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来的目光可怜巴巴,任是铁石心肠,也会不忍,偏偏眼前这青衫男子却好像一无所觉。
“哦?长史有恙吗?无妨,在下可以代为诊治。”
“哎、哎,不必,不必……”
“怎说不必?”李淳风不由分说抓过他的手腕,“左寸浮而洪数,右尺沉细,是心火郁积之象。不宜卧床,倒要多劳动才是。”
“荆烈……”易秋楼眼光转向下属,求救一般,“我平日待你不薄啊……”
叹了口气,荆烈道:“长史大人既然病了,这诱敌之计不妨缓行。”
“对,对,缓行,缓行。”如逢大赦,易秋楼立即连声附和。
“长史可以缓,刺客却不会。昨日,华原县令方恪在驿馆被杀。”酒肆主人垂下眼,令人无法窥见他眼中神情。“此事本可阻止,只可惜阴差阳错,刺客误将残肢送到了另一人手中,以致错延了时辰。我与尉迟赶到之时,刺客刚刚离开。”
“什么?方大人也……”
荆烈点了点头,低声道:“就在昨夜,是李先生发现的。”
“老天!”
一声呻吟,长史倒在床上,双眼翻白。
“目前为止,刺客已杀七人,无一失手。”看了看周围,李淳风道:“恕我直言,易大人这里的防卫对付小贼还可,若要对付杀手,只怕无效。”
“那……那该如何是好?”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故意将最易受到攻击的破绽亮给对方,引诱他来入网。荆大人这条计策不失为妙着,李某也认为可行。” “可是,如果刺客不上当,我……”
“放心。”荆烈上前一步,双唇紧抿,“卑职会布置一切,确保万无一失。”
望着眼前两人,易秋楼只得点了点头。脸上神色当真是风萧萧兮悲且凉,莫说是易水,连怀中锦被也寒了起来。
傍晚时分,两日来一直紧闭的易府大门敞开了,八名轿夫抬着一乘青绸软轿从中走了出来。轿帘上以彩墨绘着喜鹊登梅的图案,影影绰绰现出轿中人影。轿前轿后各有五名精壮士兵跟随,荆烈按着佩刀,没有乘马,徒步行走在轿侧,神色如常,一双鹰一般的眼左顾右盼,不放过身侧每一个人、每一点异动。
天色已暗淡下来,路上人大多行色匆匆,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队。转过街角,迎面一名跛腿小贩,肩上挑着糖糕担子,一瘸一拐地向着软轿走来。粗糙而敦厚的面容上,满是长期劳作留下的皱纹和印记,一眼望去,正和这城中寻常中年商贩一样。
青绸软轿向北,商贩往南,眼看便要擦肩而过。就在此刻,树上一只乌鸦突然惊飞而起,荆烈本能地抬头一望,几乎同时,一点光芒如闪电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飞入轿。
“要尉迟大人为我守卫,当真过意不去。”
依旧没了骨头一般靠在侍婢身上,易秋楼开口向面前之人道谢。
“说哪里话。”尉迟方直率说道,“方兄遇害,我没能救下他,已是万分抱歉。如今只有尽快抓住凶手,免得他再害人。”
“正是,正是。不过,”长史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周围,“不知道那刺客会不会中计?倘若被他发现了……”
此刻二人正在易秋楼的卧室之中。诱敌之计本是计中计,乘着长史平日常用软轿出门的是李淳风,而尉迟方则被请来埋伏在易府,以防万一。
“放心,”尉迟方显得信心十足,“有我在,刺客决伤不了你。”
“如此便好。”安心地叹了口气,缩回锦被之中,他又想起什么似地探出了头,“可李先生那边……”
“荆烈已随同保护。李兄行事向来有分寸,一定早有应变之方。”提起李淳风,尉迟方看似比对自己信心还要多出十分。
几乎在那道劲风袭来的同时,荆烈也立即拔出刀来,但仍然迟了一步。寒光一闪,已没入轿帘。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小贩此刻判若两人,身体旋转的同时飞出两脚,将糖糕担子踢向荆烈,自己则抽出了那根扁担,向后疾退。动作潇洒敏捷,一气呵成,显然训练有素。 但荆烈是何等人,他号称京城第一捕,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他大喝一声,丝毫不理会向自己直飞过来的箩筐,而是猛一跺脚,身形如疾风一般从间隙中插了过去,与此同时,袖中飞出一条铁链,黑沉沉地套向对方脖颈。刺客显然怔了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对方身手如此快速,稍一分神颈项已被铁链缠绕,眼中顿时流露出惊恐绝望之色,嘶声道:“你……”不等他说完,荆烈右手拉住铁链发力,勒住刺客咽喉将他带向自身,耳边只听到一阵金属摩擦的刺耳之声。
“留手!”
