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花图 BY 吾无故
等待<华胥引>的过程中,继续贴书打发时间....(一)杀手一梅
一梅是一个很有名,很无情的杀手。
有人说,她的剑已经脱形入神,甚至不在无忧楼主之下;也有的人说,她不过是盗世欺名之徒;有人说,她正方青春年华,美艳逼人;反过来,也有人说,她已经年过不惑,鬓发生星。
一梅是一个杀手,传说她在杀人的时候,身束玄衣,面目不露。但是人人都知道她的剑:窄身、薄刃、通体墨黑,乌而无泽。不过这把剑的名字,偏偏叫含光。
据说一梅杀的第一个人,正是当年名震东南的翩翩佳公子乌衣峰。
当年的乌衣峰,倾倒过多少情思萌动的姑娘,仿佛天下所有的豆蔻少女,都知道乌公子的那柄铁面山水扇。
然而乌公子的铁面山水扇,没有挡住含光剑的第十五招。
那时候一梅还没有名气,主顾只肯出二十两银子。于是那二十两银子,就买断了无数少女的春梦。
乌公子瞑目前轻轻一叹:“可惜了,这样的女人……”
像她这样的女人本不多见。
柳丝迎画舸,水镜写雕梁。
雕梁小楼的这幅楹联,用的是蛟龙乱飞的草书,刻在两块黑哑哑的木板上。只有识货的人才知道,这一笔难以辨认的草书,竟是三百年前,那位只活到三十一岁的书圣所遗留的墨宝;这两块不起眼的木板,竟是极南的密林里面几百年方才出产一根的珍惜黑木。
柳天易坐在铺着毛皮褥子的檀木大椅里,稳健的手指托着一个玉瓷茶盏,仿佛若有所思,仿佛心无外物,他将茶盏缓慢地移到了唇边,啜了一口,嘴角立即展现出轻松的美意。他的动作很轻柔,也笑得很温暖,好像是从心的深处微笑了出来。
无论是谁,坐在这么一个精致而温暖的小楼里,喝到了这口用最清洌的山泉炮制的顶级毛峰,都会像他这样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何况现在有一个很有名气的女人投上了拜帖,正要求见于他。
雕梁小楼有六房美姬,环肥燕瘦,个个莺声燕语,姿态袅娜。她们最令人称道的长处在于聪明而善解人意,能用娇媚且温柔的态度,把男人服侍得舒舒坦坦。这样的美姬百年难遇,千金难求,柳天易却一举坐拥其六。他是一个很会享受的人,在这种风雪之夜,温暖的小楼里面,理应怀抱美姬,共度良辰。
虽然如此,他却难以拒绝这张粗陋的拜帖。拜帖仿佛有种魔力,战胜了六个人间绝色的温柔。
拜帖上的署名是一个极普通、极实在的女人的名字:一梅。
一梅实在也真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她穿着市井姑娘穿的布衣,脸面上围着一块麻布,露出平平无奇的眼睛。只有腰间悬挂的那柄乌而无泽的含光剑,方勉强证实了她的身份。原来她就是一梅。
一梅的眼神在雕梁小楼里转了一转,有一丝局促般地,客客气气地道:“柳爷,你好。”
柳天易皱起眉头,问道:“你就是杀手一梅?”
一梅道:“我就是一梅。”她回答得挺老实,却又有点诧异,那意思仿佛是:我不是一梅,那又是谁?
柳天易轻咳了一声,很坦率地道:“我原来以为,像你这样有名气的杀手,应该更有杀手的味道。”
这话颇有点一针见血,于是一梅笑了,道:“柳爷,不瞒你说,我自己也觉得今天的打扮太也古怪,分明不像一个杀手。”说着又笑了笑,这笑里头却带了点尴尬,“只是我做生意亏了钱,连做杀手的行头也给卖了——那是上好的玄色料子,连头带脚,整套的衣衫呢。”
这话一说,如柳天易这般见多识广,也不禁呆了一呆,但是转瞬间,又有些回过味来了,却不说破,只“哦——”的一声,问:“那么,你来见我是为了……?”
一梅笑道:“柳爷,江湖上明人不说暗话,‘雕梁小楼,万宝俱有’,来找您柳爷的,有几个不是为了钱?”
柳天易呵呵一笑,道:“你一个女人,倒也爽快。”
一梅冷笑道:“柳爷这话说的,难不成还有规矩,只准男人爽快?女人的好处,原本你们男人也想不明白。”
柳天易抬起眼睛,在她脸上打量了打量,笑道:“别的女人不敢说,杀手一梅,我知道任谁也不能小觑的。”
一梅轻哂道:“多谢瞧得起我,可惜我做生意还真不似柳爷这么精明,若不因为我的小买卖这次亏了去,连吃饭都没钱了,不然,也不会接这笔买卖。”
柳天易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错了,错了。”
一梅不禁有些诧异,问道:“哪里错了?”
柳天易保养得极好的手指抚摩着白玉茶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淡淡地道:“你怎么知道你定能接这笔生意?”
一梅把那平平无奇的眼睛睁大,想了半天,问道:“我怎么就不行?”
柳天易道:“今年从六月初八起始,到今天正满半年,这小楼里一共来过三十五个杀手,这三十五个杀手中,敢接这笔生意的,共才五名,个个是你们一行里顶尖厉害的角色。现如今,这五个人,已经全部死了,找到尸首的有两个,找到零碎尸骨的有两个,剩下的一个,连尸骨都已经寻不到了。”
一梅笑道:“柳爷说的,也错了。”
柳天易奇道:“哪里错了?”
一梅道:“既然是顶尖厉害的角色,那就只有一个,怎么会有五人之多?”
柳天易不禁失笑,用淡淡嘲讽的语气道:“难道那一个人是你不成?”
一梅道:“虽然我不是顶尖厉害的角色,不过,我一定比他们强。”
柳天易道:“此话怎讲。”
一梅笑了起来,笑道:“他们已经死了,我还活着。难道我不比他们强么?更何况,我的买卖,十有八九,不会失败的。”
柳天易盯着她的眼睛,然而一梅只是微笑着,她的脸上蒙着麻布,她的笑容是从眼睛里面露出来的,好像白花花的佣金已经稳妥地装进了口袋。
于是柳天易叹了口气,让步似的说道:“无忧楼主。你要去杀的,是无忧楼主。”
一梅的眼神迅速地起了变化。
哪怕江湖上排名前十的剑客一起在身后追杀她,哪怕他们的剑已经刺进了她的身体,她的眼神也不可能有这么迅速的变化。
可惜柳天易说的是无忧楼主。
江湖上,每个时代都有一些传说。
比如独孤求败,比如楚留香,比如西门吹雪,他们是否真的存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只是传说。江湖人分三六九,他们不属于任何一类,他们是传说中的人物。
一个传说,或者说,一个传说中的男人,总是出尘而神秘,洒脱而平静,潇洒而英俊,总是春闺的梦里人。
无忧楼主就是一个传说。
无忧楼主的剑,名叫美剑。然而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有多么美;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法有多么美。或许曾经有人知道过,只不过那些人在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既然如此,美剑的美名,怎么会流传江湖?
也没有人知道。
所以,美剑无忧,是一个传说。
传说无忧楼主的美剑,正像斜阳冉冉春,烟里丝丝柳;如天虚鸣籁,如梨云梅雪,如春风烛影,如孤酒轻燕……
如世间一切可以想象的美。美到你死的时候,也心甘情愿。
一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对柳天易道:“无忧楼主这样的人,你何必与他结仇?”
柳天易道:“人人都不能与他结仇,我却可以。”
一梅将眉毛一挑,问道:“为什么?”
柳天易道:“因为我有钱。”
柳天易微笑道:“无忧楼主不一定是江湖上武功第一的人,哪怕他现在是,将来总有退落的一天;但是,我永远是江湖上最有钱的人。有钱,就可以买最好的杀手,雇最好的保镖——实际上,钱的妙用,无论谁都说不完全。你说是么?”
一梅点头道:“是。”
柳天易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就像你,你来到雕梁小楼,也是为了我的钱。”
一梅微笑道:“柳爷,你弄错了。我来到雕梁小楼,是为了钱,却不是为了你的钱。”
柳天易的笑意登时凝固。
一梅很平静地说道:“我亏了一百两银子,经营了几年的小买卖陷在困境,如今身无分文,连杀手的行头也给卖了,我也是没有办法,要不然,也不会接这笔买卖,唉。”
一梅最后的那个“唉”,叹得真心实意,然而,柳天易的脸上却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开价六百两,杀雕梁小楼的主人,”一梅阴森森地道,“我觉得挺划算,只好接了这笔生意。”
“谁是你的雇主?”柳天易的声音里已经充满了讶异,他想不通一梅怎么会觉得划算,他道,“我可以给你十个六百两,请你去杀了他。”
一梅冷笑道:“这个人已经付了一半订金,反悔不得了。柳爷也是一个生意人,自然知道信誉的重要。何况——”一梅现出一种神秘的表情,冷笑道,“这个人,你惹得起,我不想惹。”
柳天易出招的速度很快,一梅在坦坦然说话的时候,他的双扇陡然展开。柳天易的双扇名叫“如影随形扇”,双扇如影随形,即使小如虫蝇,也决飞不出扇网。只要有影、有形,必将立伤扇下。
一梅果然躲不开,她的衣衫被突然而至的扇风刮破了。
雕梁小楼里头,烛火通明,暖意盎然,然而,雷霆电光之间,仿佛听到极小极小的“唰”的一声,那烛火前面,锐利的黑影一闪,逼得火光微微一颤。
双扇陡然在烛火前凝固,扇影映在雪白的墙壁上,形成一个怪异的蝴蝶阴影。
柳天易用极缓的动作收回了双扇,他的面色变得死灰,脸上在这一瞬之间添起了无数皱纹,看起来神色苍老,不止十年。
一梅镇定地站在当地,她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了一把剑。剑身乌黑,使得剑身上那一抹极细的血痕几乎难以察觉。
柳天易双唇颤抖,半晌默然,沉默过后,忽地叹道:“好快的剑。”
一梅稍稍整理了衣衫,笑道:“柳爷,告辞了。”
柳天易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你告诉我,谁是你的雇主?”
一梅走近了他,在他耳边极轻地道:“无忧楼主。”
柳天易面目苍白,默然不语。他的胸前,突然被鲜红的血液染透,血晕在他华贵细致的衣衫上迅速漫延,仿佛只过了很短一刻时间,他“嘭”的一声,已经双目紧闭,倒在了地上。
一梅款款地走了出去,只见雕梁小楼外面,寂然一片,那大风大雪,衬着这份沉寂,就仿佛更加大了。 地上的积雪已经埋到了脚踝,一梅蓑衣斗笠,雪中徐行,身后留下的一行浅浅的印迹,不多时便被大雪盖得无影无踪。这样风雪之夜,天地间黑的怕人,微不足道的一个人影如同汪洋中一叶小舟,随时会被吞噬。
一梅却走的很稳。午夜时分,只见前头雪雾之中,隐隐约约,透过一道微弱的光亮。一梅稍一驻足,仍旧用不紧不慢的速度,朝光亮处走了过去。再行百十步,方能看清这光亮原来是一盏老大的灯笼,挂在挑出的屋檐下面,在风中微微摆动。
这是一幢大房子,歇山屋顶,却没有院落、门楼,孤零零矗立在一片空旷之中。
一梅也不觉得奇怪,走到屋檐下面,摘下斗笠蓑衣,抖了抖雪,径自推门而入。屋内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却积着厚厚的灰尘蛛丝,只有一角被打扫得极其干净,地上铺着毡毯,烧着一盆旺旺的炭火。
看火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双手拢在袖中。他听到响声,将头一抬。
他这一抬头,露出一双澈如清泉,润似古玉的眸子。见到一梅,微微笑道:“你来了。”
一梅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炭火能够温暖及的地方,点头道:“事情办成了。”
青年道:“很好,钱在这里。”说着朝地上一个锦袋一呶嘴,道:“五十两现银,外加五百五十两现兑的银票。”
一梅道:“多谢。”
那青年还是微微一笑,道:“柳天易一手双扇功夫,难对付得很罢?”
一梅道:“还好,不过也算是一流的高手了。”
那青年微笑道:“杀手一梅,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一梅道:“我从来不客气,他已经被我杀了,我就更不用客气了。”
青年悠悠道:“二十年前,江湖曾经流传一种剧毒,名叫千腐万蚀膏,皮肤一旦沾上这种剧毒,三十天后烂可见骨,愈后疤痕色若红紫。柳天易手背便有一条这样的疤痕,长约两寸。这条疤痕,你能否认定?”
