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爱苏黎世 --中国女孩在欧洲的留学故事 (转贴)
作者: 郭丹(一) 赤足也敢走天涯
玛格丽特·杜拉丝曾经写道:“……我有一张破碎的脸,已辨不出以往的轮廓
……十六岁就开始衰老……”第一次看我总也不明白其中的寓意,后来才渐渐顿悟,那是一种骄傲而奢靡的坚持——在她十六岁那年她耗尽了一生的热望与爱怜!
我也是,我觉得人的一生中总有个聚焦点,所有的飞花落雪也格外真切——太阳在明天、明年、一万年后仍是这样的粲然照耀,温暖而漠然地将光辉撒在每一个行走的人身上——可是我们的一生只有一次,那焦虑、痛苦、希望、失望、抗争、迷惘……有人常问我:“Kallen,你走过那么多国家,其中最喜爱哪一呢?”“瑞士!”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说的时候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融化了,我也不是我,而依旧是数年前那个初来乍到、惶恐不安的小小女孩——时间定格在那一瞬。数年后的我已不再和我相干,真正的我的灵魂永远留在了恩格堡的湖畔,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看它们逐渐消失、熄灭……孤独的我站在天涯海角,把所有的芬芳留给过去的年华;听见天使的私语,听见土壤的萌动……然而光阴是纷然退却,意识只是透明的幻觉——一生也不过是如此,当最初的新鲜感都如流星般陨落的时候,我曾想,会有一个机会,会有一个人,听我讲述我生命中最冰冷最凄惶最恐惧——然而那一刻真到来时,我却发现,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很久以来,我就只喜欢紫丁香一种花。那种深深的紫色,深到不可理喻,白的或浅紫的都不可以。上中学时,常有小男生巴巴地送了玫瑰来,我大都转送给来做Housekeeping[注]的欧巴桑,我不是不喜欢玫瑰,比如泰国泰钦河畔的玫瑰园,真令人见之忘忧。但是这些花的品种太多,名目大繁,看久了人的眼睛晦涩——也许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不过因为我根本是一个单调的女孩,用久了一种牌子,连洗头水都想不起去换。
那时同龄的女孩已学会穿蓬蓬裙、用假睫毛,打扮得各个如米奇老鼠,我依然赤着脚,散着长发在房中踱来踱去,偶尔吸烟,吸烟是因为我觉得门。少年的我自视甚高,仿佛整个地球都不足以展现我的蓝图。于是我决定报考德国的柏林皇家音乐学院。
我想我是个幸运的女孩,过海关时大包小包,还带了张比我还大的古筝,海关人员不仅没收我超载费,还热情地帮助我拎行李。大约他们觉得这么一个小女孩独自去这么远的地方……当然,还因为我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到法兰克福机场时,已是下午,不知为什么下那么大雨,天与地都灰蒙蒙的一片,周围是我不熟悉的面孔与陌生强硬的语音,我突然好茫然,长途飞机的疲惫一涌而上,我将额头抵在那架大大的筝上……
去柏林递了申请表与成绩单,我在Freiberg[注]报了语言学校开始进修德语。Freiberg是个大学城,来来往往都是急急忙忙的各个国家学生。依然没有朋友,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功课上,早上9:00上课,我6:30就起床,一边刷牙一边听德文广播;下午2:30下课,我坐在大巴上背单词;深夜不到12:00我绝不允许自己睡觉,这种近乎于自虐的“纳粹学习法”,三个月后我就插到了中级班去跟他们的课,连我的任课老师都讶异地赞叹:“中国女孩太了不起!”
略有闲暇,我便坐在古筝旁练琴。一支支筝曲自我指端泻出,有时我觉得根本不是我的琴在鸣奏,而是我的心在歌唱。一直以来,我都不喜欢那种工业化大生产下的批量产品,我喜欢手工制品,每一件都是艺术品,每一件都不一样,每一件都有感情。我的琴是老师亲手做的,上好红木(可栖凤凰?),象牙柱头,雕花繁复精美,琴架是桌型,上面是二龙戏珠的镂空木花。这把琴,即使不会弹的人,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拨,也会发出流水般动人的旋律。万水千山、千难万难,我都将其携行左右,不离不弃,有时登台演出,那边准备好了现成的乐器,我不忍拂其好意,然而弹起来,只觉指间艰涩。葛然惊觉,不知什么时候,那筝已幻化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后来回首的时候,仍不敢相信那一段时光是怎么过来的,一个那么小的女孩子只身独闯异国,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从学校take[注]巴士到公寓,再从公寓take[注]巴士去学校,冬天的雪直没到膝上,风一刮,冷到心里去,是以我一直不喜欢冬天,不喜欢下雪,那种透彻心肺的凉意,让我的灵魂也害了风湿,无论今后在哪个地方、何种时候,只要又是这样的冬,我便不堪回首。然而在这样的煎熬中,柏林皇家音乐学院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被拒绝。然而春季到来的时候,我收到德国教育署的通知书,告知我所申请的专业两年内不招生。我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整个世界刹那间失却了意义。其实当初我的导师们都建议过让我多投几间院校,多报几个专业,但是心高气做的我根本不做他想,记得我曾对我的专业课导师信心十足地说:“不录取我根本是他们的损失!”“我怎么可能有失败的机会?”——然而,然而,我终于失败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想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一定要吃一
些苦,撞一些头,痛苦真正可以将人的性格塑造得更加完美。这件事给我的打击令我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低调了不少,也再鲜有那种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口气。
瑞士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国家,仿佛造物主格外偏宠,我从不知一个国家可以美成这样,简直活脱脱是从我的幻想中走出来的,美丽得不真实。我去的时候,正是瑞士一年中最美的季节,紫丁香花团锦簇地对我微笑,我仰起头,向着明媚的蓝天碧野挥手,啊!欧洲的童话之城,我终于确实地拥抱你了。
舅舅家在首都伯尔尼,对欧洲已熟门熟道的我未让任何人来接,拎着古筝与行李踏上了从苏黎士往伯尔尼的火车。舅舅有两个女儿,一个叫Lucy[注],一个叫May[注],May大我三岁,Lucy大我六岁,完完全全土生儿的样子,May还带着牙箍。舅妈一看便知道是那种很凌厉的女人,应该也是华人,然而一句中国也不会说(亦或是不愿说?),身材丰肥,足足是我那时的三四个,喜欢挥舞双手,做出夸张的动作,或是格格大笑。大家坐下来,她毫无表情地用德文腔很重的英语问我家里的情况,我字斟句酌地回答。那顿饭吃得很费力,吃完饭后,我局促地坐在沙发上,不知该不该主动要求洗碗,该上楼回房还是继续参与他们的“家庭会议”——啊,想不到社会给我的第一课,竟由我的亲戚给我上起。
我与Lucy和May的关系很糟糕,我觉得她们太势利。太欺人,也许不是,我自己根本也是个不擅与人相处的乡下女孩。每每与May发生了争执,或是舅妈或是Lucy总会公事公办地一副臭脸找我“谈心”,我从来都是低着头,因为我怕一抬头,眼中就会放出愤怒的飞箭———少年的无数琐屑残留到今天,不想都成了一点一块的阴影,直到今天,无论什么人对我说:“Kallen,我想和你谈一谈……”我都有尖叫的冲动,我小心眼,我尚放不下,我不过是个女人。
那时候,下了课,我不想回家……啊,那原本也不是我的家,从我离开中国的那一瞬起,我就已没有家了。大多数时候,漫无目的地搭上一辆大巴士,就那么坐着,管它开向哪里,有时点上一支烟,然而吸着吸着不免黯然神伤。上上下下的人群,沉沉浮浮的面孔,哪一张真正属于我呢?或者去看,场电影,人家眼中的喜剧,却能令我伤感。我怀疑自己从另一个宇宙来,在这个陌生的星际上完全失去了方向。最爱看法国电影,往往连名字也不记得,女主人公伤感地垂下眼睛,“时间太久了……你离开太久,我已经分辨不出是否还在爱你……但我始终有一个感觉,你会回来的……”我掩上面颊,泪自指缝溢出,浇灭了烟蒂。那男人说:“……生命在今日开始,昨天永远是过去,今天甚至连皮肤也不一样……昨日我拥过、抚过的皮肤……”
班里有一个女生叫樱桃,年纪与我相仿,来自中国的内陆南方,大大的、小鹿似的眼睛,棱角分明的嘴唇,微棕的皮肤,更惹人喜爱的是她的声音根本还是童音。我俩的成绩几乎是整个班里最好的,而且一样曾学音乐(樱桃以前是拉小提琴的),一样喜欢王菲,一样习惯于边听CD边吸烟,一样只用Dior[注]的香水,于是我们成了好朋友。说来惭愧,樱桃比我小几个月,反倒事事包容我,因为我情绪化,因为我敏感多疑。事后总向樱桃道歉,她大度地耸耸肩,“算啦,艺术家嘛,总有点神经质,还好你不是梵高与海明威。”有时她也问我:“喂,你为什么千里迢迢赶来欧洲读书?”我据实回答:“因为想当贝多芬、巴哈那样的杰出人物。”她赞叹也担心,“有志气,但是很难!”于是我做冥思苦想状,半天一脸不情愿地说:“那就只好下嫁哪个欧洲王子,做王妃吧!”话未说完,我俩就笑作一团……跟樱桃在一起的日子,是单纯的快乐,惟有这个时候,才可以忘记身边的许多烦忧。
转眼是May的生日,她未邀请我参加,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被通知结果时,还是多多少少地伤了自尊心。屋后有一片软绒般的草地,可爱的秋千架,低矮的灌木丛,有风拂着我的长发,我赤着足,坐在秋千上,用脚趾轻轻玩着那些细绒绒的嫩草。想去游泳,想去打网球,想去练琴,脑筋转了一百八十个弯,然而身子却仍窝在秋千上。多么希望童话里的故事可以实现,王子将我扶到马上,对周围所有的人说:“去去去!Kallen现在由我保护。”……啊!即使是想一想,即使光是Imagine注],也多么令人振奋。
突然有个身影出现在我面前,“可以认识一下吗?”那是个华裔男孩,中文很
流利,应该是移民少年,高大,算不上英俊,然而一脸阳光灿烂的样子。
“不可以!”我懒洋洋地说,我痛恨May请来的每一个客人。
“为什么?”他惊讶地笑。
“因为……”我在心里说,“因为你不是王子。”
“我叫阿Tee,在伯尔尼医科大读书,希望有幸……”
“哼!”我从鼻子里嗤笑出来。男孩子的脸渐渐地红了起来,我跳下秋千架,
拎着鞋,一言不发地走回屋内,像是被得罪那样。
然而后来阿Tee开始约会我,他有称赞我是美少女,更重要的是,他喜欢听我弹琴。我一度自信心曾极为匮乏,非常需要别人的肯定,哪怕只是个无关痛痒的人。直到,舅妈知道这件事为止,全家开始声讨我,尤其是Lucy,出言刻毒,那种侮辱,我没齿难忘,当时我要是能咬死她,就算变成一只狼也甘心。在他们的话语中我渐渐理清思路,原来阿Tee实习分配到舅舅的研究所,他们一直希望他可以和Lucy……我没有哭,没有争辩,只有深深的悲哀。后来在人生道路上,自是吃了很多苦,但首宗.还是寄人篱下,相较而言,生离死别又算得了什么?一个人要紧有自己的巢,在外面再日晒雨淋,回来都可关上门舔伤。May伤人入骨.“你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全忘了我父母按季寄大额的生活费来;我激灵灵一个冷战,我发誓,今后若再有人对我说同样的话语我会杀了(她)! …
学校一放假,我就跑到了苏黎士与樱桃同住。樱桃的公寓,就在苏黎士河畔,每天傍晚,我都和她在河边散步,有时在Migros[注]买一袋葡萄,有时在日餐厅打包几块寿司。樱桃最喜欢看报纸,尤其是香港的三八新闻,而我的偶像则是Llin.[注],他的那首《Icb liebre Dich》[注]我百听不厌。我向樱桃建?椋骸澳憔醯梦?有没有流行音乐的天赋,也许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词人,专为这些歌星填歌词!”其实樱桃正在一家迪厅做DJ与调音,她显然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因为她的注意力在另一边,“快,快,快去看明星!”樱桃拉着我飞跑起来,不远处有一群人,一个身材细挑的浓妆欧洲女孩骑在单车上,一个人在做人造风,将她的头发刚刚吹起,又不至吹乱;另一个在摄影,还有一个在监督……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欧洲人的最大好处是不围观不挤热闹,也许不是,只是因为瑞士人的脾性特别骄傲保守,或是他们的职业毫无贵贱之分,一个演员与一个售货员无甚区别。””她真漂亮,不是吗?’樱桃赞叹。小心眼的我根本听不得有人在我面前赞另一个女人好,于是撒着腔调,“漂亮吗?我可不觉得,你不认为她的脸毫无个性,我……”这时那个监督人员突地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知道说错了话,扯着樱桃的手就走。“小姐,请留步!”那男人说。我站住,没有回头,话说都说了,难不成还让我咽回去,况且,也咽不回去。 靶〗闱胛适悄睦锶耍俊薄把侵蓿 蔽野搭不理?“你是日本人吗?”我“嗤”地一声笑出声来,来瑞后无数当地人将我误为日太人,他们大约觉得打扮稍稍Fashion[注]一点的,定是日本人无疑。“日本人哪会有这么大的眼睛?”樱桃也笑了。那男人递名片出来,“我是Ernst Schiegei[注]广告公司的负责人,不知两位小姐是否有兴趣……”樱桃连连摇头,她对自己目前的工作不知几分满意。我睁大眼睛问:“有宿舍吗?”“当然!”男人回答,“我们可以另约个时间讨论待遇,如果……”“不必了,我答应!”我清脆地回答,只要有能力离开舅舅家,夫复何求。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同是爹生父母养,同是母亲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为什么有的人可以指亟气扬,有的人却要忍辱负重?我从衣袋中取香烟,可是手太抖,火柴划了半天也没着。