一个声音喝道。荆烈闻言顿了顿,手腕一翻,铁链兜了半个圈子,刺客要害受制,只得跟着旋转,重心不稳,一跤摔在地上。荆烈正要上前,突然啊了一声,一手捂住腹部,身体弯了下来。
这的确是个好时机。刺客飞快解下颈间锁链,抓起扁担便要飞奔。却在刹那间硬生生顿住脚步,仿佛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张大了嘴,然后缓缓双膝跪地。
一柄剑,一柄明晃晃的剑不知从何处飞来,没入了他的胸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把前胸染成鲜红。刺客颓然倒地,一动不动。一直紧紧抓着扁担的右手此刻才松开,带着临终前的挣扎与不甘。在他身前,一人负手而立,白色道袍,身材修长,面貌清癯。
“可惜……”方才说话的人此刻从轿中走了出来,正是伪装成易秋楼的李淳风。他手中握着一只青铜面具,面具的眉心有一处凹陷,却是方才刺客铅丸射中的地方。
荆烈面色灰白,摇摇欲坠,正要直起身,却被李淳风一把按下。
“别动。”
揭开荆烈的衣襟,只见他胸腹之间一片乌青。幸好他贴身穿了护甲,否则刺客意图逃走时发出的那一枚铅丸便要将身体洞穿。李淳风从怀中取出一瓶药,倒在掌心搓散了,尔后涂抹在伤处,顿时疼痛大为减轻。见他已无大碍,李淳风这才将目光转向站在刺客身旁的白衣道人。
“还有救吗?”
默然片刻,道人冷冷道:“你请我出手,就该知道后果。”
叹了口气,李淳风望向地上毫无生机的躯体:“天绝之剑……你的剑果然是无情物。”
荆烈显然有点愣神,此刻才反应过来,是眼前这鬼魅一般的道人杀了刺客,救了自己,忙道:“荆某谢道长相救之恩!” “不必。”道人吐出两个字,弄得荆烈怔怔发呆。李淳风心下了然,拱手道:“承蒙援手,多谢多谢。此间事了,他日必携桃花酿,与君共谋一醉。”
道人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好,莫让我久候。”再不多话,转身便走。
荆烈好奇道:“这位是谁?”
“朋友。”
李淳风抛下面具,径直走到尸体旁,翻检了片刻,手中多了一只小小铁盒,长而扁,毫不起眼,却令李淳风双目为之一亮。荆烈忍不住问道:“什么物什?”
李淳风伸手一拨旁边机括,扑的一声,一枚铅丸从下方圆口中射出,钉入地下,将坚硬的地面凿出一个深坑。
“凶器!”
“正是。”
李淳风顺手将盒收入自己怀中,翻转尸体,一样东西从他身上掉了出来。那是块木牌,因为摩挲日久,表面黑漆已退,变成乌油油的润泽光彩,牌上刻着一个“羽”字。
“原来是叛逆余党!”
酒肆主人目光中露出一丝异色:“荆大人见过?”
“没错!”接过李淳风递来的木牌,荆烈仔细看了看,“八年前……”
夏王窦建德是隋末另一股割据势力,其人慷慨豪侠,骁勇善战,盘踞山东河北一带,后因援助王世充被擒。王是险诈小人,他则甚有英雄气,颇得人心。这样的人,自然是唐王朝的心腹之患,于是饶了王世充,却必斩窦建德。临刑之前,朝廷收到密报,有死士谋劫法场。
“那些人大约有十来个,个个武艺高强,而且似乎有邪术。”一边回忆,荆烈一边说道,“围捕的百余名官兵死伤大半,直到后来出现了几名蒙面神秘人,局势才得扭转,全歼了逆党。事后检看,死者身上都带着一块这样的木牌。” “看来羽字系最终投奔了窦氏。”
“羽字系?”
“嗯。”种桃道人曾对李淳风说过游侠令秘史,其中提到以江湖散客为主的一支,便是羽字系。
“这可麻烦了。”荆烈蹙眉,“难道这里有叛逆的阴谋?”
“此刻还不能断言。荆大人还能行走吗?”
荆烈活动了一下,伤处疼痛已减轻了不少:“无碍。”
“好,回长史府上。”男子湛然双目此刻微微眯了起来,“若我猜得不错,他们的经历想必更为有趣。”
如果有两团丝棉,尉迟方很想将自己耳朵堵住;倘若只有一团,好歹也可将易秋楼的嘴堵住。不幸的是此刻他的手中连一根丝线也无,只好听凭长史大人翻来覆去地诉说自己的不安与担心。
“一定是上次搜捕青州盗贼的时候得罪了这帮亡命之徒。”易秋楼愁眉苦脸道,“可我也是奉命行事……尉迟兄你也知道,上命不由人,为何要将仇算到我身上?这才叫祸从天降……”
他一面自顾自地说着,一面坐立不安四处张望。尉迟方开始还安慰两句,眼看毫无效果,也只好省些力气。易秋楼又道:“李先生那边还是没消息。会不会……”
“放心,不会有事。”
“可天色都这么晚了……”
确实,原定日落之前回来,此刻天已漆黑。尉迟方本来极有信心,也被弄得有些焦躁起来。他看了看易秋楼,无奈道:“不然我便去瞧瞧?”
“别!别走!”
易秋楼惊慌之下一把扯住他的手臂:“你若走了,我怎么办?”