一梅想了想,道:“能。的确有这么一条伤疤。”
青年神色一动,眼光忽地流转不定,思索半晌,那喜色不能控制地溢了出来,道:“你的运气果然很好!十六年来,家师曾经派过无数杀手,这些人或者死在雕梁小楼,或者无功而返,或者仅仅杀了柳天易的替身……想不到,想不到他竟然死在你的手里!”说到这里,忽然长长吁了口气,好像百十年的沧桑,都随着这口气吐空了。
一梅道:“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青年道:“像你这样的运气,迟早有一天会排到杀手第一剑的位置。”
一梅道:“抬爱。只不过我觉得有一样东西比杀手第一剑更加实惠,倘若你愿意把这次的酬金再提高一点,我就更受用了。”
青年微微一笑,道:“六百酬金尽在此处。做生意要讲信誉。”
一梅道:“讲信誉不是说不能多给钱,既然此事如此不易,多给点银子也是应当的。”
那青年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过了一会,道:“门在那处,请便。”
一梅居然不动声色,拾起锦袋,打开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淡淡道:“告辞。”她将锦袋往身上胡乱一塞,穿起斗笠蓑衣,往屋外的大风雪中穿了出去。
过得片刻,这一个小小的人影就消失在黑夜里,连那足迹也被风雪掩盖。 (二)临江客栈
客栈的名字,叫临江山庄。
可是这个客栈实在是极小、极破。
客栈没有招牌,富丽堂皇的名字挑在一块皱巴巴的旗幌子上,从外面望进去,地面、桌子积满了厚厚的,发黑的油腻。甚至可以想见,客人一坐到凳子上,必然“嘭”的一声,会扑起好几只绿头大苍蝇。
自然,这样的客栈只卖最坏的饮食,最劣的酒。
然而苏小英却在临江山庄前面停了下来。他已经行了很长的路,一身蓝色的棉袍子脏旧的发灰,好像随便一拍就能掸落不少尘土。他的面容也很疲惫,肚子当然也很饿。更重要的是,外面的雪已经呼呼地下了一整天,他在雪地里也走了一整天,眼下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的歇一歇腿。
苏小英在桌边坐定,先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仔细数出了四个,从从容容地道:“一碗打卤面,一碗老糟烧。”
这个客栈,来来去去都是穷人,店小二倒也见怪不怪,只有气无力地唤了声:“好咧——一碗打卤面,一碗老糟烧。”
苏小英想了想,仍旧用很从容的语气,问道:“客房是多少价钱?”
“便宜得很,六个铜板——你看外面的雪,下的这样大。”
话很不错,天色已经入暮,那雪下的越发密了,一片一片,有不少都卷到了窗户里面,渗得里头也寒浸浸的。
苏小英刚刚从外头进来,自然晓得,于是很镇定地点了点头,却反驳道:“六个铜板,稍微贵了一点。我昨天在前头榆树镇里落宿,那里只要四个铜板,比你整整便宜两个。”
这种讨价还价的方法,着实没什么花头,店小二道:“我们店里的铺盖,都是两层的,叫价六个铜板,已经很合算了。”
苏小英道:“加一床铺盖,就要加两个铜板?”
店小二反问道:“你说多少价钱?”
苏小英还没有答话,一梅端着一碗打卤面,一碗老糟烧,急冲冲地赶过来,把碗盏往桌上一撞,甩手做出一副烫手的样子,一边道:“六个铜板,已经是最低的价格!客官往四处看看,哪里还有这么便宜的?”
苏小英道:“昨天我在榆树镇……”
一梅打断他,问道:“这里是不是榆树镇?”
苏小英道:“不是。”
一梅道:“六个铜板。”
苏小英怔了怔,只好不吭声了。再穷的人,也不会为了省六个铜板,到外面活生生受罪,何况,这种天气,怎么行得了路程,半夜冻死也是平常。
打卤面料子很寒酸,分量却很足,苏小英吃的极快,风卷残云一般,大海碗的面条全落进了肚子。
面条下肚,身子就开始暖和起来。苏小英的脸上显出惬意的表情,从羞涩的兜囊里头,又数了六个铜板出来,放在桌上。
一梅并不客气,连带四个铜板的饭钱,一起伸手扫过,叫道:“阿毛!打扫房间!”
苏小英看了看一梅,刚刚惬意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好像她扫去的不是铜钱,而是家传三代的古董宝贝命根子。他将那碗糟烧一推,对着一梅道:“这碗烧酒,退了。”
一梅向他斜睨一眼,也不说什么,“嗒嗒”两声,将两枚铜板扳在油腻腻的桌面上,顺手抄回了酒碗,往里头走去。过了一会,又“哗”的一声,想来这碗老糟烧被重新倒进了酒缸。
苏小英慢吞吞地收好铜板,冲着一梅的背脊,问道:“老板娘,这个客栈,为什么叫临江山庄?”
一梅转过身来,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问道:“前面是不是有江?”
苏小英道:“是。”
一梅问道:“后面是不是有山?”
苏小英道:“是。”
一梅道:“那怎么就不是临江山庄?”
苏小英笑了起来,道:“好名字,真的是好名字!”
苏小英突然受到了启示。这天晚上,他将自己脏兮兮的棉袄脱下来,钻进了“两层”的铺盖里头,然后想,他应该在靠山的地方盖一座房子,在房子的边上种一棵桃花,然后给房子取一个风雅的名字叫桃花山庄。
苏小英想起了那个粗里粗气的老板娘,觉得她其实挺有趣。
不过,苏小英桃花山庄的梦想很快就破碎了。因为那大雪满天满地地下,足足下了三天,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雪总算停了,前面大沟江的渡口却结结实实地封冻起来。
解冻的日子遥遥无期,苏小英每天愁眉苦脸地坐在临江山庄的门后,遥望着前面的渡口,好像商人的怨妇,等待数年未归的丈夫。
有次一梅问他道:“我看你行囊不多,你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苏小英愁容满面地道:“瑞金山。”
一梅奇道:“瑞金山?瑞金山下也不是个富饶的地方,去那里的人倒不多。”
苏小英叹了口气,说道:“我听说瑞金山上雾凇云海是难以寻找的奇观,所以想去见识一下。”
一梅“嗬”的一声,道:“看不出,看不出,你这个人……”
苏小英笑道:“本来也无处可去,不如四处走走。”
一梅道:“既然这样,你耐心等几天,也没什么。”
苏小英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全部摊在桌子上,苦笑道:“没什么是没什么,只是老板娘肯不肯让我赊账几天?”
一梅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把这些铜钱仔细数了数,扯开喉咙,叫道:“阿毛!两号房收拾起来!”说着收拢手掌,就这么一扫,把这一把钱全收了起来。
苏小英苦笑道:“老板娘,你不必这么绝罢?”
一梅双手叉腰,大声道:“付钱吃饭,天公地道!怎么着?想白吃白住?我告诉你,这家店开了四年半,还从来没一个人敢在这里赖账!”
苏小英辩解道:“我也没说赖账,就是想先赊几天……”
“赊?”一梅冷笑起来,往他身上上下打量几遍,道,“少来这一套!你拿什么还钱?嗯?拿什么还钱?”
苏小英道:“这个……”他想了想,用商量的语气,问道,“我在你这里做几天短工,就抵我的饭钱房钱,除此之外,工钱一分不要,怎么样?”
一梅又在他身上打量了打量,心里合计了半天。
苏小英又问了一遍:“怎么样?”
“你听着!”一梅气势汹汹地道,“要么就滚,要干就干两年!”
苏小英讶道:“老板娘,你真能算计!这样不成,我吃亏太多了。”
“那,”一梅问道,“你说怎么样?”
苏小英想了想,道:“这样,我白干一个月,剩下来的一年零十一个月,你得给工钱。到了后年这个时候,你的工钱正好给我做路费。”
“行啊,”一梅爽快地答应下来,笑眯眯地道,“工钱一吊钱。”
苏小英想不通为什么她的表情转变的这么快,思量再三,觉得在这种寒冷的冬风天气里不被扫地出门的唯一办法,就只能是答应,于是只好道:“行,就这样,一言为定。”
一梅笑眯眯地看了他几眼,拉起嗓子,叫道:“阿毛!你收拾行李罢!”
苏小英忽然想了起来,问道:“阿毛的工钱多少?”
一梅像一只偷了腥的猫一样笑起来,喜滋滋地道:“两吊钱,你看,真是太贵了。”
苏小英半晌不言语,过了良久才慢吞吞地道:“老板娘,你是趁人之危啊。”
那个叫阿毛的懒小二被一梅当场开除,苏小英当晚就顶替他,从客房搬进了臭烘烘的杂间。杂间实在是很脏,很破,幸好临江山庄其实没什么生意,苏小英抽了半天空,把杂间从里到外拾掇了一番。这次一梅倒没有摆脸色,反而一脸赞许地从旁看着,好像很庆幸找到了一个勤快的帮工。 十二天之后是十二月二十。离除夕还有整十天。
这一天是临江山庄盘总帐的日子。
苏小英在很久以后,对于一梅开客栈的事还觉得极其惊讶,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连帐都不会算的人,竟然可以是一个客栈的老板。他觉得一梅这个女人实在很有勇气。
一梅盘账用的不是算盘,她笔算。譬如收了一吊钱,她就在纸上划一道杠子,支了一吊钱,她就在纸上划一个圈,最后数数杠子和圈的数目。这个方法听起来还不算很糟糕,可惜一梅平日的账本也布满了杠子和圈,以至于她的脑子里最终盘旋了无数图案,却没有一个可行的钱的数目。
一梅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总结道:“嗯,就是这样了,收支平衡。”她说完这句话以后,脸上却又露出困惑的表情,喃喃道,“既然收支平衡,就没有道理缺钱……”
苏小英几乎要笑出来,却满面镇定地对一梅道:“老板娘,算账我还会一点。”
一梅歪起脑袋看了他半天,狐疑道:“你不会是想在账上做手脚罢?”想到这里,表情登时凶狠起来,道,“你想也别想!”
苏小英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一梅问道:“你去干嘛!”
苏小英道:“去睡觉,好像已经很晚了。”
一梅道:“睡什么觉?快来给我算账。”
苏小英看看她,忽然之间领悟到为什么人们说女人之心,深不可测。
苏小英把账本接收起来,把那些糊涂帐一笔笔转算成数目。这耗费了他一个通宵的时光。一梅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为他煮了一碗打卤面当作宵夜。
苏小英在算账的时候,猛然发现了自己对于临江山庄的重要性。当外面黎明冬日徐徐升起,日光开始照映白雪的时候,苏小英从账本里抬起头,问道:“老板娘,你这些账一定是对的么?”
一梅很肯定地道:“一定是对的!”说着补充了一句,“就是有些乱。”
苏小英道:“要是对的,那收支就不是平衡了……”
一梅问道:“真的?赚了还是亏了?”她看着苏小英逐渐讶异的表情,终于面对了现实,嗫嚅问道:“亏了多少?”
苏小英告诉她:“老板娘,亏的不少了,大约总在一百多罢。”
一梅道:“一百多钱……”
苏小英道:“是一百多银子。”
一梅跳了起来,叫道:“一百多……!怎么这么多!”
苏小英看她的眼神里,忽然有一点悲哀。
临江山庄的除夕,过的十分凄凉。因为一梅没有钱买猪、买鸡,甚至没有钱买鞭炮,连写春联的红纸都买不起了。苏小英只好亲自操刀,在两扇门板上写了两句吉利话:春风送福,喜气临门。他的文才也有限的很,何况这种景况,实际上什么吉利话都是白搭。
一梅在年夜饭上喝了不少老糟烧,一边喝,一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拿手一抹,只不过晕开了泪痕,还是抹不干净。
“小英啊!”她抽抽泣泣地道,“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这个店倒闭了,你叫我再上哪里去?我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爹娘老早就死了,我一个人,能投奔往哪里?难道叫我去讨饭,就是讨饭,人家也不肯给我铜钱……”
苏小英只好安慰她道:“也不至于就倒闭。何况,你们女人多少有些细软,拿去卖掉,也能抵好些。”
一梅的眼睛蓦然一亮,把头抬起来,擦了擦眼睛,呆呆想了很久。
然后问苏小英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苏小英道:“我跟你一样,没有父母兄弟,没地方可去。”
一梅使劲抽了下鼻子,道:“对不起了,你还是走吧,你看我都养活不了自己了,就更请不起你了。”说着补充一句,“这次就算你走运,不用你付钱了。”
苏小英不禁一愣。
一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抽着鼻子,往自己房间里走,将门“锵”一关。
苏小英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方才苦笑,自语道:“寒冬腊月,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难道我平白无故的,真能建一所桃花山庄么?”
苏小英缓缓站起来,慢慢收拾年夜饭,那一抹摇晃黯淡的灯光之下,把他的人也映的模模糊糊的,淡淡的影子独自拉在临江山庄旧敝的墙上。 (三)待月明姬
一梅走了。
是在正月初二的凌晨。
苏小英对于临江山庄的倒闭,想过许多种假设,就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一梅竟然会走。他回忆起大年三十的晚上,一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小英啊!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这个店倒闭了,你叫我再上哪里去?我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爹娘老早就死了,我一个人,能投奔往哪里?……就是讨饭,人家也不肯给我铜钱……”
苏小英打量着空空如也的破客栈,半晌难言,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自己并不想离开,一来大沟江的渡口仍旧没有解冻;二来,他在发现一梅消失的同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倘若一梅永不回来,那么,这个临江山庄说不定可以变成他自己的产业,他可以在临江山庄旁边种一棵桃树,然后把临江山庄改名叫桃花山庄。
苏小英突然希望一梅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飘泊江湖,听起来是一件不错的事情。“飘泊”这两个字,本身就仿佛有一种故事的味道。就好像当年名震东南的美男子乌衣峰,身出名门,家财万贯,用一柄铁面山水扇,用两道潇洒温润的目光,引得多少闺阁中的少女春思连绵,梦影缠绕呵!
