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日记 (小树精原创)
对于我的出生,似乎我并没有太多的记忆。童年琐碎的片段多半是听后人描述的。记忆的闸门是不是也像电脑的程序那般,有突然开启的那一刻?开启的那一刻我在干什么?我记得自己穿着那件带帽的蓝色大衣,站在老房子的客堂间里大口大口喝牛奶。爸爸蹲在我面前看着我。他好像永远都是瘦削的,戴着他的黑眼镜。爸爸说,吃完了,我们就去医院。
医院,我幼年乃至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一个主题曲。老是要跑医院,定期的,不定期的。生下来我就和别的小孩不一样。别人都睁不开眼睛时;我已经可以滴溜溜地连同脑袋瓜一块儿四处张望了。别的孩子满身血污嚎啕大哭时;我正津津有味地满嘴吐白沫,一点声音都不出。医生说,糟了。只有螃蟹的娃儿才这么着!于是狠命打我,直到我痛苦地投降,他们笑了----母婴安康。 别人的心是完整的,我的却有个洞。医生说完美的是无暇的,但有创伤的也未必真就要去补全它。
我想父母肯定伤心透了,因为已经把我生了下来,总希望这个小东西可以使劲儿长一点。有整整六年,伴随着我的缺陷的是持续低烧,咳嗽,哭闹,瓶瓶罐罐,药丸子,药片,药汤,还有像火车时刻表一样精确的喂养计划。顺利地活过六年,他们说我 好了;活过12年,我很皮了;活到现在,我又病了。可乐,更可乐的还在后头。
童年的会议中总有一些无法磨灭的古怪的镜头,比如:一个人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家里的大饭桌上,这四条腿的家伙在我的重负下,嘎吱嘎吱直响。家里那只老猫恶狠狠地在我对面地板上叫着。我忘了我是怎么得罪了它,记忆中这只猫很少不是对我恶狠狠的,很少。在我长大以后妈妈列数了我的众多罪状。
“你小时候,简直是野蛮小驹(鬼)!搞不懂,说说么有病,皮么皮的一塌糊涂。人那么小,偏偏还要去欺负家里的猫!要知道这猫是你外婆养的,很小的时候就抱回来了。在我们家呆了这么些年,哪里会服你的气。你老是用扫帚柄去戳它尾巴,对它怪叫,吐唾沫,什么都干。有一次居然把唾沫吐到它眼皮上,猫可急了。一面拼命用爪子擦脸,一面就弓着背对你发威。结果,你又哭又喊往房间里跑,还上了桌子,猫大概追了进来……”
结果其实不用听,总是大人把猫赶跑,我被抱下来一顿好骂。可能从小没有被很好的引导而产生了对动物天生的惧怕。长大了依旧怕它们:不管是大是小,也不管是猫狗,还是蟑螂,蚊子飞蛾之类的东西,我统统敬而远之。平生只抱过一只兔子和一只小鸟。兔子是大学室友养的,当时好象很时兴这玩意。她们给它起名叫小讨厌,因为这家伙每天都熙利桫椤忙个不停,吵得你别想休息或看书。一次喂罢食物,室友央我抱一会儿。我认为它是温驯的,没有什么伤害,也就应允了。然而放入怀里的一刻几乎要让我窒息。这么脆弱柔小的东西啊!每一根体毛都是颤颤巍巍的,风好象就可以把它吹跑了。抚摩它的背,企图感觉一些结实可靠的东西,但是没有。骨头就在你的指间随着你的运动轨迹而此起彼伏。我看着这一团小肉,着实有点怕,怕我会伤到它,怕它在我手中骨断经折。我知道我没法去体会它的感受,我害怕真的有伤害,我对它的。
当然这些都只是大了以后才逐渐培养起来的一点良知。童话里那个专门欺负小动物的男孩被狐仙变得极小极小,他骑在鹅背上历经风霜,寻求救赎。我的童年也在欢快地追逐新华医院的蝴蝶中慢慢成长起来。我想,可能病就是因为这样才好的。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有病的,所以我和别人一样活着,渐渐的我的心脏也就接受了我的想法----它也认为自己是好好的,于是也就欢快而有规律地跳了。