一筹莫展,校尉只得坐下。就在此刻,门上突然传来两声轻响,长史顿时面如土色,尉迟方立刻拔刀在手,沉声喝道:“谁?” “请大人们用膳。”
听声音,正是府中管家。易秋楼这才松了口气,道:“进来。”
门开了,卷入的却是一阵狂风,呼地将房中灯火吹灭。耳旁只听见尉迟方大喝一声,刀光骤起,缠住一道剑光。
突如其来的黑暗,令人目不能视。尉迟方退了一步,剑光飘忽如灵蛇,两个翻转便摆脱了刀光的纠缠,长了眼睛一般直向易秋楼藏身的角落逼来,紧接着当的一声大响,似乎是重物撞击声。剑光急停,又再度暴涨。
“住手!”伴随喝声,另一道刀光卷入。与此同时,狂风再起,人影如飞冲出门去,速度之快不可思议,只余惊鸿一瞥。
火光再度亮起,照见室内暗影。尉迟方长刀护在胸前,另一人则是刚刚赶到的荆烈。长史坐在地上,安然无恙,只是脸上全无血色。门口举着烛火,青衫束发,正是李淳风。
“荆烈!李先生!”易秋楼终于缓了过来,脸上神色便似要哭出来,“幸好你们及时赶到,否则的话……”
打了个寒噤,下面的话便说不下去了。李淳风点了点头,将房中灯火点燃,俯身拾起地上一样东西。
“是那铅丸!”尉迟方叫了出来。
轻轻摩挲铅丸表面,青衫男子不发一语。
灞桥边上垂柳,依依似留人驻。和风吹拂,拂得人心也暖洋洋、软融融,这正是春日独有的意趣,何况是如此温暖闲适的午后。将木屐脱了放在一边,背靠柳树,赤足席地而坐,男子看上去颇为悠闲。他手中握着一根钓竿,身侧一堆花生壳说明坐在这里有些时候了,但身旁的鱼篓却还是空的。
脚步声轻微,越来越近。正在垂钓的李淳风眉头舒展了开来,并未回头,只闲闲招呼。
“荆大人。”
身后那人停了下来,隔了很久,方才沉声道:“你知道是我?”
一丝笑容从酒肆主人嘴角浮现:“既然来了,那就是了。”
“哦,愿者上钩吗?”
“在下姓李,却不姓姜。”放下钓竿,青衫男子伸了个懒腰,尔后站起身来,转过头去。一道阳光从斑驳树影中直泻下来,正照着来者出鞘的利剑,又反射到李淳风的面容之上,将眉目映得分明:原本清俊柔和的棱角,此刻看来竟是锋锐异常。
“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邙。利剑鸣手中,一击而尸僵——荆大人手中之剑,将为我而鸣吗?” 沉默片刻,荆烈缓缓抬手,长剑指向对方咽喉:“抱歉。”
“这么说来,你已发现了?”
“昨晚我遣人去找陈六尸体,却发现他失踪了。将那日之事连起来一想,恍然大悟是你布的局。”
“不错。观主那柄剑本就是断剑,刺入胸口不及半分。只是我在剑上加了些药物,可以令人麻痹昏死。”点了点头,李淳风真心赞赏道:“小小障眼法,果然瞒不了长安第一名捕。”
“过奖。”荆烈面无表情地说,“无论你是靠妖邪法术,还是当真未卜先知,我都不能留你。”
“哦?难道你以为,只有邪术才能破解你的秘密吗?”
李淳风不理会对方剑尖,转过身去,将后背暴露在对方剑下,自顾自地说道:“你找到陈六,胁迫他重操旧业,同时又劝诱易长史,要他出门诱敌。原定计划应是你杀了陈六,这样一来,长安城中的刺杀事件便都嫁祸到羽字系的头上,却隐藏了真正的凶犯,这正是李代桃僵之计。同时又一石二鸟,打击了游侠令余党,杜绝他们向你报仇。”
荆烈手中长剑骤然握紧:“向我报仇?为什么?”
“因为八年前那场屠杀,其实是借刀杀人。”李淳风霍然转身,双目盯着荆烈,“羽字系并不曾投靠夏王窦建德,更不曾要劫法场。从头到尾,这都是一个无中生有的陷阱,而你或你的同党,正是掘陷阱之人。”
哗的一声,一条大鱼跃出水面,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倏忽之间又沉入水底,只在水上留下一圈圈颤动的涟漪。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荆烈沉声笑了起来。
“阁下是在主持正义?还是说,自认为有权审判于我?”
“当然不是。”看得出李淳风在谨慎选择措辞,免得触怒对方,“莫氏与羽氏两大宗支的恩怨纠缠已有数百年,李某一介外人,怎能知晓?凡事必有因果,你的所作所为自然也有你的理由。” 荆烈面色缓和,长剑也垂了下来:“好吧。能猜出我的来历,你也是聪明人,不妨将此事说个透彻。游侠令自王莽纂汉之后,就已分崩离析,两派之间互相残杀。直到二十多年前,两派分别出了两位首领,一名莫祁,一名羽之。那时隋室江山已经风雨飘摇,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莫祁、羽之都是见识卓著之人,也有一副侠义心肠,便相约定盟,放下往日恩怨,同心协力救民水火。为表诚心,双方将自己在各地的组织与联络方式刻在一块木牌上,交给对方。”
“难怪有人向我要游侠令,原来便是此物。”李淳风沉吟道:“对于一个秘密组织来说,这就相当于将身家性命交到了对方手上。”
“正是。当时群雄逐鹿,中原局势混沌不清。二人均看好李唐势力,便定下计划,莫氏在明,羽氏在暗,共助李家。莫氏弟子本来就有很多世家少年,于是纷纷从军,不少人累积军功成了大将,自然也有无数好男儿血溅沙场。终于唐皇登基,天下太平,莫氏弟子却纷纷离奇暴毙,仅一年之内,便折损了大批精锐。”
“难道此事和羽氏有所关联?”