不过苏小英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既不英俊,也不有钱,所以,飘泊江湖的浪漫基本上就跟他没什么直接关联了。
——何况,就算是乌衣峰这样的人,到后来,不也死了么!
苏小英觉得,桃花山庄,倒真可以成为他的一个目标。心里越琢磨,就越觉得这个临江山庄,已经成为他新生活的一个起点了。
可惜这一次,苏小英的好梦也没有做了太久。
好梦一向是很难做到的,哪怕偶尔做了一个,在梦里开心地笑出声音,到了白天也会常常记不起来。
苏小英现在就像记不起一个绝世好梦一般懊恼。
尽管打扰他好梦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苏小英虽然不高兴,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女人。
苏小英第一眼见到这个女人,是在夜晚亥时。那一天无星、月明,地面上还未融化干净的白雪,恰好倒映了明亮的月光,以至于天地之间,仿佛朦胧却又明晰,仿佛素净却又笼罩着光辉。苏小英当时没有意识到,实际上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之所以有叫人浮想联翩的动人意境,都是因为那个美丽女人的魅力。
那时苏小英仅仅望见了她的背影。
“这位公子,”美丽女人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却恭敬地道,“奴家明姬。”
苏小英怔怔的,过了一会,才道:“噢。”
明姬道:“明日未时三刻,我家主人将到访临江山庄,拜送名帖一份,敬请公子转交董家姑娘。”
苏小英道:“噢!不过……这位姑娘……”
明姬素手微拈,将一份梅花瓣般雅致的纸封轻轻捏在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右手敛衽;她的衣裙无风自扬,裙摆像天底下最温柔的风一样微微飘了起来,轻丝纱拂过她洁白的手,那纸封就在这瞬间抚着她丝纱质地的裙子,落在了地上。
苏小英再一次抬头的时候,那轻柔的好似落花一样的影子,已经消失在远处雪影月幕之中。
苏小英赶紧小跑了几步,把那纸封拾了起来。
纸封的颜色跟梅花瓣很像,苏小英把它翻来覆去观察了一番,毫不客气地捏着侧口一撕,纸封里面滑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拜帖。
苏小英的眼神登时变了。
如果明姬眼看着他拆封取帖,一定会气得吐血,因为苏小英的表情,好像五天没有吃饭的乞丐,突然看见了一只油汪汪的烤鸡。
苏小英对这拜帖瞪了许久,忽然吁了口气,叹道:“我的天!是金子!”
苏小英心花怒放,乐了半个时辰以后,才猛然想起,这个临江山庄,根本没有一个姓董的姑娘——或许一梅姓董?苏小英叹了口气,他不知道啊。然后他就说服了自己,既然如此,这张金子就是他的了。
他已经把那个美丽的明姬,和她神秘的主人扔在了脑后,因为不管他的事,因为现在他最需要的,只不过是钱而已。其实也不能怪他,他的临江山庄已经弹尽粮绝,连老鼠都快逃光了。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这是江湖上流传极广的一句话,也是令人为之色变的一句话。
可惜苏小英并不是江湖人,也不懂江湖事。
第二天未时三刻,傅待月携着明姬,从远方悠然而来。之所以说远方,是因为苏小英根本就没有弄明白他们两个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苏小英只知道,他活了二十六年,才在那个时候,算是真正搞明白了什么叫英俊儒雅,什么叫端雅文秀,什么叫天上地上,绝无仅有!
他们两个,应该不是地上的人,而是天上的仙。
苏小英于是猛咕叮地站了起来——能够让他在晒太阳的时候,猛咕叮站起来的人其实真的不多。他有些自惭形秽地整整衣裳,然后道:“两位客官来的不巧,小店已经关门了。”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就向明姬望去。
明姬淡淡笑道:“这位公子接了帖。”
傅待月也淡淡一笑,他笑的时候,眉间仿佛山远清空,神色纯净得如同碧玉般的泉水。他缓缓地道:“劳驾,请董姑娘一见。”
苏小英懒洋洋地道:“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个店里没有姓董的姑娘,只有我一个人——前几天大概是有个脾气不好的姑娘,也不知道姓不姓董,可是早就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傅待月淡淡问道:“那么,现在这家店,是你在管的?”
苏小英点头道:“就是我,只有我一个人了。”
傅待月垂下眼帘,想了一会,问道:“阁下贵姓?”
苏小英不禁吓了一跳,随即哈哈笑起来,道:“我叫苏小英,是这家店雇的帮工,客官,你怎么这么客气?”
傅待月叹了口气,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有些忧郁。
这种忧郁的眼神,是最能够迷倒少女的武器。苏小英在这一霎那,忽然有些怀疑他曾经听说的乌衣峰的故事。难道世界上还有比眼前这个青年更能令少女倾倒的男人么?
幸好苏小英不是一个少女,所以他的神情才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才没有在这一对天仙似的人物面前失礼。
不过,明姬美丽的眼睛陡然睁了一睁,她将微微飘起的衣袖一笼,退步屈膝作礼,轻声道:“公子,奴家失手了。”
苏小英微笑着望了一眼脚边的五角梅花钉,道:“这位姑娘,你家公子难道从来没有称赞过,你发暗器的时候,袖子跟云彩一样飘逸?”
明姬面容淡然未变,只向傅待月低头而立。
傅待月微笑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
苏小英道:“你弄错了,我不是杀手一梅。”
傅待月淡然笑道:“待她归来,请转告一声,就说敝主仆恭候大驾。”
苏小英叹道:“她不会回来了。”
傅待月淡笑道:“她会回来的。”
苏小英道:“不信我们打个赌!”
傅待月向他看了一眼,淡笑道:“好,赌资如何?”
苏小英笑了起来,道:“没想到你这么一个清风白云的人,也喜欢赌!好罢,我赌铜钱一吊。”
傅待月淡淡道:“我赌白银一百。”
苏小英不禁一愕,问道:“多少?”
傅待月道:“白银一百。”
苏小英呆了一呆,随即长叹一声,问道:“你怎么就敢赌这么多?你怎么知道她要回来的?连我都不知道!”
傅待月淡淡道:“有你这样的帮工,她怎么会不回来?”
苏小英又不禁一愕。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不见鬓影,只闻衣香,那两个人都已经去的远了。只望见洁白、蔚蓝的衣衫,在远处似乎晃了一晃。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当此时,大沟江满天满地的冰封大雪早已经化成林间暖绿的春水,随着碧油油的小草,往山涧里汩汩的去了。
万物当春而发生,遍地生机盎然,人的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好了起来。一梅脚步轻快,在回临江山庄的路上,险些就笑出声来。她的包袱里头,鼓鼓囊囊塞了四十九两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另外还加上几张货真价实、凭票现兑的五百五十两银票。
一梅心情极佳,眼看已经奔到了临江山庄的大门口,去势仍旧未减,随手一掌挥出,砰地推开了大门,跳了进去。
响声惊动了苏小英。
苏小英转头一看,忍不住抓了抓脑袋,他的眼睛里遮掩不住的失望,却笑道:“老板娘,你可回来了。”
一梅奇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苏小英闷闷地道:“你雇了我两年。”
一梅将包袱一甩,道:“不错,你倒守信!快去给我倒碗水喝。”一边吩咐着,眼睛四处打量,见房间并没有污尘满地,不禁更加眉开眼笑。
苏小英只好去给她倒水。
一梅忽然想了起来,问道:“你身无分文,这两个月是怎么过的?”
苏小英也忽然想了起来,沮丧地道:“老板娘,你一回来,我又输了一吊赌债。前个月没工钱,这两个月的工钱你得支我。”
一梅接过碗盏,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将嘴巴一抹,随意问道:“你跟谁赌来着?”
苏小英道:“是一个富家公子。”
一梅奇问:“哪个富家公子?”
苏小英老老实实地道:“听说叫傅待月,身边还跟着一个挺好看的丫鬟。”
一梅喝在嘴里的水忽然呛住了,用力咳嗽了两下,方才镇定下来。她看了一眼似乎十分无辜的苏小英,沉吟半晌,低声自语道:“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一梅的脸色陡然已变得十分严肃,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跟傅待月,赌了什么?”
苏小英道:“赌你回不回来。”
一梅又沉吟了一会,问道:“金箔名帖呢,你放在哪里?”
苏小英的脸色忽然也变得跟一梅一样难看,他想了想,才用不管己事的语气道:“早卖了,不然,我吃什么?”
一梅登时无语。
苏小英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一张金箔名帖?”
一梅看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语,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不是要到瑞金山去么,我支你两个月的工钱,你赶快走罢。”
苏小英道:“眼下春暖花开,去瑞金山干什么?难道现在还有雾凇云海?”
一梅道:“你不走,我可要走了……”说着四下一望,又叹了口气。
苏小英喜道:“既然这样,我就更不用走了。”
一梅以为他要帮助自己看店,终于笑了一笑,道:“傅待月会杀人,你还是快走罢,去避避风头——这店,也不能留了。”
苏小英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不能留了?你想怎么样?”
一梅又叹了口气。
苏小英从来没见过一梅叹这么多气,他想了一想,严肃地道:“好罢,反正是你的东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既然你雇了我两年,我还是要跟你走的。刚才你的包袱‘嗑’一声,好像有不少银子,我跟你走,不会吃亏。”
一梅一呆,把苏小英从头到脚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疑惑地问:“苏小英,你跟着我,想干什么?”
苏小英道:“也没想干什么……”说着也有点疑惑,道,“不知怎的,那句话就出口了,我心里原本也没这么想,你看你这么小气,就算有钱也不会给我。”
一梅气道:“我哪里小气了?你把我的金箔名帖卖掉,我还没找你算账!”
苏小英连忙转移话题,道:“大概我觉得你一个独身女人,在外面乱跑不大安全……”
一梅险些笑出来,然而忽然之间,又转成了很严肃的神情,一字一句问道:“你不是看上我了罢?”
苏小英也一呆,想了半天,道:“本来没什么感觉,你这句话一问,我倒真有点看上你了。” (四)暮雨古剑
一梅道:“你的眼光倒不错,可惜,你我未必合适。”语气之中,不无遗憾。
苏小英眼睁睁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俗语说一山还有一山高,像你脸皮这么厚的女人,应该是举世第一高山,再也没有山比你更高了。”
一梅镇定地道:“多谢。”
苏小英只好又叹了口气。
一梅等他叹完气,吩咐他道:“快去收拾收拾,再不然傅待月就要来了,还是赶紧走罢!”
苏小英道:“老板娘,你得支我一吊钱……”
一梅不耐烦地打断他,狠狠地道:“我自然会支你!”
苏小英于是不吭声了,站在那里,看着一梅。
一梅的心脏被他的眼光抓得一紧,背脊忽然泠泠冒出一层冷汗,不过她的脸色还是很平静。“你放心吧,”她朝苏小英道,“事情虽然有点麻烦,但是还没到应付不了的地步。”
苏小英问道:“真的?”
一梅道:“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她转过身去,面向那悄无声息站在门外的青年。外面的阳光很好,温暖的春日越发将他映照得儒雅清俊,不过他的面容很淡,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跟他没有关系。他修长的手指合在一起,搭在剑柄上面,动作很轻,却极稳。
然而竟然没有杀气!一梅的瞳孔骤然收缩,却笑道:“傅待月,你来的很快。”
傅待月淡淡地道:“干我们这行的,怎么能不快?”
