《老宅魔影》
城市女孩初秀满怀憧憬来到小村当教师,发现前任女教师苏婉神秘失踪;大雪封门的早晨,初秀窗前出现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紧接着,一个学生不知去向;被冻成冷坨儿的男尸面目被毁……村民们人心惶惶。初秀和寻找失踪恋人的明哲闯入一座阴森的老宅,意外发现一系列可怕事件的隐情,并与穷凶极恶的盗墓者不期而遇……爱情的凄美、死亡的恐怖、扭曲的人性与纯真的向往交织成一幅绚丽而又恐怖的图画。作者:魏晓霞
[ Last edited by 粉色小猪 on 2004-11-13 at 04:26 ] 引 子
大雪封山的早晨,初秀从城里出发,到坐落在郊县的龙山村去报到。路上积雪太厚,通往郊区的公共汽车哼哼唧唧,走走停停,中途还出了故障。好不容易挨到郊区总站,换上长途汽车,颠簸到镇上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紧跟着她下车的是一个疤脸儿男人,
半边脸像被懒婆娘胡乱揉过的面团儿,皱皱巴巴的,看一眼,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初秀加快脚步往龙山方向走去,雪又深又滑,背着行李提着包,怎么走也走不快。听着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不由得心头一阵阵发紧,她知道是那个疤脸儿跟在后面。
又累又紧张,走着走着汗就冒出来了,初秀索性把大包小包往雪地上一放,坐下来想休息一下,以便趁机让那家伙先走。她低垂着头,看着一双沾满雪粉的脏皮鞋从她面前碾过,扬起了一团白色的雪雾。
那疤脸儿头也不回地朝山路走去。看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丘陵后面,初秀觉得轻松多了,站起身继续赶路,可是身上的行李越走越沉,和西边的太阳一齐往下坠。爬上了一座小山包,喘着粗气的初秀把东西扔在雪地上,就浑身瘫软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当她听到一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猛抬头时,一辆墨绿色的越野吉普像巨型怪兽,突然从山坡那面拱出来,转眼已经到了眼前。紧接着,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初秀这才发现自己与汽车只有咫尺之遥了。
她的心“嗵嗵”狂跳,等着被气急败坏的司机臭骂一顿。可是车上的人并不下来,司机正在小心地打开一个纸箱,担心地察看着里面,突然,他狠狠地合上纸箱盖子,抬起头来死死盯住了初秀。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棱角分明,眼睛里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峻。他透过车窗看了她十几秒,然后猛按喇叭,初秀慌乱地将行李拿开,他就狂踩一脚油门,汽车在漫天雪雾中迅速消失在山坡下了。
此刻,城市女孩儿初秀正怀着一腔热情,要到龙山村来当小学教师。她对一路上遭遇的事情都不以为意,只是担心刚才那辆汽车急刹时一定弄坏了易碎物品,心里觉得有些歉疚。
太阳快要落山了,赶路要紧。于是她又背起行李翻过丘陵,远远地,巍峨的龙头山已经在薄薄的暮色中显现出了它的身影。
龙山村位于一条山涧的入口处,旁边一座陡峭的山峰,就是远近闻名的龙头山。山涧中流出一条小河,将村子和高高的龙头山隔在两岸。
山下向阳的坡上,有一座古老的大宅院,与村落里稀稀拉拉的土坏房隔河相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初秀对这个陌生的小山村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因为她早逝的父母曾经在这里插过队。父母在世时,常常从他们口中听到龙山村的名字,他们回忆自己的青春和初恋时,总要提到龙山村这个地方。而且,龙头山还是古代渤海国的旧址,据说这一带还有古战场遗迹呢!
这一切,都使初秀对这个小山村怀有一种神秘感和美好的向往。大专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当文员的初秀,一直对自己的工作环境不满意,她刚刚知道龙山村需要一名小学教师,就抢先报名当了志愿者。
夜暮降临时分,初秀终于走进了村口。她松了一口气,抬头看见一棵黑乎乎的老榆树,孤零零的,虬枝盘结,苍凉的枯树枝上系满了一根根鲜艳刺目的红布条儿。
树上的一群乌鸦受了惊,“嘎”地发出一阵怪叫,黑鸦鸦地从她头上掠过,消失在老宅附近的坟地里。 第一章 第一个夜晚
初秀来到龙山的第一夜,
临时住在一户姓陈的老夫妻家里。老夫妻没儿没女,两间小草房就盖在一大片菜地中间,菜地头就是村口。
天黑以后,有一只大鸟栖在村口那棵奇形怪状的老榆树上,每隔几分钟就发出一声哀鸣。那叫声就像一个性格阴郁扭曲的家伙,正在对什么事物发出切齿的诅咒,用文字描述出来是两个清晰的字眼儿:“恨呼……恨呼……”。
这里虽然距离城市只有几百里,外面世界的光怪陆离并没有影响到村民们质朴的生活。人们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不久就早早地熄灯睡下了,整个小村沉入一片漆黑的死寂中。
身下的火炕像热锅底,直烙得初秀辗转反侧,鼻子尖儿却冻得冰凉。睡惯了软床的身体,硌在硬硬的石板炕上,初秀只觉得身上好像全是骨头,没了肉,浑身不舒服,怎么也睡不着。
真没想到,农村和城市的差别,从第一个晚上就显现出来了。不过既然来了,就不能打退堂鼓。初秀小心地翻着身,试图调整睡姿,让身体舒服一点儿,但无济于事。
夜深了,外面那奇怪的叫声,听起来更加清晰,初秀的注意力渐渐被吸引了。她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不由自主地凝神等待着。
“恨呼……!恨呼……!”
在那叫声的间隔里,是令人心里发毛的寂静,似乎万物都在严寒中屏息聆听这意味深长的声音。
睡在炕梢的老头儿在被窝儿里咳嗽了一声。
“嘘……别吵醒了孩子……”躺在中间的老太太压低了声音。
“我还没睡着呢。”初秀像听到了特赦令,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陈爷爷,陈奶奶,现在就睡觉太早了。不如说会儿话吧?”
“唉,多少年冬天没这么冷了。”老头儿放开嗓子咳嗽着坐了起来。
“你走了那么远的路,我是怕你累着。其实,人老了,也就没那么多觉了。咱就摸着黑唠会儿喀吧。”
老太太说着坐起来披上了棉袄。
“老头子,下菜窖去掏几个土豆埋火盆里。冬天夜长,待会儿小老师说不定就饿了。咱这儿也没啥好吃的。”老太太有些歉意地对初秀笑着。
老头儿边答应着,边摸索着下了地,套上棉衣推门出去了。
“陈奶奶,村口那棵老榆树上为什么系满了红布条儿啊?”初秀迫不及待地提出心里憋了半天的疑问。
“那可是棵老树,有几百年了,都成精啦。村里谁家的孩子有病有灾的,不好养活,就拜老榆树当干爹,摆上供果,系根红布条儿,领孩子冲老树磕仨头,这孩子就能养大。”
“是这样啊!您听……这是什么鸟?叫声怎么那么奇怪?”初秀话音刚落,就传来一声怪叫:
“恨呼!”
老太太用烧火棍捅着火盆里的木炭,火盆里立刻窜出了红红的小火苗,发出了微弱的光亮,映出老人脸上慈祥的皱纹。
“那是‘恨呼’,就是猫头鹰,我们这儿也管它叫夜猫子。”
“原来是猫头鹰?噢,我在书上看过!真不知道猫头鹰还有这么多名字呢。”初秀好奇地冲着老太太笑了。
她这才知道,那种长着大鸟的身体却配着一个兽头的怪禽,在东北民间被称作“恨呼”。民间传说猫头鹰的叫声是索命的信号。据说,每当它阴险地出现并叫个不停,附近的村镇就会有人死去,不是寿终正寝,而是横祸加身。不管关于爱护益鸟的宣传怎样一年年深入进行着,这里的人们还是固执地认为,那家伙是个不祥之物。
往往在清冷的夜晚,一弯月牙儿孤伶伶地挂在树梢上,猫头鹰就来了。村民们只要一听到它的叫声,就都噤若寒蝉。大人们的脸上会露出紧张肃穆的神情,小孩子则胡乱掀开母亲的衣襟儿,把小脑袋瓜儿一直钻进热乎乎的怀里去,才算有了一点点安全感。
它那个怪诞的“昵称”,就源于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改变的阴森狠毒的叫声:“恨……呼!恨呼!”这叫声,不紧不慢,声声刺耳,听上去酷似一种神秘的咒语。
“这只恨呼来村里好一阵子了,一到晚上就在那棵树上叫,叫得人睡不着觉,心里直栖惶。”老太太忧心忡忡地说。
这时,只听“哐当”一声,老头儿挟着一股寒风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捧着一堆土豆,用后背撞上门,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恨呼’又来嚎丧了,不知道这回谁家要倒霉?”
“你瞎说什么!”老太太压低声音,提醒地瞪了老伴儿一眼。
“倒霉?为什么?”初秀不解地盯着老人黑乎乎地挪近了的身影。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唉!不知哪家又要出个横死鬼儿。”老头儿小心地说。
“横死鬼?” 初秀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别听他胡说。那是我们农村的一句老话,不当真,不当真!”老太太似乎害怕这个城里来的老师会耻笑他们迷信,连忙用眼神儿制止着老伴儿。
“陈爷爷,您刚才的意思是说,猫头鹰一进村,谁家就会死人吗?”初秀琢磨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怀疑地问。
“八九不离十。还都是横死的,老死、病死的不算数。”老头儿咳嗽了几声。
“横死的?”
“就是……出啥事儿死的。”
“就是指非正常死亡吧?……以前这只鸟到村子里来过吗?”初秀若有所思地问道。
“唉,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呢。”
“那……是谁家倒霉了呢?”初秀急切地往炕沿前凑了凑。
“是老宅子。那只‘恨呼’叫了没几天,他们家就出事了。”
“真的?出了什么事?陈爷爷,您快给我讲讲吧!”天性喜欢历险、对惊险悬疑故事兴趣浓厚的初秀,立刻被老人的话激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急切地想知道其中的故事。
“哎呀……按理说,老宅子那块地,可是块风水宝地呀。背山面水,正在龙头之上。每年从冬至那天开始直到清明,清早太阳从山后一出来,第一缕太阳光,肯定就先照在老宅子上。别的地方还都阴着呢,只照得整个大院子金晃晃的……”
“您说的就是河对面山根儿下的大宅院儿吗?”初秀想起了来村子的路上,见到的那个围着黑乎乎院墙的老房子。
“咱这地方都管它叫老宅子。”老头儿接着说,“可也不知是咋回事儿,偏偏事儿都出在那老宅子里头!莫非是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冲撞了哪路神仙?”
老头儿住了口,纳着闷儿坐在炕沿上,把土豆一个一个细心地埋在火盆里,然后挟了一个火炭点着了烟袋锅,“吱儿”地抽了一大口。
初秀竖起耳朵,耐心地等待着。
老人慢慢吐出了一口烟,在烟雾缭绕中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大概一百多年前,
那时候,咱这儿还是一片没有多少人烟的荒地呢。
你知道咱这地界为啥叫龙头山?这里面可有些说道!咱村这道岭,从高处看,就像一条长龙在云雾里张牙舞爪,龙嘴里还吐出一道清水来,就是村前那条河。
要搁在上古时候,可了不得!这可是个出天子的地方。要不,古代的渤海国怎么能选在这块儿建都呢?
那年,有一户人家从山东闯关东来到东北,就在老宅子那块地上盖了个小房儿住下来,开荒,种地,生孩子。后来,又有人在河对面落了户,这龙山村才慢慢成了气候。
没多久,那户人家也不知道怎么了,过得好好的,冷不丁睡了一宿觉的功夫,就像水蒸气儿一样飞了……
听人说,兴许是叫野狼给吓跑了。也有人说,那家人大概是叫狼群给当了干粮了!
那时候咱这儿到处都是野牲口,他们家看中的这块地方,就有好几个狼窝。这家外来人不懂得野牲口的性情,盖房子的时候也许是不小心,捣了那狼窝,还弄死了两只小狼崽儿。
后来的一天半夜,一只老母狼就带着一大群野牲口来了,用爪子挠门、挠窗户,“嗷嗷”地直叫唤,听着那叫糁人!
第二天一早,房前屋后都是爪子印,墙上都叫狼挠得一道一道的。
那些狼连着来了好几宿,闹得全村人都睡不安生。就这么着,等大伙儿想起来的时候,那户人家就没了。
从此,狼群也就不再来了。
后来,不知从哪来了一个年老的道士,人们都叫他曹老道。这曹老道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就在那小房子的原址上依山傍水建了一座大庙,用高高的围墙围了个严严实实,他就在那庙里头打坐修行。
大家伙儿都议论,说那庙里闹鬼,半夜就看见鬼火一闪一闪的,还经常能听见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说是……有马嘶,人叫,喊杀声,还有刀枪剑戟撞得叮当乱响,轰轰隆隆,那阵势就像古时候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厮杀。
村上原先有个老人儿,活了一百多岁。有一回他打那庙前路过,走着走着就犯迷糊了,直转到天亮,一看,自个儿还绕着大庙的围墙转圈儿呢!
你说邪不邪?时间一长,谁都不敢靠前了。
村里人都传说那老道可有钱了,洗脸的盆子都是金的。有人看见他手腕子上还带着两个黄澄澄的大金镯子,足有一斤来沉,也不知是真是假。
有一年冬天,一伙儿强盗不知怎么听说曹老道有钱,趁着一个月黑头的晚上来打劫,杀了老道,还把他的两只手都给剁了下来。
我寻思着,八成啊,是因为那金镯子戴得太紧了,撸不下来。
我爹说,那一年冬天嘎嘎地冷,就听见村子里有只“恨呼”一宿一宿地叫,等到大家伙儿再听不到叫声的时候,才发现那曹老道都死了好些日子了。
听到这儿,初秀不由往被窝儿里缩了缩,眼睛瞪得更大了。
老头儿叹了口气,又抽了一口烟,烟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
“听老人讲,曹老道那两只眼睛还瞪得跟铃铛似的,那是死得屈啊,舍不得那钱财,闭不上眼。”老太太趁这个机会在一旁插嘴道。
“什么闭不上眼,那叫死不暝目!”老人在炕沿上磕了磕烟袋锅,又装上了一锅烟丝儿,在火盆里点上,继续讲。
曹老道死了以后,连年兵荒马乱的,那大庙不知叫谁放了一把火,烧成了一堆破砖烂瓦。我爷爷还捡过那庙里的大青砖,搭过锅台呢,那大青砖啊,方方正正的,又好看,又结实。
后来,还真有不信邪的,又有一户从南边儿跑来的人家,在那大院儿里头盖了一座大房子,院子里的花啊、草啊、树啊,长得可旺势了,那瓜秧都爬到了大树上,树上结着一个个红色的大面瓜,看着怪稀罕人儿的。
大家伙都夸那是块风水宝地。可那户人家不大乐意跟村里人来往,整天关着个大门,神神秘秘的。
他们家有钱,盖的房子又大又漂亮,大门里头就是一个高高的影壁墙。那影壁墙可有说道,当时专门给人看风水的先生,说他们家必须得造一个影壁墙,才能消灾避邪、家道兴旺……我那时候小,可我还记得那影壁墙上砌着一个大大的‘福’字呢。
这风水先生这回好像看走了眼,他们家只消停了几年,就又开始出事了。
初秀听到这里,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忙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老头从火盆里挖出一个烧熟的土豆,拍了拍,又仔细吹了吹上面的炭灰,放在炕沿上。
外面大树上的那只猫头鹰又“恨呼、恨呼”地叫了两声,应着这叫声,一束月光突然洒进结了霜的窗口,照出了屋子里黑乎乎的轮廓,也照出了老头儿黑乎乎的身影儿。
老人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
听说呀,他们家有一年挖菜窖,不成想,挖着挖着就挖出来一口棺材。那口棺材就埋在墙跟下面的大树下,那儿又是乱石头又是杂草什么的,还长了一片“苦姑娘”……
初秀听到这儿,不禁悄声问道:“什么苦姑娘?”
老头儿顿了顿,看了看窗外,又把脖子缩回到老棉袄里。
那个呀,是一种野果。那东西也不知道叫个啥学名,反正俺们都这么叫。个头儿不高的秧子,开完花就长出来圆圆的小果子,到了秋天就变红了,带苦味儿的,能吃,能入药,还治咳嗽呢!
初秀急切地往炕沿前蹭了蹭。她听到老人咳了一阵,又接着讲。
那棺材挖出来的时候,整个都被密密麻麻的树根紧紧地缠裹着,包得严严实实的,摸不透是个啥。
那家人用斧子、快刀把树根全砍了,才发现里头是一口黑乎乎的大棺材。待把棺材盖打开一看,可了不得了!
初秀紧张得竖起了耳朵,大气儿也不敢出。
那棺材里躺着一个老头儿,嘴巴鼻子,还都活灵活现的,一点儿没烂,身上的衣服也是崭新、崭新的,奇形怪状,好像是古时候的打扮儿。老头儿的脸上还有血色儿呢,就跟活人似的!你说这事儿新鲜不新鲜?
听老人讲,要是当时他们再把棺材好好埋了,烧柱香,祭奠祭奠,再赔个礼道个歉,啥事儿没有。可那家人呀,觉得这事儿不吉利,也可能当时都吓傻了,稀里糊涂就对死人动了粗!
我们这儿,不是家家都有铡草喂牲口用的铡刀吗?那家人一害怕,就用铡刀把那老头儿的尸首给铡成了三段。他们寻思,这么一弄,不管是人是鬼,肯定都再也作不了妖儿了!
……听说,他们又弄了一把火,把铡成三截的尸首给烧了。谁想到从那以后,怪事就接二连三的来了。
老头儿讲到这里,似乎被一口烟呛了嗓子,拚命咳嗽起来。
“什么怪事儿?”初秀张大了嘴,手里捧着香喷喷的土豆,早忘了吃。
“哎呀!你别把孩子给吓着!”老太太这时又插了一句嘴。
老头儿好像看到了初秀鼓励的目光,他在炕沿上“当当当”叩了叩烟袋,又装上了一袋烟。
过了没多久,这户人家的儿媳妇刚生了小孩儿不长时间,村里就飞来了一只“恨呼”,落在老宅子的大树上,没时没晌地叫。
没过几天,他们家里一个姓邱的长工也不知是咋回事儿,有一天夜里就用铡刀把那一对年轻的夫妻,生生给铡了。可怜那刚刚几个月大的娃娃,还趴在他妈那掉了脑袋的身子上吃奶呢,等人发现的时候,那孩子浑身骨碌得跟血葫芦似的……唉……
“那长工为什么要杀他们呢?”初秀忍不住地问。她又往老头儿跟前凑了凑,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地盯着他的脸。
“说的是呀,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他用的就是他们家原来铡尸首的那把老铡刀!”
“就是那把铡刀?”初秀觉得身上的毛孔“嗖嗖”冒凉风。
老头儿抹了抹嘴巴上的胡子:“是呀,大伙都议论,说就是那老头儿来索命来了。”
后来,警察来抓人,姓邱的长工跑到山上去了。
要说也该他命绝。他杀完人以后,跑的时候拿了人家家里一杆洋炮,就是打猎的枪。偏偏那家人养了一群猎狗,那群狗又有个毛病,认枪不认人,枪到哪,狗就跟到哪。结果警察顺着那群猎狗留下的脚印儿就把姓邱的给抓住了。
“真是报应呀……”初秀喘了一口气,跟着老人一起唏嘘感叹着。
“抓着之后,怕他逃跑,一个警察就用绳子把他跟自个儿的手腕捆在了一块儿,这警察可倒了血霉了。那长工琢磨着回去也活不成,走到一个山崖的时候,就从上面跳下去了,把那个警察也带了下去,下面那可是看不见底的深渊哪!”
“都摔死了?”
“那就不用说了,从那地方跳下去,还能活?”