幸福的童年结束于何时?外婆一开始的时候腿还没有摔坏,每天下午都会背着我到淮海路的蝶来照相馆去看橱窗里的林妹妹。林妹妹很漂亮啊。我羡慕极了,就把爸爸给我买的新疆手鼓戴在头上,也做林妹妹。彩色的流苏一晃一晃,我到处给人看,外婆说我是疯婆婆。这是她老人家给我的第三个绰号(你要愿意管这叫昵称,我也没意见)。我听话时她叫我龙龙,因为我属龙;我不听话时,她叫我处理商品,以便让我清醒过来好听任她摆布。再后来,外婆的腿摔坏了,再也不能抱我了。这时候我学会了拖着小椅子帮助外婆来回从厨房到客堂间运菜,运锅碗瓢勺之类的东西,以便减轻她的负担。每次她都会夸我是好孩子,许给我许多许多东西。“我们家的龙龙最乖了,外婆喜欢。以后外婆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就给你一个人,给你将来作陪嫁。”这些东西最终并没有完全属于我;而我有一度想把它们统统扔掉。它们现在放在父母睡的大屋里作为一种纪念,我则留下了外婆小时侯给我的一颗塑料鸡心。我生来就酷爱各种稀奇古怪的饰物,每每看到它们都会克制不住统统买下,然后挂在脖子里象吉朴赛人一样。这种基因从小便有所展示。当时我们家没钱买什么昂贵的玩具,但我倒有三四根各式小珠子串的项链。其中有一条彩色的最为华贵。本来是双层的,后来外婆重新替我串了,变成一根长长的。我估计她怕我将来头大了会套不进去,所以才做了这种改动。那个年代什么东西都要大一点。比如鞋子,刚买来时总是很大,要放到过年等脚长长了一些方才可以穿,还要在前面塞上点棉花不至于掉了。期间要经过多少痛苦难熬的等待和偷尝禁果的痛快之情。悄悄拉开梳妆台的门找到放着红皮皮(呵呵,那时还说不来“皮鞋”这两个字)的盒子,一咕噜套在脚上美美的赞叹一番,试着走几步什么的。非要等到摔倒了,引来大人而不肯作罢也。“外婆什么时候穿呀?”“过年,脚再大一些!”一定要大,等大了还能穿,还能用,还能戴。项链也不例外。不过因为它实在比较华丽,外婆终于拿出了收藏很久的一颗鸡心挂在上面。这颗鸡心是我们乡下一个亲戚去美国带回来的。泊来品在外婆心里有着很高的地位,她说这是水晶做的,所以不管我怎么央求都不曾要到过手,甚为耿耿于怀。没想到得来时倒不费工夫。我小心翼翼地戴了它好些年,直到那根项链破败不堪了也舍不得扔掉,怕没了鸡心会被外婆骂。在她老人家下葬后的一个礼拜我从首饰盒找到它。岁月给它磨上了的印记,一条条,一道道.没有了光泽甚至连一丝可怜的透明度都找不到。我怀疑这小东西连有机玻璃的行列也挨不进。我把这小东西随身带着,因为她的爱都在上面。
或许开始写字了就不叫童年。儿童用咿咿呀呀和手舞足蹈。文字是大人的事,我的大人生涯来的好早啊。背唐诗时还可充充稚气,父母却已经开始用糖果来诱骗我数数,不久我发明了扳手指头功做算术。两岁那一年开始写字,写的其丑无比,可他们还是要我每日完成两页的功课。干完了才可以玩,否则就是屁股等着瞧。这就是我的家庭式幼儿园的活动概况。
我们家没有送我去正规的幼儿园是因为我的排斥反应太利害了,他们始料不及。我忘记了是不是有如电视里做的那样,父母在送孩子去幼儿园或者学校的前一天,都会将孩子端端正正的摆在面前来一次大人对大人的谈话,说----姑娘(或者小伙子),明天,你要面临全新的生活,融入一个大家庭中去,你要勇敢,你会交很多朋友……等等之类的废话.事实是我根本没有什么朋友。在那里的第一天我象野兽一样号哭,大喊大叫。老师按住我好让妈妈快脱身.她们给了我很多玩具,我都不要,只是哭。或许这于当时的我是一种可怕的伤害.这么些年我都可以记得起来。因为身体的缘故被长期封锁在家里的我已经没有办法独自离开那角落了,他们却要莫名其妙地让我独立。有一部巴西电视连续剧《女奴》,那个胖厨娘问“解放证书是什么?能吃吗?亲爱的,我和厨房打了一辈子交道,只知道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 其实本质上,我和那橱娘没什么两样!