“弟子身份本来隐秘,不是宗派中人很难知晓,而羽氏拥有莫氏的游侠令,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仅这一点,羽氏的嫌疑最大。但宗主莫祁与羽之早已成为知交好友,不信对方会背叛友情。于是他便约见羽之,打算问清事实。预定之日已过,弟子却未等到他归来。弟子情知不妙,赶往相会之处才发现他的尸体,身上属于羽氏的那一半游侠令已被抢走,显然,正是他所信任的好友羽之下的手。”
“那么羽之可曾承认?”
哼了一声,荆烈道:“那懦夫自然不认账,极力辩驳。但事实俱在,他也无法抵赖。当时莫氏在京城中的势力几乎被暗杀殆尽,本以为报仇无望,谁知道正好逢到了一个天赐良机。一名神秘人物前来寻找莫氏,透露了羽之的行踪,说他和他的弟子冷血十三将在某月某日聚会于长安。并定下了告密之计,借朝廷之手,将羽氏连根翦除。”
“羽氏为何齐聚长安?那人是谁?又怎会知道这么隐秘的消息?” “这就不清楚了,但那人言之凿凿,并说这是为死去的莫氏宗主报仇的最佳时机。事实证明他的消息没错。围捕当天……”荆烈目光微微涣散,似乎回到了那日情景,“……一场恶战,到处是鲜血……我也曾从军参加过大小数十场战役,但那一天的场景却是我永生难忘。羽氏都是些悍勇之徒,誓死不退。而羽之更是全身浴血,身中数箭,长矛戳穿了他的腹部,肚肠流出,却依然神勇非常,无人敢近身。最终还是他的弟子,冷血十三中排行最末的一人突然背叛,亲手将他的头颅砍下,才将之结果。”
“那人就是陈六?”
“不错,也是当天羽氏在围剿中活下来的唯一一人。衙门将他带了回去,百般拷打,他假装疯颠,伺机逃走,隐身于市井,直到上个月我才找到他。这贪生怕死之徒为了活命,只得答应我行刺官轿。原先的打算是无论成功与否,都要杀他灭口,将刺杀的嫌疑转移到羽氏。没想到这厮还有胆垂死反扑,又被你将计就计,救下他来。”
“其实这也是你的破绽所在。”李淳风心平气和地说道,“马周曾向我说起过你的办案手法,称你是个极其谨慎周密之人,所以才有‘天罗地网’的绰号。但,你要易长史出门诱敌的计划可谓相当草率,既未多派兵丁保护,也未加以预防,简直就是故意在制造刺杀机会。人之性情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这其中的规律甚至比日月潮汐、星辰运行之道还要恒定。倘若突然违反常理,其中必有缘故。反常本身,就是破绽。”
“这便是你说的因果吗?”荆烈眼中有嘲弄之色。
“自然还有别的。荆大人可知,李某随意楼中什么东西最出名?”
“桃花酿?”
“没错。”酒肆主人一拍双手,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处境,显得甚是得意,“说到酿酒,在下便当仁不让了。其实酿出好酒,原料与功夫都在其次,关键是要有敏锐的嗅觉,何时出窖,如何勾兑,鼻、舌要能分辨出极细微的差别。而这,正是李某所长啊。”
“这跟我有何关系?”荆烈不耐烦地说道,手中剑又再抬起。
“说来也简单,方恪遇刺,他房中有极淡的青蒿气味,这恰恰是那日上午我在你身上闻到的。正是这丝气味,让我疑心到你。其后你提出诱敌行刺的计划,我便知会了道长,让他跟踪官轿。一旦发现刺客,抢在你之前出手。”
“难道那时你便知道了整件事情?” 李淳风摇了摇头,诚恳地道:“李某并无法术,所依靠的只是一点推测。直到陈六苏醒后,我才从他口中证实,你便是那凶手。”
“凶手?”荆烈哈哈大笑:“待你死后,不妨去问问那些死在我手中之人,看到底谁才是凶手!”
空气瞬间紧张起来。剑光摇曳不定,窄细的剑尖仿佛一条灵蛇,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事已如此,我不得不杀你。”荆烈脸上神色,竟有几分惋惜,“你其实并无当死之罪,可惜太过聪明。”
“过奖了,”酒肆主人仿佛不曾看见那凛冽剑光,欣然道,“只不过我既然如此聪明,怎会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呢?”