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女孩子艳羡模特之路,对我来说,脑海里盘恒的,除了节食、节食,就还是节食。有一等女孩子,天质好身材,吃掉十头牛也不会长一两肉,而我头天晚上只要多闻了两丝马克力的味道,第二天测重仪上的指针就会晃三晃。同事中有经验的曾教我饿的时候可以咀嚼生芹菜或胡萝卜块,可我小的时候对芹菜有过‘修痛经验”(我小的时候调皮,曾把姐姐的戒指咬断后衔在嘴里,让她猜在哪里,不想一不小心就咽到了肚里。妈妈吓得脸色惨白,急送我去医院,戒指太小,无法开刀,于是医生建议了个土方:大量吃微煮的老芹菜,将其排泄出来——于是全家人眼睁睁地逼着我将一捆老芹菜硬生生地吞下了胃),至今一闻到味道就恶心。少年时的我对零食的爱好不亚于男人对美女的冲动,为了克制这求之不得的痛苦,我大量的吸烟,几乎到了没有香烟就不能正式思考的地步(我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男人中那么多“瘾君子”)。
欧洲的体制与亚洲的完全不同,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每个香港明星都可以身家千万,欧洲发家的可都是广告公司与经纪人,任何一个模特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雇员。当然其间不是没有特例,可是你以为人人都有机会当克劳缔妞·西弗?而且其中甘苦岂足为外人道?忙的时候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化妆改了又改,八九个发式稀松平常,赶场、赶场,一场接一场,纷乱复杂似战争(蔷薇的战争),化妆师有时不耐烦起来,我的头发大把大把被拽下来,痛得我连妈都不认得。但是它有它的好处,它带我迅速地熟悉欧洲的社交圈子,洗掉我的土气——对于瑞士人来说,即使你来自八大行星,你还是土包子一个,他们可以公然地瞧你不起。而且,你有没有想过,Any case[注],它都比一份餐馆工、一份Baby-sitte[注]好千倍不止,先莫说它相对于前者颇丰的收入,除去模特,哪个职业不是要看一社会人的脸色,我长期节食,真真是一点多余的热情与力气也无。
放了工,去樱桃工作的迪厅玩。真是腐败得一塌糊涂的生活,香槟、热舞、恋爱、私欲,世纪末的堕落,那般的纵情享受、那般的声色犬马,因为吃过苦,所以怕吃苦,因为不要去考虑明天的花开花落,因为不知数年后,还是否有机会重复今日的良宵。
模特工作快结束的时候,我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不知为什么我流年连连不顺,德语区的大学攒足劲似的不动声色,给我消息的全是法语区与意大利语区。你知道,这就意味着我不仅在德国的时间算白过,还得重新学习另一种语言,再补习一年预科——啊,还没进大学门,先浪费时间浪成了老女人。我的内心非常焦虑,可表面上一点声色都没动,多年的漂泊生活,养成我除死无大碍的脾性,况且,真就有刀架在我脖子上又有什么大不了,刀子一抹,我也就去了。
圣诞节前夕,我应Hotel Zurich[注]的亚餐厅经理之邀弹琴,那时我在苏黎士
这弹丸之城已小有名气,走在酒吧街或是河畔,都会有极之年轻的小男孩惊艳地吹口哨。我不知道妈妈是否希望我干脆嫁在欧洲,那四套款式各异、颜色夸张的旗袍,唬得我!可真正恐吓老外还得靠它们,这就是他们眼中的中国,乡下点没关系——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嘛!我最夸张一条是旗袍连身裙,朱红色,边边角角都缀着亮片与金珠,知道的人是我来演出,不知道的以为什么《上海滩旧事》里逃戏的演员。
那次弹些什么大抵忘记,人年纪越大越懒得精刮,反正我翻来覆去就是几首
“看家曲”:《渔舟唱晚》开场,《高山流水》压轴,中间或者是《寒鸦戏水》,
或者是《蕉盲夜雨》,了不起一首《春江花月夜》。台下观众雷然鼓掌,我做谦逊状,然后或是被什么“音乐爱好者”请在一旁小谈几句,或者向经理结帐,我就该打道回府。但是那天,那天,有一点什么不一样,有一个家庭引起了我的注意——其实也不是,欧洲来大型Hotel[注]用餐的大都是家庭,我想更确切的理由应该是这样:每当一个人面对命运转折点的时候,他总会有一点超常的预感。我也是,我很喜欢那家人中的妈妈,她长得有点想席琳·迪昂,很有涵养的微笑,她的女儿高兴地喊:“我见过你,在杂志上……”
我们一起喝了咖啡,临走那家的父亲递了名片给我,长得像席琳·迪昂的母亲
幽默地开玩笑,“圣诞节许的愿总会实现的,而且,圣诞老人偏爱美丽乖巧的小女
孩子……”——那父亲是一间私立大学的校长。是这样,我不知道大陆怎么样,欧
美国家质量好、名声响的大学几乎都是私校。这间学校更是收费不菲,有“贵族学
校”之称。可当时我的盘算是这样的:Any case,它在德语区,我可以省去预科两年的时间,而且它的名头大,我毕业后谁敢小瞧“名校毕业生”;虽然它学费贵了一点,但是我手上的积蓄加父母的援助,第一年勉强可以对付过去,第二年
我勤奋打工,第三年我转美国……有点如意算盘是不是?可无论如何,请你记住一个真理,事情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候,你就得往好处想,给自己施加压力是于事无补的。
经过校长的通融,我插班上课。前台秘书是个丰肥如老鹰一般的美国女人,有了舅妈那一个“榜样”,我对身材丰肥的老女人素无好感——真不明白我小小年纪,心中怕触及的东西竟这么多——磨人的,一向是生活!我来太晚,学生公寓都已住满。只得Hotel Bellevue[注]五层一间客房,我起初还担心价格贵,谁知竟比普通Apartment[注]还便宜。后来我才得知,因为酒店的前任女主人在五层的一个房间里自杀,所以五楼罕有人愿意住。
我搬行李过去的时候是一个阴雨的黄昏,房间略显一点暗,有一种近乎于忧怆的静谧,墙纸是种特别的紫灰色,房里已先住了个直发直裙的女孩Lily[注],我们一直是Roommate[注],我十七岁那年她自杀,用一小刃刀片,我在睡觉,下午的阳光淡淡照在我的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轻拂我的长发,我以为是风,或是白云飘过的微影,因为很舒服,所以又沉沉睡去……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伫立在我床边的,一定是她的灵魂,她最后望了我一眼,就拍拍翅膀,向天际飞去了……她的发散落在面颊上,幽怨而平静,鲜血滴在墨绿的地毯上,是一种极其特殊的深紫色……我踉踉跄跄地跌出去!
我自小便是个早慧儿,妈妈告诉我我说话很早,很少有咬音不清楚的现象,而且对于大人未教过的新鲜事物,总能自己发明一个名字。记得有一次她抱我去父亲所在的军区,路过那里的菜园时,我突然指着一头刚刚跑出来的小猪喊:‘呶呶呶呶”(那时我还不会走路),后来稍大些,有人告诉我那叫猪,我也固执地喊它“猪呶呶”。从市区到军区要take[注]很长一段火车,妈妈会拿出一本厚厚的唐诗教我念,聊以打发寂寞的旅途,但令她惊异的是,当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已可以无误地背出她只念了一遍的诗文。
即令是这样,第一年的课程还是让我差一点喘不上气来。首先,我的课程德文、英语授课都有,而且除去作文课老师Ms.Virregre[注](我们校长夫人)与计算机教授Mr.Larson[注]是纯正的美国人以外,其他的教授都有或多或少的地方口音。记得上第一节课时,老师在上面用Swiss German[注]欢欣鼓舞地说了半天,我只零零星星听懂几个单词,再看看周围外国同学的神态,不是呆若木鸡,就是表错情地傻笑,于是我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所有的课程中,我最喜欢的是作文课。Ms.Virregre每次都会将我的文章做范文读给同学听。大约是因为学音乐与阅世甚浅的缘故,我一直到十七岁都不喜欢看通俗读物与科技文献,我总觉得可以在电视机面前端端正正坐着超过三小时的人是一种天才,而我,对大约知道结果的故事(比如台湾肥皂剧)和无法判断是非的事情(比如太空探索)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来。我的灵魂每每滞留在中国古代的诗词与歌乐中,尤以汉、唐两朝为甚。唐诗里我最喜欢的人物是李白,他恃才做物,“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狂歌纵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星期六的傍晚,我一个人坐在恩格堡的湖畔读他的诗,心思也似飞到了九宵。古筝曲中有一首很著名的《秦桑曲》,便是化做大诗人李白的《陌上桑》。“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多么哀婉的句子,诗而乐,乐而诗,在诗人的情怀中化臻为一。
其实说到我的写作生涯,应该很早就开始了,刚上小学一年级就写了一篇童话《垃圾堆里的大灰狼》(我上学本就比其他孩子早),许多不会写的字还用拼音代替。二年级时,老师布置作文题目《谈一本书的观后感》。许多同学都写的课文里的摘目,最出奇也不过什么《少年张嘎》、《鸡毛信》……那个阶段我正迷恋欧洲童话,我甚至相信那里每个故事都是真的。其中我最爱《海的女儿》那一篇,那个会唱歌的小人鱼寂寞的身姿仿佛一座雕塑,又像远处孤岛灯塔上的萤光,留在我的灵魂深处。我为她的执着所感动,为她的付出而落泪,她的勇敢、她的落寞、她的善良、她的怅惘……像一支支的乐曲,无不深深在我心上激荡——于是我写了《我爱小人鱼》,文中尽‘清沤歌了她那种伟大的爱情。卷子交上去,老师面色凝重地找到我,“你知道你在写什么吗?……”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紧张,我不仅不是个对社会早熟的人,还“后知后觉”得吓人,直到上大学,我都不大看得起满身泥巴、满口粗话的异性同级生,只喜欢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最好是国文或英文老师),也许下意识地希望那是自己将来的形象吧!
除去作文,我们那时的主课程有成本控制、数学、计算机。商务谈判、市场学、宗教学、欧洲历史……商贸管理与逻辑太难,我第一年不敢选,但学分又要凑足,于是听取上届老生的意见,申请了几门较易过的课,比如厨艺,比如家政学。我的kitchen老师是个意大利人,像一切意大利人那样热情,也像一切意大利人那样轻率。等上了他的课我才发现,kitchen远不如我想像的那么轻松:炙热的烤板、沉重的炒铲、生生地站一上午没有片刻的歇息……选他的课时我刚好扭了脚,许多繁重的“劳动”不能参加,我非常害怕以kitchen老师这种脾性定会“Fail”[注]掉我的课无疑,不想他竟突然nice[注]到不得了,把我编入“甜点组”,每天的工作就是为蛋糕、慕司上洒可可粉。谁知这样也混到了学期终,考核我的成绩竟是A,唉,也不知老师那天开心些什么。
记得还有一门Nutrition[注],中国女孩的记忆力自是不同凡响,我一口气将维生素从ACDE到B1、B2、……B12的功用以及缺乏它们会导致的后遗症背得滚瓜烂熟。Nutrition课的测验最频繁,邻座的美国学生头皮都快被他自己抓烂了,我却轻轻松松交了卷,到学校图书馆看《三剑客》去也。
虽然我功课很突出,但我并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中学时我就学会了逃学,在欧上大学时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我们学校的教育体制非常严格,但是好在:一,我并不是时时逃,也不专门逃哪门老师的课;二,我的成绩十分优异,又尊师爱教,老师大都睁只眼闭只眼;三,我幼时确实多病,是校医院的“常客”,吃药如同吃饭。逃了学我就去后山的天使堡大教堂,我像獐子或扬子鳄一类的动物,来来去去都有固定的路线,没有大事发生不会改变。(这是不是说明我其实是个很专情的人,绝不会主动抛弃身边的人或事物)
相较于我的文学天赋,我属于那种对数字十分不敏感的孩子。(记得小时候妈妈让我买酱油,她给我多少钱我给售货员多少钱,拿了酱油就走,如果售货员不叫住我我是不会反应过来还有找的零钱。)这样反映在我的学习上,理工科的课程我要吃力很多。好在常常有选课相同的男生“奋不顾身”地前来“观摩”,充当我的免费家教。女孩子少年时长得美的,大都不太讨人喜欢,这是因为:第一,女人多数三分姿色就挟以自恃,这点少女尤为明显;第二,学校里不会给女孩子太多撞头的机会,因此许多人太把自己当女孩子看;第三,学校里的“菜鸟”小男生各个都纯情得一塌糊涂,宠惯得女孩子经常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第四……(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我曾接连两届被选为校花,许多高届的学长开了老爸的龟背车来约周末看电影吃刨冰去图书馆,同班里也有塞纸条的,有些写的还是英文诗,文法都不十分整齐,但已噱得我开心。我经常迟到一两个小时或者答应了人家临时又改变主意,眼睁睁地看着宿舍的电话响得烂掉装作若无其事。我想我那时是个问题少女,外表极度骄傲,内心极度自卑,渴望关爱却又过分多疑。同班同学最恨与我比邻而居,我仗着自己筝声大,天天弹《庆丰收》与《闹元宵》,轰轰烈烈的弦声搞得左邻温书的和右舍睡午觉的欲哭无泪,我想他们此后一生都会痛恨古筝这种乐器。
小小的学校就已经是个小社会,说学生单纯的人其实他自己才单纯,不,换一种角度来说,也许对于社会上的人来说学生是单纯的,可是我们自身之间未必不像另一种大比拼。临近考试的时候,素日再不用功的学生也开起了夜车,因为我成绩佼佼,而且公寓较宽敞,许多女生都来我这里集体看书。猜题。复习到凌晨,女孩们都困不可当,不停地吸烟提神,屋中的空气一会便转为淡蓝,有实在熬不住的,就靠着我的琴凳打一个小盹,平常时间多么娇弱,此时也像一朵失水的小花。我更是激烈,两包Camel[注]一会便见了底。华印混血女孩Sarab[注],递上一支烟,“尝尝这个!”我浑浑噩噩抽了两口就略觉不对,一旁早吸了大半支的英国女生尖叫起来:“大麻!”我一把拉开房门,客客气气地对Sarah说:“请滚!”