妈妈说,她和爸爸来接我的那天看到我坐在小板凳上,用手帕捂着嘴不停地摇头,对面一个梳辫子的老师端了一碗酒酿圆子哄我吃,我就是不吃。老师无奈对他们说,“你们的孩子真是没办法,别的小孩都吃了回家的。她就是不要。”看到爸妈,我立刻从椅子上下来,跑道他们面前,又哭了并且朝着我爸噗噗噗连吐三口唾沫表示愤怒。老师吓了一跳。“哎呀,小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凶啊?!”(哼哼,野蛮小驹嘛!)妈妈倒是心疼地维护我,“她气死了,说好不来的,还是被送来了。”爸爸替我吃了圆子汤,抱着我回家,路上还买了一个洋泡泡对我表示慰问。
其实送我这号人进什么托儿所幼儿园着实费了父母不少心思。爸爸太老实,对第一家人家说我有心脏病,那里的阿姨一听就怕了,不肯要我,怕我死在那里。后来老爸倒是学乖了,夸我很健康,可我不肯要他们。我的幼儿园三步曲是:一大早从床上被揪下来送到那里,低着脑袋与母亲诀别,台词永远是一句带着哭腔的“早点来接我哦”,接着很自觉地拖把椅子坐好开始抽泣。第二步-----一个白天的抗争。我也不总是闹。等小朋友都来了,我也会淡忘了先前的生离死别和他们一起玩。可是到了睡午觉的时间,因为怎么也睡不着,在被迫躺着时又想到了妈妈,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小班的老师(就是那个梳辫子的)总会哄哄我,可是大班的一个老太婆老师就不一样了,“哭哭哭,哭西特哭啊!都睡觉!不许出声!” 我恨这个老太婆,她叫西特叫啊!!!曲子收尾是母亲接我回家。我常常等不及开门,整个人半吊在铁栅栏上挣扎着。
妈妈问,“你为什么要哭?”
我不响。
妈妈说,“和小朋友玩开心伐?”
我点点头。
妈妈又问,“下午点心吃什么?”
“桃酥。”
“什么?你怎么会一个礼拜天天都是吃桃酥??”
“就是桃酥。”
“点心有很多名称,蛋糕,面包,脆饼,团子…..”
“桃酥……”
“回家吧!”
天天如此。
两个月后,一次外婆亲自来接我,目睹了我铁门上的表演后,作出了英明的决断-------我们龙龙再也不去幼儿园了!什么鬼地方?!孩子弄的象囚犯一样!不去不去了!
从此以后解放了,野人的生活就是这么开始的,尽管教我识字读书都没有。饿了就吃,累了就睡,疯起来就玩,除了作业没有别的什么作息表。遵循自然生态的规律就是没有遵循任何规律,我就是野蛮不开化的小人。
小树精
2005.1.5
(上海话:小人 = 小孩 ) “每一根体毛都是颤颤巍巍的” --新发现:小树同志有写情色文学的潜力,鼓励鼓励 :lol::lol:
喜欢你那句 “她叫西特叫啊” 哈哈哈,上海味道。。。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