这一句话出口,荆烈表情突然变了,手中长剑也随之挥起,剑光如匹练一般向李淳风卷去,却在未到身前时蓦地顿住,浑身颤抖起来,而后仿佛醉汉似的左右摇晃。
“你!”一阵天旋地转中勉强用长剑支撑身体,荆烈显得愤怒而惊奇,“你用的什么邪术……”
“不是邪术,是那日我为你用的伤药。药是好药,不过掺上了几味特殊的佐使之材。三日之内不可妄动力气,否则便会像现在这样。”
咬了咬牙,荆烈道:“你想做什么?”
“什么也不想做,”微微一笑,李淳风又坐了下来,“如此和暖的天气,只想晒晒太阳,钓几条鱼。”
他说的是真心话。空气中有清淡的花草香,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蒸发出来。离岸很近的地方又一次传来鱼跃声,近得几乎能感觉到那条冒失的鱼在水下摇头摆尾的模样。这样充满生机的春天,却让人心中忍不住地生出安宁幸福之感,仿佛一切都可置之不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但随即,李淳风听到身后传来一点奇异响动。蓦然回首,荆烈手中长剑已插入自己胸前。 “荆烈!”
青衫男子敏捷地跳起身来直奔过去,扶住了对方,随即发现,即使是自己也已回天乏术。经验丰富的捕头将长剑直刺入心口要害,脸上神情出乎意料,竟是一片平静。
“我若不死,此事不止……你……答允我……”
话说到此,骤然顿住,头也低垂了下来,缓缓坐倒,从此再无声息。一只拨浪鼓从他身上掉了下来,在地上转了一圈,发出清脆声响。红漆的鼓身绘着一对白胖娃娃,看起来圆滚滚甚是可爱,正是孩童喜欢的玩物。想必是做父亲的在集市上买来,准备带给大病初愈的孩子。
李淳风将那只拨浪鼓拾起,默然良久,尔后开口,向再也听不到的人郑重道:“好,我答允你。”
灞桥之上,依旧春浓,依旧是故事开头的两人,但此刻却是送行。
“当真要走?”尉迟方有些迷惑地问道,他对面的赫然正是本已死去的方恪。事实上他们赶到驿馆时,刺客尚未到达,于是李淳风让方恪在帽中衬垫了铁片,预作准备,诈死逃生,又在荆烈意图检查尸体的时候闯入,令其来不及发现布局。除了些微震荡,方县令并未受到损伤。但此时危险已过,方恪却在金殿上主动提出,辞去留在朝中的新任命,远赴当时处于突厥与唐交界之处的原州百泉县任县令。
牵着马,沉默地望向一城柳色中的长安城,方恪身上那件绿色官袍迎风而起。他来长安,是孑然一身;此刻离开长安,仍是一身孑然。
“原州一带战乱频繁,屡屡有突厥犯边,甚是危险,万一……”没有注意到友人神色,尉迟方仍旧热心诚恳地为对方谋划。
“没有万一。还记得你我在这桥边所说的话吗?戍边抗敌,本是毕生所愿。此次赴京,为的就是一展抱负,纵然马革裹尸,也无悔恨。”
“方兄果然是大义君子!”尉迟方肃然起敬。
方恪微微一笑,道:“也是当死之人。”
“什么?” 校尉惊愕地看着方恪,而对方则垂下了眼,神色喟然。
“尉迟可知道华原当日景象?”不等尉迟方回话,他自顾自说道:“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从入秋开始,一直断续下到深冬。我将自己的俸禄全部捐出购粮赈济,却是杯水车薪,整个华原存粮已不足万石。每一天都有人冻饿而死,甚至县衙门前,也常见到灾民的尸体……但,朝廷已在秘密征调粮草,为攻打突厥做准备。一边是国事皇命,一边是黎民百姓,我无法选择,只有下令将救命的粮食运往京城。”
“可……可是……”尉迟方张口结舌,“可是圣上不是说你赈济有功……”
方恪缓缓摇头,道:“不,不是。调粮的消息走漏了风声,城中灾民联合起来,意图抗捐夺粮。当时华原城中局势,可谓一触即发。得到通报后,我便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想要将粮食太平运送进京已不可能。三日三夜,我寝食难安,最终定下一个计策,在城中张贴布告,说道要开仓赈济,但需要招募青壮帮助搬运,这样一来,那些人便踊跃前来报名。”
他的语气平和,却似乎藏着一种危险,尉迟方隐隐觉得不妥。只听他续道:“之前我已由内线得到企图劫夺军粮之人的名单,便按照这个名单取人,将他们召集到米仓地窖中,锁起地窖大门。另一方面,则令差衙将粮车伪装成柴草,悄悄运送出城,如此一来,粮食才得以安全转运长安。”
“那么,那些人……”
双目直视,方恪低声道:“六日后打开地窖,无一存活。”
“啊!”尉迟方大叫一声,伸手指向对方,却不知说什么好。
“那日地窖中的景象,永生难忘。”方恪目光看向自己官袍下摆,声音极轻,像是怕惊动了地底幽灵,“那些尸体……你可知什么叫做死不瞑目?我从地窖之中走过,突然有只手从尸堆中伸出,拉住了我的衣袍。此人什么也没说便死去了,或许只是回光返照。我却记住了他看向我那垂死眼神……日日夜夜,仿佛合上眼就能见到。此后,我的官袍上就多了这块污渍,任凭如何浆洗,也都消退不了……” 尉迟方定睛望向方恪的衣袍,淡淡痕迹在这一刹那变得清晰无比。天气虽暖,尉迟方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答反问:“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朝廷之命不可违,何况粮食是征召用于攻打突厥。至于灾民,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既然意图抗捐劫粮,就是反叛,留下固是祸根,杀之亦不为过,方恪的所作所为甚至可以说是尽忠职守。这样想来,华原之事朝廷也未必不知,对方恪的褒奖并非褒其赈灾,而是褒奖他的大局为重,阻止了一场乱象。思及此,尉迟方突然明白了他将方恪离京一事告知李淳风时,酒肆主人那意味深长的神情。
“我,或许我会向朝廷上书,请求免课。”
方恪面上现出一丝讥讽,却无恶意:“你身在长安,又是官宦子弟,怎会知道像我这样朝中无人的地方小吏之苦。逐级上书,等到了朝廷,怕不要一月有余,而当时局面却是刻不容缓。”
“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屠杀百姓!”突如其来的愤怒涌上心头,尉迟方瞪视眼前好友,“你的作为,与杀良冒功有何区别!难道这就是你对我说的不计得失,为民求福?!”