“……那吃奶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剩下可怜的老两口儿一病不起,没多少日子就死了。那娃娃由村里一户生不了孩子的人家收养了。奇怪的是,那家人抱养了孩子,过了不多日子就搬走了。”
“后来呢?”
“解放以后那房子一直空着,里头成了一些逃荒要饭、闯关东的人临时落脚的地方。到了文革的时候,生产队把大院子修巴修巴,当了集体户,住了一帮城里来的知青。对了,你爸你妈他们都住过那儿。开头仗着年轻气盛,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没过几天,就都跑到老乡家里分散着住了,说是半夜有人看见鬼从地里往外爬。大家伙都不再说那是块风水宝地了,改口说这大院子不吉利,谁在那住,谁就得倒霉……这阵子,‘恨呼’又进村了,别是又要出啥事儿吧?”
老头儿有些担心地讲完了他的故事,火盆里的红火炭也渐渐暗淡下去了。
“那……现在那院子还有人住吗?”初秀回过神来,不由问道。
回答她的是老头儿一阵剧烈的咳嗽。
“有。头些年从城里来了一个有钱人。现在不是时兴到乡下住吗?要说人也真是奇怪,乡下的都往城里跑,城里人又觉着农村好,说什么吃的住的都是绿色的,不明白是啥意思。”老太太边替初秀整理着被褥、边替老头儿答道。
“那个城里人还有吉普车呢,出出进进都开着车。他把老宅子修复了,大门里还养了条大狼狗,像个小牛犊子那么大,凶得很。听说那人是个医生,现今这年头就数医生富裕,可不是么?谁有病都得看,再穷也不能不治病啊。他在那院子里盖了个大暖房,养花弄草的,可悠闲了,大伙都羡慕着呢。依我说啊,甭眼红人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老头儿清了清嗓子,喘息着,又感叹了一阵子。 初秀躺在炕上,
想着老人讲的故事,听着一声一声凄厉的“恨呼”声,觉得这故事像“龙山村演义”,有点儿玄乎。
以前怎么从来没听父母讲过这些事儿呢?也许是因为他们年轻,又是无神论者,不迷信妖魔鬼怪之类的传说?
不过,想像着枯枝上的猫头鹰那睁一眼、闭一眼的诡秘模样,想像着阴森而恐怖的老宅、被砍断了双腕的曹老道、棺材里的老头儿那眉目鲜活的尸体,初秀还是被一股隐隐的死亡气息攫住了。
进山的路上遇到的疤脸儿和那辆突然出现的汽车,此刻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他们和陈爷爷故事里的人物纠缠在一起,使初秀觉得这远近闻名的龙山村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她悄悄往老太太身边蹭了蹭,又把被子裹得紧一些。此刻,她心里有无数个悬念,被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着,恨不能立刻天亮。
天一亮,她就要去看看那所神秘的老宅,集那么多离奇的传说于一身的老宅,里面究竟住着个什么样的人物?
猫头鹰的叫声始终保持一个频率,这使朦胧中的初秀感觉一阵眩晕涌上了脑际,她终于渐渐地睡过去了。
初秀梦见了一座黑黑的、大大的老宅院,高高的院墙里长着一棵枝叶狰狞的大树,上面挂着一个金光耀眼的大金镯子,黄灿灿的。仔细一看,原来却是个金黄色的大面瓜。
她又好奇又害怕地走到那大面瓜下面,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它。那大面瓜摇摇欲坠地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怪响,接着,突然笔直地冲着自己的脑袋砸了下来……
初秀吓得大叫一声惊醒了。她睁眼一看,天色已经大亮。 第二章 雪地足印
小学校就建在村西头的河岸上,
只不过是三间稍微大点儿的砖房。
门前的那条小河,早就结了厚厚的冰,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大清早的,已经有几个早起的孩子在滑冰车了,他们快活的尖叫声在冰面上传出很远。
学校对面,隔河相望的就是那座孤零零的老宅院,背山面水,高大威严。从学校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扇黑色的大门和围墙里露出的灰色屋顶。
院子的围墙是大块儿的石头砌成的,有的地方已经快要坍塌了。房前屋后有五六棵参天大树,只是全都光秃秃的,一派肃杀,使那院落在冰天雪地中显出几分衰败的景象。
初秀跟在老村长身后朝小学校走去。她刚从村长口里知道,整个学校只有一个复式班,而且之前的那位女教师因为受不了这里寂寞的环境,刚离开不久,自己就是来接替她的。
一路上,她新奇地东张西望,一眼就看到了对面那座古老的大院儿,不由吃惊地想,这一定就是陈家老头儿故事里讲的那个老宅子了!
初秀注意地看了几眼那紧闭的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儿声息。
她一边走着,一边扭头看着老宅,回想起老人昨夜讲的故事,忍不住老想回头……
老村长弓着腰,缩着脖儿,双手抄在棉袄的袖口里,胳肢窝下夹着一把小斧头,带着初秀来到学校北侧的一间孤伶伶的小房子门口。
他用斧头朝着挂在门上的一把小锁头砸了两下,那锁头就掉到雪地里去了。
“好了,初老师,你先安顿一下吧,回头我叫人给你送柴禾来,帮你把炕烧上。先前住在这儿的那个姑娘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好些日子没烧火,屋里八成儿都凉透了。”
老村长把两手又插进棉衣的袖口里,边闷着头往回走,边小声嘀咕着:“唉,谁在这鬼地方也呆不长啊。”
初秀冲着老村长的背影笑了笑,转身拎着行李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门轴处发出“嘎吱”一声怪叫,房门就黑洞洞地敞开了。
初秀站在门口先向屋内环视了一周。
这间二十平方左右的屋子,四四方方,一铺大火炕占据了屋子的一半儿。墙角立着一个烫了花的木头大衣柜,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炕上摆着一张做工朴拙的小饭桌,上面还带着天然的木头疖子,让人联想到森林中度假用的小木屋。
初秀一看到它就喜欢上了,心情不由开朗起来。
炕头上还铺着一床花被子。那被子保持着一个掀开的样子,就像睡在里面的人刚刚出去上趟厕所,随时随地都会推门而进。
炕上靠墙的另一头,有一只破旧的老式黑木箱子,上面摆放着一只旅行箱和一些零碎的小东西。灶台上还有一些碗筷和生活用品。
初秀觉得这里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只要稍微打扫一下就可以住了。
她把行李放在炕沿上,犹豫了一下,就动手把炕上的被子卷起来,小心地放在木箱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人家就会回来取东西的,她想。
初秀想弄点儿水擦擦灰尘,可是看了看,屋里的水缸是空的。
对呀,这么冷的天,屋里如果有水还不早就冻成冰坨儿了?连水缸都得冻裂喽。这么想着,她拎起脸盆,走到门外装了一盆雪,想等它化了当水用。
小心地打开衣柜的一扇门,初秀惊讶地看见里面挂着几件女人的衣服,都是非常淑女化的样式,从衣服的款式和色彩的选择上面,似乎能看出主人的温婉美丽和淡淡的冷漠。
初秀的手指慢慢从衣服上划过,这一定是之前那个女教师的。看来她走得非常匆忙,部分衣服还没拿走。
初秀看着那些衣服,想像着那个穿这些衣服的女教师是什么样子,觉得她一定很漂亮,大约是温柔中带着一丝倔强那种女孩子。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女教师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连衣服都来不及带走?
初秀不解地耸了耸肩,抱着自己的衣服打开了另一扇门。
这回出现在初秀眼前的是一尊陶瓷描金的小佛像,就摆在衣柜里的一块横木格子上。那是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佛像前面一个小香炉里积满了香灰和烧剩的香头,旁边的一只盘子里还盛着几只发了黑的桔子和苹果。
那个不辞而别的女教师,在初秀的心目中越来越神秘而不可琢磨了。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年轻人,竟然还供奉着这种东西!
初秀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她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看了看。
“只好委屈你一下了。”说着,随手把小佛像塞了进去,然后将灰尘擦拭干净,把衣服放在里面的搁板上。
初秀简单安顿了一下,就立刻出了门。
一整天,初秀走访了她班上的所有同学家,受到了村民们的热情接待。孩子们都非常可爱,他们一个个羞怯地躲在大人背后,偷眼打量着新来的年轻女老师,禁不住流露出一丝欢喜的神色。
走访完最后一家,天色已暗淡下来。
初秀刚被孩子的父母热情地送出大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迎面跑了过来。初秀跟大家告别后,刚一转身,那女人猛地扑到面前,一把掐住了初秀的脖子!
初秀的惊叫被扼在一双铁钳一般坚硬冰凉的手掌里,她眼睁睁地看着女人青色的脸越逼越近……。
周围的人尖叫着,冲过来掰那女人的手,可她的力气大得惊人,直到几个小伙子冲上来才把她制服了。
初秀被大家从女人手下拖出来时,已吓得魂飞魄散,她踉跄地挤出人群,弯下腰,一阵干呕。
“躲开!别碰我!我的孩子在哪?你快把他还给我!”那女人声色俱厉,扬手甩开了拉着她的人。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两只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初秀,神情十分可怖。
“妹子!你这是干什么?你吓死人了!先回家穿上棉衣裳,啊?我们正帮你找呢,快回去吧,看冻坏了身子!”有个妇女出面劝告着。
那女人的神情有些迷惑,她苦苦地冥想着什么,慢慢朝初秀走过来。
初秀惊惧地一步一步朝后退着。
“噗通”一声,女人突然跪在雪地上,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一双枯瘦的脏手一把拽住了初秀的裤腿,仰起脸冲初秀嚎啕大哭:“老师,求求你找找我的孩子吧,我的孩子啊……”
“哎呀!快起来,快起来!妹子,快起来吧,吓着人家老师了!”初秀后面的学生家长连忙上前去拉那个女人。
“我的孩子……”女人站起身,茫然地撇开初秀,转脸朝四处喊着:“柱子啊,柱子啊!快回家吃饭吧……天都快黑了,妈再不打你了,你快回来呀!”
她一路凄惨地呼喊着,慢慢走远了。
“初老师您没事吧?哎呀,你看这可真是……”孩子的父母连忙帮初秀拍打着衣服上的雪和尘土,带着几分歉疚地不知说什么好。
“我没事……她刚才说什么?”初秀惊魂未定,面色苍白地目送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
“她儿子丢了,当妈的都急疯了,也怪可怜的。”
“孩子丢了?”
“可不是?”
“怎么丢的?”
“不知道啊,这村里从来没丢过孩子。大伙觉着,可能是让人贩子拐卖了,可村里也没见有生人来过呀?”
“什么时候丢的?”
“有些日子了。唉,一个寡妇,本来就够惨的,又丢了孩子……”说话的女人眼圈有些红了。
“报警了吗?”
“报了。到现在也没个动静儿……”
“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吗?”
“没有。大伙儿白天黑夜天天这么找……”
初秀告别了几个学生家长,心情沉重地走回了学校。
远远地,看到小屋的烟囱里冒着细细的一缕青烟,表明有人来给她烧过炕了。想象着里面热乎乎的火炕,初秀突然觉得浑身瘫软,恨不能一步跨进去,倒在炕上好好睡一觉。
初秀挣扎着往前走,一进屋就仔细锁好门窗,坐下来喘着气。
刚才遭遇的这件事,让初秀有一种不详的感觉。
她拿过小镜子,抬头察看着脖子,脖子上还印着清晰的几根红色手指印。疯女人冰凉的手好像依然在死死掐着自己,她那粗糙的手掌磨砾着皮肤的感觉,还停留在身上,让人依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初秀抚摸着脖子,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她突然觉得饿了,打开冒着热气的锅盖,里面的热水上温着一小盆雪白的饺子。
一定是陈奶奶送来的!
初秀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只饺子,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模糊的叫声。她不禁又想起了那个疯女人,立即没了胃口,放下吃了一半的饺子,走到院子里去。
四周黑漆漆的,整个村子一片寂静,那女人的叫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初秀回到房里,洗漱睡下,关了灯。
傍晚开始天色就阴沉沉的,月亮也隐进了云层里,没有一丝光亮。灯一闭,初秀立刻被包裹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
乡村的夜晚寂静得让初秀觉得像在酝酿着什么。她听得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越听越觉得不安。
渐渐地,屋子里的各种物件似乎都开始活动起来,从各个角落里传来一些细微得需要仔细辩别的声音,“悉悉簌簌”连成一片,再侧耳一听,又没了。
炕上和地下摆着的那几件老式家具也“嘎嘎”地响了几下。大概是冬天空气太干燥,加上房间里一烧火,木头都干裂了的缘故吧?初秀不停地安慰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一阵“嘁嘁嚓嚓”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神秘地窃窃私语。辨别不出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似乎就弥漫在整个空间,无处不在。接着,耳边又隐约传来那女人找孩子的呼喊声,那喊声慢慢低了下去,变成嘤嘤的若有若无的哭泣。
一定是那疯女人在外面到处乱跑呢!
火炕被烧得热哄哄的,连屋子里都暖和多了。初秀把头蒙在被子里,想把那些声音挡在外面,很快就捂出了一身热汗,但她还是不敢露头。她一下一下地数着自己沉重的呼吸,想强迫自己赶快入睡。
初秀终于陷入朦胧状态,刚刚要堕入梦乡,就觉得屋子里好像存在着另外一个有生命的活物,正站在地上无声地盯着自己,可那东西却又是虚无飘渺,捕捉不住的。
初秀不论怎样说服自己,还是驱除不了这种感觉。她甚至感受到了那个生命的气息,在空气中静悄悄地流动着,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她。
“她”?初秀突然发觉在自己的下意识里,这个活物是个女性的她!她立刻觉得浑身的汗毛就像无数长脚的小虫子在游走。
“我真蠢,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难道会相信有鬼魂的存在吗?”初秀忍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这种精神上的压迫,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伸手拉开了电灯。
灯光大亮,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初秀睁大了眼睛。
一切物件还都在老位置上,没有任何变化。墙角那只黑木箱子好好地摆在那里。灶堂里的火已经熄灭了。
初秀四处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又重新躺下去。
灯一闭,初秀就觉得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生命的存在,角落里那些诡异的声音再次出现,那种奇怪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过了一会儿,老榆树上那只猫头鹰突然发出一声大叫:
“恨——呼——!”
它一叫,所有的声音立即都安静下来,似乎被这阴森的叫声震慑住了。
房子里安静了,初秀崩紧的神经实在疲劳了,不由得渐渐松弛下来,居然慢慢在这叫声中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初秀又朦朦胧胧地听见了什么。
事实上,那并不是什么声音,而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无声无息的悸动。
今晚是怎么了?初秀心里埋怨着,她像是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引导着,目光慢慢移向了窗外……
窗户上赫然印着一张脸!
那张脸被冰茬儿挡住了,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轮廓,一动不动,好像正隔着玻璃在往屋子里阴沉地窥视。
初秀焦急地想,我的窗帘呢?记得那个窗户上有一个白底带粉色小碎花的窗帘啊,它现在竟然不见了!
是在做梦吧?可是一切又那么清晰。
快醒过来呀!快醒过来。初秀不住地命令着自己,可无论她怎么挣扎,手脚却瘫软了,一动也动不了。 礼拜一的早晨。
初秀睁开酸涩的眼睛,发现天色格外地亮。她急忙抬头去看窗子,白底带粉色碎花的窗帘好好地挂在那里。
初秀重又合上沉重的眼皮,细细回忆着昨夜的情景,怎么也搞不清窗外那张吓人的脸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起身穿好衣服就去开门。拉开插销,推了一下,房门沉甸甸的,推不开。怎么回事?
初秀心里立刻惴惴的,来不及细想,用力向外推了一下,房门勉强打开了一条缝儿。
她从门缝儿向外一看,不觉惊讶地吸了一口气。原来一夜之间,不声不响地又下了一场绵绵的雪。
大雪封门了!
初秀从门缝儿里钻了出去,天空仍有零星的雪片儿慢慢飘落,一股新鲜得诱人的空气扑面而来。
初秀精神为之一振,大口地呼吸着,放眼远眺,天地间一片洁白。室外所有的景物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白雪,村里人家的一座座小房子看起来温婉圆润,就像圣诞卡片上的图画,带着一种稚拙的清新和可喜。
这么大的雪可真是难得一见,今天可以陪孩子们堆雪人儿了!
初秀兴奋地想着,转身去屋角找扫帚,想把门口的雪清理一下。
一转眼,突然发现雪地上有一串凌乱的脚印,被仍在继续飘着的雪花薄薄覆盖了一层。
那是一双奇怪的脚印,因为依稀可以看出来其中的一只脚是光着的,有些小巧,好像是个女人。另外一只脚穿着鞋,鞋底有着清晰的纹路。那脚印看起来似乎透着慌张和迟疑,好像在初秀的门前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就一直通向了坡下。
是那个疯女人,她又来找我了!初秀不由后怕地用手摸了摸脖子。
可怜的母亲,她一定还在找她的孩子。那么……昨天晚上难道就是她的脸印在窗户上?不会!当然不会是真的,不过是梦魇罢了。
初秀眼前浮现出那女人青色的脸,狂乱的眼神,还有她单薄衣裳下枯瘦的身影……
这么冷的天气,她会不会……?
初秀突然想起前天晚上在陈家听老人讲的故事,“恨呼”一叫,就会有一个人横死……
她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来,这场大雪带给她的喜悦立刻烟消云散了。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脚印朝前走,一边注意着四周。脚印一直下了坡穿过结了冰的小河,在河面上跟另外一些杂乱的脚印混在了一起。
远远看去,雪地上还有长长的一串脚印,过了小河,直通向对面老宅子的方向。
她下意识地一抬头,目光远远地跟一个男人的眼睛碰到了一起。
那男人站在老宅子的大门口,双手拄在一把铁锹柄上,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来他在打扫门口的积雪。
这人的气质完全不同于乡村男人,甚至也不同于时下的城里人,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黑色鸭绒马夹,头发很短,修剪得整洁利落。
初秀慢慢地走近去,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好奇,想认识这个曾经出现在陈爷爷故事里的神秘人物。
那人看着她过来,不打招呼,也不动,就那么站着,静静地等着初秀一点点地走近。
初秀在男人面前站住,突然愣了。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苍白的,棱角分明,只是眼睛里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她想起了墨绿色的越野吉普和装着“易碎物品”的纸箱,原来他就是那个在雪地里开车进城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的脸色比她第一次见到时还要苍白,眼周透着一层青晕,这种脸色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但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和眼神里的冷漠,强烈地吸引了初秀。他身上有一种隐隐的气息,像磁场一样环绕着她,让她不由得想多看他一眼。
初秀觉得他好像很年轻,又好像历尽了沧桑,如果不是那黑黑的头发和挺拔的身材,可以是任何年龄的人。他就那么带着戒备的神色,一声不吭地盯着初秀,口鼻里飘出一团团白雾。
通向坡上的脚印,
到了距离老宅大门前几十米的地方,便连同地上的积雪一起被铲掉了。
初秀一时愣在那里,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跟他说句什么。那男人看着初秀,一只嘴角突然微微向上扯了一下,算是跟初秀打了招呼。
不知为什么,初秀心里竟有些慌乱,她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由头,只好强作镇定地问候了一声“早上好!”就不由自主地转身往回疾走。
初秀一边走,一边感觉到那男人复杂的目光一直粘在自己的后背上,像蜘蛛网那样。她手足无措,终于忍不住抬腿小跑起来,心脏莫名其妙地跳个不停。 初秀回到屋里立刻关好门,她定了定神,才呼出了一口闷气。
看来这男人一定就是城里来的医生了。那么英俊的一个人,怎么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呢?他是一个人生活在这儿吗?住在老宅里竟然不害怕?大雪天开车往城里跑,还小心翼翼地带着一只纸箱,看样儿他城里还有一个家,至少还有让他牵挂的亲人。说不定,他背后就藏着一个什么故事呢!