瑞士的生活水准很高,小心着小心着一个月的生活费还是超了支。我是个很有羞耻心的孩子,于是想了个好办法——记帐:我甚至将每天的汽车费与电话费都记录在案。但是没坚持到一个月我就彻底放弃。有些人的习性像。只狗,勤勉至死;有些人则是一只猫,永远懒懒洋洋。(上述比喻丝毫不带贬义)我显然是后者,除去会因为这个那个的事情耽搁,几天后再也想不出钱是怎么光光的,更重要的是,钱并不因为你对它留了“案底”而惧怕你,该花的还是要花的。于是我一方面有羞耻感,一方面安慰自己:钱不是省出来的,是赚出来的——仿佛自己一毕业就可以做李嘉诚或者邵逸夫。
当模特的积蓄很快花完,我还是老本行,去Hotel里弹琴。常会有人偷偷问:
“那个大眼睛、翘鼻子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开始把注意力从洋娃娃身上移向自己,一把长发烫了染,染了烫,又怕被老师骂,于开课前乖乖熨平。十个指甲倒用了五种颜色,吊带装裸露的胳膊上不是叮叮当当的臂环,就是各式各样的贴花,耳朵上打了七个孔,因为没保护好,发炎发得一塌糊涂,最后只得忍痛割爱地“存活”下来了三个。
学校处处显示自己的“贵族风范”,小小的午餐也Professional[注]得像一个
“Fine Dining[注]”,男生一律西服或燕尾,女生则是中规中矩的长裙,督学来来
回回地监视着我们的餐桌礼仪,稍有喝汤出声或叉盘相撞他便怒目而视。放假时我回家,和亲友一起用餐,父亲欣慰地说:“我女儿似一个公主。”
我的主课商务谈判老师是埃及白人,他有一个极长的姓氏,据说他来自一个已没落的贵族家庭,我永远忘不了他发英语时浓重的吞音和脸上那种充满惊叹的表情。记得一次他向我们讲解社会等级,他告诉我们,这个社会由三个阶层组成,分别是上流社会、中产阶级和下层社会,而每一阶层又细分为看不见的顶层,上流社会的中层,上流社会的下层;中上层,中产阶级,中下层;上等贫民,中等贫民,赤贫阶级。其中看不见的顶层是我们平日看不到的阶层,好比耸入云中的峰峦。然后,他又顿了一下,微笑道:“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有幸来到最富饶的瑞士来读贵族学院,你们大约属于中上层或中产阶级[注]这个阶层。”年少时的一些事情会影响一个人一辈子,在我做Internship[注]期间,无论是面对长篇累牍的Office[注]工作,还是被零杂工折磨得抬不起头来,我的耳边依旧会回响起我的专业课老师的话语,我那时,常一面吸烟一面自嘲地想:我现在哪里是中产阶级,能勉强混入上等贫民就很不错了。
同学之间关系淡淡,人与人交往都维持着一种虚伪的客气,但老实说我喜欢这种氛围。也许因为我天性较沉默刻板的缘故。我的同学中许多人家世很是叫得响。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来自英国的爱德华与土耳其的詹姆斯,两人皆十分英俊。我想:来自好家庭的孩子应该有好相貌(暴发户除外),这是审慎的自然选择结果。如果上层人士与阶级较低的人结婚,他们通常也只会选择美人。爱德华的家庭好似与英国的王室有一些关联,而詹姆斯的父亲是土耳其第二首富。爱德华的风头远不如詹姆斯劲,詹姆斯有两辆宝马(其中一辆是那种底盘极低,不切实用的跑车),在 Casino[注]中一夜输掉两万瑞郎也不眨一下眼,女朋友可以编成一个“八国联军”。爱德华的眼睛里永远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与懒散,好像对什么都不是太care[注],他较寡言,即使说话,用词也极精确,有点像《傲慢与偏见》里的达西和《飘》中的阿希礼,比如,他经常说“tiresome”[注]或“tedious”[注],?苌偎怠癰oring”[注],更不用说“angry”[注],“mad”[注]之流。而那时,许多非英语国家的人还正以为说“fucking good”[注]、“doggoned good”[注]有趣?氐赖貌坏昧四兀?若不是一次争论,我之前对爱德华这个人简直毫无感觉。那时英国王妃戴安娜刚去世,举国悲恸,很多同学结伴去看王妃的出事地点,回来以后,对英国王室颇多微词,爱德华终于忍无可忍,大声说:“先生们,请不要批评你们所不了解的问题!”
有一个女孩子娜塔莎是爱德华的忠实崇拜者,娜塔莎是巴基斯坦人,父亲富甲一方,娜塔莎端的是一个“巧克力美人”。皮肤虽是棕黑色,却细腻如凝脂,又似刚抛过光的琥珀;五官轮廓很深,宛若美丽的雕像。她常说爱德华才是真正的贵族,詹姆斯不过一个土财主罢了。我点头称是。
很快就是放大假,欧洲的教育体制是这样:上四个月课,放四个月假;再上两个月课,再放两个月假。我富有的同学们当然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临放假前三个星期就开始预定旅游线路,只有我可怜兮兮地到处应聘工作,还美其名曰“实习”。时逢欧洲经济危机,许多大企业都在裁员,我的处境十分困难。爷爷来信曰:“余老矣,精神渐靡,想去日无多……惟放心不下汝……”我捧着爷爷的信,大哭起来。很想按原计划转学,期间我也参观过久负盛名的苏黎士大学、卢岑大学、日内瓦大学……不错,他们的学生都是热情的:热情的笑脸、热情的打交道,热情而年轻,年轻的躯体上散发着汗味,还有廉价的古龙水味——年轻然而廉价。而我的学校有社交礼仪、芭蕾艺术、着装常识,甚至,还有红酒鉴赏。红酒鉴赏课的教授就是我们Director[注]本人,他是德国人,毕业于英国的剑桥,当他操着一口正宗的牛津英语给我们讲课时,他脸上浮现出日耳曼民族特有的优越感。从他那里,我学到了什么样的酒配什么样的杯子,什么叫AOC[注],什么叫vin de table[注],哪里的苏维翁最地道,哪里的梅洛宜晚收。这些潜移默化的东西是这些学费低廉的小大学无法给予的呀!我咬了咬牙,决心再坚持一下。我知道会有人觉得我虚荣,虚荣就虚荣罢。况且,我一向不大介意别人的看法。有时急起来,我会对娜塔莎Complain[注]:“真不知当初怎么想的,选Business Conference这个大而无当的专业,应了中国古话‘屠龙技’。现在找工作这么难,早知如此还不如抱Hotel Managment[注],至少还能找一份餐馆工!”娜塔莎的眼睛瞪得好似泰国的四面佛。我叹了一口气,算了,像她这种优裕家境的孩子,怎么会理解我。我的痛苦,他们不会懂!
在英国那年我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银行的钱不足以买一张回亚的机票,那也是个冰冷入骨的冬天,贫穷的中国女孩买不起一件稍厚的大衣,故此那个冬天格外得令人无法忍受。我发烧整整一个星期,虚脱得没有力气去看医生,我想若是我死在公寓中大约也无人知晓……以后?天知道我以后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各式各样的面色,五花八门的谎话……我并不是不信任人,只是我对人性深深失望。一直没有男朋友,我已不再是小女孩,一个芭碧娃娃,一杯冰淇淋,会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帮助呢?啊,不,不,我惯于寂寞。心情好的时候,会约同学去看场戏、吃顿饭,然而,也不过是一场电影一顿饭。
再次回到瑞士的时候,我已发胖到不敢照镜子的地步。我只有两个时候必须吃很多东西,一个是极度开心,一个是极度痛苦,可是我这个人性格极端,不是极度开心,就是极度痛苦。所以当Emst Schiegei公司再找到我时,我已壮得像只小牛犊。Ernst Schiegei正告我必须快速减肥,此季春装正需要一张新鲜的亚洲面孔。我诚惶诚恐,戒酒戒红茶戒巧克力,本又想吸烟,经纪人大喝不许,他怕焦油会熏黄我的牙齿。狂热的节食与大量的减肥药使我的生物钟完全紊乱,我开始起痘痘,而且愈演愈烈,几乎毁了容,延医延到我见药则呕还是无济于事,Emst Schiegei只好另请高明,我简直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自那一次,我明白我彻底与模特之路再也无缘。可生活容不得我有时间去感伤,地久天长,我需要一份工作,否则连基本的水准也offer[注]不下来。我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用在打简历与找工作上,所有的家庭作业都是在火车上完成的。每天一大早,Take the shower[注],Make-up[注],Go to the bank[注]……急急忙忙地拎着套装上火车,躲在?迪嵯词旨淅锘?衣服。我的眼睛明显倦怠与疲惫,无论用力盖上多少粉与睫毛膏上去。回到车厢后,我格外沮丧,不知那一个个老板会对我印象如何,又不知此行会不会顺利。我将头抵在车窗上,窗外的风景像一副连绵的画卷,不停地变换、重复着,我掏出教科书,看两眼,出一会儿神,又拿出小镜子注视一会儿。在别人眼中,我一定是个患得患失的神经质女孩。从天使堡到苏黎士两个多钟的火车,我总是疲惫不堪,想靠在椅背上小想一会,又怕压坏了发型。
Manor str.[注]上的香水店给我通知时我身上就剩了5瑞朗。你知道,瑞士所有店铺节假日是不开门的。我头一天用Gleis 7(一种夜间免费乘车卡,只限于学生使用)回来,错过了银行取钱时间,妈的谁知道第二天就赶上天使堡的狂欢节,这一狂就是三四天,可苦了我,买了一大堆巧克力(瑞士的巧克力便宜得一塌糊涂,0.70瑞朗可以买非常好吃的一大块),早也吃,晚也吃。因为知道巧克力吃了就会腻,不再有饿的感觉——这件事的正面影响是今后我一看到可可味的东西就汗毛一起立正。那5瑞朗,天,怎么处决它呢?买了面包就买不了水,买了车票就买不了电话卡。那枚硬币被我攥得能滴出来水,如果花掉它,以后的生活要怎么过呢?我想每一个在外留学的人大约旁的没学会,先明白如何毫铢必计——早早被吓细了胆子。
香水店的通知终于来了,它为什么现在才来?我握着电话筒,一瞬间竟悲愤起来。为什么世人都一样,做好人为什么不做到底?千呼万唤,磨磨蹭蹭,推三阻四,摆尽威风,才从指甲缝里漏一点好处出来——尽管后来店铺老板娘待我不错,可因为当时的一番羞辱,我的心里,除了恨,就只有恨!
我记得那时从公寓到香水店,要路过一个礼品店,美丽的橱窗琳琅满目,其中有个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脸与纤细的手,眼睛低垂,脸颊上一滴老大的眼泪。我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要隔着窗子吻吻他的面颊上的泪珠。
大三那年,樱桃转去美国,她说她要上哈佛,读MBA,成为华尔街最年轻的女操盘人。我去送她,那天苏黎士下好大雨,唯一的一把伞我塞给了樱桃,雨一直下,一直下,好像谁在天上捶胸顿足地呜咽一样。我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突然悲从衷来,放声大哭起来。好在雨下得急烈,拍打在面颊上,也分不清是泪是雨。樱桃,可爱的樱桃,咯咯笑的樱桃,心机单纯的樱桃,好脾气的樱桃,会拉小提琴曲《梁祝》的樱桃……没有人可以陪你走一辈子,即使是最好的朋友。
开始逐渐偏爱白和珍珠灰两色,一个衣橱拉开来,满目都是白与灰。下午洗完衣服,晾在阳台上,一件雪白海军服落寞地飘着,有风的时候,它时而拍拍袖子,所以我知道它也寂寞。电视节目中只爱看动画卡通,而动画片里又最喜欢《花仙子》、《蓝精灵》与《樱桃小儿子》。那时突然热爱了鲁迅与张爱玲,鲁迅的冷静、挣扎与张爱玲的厌世、无奈,我总也读不够。一个偶然的机会,从同学那里读到三毛的《逃学为读书》和李碧华的《青蛇》,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类文字。直到成年我都喜欢《格林童话》,而不喜欢中国古代传统故事,什么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啦,什么曹娥投江寻父啦,什么许仙与白娘子啦,什么三英战吕布啦,什么牛郎织女啦……我的爱憎观强烈而奇特,即令是现在我依然不能理解白娘子为什么会爱上许仙这么怯懦无能又毫无主见的男人。另外我还非常痛恨牛郎,觉得他真是不要脸,趁着人家仙女洗澡的时候藏了人家的羽衣,籍此要挟人家嫁给他。根本就是趁人之危,无赖泼皮,不知道这样的婚姻有什么值得歌颂的。
父亲写信来嘱我多看新闻多读报,然而白搭,我一听到新闻解翟崩淅淝迩濉?整齐划一的声音就失却了看下去的兴致一一也许这并不是主要理由,你知道,有的人可以干劲十足。意气风发地活在时代的浪尖,有的人却只活在自己的空间里,好比林黛玉说的“我是为了我的心”,身周围永远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润、悠闲、无所谓时间。换一种说法,有的人像一只猎豹,有的人只像一只波丝猫——比如我。
宋词里我最喜欢的不是秦观,不是苏拭,也不是李清照,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词人晏几道。我喜欢他是因为他多情,他不仅多情而且痴情,他说:“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他说:“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他说:“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他说,他说……我想我要生在宋朝一定会义无返顾地爱上他,“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体,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的作文开始从校刊被推荐给日报、晚报,那时许多人半开玩笑地喊我“才女”或是“神童”。我因一向冷淡而被人误为孤傲、爱摆脸色,我也懒得解释。我不欠任何人一个解释,误解我的人自然是不打算喜欢我的人,那我解释了也是没用的。既然他已下了这个决心,那么了解了我也不会喜欢我,与其如此,不如误解。
功课越来越重,除了在Hotel里弹琴,别的零工我已不大敢做,同届许多女孩休学去结婚。欧洲就这点好,学位随时保留,哪怕你生完孩子再继续进修呢!学校里来了很多新鲜面孔,从他们的肤色我判断出亚洲的经济蒸蒸日上,我来的时候全校还只我一个中国人,我快毕业的时候不仅香港、台湾、澳门大杂烩,许多北京、上海,甚至大连的女孩子也不远千里而来,据说这种留学的中介公司在国内已非常盛行。那些年好像是个轰轰烈烈的年代,许多大事都激励着每个莘莘学子的心:香港、澳门的回归,中国申办奥运,江泽民访瑞。同学中一个深圳女孩子长得很像邓亚萍,几个嘴损的男生建议她去找萨马兰旗一定不会被拆包。女孩子气得眼泪汪汪。然而说笑问说笑,在欧洲见到亚洲的所谓“名人”好像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大家也都没把他们当回事,他们自己也低调谦逊不少——说实话,我一直喜欢低调的人,所谓讲多错多,你灰蒙蒙地不作声,人家反而以为你参了什么大智慧回来,与其献丑,不如藏拙嘛!