一梅道:“好。”
这个“好”字,了结了前面所有的平静,蓦然间剑光大盛,“铿”的一记长响,黑白两道影子一齐飞掠而出,倏然之间,杀意腾起,激得潮湿的地面扬出几层尘土。长响之中,双剑不断相击十次,如相交时一样迅速分离。两道人影电光火石般倒跃十余步,一齐猛然立定,只见衣袂渐静,尘土落地。
那时晴空碧蓝,在几团干净的云之下,只有一队大雁列行,悠然飞过。大雁飞得很高、很齐,只不过措手不及之间,雁群忽然大乱,张翅乱飞,缠绕不前。
实际上,一梅那个“好”字,语音才落。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一梅,好剑法。”他胸前衣襟,分成三裂,飘扬扬掉了下来,殷红的鲜血一瞬间渗出,染透了大半个前胸。
一梅容色微白,道:“你没胜。”
傅待月淡淡道:“是。不过,你得死。”
鲜血从一梅的袖管里一滴滴掉了下来,血珠渐密,溅地有声,不多时汇成一洼小泊。含光剑突然脱手,剑尖碰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动人心魄的响声。
一梅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过了半晌,弯腰用左手拾起含光。
傅待月淡淡道:“你的左手剑不一定灵光。”
一梅哂道:“有剑在手,起码比较体面。”
傅待月唇角微扬,将剑微微一转,那剑光映着他的笑容,分外夺目。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一梅的杀手生涯始于十九岁。
十九岁那一年,名震东南的乌衣峰死在她的剑下,从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原来的一梅。她是含光剑,是一个杀手。人人在念到她的名字的时候,都带着一种尊敬和畏惧。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杀过多少人,也从来没有在乎过,但在眼下的一瞬间,她明白自己并没有忘记,因为剑光闪影之后,穿刺皮肉,她剑下血箭横飞的景象,扭曲绝望的面孔,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幕幕不断地涌现。
一梅忽然有一点奇怪,原来人至临死,竟然能想起这么多从前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
一梅的眼神紧紧跟随着傅待月的笑容。傅待月的笑容轻柔、优雅,美得简直不像一个杀手。一梅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想,或许这个就是报应。
实际上,一梅在江湖中出生,在江湖中长大,在江湖中谋活路。她属于江湖,并且懂得,江湖其实不是天堂。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往往都不是天堂。人心太诡谲,人间多恩怨。——何况江湖?
杀手既然能够杀人,也就应当被杀。这仿佛才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一梅的速度极快,不过,她在第二次飞掠而上的时候,右手已伤,锐气已泄。所以含光已经不像前次这么灵动。
傅待月的剑并不如他的人,他的剑简单、快捷,决没有一招多余的花样,这样的剑法不优雅,却极有效,让人一目了然却不能抵挡。
一梅就是眼睁睁地盯着他的剑尖穿透了含光的剑网。
此时剑尖穿过一梅的心脏只需要短短的一瞬,这一瞬的时间连眨个眼睛都嫌不够。含光剑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挑到了远处,乌黑无泽的剑身在空中打了一个漂亮的弧,然后跌到地上,在地上弹跳数下。
一梅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朝天仰倒,剑影形成的圈子里头,仿佛崩出无数细小的血珠。
就是在这个时候,碧蓝的天空下面,那一行大雁重新排好了队伍,在首雁的带领下,往它们要去的远处飞去。
一梅仰天倒在尘土之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看见这行大雁。不过她的神志只迷糊了这一瞬间,然后她飞快地跳了起来,在当地站好。
傅待月保持着那个姿势,他的剑刺得极巧,极厉,但是剑尖堪堪抵在了一样东西上,再不能递出半分。
那个东西也是一把剑。
傅待月的胸前鲜血乱渗,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苍白。他在刺进含光剑网的瞬间所迸发出的逼人杀气在双剑相抵的那一霎那已经消弭于无形。
“好剑法!”他终于低声说道。
苏小英并没有回答他。苏小英的手很稳,手中长剑的剑面凝重不动地抵住了傅待月的剑尖。
苏小英的剑瞧起来十分普通,但是刃上却有一个小小的破口。
傅待月道:“三百年前,怿熷铸剑,剑成出世十年不杀,不沾点血;此剑首杀,刃口缺裂,鲜血飙射飘落,宛若暮雨。——这把剑,莫非就是暮雨?”
苏小英还是没有作声,他的神情极其严肃。
于是气氛就在一片沉默里陷入深深的凝重。傅待月胸前的血迹在衣裳上不断漫延,血一点一点汇集起来,“嗒”的一声,滴在地上。这个轻微的响声竟然清晰可闻。
傅待月的脸色已然变得惨白。
苏小英终于收起手中的剑,对他道:“那一吊铜钱,我现在就输给你。”说着指指他身后,道,“一梅只不过伤了手臂,也没有算输。”
傅待月身后,暗暗的血点不太均匀地洒了一路,凄凄沥沥。
他伤在了胸前心脏的边缘,虽然他差一点就杀死了一梅,但是,认真说起来,一梅确实没有输。
一梅的脸色非常难看。苏小英甚至觉得,就算她死了老子娘,脸色也不应该难看到这般地步。
所以苏小英老实地坐在那里,一声都没有吭。
可惜一梅还是发作了。她用十分粗暴的动作给自己包扎着伤处,然后痛得叫了起来,用左手拍案喊道:“还不快给我端热水来!”由于拍得太重,右臂也受到震荡,面容便一阵扭曲。
苏小英赶紧去给她倒了一盆热水。
一梅把水拍得“哗哗”直响,冷笑道:“苏小英,你还挺能装蒜么!暮雨剑,哼,暮雨剑!……”
苏小英赶紧又打断她,道:“老板娘,先好好包你的手罢。”
一梅干脆停下了动作,恶狠狠地道:“老子什么事都没有!苏小英,你不要以为你有那把破剑就有什么了不起,今天要不是……”然而说到今天,觉得有点心虚,于是马上转移了话题,道,“你阻挡了傅待月的剑,干什么就把动作停在哪里?嗯?难道你以为摆个动作在那里就很漂亮,很风光了?你是给他看呢,还是给我看?”
苏小英笑了起来,觉得这个很容易解释,于是说道:“那自然不是,只不过我今天第一次跟人正式过招,所以心里有点发毛。”
一梅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说什么?”
苏小英道:“我那时有点怕。”
一梅诧异的表情更甚,追问了一句:“你今天第一次跟人过招?”
苏小英笑道:“是的。”
一梅又问了一遍:“你第一次跟人过招?跟傅待月?”
苏小英道:“是,不错。”
一梅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之间,面容上出现一丝颓色,她开始默默地重新包扎伤口,过了老长一段时间,终于将伤口裹好,她看着自己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问他道:“傅待月说的,关于暮雨剑的事,是真的?你的剑真是暮雨剑?”
苏小英道:“应该是真的吧,这剑确实是古剑。”
一梅道:“能挡住傅待月的剑,是一把好剑。”
苏小英道:“暮雨剑杀的第一个人,正是三百年前那位书圣彤梓,他那时只有三十一岁,却白白做了剑下鬼,真是可惜!”
一梅道:“既然剑成,怎能不杀?总是要有人死,他的性命也不一定比就旁人金贵。”
苏小英讶然道:“你这话倒也不错。”
一梅咳嗽了一声,适才脸上沮丧的神气忽然收敛,重新露出那幅骄傲的模样,对苏小英道:“苏小英,我说,我刚才那句话收回了。”
苏小英问道:“哪句话?”
一梅很从容地告诉他:“你是那句说我们未必合适的话。”
苏小英不禁一怔,想了一想,才记起来,然后用无比讶异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山,绝对没有山比你更高了!”
一梅得意洋洋地道:“多谢。”
苏小英摇摇头,有些郁闷地道:“老板娘,你先去休息一会罢,既然你回来了,客栈明天就能开张了,我得去收拾一下。”
一梅瞪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苏小英道:“啊?怎么?你还有事么?”
一梅道:“这里怎么还能开张?那傅待月整天盯在这里,保不定哪一天就被他杀了,你以为傅待月真是好惹的?你今天不过是好运气。”
苏小英问道:“那么怎么办?”
一梅道:“走!”
苏小英奇道:“走?你不是没地方可去么?”
一梅险些被他气死,大声道:“谁跟你说没地方可去!行走江湖,你听说过没有?等再找一个地方落脚罢!”
苏小英若有所思,“哦”的一声,道:“反正只要你出钱就好。”
临江山庄很快就陷入了火海。这一个既小又破的客栈在燃烧的时候竟出乎意料的旺盛与热烈,倘若是在黑夜,火光或许会映红一片天空。
苏小英呆呆望着,满脸遗憾,转过头对一梅道:“其实你也不必把它烧掉,万一将来再回到这里……”
一梅的神气反而很坦然,满不在乎地道:“将来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天涯处处,哪里不能为家?”
苏小英张大了嘴巴,终于想起了傅待月说过的一句话,于是满怀感慨地叹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
一梅道:“你这话怎么这么酸呀。”
苏小英便将黑锅一举扣向傅待月,道:“我是从傅待月那里听来的。”
一梅转过眼睛,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道:“傅待月长啥样,你长啥样?人家一看就是个少爷,你怎么瞧都是个帮工。”
苏小英也不生气,笑道:“你刚才还说,我跟你挺合适的。”
一梅问道:“什么时候说的?谁听见了?”
苏小英想了想,只好老实地承认道:“谁都没听见。”
一梅满意地点点头,又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问道:“暮雨剑带好了没有?”
苏小英道:“带着了。”
一梅问道:“放哪儿了?我怎么没瞧见?”
苏小英于是笑了起来,笑道:“反正我带上了。——老板娘,我们还是走罢,趁早好赶路。”
一梅心有不甘,却只耸了耸肩上的包裹,道:“走罢。”她在说话的时候,脚步已经跨了出去,但是走了十来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对着苏小英的脸道:“那一招,就是你挡住傅待月的那一招……”
苏小英微笑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他是在与你的剑网相交的一霎那猛然迸发出杀气,那个时候杀气虽然很强烈,但是剑招往往很简单,只要看准,保准一举成功。”
一梅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忽然问道:“你知道傅待月的剑叫什么?”
苏小英问道:“什么?”
一梅道:“杀手第一剑。”
苏小英问道:“那你呢?”
一梅道:“我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杀手第一剑的有力竞争者而已。” (五)尸斑重现
苏小英觉得做“行走江湖”这件事情,起码得买两匹马,在黄尘古道之上,放缰风驰,那滚起的浊尘掩映着飒爽英姿。退一万步讲,也不应该在密密细雨中,踩着烂泥,浑身透湿,举步维艰。
可惜春雨绵绵,天色虽然渐渐晚了,雨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举目四望,不见人家,只有一处破得摇摇欲坠的烂房子,似乎勉强还可以容身避雨。
苏小英指着前面道:“那房子好像废弃的驿站,暂且去那里过夜。”
一梅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雨已经下了极久,水湿嗒嗒地渗进了她的蓑衣,右手的伤口被潮气一激,阵阵痛起来。
幸好驿站里头倒有块干的地方,这时也就顾不得脏,除去雨具,席地坐倒。苏小英的蓑衣没有一梅的好,衣服已经精湿,坐下来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只好又站起来,将驿站里头几张烂椅子拖过来,费了好大劲,点了三四个火折子,才算生起火。
一梅原本垂头丧气地坐着,这时却忽然叫起来:“苏小英!你干什么!”
“干什么?”苏小英把上衣一股脑儿剥了下来,绞了一绞,没好气地道,“这火也不多,得把衣服烤烤,待会生了病,我那一吊钱还不够吃药的。”
一梅叫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呀!有我在旁边你总得收敛些,先打个招呼!”
苏小英道:“好罢,我现在跟你打招呼。”
一梅道:“你现在跟我打有什么用?”
苏小英道:“先打后打,有什么不同么?难道你要去外面回避?”
一梅气得跳了起来,然而一跳之下,就觉得伤口发痛,全身都不对劲,于是只好又坐倒,气忿忿地和衣躺下。
苏小英道:“把外衣脱掉罢,再找件干净衣服盖盖。”
一梅把包袱顶住脸面,不去理他。
第二日清晨醒过来,才觉得有些凉飕飕的,随即打了好几个喷嚏,一梅垂头丧气地咳嗽了几声。
苏小英当时有些幸灾乐祸,因为他不知道女人生起病原来是这么麻烦。其实,按照苏小英的想法,她根本就不算是病,顶多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不小心打了几个喷嚏,小小感冒了一下而已。
行到下一个村子,两个人洗了个澡,换了衣服,煮了一锅姜汤。苏小英觉得一梅全身的精神都已经焕发起来。但是一梅却异乎寻常的执著,坚持自己还是头很痛,肺很痒,全身都在发烧。
苏小英原本打算说服她,后来发现这全然是不管用的,因为一梅在生病的时候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女人,而且绝对不讲一点道理。
女人打算不讲道理的时候,就决不要跟她讲,苏小英很感激自己总算认识到了这一点。
问过村人,原来这条路本是一条官道,后来甘淄兴起,旅客改道,就渐渐败落下去。那甘淄城离这里大约两天的路程。苏小英便托村人买了一辆马车,决定送一梅先去甘淄。
甘淄地方不大,但是占据着南北中转枢纽,往北直达宣州,向南则是去往漈州唯一要道。依据南国版图,至宣州则弃马,改乘舟顺运河往西,不要两天,即便到达京都翯城。甘淄这个地方,往往是进京旅客必达的要处,因此,商旅熙熙,行客攘攘,到夜晚亥时,常也有车队行进城内寻找住宿。
苏小英驾的马车就是在亥时初驶进甘淄。
这个时候,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基本上已经关门,苏小英便将马车停在门面最大的聚福客栈门前。然后他转身,把车帘子挑起一道缝,朝里面轻声道:“一梅,一梅,你快下车罢,甘淄到了。”
他的声音很柔和,很好听,语气好像是父亲在哄一个年幼的孩子。
在这些天,苏小英已经把这种语气练得炉火纯青,即便他使用暮雨剑,也不见得有这般随心所欲。
一梅在车子里,用蚊蚁一般的声音哼哼道:“我不去,被子很潮。”
苏小英道:“不会,这个客栈很大,很气派。”
一梅哼道:“会有蚊子。”
苏小英无奈道:“我会帮你赶。”
于是一梅哼哼了几声,道:“我的头很痛。”
苏小英道:“甘淄是个大地方,明天就找大夫给你看。”
一梅这才掀开车帘,垂着脑袋,满脸沮丧地走下来。她的脸色其实不错,有点红润,一点也看不出头痛的样子,但是她拿手抵住脑袋,愁眉苦脸地看着苏小英。
苏小英叹了口气,安慰她道:“你放心罢,甘淄一定有好大夫,保管把你治得活蹦乱跳的。”
甘淄最好的大夫姓焦,有个十分漂亮的名字叫恩之。可惜这位焦大夫的出诊费用跟他的名字一样漂亮,要整整十两白银。苏小英觉得这十两银子跟一梅的病有点不大相称,又怕一梅挑刺,于是在焦家医馆旁边的医馆里头挑了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大夫。大夫这种职业,除非已经做出了名气,否则年纪越大越能唬人,尤其是像一梅这样的病人。
这个老大夫给一梅诊了一小会的脉,然后对苏小英道:“姑娘身体康健,请尽管安心。”
苏小英心里“咯噔”一下,提示那大夫道:“旅途劳累,难免易受风霜,她……她一向……有些头痛……能不能开些疏导的方子?”