初秀这么想着,就觉得他不那么陌生而遥远,也不那么冷漠了,相反,甚至还有了些亲切之感。
初秀边想着,边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匆匆朝教室走去。一路上注意地观察着四周,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走进教室,初秀打开门就立刻开始生火炉。天太冷了,她想让孩子们一进教室就感到温暖。
她划着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就是无法把火点着。正在她满脸烟灰、一筹莫展的时候,班里的男孩儿小石头儿一头撞了进来。
“老师早!”他看见初秀,连忙举手敬了个队礼,初秀这才看见他胸前那条皱皱巴巴的旧红领巾。她想起这孩子就是班上的小班长,不由得笑了:
“石头儿早。”
“老师,我来吧。”小石头放下书包,麻利地三下两下就把火生着了。干干的木柴“哔哔啵啵”地响了起来,窜出了红红的火苗。
“我真是个笨老师,连火炉都点不着。”初秀尴尬地笑着,有些生自己的气。
“没关系,这活儿不用老师干,我最会生炉子了,咱们教室的炉子每天都是我生的。我是班长嘛。”小石头憨厚地笑着,搓着双手伸到炉子前,“好大的雪啊!我的手都冻麻了。”
“对了石头儿,今天早上没发生什么事情吧?”初秀突然想起了雪地上的脚印。
“什么事儿?”小石头一脸困惑。
“没什么。”初秀觉得自己太紧张了。“嗯……那个丢了的同学叫什么名字?”
“叫赵小柱,他跟我最好了,平时总跟我一块儿玩儿……”小石头低下头,明亮的大眼睛暗淡下来。
“你们知道他是怎么丢的吗?”
“不知道。那天下午,我们放学以后,小柱儿发现他的小狗不见了。那是他最喜欢的小狗,他就到处去找,苏老师和我们都帮他找来着。可是没找着,我们就回家了。天都黑了,他妈妈上我家来,问我看没看见他,我们才知道他一直没回家。”
“其他的同学呢?”
“没有,谁也没看见他。”小石头儿连连摇头。
“是谁报案的?”
“是村长。来了两个警察叔叔,他们问了一些事情,然后就走了,后来赵小柱的妈妈就疯了。”
“石头,你觉得赵小柱能到哪儿去呢?”
“我爷爷说,以前冬天一下雪,山里的野兽找不到吃的,就会下山叼小孩儿。”
“真的吗?”
“可我爸说不可能。他说山里野生动物越来越少,现在上山打猎,连只山兔子都不容易见着了。”
“那……你们以前那个老师是因为什么走的呢?”
“……不知道。听我妈说,苏老师可能是因为没看好自己的学生,赵小柱丢了,她呆不下去了。”
“是这样啊?那……你们喜欢苏老师吗?”
“嗯。她对我们可好了,我们惹她生气,她也不骂我们。有一次她都叫我们气哭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淘气了。”
“你们真是懂事的好孩子。”初秀伸手抚摸着他那一头服服贴贴的小卷毛,小石头顿时羞涩地红了脸。
学生们陆续来上课了,教室里开始热闹起来。
来了新老师,孩子们高兴了,听课、练习都挺专心,第一堂课很快就过去了。下课前,孩子们静静地低头写着字,初秀在地上来回走着,不时低头小声地给个别学生指点着。
她直起身来的时候,不由得又朝窗外瞥了几眼。对面的老宅子院门紧闭,早晨那个医生的影子又浮现在她眼前。
一个难以捉摸的人!初秀想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怪怪的眼神,摇了摇头,在心里给医生下了个评语。不知为什么,她暗暗地希望能够再次见到他。 刚刚上任的初秀怎么也想不到,
那么快就跟对面这个难以捉摸的医生发生了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就在第二天下午。正在上自习的一个学生突然肚子疼,很快就坚持不住地“哇哇”哭叫起来。初秀本能地想到了那个医生,她越过小河,一路飞奔,跑到了老宅子的大门前,气喘嘘嘘地拍响了黑色的大铁门。
随着敲门的响声,大门里面传出一阵疯狂的狗叫,伴着一阵铁链子发出的“稀里哗啦”的撞击声。
初秀从那凶猛的叫声和铁链子的响动可以听得出来,那是一只被拍门声刺激得极度亢奋的看家狗,而且个头儿肯定不小。它因为被铁链辖制而愤怒地跳跃着,在原地焦躁地打着转儿,嘴里在狂吠的间隙发出恐吓的咆哮。
初秀顾不上害怕,她用力推了推大门,大铁门被撞得“哐哐”直响。
难道人没在家?
初秀急得出了一身热汗,她盲目地绕着围墙跑着,院后的那面墙上有一个坍塌的豁口,像半睁半闭的怪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初秀试着往上面爬了爬,又掉了下来。她又跑回了前门,拚命砸着。
“快给我闭嘴!”
大门里突然传出一声严厉的断喝,那只狂叫的大狼狗立刻老实了。
初秀听到有脚步声往大门走过来,一直走到大门左边的一扇小门附近。
小门被推开了,那个瘦高白净的男人一低头钻了出来。他似乎正在里面忙着什么事儿,脸上带着一些匆忙的神情。
当他看到初秀时,不由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她,一侧嘴角向上扯着,微微笑着说:“你找我?”
初秀用力点着头:“我的一个学生病了,听说您是医生,能给他看看吗?或者,用车帮我们把孩子送进城里医院去也行……”
他对初秀的话没有作出反应,而是直盯着初秀的眼睛问道:“你就是那个新来的老师?”
“是。您能不能……”初秀一脸焦急,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好吧,你稍等一下……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当医生了。”男人打断了初秀的话,转身钻进了小门,又把它牢牢地关上了。
初秀在门外焦急地转着圈,过了几分钟还不见他出来。她实在等不及了,看着紧闭的大门,忍不住抬起脚就要踢门,正在这时,只听“当啷”一声,里面的铁栓被抽了出来,两扇大门左右敞开了。
门开处,初秀立刻看见了那条凶猛的大狼狗。
它的确有小牛一般大小,长长的四肢,硕大的脑袋,灰色的短毛油光水滑,凸显出浑身健壮的肌肉。
狼狗一看到初秀,情绪立刻兴奋得像一匹即将上阵的战马,吼得更凶了,它一边叫,一边“呜呜”地威胁着,身上的肌肉不停地跳动。它跃跃欲试地用饭碗般大小的两只前爪刨着地,直刨得雪屑翻飞,一张肥大下垂的嘴巴往外滴着白色透明的粘沫。
“好了,法老,安静!”男人严肃地冲它命令道,那畜生立刻温顺地夹起了尾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雪地上来回踱着步,不时偷眼瞪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男人把一辆绿色的越野吉普车开出了大门,他跳下车把大门锁好,又替初秀打开了车门:
“好了,我们走吧。”
初秀立即急不可耐地上了车,她坐在他的身边,才感觉到一股健康男性身上特有的强悍硬朗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由得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尽量离他远一点儿。
“是什么病?”
“不知道,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儿,我们都吓坏了。”初秀说着,擦拭了一下头上的热汗。
生病的学生已经被几个村民抬到了路边,正疼得大声尖叫。
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抬上了车,放进了后座上,由初秀抱着。孩子的家长也满头大汗地跳上了汽车。
“我看大概是急性阑尾炎,不要紧的,很快就到医院了。”医生安慰着大家,转身跳上了汽车,越野吉普快速朝山坡下驶去。
一路上,初秀已经顾不得和医生说一句话,她被孩子的痛苦折磨得比自己得了病还难受,但只能一筹莫展地抱着他,嘴里胡乱说着一些安慰的话:
“快了快了,马上就到医院了,到了医院就好了,快好了……”
汽车开出了山区,一上公路,医生就加大油门,快速向镇医院奔去。这时,初秀心里突然对这个怪怪的医生充满感激之情。
经过医院的紧急抢救,孩子顺利地做了手术,脱险了。
初秀帮家长办完住院手续,已是傍晚。她走出医院大门,正茫然四顾,不知怎么办才好时,一辆墨绿色越野车突然停在了她的身边。
初秀吓了一跳,她抬头看到的是医生那张青白的脸,正从车窗里探出来看着她。
“走吧!我估计你回去没有车。”医生只简短地说了一句,就打开了另一侧的车门,他的眼神儿里透着一种不由分说的霸气。
“你一直在等我吗?”初秀心中一热。
“我去城里办事儿刚回来,正好经过。”医生淡淡地说。
初秀松了一口气,她上车坐好,又闻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男性的气息,心里突然被一种宁静覆盖。她小心地坐好,本想好奇地问问医生,他城里的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是却没有开口,她对眼前这个令人捉摸不定的男人,不想随便说什么,只想慢慢观察他。
在回程的路上,车上只有医生跟初秀两个人。车子穿出镇子,驶上了回村的小路。两人都沉默着,谁也不先讲话,好像在暗中较着什么劲儿。
沉默了好一会儿,初秀实在被这种气氛压抑得受不了了,只好先开口说了一句礼节性的话:
“刚刚医生说阑尾已经穿孔,幸亏来得及时……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话一出口,初秀由衷地流露出一丝感激之情。
“不用客气,应该的。”医生眼睛看着前方,似在微笑。
“对了,我还不知道您贵姓?”
“我姓陶,陶凡。”
“是陶医生,我叫初秀。”
初秀纯净的笑容似乎感染了对方。医生突然温和地问:
“你为什么要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当老师呢?”
初秀这才发现医生的嗓音十分迷人,是她在译制片里经常听到的那种阳刚气十足的男中音,浑厚而富有磁性,听上去显得说话人风度翩翩。
“我父母死得早,是在姨妈家长大的,得到过很多人的关心和帮助,所以我很想也为孩子们做点儿什么。后来听说这儿缺老师,就来了。听人说以前您是个医生?”她连忙认真地回答完,又问道。
“呃……就算是吧。不过现在不干了。”
初秀正想听听下文,可是医生好像故意躲避什么似的,立即转移了话题: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觉得闷得慌吗?”
急于了解医生更多情况的初秀,对他的突然反问一时反应不过来:
“嗯?啊!偶尔有一点儿。我看侦探小说来消磨漫长的冬夜。你也是一个人生活吗?”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奇怪的紧张和担心,似乎想听到某种答案又害怕听到。
“对。一个人。”
“啊!你来这里很久了吧?”初秀不由舒了一口气,她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嗯。”医生的话很简短,说完便沉默了,一直目视前方。
初秀朝他瞟了一眼,莫明其妙地觉得医生的脖子似乎不会转动,总给人僵僵的感觉。
大概医生都这样,行为比较刻板。
初秀心里嘀咕着转过头去。她看着窗外的雪景,忽然想起陈爷爷讲的故事,又忍不住好奇地问:
“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住在那座老宅院里呢?我听村里老人讲,那幢老宅子从前经常闹鬼。”
“是吗?”
“村里人都说那院子不吉利,说以前在那儿住过的人都遭到了厄运。”
“你相信吗?”医生突然神秘地微微一笑,脸上还带着一丝讥讽。
“我不知道。”初秀有些窘迫。
“你没回答‘相信’或者‘不相信’,而是说‘不知道’,看来你已经被那些故事迷惑了。”
“……”初秀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吧。”陶凡不以为然的说。
“我喜欢听故事,特别是比较怪异的。”
医生没讲话。
“我以前听过不少版本的传说,说龙头山这地方是古战场遗址,还有一个渤海国时期的古墓群,真有这事儿吗?”初秀急于求证。
“古战场和渤海国古墓群的事儿都是真的,而且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了。”医生心不在焉地回答。
“有时候,不同版本的传说,在一些细节上惊人的相似。所以我总觉得有些事情也许真的发生过。比方,狼人的传说。有一种人随着环境的变化,心理跟行为也会发生质的改变,他会去做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的内心有时也很痛苦,但却无力控制。龙山村的传说,大概也跟这个情形差不多。”
初秀说到这儿,没有听到对方的反应,回过头去看了看,发现医生的心情好像突然低落下来,此刻一声不吭。他似乎不太喜欢交谈,也许他在后悔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却惹出来对方一大堆话题。初秀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于是自觉地打住了话头。
汽车里寂静下来。
气氛比刚才更压抑了。在这么小的空间里,面对着一个异性,两人都各怀心事,一声不吭,实在令人浑身不自在。
过了一会儿,初秀忍不住又胡乱找了一个话题:
“你跟村里人不大来往吧?我看你好像很少出来。”
“我比较忙。”医生冷淡地闭上了嘴。
初秀悄悄耸了耸肩,适时地住了口。
接下来的一段路,医生一直沉默着。初秀只好闭了眼睛假寐。
北方的冬天,黄昏一旦降临,一切就会迅速沉入黑暗的深渊。
现在,夜幕四合。在月亮和星光还没有出现之前的片刻,旷野一度陷入了一片短暂却浓重的漆黑之中。
医生一言不发,只沉默地开着车。
车灯在雪地上扫射着,看上去让人眼花缭乱,使初秀更加感到紧张过后的疲劳,她半闭着眼睛,被车子摇晃得有些昏昏欲睡了。
在车灯的光线里,已经能隐隐地看到村子了,初秀打起精神,坐直了身体。
路两边的树木杂物在灯光里一晃而过。它们黑乎乎、直挺挺的立在那儿,一动不动。阵风过后,初秀觉得它们刚刚还在随风摇摆、活动,这时却好像在车灯的光晕里突然静止了下来,诡异得很。
车子拐上了村口那条小路。左面的山坡是一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堆被雪覆盖着,连绵起伏。
另一侧是浅浅的河堤。
那棵老榆树就黑鸦鸦地矗立在离河岸不远的村口上,枯枝凛冽,直指天空,看起来高深莫测。
此刻,那只每天晚上把老榆树当作表演舞台的猫头鹰,尚未粉墨登场,因为没有听到它的叫声。
就在拐弯的一刹那,只见车灯前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猛地一晃,就轻飘飘地撞了上来!
初秀禁不住惊叫一声,与此同时,医生下意识的一脚踩在刹车板上。车身在结了冰的路面上猛然打了个旋子,掉头“砰”的一声直冲到了河堤下。
整个过程似乎只有一秒钟的时间。
初秀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眼前的风挡玻璃一瞬间碎裂成无数个粘结在一起的亮晶晶的小颗粒。它们以这种状态只挺立了几秒钟,然后就像电影里慢镜头中的景物,缓缓塌落下来。
初秀在陷入昏迷前的一刻,看见老榆树上有一个东西惊得腾空而起,“恨……呼!”,大叫了一声,张开两只黑色大伞般的翅膀,从头顶上“呼”地掠了过去。
初秀清醒过来时,只觉得浑身冰凉。
冷风正从车前空空的大洞里灌进来。她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立即觉得一阵剧痛,这才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陶医生!”初秀转脸一看,身边没人,四周静悄悄的。
“陶医生!你在哪儿?”初秀慌忙去推车门,车门打不开。初秀连忙从破成黑色大洞的车窗里爬了出来,看到医生正站在冰上盯着汽车发呆。
“你没事吧?”初秀惶恐地小声问。
“真是见鬼了!”医生没有回答初秀,只是神情恍惚地嘀咕着。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圆圆的满月已发出钻石一样又硬又冷的光,把四周照得雪亮。刚才的黑暗已经不复存在。
四处静悄悄的,那个扑向汽车的白色东西也无影无踪,似乎从来就不曾出现过,或者只是跟他们开了个阴险的玩笑。 第三章 失踪的恋人
连着几天都是没有一丝儿风的干冷天气,
在一场大雪之后突然变了脸。
傍晚时分,外面刮起了凛冽的西北风,直刮得漫天雪雾。风吹到脸上像尖锐的小刀子,割得皮肉生疼。
灶堂里的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炕烧得热乎乎的。在暖暖的屋子里看着窗外天寒地冻的景象感觉很舒适,很满足。初秀满意地环视了一下整洁的小屋,坐下来在小木桌上摊开日记本,想用日记的形式把到龙山村的生活记录下来,留作纪念。
初秀咬着笔杆儿,脑子里一时间涌上了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乱哄哄的,不知该从何写起。
自己刚刚到这里,不曾想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先是被丢了孩子的疯女人袭击,还有每天夜里纠缠不去的怪梦。另外,学生突然生病,紧接着又发生了一场车祸。虽然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是陶医生的车却要送到城里去修理。
初秀一手抚摸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脖子,把这些情况简单地做了纪录,便不由停了笔,侧耳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头?初秀摇摇头,想抛掉那些纷杂的思绪,可是在车祸中扭伤了的颈椎还很疼,她连忙又捂住了脖子。
过了一会,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听不到那只大鸟的叫声了。天下了大雪,紧接着又起风后,它就好像完成了使命似的离开了村子,飞走了。
难道猫头鹰也知道主动躲避一下风雪弥漫的恶劣气候?
它突然没了动静,让初秀觉得好像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她不由得想起了陈爷爷讲的那个诡秘的故事,那个故事中的一切,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呢?
初秀停了笔,沉思着。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初秀浑身一抖,立刻慌乱地跳了起来。
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突然出现敲门声,实在令人心惊肉跳。
初秀镇定了一下,悄悄下了炕,犹豫地盯着房门,弄不清楚是不是门前的什么东西被大风吹得乱响。
“砰砰砰”,门又被砸响了,这回初秀确定是有人在外面。
她不敢贸然开门,壮着胆问道:“谁?”
外面的人不回答,只听到“呼呼”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
“砰砰砰!”敲门声越发急促。
“你是谁?谁在外面?”初秀提高了声音给自己壮胆。
“我找苏婉,苏老师!”终于有一个人在风中大声喊着回答。
初秀听清楚了,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她回头四处看了看,视线落在灶台前那把劈柴的小斧头上。她弯腰把小斧子抓在手里掂了掂,藏在背后,伸手打开了门锁。
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冷风,“忽”地一声吹了进来,门外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一幅眼镜上满是白色的霜花。
他慢慢走进来,先伸手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镜,然后有些迟疑地看着初秀。
“呃……苏婉,苏老师是住在这儿么?”
他的嘴已经冻得有些不听使唤,眉毛上也结满了白霜。初秀看到他的这幅样子,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你是找苏老师?她已经不在这儿了。她走了。”
“走了?”年轻人脸上立刻现出失望的神情,疑惑地问:“她到哪儿去了?”
“她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
“她不在这里工作了?”他又摘下眼镜擦了擦,戴好,难以置信地盯着初秀,机械地重复着她的话。
初秀点了点头。
“怎么会呢?……噢!忘了介绍了,我是她的男朋友,我叫李明哲,去外地工作刚刚回来。我很久没见到她了,所以就立刻赶到这里来了。”
“那……她没有回家吗?”
“我去过她家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去了。”
“是这样……可是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我刚刚到这儿来,是在她走后才来的。嗯……你先坐下来暖暖手吧,外面很冷。”初秀连忙转身,偷偷把手里的武器放回到灶前,取过杯子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谢谢。”对方双手接过杯子,把手捂在杯上,暖着,放在嘴上吹着,皱着眉头,似乎弄不明白自己面临的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初秀同情地问。
“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茫然地四处看了看。他的目光落在黑木箱上的一个粉红色心型小闹钟上,顿时闪闪发亮。
“这是她的东西!”他突然一步跨过去,把闹钟抓在手里,“是我送给她的。”
他抬起眼睛四处张望:“怎么?她走时没有带走自己的东西吗?”
初秀摇了摇头:“我来的时候,它们就在这儿了。还有她的几件衣服,我想也许她过一阵子安顿好,会回来取走的。”
“其他人呢?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走了吗?”明哲不甘心地又问,初秀看到他把那只小闹钟攥得紧紧的,修长白晰的手指显得更加纤细苍白。
初秀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也没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的脸上已经现出了失魂落魄的神情,看得出来,他现在很脆弱,似乎快要倒下去了。
初秀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试试探探地说:
“好像……好像是没有。也许她是有急事突然走的,来不及跟别人打招呼。”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他稍一沉思,“不行,我得回去了,我必须立刻找到她!”