我的毕业论文有一篇是《你为什么要赴瑞读书》,我为什么要赴瑞读书?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生活是一个机器传送带,前面的日子还没掉下去,后面的已铺天抢地的盖了上来,连呼吸的机会都没有,稍一松怠,就会被生活的齿轮活生生地切割粉碎,那容得多思考。然而我还是写了,差不多写成了人党宣誓书或是教堂主祷文。老师们感动得死去活来,同学捂着嘴暗笑,我的。惰绪很复杂,其实我也没说谎,那不过是理想中的自己。
下课的时候,校工通知我前台有我一封信。我罕纳,久已无人寄信给我了呀!一看邮票,美国的,急急撕了笺口,樱桃利落清秀的字直跃眼帘,“……小凯,你想不到吧,我现在在康耐尔大学读酒店管理,当年,郑明明的二女儿也在这里就读……我想做一个酒店高层领导人,永远出入高贵的场合……小凯,你知道吗?我在瑞时想去华尔街是诚心实意,现在选择酒店为终生目标也没有一丝搀假……我有了一个男朋友,美国人,非常帅,有点像Back Street Boy[注]里的小Nick[注],他是……”不知为什么,我摹地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一篇抗战小说《在路上》,作者在结尾这样写:“云儿说:‘等我们从太行山回来的时候就会打枪了。’我突然明白了,当初我们憧憬的永远不是最终目标,我们还是在路上……” (二)恩格堡:花季的记忆
庞大的波音747机体穿过透明的气层,俯身向苏黎士机场降落。6月份,正是瑞士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鲜花遍野,温润宜人,美好的苏黎士河,穿吊带村的年青女孩,叼着墨镜,举着啤酒杯对着阳光照的带滑板的欧洲小帅哥们。然而我的心,如牢牢嵌在地球最冷的的冰层中,无论如何也扭转不过来。罢了罢了,又是瑞士,我想。
飞机一着陆,禁烟字样的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扩音器中低音传出广播配乐,是Boy zone[注]的《No Matter What》[注],那旋律一如往日地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的摇撼着我的身心。
我发觉泪水又要铺天盖地的涌出,忙弯下腰,双手捂住脸。一位瑞士空中小姐走来,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不要紧,只是有点晕。
她于是莞尔一笑,转身走开,泪从我指缝中迅速渗漏,如我嗟哦间便逝去的时光,曲子又换成了MARIA[注]的《HERO》[注],我的心情也平静了一些,缓缓抽开手,用粉饼用力盖在颊上——到底上了年纪,妆也浮得厉害,我不愿让人看到我这副狼狈相。
国际名女人,于子叶,会如老树凋花拌呜咽不止?我点了支烟。
一
即使在经历十八个风雨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住那片草地的风景。余晖遍洒的夕阳,将远处的群峦,近处的酒店都细细镀了层金边。纤细的薄霞紧粘着天壁。清风拂过草地,微微卷起他好像夏季麦浪一般颜色的短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叶片籁籁低语,狗的吠声由远及近,若有若无。小鸟卿卿瞅瞅,永不耐烦地找寻着什么。我抱着他的外衣,坐在秋千架上,静静看着他独自一人玩着足球。
我原以为我会忘记他,因为我成功地忘记了那么多人;我原以为时间这位伟大的魔法师会磨灭一切的痕迹,可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随着岁月的推移,如斧凿般更加深刻地楔刻在我的脑海里。而且只要我梢感落寞,记忆便如潮水一般涌来,淹得我无法呼吸,无力抗拒。
时光好像倒转了,身边的云,树,人,风驰电掣般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将我吸将进去,遥远的记忆像蒸汽一样从时间的深渊里升上来,空气是不透明的,像水一样凉,无尽的时间像巨大的鸡蛋一样吊在空中,人被虚无吞没,小的虚无被大的虚无吞没,人们的肉体熔化了,现出了白骨,白骨又被尘土吹散……然后,我的被分解得四分五裂的身体又凝结为一体。
我的脸上绽开了一朵如花的笑颜——那年,我十九岁,“却嫌朱粉污颜色”,是不上妆也光彩夺目,晶莹宝灿的年纪。
“于子叶!于子叶!”是谁在叫我,我茫然四顾,叶翔吗?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等一下我呀!抓住我的手呀!别和我走散——二十年前的苏黎士机场,拥挤的人群,不知所措的初来乍到的我,恐惧感与生疏感远远大过了新鲜与兴奋,“叶翔!叶翔!”我跺着脚大声喊,夹杂着哭腔——欧洲机场安静而文雅,我这样一哭,招来了不少人侧目。
“HELLO[注]!”一个高大,英俊的白人男孩立在我面前。“对不起,小姐,你来自中国吗?”我用手背拭一下泪,委委屈屈地点一下下巴。“你们是去往KINA大学吗?”我疑疑惑惑地抬起头,不是说校长会亲自来接吗?难道校长就是这么个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小伙子吗?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疑问,微笑道:“总校来人了,家父一时走不开,派我过来……行李就这些吗?我来拿吧!”拎到古筝时他愣了一下:“这是什么?乐器吗?”我面上一红,低声嗫嚅道:“这是我男朋……啊,我的乐器……民族古乐。”最受不了叶翔这点,千里迢迢飞来瑞士,大包小包不算,还要背这么一个劳什子,又不是萧笛般好拿,那古筝简直大过我,劝又不听,叶翔一脸不耐地说:“要不你别去了,腾出位子给我古筝坐。”“你……”我的泪水又在打转。动员他父母来劝,叶翔更不悦了:“对,我知道我的专业不是西洋乐,可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因为老外听不懂,唬他们才能唬得一愣一愣,明白了?”叶翔偏执骄傲而一意孤行地近乎于霸气。说来好笑,从小到大,吸引我的除了两家青梅竹马外,就是这股蛮不讲理。
临到出门时才见了叶翔,原来他对自动售货机感了兴趣,围在那里研究个不住。“叶翔!”我低声地嗔怪地唤他,“这是咱们校长的儿子,叫……”,有些抱歉地转向他,“我还没问过你怎么称呼呢!”他说了个长而复杂的名字,即使作为英文系的我也尴尬不堪,“对不起……”,我慌张道,“能重复一遍吗?”他笑了,露出一口整洁而雪白的牙齿,“妈妈常喊我戴卫,你们也这么叫好了。”“戴卫,你好,这是叶……”转过头,叶翔不知又溜到哪里去了,留下我们两人拎着他乱七八糟,满满当当的包。
“于子叶!于子叶!”再次被叶翔唤醒是在颠簸的山路上,我头脑昏昏转转搞不清状况。怎么啦?我是在哪儿?“嘘!别吵!她刚睡着一会儿——时差倒不过来。”耳边传来戴卫温柔的声音,可惜叶翔一点也听不懂英文,依旧气急败坏地大喊:“于子叶!你醒醒好不好?把鬼化的外衣还回去。”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觉身上正盖着戴卫大大的褐色夹克,不由面上一红,轻轻递还了给他。“怎么?醒了?”戴卫轻轻地问、“唔!”我应了一声,望着窗外,窗外草长莺飞,美得如连绵的画卷。“飞机上休息得好吗?有无晕机?”“休息!”我苦笑一声,一上飞机,叶翔就如只活猴子一般,窜来窜去,与这个搭两句,与那个侃一会儿,不管人家是否有一面向空中小姐致歉,一面如保姆般照料他。十个小时的飞行,搞得我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戴卫好像看出了我心事,“再睡会儿?”我看看叶翔气势汹汹的表情,摇摇头,又把脸转向了窗外——窗外,牧野如歌,一幢幢房子好似童话一般,欧洲,这个童话的故乡,我终于确实地拥抱你了。
跟叶翔的认识是天经地义,不容一点差池的,两家是邻居,母亲有在同一所音乐学校里教书。他是家中独子,我是最小的女儿。似乎打一出生,我就和他在一起了。叶翔自小便练古筝,叮叮当当时而幽怨,时而悲壮的曲子自他家窗口泻出,我常常听得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游戏。自小我就崇拜叶翔,觉得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叶翔有才气,狂妄,桀骛不驯,把谁都不放在眼中,可惟独教我弹琴充满了耐心与温柔。他常常说:“子叶,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和十根能唱歌的手指,不弹琴太可惜了。”可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崇拜音乐,敬畏音乐,但从未想过去经营它,或作为一生的奋斗目标。相较而言,我对语言更感兴趣,更愿意听在外国语大学当教授的父亲用德文讲《格林童话》。
高中毕业时,他上了音乐学院而我上了外国语大学,我们的父母亲又成了我们的老师。毕业分配那年,叶翔高不成低不就,既不想在音院当老师,又不甘于进文工团做个默默无的民乐手。他整日喝酒,酒醉了砸东西,酒醒了就抱起吉他,在我宿舍的楼下唱一些忧伤的情歌。我的心也快碎掉了,那时我不过是大一的学生。说来也怪,叶翔的外表属于相当吸引女孩的那一类——白皙的皮肤,国宇脸,吊稍眼,直直的鼻子下,一张极薄的,酷似妇人的水色的嘴唇,学的又是艺术。可他竟没搞过一起令我难堪或难过的桃色事件。连他父母也笑着说:“叶翔这匹野马,只有见了子叶才乖乖的。”
直到有一大,叶翔眉开眼笑地砸开我家门:“子叶,子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在瑞士的表舅来信了,说可以介绍咱们去瑞士读书。”
“去瑞士?学什么呢?”
“酒店管理呀!”
“酒店管理?”我踌躇了,“可你是学音乐的呀!”
“哎!管他什么鬼的音乐还是酒店,先去了再说,总会有办法。”叶翔眼里熠熠的全是对未来憧憬的光芒,仿佛已着见一条铺着彩虹与理想的金色大道。
“那,学费呢?”我小心地问,我知道国外价格不菲,“一年大约多少钱?”叶翔用手向我比划了一下,“一年一万五?”我讶然了,“不便宜呀!
“你没事吧!”叶翔白我一眼,“那是世界财富之巅瑞士,你当去匈牙利呢?一万五,美死你!”
“那多少?”
“告诉你吧!小傻子,十五万!”
“十五万?”我尖叫起来,“十五万?一年?四年就是六十万了,你哪来这么多钱?”
“喊什么喊?”叶翔不耐地瞥我一眼,“谁真的读酒店管理读四年?我告诉你,咱们到那儿了以后,一拿到签证就联系音乐学院,然后要求退学。音乐学院是免费的,还有奖学金,我举办两场音乐会,咱俩就可衣食无虞了……”
“咱俩?”我又一次讶然了。
“对!咱俩!子叶,你和我一起走,我不能没有你!”
“子叶·于!”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唤我,我摹然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校门口,前台秘书——一个丰肥如老鹰一般的中年美国女人向我走来,叶翔噗嗤一声笑了,我狠狠瞪他一眼,急忙迎上去,“您就是拉格夫……恩,女士吧!”急忙想起外国女人婚姻情况复杂,虽已三旬,也不知是否结婚,所以不可“夫人”,“小姐”地乱称呼,兔得开罪人。办完了手续,顺便把叶翔那一份也拿过来填,拉格惊讶地看着我,我有些羞赧地解释:“他英文不熟练!”拉格担忧地嘀咕着:“那今后上课怎么办呢?”
叶翔的是双人间,里面已有一个广东男人,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对着窗吸烟,前前后后只说了一句话:“靠门的床空着。”没有人帮我,广东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叶翔说声要上厕所,就此又没了影,我忙上忙下地帮他收拾东酉。摆完古筝,忽听窗外有什么东西在细细的,有节奏的响,一转身……噢!下雨了,来瑞士的第一天,是个雨天。
二
第二次遇见戴卫时是在晚饭后,我同小秋散步,瑞士的傍晚极美,花格外幽香,天蓝得清湛,一排鸟儿自由自在地翱翔,周围是一片绿野;小溪曲曲折折而下,时不时有条清凌凌的小鱼,间或点缀几所别墅——童话!从我们学校走到湖边,大约需要半小时的路程。才走了十几分钟,小秋就要回去,她说晚饭可能吃坏了。
我继续向前走,每天晚饭后,看一眼湖似乎成了我的生活习惯。湖边没什么人,只有些老头在遛狗或垂钓,我望着湖面上凝起的薄雾,渐渐怀念起家人来。十九年来,我第一次离家,而且一离就离这么远。一打电话,说不了两句,只件卡上的钱数噌噌减少,写封信,十天半个月才能到,这边急得火烧眉毛,等通知到时,黄花菜都凉了,害那边白担心一场不说,还得又打了电话告知别着急了。我和叶翔的关系也急剧恶化起来。他太自私,太孩子气,一事当前,只考虑自己,出了事又怕得要命。按小秋的话:“这种男人,不要也罢!”可能说不要就不要吗?毕竟也是十九年的感情……天色渐渐暗下来,星子一颗颗亮起来了,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湖边早已寂无一人了。
我急急向公寓走去,走着走着发觉路有些不对,我试着向回走,可周围都是树,我的冷汗落了下来。虽然瑞士是一个素以安全保守著称于世的国家,而我住的这一带又是出了名的安定,可我还是忍不住怕,忍不住哭了起来,好像年少时在电影散场后被人流挤丢了一般张惶无助……一阵脚步声。“谁?”我大声问。
“HELLO!”一个熟悉的声音。
“戴卫!”像遇了天使般扑将上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So,Tell Me,”戴卫的微笑在星光的照耀下美好纯净到不可思议。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俩异口同声地问,同时怔了一怔,又同时微笑起来。
“好,我先说,”他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我做完晚祷,一般都要到这片林子来散散步,听听夜鸟归啼,可今天,听见了……”我脸红了。
一路高高低低踏石子而归。“你在这附近工作吗?”我问。
“不,我还在上学。”
我脸上又是一红,但这也怪不得我,欧洲男人普遍看来成熟,十六岁到三十岁之间全然猜不出年龄。“学什么呢?”
“宗教!”
“宗教?宗教也能学?”我惊讶到不得了。
“是啊!”他依然微笑着。
“是自己选的专业吗?”我又问。
“那当然!”这会轮到他惊讶了,“难道你的专业是你不热爱的吗?难道你根本不想学酒店管理吗?”