那大夫觉得十分奇怪,道:“俗语道药毒三分,没有病,还是不要乱服药物的好。依我看,姑娘的身子比寻常青年都要康健。”
苏小英苦笑道:“你再诊诊……”
那大夫还没有开口,一梅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苏小英连忙把那大夫拉了出去,付给他一吊钱的诊金,急匆匆地送他出门。
然后他回到房里,对一梅道:“你放心,这里最有名气的大夫早上没有空,我过会一定把他请过来。”说着不等一梅有所反应,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苏小英在甘淄城里逛了一圈,选了一家还算热闹的饭馆,吃了一碗饭,半斤红烧牛肉,两碟时鲜小蔬,付了帐以后直接转到拐角最近的小医馆,找到里头的大夫,对他道:“你给我开个药方。”
那大夫一愣,道:“开方子得先见病人。”
苏小英将一两银子交到他手上,道:“你听我的,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成,随便开一个吃不死人的方子。”说着凑近他的耳朵,如此这般,仔细吩咐了一遍。
一梅正在客栈的房间里头生闷气,看见苏小英进来,瞪起眼睛,向他狠狠看了一眼。她虽然“头很痛”,这一眼倒瞪得十分有力。苏小英假装没有看见,殷勤地介绍大夫。
“一梅,”他很温柔地道,“这位就是甘淄最好的大夫,医术高明,你让他给你瞧瞧。”
一梅冷冷地道:“大夫望闻问切,‘望’放在第一,你倒说说,我哪里不好?”
苏小英吁了口气,心叫侥幸,倘若事前没有说明,恐怕玉皇大帝都望不出她有什么毛病。
那大夫的架子倒摆得很足,捻须沉吟,过了一会,才道:“精满则气壮,气壮则神旺,神旺则身健,身健则少病。依姑娘的气色来看,大抵是精气不足。风邪入体之征。”
一梅见他说的头头是道,有点心动,于是问道:“风邪入体,好像没错,那该怎么治?”
那大夫道:“如风邪在表者,寒热拘急,宜追其汗;风邪在里者,脏腑秘涩,宜用下而通其滞。病情瞧起来大同小异,治法却要诊过脉才知道。”
苏小英暗暗发笑,道:“还是先诊脉罢。”
那大夫便坐下来给一梅诊脉,诊了老半晌,才捻须问道:“姑娘可是夜晚烦躁,难以入眠,头痛持久却不剧烈,身热却不发汗?”
一梅点头道:“是!是!”语气之中,已经有点喜色。
那大夫微微一笑,道:“不妨事,我开一张药方,这幅汤药日服三次,连饮七天,姑娘玉体差不多就能痊愈了。倘若觉得要加以调养,就用苍术米泔浸半日,刮皮晒干为末,再用地骨皮以温水洗净去心,与熟桑椹入瓷盆揉烂,绢袋压汁,用此汁和末为糊,倒入盆内,日晒夜露,待干研为末,炼蜜和为赤豆大小的小丸,每服取二十丸,用酒送下,一日三次,便能养气补血。”
一梅连连点头,道:“多谢多谢!”
苏小英在旁,忍不住嘿嘿笑道:“甘淄的大夫果然高明。”
一梅有些疑惑,看了他半晌,道:“你笑的怎么这么贼啊?”
苏小英依照药方给她抓药,汤药煎成,颜色浓烈,气味熏人,一梅却如饮琼汁,每次都一滴都不剩地喝了下去。苏小英有些惊讶,这才想到,恐怕一梅对于疾病确实有难言的恐惧。
一梅在喝完第四碗药以后,其实“毛病”已经全然好了,不仅如此,连脾气也完全转变成平常的样子。这个时候,如果要她承认,苏小英曾经替她赶过蚊子,恐怕她当场就要翻脸不认,以致于找人拼命。当然一梅的命不是这么好拼的,有鉴于此,苏小英很识相地对前几天的事情绝口不提。
首先提起的是一梅,她对苏小英道:“我病了这么多天,现在总算好起来。”
苏小英含含糊糊地敷衍道:“唔。”
“所以,”一梅加重了语气,道,“我要去拜访那位大夫,给他道谢。”
苏小英觉得有点不妥,但是没有理由回绝她,只得含糊地道:“那位大夫总是很忙……”
一梅翻了个白眼,道:“见不着他,见见他的老婆孩子也是一样!”
苏小英心中所虑,是那医馆门面实在太小,配不起“最好的大夫”这个称号,幸而一梅倒挺实在,认为既然他治好了自己的病,无论如何,总是位高明的大夫,反而觉得苏小英不以外表视才,眼光不错。
但是日间行人熙攘,那间医馆却大门紧闭。这种小医馆前做生意后住人,后面的居室隐隐约约,传来哭声。哭声不响,断断续续,然而叫人听着心里阵阵发紧。一梅有些奇怪,问邻居正在晒太阳的老妪道:“大夫去哪里了?”
老妪叹了口气,向里面一呶嘴,摇摇头,过了一会才道:“唉,作孽,小小的孩子,就这么死了。”
苏小英登时想起前几日来请大夫时,那在门口玩耍的小女孩,便问道:“是那个扎着小辫子,大约才四五岁的小丫头?”
老妪又叹了口气。
苏小英道:“前几天还蹦蹦跳跳的,怎么会一时就死?是什么急病?”
老妪叹道:“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急病,城东焦大夫昨天也来看过,也说不出毛病,死得很急呢。”说到这里,露出了神秘的表情,却欲言又止。
苏小英知道这老太婆其实多嘴想说,只不过故意卖个关子,于是接了一句:“真的?唉,真是太快了!”
老妪将头往苏小英处一凑,压低声音道:“听说全身都出了青斑,一块一块,跟花似的。”说着又道,“他阿爹做了大半辈子大夫,到头来连自己女儿的命都救不起,可怜她阿妈,年到三十才有这么一个女儿……”
苏小英觉得有些惋惜,也陪着那老妪叹了口气,但是终究事不关己,便转头对一梅道:“瞧起来里面不会有空了,我们也别进去打搅人家……”
然而一梅的脸色骤然发青,神态之间陡然严厉异常,右手不轻不重地搭在含光剑的剑柄之上,竟然有要拔剑的架势。
苏小英吓了一跳,道:“一梅?”
一梅猛地扭头,径直朝里面闯了进去。
越到里面,凄惨的气氛就越浓重起来,因为死的是个幼女,并无哀幡白孝,但是内室里头,有女人哭音哽哽,大约因为哭得久了,声音一起,就噎在喉咙吐不出来,但是后面的一声又不能抑制,于是全部锁在喉咙里头,隔一会,才加在一块吭吭地放出。苏小英听得恻然,脚步赶快半步,想把一梅拉回来,但一梅在此时一个箭步,掀开门帘窜了进去。
幼女遗体还陈在床上,大夫夫妇一个站,一个坐,伤痛之余,决没料到有人闯入,两个人都微微一呆。
一梅径直走到床边,一把掀开尸布。幼女已然穿衣,然而点点青斑,状若梅花,一朵一朵地从皮肤里面映透出来,颈面俱有,十分明显。情状宛若乡间扎染,只不过此番并非土布,却是幼儿。
一梅的瞳孔跟杀人时一样,骤然收缩,右手将含光剑紧力握住,嘴里吐出的声音轻轻淡淡,虽然如此,声线却有些异样。
苏小英进来之时,刚好听到她喃喃自语:“错花斑。”
那大夫夫妇受到了惊吓。大夫还认得苏小英与一梅,当下叫了起来:“你们想干什么!”声音之中,不住颤抖。苏小英见他夫妇俩相互扶持,全身都跟筛糠似的发起抖来,不禁有些过意不去,忙道:“咱们是来道谢的,莽莽撞撞,真是对不住!”
一梅已经回过神来,转头向那大夫,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捏住了大夫的喉咙。
苏小英吓了一跳。那大夫的夫人抖得越发厉害,忽然一个抽搐,软在地上,再也不动了。苏小英赶上去扶起她,却见她眼鼻口耳,七窍内淌下无数黑血,已经一命呜呼。
一梅道:“小心血中有毒!”
苏小英放开死去的女人,刚刚转过去想看那大夫的情况,只听“嘭”一声,一梅已经放开了他的咽喉,任他倒下,摇头道:“来不及了。”
屋内片刻便有三具尸体,苏小英不禁暗暗心惊,问道:“什么毒,这么厉害!”
“是春寒。”一梅摇头道,“中者如发冷颤抖,极难解救。”
苏小英道:“不知这大夫得罪了什么人,竟遭此大难。”
一梅问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错花图?”
苏小英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仿佛曾经听到过……好像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错花图——究竟是什么图?”
一梅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慢慢道:“错花图不是一张图,它其实是一张药方。”
苏小英有些奇怪,问道:“药方?”
一梅道:“不错。错花图记载了一种药方,这种药能够让人功力大增,练一天就有千百天的效用。”
苏小英道:“这么说来,错花图想必对习武之人诱惑极大。”
一梅道:“这是自然。打个比方罢,前一天还是寂寂无名之人,服用了错花丹,三五个月以后就能声名鹊起,像我这样跑江湖的,谁不心动?”
苏小英微笑道:“只怕这个错花丹奇效如此,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梅问道:“你怎么知道?”
苏小英道:“我只不过按照常理推断,修习武功好比学写文章,先识字,再断句读,再读名家诗文,总要慢慢积累,才能写出好东西来。像我这样从小不读书,自然写不出好文章,这个道理只怕事事相似,能依此类推。不花功夫,难有成就,哪里天上会掉馅饼?这种好事叫人一想就心里发毛。”
一梅冷冷道:“可惜天下的明白人偏偏很少。二十年前错花图现身江湖,江湖上的人都为它发了疯,不少人倾家荡产,甚至贩妻卖儿,只为求购一张错花图;一些高手耆老,已经归隐,却为了它重出江湖。”
苏小英轻叹道:“名气越大,越难容人。一个威震四方的人物,忽然之间发现旁人‘噌噌噌’地窜了上来,自己的武功反而没有什么,一定忍耐不住,原本不想用错花丹的,也一定被逼着用了。——那错花丹,服用以后会怎么样?”
一梅道:“只服过一两回的,三年之后,功力大减,甚至武功全失,那些严重的,全都去见了阎王。”
苏小英道:“如此一来,江湖人丁衰败,是免不了的了。”
一梅冷冷道:“自作孽,不可活,这其实没有什么。”说到这里一顿,隔了一会,才续道,“可怜的是错花丹的‘药引’。”
苏小英心中一动,问道:“药引?”
一梅道:“错花丹原本是一类奇毒,需要搜寻五岁女童,给幼童喂下丹药,两日后饮女童新鲜血液。女童被取血以后,剧毒发作,全身开满青色花斑,被称为错花斑。”
苏小英瞿然一惊,道:“错花斑!”忍不住转头朝床上女童的尸体看去。 (六)半勺山庄
苏小英道:“这么说起来,眼下这件事情一定跟错花图有莫大的关联。只是,既然错花图练起来有这么大的危害,怎么还会有人肯去练?”
一梅皱起眉头,道:“二十年前这一场大乱,人人闻图色变,错花图绝迹已久,据说早就失传了。”
苏小英道:“错花图既然只是一张药方,那么口口传诵,或者抄录复制,都极容易。”
一梅道:“当年为了买一张错花图,倾家荡产的人数也数不清,错花图一图千金,可从来没听说过抄药方的。其中的缘由,我也不明白。”
“那么,”苏小英将手一摊,问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一梅怔了一怔,迟疑道,“这个……”
苏小英道:“还是不要管了罢。”
一梅问道:“为什么?”