他说着就放下了杯子和那只小闹钟,起身就要走。
“这么晚了,外面又是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走呢?你可以在这里对付一晚,我到别人家去借住。”初秀担心地听了听外面“呜呜”狂啸的风声,回过头来,关切地看着他。
“不行,我得马上找到她,我,我必须……”他顾不上跟初秀告别,拉开门卷入了风雪中。
初秀担心地望着那个细高单薄的身影,渐渐融入了黑暗的夜色中。她回身锁好房门,来到木箱前,不由拿起那只小闹钟端详着。
这个叫李明哲的男人身上有一股什么东西,突然使初秀的心一动。大概是这个年轻人对爱情的那种执着劲头,打动了她吧?她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冲动:如果可能,自己一定要帮帮他,让他早日找到他的恋人。
闹钟的指针已停在了五点一刻上。初秀缓缓地给它上了弦,小闹钟立刻“咔嗒、咔嗒”地走了起来。她给闹钟拨准了时间,重新端正地摆在箱子上,坐下来远远望着它出神儿。 明哲一头冲进了风雪中,
雪雾立刻迷住了他的双眼,他用手挡在额头上,辨别了一下方向,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
苏婉在哪里呢?她又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她已经对自己绝望了?看来,自己的离家出走,真的伤害了她!她会不会由此而轻生了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又见到苏婉是在他大学毕业那年夏天。一些老同学来聚会,其中就有苏婉。
明哲几乎认不出她了,小时候她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女孩儿,苍白着一张小脸儿,不爱讲话,整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一大群花蝴蝶似的女同学和小伙伴里,明哲从来没有注意过她。
现在的苏婉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漂亮出众的姑娘,乌黑的头发衬着白晰透明的肌肤,一双略带忧郁的黑眼睛只轻轻一扫,就一下子把明哲的心俘虏了。
那年元旦晚上看焰火,满天的火树银花,引起人们一阵阵欢呼。烟花呼啸着升上天空,随着一声声炸响,夜空中绽放出无数蓝色的火花,像流星雨灿烂地划过。天空浓墨的底色与大地溶为一体,让人恍如置身于点点繁星之中,每个人都暂时忘却了现实中的不如意,心里升起一种对生命本质的信仰。就在这种迷惑的感动中,明哲如愿以偿地把苏婉拥进了怀里。
明哲有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已经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女孩儿。他的脸上整日露着恍惚的笑容,感觉生活中的任何事物都是那么美好。
苏婉改变了他的生活。
明哲正陷在热恋中时,一个要好的男同学曾跟他有过一次谈话。那晚他喝多了酒,有些口无遮拦地对明哲说:“我并不看好你们两人的关系。”
“根据什么?”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明哲不明白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根据……没什么根据。来,再干一杯!”对方开始含糊其词。
“快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明哲被他的话勾起了满心疑惑。
“没什么……没什么,真的,我乱讲的。”他冲着明哲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你这家伙,为什么吞吞吐吐的?”
“没有没有,我只不过是觉得苏婉不太适合你。”
“为什么?”
“呃……怎么说呢?我觉得……苏婉是一个比较……‘修女型’的女孩。”对方好像开始信口开河。
“什么叫‘修女型’的女孩?”明哲不解。
“这不过是个比喻。就是……从小受环境影响很深,有着双重性格,压抑、矛盾、刻己,缺乏安全感,悲剧色彩很浓的人。就好像外国文学作品里那些从小在寄宿学校,或在修道院性情乖僻的嬷嬷们严厉管教下长大的女孩。”
“你的话听着怎么这么累呀?我看你是小说看得太多了。其实苏婉不过是个有点儿特别的女孩子……”明哲立即反驳他。
“不一样,不一样,她的确跟别的女孩儿不一样……”男同学的话里似乎隐藏着一层不便表露的意思。
“我就是喜欢她沉静自然、不加矫饰这一点。我可不想要个爱慕虚荣,只贪图物质享受的女朋友。” 明哲趴在吧台上,看着酒杯里泛起的泡沫,不以为然。
“时间久了,你就会明白的。这种女人的一生,注定只是在追寻一种虚无缥缈的梦幻,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男同学的话越发高深莫测,他摇着头,情绪好像陷入了沉思当中。
“你怎么这样了解她?你不是要告诉我……你早就对她有意思吧?”明哲警觉地盯着他的眼睛,探究着里面的内容。
“没没没,你别太多心了,我跟苏婉从小是邻居,后来又在一起上学,毕业后也一直有来往,当然对她了解得多一些。”男同学躲避着明哲的目光,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掉转头仓皇而去,给目送着他背影的明哲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跟苏婉在一起时,明哲曾有好几次鼓足了勇气,想问她点儿问题,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苏婉注意到明哲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只用黑漆漆的眼睛疑惑地看了明哲一眼,就彻底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
“酸葡萄心理,就是这么回事。”明哲给了那个男同学和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从此也就释然了。
明哲后来才知道,苏婉因为父亲去世早,母亲长年住在城郊的康复医院里,所以心情一直很忧郁。于是,他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精美瓷器一样,更加小心地爱护着苏婉,他决心要用自己的爱,让苏婉开心起来。
过了不久,苏婉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她卧床不起,发着高烧,沉浸在绵绵不绝的噩梦之中。明哲急得陪着她四处寻医问药,可苏婉的身体就是不见好转,后来她开始昏睡不醒,整天辗转不安地发出吓人的呓语。
她清醒时就拉着明哲的手欲言又止,哽咽难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得了绝症一样,几乎把明哲也弄得泪水涟涟了。
一天, 楼下的一个大妈疑惑地观察了苏婉半晌,神神秘秘地拉着明哲说:
“我看哪,你们就别去医院了,大夫也看不出来是啥病吧?这孩子八成是中了邪了,去找个大仙看看吧。我知道城东有个大仙,看得可灵了……”
明哲可不相信那一套,他还是四处为她找偏方,弄补品,小心地侍候着她。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明哲和姥姥的精心照料,到假期快结束时,苏婉渐渐好转起来。
大病一场之后,苏婉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变成了透明的青色。她整天恹恹地坐在阳台里晒太阳,目光呆呆的,空洞无物。明哲见了她这副样子,真有些相信那些关于“中邪”之类的说法了。
就在苏婉康复后的一天,明哲突然听到了一个坏消息:自己倾心相爱的女孩儿苏婉,竟勾引了市里的一个领导干部,致使那男人病入膏肓的妻子自杀身亡!
这晴天霹雳,顿时把心地单纯的明哲击垮了。
他想起她的病,她眼睛里那种说不出的绝望情绪,只觉得天塌了,地陷了。
明哲想不通苏婉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什么地方对不起她,没有满足她?为什么她会这样轻贱!他这才吃惊地发现,自己到现在为止,根本就不了解苏婉!
明哲立刻去找苏婉,他要问个清楚,可那一天,他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不见苏婉的影子。
明哲既痛苦又困惑,无法排解。
他约了曾经跟他谈过苏婉的那个男同学见面,两人还是在他们常去的那间酒吧碰头。自尊心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太多的伤感情绪,明哲只是一杯一杯喝着洒,并不断地替同学往杯里续着酒,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你?出什么事儿了?”对方被明哲深夜打电话从床上叫了起来,脸上还残留着没洗掉的困倦。
“没什么,很久没见了,只是想见见你。”明哲也听出自己话里的言不由衷,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
“没那么简单吧?这么晚要跟我见面,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自从你跟苏婉好上以后,你可再没跟我联系过。”对方用埋怨的口气笑着说。
明哲把空酒杯拿在手里转了半天,踌躇着开了口:
“你最近见过苏婉吗?”
“没有啊?我到哪儿去见她!”男同学莫明其妙,“怎么了?”
“她的事儿,你知道吗?” 明哲说完直盯盯地看着对方。
“我确实没看见她,她的什么事我怎么知道?”男同学掩饰地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头。
明哲不吭声,只大口灌酒。
男同学的脸色也严肃起来,他悄悄观察着明哲,小心地说:
“你是不是还对我上次说的话耿耿于怀?我只是出于好朋友的关心,发表一点儿看法罢了,真没别的意思。”
“可是……所有人都在议论那件事,她却只瞒着我一个!这是为什么呀?”明哲突然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听别人乱讲,也许那都是造谣中伤!如果你真的爱她,就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讲嘛!”男同学慌乱地寻找着合适的词儿,试图安慰明哲。
“她太伤我的心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不能让我帮她分担呢?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样的女人,她会真的爱我吗?”明哲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发问。
“她为什么会这样做?我想……肯定是有难言之隐。或许你再等等,她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的。”
“不!我等不下去啦……我要走啦,越远越好!今后,她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也再不想见到这个女人……”
“明哲,别喝了,我当初说的没错,她本来就是个难以琢磨的人,你既然把握不住她,就别这么跟自己过不去了。走,我送你回家!”
“不不不……我没醉!对了……上次我俩谈这个话题的时候,你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你能不能跟我开诚布公地说,你对苏婉……究竟都了解些什么?”他已经露出了醉态,用一只细长的手指很不礼貌地直指对方的鼻子。
“真的没什么。”对方躲闪着明哲的目光。
“求你了,这对我……很重要,太重要了。”明哲双手扶住了对方的肩膀,眼睛里满是烧灼的痛苦。
男同学为难地搓着手:
“其实……怎么说呢?算了,干脆跟你说了吧。其实……其实以前我和咱们班好几个男生都追求过苏婉,最痴情的就是学习委员关雪峰,可苏婉谁也不理。我们原来都以为她很清高。”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啤酒,“但是不想她却……”
“她到底怎么啦?”明哲紧张地盯着他。
“她却跟了一个有妇之夫,而且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就是关雪峰的老爸!就在苏婉跟你好上以后不久,关雪峰他妈妈为这件事自杀了!这事儿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你在说什么?难道外面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明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就不要再对她抱任何幻想了!”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当然是为了钱。一个年轻女孩子难道会爱上一个老头儿吗?苏婉从小家庭情况很复杂,她父亲并没有死,而是进了监狱。她还有个有病的妹妹,家里生活很困难。”
“不,她不是那种人。”明哲喃喃地摇着头,他被心里的悲哀打倒了,软弱得像一个孩子,带着乞求的目光看着对方: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都告诉我吧!”
“当初我也不相信,谁会相信苏婉那样一个清纯的女孩儿,会做出这种事呢?关雪峰在他妈妈死后离家出走去了南方,他爸爸也因为和苏婉的关系还有贪污公款的事被判了刑,前途都毁了!”
“你在胡说!苏婉不是那种人,你们是因为嫉妒才这样瞎说的!”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明哲……”对方被明哲的反应吓呆了。“明哲你喝得太多了,别再喝了。我说的,的的确确都是真的!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还蒙在鼓里。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受不了,但我暗示过你,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我才……明哲!”
“别碰我!你给我滚!滚!”明哲一把推开他,站起身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明哲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他连续几夜反反复复地把自己灌醉,然后昏睡过去,醒来了,再喝。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些荒唐的事跟苏婉联系在一起。他不愿意相信那些事实,却又不得不相信。
苏婉往日那纯洁的形象,终于像易碎的泥人,突然间在他心目中崩溃了。
明哲难以忍受痛苦的折磨,他在一个风雪弥漫的早晨,背起行囊,最后看了一眼家乡的街道,便毅然去了另一个城市。
没想到几个月之后,他竟然在距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城市大街上,碰到了苏婉的一个好朋友,两人坐在一间小酒吧里,明哲抑制着内心深处的冲动,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你不想知道苏婉的近况吗?” 对方犹豫了一会,小心地开了口。
明哲沉默不语。
“她现在……在郊县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当老师。”
“……”明哲一脸惊讶。
“她嘱托我定期去替她看望家人。这次出差来之前,我刚去看过她妈妈。”
“苏婉,她还好吗?”
“还好吧,我不能肯定。”
“……”
“我能够理解苏婉。她吃了很多苦,也伤害了你,但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我上次去看过她,她还提起了你。”
明哲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波动。
“我看出来了,她一直在盼望着你能原谅她,可她又觉得自己不配。”
“……”
“她很消沉,瘦了许多……”
她一定是为了他才这样做的!她竟然辞了城里舒适的工作,孤身一人跑到郊区去当小学老师!她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绝望啊?
一想到这儿,明哲的心都要碎了。
“苏婉总是说你早晚会回来的,可是她不一定会等到那一天……”
明哲心里压抑了很久的思念和对苏婉那难以熄灭的爱情火种,都被这句话“腾”地一下点燃了,他不顾一切地想立刻就见到她!
“告诉我她的地址!”他忘情地扑上去,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
“你还是考虑清楚后,再去找她吧。别再伤害她,好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明哲点头又点头。他酸楚地回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突然感觉到,现在自己对苏婉不仅仅是爱情,同时也包含了一份血缘般割不断的亲情。
他要保护她!
明哲立刻收拾好行囊,归心似箭地离开了这个沉淀着他的痛苦、他的思念、终日阴霾重重的城市,回到了家乡。
明哲在狂暴的风雪中吃力地跋涉着,想着这一切,心里又焦急又悲伤。
他喃喃地念叨着:“苏婉,我回来了!我是为你回来的!你在哪儿呢?”
望着白茫茫无边无际的雪野,明哲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他把双手拢在嘴上,朝着旷野放声高喊:
“苏婉!你在哪里?”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寒风。 暴风雪一再遮住他的视线,
灌得他一阵阵窒息。明哲脚下磕磕绊绊,还在下意识地往前走着。又一阵怒吼的狂风卷来,眼前雪雾弥漫,他弓起腰,抵御着风雪,再也看不清去路。
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朝黑蒙蒙的旷野张望着,心里有些紧张起来。自己就这样东一头西一头到处乱撞,万一迷了路……就完了。
这一带,龙头山余脉的大小丘陵无数,如果搞错了方向,稀里糊涂地跑到国界外面都有可能。
他的腿越来越沉重了。
突然,脚下一绊,明哲一下子跌出去好远,然后四肢着地,结结实实地趴在了雪窝儿里。
他急忙在雪地上摸索着,好半天才算找到了摔掉的眼镜,用手擦了擦戴上,回头看了一眼绊倒了他的那个东西。
一阵风雪卷过之后,借着雪地的反光,明哲看到身后卧着一个长长的、黑黑的东西,也许是谁的车经过时掉落的麻袋,上面还落着一层雪。
明哲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可是刚走了两步,却好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强烈地吸引着,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又看了一眼。
那东西给明哲一个奇异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走回去,弯腰凑近跟前仔细一看……
这一看,明哲不由得惊叫一声,一下子仰坐在雪地上。
原来那竟然是一个趴在雪地里的人!
明哲脑子里一阵空白过后,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不是一个冻毙的醉鬼?在北方的冬天,每当一场暴风雪肆虐过后,野地里经常会有这种“路倒儿”。
但是,随着一阵狂风,他看见那人的后脑勺上舞起一片纠缠在一起的凌乱长发,像一块破毡子,不时在寒风里飘舞着。
那是个女人!
所有的恐怖故事一古脑儿钻进明哲的脑袋里,明哲连滚带爬地朝旁边的雪地里跑去,想绕开那个可怕的东西,却猛然摔倒在地。
“苏婉!”明哲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那会不会是苏婉?”
他从地上拚命爬起来,手脚瘫软地跑了回来,“扑嗵”一下跪倒在地,牙齿直嗑得“喀喀”乱响。
她现在就近在咫尺,在自己的鼻子尖儿下。明哲用手触了她一下,人已经僵硬了。
他哆嗦了半晌,终于闭着眼睛把她用力翻了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这时,一阵寒风把一缕乱发吹起来,盖在了女人的脸上,明哲伸出颤抖的手把那缕头发轻轻拂开…… 第四章 降妖驱魔
初秀深夜送走李明哲后,
一夜没有睡好。
她总觉得有个女人坐在自己身旁,一直在细细碎碎地哭泣。醒来之后,那嘤嘤的哭声还在耳边余音萦绕。那女人似乎没有具体的形体,只是一个模糊的气息,一个生命迹象,在自己身边盘桓不去。
过了一会儿,初秀觉得裸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好像有一只毛绒绒的小爪子,在轻轻地不间断地抓挠着她,那种怪异的惊悚一直深入到骨髓,却无力躲开。
耳边清楚地听见村里早起的人家陆续开始忙活的声音。谁家的妇女在喂猪,用长把的木勺子“当当当”地敲着猪食桶,猪在槽里抢食发出尖叫,看家狗也在“汪汪”地大吼。
初秀心里明明白白,可就是不能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外界的声音像一只大手,抓着初秀的神经似乎想把她拽醒,可是梦魇有如一只更有力的魔掌,也在另一端拼命拉扯着,争夺着初秀。
初秀终于睁开酸涩的眼睛,她听见外面的交响乐还在继续,村里人家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寒冷空旷的冬季里传得很远,听上去十分清晰。
她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朝屋子的各个角落环视了一周。这屋子里是不是有老鼠呢?那些来历不明的毛绒绒的小爪子也许就是……?初秀听班里的孩子们讲过,有一户人家的婴儿半夜就被老鼠咬掉了耳朵。
看来今天得弄些老鼠药来。
那个一直坐在炕边,没有实质的“人”又是怎么回事呢……?初秀坐在炕上愣怔了半天。
她一溜小跑赶到教室里时,班上的孩子们早已坐满了。
“我来晚了。”她抱歉地笑了一下,边把教科书放在讲台上,然后有些心神不定地抬起了头。
孩子们今天早上意外地安静,他们全都一声不吭,只用一双双亮晶晶的小眼睛严肃地盯着他们的老师。
初秀有些纳闷儿地扫视了一下大家:“我们开始上课吧。”
“初老师!”班长小石头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看着初秀欲言又止。
初秀侧着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昨天晚上,嗯……赵小柱他妈妈……”小石头瞅着初秀,停住了。
“他妈妈怎么了?”初秀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
“……死了。”小石头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低下了头。
“死了……?”初秀的心“忽悠”一下沉到了底,她知道自己那持续的不安是什么原因了。
“怎么死的?”初秀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石头的嘴,那孩子正一字一句地道出自己心里的猜测:
“她冻死了。”
“石头儿,你先带领大家上自习!我一会儿就回来……”初秀放下书,转身出了教室,她跑了几步,又猛然站住了。
山坡下有村民从各家陆续小跑出来,聚集在赵小柱家门口。
初秀慢慢朝坡下走去。
人们正探头朝屋里看着,小声地议论着,脸上满是凄凉的表情。初秀穿过门口拥挤的人群,走进了静悄悄的房子里。
地上停放着赵小柱妈妈的尸体,上面盖着一条旧毛毯,依稀可看出她僵硬、蜷缩着的形状。毛毯下伸出一只痉挛的手,似乎正要努力地抓住什么。
那个在故事中已经代替猫头鹰发出预言的老陈头儿,现在正蹲在地上沉默地抽着他的烟袋,他看了初秀一眼,垂下了眼皮。
“初老师。”突然有人在她身后悄悄叫了一声。
初秀回头一看:“是你?你没走?”
“我在半路上发现了她。”李明哲无力地冲地上的尸体抬了抬下巴,沙哑着喉咙疲惫地说:“我被她绊倒,吓坏了……还以为……”他心烦意乱,低头用力捏着手指。
两人半晌无言。
“初老师,我得回去了。昨晚,打扰了。”
“没关系。”
明哲转身朝门外走去,初秀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抑制不住地叫道:“等一等!”