“那么朝廷呢?金吾卫难道不曾奉命驱赶城门口的灾民,长安城外乱葬岗中,有多少是一息尚存之人,被弃之不顾?”方恪毫不退缩迎上对方谴责的眼神,沉声道:“我是寒士,生来便无世袭之份,也无人举荐。若想求得官位,只有凭借自己努力,否则的话,空有一身抱负,也无处施展。试问我这样做,又有何错?”
尉迟方以手扶额,心乱如麻。突然之间,他有些希望那位总是满不在乎微笑着的酒肆主人就在身边。以那人的洞明世事,想必能够分清是非,解说黑白,而不像自己这般迷惑惶恐吧。
“抱歉……”低沉的声音令尉迟方从沉思中醒来,方恪望向他,神色复杂,竟有悲哀之感,“令尉迟失望了。那天我对你所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我也想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但……我无从选择……”
“住口!”
这一句破口而出,当真静了下来。方恪神色黯然若丧,转过身去。尉迟方心中忽觉不忍,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终道:“罢了,无论如何,你总算得偿所愿。”
方恪无声地笑了笑,道:“尉迟兄可知我心中是什么感觉?” “什么?”
县令转过身来,沉默许久。
“噩梦缠身,生不如死。”
他拉起袍服下摆,嚓地一声撕了下来,抛在地上。随后跃上马,头也不回,向长安城外行去。绿柳如烟,将方恪背影隐没其中,瞬间不见。
年轻男子挽着衣袖,肩上一根钓竿,左手拎着鱼篓,无精打采地走进夕阳下的随意楼,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门前有一头肥猪,打着呼噜躺在一匹黑色骏马旁边,看上去对自己所处的位置甚为满意,见到李淳风便哼哼两声,动动耳朵,又闭上了眼。柜中少年也于此时抬起头,面色却不好看,眉心皱成川字,嘟着一张嘴。
“总算肯回来了。”
“嗨,甚么话。”酒肆主人晃了晃鱼竿,“你家先生办的可是正事。”
“正事?”少年一把拉过鱼篓,嘴撇得更加厉害,“没猜错,果然又是空的。”
“哎呀哎呀,”男子神色无奈,“运气不好而已。鱼不上钩,总不成将它们挂上去?”
“那么里面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顺着摇光的眼神看去,店中自己惯常的座位上此刻坐着一个人,看起来已经酩酊大醉。衣领敞开,帽子歪戴着,原先一丝不苟的仪表此刻也变得邋遢了起来——正是以风流潇洒闻名长安的易秋楼易公子。李淳风当下叹了口气,取过一坛酒,抱在怀中,向那人走去。
“易大人。”
易秋楼抬起头,一双眼满是血丝,眼神也有些发直,忽地一笑:“李……呃……李先生。”
李淳风并不答话,在易秋楼对面坐下,拍开封泥,将对方身前已经空了的酒杯斟满。
“请。” 用双手将酒杯捧起,长史贪婪地一饮而尽。
“好酒!”
“喜欢便多喝几杯。”
毫不客气地再度举杯,易秋楼的手却突然停在了半空:“荆烈他……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若不死,此事不止。”
“还有呢?”