他的话触动了我的心病,我低下头,拉了拉他的手,“咱们快点走吧,我还有作业呢!”
我住在酒店的五楼东侧,西侧是客房。其实整个五层,作为学生房的可能就我这一间。旁边是个仓储室,在过去是公用沐浴间,对面是卫生间,然后是一道小木门,木门后是木制的、狭窄的通道。这个酒店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走道向里是个私人祈祷间,然后就是被封死的我的对门:501。据说酒店的前任女主人就在里面自杀,以后这几间房常闹鬼。在我之前有两个印度男生住了进去,传闻一个在深夜中听到有人哭泣,另一个在洗澡时间突然被反锁,吓得屁滚尿流,从此,再没人敢住。
我来登记时已太晚,学生公寓都住满了,腾不出房间来,拉格问我能不能在这里先委屈一下,以后有房再想办法。我倒是无所谓,唯物主义,哪信什么鬼神。而且,当我一进这房间就爱上了它。
房子不大,因为是黄昏的缘故,略显一点阴暗,但惟其这样,更有一种近乎忧怆的静谧。落地窗,有一个小小的露台,台上有个小圆桌和两把雕花椅。一张舒适的欧式大软床,一个高雅朴素的衣橱,枝型吊灯,小盥洗池,床头柜,书桌,莲花型台灯,Mini Bar[注]样样俱全。墙纸是种特别的紫色,绝不晦沉,相反倒是明快,地毯是深绿色。
叶翔的古筝放在我这里,和他同屋的广东人是个早睡早起,除学习外别无他好的“纳粹党”一类的人物。“纳粹党”受不了叶翔神经质的时间安排与心血来潮的编谱、作曲,勒令叶翔如不处理掉就趁他不在时丢出窗外。叶翔跑来求助我。我当然大怒,做人怎么可以这样,都是室友,又都是中国人,什么事不可以互相迁就一下,大不了不在一屋住,干什么事情做这么绝。我想找“纳粹党”理论,被叶翔拦住了,“算.算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如我古筝放你这里好了。反正我在你这儿的时间比在自己房里还长。”
搬古筝的时候,叶翔例又不知躲到哪里去,我和小秋去了。“纳粹党”见我俩抱着比自己还大的乐器上楼有些不忍,上来相助,被我用手路开了。这时我才发现,对叶翔,对大我三四岁的叶翔,我竟一直抱着一种近乎母爱的呵护心理。
我邀戴卫进来小坐,他略微踌躇了一下便答应了。
“咖啡还是茶?”我问。
“茶吧!”他微笑着,“和中国女孩在一起,喝茶较好;再说,谅你也烧不出好味道的咖啡……咦?这是我那天抬的乐器吗?叫什么名字?”
我笑着在电热壶里注上水,“嗬!瞧不起人呀?……不过,算你有口福,这是名茶:碧螺春……这叫古筝,那天,亏了你帮忙。”
“如果不麻烦的话,弹首听听好吗?”
“弹的不好,”我笑着抱歉。
“这么静的夜晚,这么精致的房间,这么名贵的中国茶,这么古雅的乐器,这么美的中国女孩去弹奏……”
我被他逗笑了,“那,就献丑了。”
望了望窗外苍茫的暮色,略一凝神,我弹了支《秦桑曲》。弹完许久,只见戴卫捧着茶,怔在一旁。
“想什么呢?”我微笑着问。
“这首曲子很悲凉,我虽不大懂中国古乐,可觉得它像在哭泣一般,听得人心都痛。”戴卫叹口气。
“其实我的琴艺并不是一等一的好,这首曲子之所以动情大概是感同心受吧!……此曲化自大诗人李白的《陌上桑》中两句: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我对着琴自言自语。及至戴卫轻轻帮我擦泪时我才惊觉——我哭了。“最后两句是说,”我清了清嗓子,”‘是一个女孩子在说:‘等你想起要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因相思你太过度,憔悴而亡了’。”
他泪盈于睫地望着我,“为什么中国古诗、古乐都这么悲凉?”
“也许中国骨子里就是一个悲凉而哀惋的民族吧!”我叹口气,“傻孩子,你怎么哭了?”
“没事,”他对我笑笑,“听这样的诗,这样的曲子,有时不知身在何处,很孤独!”
“于子叶!”门嘭一声被撞开,这样不敲门而自行闯入的除了叶翔没第二个。“于子叶,他在你房间里做什么?”叶翔脸色极难看到问。
“我迷路了,他送我回来,不是什么事都得向你请示吧?另外,有客人在时请不要讲中文,不礼貌!”我也不高兴了,叶翔经常让我下不来台,但以这次最让我恼火。
“我不会讲鸟语,也不想讲,好好的中国人干什么要用讲乌语来摆身份!恶心!”
“你……”我噎得挣不出一句话来。戴卫看看我们的脸色,起身告辞。
“你不要和他那么近乎,一看就不是好人!”叶翔霸道地说。
“好人?谁是好人?你吗?自从来瑞士,你何尝在我需要时帮过我一把?有点困难,你跑得不比谁快?今天晚上若不亏他送我回来,我在林中迷了路,不被冻死也被吓死。如果我死了,你要明天才知道;如果我就此失踪,你就该安心了!”我气不打一处来。
“那你就别去散步了嘛!迷路还不是自找的。”叶翔没事儿人似的躺在我的床上,边用遥控器打开电视边嘀咕:“他妈的,一句都听不懂!”
期中考试下来,七门中叶翔有六门不及格,还有一门交了白卷。任课老师LARSON[注]是个慈祥的长者,他让我劝劝叶翔转个专业,也许酒店管理真不适合他。我比自己得了NC还要难过,怎么办呢?叶翔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这是私立学校,重修课程要缴费的,一个学分就七百瑞郎。一个学期不到,莫不成叶翔要花两年的学费吗?我一定要找叶翔好好谈一谈。
其实出国前我就想过,叶翔这样光棍一条出来根本不行。他自小学音乐,文化课都丢了,别说德文、法文,连英文都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每次劝他,他都说:“没问题,没问题,舅舅说有了语言环境什么都好办!”语言环境?笑话!语言环境也需要你自己努力呀!把你扔进琴房里你就会唱歌了?把你扔进水池里你就会游泳了?‘舅舅说’?他那个舅舅我怎么看怎么不地道。据说是生化博士,语言猥亵,只对男女之事感兴趣,给他打了几次国际长途,眼看显示器上数字不停加,他只是抱着电话不放。说这儿的大陆女生怎么跟别人睡觉拿钱,一回几十瑞郎,还不如LANG-STRAS-SEN[注]上的妓女;说我们前任校长是个老色鬼,跟一个朝鲜女生正做被人撞见,惹得沸反盈天,总校不得不免了他的职,派了现在的校长;现在的校长老得走都走不动,更不能做了。我持着话筒,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觉得这更像一个骚扰电话——还得由我付钱。及至到了这儿才发现,现任校长不仅不是老得走不动,还是一个游泳、网球都很棒的中年人,三个儿女聪明漂亮,他的妻子是我的作文老师,美国人,高大健康,标致幽默。前任校长也不是被免职,而是调到法国分校去了。
最可气的是我认识了小秋才知道,这里的学费是119000RMB/年,不是150000RMB[注]。他舅舅活活赚了我们31000RMB,两个人就是六万二。我们两家都不是大款,这笔钱要东拼西凑好久呢!现在,他舅舅又说要帮他转校,唬得他一天三趟地往BERN跑。叶翔这个人,耳根子软,依赖感又强,真不知这么下去,如何是个了局!
正想着,不妨脚下是个台阶,一下子没踩稳,乒乒乓乓摔了下去。小秋“啊”地一声尖叫起来,伸手拉我。我痛得冷汗与热泪一起冒,“小秋,快去叫人,我好像骨折了。”不大一会儿,几个男生和戴卫一起走来。“这里离公寓太远,只有他们在踢球。”小秋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已痛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几个男生七嘴八舌地讨论应先通知校长,还是先通知酒店。戴卫一言不发地弯下腰,抱起我就向医院走去。
不是骨折,可也十分严重,缠了绷带、石膏,打了封闭,医生嘱我静养一段时间。回去的时候,他要背我,我有双拐,就拒绝了。陪我走了一段,我突然想起,这样又得耽搁一段上课,既而会耽误成绩。叶翔已够头痛,现在我又这个样子……不由落下泪来。戴卫担忧地望着我,“是不是痛得厉害?”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突然伏在他肩上大哭起来,好像要把这一向以来的委屈都一吐为净。他轻轻拥着我,抚着我的头发——我有一种久违的的依靠感。我太累了!我想。
三
叶翔来我房间的时间越来越少,次数也越来越疏,琴他也不练了,薄薄地蒙了层细尘。一上来就看静掉音响的电视,从冰箱里拿啤酒,自己不吃饭,因为不问我是否饿。我伤脚这段时间,他从未想过带一次饭上来。
我觉得我们像结了婚二十年的老夫老妻,已没什么话可讲了。
一天傍晚,叶翔灰头灰脸到来,不知受了什么人的气,也不说话,只是灌啤酒。
我不去睬他,只顾看德文动画片《美少女战士》。最喜欢那个小仙女,胖乎乎,可爱到死。演到她和带五彩翼吹笛子的小男孩要分别,她在他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他愕然了,轻轻飞了起来。我的眼里有泪水滚动。
“怎么回事?”叶翔望望我,又望望电视。
“小的时候,头发长得拖到地,也常常梳这种发型来着。”我换了个姿势躺,小心不扭到脚踝。
叶翔问:“我俩怎么了,最近像没话可说?你跟小秋那东西反而比跟我还投缘。”
我被气得冷笑起来:“是,我是跟小秋投缘、我病了她忙上忙下,端饭送菜,你呢?你有管过我吗?你有问过我死活吗?我们俩要是陌路人倒也罢了,偏偏谁都知道我们一道来的,即使朋友关系一笔勾销,毕竟还是同乡,再荡开一层,毕竟都是中国人吧,你有问过我伤势吗?”
“不是有小秋照顾你了嘛!我一个男生,又不懂又不方便。”
听他这语气,还一副为我好的样子呢!我懒得和他再纠缠下去,掀被盖着头就睡。过了一会儿,我以为他走了,不想他还坐那儿不动。
“舅舅说,音乐学院下个月就会有信儿了。等我转去德国,就给你办签证。”
“得!得!别提你那个舅舅,”我厌恶地闭上了眼睛,“你就那么信任他,他要是骗你呢?”
“不会吧!”叶翔睁大了眼睛,“他绝不会骗我,除非他一辈子不想见我们家
人。”
“他和你家人什么关系?是林阿姨的弟弟吗?那为什么姓李?”
“不是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是我妈最要好同学的表弟,可……”
我老天,这是什么关系?一表就三千里,况且又搭个同学。人家为什么要再见你家人,你家人又不是西藏活佛喇嘛,是什么非见不可的人物。我想不通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二十三、四岁,人情世故怎么差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子叶,你,你能借我一些钱吗?最近老往外跑……”
“什么?你带的钱花光了?”我尖叫起来,‘”你带了三万多人民币吧!这才两个月……”
“你不借算了,叫什么叫!”他倒厉害起来,“大不了,我用下一年学费!”
“别!”我喝住他,“那是救命钱!我箱中侧兜里有五百多瑞郎,你先用吧!我原也不大出去……”
“密码多少?”
“我的生日。六位数。”
等叶翔出去后,我像被人抽光了胃液般,想吐又吐不出来。
“笃笃笃!”又有敲门声,我一面想叶翔又回来做什么,一面奇怪他怎么这么斯文,开始敲起门来。因为他有我房间的钥匙,这是我为方便他在我这里练琴而特意向总台花50Sft.押金配的。
“笃笃笃!”敲门声又响了,“Coming[注]!”我喊。门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闪了进来。
“Max[注]!”我惊呼。他是戴卫的弟弟,校长的小儿子,相当惹人疼爱的一个
男孩。
“嘘!”他悄悄跑到我的身旁,“你可好些了?我哥哥这两天不能下山来,他让我问你感觉怎么样?医生说要不要紧?”
我感动得落下泪来,尤其在叶翔之后,这温暖及时如摧开冰层的春风。小Max有酷似他哥哥的白净的长圆的脸,小麦色头发与美丽的、长长的睫毛。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是碧绿色,像翡翠一般明媚透亮。小Max大约十一、二岁,像他哥哥一样爱踢球,却比他哥哥开朗外向得多,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欢这个热情、聪慧、善解人意的小男孩。
“很痛吗?”Max轻轻掀开我脚旁的薄毯,“还没有消肿,不然一会儿我从家里拿点冰块过来。喝点热水吧!不吃巧克力吗?要不要看卡通书?”
我又一次落泪,小Max在我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好了,别哭啦!勇敢些,我去去就来。”随着我“不用麻烦了”的喊声,小Max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笃笃笃!”又是敲门声,我纳闷Max怎么这么快。
“Coming!”随我声音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纳粹党”。
“怎么是你?”我太惊讶了,以致欠起了身。
“为什么不会是我?”他苦笑了一声,不待我请就坐在了椅子上。这时我才发现,他手里还拎着一个鼓囊囊的袋子,里面装一些水果与面包。
我不作声,他有些坐立不宁,向我脸上瞅了一瞅,“怎么,脚好点吗?”
“好些了,谢谢!”我并不看他。
又是一阵沉默,他讪讪道:“那个,最近,叶翔常过来吗?”
我把目光慢慢移到他的脸上,他一下子不自在起来,“他当然在我这里,不然能去哪里?你不是不允许他在你房里练琴吗:”
他很长时间没开口,我也不理他,说实话,我对这个五短身材,一脸小摊贩狡诈之色的广东男人没半点好感,所以更不在乎是否会得罪他。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成见。”他问声闷气地说,也不问我是否可以,就自顾自地点了一根Camel。因为我不抽烟,所以烟灰缸被我同一个万圣节的橘子改装成一个小小的妖怪。他找不到弹烟灰的地方,略一踌躇,弹在了水池里。我蹙起了眉头,光线太暗,他没看清我的脸色。“我也不想多解释什么,你是个好姑娘,被你瞧不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可叶翔那小子忒不地道,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你知道吗?他最近和白小姐打得火热!”