明哲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初秀。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初秀努力想抓住意识里一个一闪即逝的念头。
“什么?”明哲不解。
“呃……不,没什么。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来找我。”她不知道怎么告诉他,自己晚上那种奇怪的感觉。
“好的,谢谢。”
初秀心情沉重地回到教室,“唧唧喳喳”的私语声立刻安静下来。孩子们都偷偷观察着老师的表情。
“石头儿,大家刚才在议论什么?能跟老师说说吗?”初秀知道,今天的事情给孩子们造成了强烈的不安情绪,避而不谈反倒不好,应该帮助孩子们抹去这件事情在心里投下的阴影。
“我们在议论,如果有一天赵小柱回来了的话,我们该怎么对他说呢?他要是知道他妈妈已经死了,该多伤心哪!”小石头儿说着哽咽起来,教室里顿时响起了抽泣声。
“……,到时候老师会对他说的,老师还会想办法叫他不要伤心。大家别再想这件事了,好吗?来,我们上课吧。”初秀无力地坐下来,打开了课本,可她的眼睛也湿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秀站在门口,目送着送葬的队伍一路冷清地朝山上走去。
她的眼睛稍稍一转,看到河对面的医生也站在大门口朝山上望着,这时他也回过头来。
初秀远远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扭头进了屋。 刚刚埋葬了赵小柱的妈妈,
村子里突然喧闹起来。
一个姓邱的孤老太太据说是被鬼魂附了体,她又唱又跳,打人毁物,还跑到山上的坟地里躺着不回家。村里人想尽办法都不奏效,最后只好用绳子五花大绑地捆了,才拖回家来。
大伙儿正愁得无计可施时,有人出主意,从外村请了一个跳大神儿的来降妖驱魔。天刚黑,全村人就“呼啦”一下,都拥到老太太家里去看热闹了。
初秀也被孩子们拉了来,跟大家一起挤在门口。
那跳大神儿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脏老头儿,瘦得仙风道骨,很符合初秀想象中的模样儿。他留着一撮黄焦焦的山羊胡子,十个指甲又尖又长,里面藏着黑黑的污垢。老头儿身上穿着一件古旧的黑袍子,整个人就像走错了时光隧道,看不出是哪个朝代的人。
生性好奇的初秀没想到,传说中的封建迷信手段,至今在农村依然存在,自己竟有幸亲眼目睹。
“请神”的过程开始了。
锣鼓家什儿“叮当”一阵山响,老头儿先扯开嘶哑的破嗓子唱了一段儿,接着立刻开始浑身打抖,哆嗦得像一片暴雨中的树叶,腰上系着的一圈腰铃“哗啦哗啦”响作一团。
过了一会儿,老头儿突然两眼一翻,看起来整个人似乎摇身一变,派生成了另外一个什么灵体,开始用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声音审问那老女人。
中了邪的老太太看上去有七八十岁了,此刻她坐在“大神儿”的对面,用白内障眼球看着那老头儿的样子,半张着少牙的嘴,发着呆。
老头儿说话时嗓子里发出的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而那老太太的嗓子突然变成了嫩嫩的女孩儿声。
这两个人有问有答,但都不是自己的声音和形态,就像各自隐藏在身体外壳里的另外两个人在对话,看起来极其怪异。
初秀和在场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两眼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老头儿的举动,想看清他是不是在糊弄人。
“我是黄家大仙哥,家住东南喜鹊窝……”老头儿唱了一段,介绍的是自己请来的大仙儿的身份,然后就以“大仙”的身份,提高了嗓门儿开始审问那老女人。
“你是何方游魂野鬼,快快从实招来!”老头儿吹胡子瞪眼,厉声喝道。
“我叫……丽丽。”女人嘴里突然发出一阵莺声燕语,初秀被吓了一跳。
围观的人群立刻喧哗起来。
“丽丽?那不是老孙家的老闺女吗?”
“对呀,听说她自从进城之后就改名叫丽丽了。”
“可不是,以前我碰见她,管她叫小名儿‘丫蛋子’,她还跟我不乐意了呢!”
“咱村就这么一个叫丽丽的,她不是上南方打工去了吗?”
挤在人堆里看热闹的丽丽妈听到这儿,脸色刷地变得雪白,差点儿晕倒过去。她清醒过来,挤出人群,指着老女人破口大骂: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早先就在村子里挨家串户说我家丽丽的坏话,现在又装神弄鬼来咒我闺女,你眼红我闺女拿钱回来给我盖了大瓦房,是不是?你这疯老婆子,我非撕了你这老骚货的嘴不解恨!”
屋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看热闹的人们围上去拉架,那跳神的老头儿也慌了神,他躲在一边,扎撒着两手,不知所措。
还是旁边敲锣的人急中生智,“咣”地敲了一下,顿时鼓乐齐鸣,人们这才安静下来。
老头儿恢复了镇定,他拎起一只大红公鸡,一刀抹了鸡脖子,转着圈儿把鸡血淋了一地,然后又依依呀呀地唱了起来,边唱边用双手在大黑袍里摸索着。
丽丽妈已经被人们拉着,站在一边儿喘粗气。
老头儿变戏法儿一样,从他的大黑袍里摸索出一个黑油油的小药丸,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一拥而上强按着,用水把药丸给灌了下去,老妇不再挣扎,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像是睡了过去。
几个帮忙的村民散去,只剩下一个男人还坐在老太太身边不动,初秀仔细地看了一眼,不由得僵住了,那人长着一张难看的疤脸,正是自己来龙山的路上遇到的那个家伙!
原来他是邱老太太的亲戚?一张难看的脸不能说明他就是个坏蛋,也许是那天自己一个人赶路太紧张了,到现在都没法儿抹去对疤脸儿的可怕印象。初秀这么想着也就释然了。
一场闹剧结束了,村里人意犹未尽地四散回家,一路上还在议论着。
“哪来的仙药?我看是那老头儿从自己身上搓下来的泥灰儿!”一个小伙子高声说。
“可不是!我就盯着他在身上摸来摸去的,正好刚忙活得出了一身汗,好搓!”另外一个小伙子附和着。
初秀听了这话,想起那黑黑的小药丸,忍不住有点儿恶心。
“这老太太,真够可怜的,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蹲了大牢,就剩她孤身一人,又疯了,这日子可咋过呀?”
“哎!她儿子判了多少年?”
“你说那个邱瘸子呀?犯强奸罪判了好几年!到底几年……我也不知道。”
初秀听明白了,那个可怜的疯老太太可能是因为儿子判刑,受了刺激。那个疤脸儿会不会就是老太太儿子的狱友呢?初秀又想到了那张让人恶心的丑脸。
正出神儿间,又听到有人议论:
“你还别说,丽丽有好些日子没回村了,她家人说她在南方打工,怎么这么
长时间也不见来个信儿?”
“来信也不能给你来信呀,怎么的,还惦记着她哪?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人
家能看上你?你没听说她一到半夜就往老宅子跑?”
“去你的吧!你才看上她了呢。”两个小伙子互相推搡着走远了。
孩子们兴奋地在雪地上跳着,跑着,尖叫着,模仿着跳大神儿的老头儿那滑稽的模样儿和腔调儿。
初秀听到那小伙子说的丽丽“一到半夜就往老宅子跑”的话,不觉想起了医生陶凡那张超脱凡俗的白净脸,一时间有些恍惚,这样一个男人难道也会和农村女孩子搞出些风流韵事来吗?她觉得不可思议。 丽丽她妈回到家里怎么也睡不着了。
本来是去看热闹的,
不曾想平白无故受了这么一顿窝囊气!她越想越心跳加速,坐在炕头儿上呼呼直喘。
“谁又欠你钱不还了?嗯?”男人脱得精光,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里,舒舒服服地躺下,拿眼睛扫了一眼丽丽妈,“净生些没用的气!老娘们儿……”
“这些王八羔子!看着丽丽挣俩钱儿回来就眼红!存心气我……”丽丽妈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一边骂,一边把炕沿拍得“啪啪”山响。
“你那闺女也不是个正溜儿!出去多长时间了?也不给家捎个信儿来!都是你!养出这么个白眼儿狼……”男人嘟哝着,翻了个身,自顾睡去。
丽丽妈只好也脱衣躺下,关了电灯,想起了心事。
“丽丽” 是个非常普通的名字,在城市里有许许多多名叫丽丽的女孩儿。但是对身为陪酒小姐的丽丽来说,这自然不是她的真名。
这些只在黑夜降临时才开始工作的女孩,都给自己起了一个听起来娇滴滴的、不带姓氏的假名字,比如圆圆,美美,兰兰什么的,以便让客人对自己的名字耳熟能详。
她们早已习惯了这些称呼,真正的名字在她们的记忆里倒像她们纯真的过去一样,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丽丽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孩儿,和别的女孩儿一样爱慕虚荣。因为她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命里注定要过跟别人不同的生活。她对自己原先那个土得掉渣儿的名字和对自己的家乡同样深恶痛绝,那土气的名字,代表着她过去寒酸的日子。从来到城市的第一天起,她就叫丽丽了。
很显然,她的漂亮给她带来了财富。
在其他的女孩子还在没日没夜地工作时,她已经挣到了足够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的钱,洗手不干了。可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偏僻落后的小村子了,她想在城里找一份好工作,然后再找个好男人结婚,踏踏实实地生个孩子,过小日子。
丽丽唯一还惦记着的,是村里的父母和哥哥们。于是,她经常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回村看望亲人。她每次回到龙山村,都给过了半辈子穷日子的丽丽妈带回来好多衣服、首饰,也带来了无穷的快乐。
丽丽妈朦胧间意识到了女儿在城里干的是什么工作,可是目光短浅的她没有觉得耻辱,反倒觉得女儿有本事。让丽丽妈伤心的只是,这孩子每回跑出去,一年半载的都不回来一趟!好像这个家搁不下她了似的!她不知道当爹当妈的为她担惊受怕吗?
可也是,在城里工作哪能像在乡下似的?哪能那么随便就请假回家呢?
想到这儿,丽丽妈的埋怨情绪平息了不少。只要孩子高兴,做妈的还有不高兴的理儿?随她去吧。
可不知怎么了,最近,丽丽妈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担惊受怕,好像丽丽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对了,这孩子回家那几天,天天夜里往老宅子跑,不知道跟那白脸儿医生干了些啥?那老宅子……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谁要是跟它沾上边儿,准倒霉。
嗨!我这是想了些啥呀?乌七八糟的……
丽丽妈想得烦了,也累了,就在男人响亮的呼噜声中昏昏睡去。 初秀回到小屋,
洗了洗想睡。可她坐在炕头儿上,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村子里接连有两个女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还有一个喜欢往老宅跑的丽丽现在也不见了,这些事儿都怎么解释呢?
本来在初秀的想像中十分美好的龙山村,此刻已经不知不觉在她心里打下了一个凶险的烙印。
陈爷爷说得对,“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自从那猫头鹰一叫,可怕的事情果然就一件接着一件地来了。
下面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儿呢?想着,她就不自觉地往被窝里缩进去。
远处有隐约的狗叫声。
不一会儿,她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从空旷的小河儿冰面上传来:“咯吱……咯吱……咯吱……”
初秀全身立即绷紧,本能地伸长了细细的脖子,耳朵也支楞起来。这种时候听到这种声音,初秀突然觉得自己的神经脆弱得有点儿支撑不住了。
会是谁!会是谁呢?她慌乱地问着自己。
当然没有答案。
脚步声一点儿一点儿地近了,在小屋的外墙上激起了一阵回声:“咯吱……咯吱……咯吱……”
她的身体从炕上欠起来,朝窗口探着,窗帘后面即将出现的究竟是人是鬼,成了此刻最大的悬念。她觉得紧张跳动的心快要被震碎了。
“嗵嗵!”窗户被敲响。
初秀哆嗦了一下,眨了眨眼,就死死盯住窗帘不敢动了。
“嗵嗵嗵!”敲窗声又响起来。
“谁?”她壮胆似地低喝了一声,自己都听出自己的声音颤颤的,毫无力量。
她镇定了一下,只听到外面那人粗重的喘息声,不由得往炕里缩了一下,裹紧了被子。
僵持了不知多久,外面那人慢慢走开了,她听到空旷的雪野上又传来了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咯吱……”
初秀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窜了起来,她下地撩起了窗帘一角,只看到那个人影两只手在空中胡乱舞了几下,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好像是那个刚跳完大神儿的老太太!
她怎么这么快就又跑出来了?那疤脸儿为什么不照看好她?看来降妖驱魔的效果不怎么样。初秀总算松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钻进了被窝儿。
这一夜,她被无数可怕的噩梦片段一直纠缠到天亮。早晨起来的时候,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肿胀的双眼。
初秀下意识地扭头往窗外远远的村落望去。
在她的眼里,此刻的龙山村就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布娃娃,正从没有伤口的任何地方不停地淌出血来。 第五章 夜探老宅
从龙山村回到城里,
明哲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寻找苏婉,可是就连她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明哲几乎跑遍了整个城市,最后,他感到自己似乎真的失去她了。大醉一场后,他抱着一线希望来到了康复医院,看望苏婉的妈妈,想从她那里找到一点儿线索。
“我认识你,你以前跟苏婉一起来看过我。”苏婉的妈妈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她看到明哲,微微地笑着说。
“对,阿姨,我叫明哲。”明哲觉得她的神志比以前清醒多了。
“苏婉很长时间没来了,她是不是不管我了?”她把头又转向窗外,喃喃地自语道。
“阿姨,你知道苏婉现在在哪儿吗?”
“苏婉在哪?我不知道。”她说着话,眼神儿就有些涣散了。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回过头来,盯着明哲:
“你刚才说,你是谁?”
“我是明哲。”
“明哲,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吗?”
“哦……我……我忘了带了。”明哲抱歉地搓着手,“我这就给您买去!”
明哲匆匆忙忙跑出医院,买了些蛋糕、香蕉之类的食品和水果,给苏婉的妈妈送了回去,他知道从她这里不可能得到任何线索了。
第二天一大早,明哲就下了楼,他有些羞愧地敲开了邻居大妈家的门,磨蹭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原来你是想打听那个算卦的?嗨,你怎么不早说。你女朋友的病还没好哇?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那个大仙儿看得可准了!那,她就住在城东边,我给你个地址。”
夜幕降临。
明哲经过一天的思想斗争,终于下了决心,怀揣地址惴惴不安地来到了城市东南角的一片街区。
这里是这座小城最后一处尚未开发改造的地段,在城乡接壤处,看起来一切似乎还停留在三十年前甚至更早。东北特有的脏乎乎的小筒子楼,最上层是一个个砖砌的小烟囱,说明这里的居民在冬天还保留着原始的取暖方法:烧火炕。所有的一切都带有厚重的烟熏火燎的痕迹。
明哲在附近徘徊了半晌,最后终于下决心拍响了一扇脏兮兮的房门。
那扇门“吱呀”一声怪叫,开了一条缝儿。月光下,他看到里面露出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那是一个面色铁青的中年女人,她对这夜色下的来访,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当明哲看清开门的女人那两道纹得瓦蓝的大眉毛时,心里立刻后悔不应该到这儿来了。
早就该清楚不能相信这种违背科学的东西。再说,这么世俗气的女人,怎么能通晓天机,替人算命呢?
明哲进退两难,面色有些讪讪的。
“来了?”女人好像早就认识明哲一样,露出两颗金色的假牙冲明哲一笑,把他让进了屋子。
明哲心里暗暗地嘀咕:一个号称半仙的人,身上却有那么多人工雕琢的痕迹!
小小的屋子里香烟缭绕,明哲一进来就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环视着房间里的陈设。靠墙供奉着一排各路神仙,面目各异,鬼气森森。除此之外,屋里再没有什么像样儿的东西了。
女人走到神龛前燃起了一柱香。她两眼微闭,双手合十,口里旁若无人地念念有词。
明哲看见摆在那里的供品上面落满了香灰,盘子里几只苹果都干得缩成了一团,更加灰心丧气。
“来,坐这儿吧。” 女人念叨完毕,把香插在香炉里,然后回过身来。她盯着明哲的脸端详了半晌,开口问道:“你想问什么事儿呢?”
“呃……我想……知道我的女朋友……她不见了,我找不到她……”明哲这才有些了病急乱投医的心情,他吞吞吐吐地说完后,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女人似乎对明哲这种态度已经司空见惯,她挑了挑两条大蓝眉毛,装作没有看到他的神色,自顾转过身去,坐在炕沿上,快速地把两条肥腿收上去,吃力地盘在了一起。
她点燃了一支劣质的香烟,眼睛盯着袅袅上升的烟雾,用一种在明哲看来纯粹是故弄玄虚的神态,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入定”。
明哲紧紧盯着她那张显现风尘气息的脸,想寻找出一些破绽,给自己一个更加不该来这里的理由。
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竟然鬼迷心窍,想来算什么卦!他内心的沮丧一阵阵涌了上来。难道这无望的爱情已经把自己变成一个白痴了吗?
“说吧,你那个……女朋友,是干什么工作的?”
“她在龙山村当小学老师。”他听到女人的问话,内心挣扎着,还是不想放弃最后一线希望。
“就是郊区那个龙头山?”女人的脸被烟雾遮住了,明哲看不清她的表情。
“是啊!您知道那儿吗?”明哲听到女人的话,连忙问。
女人诡秘地一笑:“我们这种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家里人说,她去了龙头山以后就一直没回来。”
“嗯……让我想想,”女人翻着白眼煞有介事地捏着手指头,“那地方有一条小河,还有一个老宅院,这就对了……”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算的呗!”
女人说着,站起身来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又转回来,递给明哲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
“按这个图去找她吧!”
明哲愣住了:“这是什么?”
“你说的那个龙头山,她就在那儿。”
明哲走出门来,昏暗中突然被一个陌生男人迎面拦住:“你真信那个老妖婆的胡说八道?”
“你是谁?”明哲奇怪地看着那男人脸上的讥笑,吓了一跳。
“我是谁?别管我是谁,反正我刚才听见你们说啥了,我知道她那些话都是蒙你的!”男人说着,转身走了。 明哲怀里揣着算卦的女人画给他的那张图,
神情恍惚地上了路,他再一次来到了冰天雪地的龙山村。一到村里,就直接去了学校。
初秀正在给孩子们上课,她看到窗外的明哲,就摆手让他等一会儿。下了课,她立刻放下书本跑了出来。
“怎么样?还没有消息吗?”初秀看到明哲的神情,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没有。我找过她每一个熟人,几乎……把整个城市都翻了个遍。”
“她会不会去了外地?”
明哲摇了摇头:“她不会丢下家里人不管的。她妈妈和妹妹都有病……”
“那我能帮你什么?”初秀突然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声音也没了底气。
“是这样……我真是很难启齿。”明哲把手伸进衣袋里捏着那张地图,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没关系,不用客气,只要我能帮你……”
“你看看这个。”明哲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图,难为情地递给了初秀。
“这是什么?”初秀看不明白。
“一张地图。画的就是这里,你看看吧。”
“有点儿像。我听一位老人讲过,这里的地形就像一条龙的模样。可是,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上面这个画着红点儿的地方,苏婉……可能就在那儿。”
初秀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明哲:“苏婉在那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是我。是一个……呃……一个气功师。”明哲在初秀目光的正视下几乎没有了说下去的勇气。
“什么气功师?”
“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人,让我去找她。我说我要找一个人,她就给我画出了这张图。呃……据说她有特异功能。她说我要找的人就在这个红点儿的位置。”
明哲实在不好意思说是一个“大仙”给他算的。
“我以前只听说过气功能治病,不知道气功还能找人……你相信吗?”
“本来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想……我只是想快点儿找到她,试试看吧!”
初秀摇头,她觉得明哲可能被江湖骗子钻了空子,不觉有些可怜地看了他一眼。可她马上就觉得,为了找到自己的恋人,即使任何举动都不过分。于是,她装作认真仔细地看着那张图,热心地说:
“看样儿那气功师对龙山这里很熟悉呢!说不定,她就是龙山人?对了,我那天没对你说,其实我也觉得苏婉……她好像没有走。”初秀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把那种奇怪的感觉说出来了。
“你也觉得她还在这儿?”明哲十分意外:“你根据什么这样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直觉吧?反正……我总觉得她就在这里,一到晚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初秀没办法用语言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感受。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到这个地方去看一看。”明哲用眼光指着地图上的红点儿。
“我知道一个人,他也许能帮我们。走!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初秀带着明哲来到了陈家老夫妻家里。一推门,看到陈老头儿正坐在地上编着草筐,老太太坐在炕头上缝被子。老两口儿一见到初秀,立刻热情地把他们让进屋子里。
“陈爷爷,陈奶奶,你们还好吧?”