“他要我答允,不再追究。我应诺了。”神色平静,李淳风又道,“自始至终,他没有提及你一字。”
易秋楼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捧不住杯子。酒水从杯中溅了出来,越溅越多。
“他不该死……”
“我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荆烈只是一名衙官,虽然武艺高强,却没有足够势力。他的背后必然有主使之人。”微微一笑,李淳风又道,“现在你应当也想到了,那天在府中行刺你,其实是我的安排。”
“不错……长安城中刺客是我所遣,我当然知道不会有人行刺我,谁知竟真的……”
“生死关头,人皆有求生本能。你既然不知那刺客只是做戏,惶急之下自然会使出求生之招。”说到此处,酒肆主人停了一停,自袖中取出那枚铅丸,“当时在场数人,尉迟是我安排在你身边的,他并不知情;佯装刺客的则是小猴儿,也不会使用这丸匣。那么,现场铅丸的来源只有一处,那就是你。是你为了保命,射出了这粒铅丸。”
短暂寂静过后,易秋楼嘴角牵起冷笑,醉眼迷蒙地说道:“那又如何?” “你的确伪装得很像,谁能想到,名满长安,只知道眠花宿柳的易大公子,竟然就是刺客集团的主使。”
“可还是没能逃过你的眼。”易秋楼索性将杯放在桌上,抬起头来,“随意楼中李淳风,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我起初也未发觉,直到你说了一句话,露出破绽。”
“什么话?”
李淳风凝视对方的眼,一字字道:“你那天说,被杀数人身份背景各不相同,有山东世族,也有江南寒士、前朝降臣。事实上我曾调查过死者,那时被害的人中并无江南人。开始我只当是口误,直到那天晚上,尉迟对我说,接到木盒人眼的时候还有一名同行者,我这才领悟,这位县令才是刺客的真正目标。
“方恪祖籍扬州,家道贫穷,正是江南寒士。我因此知道你那句确实是口误,但并非记错,而是无心泄露了你即将动手的下一个目标。在你心中,他已是你的牺牲品,于是顺口便说了出来。”
啪啪一阵鼓掌,易秋楼大着舌头道:“没错……没错,那姓方的,哈哈,我记得他。这混蛋为了邀功请赏,杀死无辜百姓,早就该死。那些人……呃……统统都是混蛋,统统都该死。刘钧老儿是个琴痴,因为贪爱卓家家传古琴,将卓东野一门构陷下狱,还有那两名宦官,收受了人家贿赂,便捏造书信,把王司马说成图谋叛乱的谋逆余党,害死了他一家……”忽地呆呆出神,“但荆烈……荆烈不该死,他是一腔热血的好汉子、好朋友……不该为我舍了性命……”
“抱歉,是我未能阻止。我也不曾料到他会求死,否则的话……”
为自己也斟上一杯酒,李淳风住了口。空荡酒肆之中,只听见醉人在喃喃自语。
“其实灭羽之那一战可说两败俱伤,莫氏在京中的精锐全部折损。我的师父,宗主大弟子林飞,也死在那场恶战之中。宗主死得突然,没来得及交待身后,而事后在羽之尸体上又没能找到那块刻有各地联络方式的游侠令。这样一来,流传数百年的游侠组织几乎完全被毁。”
“你想重建游侠令?”
出乎意料,似乎清醒了些的易秋楼摇了摇头:“不,这么多年来,游侠令的内部分化已令它伤痕累累。派中弟子有恃强凌弱,也有只为钱财胡乱杀人。我不愿重蹈覆辙,只想凭借自己力量,为那些被冤屈被枉杀的弱者复仇,让那些害人者也尝尝报应不爽的滋味。”
“所以你就和荆烈联手,暗杀那些你们认为该杀的人?”
“是,”眯起眼,易秋楼醉眼朦胧地望着对面之人,“你……没杀过人吧?那样的话,你便不会知道从世上除去一个恶人是怎样快乐。那些混蛋心怀鬼胎,一发现自己成为刺杀目标便惶惶不可终日,从前他们加在别人身上的痛苦,一一报应到了自己身上。真痛快啊,”将酒杯猛地往桌上一放,大笑道,“哈哈,真他娘的痛快!” “但你如何判定一个人是否该杀?”
易秋楼闻言一怔,道:“这还用问?当然是他们滥杀无辜。”
“那么,若你自己杀错了人,算不算滥杀无辜?”
“当然不会,”易秋楼神情自负,“我所杀之人,都是有确凿证据的。”
李淳风微微一笑,道:“譬如说我。”
“你?”易秋楼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不错,你……不过,那是出于无奈。”
“杀人者都可说,出于无奈。”凝视着桌上酒杯,李淳风道:“若荆烈杀了我,我又如何申辩?再,莫、羽之争,羽氏那些人难道都是罪所应得,其中是否会另有隐情?”
易秋楼被烈酒麻木了的头脑似乎无法跟上对方思路,呆了一呆。李淳风摇了摇头,道:“罢了,不提这个。木盒误交到尉迟手中,是故意为之吗?”
“是。负责此案的人就是我,本来绝无败露之虞。但案件一多,风声便紧,圣上要常中郎协助,马周又荐了你①,必须要有人来顶罪,平息风声。我们便定计嫁祸给羽字系的余党以脱干系。不料最后,还是被你看穿。”
易秋楼伸手抓起桌上酒壶,仰头便饮,浑然不觉酒水淋漓洒了一身。手一松,啪的一声酒壶落在了地上,瞪着血红的眼睛望向李淳风。
“现在我已和盘托出。为何不通知官衙捉我归案?还等什么?”
“自然是等你付账。”回答出人意料,却又顺理成章,“一坛桃花酿,啊,还有这酒壶,合计十二两四钱。”
易秋楼一声苦笑:“对,我险些忘了。”伸手将怀中钱袋摸了出来,往桌上一扔,“拿去!”