苏小英道:“你是个杀手,又不是大侠,这种事情自然有大侠出头,你若出头,岂不是乱了身份?”
一梅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苏小英道:“我说的是实话。”
一梅道:“不过现如今,爱管事的人很少,有些人名头很大,却不爱管事,只喜欢坐地分赃。”
苏小英道:“你也不像是一个爱管事的人呀。”
一梅问道:“难道你不觉得错花图这件事很有意思么?”
苏小英朝她看了一眼,眼睛里露出一丝诧异,过了一会,问她道:“你为什么对错花图这么感兴趣?”
一梅微微一笑,道:“我只不过是好奇罢了。”
苏小英道:“你不像一个事事好奇的人。”
一梅道:“女人的好奇心通常都很重,我也不例外。”
苏小英抓抓脑袋,想了半天,抬起头,道:“好罢,既然这样,我们就应该去城东焦家医馆走一趟。”
一梅猛地省起,道:“不错!城东那个焦大夫也瞧过这个孩子!”
苏小英道:“隔壁的老太婆不知道错花斑,就算她见识浅陋,也就罢了;可是这孩子的父亲向来行医,怎么会不知道错花斑,就算他也不知道罢,焦大夫是甘淄城最有名的大夫,据说医术超群,他怎么也会不知道?”
一梅有些惊诧般地看看苏小英,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以前倒没瞧出来,你脑袋还挺好使的么。”
苏小英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才看出来?”
一梅道:“少说废话,你赶快跑一趟,把那个大夫揪过来,我在这里查查,看有没有线索。”
焦恩之的医馆门面极大,他做大夫已经在这一带做出了很大的名气,因此虽然诊费不菲,每日清早还是有许多病人在医馆大厅里头排队。就因为这样,焦恩之与他的几个徒弟虽然巳时才正式给人看病,医馆的大门却在卯时就会开张,以方便就诊的病人。
这一天也是一样,排队的病人在焦恩之的门牌前面陆陆续续,或站或坐,已经排到了厅堂门口,在大门这里又拐了个弯,排成一个不规则的弧形。
苏小英往里头钻的时候,就受到了一群人的不满。“喂喂喂,小伙子,你别想插队,后面排着去。”“可不是,想要快,下回早点来。”
这种情况,只要有一个人抱怨,立时就像犯了众怒,人群登时对他指指点点起来。
苏小英大声道:“我是焦大夫家的门房,我们夫人要我来递个信!让一让,让一让……喂,让一让!”
苏小英挤到了里头,焦恩之的诊室还是空的,反而医馆的管事过来把他拉到了一边。管事打量了他一下,疑惑地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苏小英信口道:“小人昨天才开始做事,是夫人吩咐的,因此老爷们不认识小人。”
管事露出诧异的表情,问道:“你有什么口信?”
苏小英道:“夫人叮嘱小人,要直接跟老爷说才好。”
管事道:“焦大夫今天还没有来!可是府上有事?”
苏小英心中一个咯噔,问道:“没来?”
管事道:“连陈大夫也没有来,倘若府上有事,应该早点通信才好,你看外面这么多病人。”
苏小英心中疑虑登生,嘴上敷衍道:“我们夫人也没提,小人不知道。”
管事问道:“真是夫人吩咐你来的?”
苏小英道:“是。”
管事用万分惊疑的眼神向他打量了一会,道:“夫人两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苏小英想了想,平静地道:“大概我走错门了。”
苏小英回去的时候,一梅已经用床单把大夫夫妇的尸身盖了起来,她叹了口气,道:“这个人的动作很利索,我没有看到有什么异常的物事。焦大夫也找不到了?”
苏小英也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不但焦大夫走了,连他的首徒陈大夫也一起不见了。这个人下手不仅干净利索,动作也很快,看起来不像是寻常之辈。倘若你想再查下去,一时也不容易。”
一梅想了想,忽然问道:“那个焦大夫,是甘淄最好的大夫?”
苏小英道:“是。”
一梅道:“你不是说这小丫头的爹是甘淄最好的大夫么,什么时候又冒出一个焦大夫?”
“这个……”苏小英面不改色,对一梅道,“风邪入体,是这个大夫的专长,焦大夫不擅长治。”
一梅的表情顿时凶了起来,瞪起眼睛,破口大骂道:“去你的苏小英!你以为姑奶奶我是这么好骗的,嗯?你污去了多少银子,你说!你说!趁早给我承认,到时候别给我查出来,给你好看的!”
“没有么……”
“我说最近怎么少了这么多钱,原来是你搞的鬼!”
“你身边的现银,本来就没有多少么……”苏小英一边辩解,一边足底抹油,一溜烟溜了出去。
一梅箭步追上,抓住他的衣服,大声道:“骗我的钱,还敢跑!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交代出来!”
苏小英赌咒发誓道:“真的没有么……我只不过偷偷上过一次馆子,用的是老板娘你的钱,其他就没有了!”
一梅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道:“给我抓住了不是?花了多少?”
苏小英道:“才不过半吊钱,你也太小气了罢。”
一梅嘻嘻一笑,道:“小气又怎么着?我天生小气,小气犯法了?下个月的工钱扣一半,没的商量。走罢,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苏小英也笑起来,哈哈笑道:“我说多少就是多少了呀,你也真好说话——”眼见一梅脸色又不好起来,忙问道,“去哪里?”
“半勺山庄。”一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半勺山庄?”
一梅道:“甘淄城西六里地,有一个半勺山庄。”
苏小英道:“江湖上就是山庄多,不管什么地方都能盖起一座山庄来。”
一梅道:“半勺山庄的庄主谢远蓝,神风快剑驰名江湖,据说他还是出名的大财主,二十年前错花图到处流传的时候,他居然没有买错花图,更没有炼错花丹,保住了一身武功。那些因服错花丹而死的人,留下来的孤儿寡母情形极惨,也是他四处救济。”
苏小英道:“听你这么说,这个谢远蓝好像为人不错?”
一梅道:“他不炼错花丹,仅此一条,我对他就不怎么讨厌。”
苏小英问道:“那么,去半勺山庄打听二十年前错花图的事?”
一梅点头道:“不错。”
甘淄城西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小山丘,山丘石质奇特,虽然低矮,但是乱石嶙峋,古藤遍地,风景绝异。最妙的是,四面冷泉由山而下,汇于一洼,泉水四季淙淙,雨不溢,旱不涸,幽美难言,虽仅一勺,却具江湖万里之象。
传说谢远蓝在规划这片土地的时候,特意请来了风水大师指点。大师对此地赞不绝口,唯独对此水抱有疑虑,不是说水不好,而是水太好——月满则亏,凡事不能太过完满。于是教他略填一角,将庄子名字取为“半勺”。
谢远蓝住进这所庄园以后,果然事事顺遂。二十年前江湖大劫,动荡不堪,他却有惊无险,安然的过去了。劫乱之后,高手凋敝,名门不振,他的半勺山庄于是稳稳坐在江湖四大庄之内。
按照苏小英的想法,这种有名的世家,理当客似云来,高朋满座,送往的下人在山庄门口络绎不绝。然而,这个半勺山庄,竟然冷清的要命!苏小英在大门上拍了十几声,没有一个下人来应门的。
一梅也皱起了眉头。
苏小英道:“莫不是出门了罢?”
一梅道:“这么气派个地方,难道连守门的都没有?”
苏小英道:“可是真的没人么……”
他话说了一半,半勺山庄朱红的大门突然之间“哗”的大开,十几个明枪执杖的男子一起跃了出来,其中一个锦衣青年,手持长剑,抢在最前头,冲眼见到一梅一个女子,微微一怔,随即瞥见了一梅悬在腰际的含光,蓦地里脸色大变,叫道:“杀手一梅!”
苏小英反而吓了一跳,很疑惑地看看一梅,问道:“你从前得罪过他们么?”
一梅瞪起眼睛,道:“我连谢远蓝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在哪里得罪他?”不过话说完,突然一拍脑袋,想了起来,道,“听说谢远蓝的女儿是乌衣峰没过门的老婆,两个人快要成亲了,那个乌衣峰……这个……”
一梅就有点支支吾吾,没说下去。
苏小英忍不住道:“你怎么不早说!”
一梅道:“我忘记了。”
然而情形又不是很像。一梅来到半勺山庄之前,谁也不知道,到了这里,也还没有通传,这一群人却兵刃齐全,显是早有准备。
那锦衣青年冷笑道:“你可为错花图一事而来?”
一梅心里本在疑心,他这样一问,心中疑虑更是大起,嘴上却只淡淡道:“不错。”
这一群人见她如此闲散地就答应了,神态均是大变,锦衣青年一声轻喝下,“唰”的散开一个圈子,将她二人围在圈内。
一梅嘴角微现冷笑,右手已经搭在了含光的剑柄之上。
陡然一声断喝:“杀手一梅!”一个女子如同发疯一般冲了出来,她冲的力道实在太猛,以至于半边发髻都松了开来。这女子眼睛里的仇恨如同火焰一般,手中长剑借着冲力,“唰”的向一梅刺了过去。
两个人的剑都极快。转睛间只闪过黑白两道剑影,“吭”的一声,那女子疾步后掠,站定之后,她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空中数绺黑丝,扬扬而落,她的大束头发,已经被断然削下,若非退的快,只怕半边脑袋,此时也几经掉落地上。
锦衣青年糅身而上,他的剑法比那女子更快了几分,然而只在含光一闪之间,他闷哼一声,也疾速跃了回来,只见额头一点血红,煞是耀眼。
青年的脸色变得比那女子还要难看,脸色青灰,嘴唇不住哆嗦,不过他的剑还是握得极稳,显示出名门大家之后的风范。
这两个人吃了亏,圈子里人人现出紧张的神情,将手中兵刃一紧,就要齐上。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住手!”
苏小英回头一望,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身材清癯,相貌儒雅,眼光流转之间,露出一丝威严。这一群人闻声而住,道:“庄主!”
谢远蓝五十出头,一枝神风快剑驰名四十年,有人言道,江湖快剑不过其四,红楼、含光、神风、无名,这个排名是没有顺序的,除了红楼剑销声匿迹已久,另外三剑正叱咤江湖,无名正是傅待月手中那柄无名长剑。
像谢远蓝这样的年纪、声望、家业,理当安心享福,已经没有什么烦恼了,但是他站在那里,双眉紧锁,好像在想一件永远也解决不了的事情,眉宇之内,不仅忧心忡忡,仿佛还略带悲伤。
但是他在看一梅的时候,却露出一种客气的笑意,道:“久仰梅姑娘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一梅白眼一翻,转头冷冷地道:“我姓董。”
杀手一梅名头很响,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姓,谢远蓝微微一笑,于是改口道:“董姑娘,久仰。”
一梅冷笑道:“久仰这种废话就不必说了,趁早上,杀人我倒也在行得很。”
谢远蓝道:“可以。不过,请教董姑娘,那帖子是何人所投?”
一梅冷笑道:“要杀就杀,什么帖子不帖子的,我杀人从来不送帖子。”
谢远蓝一怔,问道:“你不知道帖子?你今天来杀谁?”
一梅冷道:“本来今天不想杀人,不过杀他两三个,倒也没什么。你快拔剑罢!”
谢远蓝又一怔,追问一句:“谢传书不是你杀?”
一梅也起了疑心,当下冷冷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只不过来打听一件事。”
那青年女子尖声叫了起来:“你来打听什么坏事!杀手一梅!你杀了我的丈夫,我决不跟你干休!”她将剑一横,又要再上。谢远蓝喝道:“望衣!”然后又将脸转向一梅,问道:“董姑娘来打听什么事?”
一梅道:“错花图。”
谢远蓝刚刚有些平复的表情陡然又变了,道:“错花图!”
一梅道:“我不过想向你打听一下二十年前错花图的事情。”
谢远蓝道:“事过境迁,你问这个干什么。”
一梅想了想,道:“甘淄城里一个女童生了错花斑,她父亲与我有旧,我不过想弄弄明白罢了。”
谢远蓝的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一瞬之间,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发起青来。过了极久的时间,方才能平静下来。随后对一梅道:“董姑娘,请入敝庄一坐,如何?”
一梅冷笑道:“我现在不想进去了,抱歉。”
谢远蓝微微一愣,道:“小儿小女无礼,其中确有内情,请董姑娘包涵,想来董姑娘应非胸怀窄小之人。”
一梅道:“你错了,女人的心胸总是很小的。”
谢远蓝叹了口气,缓缓道:“暮草乱堆青云浦,倦篙匆匆不曾驻,百年为乡一朝弃,河东惊现错花图。错花图这件事情,着实非同小可,请董姑娘屈尊入庄,其中内情,必当据实以告。”
他这话说的已非常客气,可惜一梅从来便是软硬不吃之人,她正要一口回绝,苏小英忽然道:“好,请庄主带路。”
谢远蓝这才注意到苏小英,不禁有些奇怪,问一梅道:“这位是……?”