“好,好。天怪冷的,快上炕坐!这两天,我还正想叫老头子去给你送些粘豆包和酸菜呢!”老太太一脸慈祥地打量着初秀,又看了看明哲,连忙起身让坐。
“这位是我的……同学,他姓李,从城里来。”
“噢,好。快坐!老头子,快倒点热水给两个孩子驱驱寒。”老太太高兴地催促老伴儿。
“不用了。我有一点小事儿想请教陈爷爷。”
“啊。那行,你们坐着吧,我去给你们拿点儿吃的去。”老太太下地出去了。
“陈爷爷您帮我看看,这张图上画的是咱们龙山村吗?”初秀从明哲手里拿过那张地图递给老人。
“把眼镜给我。”老头儿从初秀手里接过老太太缝被用的老花镜戴上,把地图举得远远的,仔细看了一会儿。
“嗯……,好像是这儿。就是……这有的地方不太像。”老人不能肯定地说。“我再仔细看看。嗯……也许,错不了。”
“那您知道这个红点儿的位置是哪里吗?”明哲急切地问。
“我看看……这好像是老宅子啊。”老头儿若有所思地。
“就是您给我讲过的那个闹鬼的老宅子?”初秀很惊讶。
“没错,你看这两道山岭之间,这画的是一条河不是?这不就是老宅子前边那条河么?”老人抬起眼睛,从眼镜上方疑惑地看着初秀和明哲:“这图……是干什么用的?”
初秀跟明哲交换了一下目光:“呃……他是研究地质的,想了解一下龙山的地理情况。”
“啊……”老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老宅子在什么地方?”明哲掩饰不住激动地问。
初秀悄悄碰了他一下:“就是学校对面的那个大院子。”
“爷爷可要给你们提个醒儿,搞研究也别上老宅子那儿去溜达,可别不小心沾上什么晦气儿。那地方可不太平啊!……嗯,反正你们可得多加小心!”老人把地图还给明哲时,忧心忡忡地说。
初秀跟明哲从陈家告别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两人来到静悄悄的教室,围坐在火炉边,一边儿吃着陈奶奶蒸的羊肉包子,一边儿商量对策。
初秀给明哲简单讲了老宅子的情况。
“这就是那个大院子的历史。陈爷爷就是这么讲的,我想有些事情也许是传说,不可能有闹鬼这回事。”
明哲沉思着。
“现在那院子里住的是一个从城里来的医生,姓陶。”
“那医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明哲专注地问。
“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长得白白净净,整洁斯文的样子。不过他看起来有些怪怪的,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印象。”
初秀眼前浮现出医生那张冷峻苍白的脸和略显僵硬的脖子,心里就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
“我跟他只打过一两次交道……反正那个人不大好接触。你说……我们真的能相信这张图吗?”初秀有些怀疑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想……你说,苏婉她会不会跟那个医生……好上了?”明哲苦笑着看了看初秀,好像要在她脸上找到答案。
“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初秀感到惊讶。
“嗯……也许是我的胡思乱想吧!她从前的事儿……你还不知道,她太善良了,有时候很容易轻信……”明哲心烦意乱地搓着手。
“你是说那个医生……?不可能!”听了明哲的猜测,初秀内心很不舒服,又表达不出来。
“也许……”
“如果苏婉在老宅里,她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一直不露面?”初秀突然觉得有些烦躁,她不能想像道貌岸然的陶医生在老宅里藏着一个漂亮女孩子,并在外人面前装得没事儿一般。
“我也不明白。只有见到她的面才能问个清楚。我们直接去老宅看一看吧?”
“那怎么行呢?你去敲门直接问医生,你女朋友是不是在他家里吗?如果他说不在,我们又不能闯进去。你能说有人画了一张图说苏婉就在他家吗?他会认为我们有精神病的!”初秀一口气发泄出了心里的郁闷,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明哲一眼,他被她的口气弄得有些发愣。
“那你说怎么办呢?”明哲沮丧地看着初秀,他的喉结儿上上下下地抖动。
“我看……不如我们偷偷去,试试看吧。”初秀说着,心里却在想着心事。
“偷偷去?”
“对。他家的大铁门肯定是进不去的,但我知道那院子后面的大墙有个地方塌了一块,可以从那个地方跳进去。说不定,我们真的能发现什么。”
“那好吧,我们现在就走!”明哲已经急不可耐。
“别急,现在不行。等天再黑一些我们再去,先察看一下地形……”初秀胸有成竹的神情给了明哲一丝安慰。 天阴沉沉,
空气中湿乎乎的好像要下雪。
夜色完全笼罩了村子的时候,明哲跟着初秀悄悄出了门。他们虽然尽量小心地提着气走路,可是在寂静的夜晚踏在雪地上,每走一步还是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
两人下坡,穿过结了冰的河面,绕到了老宅子的后面,悄悄接近了高高的围墙。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儿风。高高的龙山主峰黑鸦鸦地立在老宅子后面,似乎随时都有压下来的可能。
月亮从低低的云层里偶尔露一下脸,四周绕着一圈儿昏黄的光晕,老宅的大墙便在雪地上投下一个模糊的阴影,里面似乎藏着一些朦胧的秘密。
初秀的心不由“砰砰”乱跳起来,既紧张又害怕,还夹杂着一丝儿兴奋。她觉得胸口被堵住了似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快看,这儿有个洞!前面还有一个。”明哲看见大墙上隔开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四四方方规则的小孔,有的里面塞着石头土块儿。
“这是干什么用的?”他好奇地悄悄问初秀。
“是炮眼。这是一座老宅子,从前的有钱人家都有一种叫‘洋炮’的土枪,关键时刻用来打土匪的。”
“你刚来,就知道了这么多事情!”明哲由衷地说。
“我也是听村里人讲的。”初秀蹲下身子,想从那里看进去。
“我来吧。”明哲伸手把炮眼里的一块石头捅了下去,落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嘘……千万要轻点儿,他家有一条特别凶的大狼狗,如果被它发现,我们就不好办了。这里的狗,只要一只叫,全村家家户户的狗都跟着叫。幸好那条狗是拴在前边大门口的。”初秀在明哲耳边小声提醒着。
明哲把眼睛贴在墙上朝里面看。院子里漆黑一团,透过树木和杂草,只能看到透出微弱光亮的半个窗口。
这时,明哲感觉到初秀在轻轻拉他的衣服,他回过头来。
四周异常地寂静,空气中悄然流淌着一股危险来临前的气味儿,朦胧的月亮也悄悄隐进了云层,周围突然阴暗下来。
这时,明哲只觉得浑身的皮肤“刷”地一下起了无数小颗粒。 “怎么了?”
“嘘……你听,
是什么声音?”初秀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明哲侧耳倾听,不远处的山谷里面隐隐传来一种微弱的声音,虽然遥远但却声势浩大,大地似乎都震动了。这声音营造出了一种危险的氛围,似洪水裹挟着倒塌的房屋、树木、人流正从远处席卷而来,又像一列庞大的火车正“轰隆隆”驶来,两人被逼进了一条隧道,那火车在他们的灵魂里闪烁着刺眼的强光,越逼越近……
朦胧的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那是大队人马急速奔跑的声音,混乱中夹杂着隐约的嘶杀声,金属发出叮当的撞击声,逼真得似乎迸出了火花,其中还混杂着战马扬蹄嘶鸣,人群凄惨的号叫!
初秀和明哲惊恐地四顾,只觉得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硝烟弥漫里,就要被无数扬起的马蹄践踏成泥,周围全都是密密麻麻射来的乱箭和挥舞的兵器,简直无处藏身……
他们都下意识地将脊背紧紧贴在墙上,似在寻求保护。两人睁大了惊恐的双眼,想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嘴里急促的呼吸化成一团团白雾。
不一会儿,那声音像来时一样渐渐远去了,很快就消失在山谷里,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周围又回复了令人心悸的寂静。
“发生了什么事?”明哲回过神来,他尽量压低声音,难以置信地问道。
“天啊!原来那些传说都是真的!”初秀回望着高大的老宅后面的山峰,失神地喃喃道。
“什么真的?”明哲不解。
“以后……再跟你说……”初秀只顾哆嗦,无法细说,她心里的震惊无以复加。
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愣愣地对视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初秀只觉得两腿发软,她不自觉地顺着墙根儿溜坐在雪地上,平息着剧烈的心跳。真不敢相信!这世界的确存在着超自然现象。
“你你……你怎么了?”还沉浸在刚才的声音中、正在发愣的明哲慌乱地看着初秀,手足无措。
这时,初秀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说不出原因的念头:苏婉就在这儿!可是她又是那么不愿意面对这个念头,她内心深处不能容忍医生有任何可疑的行迹,尤其不能容忍他和别的女人有什么瓜葛。可是,她既怕苏婉出现在老宅里,又希望快些找到苏婉,这样,不仅可以了却明哲的心愿,也去了自己的心病。
“没事儿,我们快走吧。”初秀起身,两人弯着腰朝前摸索着,寻找着墙上的那个豁口。一不小心,脚下的雪地就会“吱嘎”发出一声怪叫,两人就像猎人枪口追踪下受惊的小动物,立刻停下来,警觉地侧耳倾听一会儿。
“就是这儿了。试试看能不能跳进去。当心!”初秀看见了大墙上那一段坍塌的部分。
明哲先翻上了石墙,他坐在上面,一只手拉住一根树枝,另一只手来拉初秀。
爬上了大墙朝里面一看,黑蒙蒙一片,看不清下面有什么,院落似乎很深。
两人犹疑着,不敢贸然朝下跳。这时,脚下的石块开始有些松动,灰土“悉悉簌簌”地往下掉落。
初秀和明哲还没来得及往下跳,脚下的石头就脱落了,两人“扑通”一声一起跌进了院子里。
初秀的腰正硌在一块石头上,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刚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喘息,一个黑影就闪电一样在他们眼前划过,突然悄无声息地扑了上来,一下子将明哲扑倒在地!
明哲顿时和那黑影翻滚着厮打在一起,人喊狗叫响成一片。初秀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尖叫起来。这时,一束雪亮的光线照在了他们身上。
“法老!”
那条大狼狗松开了明哲,摇着尾巴回到来人的身边。初秀听出那人就是医生。只见他手里举着一盏矿灯,灯光直射在初秀脸上,刺得初秀用手臂挡着眼睛。
“怎么?是你?”医生陶凡看清是初秀,意外地问。
医生的突然出现,使气氛更加紧张起来,初秀不知说什么好,但她似乎并不怕他,相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明哲,你怎么样了?你流血了!”初秀看到明哲脸色惨白,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手上一道道伤痕渗出了血珠,用来抵挡的一只胳膊上的衣袖被撕扯得稀烂,连忙蹲下身去扶他。
“他是谁?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初秀看不见医生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冷得似乎能掉下冰渣儿来。
“啊……他是我的老同学,从城里来看我。我们……在外面散步,听见四周有奇怪的声音,被吓坏了,就跳进了院子里……”初秀连忙解释。
“奇怪的声音?噢,你是说那种声音吧?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听说古时候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激战,打仗时的声音被自然界里某种带磁性的东西记录下来,在某种特殊的天气、某个特定的时间就会反复播放出来,就像录音带。明白了?”
他又看了看明哲,语气冷冷地:“你没事儿吧?刚才法老吓着你了,对不起。下一次,我欢迎你们从大门进来。”
“打扰你了,陶医生。我们这就出去。”初秀扶起明哲,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该从墙上跳出去,还是从大门走出去。
“老邱,带他们出去。”医生对站在旁边的一个矮小的老头儿吩咐道。
“可怜的小丫头,小模样儿长得还怪俊的,”那个被叫做老邱的人,是个脏兮兮的小老头儿,他“咯咯”地怪笑着,“吓坏了吧?跟我来吧。”边说边转身,一瘸一拐地带着他们朝大门走去。
大铁门“哐当”一声在身后关上了。
初秀和明哲不约而同回过头,望着那扇黑乎乎的大门,相对无语。 明哲走后,
初秀陷入一种半途而废的沮丧之中。
初探老宅的失败,使她预感到这座黑黑的大院儿里隐藏着的内容远非自己所能想像。这越发加重了陶医生其人的神秘色彩,也使初秀越来越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可是,用什么办法才能顺利地探测到老宅里面的秘密呢?
早晨和黄昏,初秀往往站在窗前,远远地望着老宅的黑色大门陷入遐想。她想像着医生现在正在那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面独坐饮茶,悠闲自得,还是捧读灯下,冥思苦想?会不会有一个女孩儿陪着他默默对视,或者娓娓聊天?那女孩儿就是苏婉吗?
这么想着,初秀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
我这是怎么啦?她猛然觉悟到自己这没来由的情绪,不由得心里一跳,立即把眼睛转到别处。可是仅仅过了一会儿,就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张望着那扇大门了。
这天中午,孩子们回家吃饭了,初秀独个儿坐在教室里备课,不时抬头看一眼对面的老宅,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突然,那扇神秘的黑色大门豁然打开,墨绿色的越野车开出了大门。
初秀不由得忽地站了起来,她知道医生一定是要进城了,而这时他的老宅子是空着的!初秀只觉得浑身发热,但不知道怎么行动才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野车开上了村前低矮的山坡,慢慢消逝在视野里。
初秀留意观察了几天,发现医生几乎每隔一两天就要去一趟城里,从他的车开出大门,到从外面返回,至少需要两三个小时。
也许这就是医生能够在这偏僻的地方长期呆下去的原因。他每周都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到城里去体验都市的文明生活,尽情地享受美味,感受灯红酒绿的繁华,然后再缩回到安静的小山村,过自己的一统生活。
初秀这样想着,就觉得医生的生活透着一种强烈的诱惑,使她想清楚地了解甚至想参与其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初秀突然对自己感到不满,她警告自己:别忘了,你是来当老师的,不是来探秘的!
这天中午,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下午只有自习课,初秀放了孩子们的假,让他们在家里复习功课,自己关起门来看书。
突然,她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当她抬起头时,老宅的大门正缓缓打开。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初秀扔下书本儿,起身就慌里慌张地跑出了教室门,她站在小河边医生必经的路边时,才发现自己连围巾和手套都没带。
医生的汽车停在她的面前,她毫不犹豫地上了车,坐在他的身边时,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欢欣和踏实的感觉。
医生甚至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加大油门朝山坡上冲去。初秀感觉到他的冷淡,那种缩在自我保护的硬壳里、抗拒一切外界影响的架式,使人心寒。
她装作轻松地看了看车里,一眼看到后座上的一只纸箱,与初次见面时那只一样大小。想像着里面可能装着一只可爱的小动物,或者一些新鲜花果蔬菜之类的东西,初秀的心里就平和多了。
路上,两人各怀心事,几乎没说什么话。雪越下越大,到了城里的第一条大路口,医生就刹住车问道:
“你在哪儿下车?在这里吗?”
初秀听到医生冷漠的语调,突然觉得委屈,她坐着不动,好像和谁在赌气,又好像想着什么心事,一声不吭。
汽车继续往前开,一直开到一家酒店门口,停下了。初秀这才猛省过来,连忙要下车,这时她听到医生客气而略带调皮地问道:
“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顿饭?你平时在龙山村是吃不到这些好东西的。”
初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那间酒店的。那时候离晚饭时间还早呢,她也一点儿不饿,但是由于下雪,天色已经暗得好像夜幕降临了。
她跟在医生后面,小鸟依人地亦步亦趋。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一间包房里,套着雪白布套的椅子,有着高高的靠背,一个漂亮的服务小姐正站在医生身边点菜。
她只能看到医生的侧脸,白净的,腮上隐隐透着一抹刮过胡须的青灰,那青灰色使他清俊的脸庞显得刚毅、冷峻。但他熟练地点菜的语气和把扣着的茶杯翻过来时的随意动作,又使初秀突然觉得医生比任何时候都顺眼,都让人感到亲切。
看来,任何一个表面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也都是要吃饭、解决饿肚子问题的。想到这儿,初秀不再紧张,她甚至还感到一阵兴奋,这下可以和医生好好谈谈了,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些意外的收获呢。
医生点完菜,站起身走出了包房,初秀听到他在走廊上给什么人打电话,没有听清说的什么内容,然后医生很快走进来,抱歉地对初秀笑笑:
“有个朋友找我有急事,要不,你先吃了饭回家去?”说着,不等初秀的反应,就回头叫道:
“服务员,先给这位小姐上菜!”
不知道自己都吃了些什么,反正一点儿没有品尝美味的快感。走出酒店的初秀还被屈辱紧紧包围着,她明白医生根本不是真心想请她共进晚餐,他只是随便客气一下,而自己怎么就认真了呢?她对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可笑,同时就更加生出一股莫名的怨恨。
刚走到大门口的初秀,被医生从后面叫住:
“晚上回村里去吗?用不用我在公共汽车总站等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初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店大门,觉得从未有过的无聊和失落。
这天初秀回家看了看姨妈,就提早返回了龙山村。下了长途汽车,她边走边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汽车声,可是一直走到学校门口,也不见越野车的踪影。直到晚上睡下了,才听到医生的汽车从小河边开过去,初秀觉得心里暗藏着的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一瞬间全部化为泡沫,慢慢消散了。
谁知第二天上午刚下课,医生就出现在教室门口。他目送着孩子们远去的身影,慢慢回过头来,扯了一下嘴角,用迷人的男中音轻轻地说: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昨天对不起……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受到伤害,是我不好。”
只这一句话,初秀心里垒起的坚冰,就一下子融化了,她低垂着眼皮,不敢看医生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医生已经走远了,面对着他的背影,初秀陷入了一片茫然。
这个不可捉摸的家伙!他到底在想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
初秀刚走出门,就看到远远的山坡上聚着黑压压一群人。有几个走在上学路上的孩子也被吸引了,中途拐往山坡上的人群去了。
她愣了愣,难道又出事儿了?
初秀一溜儿小跑,爬上了白雪皑皑的山坡,远远地听到老村长的声音:
“快点儿去打个电话!给派出所的刘所长说一声!”
有个小青年儿应了一声,就迎着初秀跑下山来。
“出什么事儿了?”初秀看到跑过来的小青年儿鼻子冻得通红,脸上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神色。
“大概是个走道儿的,昨晚叫什么野兽给掏了……”
初秀明白“走道儿的”就是指过路的客人。
“是喝醉了吧?”
“可能是,要不挺大个活人咋能半夜跑到那地方去呢?”小伙子说着,自顾跑下山去。
初秀放慢了脚步,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过去看看。可是正迟疑间,却已经从人们的腿缝儿里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场面。
一大片雪地被鲜艳的血染得通红,红红的雪地中间就躺着那个死者。只见他的脸、脖子和手,凡是露在外面的部位,都呈现血糊糊的颜色,好像被什么动物啃过了的样子。
她立即心惊肉跳地停住了脚步。
初秀见过陈爷爷杀大鹅,把它的头剁下来,再把没了头的大鹅扔到雪地上,任其喷射着鲜血扑腾翅膀,直至腔子里的血流尽而死。
眼前的场面和杀鹅的场面十分相像,一大片鲜红的雪地,中间躺着热血流尽而死的动物。那可怜的家伙死前一定跟撕咬他的野兽搏斗过,可惜力不能支,不是喝多了酒,就是冻僵了……
几个围在那儿的男人听到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他们看到初秀时,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好像又发现了另一具尸首似的。
老村长忽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小心地拦在初秀面前,温和地对她说:
“初老师啊,你可别过来,看吓着……走走走,我陪你回去!”说完,扯住失魂落魄的初秀就往坡下走。
“都是叫这只猫头鹰给叫的!连着死人……”老村长叹息着,松开了初秀的袖子,大步走到前面去了,“这地方啊,自古以来就不太平,解放以后呢,可消停多了!没想到赶上我当村长这两年,又老出事儿……”
“村长,那个人是咱村的吗?”