白小姐并不姓白,皮肤倒是白得可以,每天都得用深浅不一的胭脂谊,否则简直像个吸血鬼,一米七几的个子,四肢纤长,瘦得似乎一阵风便能将她刮倒。她自称是香港人,可学校里南洋侨生都笑说她那口蹩脚广东话不借助“body language[注]”没人听得懂,“body language”在这里是个极下流的隐语。不过大家看轻他不止缘于她傍了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更因为她说话不着边际,胡吹海盖,以为对方是包事不懂的毛孩子——她的英文还不如广东话,一个Diploma[注]读了三年,不过她确也有钱,来这里不过是——据消息灵通人士透漏,老头儿的大妇容不下她,她又为老头儿生了一女,老头儿左右为难,不过是先找个地方打发她罢了。她自称今年二十三岁,大家也就一听了之。她的中文名字里有个“白”字,英文名字她就给自己取名“White[注]”,当时叶翔还撇着嘴说:“她也配叫‘白’,没的玷污了好名字!”人多的时候,她尤其爱扯着沙哑的喉咙大声“Ms.”[注]、“Mr”[注]地乱叫,时间一长,大家都戏称她“白小姐”。后来一北京学生谨慎地提出,在他们那里,“小姐”是另种含义,大家想想她随便和人上床的行径,一笑,反而叫“白小姐”叫得死死的!
见我不作声,“纳粹党”又点了支烟,缓缓地,不知是向我,还是自语:“你刚来那天,是个雨天,我刚给家里去了信,一人坐在窗边发问,没点灯……门突然开了,一个扎两条小辫子有漂亮面孔的小女孩走了进来,那一瞬间,整个房间好像被一道温柔的月光照亮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抑住心中的激动……那年,我十六岁,家里要把我送到广州去寄宿读书,同小女朋友送别,她……没想一别十几年,又在西欧一间大学公寓里相遇——你们长得一个模子似的……”
我有些不忍了:“怎么一别十几年,再……”
他狠狠吸了口烟:“高中毕业,还是出国潮最烈的时候,家里没亲戚在国外,托福成绩又不好,只能来瑞士读酒店。连读了两年,报了德语班,次年考试,勉强上了伯尔尼医科大学,当助理外科医生,这不,光本科就七年。每天德语授课,听得头发都白了……”
“那么说,酒店学校可以转公立大学了?”我顾不得脚上的剧痛,扶着床栏,支起了上身。
“谈何容易,”“纳粹党”苦笑着吸了一口烟,“试卷全德文或是法文——那语言得好到什么程度?而且,近两年,瑞士法律有新规定,不许酒店学校生员转校。”
“什么?”我惊叫起来,那就是说,叶翔去音乐学校,都是骗局了?
“笃笃笃!”又是一阵敲门声,小MaX跑了进来。“纳粹党”不免又不自在起来“你们慢慢聊,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四
等脚完全好的时候,已到夏季的尾声,叶翔和白小姐同居的事已是人尽皆知。他的古筝一直撂在我这儿,理由是白小姐屋里hi-fi、沙发、双人床已够满,没地方再放古筝。这倒也好,筝成了我闲暇时的宠物。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把看笑话的神色藏在做作的关怀、同情之后,静等我的反应。
我一如既往在晚饭后去湖边、做功课、去电脑房、去餐厅去自助餐。九月间,小秋转去了英国;十月的时候,“纳粹党”开始给我写情书。
小Max成了我房里的常客,最初是戴卫不方便来的时候常派他探望,时间一长,我与小Max都习惯了有彼此的生活。冰箱里贮存着牛肉干、巧克力、薯片、手指饼干这些平时我不爱吃的零食,时而收到一些姐姐姐夫从国内寄来的游戏软盘,小Max常乐不可支地玩着游戏吃零食。要么便帮我煮茶,听我弹琴。
戴卫几乎不来我的房间,时不时打个电话,问我是否有时间出去散步。山区大巴上往往没什么人,连司机不过四五个,和他装作互不相识的样子上了车,在一处山地酒吧下山,他要咖啡,我要不加奶油的热可可。
或着下午没课的时候遇到他独自一人在草茵上踢球,很少见欧洲男孩子性格有这么孤僻、害羞与内向,大约和他所学的专业有关。叼一根草茎,开始玩秋千,他一转身时看到我,灿然微笑,仿佛是圣母怀中圣婴般幸福满足。
“纳粹党”有个广东老乡在sargans的一家中餐馆里当大厨,时不时来找他,“纳粹党”常唤我下去小聚,却于情面。三次中总还有一次敷衍。那是个可怜人,来瑞士近十年,连一句完整的德语也说不下来,一口难听的广东英语,时不时夹杂着国骂,不用介绍也知是做厨的。
不是自暴自弃,凡是中国人多的地方,大抵罗嗦事多,再加上这里结构复杂,女生明显多于男生,天天饭桌上飘摇的,除了peach news[注],就是blue joke[注],这里不比一般公立大学留学生单纯,一年十二万在大中国,毕竟不是人人掏得起的。当然,和那种纯粹的贵族学校相比,这儿差了也不仅仅是一两个档次每个,所以学生成分乱七八糟,有家中确实富足,不知如何宠爱孩子的土财主;有如白小姐之类,被大妇逐得无处可躲的二奶,有叶翔,纳粹党之流出来找机会的。
大学期开始的时候,新来了几个男孩,其中一个据说是土耳其首富的儿子。小子确实也金玉其外,破絮其中;仪表堂堂,却风流成性;开两辆宝马,却天天去Casino[注]赌钱,衣食无忧,却抽大麻解闷。班里女孩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个个如发情期的母鸟一般,搔首弄姿去也。
我和叶翔分手的事情已经飞越几道重洋,到了两家父母的耳中,不知叶翔如何编造,从国内来的人众口一词地指责我,摇摇头,并不想多解释什么,大约在他们心中,女孩学坏远比男孩快得多也容易得多。
最喜欢戴卫这点,他从不过问我和叶翔之间的事情,也不大听我在国内的家境。然而换一角度,或者他的心根本不在这些凡尘俗事里。
每个礼拜日傍晚,他来电话,我们去幽会——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更确切的字样。
一如每次那样在林径、湖边走,随便进一间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晚霞时分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他只有片言只语。我很喜欢这样温柔、静谧的氛围,也不去打破它。兴致上来时,他会说点神学院的生活与一些教义的主旨,但只要一发现我稍有疑霁就一笑住口。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他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他个子很高,从后面看相当漂亮。大多数的时候会抱一个足球。害羞时往往转一下足球,然后拉一拉胸前的十字架。拉十字架时是他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一丝一丝地对他信赖与依靠起来。
他的学校就在教堂里,教堂很大,后面是美得如同天国花园般的墓地。他的房间在二层,对面是一间大大的画室,立着大卫王的全身塑和胸像,有时他把我带进自己房间做饭给我。他的房间干净利落,一概没有多余之物。他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他的家庭背景来说,这种生活情形是不可想像的。
我不大懂得欧洲的宗教体系,更无法理解这种神学院,只无端端地觉得戴卫会是个出色的学生,不因为别的,是因为他这类似苦行僧般自禁的生活。
小Max依旧是受欢迎的客人,我的教室在旧点的一层,如果不和戴卫出去的话,几乎感受不到季节的变更。而小Max则是个小寒暑表,看着他着装便可知:冷了、热了、刮风了、下雨了……一个秋天的下午,小Max穿了一件高领白毛衣,肩上沾了一片落叶,崭新的牛仔裤和登山鞋。我帮他拂去肩上的叶片,去取茶罐。他突地拉住我的手,一指窗外,“看!”我从露台俯身下去——美丽而苍茫的秋风中,绿色的草茵中铺满了榉树落叶,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独自踢着足球——戴卫!我的心似乎牢牢被一种什么东西攫住,那个秋天的下午,仿佛是一个来自天国的不可知的神圣的仪式——尽管我从不相信什么天堂。好像灵魂被彻底蒸馏净化再反反复复地确认——其实,不用确认,我也应该明白,是了,这就是爱了!
叶翔的英文成绩依旧一塌糊涂,听说他和白小姐分手了,又跟一个来自大连舞蹈学院的女孩子好得死去活来——难怪,都是搞艺术的嘛!每天都可以在拥挤的小酒馆里看见他俩烂醉的身影。
那个时候,相当流行Boy Zone的歌,整个学生公寓,参差不齐放的都是他们的Video,我更是央戴卫给我唱《NO Matter What》,戴卫的声音很好听,极富磁性,向他的人一般。
中秋是小镇最热闹的时候,一年一度的全镇运动会开始了。欧洲的运动会千奇百怪,妙趣横生,做得像个小节日般快乐。外国学生纷纷参加,而占全校人数超过2/3的中国学生竟一个个无动于衷。我知道,要是小秋在,一定会义不容辞地上;看现在,能指望谁呢?烂醉如泥的叶翔?铢毫必计的“纳粹党”?还是那帮只懂得在男人面前如何耍俏卖乖的女人们?……我去前台报了名。我不要让人家觉得中国学生竟连一个出头的都没有。
运动会很有趣,是按规定路线绕全镇跑一圈,手里举着一个托盘,盘里放着一杯水,最后以最先跑到、杯里剩水最多决定名次。比赛是在掌灯时分举行,很多林径时明时暗,更有趣的是跃涧溪时许多人不知就里地掉了进去,弄得杯掉盘丢、狼狈不堪。可我在跑到一半时就感受不到它的乐趣,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脏被什么咬啮住了般痛苦,呼吸都困难。可当时支持我跑下去的只有一个信念:跑下去,子叶,你是惟一一个中国女孩!
比赛结束后,我居然是第六名,发奖的是神学院的男孩子们。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些“未来的上帝的仆人”都是清一色、眉清目秀的小帅哥。戴卫也在他们其中,他授奖牌给我时紧抿着嘴唇、面色惨白、神色复杂地望着我。
回来后,急急服了三颗“速效救心丸”,又沏了一壶热茶,抓着床沿缓缓坐在地上,嘴里一阵阵地往出泛血甜味儿。“笃笃笃”,这么晚了,谁在敲门。不待我说话,门外已闪进小Max的身影。他穿着蓝底白色小冰熊印花的睡衣,赤着脚,小麦色的短发乱蓬蓬的,碧绿的大眼睛惺忪朦胧地望着我,好像是被谁从床上拎起来扔到我这里。“怎么了,小Max,有什么事吗?”他用手背使劲揉揉眼睛,仿佛要拼命搞清状况,又用小拳头砸了两下自己的脑袋,这才开口问:“你怎么样了,跑步是不是对健康很危险?”我一愣,微笑着反问:“危险?为什么会危险?”“哎呀!我也讲不清啦!”小Max又揉了揉眼睛,似乎下了决心般一把拉开门,“你自己说好啦!”门开处,穿白色衬衫的戴卫礼物般立在廊间。我想迎上去,可胸前一阵绞痛又使我重新跌坐,他脸上气恼、尴尬的神色立即被关怀与紧张所替代,“你为什么要参加运动会,明明心脏不好……”他低低地责难。“你怎么知道?”“我悄悄看
了你的健康履历卡,我……”他内疚地看着我。我将头轻轻抵在他胸前,小Max打了个阿欠,蹑手蹑脚地带上了门。
“于子叶!”门当地一声被踹开了,叶翔醉得东倒西歪地闯了进来,“真他妈的憋屈!一天到晚连活的指望也没有!在这破古堡里迟早要把人间疯了……子叶!子叶!我们回国吧!一回国就结婚!彻底忘掉这儿!噩梦!噩梦!……让我们重新开始!”
“我不回,要回你自己回!而且我们俩之间也不存在任何关联,更无所谓什么‘开始’!”我冷冷地望着叶翔,紧紧握住戴卫的手。
叶翔这才发现屋里除了我还有别人,“这个,这个鬼佬这么晚来你房间做什么?”叶翔喷着酒气凑进我质问道。
我厌恶地把头转向一边,“那你这么晚来我房间又是做什么?”
叶翔打一个突,缓缓点头道:“于子叶,你别狂,以为傍个老外就了不起了,我睁大眼睛看他能娶你……”遇见戴卫愤怒的目光,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另外,”我毫无表情地补充道,“把我房门的钥匙还回来!”
“好,我还你,你等着!”叶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叶翔一出门,我就伏在戴卫身上大哭起来。我从未试过如此剧烈的哭,一发不可遏止。他轻轻伸出手来,抚摩着我的肩膀,随后,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搂过我的身体。我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他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他轻轻揉乱我的头发,长久地等待我止住哭泣,然而我情绪激动,不知所措。
他轻轻拧灭桌头灯,缓缓脱去我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去,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裸体也未感到寒意。我在黑暗中默默感受着他的身体和他的吻。
半夜时分,我抓起一件睡衣被在身上,去书桌上将已冰透的茶取来,慢慢地啜了一小口。有如被利刃劈开般痛,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明白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中小人鱼那种感受——被一把两面锋利的刀劈开身体——然而,这是爱的代价!
清晨,雨停了,戴卫要赶回学校,他翻身穿衣的时候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硌痛了我的肩膀,“什么?”我问。他低头去看,在暗淡的晨光中,他颈上的乌黑的十字架在空中荡来荡去,他的面色一下惨白如山巅上的积雪。
五
经历了戴卫我才发现,和叶翔之间的感情是多么的脆弱,不堪一击。爱情,如果不落实在肉体上,简直海市蜃楼得近乎于苍白、无力。
秋天是一个成熟的季节,就在这段时间里,女生间天天互相猜测谁谁谁怀了谁谁谁的孩子,去哪哪哪打了胎。
我收到一封小秋的信,信上她十分沮丧,说英国同样是一个毫无机会的国家。人说幸福的人是头脑最糊涂的人,这封信我反复看了三遍,也没明白她说的“机会”是怎么一回事。
最幸福的时光依旧是下午陪伴戴卫踢球,踢热了时他脱掉运动衫和薄毛衣,我坐在秋千上,静静望着他雕塑一M坚强的脸。
戴卫见面时总轻轻“Hi”一声,一天,他问:“你没有英文名宇吗?我实在发不出你的中文的音。”我想了一会,“没有,按理说英文系的学生被外教教时总会有个英文名的。可惜,我只上大一,还没来得及呢!我的中文名宇,用英文解释就是leaf[注]。”“Leaf!”他轻轻重复道,之后闷闷不乐地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leaf,跟leave[注]音太近,好像你要离开我一样!”