苏小英忙道:“我叫苏小英,是董姑娘雇的下人。” (七)错花秘药
此时正当季春天气,半勺山庄之内,回廊环绕,处处花团锦簇,十分热闹。然而偌大一个庄园,仆侍下人,居然少的可怜。一路进去,除了一起进庄的几人以外,连一个闲人都没有看见。
一时宾主落座,丫鬟送上茶水。谢远蓝道:“此茶名紫笋,芽叶细嫩微紫,背卷似笋,茶汤青翠芳馨,能比兰蕙,是小女去年自南方捎回,非贵客不上——董姑娘请。”
一梅问道:“就是刚才那位,本来要嫁给乌衣峰的小姐?”
谢远蓝神色不动,道:“正是。”
一梅道:“茶好好坏坏,我也不大喝得出,庄主还是说说错花图的事罢。”
谢远蓝微微一笑,道:“说来话长,一边用茶,一边才好慢慢的说。”
一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果然觉得很香,但是究竟有怎么个好法,也说不出来,心想这不过是有钱人的讲究,于是一哂。
谢远蓝喝过茶,慢慢道:“‘十年为乡一朝弃,河东惊现错花图’,二十年前,错花图几乎搅得天下大乱,现在想起来,还叫人心惊后怕!”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错花图这个东西,现身江湖,只不过在一夜之间。谁也不知道第一张错花图从哪里开始流传,也不知道谁炼了第一份错花丹,好像也就是一夜之间,错花图已经传遍了江湖。”
一梅问道:“没有任何征兆么?”
谢远蓝苦笑道:“这种事情,要什么征兆?刚刚开始的时候,因为炼错花丹残害无辜幼童性命,几位前辈名士,曾经联名下帖,将炼丹之人列为邪道,加以诛杀。但是下帖以后不久,就发现这件事情已经无法控制。一来,服用错花丹的人武功无不一日千里;二来,这些高手前辈自己的子侄弟子也开始服用错花丹。”
谢远蓝停下来,轻啜了一口茶水,道:“于是这些前辈高手,本着江湖公道,相约聚于中州齐乐堂,共商对策。”
一梅冷冷一笑,讥讽道:“这种本着江湖公道的对策,一般是商量不出来的。”
谢远蓝微微一怔,道:“董姑娘这话似乎有些激烈了。”
一梅冷笑道:“难听的话才是真话。”
谢远蓝微一笑,续道:“当时相聚齐乐堂的俱为极顶尖的高手。齐乐堂堂主唐多令左指拈花功出神入化,据说世上决没有他捏不碎的东西,一套雁翼舒步,更是独步武林,运行时即使猛鹰脱兔,都难喻其身姿。但是他还不是其中第一,这些高手里面,起码有两个人尚在他之上。其中一位叫夜明珰,一手琵琶三阴指,指甲色若纯黑,却晶莹剔透,已然练到阴阳合一的境界;还有一位水真鸿,惊月剑法,足能惊天动地。”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于是一梅道:“这件事我也曾经听说过,这些高手,后来竟然在齐乐堂一起死了。”
谢远蓝叹道:“据说当时聚会的有十一个人,还有妙手萧观音、白铜刀孙忠三、木鱼大师……总之都是冠绝一时的高手。可惜!唉……”
谢远蓝目光沉沉,望着前方不知名的所在,又道:“这些高手济济一堂,原是要商讨一个对策,却不料期间又出了一场大风波。至于这个风波是怎么开端,谁也说不清楚,后来流言种种,据我猜想,这些高手除了开山立派的宗师,大都独来独往,性情孤傲,未必愿意联手协作。更何况,像夜明珰之流,本身正邪难分,或许并不反对服用错花丹。总而言之,这场聚会商讨得并不成功。”
一梅冷笑道:“不欢而散?”
谢远蓝道:“不欢而散倒也罢了,也不至于酿出那场大祸。”
一梅问道:“什么大祸?”
谢远蓝道:“会上或许言语不合,这些人不知怎的,竟打了起来。那场混战的惨烈,董姑娘只须想想,就能体会七八。三日以后,平地里升起大火,火势剧烈,将齐乐堂烧得干干净净。从那时起,中州齐乐堂销声匿迹,不仅如此,与会的高手全都消失不见,好像水里吹起的泡泡,转睛之间,‘噗’的一声,就没有了。这些人跟梦一样,仿佛就从来没有存在过。后来有人去齐乐堂的废墟寻找,只找到一些烧成碎片的骨头,还有几把不易燃尽的武器残片。”
一梅悚然而惊,问道:“难道没有幸存者么?”
谢远蓝道:“幸存者倒有一个。”
一梅问道:“谁?”
谢远蓝道:“这个人——”说到这里,好像为了衬托气氛,顿了一顿,才缓缓道,“姑娘一定听说过美剑无忧。”
一梅惊道:“无忧楼主!”
这四个字一出口,两人奇异地静了下来,客厅里登时寂静一片,气氛似乎有些古怪。
半晌,一梅道:“这事在江湖上流传很广,说法却有很多,我从前也没去关心过,只知道除了这些顶尖高手,一般的江湖子弟,乃至于不懂武功的村夫市民,受错花图之害更深。”
谢远蓝叹道:“不错,凡是有女童的人家,户户自危,为了一个女童,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数。练武之人,为了买一张错花图,不惜欺师叛友,甚至卖妻鬻儿,无所不用其极。”
一梅问道:“那么,错花图到底长什么样,为什么叫错花图?”
谢远蓝道:“错花图不过是一张药方,记载了一种药丸的配法,因为写在一张绢图之上,因此称之为‘图’,至于它为何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写这张药方人,名叫‘错花’。”
一梅奇道:“人名?”
谢远蓝道:“我曾经见过错花图,那图记载的药方底下,署的是这个名字。”
一梅问道:“既然只是药方,不免你抄我抄,复制极方便,怎么会一图千金?”
谢远蓝道:“董姑娘有所不知,错花图制作细致,简直巧夺天工,图上字迹用的不是寻常水墨,而是一味药物。依图制丹之时,需要把图浸入沸水,那字迹自动洗落,也是一味配方。”
一梅问道:“那是什么药?”
谢远蓝叹道:“就是不知道这味药的来历!错花图闹大了以后,惊动了朝廷,据说御医院众多名医,齐齐研究了数月,竟然找不到一点头绪,十几个大夫,就有十几种说法。后来朝廷全力清剿错花图,凡是私藏者,牵连三族,江湖上炼错花丹的人也死的死,废的废,过了几年,这件事情也就慢慢淡下去,后来几乎就没人提起。”
一梅沉吟不语。谢远蓝道:“除此之外,错花图下另有一首小诗。”
一梅道:“小诗?”
谢远蓝道:“不错,那小诗是一首绝句,用词用句也算不上绝妙,句子是‘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一梅口唇微动,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自语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远蓝双眉之间,忽地显出一丝苍凉神色,道:“董姑娘来到我庄外之时,小儿冒犯姑娘,却也不是存心向姑娘无礼。两日之前,庄内收到一张花笺。”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相叠的纸,交给一梅,道,“姑娘请看。”
一梅接过,展开只瞥了一眼,神色不禁一变。那花笺素雅美观,只写了四行小字,前两行字正是一首小诗:
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小诗下面一行,写着谢传礼三个字。再下面一行,写着三月十六。
一梅皱眉道:“这是什么?”
谢远蓝道:“杀人帖!”
一梅抬头去看他,谢远蓝沉沉叹了口气,道:“一月之前,也曾经收到这样一张花笺,上面签的名字是谢传婳,当时不知其意,并无防备,传婳原本回家省亲途中,谁知车马到达,竟然已是遗体;七天之前,花笺上的签名是谢传书,这番全庄戒备,然而日期一到,竟然仍不幸免。”
一梅问道:“这两位是……?”
谢远蓝道:“一是长女,一为三子。”他的语音还算平静,然而脸上肌肉却克制不住,抽搐数下,眼神中透出凄然之色。
一梅也不禁黯然,忽然之间,想了起来,道:“今日正是三月十六!”
谢远蓝长叹道:“正是!”
一梅忽地一笑,道:“庄主请我进庄喝茶,不仅为了错花图罢?”
谢远蓝倒也爽快,道:“不错,董姑娘剑术高明,若留在庄中,是一位极好的帮手。”
一梅冷笑道:“平白无故,我为什么要做你的保镖?”
谢远蓝道:“董姑娘原本是一个杀手,收钱杀人;这番我付钱,请姑娘留在庄内,报酬自然优厚,这与杀人,也没太大区别罢?”
一梅想了想,问道:“你出多少钱?”
谢远蓝道:“一千黄金!”
一梅登时笑了起来,笑眯眯地道:“好!一言为定!不过呢……”她狡猾地笑道,“保护人我可不大在行,万一有失,我不负责任。”
谢远蓝苦笑道:“姑娘只需尽力。”
一梅转过头,得意洋洋朝站在自己身后的苏小英看了一眼。只听谢远蓝道:“姑娘是用剑的大行家,小儿的遗体,请姑娘也去看看。
谢家的家传功夫,便是用剑,神风快剑,威震江湖。像谢传书这样的人,并不是好杀的,尤其若用他本身就擅长的剑去杀,就更为不易。
可惜谢传书还是死了。他心脏这个地方,有一条小小的、光滑的伤疤。伤疤极细,细到不仔细看,简直看不出这是一道刺入心脏的致命伤口。
一梅沉吟道:“这个伤,的确是剑伤。”顿了一顿,道,“而且剑法极快,一招致命,连血都没有流多少。”
谢远蓝忽然问道:“这样的剑,举江湖之上,能有几个人做的到?”
一梅道:“这个……恐怕也不多罢。”
谢远蓝道:“傅待月杀人,明姬必先传金箔,然而这次收到的却不是金箔。”
一梅想了想,道:“倘若你怀疑傅待月,倒应该去问问一个人。”
谢远蓝问道:“谁?”
一梅转头对苏小英道:“你来瞧瞧。”
谢远蓝不禁有些诧异,看看一梅。
一梅道:“几个月以前,他刚刚挡下了傅待月一剑。”
苏小英对谢传书的尸首研究了半天,实际上,整个尸体,也只有那一条小小的伤疤,苏小英却整整看了半刻钟。
一梅终于不耐烦道:“你觉得怎么样?”
苏小英笑了起来,道:“我一眼看过去,就觉得不是傅待月那小子干的,不过说的太快,又怕你们嫌我敷衍,所以就多看一会。”
一梅问道:“你也觉得不是?”
苏小英道:“不是。”
一梅问道:“你有什么道理?”
苏小英道:“傅待月的剑很快,不过力量也很大,那一剑过去,非把人戳个窟窿,不是这种伤疤。”
一梅道:“不错。像这样的伤,倒不如说……这个……”
苏小英道:“倒不如说像你的剑。”
一梅陡然转过脸对住苏小英,开始显出气势汹汹的表情,好像想跟他吵架。
苏小英喃喃道:“我不过帮你补全。”
一梅大声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么说?嗯?你怎么知道?”
苏小英只好不吭声了。
谢远蓝脸上忽然露出不是表情的表情,森然道:“我倒有一个想法。”
他这话的声音很低,然而一梅一怔,忽然之间,打了一个冷颤。
谢远蓝道:“依董姑娘所见,二十年后,错花图已重现江湖。这个人明知道反噬的厉害,却还要去炼错花丹,恐怕事情决不是这么简单。”
一时众人尽皆默然。不知怎的,一静下来,那空气仿佛变得阴森森的,沉沉压在了人的心上。
过了极久的时间,谢远蓝才道:“不瞒两位,我心里感觉极其不祥,那错花图二十年前掀起滔天大波,然而究竟是谁人写了错花图,一直是一个谜案;这个人如今是死是活,也没人知道。”
一梅问道:“难道你认为,使这个剑的人,就是这番服用错花丹的人?或许跟那个神秘人物有所关联?”
谢远蓝道:“错花丹突然重现,不由得我不疑心。”
一梅沉吟良久,道:“这些事情,暂且先放在一边。那谢传礼,就是刚才跟我过手的那位?”
谢远蓝摇头,指着房里一个文静青年,道:“这是传礼,老夫第二子;刚才跟姑娘动手的是传乐,第四子。”
一梅“哦”的一声,问道:“那个跟我拼命的小姐是……?”
谢远蓝道:“是二小姐。”
一梅问道:“她现在嫁给了谁?”
谢远蓝道:“谁也没有嫁。我这个女儿痴心得很,乌衣峰去世以后,连名字都改作了‘望衣’,倘若我们不叫她望衣,她立时大发脾气,连我都没法子。”
一梅又“哦”的一声,却不言语了。
谢远蓝道:“董姑娘放心,她适才不过一时情急,我们谢家的女儿,这点轻重还是知道的。” (八)离奇暴死
此时巳时已尽。谢远蓝对一梅道:“本来姑娘大驾光临,应先稍事休息,不过今日实在情形特殊……”
一梅道:“不必客气,我也不是什么客人,是你花钱雇的保镖而已,不过……”一梅咳了一声,道,“我做生意一向有个规矩……”
她还没有说完,谢远蓝大声道:“来人!”