“脸都叫野牲口给啃了,一时认不出来了,等派出所的人来了再说吧。”
初秀缩起脖子,跟着村长,一路回了学校。
这一天,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可怕的死者血糊糊的头和四肢,讲着讲着课,不小心就走了神儿。
“同学们,大家放了学要赶快回家,哪儿也别去,记住了?”她一天之内几次脱口而出地说着这同一句话,孩子们歪着小脑袋听着,都用奇怪的眼神儿打量着自己心神不定的老师。
第二天晚上,村里传出消息,原来那个死者就是疯老太太的儿子,村里一个服刑期间保外就医的犯人,外号叫瘸子。
几个月前,他从医院回到家,老母亲只见过他一面,邱瘸子就人间蒸发一样地不见了。老母亲急火攻心,就开始到处乱跑。
据说,他死前喝了大量的酒,而且遭遇到了体形庞大的野兽。
至于是什么野兽,谁也说不出来,可大伙儿都觉得,现在这种时候,山上还能有这么大的野兽攻击路人,有点儿不可思议。
一个出狱的“老犯儿”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什么人会替他感到惋惜,除了他那半疯、半瞎的老母亲,大家很快就忘了这个人。
几场事故过后,村子里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人们似乎很快忘记了发生的不幸。他们照常上山打柴,牛车拖着长长的树枝从学校前小河的冰面上滑过,赶车的人跟拉车的牛头上都冒着热气。老黄牛累得嘴角淌着白沫,在冷风里拉出粘丝,嘴里吐出的哈气,在长长的睫毛上凝结成霜。
懒惰的人依然像蒜瓣儿一样聚集在一处赌博。一些年轻人去了城里打工,想在过年前挣到足够的钱置办年货。
村子里越发冷清了。
初秀在这平静中感受到一种更加强烈的不安。 第六章 紫色曼陀罗
一直折磨着人的梦魇还是纠缠不去。
半夜里初秀猛然醒来,
坐在炕上朝黑暗中窥视着。睡在身旁的小女孩儿银枝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多亏了临时在这儿借住的小学生银枝,总算使初秀在这种时候有了一个伴儿。
地上只有从窗帘缝儿里洒进的一小片月光。初秀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逐渐看清了屋子里的各种物件,目光渐渐移到了屋角的大衣柜上。
初秀凝神盯着大衣柜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她不由自主地下了炕,慢慢走到衣柜前,缓缓伸出手去。
柜门被初秀猛地拉开,里面那几件衣服还好好地挂在那里,其中一件白晃晃的,像站着一个人。
初秀伸手拉开了电灯,呆呆地凝望着那几件衣服。
一大早,初秀就起了床。她疑神疑鬼地检查着窗子和房门,然后心神不定地开始做简单的早饭。
上课时间快要到了,初秀正想出门,房门被拍响了。
“是陈奶奶!您快进屋……”初秀打开门,高兴地要把老人搀进屋里。
“不进去了,我给你拿了点儿酸菜、土豆儿来。你要是缺什么,就自己上我家去拿,别客气,啊!”
“又给您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咳,我们两个老东西,也吃不了那么多。”陈奶奶爽快地说。
“对了,我正有点儿事想跟您说呢,进来吧,就坐五分钟。”初秀终于把老人拉进了门。
“什么事儿啊?”
“自从我住进学校这间小房子,这么多天,一直做一些可怕的梦。我总梦见有个人在我的炕前转悠……我有点儿害怕。白天上课也心神不定的。”
“是吗?哎呀,莫不是这房子里有说道?”
“有什么说道?”
“嗨!这都是我们这农村人的说法儿,你别当真。也许你是被吓着啦?要不你搬到奶奶家来住吧,我让老头子把那间小屋好好收拾收拾,又方便又有个照应。你一个姑娘家单独住着,也的确让人不放心哪!”
“不用了,陈奶奶。我班上那个叫银枝的孩子,她爸妈正在闹离婚,谁也不想要孩子,暂时住在我这儿,我还得照顾她呢。”
“银枝?她妈就是上城里给人洗车的那个媳妇吧?又为了啥要闹离婚哪?这才过了几天消停日子,可苦了孩子了。”
“可不是?再说我也不能走,我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
“以前可是听人说,如果死过人的屋子,就会阴魂不散,大白天的睡觉,人也会魇着。可这屋子里,也没死过人哪?”老太太狐疑地环视着小屋。
初秀沉思着。
“你要是愿意过来住,啥时候来都行。以前你妈在村里插队那时候,在我家里住过好一阵子呢,就跟我亲闺女一样。哎呀,这么多年一晃就过去啦……那时候,你妈就像你现在这么大,你长得真像她,一模一样。”老人爱怜地抚摸着初秀的手,絮叨着。
“谢谢您,陈奶奶。”初秀感激地看着老人慈祥的面容。
“要不……这样吧,等我给你拿块红布来,你把它系在门把上试试?以前人都这么干,说是红色儿能驱邪。”
“好吧,我试试看。”初秀笑了笑。
“到点儿了,快上课去吧。我也该回去了。”陈奶奶看了看木箱上的粉红色小闹钟,连忙站起身来。
初秀陪老人一同出门,道别后目送老太太的身影远去了,才来到教室。
晚上,初秀坐在炕上批改作文,在她对面写作业的银枝,不时趴在小桌子上发着呆。初秀停下笔看着她。
“银枝,你在想什么?能跟老师说说吗?”
“啥也没想。”银枝赶紧低下头,有手无心地写着字。
“写了多少了?”初秀凑上前看了看作业本儿。
“快了,还剩一行字。”
“好,写完了,你就早点儿睡觉吧,明天早起,好到小河上去滑冰!”初秀放下笔,收拾了一下炕上的被子,给银枝铺好了被窝儿。 银枝写完最后一个字,收拾了书本,过来躺下,初秀帮她盖好了被子。
“我恨丽丽。”银枝忽然小声说道。
初秀闻声侧过头去,奇怪地看着她:
“哪个丽丽?”
“就是那个在城里打工的。”
“噢,就是上次跳大神儿说的那个丽丽吗?”初秀想起来了。
“就是她。我爸说都是她勾引我妈去城里干坏事的,她不是个好东西!我爸说,我妈眼馋丽丽有钱,就托她也在城里帮我妈找个好活儿,丽丽就给我妈找了个男的。”
“因为这样你爸爸才要离婚的?”
“我妈不要我了!”银枝一边惶然地点头,一边伤心地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妈不会不要你的,别胡思乱想了,快睡吧。”初秀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银枝用手背狠狠擦了擦眼泪,用一个小孩子不该有的怨恨口吻说:“那个丽丽该死!”
初秀惊讶地看着她,用制止的口气说:“银枝……”
“我就是希望她死!她死了我才高兴呢!”银枝尖声叫着,委屈地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初秀安抚地拍着她,心里惴惴不安。
夜深了,作文还没批完。初秀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和衣躺下想休息几分钟,可眼睛刚闭上一会儿,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初秀梦见自己的房门大敞四开,外面是黑漆漆的夜色,冷风正挟着一种不确定的危险,就要闯进屋子里来。
初秀正焦急地寻找着梦的出口,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窗棂簌簌发抖。初秀扑愣一下从炕上坐了起来。
周围一片漆黑,初秀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关了灯,难道停电了?
初秀朝门口看去,房门关得严严的。她只觉得周身冰凉,好像刚才真的沉浸在冷风里。
她扭头一看,吓了一跳,银枝不见了!
“银枝!”初秀一把掀开被子,“银枝!”
原来银枝把头蒙在被子里睡着,翻了个身,就滚到被窝的角落里去了。
“啊……?干啥?”银枝迷迷糊糊地问。
“你听见刚才的声音了吗?”
“啥声音?没听见呀?”
“真的?你没听见?”初秀不相信地问,她跳下地,撩起窗帘朝外面望去。
小河上的冰雪在月色下闪着白光,一个模糊的白花花的影子一晃而过,初秀心里一惊,她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一看,那东西已没了踪影。
一束光线划过,初秀看见老宅子的大门正在徐徐关拢,光线不见了,大门在黑暗中关得死死的。
难道是我的眼睛花了?
“老师,你在看什么呢?”银枝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噢,没看什么。”初秀如梦初醒,转身回到炕上。
“银枝,你晚上睡觉做梦吗?”
“做梦呀!我梦见我妈妈了。”银枝说着,撇起小嘴儿就要哭。
“没梦见别的什么?”
“没有。”银枝懵懂地摇头。
“那好了,睡吧。明天还得上课呢。来,跟老师睡一个被窝儿,好吗?”
初秀关了灯,贴着孩子热乎乎的小身体,耳畔听着银枝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2
第二天中午,班上的孩子们全都跑到小河的冰面上去玩儿了。有两个孩子滑着小冰车跑出了很远。
自从赵小柱的妈妈死了以后,初秀一直非常注意地管理着孩子们,不允许他们独自出去玩。她站在教室门口,远远的盯着那两个跑远的孩子。
没一会儿,那两个男孩儿一路打闹着朝教室跑了回来,其中一个男孩用手里的冰锥扎着一个什么东西,举在头上,在后面边追边骂着前面那个男孩:“你妈是个大破鞋!你妈是个大破鞋!”
“王二胖!”初秀气得大喝一声。
骂人的王二胖这才发现老师就站在面前,他吓了一跳,胆怯地看着初秀,偷偷把手里的东西扔在了背后。
“多难听的话呀!一个小学生竟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你害不害臊?”初秀的脸气得绯红。
王二胖低下了头:“是他先骂我的。”
“是他先骂我的!”被骂的同学争辩道。
“都闭嘴!我问你们,谁教你们说这种话的?”
“老师我错了,以后再不骂人了。”王二胖立即乖巧地认错。
“老师,我也错了,我也再不骂人了。”
“我再不想听见你们说出一句不文明的话来。今天你们两个的小红花没有了,放学后打扫卫生!”
“是!老师。”两个男孩儿撒腿就想跑。
“回来!你冰锥上扎的是什么?”
“是一只鞋。”
“一只鞋?哪来的?”
“在冰上捡的。”
那是一只暗红色的半高跟棉皮鞋,还很新,样式漂亮,做工精致,不像是村里的妇女们穿的,初秀从没发现村里有这么时髦的女人。
“只有一只吗?”这么新的鞋不可能是丢弃不要的。
“就一只。”
“你俩知道这是谁丢的鞋吗?”初秀的心里划了个大大的问号,想像中的苏婉的影子在脑海里猛地一闪。
“不知道。”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了,去玩儿吧。别再走远了,听见了吗?”
“听见了。”王二胖临走又犹豫了一下,“我好像……看见苏老师穿过这样的鞋。”
“真的吗?”初秀心里一惊。
“我记不住了。好像是……”他挠着头皮想了一会,还是不能肯定。
“行了,去玩儿吧。”初秀把那只鞋捡起来,悄悄带回教室藏在了课桌下。昨晚,老宅黑色的大铁门在夜色中慢慢闭拢的情形,又浮上了她的脑海。
初秀坐下来,边往火炉里填着木柴,边沉思着。她心里想着医生陶凡那白白、硬硬的,好像不能扭转的脖子,想着那个叫苏婉的女孩儿,脑子里出现了许多侦探小说和恐怖电影中的情节,一个寂寞的乡村女教师爱上了一个奇怪的城里医生……然后……月圆之夜医生就会变化成可怕的狼人,对着月亮仰天长嚎……?
算了,我这都是瞎想些什么呀?
初秀埋怨着自己,不觉站起身来朝窗外望去。
小河对面荒凉的大院落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再一次引起了初秀强烈的探索欲望。 寂静的午后,
学生们开始上自习了。讲完课的初秀坐在讲台前,低头专心地批改着作业,静悄悄的教室里突然发生了一阵骚动。
她抬头一看,孩子们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初秀站起来顺着大家的目光朝窗外看去,只见医生那辆越野车停在山坡上,覆盖着白雪的山坡太滑,车上不去了,医生正在努力地踩着油门,车轮卷起一阵阵雪雾,最终还是徒劳地停了下来。
初秀灵机一动。
“同学们,我们出去帮叔叔推车好不好?”
“好!”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跑出了教室,小石头脱了身上的棉衣铺在车轮底下,大家一拥而上,车子一鼓作气爬上了山坡。
“谢谢你初老师,谢谢!”医生摇下玻璃,扯了扯嘴角笑着说。但初秀从他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一丝儿笑意。
“陶医生,你又进城了?”初秀没话找话地问道。
“是啊。这鬼天气!”
“那天……真是不好意思。你的车已经修好了?”初秀在学生面前不知说什么好,就把前几天一块儿去城里没有来得及说的话,都搜罗出来,听上去很可笑。
“没关系,已经修好了。忘了问你了,你那个老同学还好吗?”
“没事,只是擦破点儿皮,回到城里就打了狂犬疫苗。那天晚上……他对那种超自然的现象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是吗。”医生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昨天夜里你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
“算了,也许是我在做梦。对了,陶医生,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初秀又试探地说。
“什么事情?”
“我听说你院子里有一座暖房,我正想给孩子们搞一次观察植物的活动,好写一篇作文,能不能让我们参观一下花房呢?”初秀边说边替小石头拍打着弄脏了的棉衣。
医生看着初秀亮晶晶的眼睛,迟疑地:“呃……好哇,谁让我欠了你人情呢?欢迎。什么时候?”
“你什么时候方便?”初秀不等他回答,立刻接着说:“就现在行吗?正好我们下午没课。”
“嗯……好吧。”医生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勉强答应了。
“同学们,我们去参观陶医生家的花房!”听到初秀带着几分夸张情绪的语调儿,孩子们立即欢呼着抢先朝老宅跑去。
大门里的那条大狼狗听到了外面的喧哗声,警觉地竖起了耳朵,它听了一会,立刻狂吠起来,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嘘……别出声!”初秀冲孩子们竖起了手指。
“不用怕,我把它牵到后面去。”医生打开大门,把车子开了进去。初秀看着他跳下了车,打开了拴在门口的铁链,带着狼狗朝后院走去。
初秀头一次清楚地看到了大门里的院子。左侧就是那个闻名的大花房,那是冬季里北方常见的种植蔬菜的暖房,用保温的土坯砌成的三面矮墙呈U形,连在一面高高的后壁上,冲着阳光的这一侧是一排明亮的大玻璃,透出里面红红绿绿的一片生机。
院子右边的空地就是停车的地方,地上随意扔着几个破轮胎,上面落着厚厚的一层雪。
这是一座有年头的老房子了,起架很高,造型堂皇。虽然有些墙皮已经脱落了,露出里面大块的青砖,但房顶上青灰色的瓦倒还整齐,显得古色古香,使老宅看起来依然很结实。木制的房门是两扇对开的,看上去又厚又结实,现在只是虚掩着。
房子的设计和乡下所有的房子样式都不一样,一看就知道原来的房主不是本地人。檐下的木头椽子已经发黑,带着年深日久、烟熏火燎的浓厚痕迹。
白色铝合金的窗户很大,有点儿类似城里的花园别墅,一看这窗户,就知道是经过医生改造过的。从外面看,每个窗户里都挡着灰色的窗帘。
初秀看着那些透着神秘气息的窗户,感到一种强烈的紧张和好奇。
几个孩子凑到大窗户前面去探头探脑,可是隔着窗帘,什么也看不清楚。
“好了,请进来吧。”医生手里拿着一把喷壶,突然出现在暖房门口,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院子里的学生和初秀,对他们喊道。
初秀左右看了一下,试探地问:“你们家里那个……老邱呢?他不在吗?”
“被我辞了。他是我雇来收拾花房的,可惜干活儿不利索。也许是我这个人有点儿挑剔。”
“其他人呢?我们不会打扰别人吧?”初秀心里想着苏婉,又试探道。
“没有其他人了。”
“噢……来吧,同学们。”初秀带着孩子们陆续进了暖房。 一进去,初秀就觉得浑身被一股湿呼呼的热气包围了,暖房里的温度起码有二十五六度。石头儿等几个男生开始摘下帽子,有的还解开了衣扣儿。
暖房的一侧是大面积的各种盆栽鲜花,品种繁多,颜色各异,开得正旺盛。中间一条人行小道,另一侧是爬在架上的绿油油的黄瓜秧,上面结着小指般粗细、顶着黄花的小黄瓜。再走过去,还有几垅西红柿,柿子大多青青的,有个别的刚开始泛红。
在这种季节里,能看到这样的景色,真是令人赏心悦目。
孩子们看到这么多美丽的鲜花,都不禁小声惊叹起来:“哎呀!真漂亮啊!”
“陶医生,你可真有雅兴!”这时,初秀悄悄地观察着医生,不知怎么,就觉得他脸上那冷漠的线条变得柔和了。
“哪里。我喜欢跟植物打交道。植物不但和人一样是生命,它也和人一样有思想和感情,你相信吗?”
“是吗?”初秀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如果你经常跟某一株植物沟通,对它表达感情,它长得就会比其它的植物强壮,抗病能力也要强很多。”
“真的?”初秀用夸张的语气惊讶道。
“我做过试验。你来看看这些花……”
医生带着初秀走到一片紫色的花丛前。孩子们正聚拢在那里惊叹着。
这种花初秀从来没见过。正在怒放的花蕾呈现出一种由浅至深过渡的紫色,那是一种神秘的紫色,高贵中透着妖娆,一朵朵鲜艳欲滴,连长长的花茎也是紫黑色的。这些紫色的花朵散发出一种令人眩晕的气味儿,初秀想把视线从它们身上移开,却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
“怎么样,这花儿漂亮吗?”医生站在初秀身后轻轻问道,他那好听的声音里带着些诡秘。
“太漂亮了,这种花儿叫什么名字?”初秀觉得这花儿美得邪恶,视线接触到它,似乎就有一种被它蛊惑了的感觉。
“我还没给它起名字。它是曼陀罗的一个变种。上个世纪的印第安人在宗教祭祀中会用到这种花儿,它会让人觉得自己……就在天堂里。”医生微微笑了一下。
“怪不得……”初秀觉得此刻的医生有些怪怪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种花喜温,本来是生长在南方的一个品种,北方这种寒冷的环境不适合它生长。”
“但你却把它养活了?”
“对,我只用了一个方法,就是每天向它们表示我对它们的关爱。”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有意思吧?你不相信?”
听到关爱这个词儿,初秀好奇地仔细看了一眼医生,觉得这个词儿不像出自一贯冷漠的医生之口,但他又确实是这么说的。
“如果在以前,我当然不相信。就像传说中这里闹鬼,我起初只是当作故事来听的,但是现在……我也说不大清楚,我想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初秀犹豫着说。
“是啊!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医生说到这儿,突然住了口。初秀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氛笼罩着他们,并悄悄弥漫开来……
她强自镇定,尽量表现得兴致勃勃地东瞧瞧,西看看。
“想不到陶医生这么博学。对了,你是医生,对人体应该是非常了解的。你说,人真的有灵魂吗?如果有,肉体消亡了,灵魂也会随之飘散了、消失了吗?”初秀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
“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医生疑惑地看了初秀一眼。
“因为,我总觉得我住的那间小屋里,似乎有一个忧伤的灵魂,一到半夜,就从它寄居的某个角落里溜出来。它好像在努力……想要告诉我点儿什么似的。”
“告诉你什么?”医生一下子专注地盯住了初秀。
“我也说不清。”初秀的话题突然一转:“对了,你知道苏婉吗?”初秀说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医生的眉头微微跳了一下:“你是说苏老师?”
初秀点头。
“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就像这花儿一样。”
“她现在在哪儿?”
“不。我不知道。你看,这么漂亮的鲜花,可是很快就会凋谢了,真可惜。美丽的生命总是那么短暂……就像一个幻觉,用什么办法也留不住……”医生用奇怪的眼光看着那些紫色的花,似乎陷入了沉思默想中。
初秀看着他,又把视线落在那些曼陀罗花上,心里更加惶惑不安。
医生移开了目光,冲着门口叫道:“小家伙,你怎么跑出来了?快过来!”