“承惠。”掂了掂钱袋,酒肆主人将之收入怀中,“钱账两讫,你该走了。”
“走?”原本颓然如同烂泥的长史吃惊地抬起头,“到哪里?”
不等他说完,李淳风截口道:“当然是回你自己的家,难道要住下?这里只是酒肆,却没有留宿的地方。”
“你……你不通知官衙捉我归案?” “李某是这酒肆的老板,并不是捕快。对我而言,你只是来此喝酒的酒客。你喝了酒,我收了银子,那就再无干系。”
“可、可是……”
“既然答应了荆烈,李某自当信守诺言。”迟疑片刻,李淳风从袖中取出一只拨浪鼓,放入目瞪口呆的易秋楼手中,“去吧,记得好生照顾他的家人。”
桃花林中,桃花道人手中长剑挥出,扁担应手而裂,一样东西从中掉了出来,发出金属声响。
“这就是那块游侠令?”李淳风将令牌捡起,扫了一眼,问道。
“不错,这就是莫氏宗主交给我师尊的那一面。”死里逃生的陈六垂手而立,眼光也看着地面,不敢与人相接。八年隐身市井的低贱生涯已将这个人彻底改变,现在,无论是谁也难将这位面相老实、满面风霜的中年汉子,与当初羽之最得意的弟子联系在一起。
“八年前,师尊接到一封神秘书信,尔后便带着我们十三个人秘密潜入京城。临行之前,他将刻有莫氏各地组织联络方式的令牌交给我保管,要我哪怕牺牲性命,也要确保令牌不失。这是他当年对莫宗主的信诺。后来,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被朝廷官兵大肆围捕。当时情势危急,我们的人已死伤大半,师尊也身负重伤。他……他要我……要我佯装背叛,砍下他的头……”
说至此处,陈六浑身颤抖,双腿更是如同筛糠,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但脸上卑怯神色却依然未变,仿佛刻板表情已深深烙入了皮肤。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掌心温暖,却是李淳风。
“……从此,我的性命就只为了保护这块令牌而活在世上……哪怕再屈辱、再卑贱,也要支撑着活下去……这是师尊的遗命。”陈六忽然抬头,大声道:“莫氏宗主之死决不是师尊所为!师尊将这令牌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又怎会背叛莫祁的信任?”
再次点了点头,酒肆主人神色温和:“我知道。”
一瞬间,这饱经风霜的中年汉子蓦地跪倒,像个孩子一般伏地大哭起来。种桃道人叹息一声,将目光转向远处。一直坐在树上的白发少女则好奇地盯着陈六。这奇怪的人为什么要哭呢?难道是因为吃不到糖糕? “为了师尊遗命,不惜背负叛徒的罪名苟活于世,你才是真正的侠者,也是游侠令真正的主人。令师泉下有知,当以你为傲。”伸手扶起中年汉子,李淳风将那面游侠令交给了他,“侠以武犯禁,盛世之中,本来便容不得侠者。但世间可以无侠客,却不可无侠气。这令牌,便当作侠气犹存的遗绪吧。”
目送陈六的身影蹒跚走出玄妙观,种桃道人举起了桌上酒盏。
“了结了?”
“嗯。”在他对面,李淳风漫不经心地剥开手中花生,“说来还要多谢观主,若不是你帮忙,断不会如此顺利。”
道人微微一哂:“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其实仍有未解之处,”李淳风若有所思地将花生放入口中,“比如说,莫、羽两派纠纷究竟是谁挑起?目的何在?莫祁死于谁人之手?八年前之事,如今看来,显然是一个阴谋,旨在摧毁游侠令,那么,这又是出自谁的筹划?”
嗒的一声轻响,一枝桃花不知为何从树上掉下,不偏不倚掉落在两人之间,花瓣嫣红,边缘已变成浅白颜色。道人叹了口气,道:“你这好奇的毛病当真难医。莫非想将世事都看个透彻明白吗?”
盯着那桃花看了半晌,酒肆主人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站起身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不,不想。这样好的天气,只想晒晒太阳,钓几条鱼。”
他将那枝桃花拈起,斜插在自己襟口,转身向林外走去。白发少女睁着一双大眼,莫名其妙地看看沉默中渐渐露出微笑的道人,不知道这人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贞观二年春,唐军征突厥;七月,突厥骑兵围攻原州。百泉县令方恪率众抗御,以两千守军力敌三万铁骑,血战身亡。第二年冬,雍州长史易秋楼于熟睡中被人取去头颅,凶手下落不明,料是仇家所为。从此之后,无人知晓游侠令的下落,也再无人说起。
风雪连朔夜,天明犹未已。
一剑从西来,飞骑万千里。
偶然与君得,倾盖成知己。
剧饮天下事,意气方挥斥。
饮罢旋上马,夜斩十八子。
岂为蛇鼠计,重义轻生死。
世间豪雄气,何人可当此?
易水白于银,边草青如洗。
不见故人面,知是长别矣。
折剑作长歌,萧萧木叶起。
天地独一人,往来无姓字。
——是以终局。 {:5_393:} {:5_351:}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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