“Hi[注],Come on[注],”我微笑着晃他一下,“名字只是一?龇号而已,?必想太多!按你的逻辑,叫Sarah[注]的都是公主,叫Lily[注]的都?癜俸匣ㄒ谎?洁?”
有时午夜醒来,见戴卫望着窗外默默想着心事。“想什么呢?”我轻轻坐起来。“我常常在想,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罪的,是不可以被上帝饶恕的,可我仍不住思恋你,爱你,和你在一起,甚至祷告的时候头脑里也是你的微笑,你的哭泣。一想到有一天要离开你,我就痛苦得有发疯,像在炼狱中煎熬一样!我想我是无法蒙上帝恩选进入天堂的!”
“别这么说,”我难过地闭上眼睛,“都是我不好!”
“这样,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戴卫热切地握住我的肩膀,结婚?用什么结婚?房子呢?面包呢?车呢?工作呢?我从未想要从戴卫那里汲取过什么,爱,是不应该掺杂任何世俗物质的,可人,决不能靠爱来活一辈子。然而望着戴卫那纯洁的,深蓝的大海一般的眸子,我还是点了点头。
批起外衣,陪他一起做在窗前。我们就这样在黑夜里等待拂晓,在地狱中期盼天堂。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不管是劫是缘。
酒店我是很少回去了,大部分住在戴卫那里。有时一个人睡,突然听见有人在断断续续得抽泣!酒店的女主人,你在哭什么呢?你在等什么呢?莫非很久很久以前,你也曾爱过什么人吗?还有什么令你如此不甘心呢?
隔壁储藏室里有张她的小小油画像。画里的她穿件黑天鹅绒长裙,神情肃穆地立在一支葡萄架旁。我要了来放在我的梳妆台上。全校的人都惊讶我的不可思议。梳妆台正对着门,一开门不先瞧到镜子,还以为房中另外有人。每次天晚了,都有自唬自地虚惊一场,不由笑自己疑心生暗鬼。
一日又回来晚了,刚开开门,灯突然亮了,我吃了一惊,随后手腕被人抓住,“叶翔!”我冷冷地瞪着他。
“你少这样瞅着老子!”叶翔指着我的鼻尖骂道,“不要以为跟了个洋鬼子就是名正言顺的二鬼子了。”
我惊讶叶翔的粗俗,跟了白小姐一番怎么变得面目全非,像街头撒泼的无赖。
“做什么劲儿,你?”叶翔狠狠推了我一把,“还死赖在这里做什么?你还真指望拿学位?要么嫁给那个鬼佬?”
“你放开我!”我想摔脱他,摔不开,就在他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小娼妇,你咬人!”叶翔本能地一抢胳膊,我就被甩到了床头,额角重重磕在了墙上。
门被撞开了,戴卫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把握住叶翔的衣领,“滚!”叶翔瞪视了他半晌,转身就走,“慢着,”戴卫指了指他手中的我的房门钥匙,“把这个留下!”
叶翔一愣,哼了一声,把钥匙丢在地毯上,转身就走。
“没事吧?”戴卫蹲下身来。
“没事!”我环顾四周,发现密码箱被打开了,急忙去数,少了美国现金,毫无疑问是叶翔拿了,只有他又有我的钥匙,又知道我的密码。
“要不要报案?”戴卫问。
我惨然摇摇头,紧紧拥着戴卫。突然,一阵沉沉的,不详的啜泣声从远处传来,不久就如潮水般淹没了四面八方。
“谁?”戴卫大喊,没人回答,周围一片寂静。不久,那啜泣声又慢慢袭来,凉意,渗透了我们每个毛孔……
第三天下课后,校长让我来一趟办公室。我有些讶然,我未选修校长先生的课,
他有什么和我非说不可的话题呢?
到了办公室,并不看我,只是盯着那架电脑,半晌,才说:“坐!?
我摇摇头,“我宁愿站着。”
“随你便,”他耸耸肩,又向电脑里敲了几个字,“于,我想不用说你也明白我让你来的含义!”
“我不明白……”
他做了个手势打断我的话,“关于,关于,最近,学校流传的谣言想必你也听见了。”
我想说:“没听见,是什么?”不过一看他的神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虽然大家都清楚是些无稽之谈,可传来传去,不免以讹传讹,弄假成真,更恶劣的是昨天你男朋友叶翔还跑到我们这里大闹了一场。”
“叶翔?他来做什么?他……他不是我男朋友!”我急起来。
“好了!”校长做了个向下压制的手势,“你们外国学生在这里,校方不仅是你们的教育管理员,又是监护人、担保人,希望你们都可以圆圆满满完成学业,再平平安安返国。”
“我……”我欲辩解几句,可校长已显然没了再和我谈下去的兴趣。
回到酒店,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坐在我门口,“Max!”我唤他。
“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好久!”小Max站起来,嗔怨而焦急地望着我。
“发生了什么事?”我让小Max坐下,又去煮茶给他。
“哥哥被他们学校送走了,在德国的鬼分校——据说是全封闭式教育……”
我“啊”地一声,杯子失手打落,新煮开的水溅了一鞋都不觉得痛。
戴卫走的那段时间里,小Max好像一下长大了许多,每日更加安静地陪伴着我,即使玩电脑,也关掉里面“嘻嘻哈哈”的声音。
经常一人去那座教堂,墓地的花很多都凋落了,时不时能看见守墓人佝偻的身影。
依旧在吃过晚饭后去湖边,依旧在周末漫无目的地乘坐山地大巴,依旧会在那间小店里叫两杯咖啡,然后怔怔看它们凉掉。
最怕听Boy Zone的《No Matter What》,即使被放逐到沙漠,那记忆也不会放过我,直到折磨得我遍体鳞伤、千疮百孔还是无止无休。
最常弹的还是那首《秦桑曲》:“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是,当你返回时,我却早因相思过度、憔悴而亡了!
叶翔神秘地失踪了,有人说他回了大陆,有人说他在法国黑了下去;两个土耳其学生打架差点出了人命,学校遣返他们回国;白小姐在外跟人姘居的事被那老头知道,白小姐哭得花容惨淡地踏上了飞机;“纳粹党”依旧不舍不弃地写信、约会我;小秋又来了一封信,说她要转去澳洲……
日子在蜚长流短中过去,我日渐憔悴,而且吃不下饭——我怀疑自己怀孕了。反反复复地思量:要不要这个孩子呢?不要?它是我和戴卫爱情的见证呀!要?怎么要?如何要?学校一旦发现会立即通知大使馆遣返我回国,我的学位不仅毁于一旦,而且我的父母,要他们何以自处?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小秋回瑞士来探望她的堂姐,顺便约了个地方和我小聚。要了一杯鸡肉奶油汤,刚啜了一口,那浓重的奶腥味就让我一阵恶心。
“怎么了,你?”小秋以过来人的眼光审视了我半晌,缓缓道:“多长时间了?”
听说我要保住这个孩子,小秋都快疯了,“你没事吧?脑子是不是错弦了?你以为校长那只老狐狸会让你们结婚?而且,你了解戴卫的专业吗?他若是立志当红衣主教,是压根不可能结婚的!什么?你自己养?你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去带另一个孩子?最要命的是,你如何带这个孩子在大陆活下来?一个白人混血儿——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像这个孩子的样子:是一个皮肤雪白,有着美丽的黑头发、黑眼睛,白雪公主一般的女孩?还是一个像他父亲一样有着小麦色头发、深蓝色眼眸的男孩子呢?他一定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像戴卫一样;她一定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他会不会也爱踢足球呢?她会不会爱好音乐?只是不要像我一样敏感多疑,只是不要像戴卫一样执着于神学……孩子,一个新生的希望!
余下的事情几乎全由小秋代做:买验孕纸,联系相熟的私家医院和医生(瑞士是不允许打胎的),送交健康调查表……“其实,你这孩子根本也要不成,”小秋边大口抽烟边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你心脏有这么大的麻烦,根本不适合要孩子!”
我压根没听见小秋在说什么,脑子里一直在想:像谁呢?戴卫?还是我?.
小秋叹了一口气,把露台的落地窗关好,又拉上和地毯同色的墨绿色的窗帘,下午的太阳光透过窗帘飞进来,像毛茸茸的粉扑子一样,为小秋那条白色直简短裙镀了一道若明若暗的飞边。我突地觉得:这副样子似曾相识?噢!是了,正如教堂天穹顶上所绘的在世界末日时实行裁判的罚恶天使一般——只差手里再握柄短剑。
“其实,”小秋顺手在地毯上碾灭了烟,墨绿色的地毯上立即烧了个小洞,“我在澳洲也刚刚做了人流,你没看我体型都走样了,”她自嘲地扯了下嘴角,算作笑,“……那是澳籍的一个华人,做房地产生意,是气质远胜长相的那一型……我刚到悉尼,公司根本不管吃、住,我必须出去找房,悉尼的房价是天价,都是按周计算的……”她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中,顺手拉过我用来做小妖怪脖子的烟灰缸。小妖怪的脑袋,那枚万圣节的、已显枯皱的橘子滚搅说叵隆!肮司是小时工?用人的时候打电话来,但其实,他们根本很少打来……我的钱快用完了……从英国走的时候正是寒冬,悉尼却是盛夏,又没钱添置换季的衣服……他有家,有老婆,一个儿子正读小学……他从不陪我过夜,漫漫的、凄清的黑夜,我一个人对着窗台发呆……发现怀了他的孩子,我又惊又喜,一次次恳求他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而他则像对不懂事的幼儿训诫般:‘小秋,Don't be stupie[注],这只是个Problem[注],打掉它,就No Problem[注]!无论你,还是我,又可以展开轻松、快乐的生活……’他送我张卡,可以任意从上面提钱,我天天不是去Casino,就是去Night Club,镇日用酒精麻痹自己……只是,每当有母亲带着孩子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就会呆呆地盯着她们看,盯到她们怕,急急拉了自己的孩子就走……我腹中的小生命在蠕动,仿佛在呐喊:‘妈妈,把我生下来,我有权利生活!’……”说到这里,小秋已泣不成声,我轻轻走过来,握住小秋的手。“他投错了胎,”小秋用面巾纸展了展泪痕,“我只能选择杀死他——我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做胎那天是我独自去的,他要陪他自己的儿子去报考美术班……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人身上……晚上他来看我,我指着他喊:‘我告诉你,姓贺的,我这一生为你做了这一件事,你
以后对我多好都不为过!’‘是!是!是!’他惟惟应道。我当时有砸烂一切的冲动……”
我陪小秋静静坐在地毯上,蓦地,隐隐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幽幽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谁?”小秋大声道。
没人应声,四周如水一般静,不一会儿,那寂静又如水般慢慢浸进,转成了连
续的、无休无止的啜泣。我和小秋对望着……
六
冬天最冷的时候,小秋离开了瑞士,我一人拖着虚弱的身子镇夜做噩梦,好像是童话《小王子》中的场景:那个美丽的、透明的、有着灿若星子的微笑的孩子在遥远的什么地方召唤着我,深蓝的发在流着玫瑰花瓣的波中荡漾。孩子,我的孩子!天罚我!我知道妈妈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你!妈妈上不了天堂!
Max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用忧郁的眼神长时间地凝望着我一一戴卫仍没有消息。
一转眼就到了圣诞节了,学校放假了,我的心悬了起来,每个学生都接到了学校的推荐信或是酒店聘用书,惟独我,拿到全A的成绩却毫无音讯——我突然明白了,校长先生,这只老狐狸,他想逼走我,我绝不让你这么称心!我并不怕回国,我怕的是无法给家人、亲朋一个交待——我不是叶翔,亦非白小姐。
不想最终帮我的人竟是“纳粹党”,他的同乡阿剽是那家马来人开的中国酒楼里的主厨,央了老板娘,辞掉一个菲律宾小姑娘,聘了我。
退了这边的公寓去Sargans租房。行李太多,小Max送我过去。一路上,他神色凝重地望着窗外皑皑白雪,我们俩谁也没说一句话。
工作繁重之极,借大的餐厅,只有我和一个香港女孩,每天工作十三四个小时,上菜、添酒、出菜、点单,迎来送往,更可怕的是微笑到脸痛,下班后,要揉好久才能恢复过来。半个月就穿坏了一双平底皮鞋。没有休息日。没客人的时候,我和那个香港女孩洗熨桌布或是整理门前的草坪。后来,老板娘大约从阿剽那里得知我会弹筝,更看我看得死死的,俨然一棵摇钱树。
每周四、六晚上八点以后是我弹琴的时间,Bar台间总会有几个固定的客人,其中有一个戴眼睛、肤色黄褐的高大的中国人。势利的老板夫妇对他十分谄媚,后来我才得知,他姓钟,越南华侨,来瑞士到他已是第三代了,世代律师。他每次都点一盘Chips[注],一壶Saki[注],自斟自饮,待我弹完时在桌上留20sft.小费便转身而去。
小Max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来,我累得常没有时间招呼他,他十分懂事地煮兰桑尼芽给我吃——戴卫仍没有音讯。
春天来的时候,“纳粹党”收到来自加拿大南部一家医院的聘书,他约我出来长谈,希望我同他一起走。我微笑了,又不是天生弱智,怎么会再绊倒在同一地点。这辈子,打死我也不会再为一个男人远走天涯了,何况我与他毫无感情可言。他眼底漾出一丝落寞,然后勉强笑笑:“子叶,等我在加洲安顿下来,再接你,好吗?”我不置可否地望着窗外抽芽的新柳,不作一声。
小秋不停地来信,劝我早做打算,先找个能供起我学费、可以保证我身份的人嫁了算了。
Max又升了一级,个子也窜了一大截,穿戴起来,俨然一个小戴卫——而戴卫依旧没有音讯。
香港女孩辞职了,据说她在另一家四星级酒店里找到了工作。因为是淡季,老板没有再请人,每日的工作更加沉重起来,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恨不得自己就此死去,不要醒来。
转眼夏季末了,酒店学校的学生都收到了入学通知书。楼下的信箱都快被我摸穿了——KINA大学未寄通知单给我。虽然多少在意料之中,终归还是伤了心。校长,他一心要逼我回国。不是不可以另找个学校,瑞士酒店学校多如牛毛,只是:第一,讨厌在各学校间互不承认学历,再换个学校这一年算白搭;第二,重新上一所新学校,学费不打折,这里老板极其苛刻,半年下来,这点少得可怜的工资绝付不起费用;第三,现在再申请学校,时间未免太晚,说不定还要回国等签证,我……突然得到消息说,那个香港女孩之所以能在酒店工作是因为找了个家里很有背景的男朋友……为什么好命的总是别人?