随着他的召唤,一只白色的小哈巴狗,颠儿颠儿地跑到了医生的脚下,“吱吱”地向主人撒着娇。
“它叫‘狞笑’。来,狞笑,跟客人打个招呼。”
这是一只很普通的小狗,病歪歪的样子,只是它左半边几棵尖尖的牙齿总是露在嘴唇外面,看起来的确像是在狞笑。它看了看初秀,立刻跑过来围着初秀的脚嗅着,表现出兴奋的样子。
“好可爱的小狗啊!你还养了这么多小动物?”初秀勉强做出喜欢的样子笑了一下,心里却暗暗吃惊。
她在想,这个神秘的陶医生!他的这座老宅里,到底还藏着多少意外? 第七章 下一个就是你
周末,
初秀急匆匆走出车站。城市眩目却又冷冷的阳光使她觉得头重脚轻。
根据明哲说过的地址,初秀很快就找到了他经常留连的那家地下酒吧。
地下酒吧名副其实地建在一间地下室里,大门很有特点,被设计成一堵砖墙被炸破的一个不规则的大洞。初秀低头小心地从洞口钻了进去。
推开又一扇小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种类似动物身体上的味道,肮脏,油腻,却又透着一丝温暖,诱惑。
初秀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往下看着。
暗淡的灯光下是一群群鬼魅一般攒动的人头,男男女女紧紧搂在一起,随着诡秘的音乐无声无息地晃动着。
吧台上坐着三三两两喝酒的人,有一个男人已经喝得烂醉,手里还握着酒杯,瘫在高脚凳上。初秀仔细辨认了一下,快速走到那个人背后。
喝得半醉的男人从吧台上努力撑起沉重的身体,甩了甩头。他的脸色浸透着颓废,西装满是褶皱,领带像围巾那样松松地搭在脖子上。
当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初秀脸上扫过时,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重又回过头来,努力定睛看着初秀。
那正是李明哲,短短的几天,他变了很多。如果不是他脸上和手上被狼狗抓伤的地方已经结了黑黑的痂,初秀差一点儿没有认出来他。
“初老师,你来了?来,我请你喝一杯!”明哲愣了一会,醉眼朦胧地冲初秀举了举杯子。
初秀侧脸躲过他伸过来的杯子,急匆匆地说:“别喝了,明哲,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能比喝酒还重要?”明哲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小姐,再来一杯!”
初秀伸手夺过了杯子:“明哲,你不想找苏婉了?”
明哲把夹在耳朵后面的一支烟拿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他的手颤抖着,半天没打着火。他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只好沮丧地把烟扔在了吧台上。他太阳穴上的血管凸显出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哽咽,然后,突然趴在吧台上哭了起来。
乱糟糟的酒吧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两人身上。初秀手足无措地左右看了一下,连忙伸手去扶明哲:“干嘛喝成这个样子?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初秀扶着明哲跌跌撞撞刚走出酒吧,他就一屁股坐在路灯下不肯走了:“我不回家,我不回家!”
初秀焦急地推着他:“明哲你快醒醒,你不想找苏婉了吗?”
“别跟我提苏婉这个名字!我才不要找她,我恨她!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为什么?你不是说一定要找到她吗?”
“我现在不想找了,不想找了……她一定是跟那个医生在一起。她不想见我,因为她没办法向我解释!我想通了,其实她并不值得我爱……”明哲痛苦地摇着头。
“你还没有见到她,怎么能肯定她就是跟那个医生在一起呢?”
“你不明白……”
“也许我不明白,但是我已经有了一点线索了。你看,这是不是她的鞋?”初秀从包里拿出一只塑料袋,里面是那只紫红色的皮鞋。
“是她的,这就是苏婉的鞋!你在哪儿找到的?”明哲只扫了一眼,就认出了那只鞋。他一把夺了过来,立刻有些清醒了。
“在小河的冰面上。就是小学校门前那条结冰的河。”
“她的鞋为什么会在那儿?”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这只鞋没有被雪埋住,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刚下过一场大雪。这说明什么?这只鞋是在下雪之后丢下的!”
明哲愣怔着,没有答腔。
“你还不明白吗?这说明苏婉在下雪之后还从冰上走过,她掉下了这只鞋!”
“苏婉为什么掉下了一只鞋?”
“她肯定就在老宅子里,而且她遇到了意外!”
“意外?”
“对!有一天晚上我听到老宅的铁门响,爬起来一看,大门就合上了。昨天我找了个借口带着学生进了那个院子,发现大白天的,所有窗户都挡着窗帘……我想,说不定苏婉遇到了什么事情,正在盼着你去救她呢!”
“正盼着我去……?”明哲双手揉搓着一头乱发,千头万绪一起涌上心头。“那我应该怎么办?”
“我们再到老宅去一次!上次我们犯了一个错误,没想到看家狗在晚上是放开的,我们没办法对付它。这次我们要在白天去。”
“白天去?怎么去?”
“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我观察了,他有时会开车进城买东西,一个礼拜至少出去两次。”
“但他家里还有一个瘸老头儿,你还记得吗?他的笑声……总在我梦里出现,活像个……魔鬼!”明哲陷入恍惚之中。
“他是医生雇来干活儿的,现在已经被他打发走了。”
“那……谁知道他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呢?”
“我想……应该没有了。”
“那样阴森森的一个大院子,里面可以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
“是啊……。明哲,你知道苏婉信佛吗?”
“信佛?怎么回事?”
“在我住的屋子里那个大衣柜里,苏婉供着一尊小佛像。”
“不会吧?我从来不知道。” 明哲惊讶道。
“我中午去图书馆查了一些有关宗教方面的资料。上面说,如果一个人拜偶像,就是在拜魔鬼,会给自己身上招来邪灵。就像那些形形色色的邪教,并不仅仅是因为愚昧或者迷信那么简单,有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成了牺牲品。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也许不是人们力所能为的,而是来自冥冥中的某种邪恶力量。”
“我不懂。”明哲迷茫地看着初秀。
“我也不懂,自从进了龙山村,只觉得越来越迷惑,一直以来被人们认为是违背物质规律的一些现象,反复出现,让我不能不迷惑。我想,这宇宙间还没被人类所认识和了解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你是指我们上次听到的那种超自然的声音吗?”
“不仅仅是那些声音……算了。” 初秀沉思着摇了摇头,“不过,我觉得苏婉肯定还活着。” 这天夜里,
明哲送走了初秀,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思前想后,从他和苏婉相爱开始,一直到最后一次在车站送她回家时的画面,都从眼前一幕幕闪过。
明哲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恨又爱不知该怎么化解,他不断喝着烈性白酒麻醉着自己。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应该找她当面说清楚,分手也要分个明白!就算她已经爱上了别人,我也要听着她亲口对我说出来……
明哲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龙山村。他做了这个决定,才稍稍感到一些安宁。酒精泛上来,明哲渐渐朦胧睡去了。
明哲在梦里看见了苏婉。
他梦见在一个有着高高围墙的大院子里,传出了苏婉的声音:“明哲,明哲!快救我!”
明哲听见苏婉的声音在大声地喊着自己,可却看不见她在哪儿。
“苏婉你在哪儿?”
“我在地里面,这里好黑啊!我害怕!”苏婉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空洞而冰冷。
明哲越过了那座大墙,他看见一个女人被关在一只大铁笼子里,双手握着铁栅栏,她的头发雪白,长长地披在身上。
“这个人是谁?” 明哲看着她,心想这不是苏婉的妈妈吗?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明哲正犹豫着,那女人从笼子里伸出双手,召唤着他:“明哲,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苏婉啊!”
“苏婉!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明哲急得伸手去拉她的手,守在笼子外面的一只大狼狗突然跳起来张开了血盆大口,明哲朝后一退,不料一脚踩空,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
明哲忽悠一下惊醒,翻身坐了过来。
“苏婉!”他不禁叫出了声,心脏“砰砰”狂跳。
苏婉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儿吗?明哲坐卧不安,跳下地点了一支烟,心神不定地来回踱着步。他突然捻灭了烟头,穿好衣服匆匆下了楼。
深夜十一点光景,明哲又一次来到了城东边儿那个算卦的女人家里。
他小心翼翼地敲门,对女人能否开门心里没底。没想到刚敲到第三下,门就打开了。一股浓烈的烟臭扑面而来,呛得他一个踉跄。
室内昏黄的灯光下,正有一个老妇人带着女儿在虔诚地问卦,明哲焦急地等待着。
“说吧,我听着呢……”女人忙完了,点燃一支香烟叼上,扫了明哲一眼。
“我做了一个梦……。”明哲大略讲了一下自己在梦中见到苏婉的情形,他的眼睛一直急切地看着女人。
“你到龙头山去了吗?”
“找到了那个老宅,可是没进去,那宅子的主人有点儿怪。”
“哼哼……这还不简单?老宅里有鬼呀……”
“什么?”明哲吓了一跳。
“让我看看……”女人又闭起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就像灵魂出窍一样。
过了一会儿,女人的眼神一闪,好像游离的灵魂一下子回到了身体,她突然大叫一声:“哎呀,不好!”
“怎么了?”明哲被她吓了一跳,心又不由得乱跳起来。
“要出事儿!她现在就在东北方向,二百里开外……”
“你说的是真的吗?”明哲感到心惊肉跳。他立刻想起自己刚刚做的梦和初秀说过的话,难道苏婉真的遇到了意外?
“你不相信我,干嘛还来找我?”女人两眼一立,脸色就沉了下来。
“呃……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该怎么办?”
“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说的那个东北方向,二百里开外,不就是龙山村吗?”
女人不再理睬他,自顾闭目养神。
明哲放下一张大额钞票,恍恍惚惚地出了门,一阵风雪刮过来,灌得他脖子里冰冷冰冷的。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那个老妖婆骗了你多少钱?”一个男人的声音又响起在他的背后。明哲听声音就知道,又是上次那个在门口拦住他的神秘男人!
明哲被吓了一大跳:“你怎么又在这儿?你到底是谁?”
“我告诉你吧!那个老妖婆就是从龙山村跑出来的农民,她家三代种地,她的鬼把戏都是骗钱的,你不能信……”
“真的吗?”明哲傻傻地看着那男人在昏黄路灯下五官轮廓不清的脸,不知怎么办才好。难怪她对龙山村那么熟悉!原来是个圈套……
“过来!我给你掐算掐算!”那男人诡秘地说着,就牵起明哲的衣襟往一边的胡同里拉过去。
明哲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个人也是个骗子,他正在试图跟那女骗子抢夺生意!
他顿时感到害怕,挣脱了男人的手,撒腿就跑。
我真是吃错药了!怎么能相信算命这种无聊的玩艺儿?
明哲一边跑,一边埋怨着自己,他决心再闯龙山村探探虚实,说不定初秀的直觉是对的,苏婉不仅还活着,而且她现在就在龙山村…… 初秀下了长途汽车,
沉沉的暮色已经笼罩下来。从公路边到村子里还有一段路没有车,只好步行。初秀看了看天色,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听到后面远远地有一辆汽车驶来,初秀不禁心跳加快。她回过头去,果然是医生陶凡的越野车。汽车“呜”地一声,超过初秀后停下了。
“初老师,上车吧。”医生打开了车门。
初秀内心矛盾地犹豫着:“我……我还是自己走吧。”
“怎么?害怕再掉进沟里?”
“不是。”初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那就上来吧,天很冷。”
初秀不好意思再坚持,上了车。她一眼看到车座放着几只大小不一的纸箱,不禁多看了几眼。医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眼神儿:
“那是几只空箱子,从超市里要来装东西用的。”
医生的解释更加重了初秀心中的疑问,她目不斜视地瞅着前方,心里有些乱乱的,不知该不该问问,上次在山上急刹车时,纸箱里的东西坏了没有?
“是去城里看老同学了吗?”医生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
“是呀,顺便办一点事儿。”初秀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你在这里还住得惯吗?”过了一会儿,医生开口问道。
“还不错,我比较能适应环境。”
“我还以为你会像其他人一样很快就会走的。”
“不,我还不打算走。孩子们需要我。”初秀看了他一眼。
“看来,你和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医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没什么不一样的,我从小性格独立,没有那么娇气而已。”
医生不再说话,车子就快到上次出事的那个弯路了。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初秀眼睛迅速瞟了一眼立在路旁的老榆树,心情不由紧张起来,一只手下意识地抓牢了扶手。与此同时,她感觉到旁边的医生身体也僵直起来。
前面的风挡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气,陶凡伸出一只手去擦,这时初秀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脚不沾地朝车子飘来,初秀不由得惊叫起来,车子一抖,熄了火,停在了路上。
“怎么了?”医生沉着地问道。
“有一个人……”初秀战战兢兢地手指前方。
前面的身影不见了,跟上次一样。
初秀张口结舌地愣住了:
“我刚才明明看见的……。”
医生没有吭声,只顾低头发动车子,汽车轰鸣了几下,再没了动静。他拉开车门跳了下去,绕到前面,掀开了发动机盖子弯腰察看着。
初秀坐在座位上半天不能动,她慢慢抬眼朝山坡上的坟地望去,那座雪后添的新坟上还用石头压着几张烧纸,随风飘动着。她不由想起了赵小柱可怜的妈妈。
初秀回过头来,猛然看到一张脸正贴在右侧的玻璃上,她感觉自己的鼻子尖差点就碰到那个在玻璃上挤压得变了形的鼻子上。
那是一张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面孔,正是村里那个姓邱的老女人。她面无表情地隔着一层玻璃,就那么直盯盯地瞅着初秀。
初秀一动不能动,只能与她对视着。
“下一个就是你!”老女人突然张开少牙的嘴,说道。
“下一个就是你!”她裂嘴一笑,瞬间不见了踪影。
前面的机器盖子“砰”地一声落了下来,初秀看到医生表情疑惑地回到了车里。他拧了一下钥匙,汽车“轰隆”一声发动起来。
“真是见鬼!”医生松开手闸,汽车朝前溜了出去。“你真的看见有人吗?”他边小心地看着前方路面,边问初秀。
“我……也许是我看花眼了。”初秀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得清楚,她突然不敢肯定刚才的情形是不是幻觉。
初秀吱唔着,她装作四处看着,不再说话。
越野车停在了学校门前的坡下,医生沉默着,他显得心不在焉,对初秀即将离开一点儿表示也没有,甚至不打一个招呼。
“谢谢你,陶医生。” 初秀打开门跳下了车。头也不回地朝学校跑去。
医生的眼睛一直盯着初秀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在黑沉沉的暮色中消失。 朦胧中,
老宅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关上。
拴在铁链上的大狼狗突然兴奋地跳起来,拖着链子“稀里哗啦”地跳跃着迎接主人。
锁好了大门的医生转过身来,他模糊的脸阴沉着,只扫了狼狗一眼,那狗就知道主人心情不佳,它“吱吱”叫着,垂下了耳朵,同时夹紧了尾巴。
“怎么样?家里没什么事儿吧?” 医生摸了摸它的头,顺手摘掉了它脖子上的锁链。然后他走向暖房,把白天为晒太阳掀开的草帘子一一放下来,严严实实地遮住每一块玻璃,这样晚上就不至于冻坏暖房里的植物。
做完这一切,他便径直朝后院的地窖走去。他掀开地窖口上的盖子,动作敏捷地跳了下去。
里面是一个东北普通人家储藏过冬蔬菜和放置咸菜、酸菜的地窖。
可是医生显然用不着储藏什么过冬蔬菜,更没有咸菜,只是在靠墙处摆放着几只黑乎乎的巨型瓦缸。这些瓦缸应该是从前人家遗留下来的东西,多年过去了,还照原样儿放在原处,上面落满厚厚一层陈年的灰土。
医生从一只瓦缸的盖子上拿起了那只照明用的矿灯,一直往长方形的菜窖里面走。走到尽头时,用手轻轻推了一下,墙上就出现了另一个入口。
他钻进去,关好那扇伪装的门,开始走在长长的、狭窄的通道里。
这条通道仅仅是老宅地下许多通道中的一条。当然,那些迷宫般的通道都是古人的功劳,而这条从老宅通往地下的通道,却是今人的创造。虽然猜不出具体年代,可是那些支撑棚顶的巨大圆木,都是一百多年前生长在龙山上的红松树。现在,这些树已经成为人们遥远的记忆了。
有时候,他非常佩服一百年前就已经知悉了老宅地下秘密的人,那个人的胆略和野心,显然比他陶凡更加出色;而有时候,他又为那个傻瓜感到可惜:如果他活在今天,有这么多科技手段可以利用,就不会到死都无缘进入地下宫殿的中心地带了。
比如他来到老宅以后,所使用的探测仪、大量的胶泥炸药、防沼气中毒的防护面具、长时间在地下工作使用的氧气瓶,甚至连照明用的矿灯,都是那个时代所不具备的!
想到这儿,医生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他对完成这项前无古人、也必将后无来者的事业,信心更足了。
踏着已经不再松软的黑土,他在一步步接近目的地。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令他的心里有一种颤颤的感动。
那盏矿灯被他提在手里,擎在面前,半提半举着,白灿灿的灯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漂浮着的幽灵。
这幽暗的地下世界令医生心醉神迷。
每次打开那扇大门,医生就有一种君临城池般的得意和满足。他首先微笑着环视室内的一切,然后飘飘然地慢慢进入其中。
下台阶,再下台阶……拐一个弯儿,又拐了一个弯儿。眼前出现了一个宽敞的空间,那是一个类似大厅的地方,靠墙处有他的一张大大的工作台。
医生把灯放在工作台上,回过头来慢慢检视自己的劳动成果。
他抽了抽鼻子,十分受用地深呼吸着……地面向上散发着一种腐败的气味,目光触及之处,都是令他感到赏心悦目的景象。
他的手举起来,摸了一把身边墙上精致的壁画,不用看,他就知道他的手掌此刻触着的正是古代美人儿那飘荡的裙带。她们的形象还活在艺术作品里,可她们的躯体早已化为面目可憎的骷髅,并很快将化为轻轻的尘土,在盗墓者惊愕的目光中瞬间飘散,只留下一点儿可怜的痕迹。
一想到这些,医生便有些莫名的沮丧,有一瞬间他真搞不明白自己究竟置身何处,在干什么?这一切的意义和价值何在?
他的手在表面已经变得粗糙的壁画上移动着,情绪渐渐好转。他走到工作台前,坐下来,用手拨弄了一下面前的一只骷髅,听着它摇晃着发出的“咯哒咯哒”声,不禁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医生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尽情地享受着独占秘密、独占宝藏的快乐,除了邱瘸子,谁也无法理解这种快乐。不过,那可怜的老家伙再也不能与他分享什么了,他已经稀里糊涂地做了法老嘴下的横死鬼。
自从前几天的车祸发生以后,医生不知怎么就开始有些疑神疑鬼了。尤其是女教师初秀说她看到一个人影儿那件事,使他颇费了一番踌躇。联想起前些日子,半夜里有个白花花的东西溜进了自己的院子,当时他的猎枪走了火,结果让它给跑了。医生就觉得这老宅周围似乎有一种危险的气息,在隐隐地逼近。
为这事,几天来他心里一直惴惴地。虽然医生是无神论者,但毕竟他现在做下的事情,是天理不容的,不仅已经惊扰了许多亡灵,而且还惹恼了不少新鬼,所以有的时候不免心里发毛。
他为那个不明来历的白色影子心烦了好一阵子。后来一想,也许是村里谁家跑出来的牛羊吧?这才算暂时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没想到刚才回来的路上又撞了“鬼”。他不知道这是那女教师紧张所致的幻觉,还是她故意在虚张声势,但总觉得这个小女孩儿不那么简单。
最近,他心里那隐隐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那个新来的女教师一双能穿透人肺腑的眼睛,总在他的眼前晃呀晃的,弄得他很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