门外走进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腰板笔挺,露出彪悍之气,腰上还悬着一柄引人注目的薄刃软剑。不过他的神态却十分恭谨,道:“庄主有什么吩咐?”
谢远蓝道:“去取三百黄金!”
这男子答应而退。谢远蓝对一梅道:“姑娘做生意一向先付一半定金,但是五百黄金数目太大,我庄里一时也没有现金,先付三百,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一梅眉开眼笑道:“可以,只要你事成不赖便成。”
谢远蓝微笑道:“姑娘说笑了。”
一梅望着门口,问道:“刚才这一位,武功不弱啊,他是谁?”
谢远蓝微笑道:“好眼力。他是山庄总管,姓谢,我们叫他谢三哥。”
一梅不禁一惊,脱口道:“十年前一剑挑岐山十三寨,迫使十三寨作鸟兽散的谢三哥?”
谢远蓝不动声色,淡淡道:“正是。”
谢三哥排行不是第三。他只不过姓谢,名叫三哥而已。他虽然也姓谢,跟谢远蓝却没有一点亲属关系。岐山一战,谢三哥声名大振,他却在江湖上突然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原来竟在半勺山庄做了一个小小的总管!
一梅脸上没有现出太大的惊讶表情,心里却暗暗提防,立时收起了对于半勺山庄的轻视之心。神风快剑,她还没有亲眼见过,然而就谢传乐与谢望衣的剑招来看,剑法自成一派,殊为不弱。半勺山庄里头,好手定不为少,在重重防备之下,却能一剑轻巧杀死谢传书,凶手的本事,实在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然而一梅出道极早,种种险恶,经历很多,因此虽然隐隐有不祥的念头,却没往心里去,只淡淡一笑。
谢远蓝道:“董姑娘,请先在敝庄用午饭,种种情形,还需详谈。”
一梅道:“好。”
午饭摆在半勺山庄正厅之内,去正厅的一路之上,一梅留了心,四处观察,山庄之内虽然人数不多,气氛却平静如常,也没有瞧出特别的防卫。然而这种平静,却正是显然异常的地方。一梅也不吭声,随着谢远蓝来到正厅。
到达正厅,便恍然明白在这个地方用饭,并不完全为了礼貌。正厅地方宽广开敞,除了一些矮小的花瓶架子,没有能够遮挡人的高大家具。谢家刚才与一梅动过手的四公子谢传乐,以及七岁的五公子谢传诗,都已经在正厅等候。
老二谢传礼因被花笺点名,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这时向两个弟弟打了个招呼,对侍立在一旁的男子道:“风总管,先上茶。”
一梅冷笑道:“呵,这回又是风总管啦,这个山庄总管不少。”
一梅这话说的很不客气。谢传乐刚才在一梅手下吃过亏,脸上登时露出嗤笑的表情。反而是风总管笑道:“小人是副总管,是谢总管的手下。”
风总管三十出头的年纪,神态与谢三哥的庄严却大不一样,显得很是和善,一笑起来,右手手指微微弯曲,手心朝外,手背轻轻抵在唇上,竟然大有女子袅娜之态。然而他全身上下,却是正经的男子打扮,只不过穿着也很考究。
一梅在他身上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却听谢远蓝道:“望衣呢?”
风总管迟疑道:“这个……小姐她有些不舒服……”
谢远蓝脸色一沉,正欲发话,一梅摆手道:“得了,她心里不舒服,谁都知道,说起来也怪不得她。”
让女儿与一梅同桌吃饭,谢远蓝也觉得有些勉强,然而无故缺席,却显得家训不严,听一梅这么说,神情稍霁,道:“既然董姑娘不怪,就随她,风总管,上菜罢。”
一梅冷笑道:“我怪什么,她不在更好。折腾了半天,我饿也要饿死了,正想太太平平吃一顿。”转头一望,见苏小英不在,她虽然出身江湖,这些有钱人家的规矩倒也知道,苏小英不能上桌。
这些天她与苏小英日日一起,虽然苏小英有时叫她老板娘,但是他嬉皮笑脸的,心里大概从来没把她真正当作老板娘看待。一梅也把他当作同伴,这时不见了他,心里莫名其妙有些空落落的。于是没好气地道:“我那个帮工,你们也得好好给他吃一顿,别弄些残羹剩饭,他那个人,肚子里尽会骂人。”
谢传乐脸上嘲讽的表情更甚,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头端起茶杯,装腔作势尝了一口。这时菜已经上来,风总管一边照顾,一边笑道:“这个自然,请董姑娘放心好了。”
谢传礼的长相十分斯文,动作也文气得很,慢慢吃着饭,一句话也不说。他虽然沉静,倒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好像那花笺上署的名字并不是自己。一梅心中也有些佩服,忽然想起来,问道:“谢庄主,你家大公子不在庄内么?”
谢远蓝道:“长子长到十岁,即便夭折了。”
一梅听到“夭折”这两字,感到老大不是味,夹起一块鸡肉,狠狠吃了下去。一梅揣度大户人家,想必吃饭也有规矩,偌大一个厅堂,竟然全部安安静静的。事到如今,收钱做事,她也只好随和些,马马虎虎将一顿饭吃完。
吃完以后,剩余的饭菜撤毕,重新落座,再次奉上茶水。
谢三哥早候在那里,这时走上来,支使两个下人,将三百黄金端给一梅过目。只见满满两盘,黄澄澄金光耀眼,一梅笑得嘴也歪了,点头道:“好,好,多谢。”她做杀手的名气已经极大,再也不复初次杀乌衣峰时酬银二十两这般窘境,但是这许多黄金,毕竟还是从未有过的大进项,一时乐开了怀。
不过高兴片刻,疑窦随即大起。半勺山庄内人人镇定,表面上瞧不出一丝凶险,然而谢远蓝竟然肯出如此大一笔酬银,可见他内心深处,实在已经忧虑万分。
一梅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暗地里四下一瞥,只见谢远蓝端坐主位,谢三哥在门侧侍立,自己坐在一旁,三个人仿佛无意间正将谢传礼包在中心。一梅不是十分自负之人,然而,却也不得不认为,要在这个圈子里,把人轻轻巧巧杀了,恐怕剑法被称为天下第一的无忧楼主,也不容易办到。
谢传书心口,那一条细细、精致的剑痕,忽然之间,却又在一梅脑海中闪过。
于是一梅问道:“那凶手跟庄主怨仇不小,难道庄主对于凶手的线索,真的一点也没有么?”
谢远蓝轻轻一叹,道:“我家虽然是武林世家,这几十年来,却跟江湖上的朋友走得不近。我一向做的是茶叶生意,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轻易怎会与人结怨?更何况,”说到这里,将语气一顿,道,“我自认不做黑心生意,买卖公平,即使难免有触犯别人利益之处,也不致结成这般仇恨!”
一梅轻描淡写地,却道:“俗话说‘为富不仁’,你们有钱人,专横跋扈惯了,说不定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
谢传礼一直沉沉静静的,这时忽然抬起头来,声音也不大,却断然道:“董姑娘,家父人品端方,人所尽知。姑娘一剑杀死乌衣峰,舍妹恨你入骨,这种仇怨,尚能隐忍,岂有随便得罪于人的道理?姑娘言语之中,须得尊重家父,不然请姑娘自便。在下之命,生死由天,不劳姑娘操心。”
一梅不禁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道:“二公子脾气好大!现在定金也收了,你赶我也赶不走。”不过心下却对这谢传礼好感更甚。
这时门外闪过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直奔谢传礼,谢传礼脸上露出笑容,一把将它抱起来。原来是一条小小黑狗。谢传礼转身向风总管道:“老黑喂过了没有?这几天乱七八糟,唉,我也无心去顾它。”
风总管还没有答话,谢传礼忽然打了个喷嚏,皱眉道:“几天没有洗澡,身上都有味道了,要记得每天给它刷毛。”
风总管道:“是。”
谢传礼放开狗,往它身上一拍,那狗蹦蹦跳跳地出去了,谢传礼的眼光随着那狗,显出一丝温柔。
一梅盯着他,只见他神情之中,镇定自若,宛如无事。不管怎样,一人于生死关头,还有心情管一只狗有没洗澡,这人的豁达,已能叫人叹而仰慕。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凶手始终没有出现,那天色渐渐入暮,风总管在厅堂里点上无数蜡烛灯火,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然而天毕竟是黑了,夜幕掩护之下,刺客潜入山庄,行凶杀人,比白天容易数倍。
酉时。这时离度过三月十六,还有三个时辰。
时辰越短,危险越是迫在眉睫。谢远蓝的神态还是很平静,支退一众闲人,宽阔的厅堂里,除去他父子两个,只剩下一梅与谢三哥。
一梅却知道谢远蓝心中紧张到了极点!他虽然不动声色,却已经无意与人说话,偶尔到了该说不可的时候,也只是敷衍了事般地“嗯”几声,全副精神,已经贯注到谢传礼身上;他的手轻轻搁在腰下,摆的仿佛是无比舒适的姿势,一梅却知道,只需一有动静,神风快剑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出招。
有时候,无声是最大的恐惧气氛。厅堂内除谢传礼之外的三人,都是顶尖的剑客,曾经经历过无数绝境,但是,这三个人,此时也不禁怀有惴惴的感觉。
一梅心中不祥的感觉愈深。
高手过招,胜败只在一瞬。然而此时的气氛实在太过紧张!这种程度,已经到了或许会影响判断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一梅感觉到了谢远蓝如此紧张的原因,那是因为他没有信心!
一梅暗地里叹了口气。要打赢没有信心的仗,实在是很难。
气氛甚至感染了谢传礼,他原本淡然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于是他对谢远蓝道:“父亲,不要担心。”
谢远蓝叹了口气,嘴唇喃喃一动,却没有出声。一梅道:“庄主,关心则乱,那凶手的剑法,无论如何也快不到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地步罢?厅堂外这么多人围守,他只需一来,我们就有防备。”
谢远蓝点点头。
外面当当当,传来亥时的更声。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整个半勺山庄,仿佛都陷入沉寂,凶手的踪影未现,不仅如此,连一点点异状的苗头都没有出现。然而,这种等待岂不是更加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风总管的声音。风总管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的兴奋,道:“庄主,子时已经到了!”
谢远蓝不禁一愕,问道:“到了?”
风总管道:“到了!”
谢远蓝朝谢传礼看去,谢传礼也正看向他,便在此时,突然之间,“噗”的一声轻响,整个大厅遽然被一阵腾起的浓雾笼罩。这阵浓雾厚到了极点,大厅里登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感觉到蜡烛的光亮。
一梅的右手猛地握住了含光,“铿”一声,长剑出鞘。可是那浓雾来的突然,去的迅猛,竟然就在一梅拔剑的一瞬,奇迹般地完全消去了!
一梅拔剑的速度几乎如同电闪,只是,那浓雾的来去,竟然比电闪还要快!
厅堂内诸人四顾,四个人完完好好地站在那里,不要说剑,不要说血,连汗都没来得及冒。
谢远蓝长吁一声,道:“那是什么古怪东西?”
他话音刚落,却见谢传礼的身体如同刹那间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一头栽在了地上,动也不动了。
真是变生不测!一梅的心脏竟然“咚咚咚”狂跳起来,纵到他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过他的腕脉。
谢远蓝的脸已经毫无血色,双手剧烈颤动,连膝盖都已经酸软无力,他的神风快剑原本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利器,此时却变成了他能够站立的唯一支柱。
一梅抬头看向他。一梅的心一向很硬,这时却泛上了心酸的感觉。但是她不得不说,她轻轻道:
“死了。”
谢远蓝猝然闭上了眼睛。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神情可怖之极。
谢三哥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又问了一遍:“死了?”
一梅点点头。
谢三哥再无言语,站在那里,如同雕塑一般。
没有凶手,没有剑,没有过手,甚至没有杀气,但是谢传礼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一梅自然不会像谢远蓝与谢三哥一样悲伤,她只是觉得错愕难当,简直莫名其妙极了!
子时已过,谢传乐、谢望衣、风总管,还有半勺山庄几位管事的头领,一齐涌进了正厅。突然之间,一个女子尖声的惨叫划破午夜的长空。
“传礼啊!——我的孩儿!——”
一梅激灵灵,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一个佩刀的护院气喘吁吁地狂奔进来,好像后面有一只无形的手会抓住他似的,一边奔驰,一边颤声大叫:“不好了!庄……庄……庄……”
风总管疾步出去,脸上一贯善意的笑容已经无影无踪,厉声道:“什么事!”
那护院将一样东西递到风总管面前,随即,风总管脸上的血色也全部褪去。那是一张素雅的花笺,题着一首小诗:莫问我姓名,向君言亦空。潮生沙骨冷,魂魄悲秋风。
那诗的下面,写着两行字,第一行道:“三月十九”;第二行道:“谢传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