有点后悔当初不听小秋的话。对!下决心应趁早,做了女人的心境与小女孩大不相同,曲线救国,结果分了胜负,谁管你过程如何。
小Max换了夏季的薄牛仔裤与圆领T恤,颈间挂一条粗粗的金链,有时讲话前下意识地拉拉链子,那动作像绝了一个人,我不由呆了过去……
阿剽坚持在瑞士证婚后回大陆摆酒,我坚决不同意,丢人丢在瑞士就够了,莫非还要让大陆的亲者痛、仇者快,人人知我嫁了个厨子?
挑戒指、订礼服、写请贴,婚前的准备工作枯燥而烦琐,虽然是和一个厨子结婚,可毕竟是结婚啊!
虽然这一切有些刻意地瞒着小Max,可精灵鬼怪的小Max还是看出了包端,他从来不给阿剽摆好脸色,单剩我们两人的时候,他的眼光益发忧郁、狐疑与痛苦起来。阿剽就这点让人可怜,他从未计较过小Max的态度,也许他认为他只是个小孩子罢了,也许他这一生中看惯太多的坏脸色,已经麻木了;也许……
周末的时候有个旅游团的客人来,老板娘忙不过来,请我去帮忙,不好推辞,毕竟是自己的老公以仰鼻息的地方。八点以后,Bar台的客人点曲子,过去应承着弹了支《秦桑曲》。《秦桑曲》,是,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戴卫,等你再想起来见我的时候,我定被生活拖得憔悴疲惫,面目全非了!
被老板娘推的时候犹自发呆,“阿叶,还不去谢谢钟先生,他留了100sfr小账给你。”我迷茫地抬起眼睛,许久想不出身在何处。‘你看你,”老板娘在我肩上狠狠一掐,自去满脸堆笑地与客人周旋,我低头继续拨弄着琴,似与周围一切毫不相干,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地飘人我的耳中。
“这么美的曲子,真是只应天上有!而且,弹琴的女孩子也很漂亮。”
“钟先生好眼光,来吃饭的客人谁不夸阿叶标致,水灵。”
“有了叶小姐,餐馆生意也兴隆许多吧?”
“……哎!只怕役那么好福气,估计这是想最后一次听叶小姐弹琴了……她马上就要和我们这里的阿剽结婚了……”
“你说谁要结婚?”
婚期一天近似一天,我反而有种痛苦地渴望逃离的欲望,一次又一次地拷问内心这么做是否值得,是否应该?“
明媚的夏日,穿着暴露的女孩子们咯咯傻笑,英俊快活的小伙子们骑着脚踏车,踩着滑板从我身边溜过。上帝祝福他们!而我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游荡出来的,太阳光永远无法照过来。突然想起欧洲童话《拇指姑娘》,拇指姑娘要嫁给鼹鼠先生前一天,向蓝天,白云和亲爱的太阳做最后告别。恍然间明白了其实每个童话都是真的,真实的童话就存在于真实的生活中,不管你是否在意,无论你是否去看,它总是来来回回,上演,谢幕的。就这样宛若游魂地闲逛,所以被人叫住时简直吓了一大跳。
“对不起,叶小姐,吓到你了!”
“啊,没有。”我一面答话一面努力从认识的人中翻找这张面孔。
“听说你要结婚了?”
“啊!再过几天吧!”我终于想起来了,那个瑞籍越南华侨—什么乱七八糟。
“那么说我还有机会?”他推了推脸上宽大的黑镜框。
“啊?”我仍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听我说,阿叶,”他突然握住我的手,“你不应该过这种生活!”
此后一生中,这句话都像一个遥远而明亮,仿佛触手便及却总也抓不到的启明
灯,让我的生命一次又一次陷入不可知中。
答应阿钟的求婚是混乱而仓促的,我甚至连他的相貌都似是而非。只是像一根救命稻草般急急抓住——瑞籍、华人、律师、财富、身份,“阿叶,你不该过这种生活。”
不是不觉得愧对阿剽,不是不觉得自己可耻。可“摆明了阿剽是一块跳板,即使现在不分手,将来也会一拍两散,人往高处走嘛!”小秋来信如是说。
阿钟出手果然不同反响,光一张支票就解决大陆父母为我出国所背负的债额,又眉头不皱地寄去机票邀姐姐姐夫全家来玩——姐姐自是对他的别墅、汽车与律师事务楼大加惊赞一番。
我们的婚礼在山顶大教堂举行,那是个有风的下午,来者大都是Sargans州律师界一些知名人物。做为我的亲友团,小秋也来了,她比上回消瘦了许多,皮肤也有些粗糙,据说有打胎了。婚礼刚举行到一半,(突然被撞开,小Max气喘呼呼地跑了过来,他的左臂挎着一件褐色夹克,“戴卫!”小秋惊呼。他几乎是用一种悲愤的眼神望着我和周围的人群。
“我弟弟。”我低声向大家解释。
没人注意我字词的失当——一个中国女孩怎么会有个白人弟弟。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他俊朗的外表与高贵的气质所吸引——相较之下,新郎黯然无色。
小Max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努力调整自的情绪,一步一步缓缓移到我的亲友团中——婚礼仍向下进行。待亲人依次吻我棉颊的时候,小Max突然凑近我耳畔低低的说:“我哥哥回来了!”
七
再见戴卫时已是深秋,他已完成课程,在Sargans这座山顶教堂里实习,我也未间过他是巧合还是他自己的要求——一切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他消瘦了太多,腮上已有硬硬的连鬓胡须,大约总从事教区工作的缘故,皮肤被太阳晒成橄榄色,更衬得牙齿雪白,一双眼睛鹰一样锐利,海一样深远。一件宽大的黑色牧师外衣代替了我所熟知的夹克、运动衫、白衬衣、牛仔裤……惟一不变的,是颈上那个乌黑的、冰凉的、坚硬的十字架。
我和阿钟很少交流,他基本上不会说国语——也不屑于去说。我们之间用瑞士德文。律师楼事务繁忙,他又是工作狂,我们根本难见一面——虽说是夫妻。钱是惟一称补我的东西。他极大地满足着我的虚荣心与购物欲,每月只需寄账单去他事务所就好了。最疯狂的时候我一天买了是六双靴子。
Max功课忙了,来的次数也日渐少了。
我经常去教堂做祷告——阿钟也支持我去,他是那么一心一意地支持我去模仿、去溶入、去变成瑞士那些太太中的一员。因为自己是不完全的瑞士人,所以做派一定要比一般的瑞士人更加瑞士化。
经常从后面望着穿黑袍的戴卫,他个子高,从后面看相当漂亮。他虔诚地望着《圣经》,脸被烛光映得通红。可不知怎地,我的眼前总浮现出很久以前,那个害羞时总爱转一下足球的男孩的侧影。想起安徒生童话《小约翰和小克丽丝汀》中百合花的一段诗:……年青的僧侣心中有个女孩……戴卫,你的心中藏着我吗?——“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当你终于回来时,我已嫁作他人妇了。
Sargans是个小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前的老板见我恭恭敬敬地喊声“钟太太”,老板娘则巴结中横生出几丝邀功的媚态,仿佛我嫁给阿钟全是她的功劳。阿剽总避着我,实在躲不过了,一梗脖子,硬装作没看见。
再无聊的时候,便去约曾和我一起工作的香港女孩去喝酒,她有时带了男友一起去。那个男孩子叫乌伟,在瑞士人中应算是较矮的,窄窄的一张脸充满着乡下人的勤劳与自大。但人不可冒相,香港女孩说乌伟的父亲是Chur最大的酒商,家里有两个Hotel和三间Restaurant[注]。相处久了,觉得乌伟比一般瑞士男孩子可爱得多,最起码不会一个账单来了,各付各钱AA制。
经常一人默默上山,在空旷的教堂里听圣乐。戴卫送我下山,寒风将他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只孤寂的大鸟。
冬天最冷的时候,小秋从澳洲飞了回来,她住在HotelBahnhof的双人间里。阿钟去德国出差,我索性住到小秋那里。小秋明显地现出了老态,一笑,唇边眼角都出卖她。初见的喜悦让我忽略了她言语神情间的反常。这间房间酷似我读书时的那一间,紫灰色的墙纸,墨绿色的地毯与窗帘。我们谈起很多,故乡、初恋、白塔下的小男孩、KINA大学、叶翔、“纳粹党”……她笑得很狂乱,也喝了不少酒,问起她在澳洲的情形,她总避而不谈。这时候,晚霞上来了,美丽之极。天地间的一切全都红彤彤一片。我们的酒杯、酒、衣服、面颊……凡是目力所及的东西,无不被染成了红色,而且红得非常鲜艳,是那种只有一颗未经任何污染的最纯洁的心中才能够憧憬的理想的颜色。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我微笑着握了握小秋的手。
“明天!”小秋轻轻地重复道。
天快亮的时候,我觉得有什么轻拂我的头发,在缓缓地、温柔地啜泣,我以为是窗缝飘进的细雨打在脸上,因为很舒服,所以又沉沉睡去。直到“笛笛”的警车大批地开来惊醒我,我这才发现,小秋,她,早已用一小刃刀片结束了生命。鲜红的血滴在墨绿的地毯上,是一种极其特殊的深紫色。她的长发散落在脸上,幽怨而平静,我这才知道,清晨,仁立在我身旁的,一定是她的灵魂,她最后望了我一眼,就向天际飞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独立面对死亡,跌跌撞撞地冲出去,紧紧握住急急赶来的戴卫的手,我从他的瞳孔看进去,仿佛要看尽整个的天堂与地狱,他将我一把揽在怀中。
那夜,我们紧紧依偎在一处,我直冷到心里,只有通过他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
八
在知道我怀孕的人当中,最激动的怕是Max,他只要一有假日就跑过来,夸张到我去厨房热壶茶也要代做。劝我把香烟戒掉,又监视我多吃蔬果。不知从哪里搬来那么那么多的CD,古今中外、摇滚抒情一应俱全,真希望我的宝宝能不辜负他的一片苦心,努力听懂Richy Martin[注]的《THE CUP OF lIFE》[注]。?疑杂胁皇剩?便坐立不安。我常取笑他精神过敏。
相反,我的丈夫倒是冷冷淡淡,不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多,偶尔在,只要一涉及到孩子的话题他便如吃了枪药,没好声气,莫名其妙。
香港女孩要回香港一段时间,她姐姐要举行婚礼,差她做伴娘。乌伟每次在Sargans下定单、收完账后都要来我这里坐一阵。他向我讲起他们的相遇、相识及相爱。因为他每次都带了玩具与名酒来,我也不好意思不敷衍他。一次,他又向我讲述他们四年的感情时正赶上我反应,于是不客气地说:“一个真正的绅士绝不在一个女人面前谈论另一个女人!”他一怔,面上渐渐红了起来。
戴卫肤色恢复了以前的白皙——不,是苍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整个人像是用石嗨艿摹按笪劳酢毕瘢躲在黑沉沉的长袍后面,无端得给人一种深沉的压抑感?只有胸前那冰凉的十字架,仿佛是什么不可知的来自冥冥的话语,永远在暗示着什么。
我们的话比从前更加简洁,偶尔一开口,说了一半,对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没有往下说的必要。有山地大巴路过的时候,他说:“你记得从前……”我说:“是的。”阴冷的教堂,初冬的天是淡漠的蓝色,一只落队的孤鸿长嚎一声,拍拍翅膀从我们身旁掠过。我说:“你房后那片墓地……”他道:“也没有再去看看。”
时而他会说:“Max告诉我你那时的情形……”
我叹了口气,“都过去了。”
或者我也问:“被封闭教育那段日子也一定很苦吧,我想……”
他低低道:“现在说已毫无意义。”
顺着山路高高低低时上时下,偶尔一阵阴翳,不知是风吹着树,还是云影的飘移。细看时,不是风也不是云,是太阳悠悠地移过山头,半边山麓埋在巨大的暗影中。山溪涨出来,沾湿了路面的石子。道太崎岖要他扶一把,伸过来的手也是冰凉。
在这冰凉的、死的城市,充斥着莽莽的寒风——人心底的风,无穷无尽地啜泣着,通入黑暗,地狱般的黑暗,是心的死亡。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孩子是惟一的、新生的希望,它要活下去,要活得充实、美好,要把我们不曾活出的精彩都活出来,而永远不要留下如我们般的遗憾!
有时我抓到他的肩膀,要从他的眼光中看出什么。在浓密的眉睫底下,他的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清亮,一闪,又暗了下去。
有时不管不顾地紧紧拥住他,可好像拥住的只是他空旷的、黑色的长衣,和凄清的、无尽的绝望,而他则轻轻地,但极其坚决地推开了我。
阿钟绝不喜欢Max,Max毫不介怀,也许他根本就没把面目模糊、自以为是的阿钟放在心上。“为什么不和戴卫在一起?”Max不止一次激动地问。
“在一起?怎么在一起?”我微笑着站起来。又快下雨了,一大片云的影子把山坡遮得黑郁郁,我点了一根烟。
“离婚啊!离开钟,你们……”Max一把抢下我手中的烟,年轻的脸涨得通红。
“基督教不允许离婚……”我依然微笑,走到了窗前。
“你不是根本不信基督教吗?”Max大声质问。
“是,我不信,可戴卫信得死去活来。而且,阿钟是律师……”
“他?你们……”Max紧紧咬住那酷似戴卫的、棱角分明的嘴唇,碧绿色的眼睛充满了泪水。
实在闷不过,就摆骨牌算命,乌伟对这种神秘的玩意惊讶不已,他常让我帮他拆命,往往今日拆的与昨日大相径庭,甚至上午算的下午就全盘推翻,都给他说过了总玩不作数的,可他还是兴高采烈地喊灵,还是不知疲倦地天天往这边跑。
即使去照X光也是由Max相陪,底片上婴孩小小的头使他傻笑不已,医生惊讶地看着我们,我扯扯他的衣袖叫他不要太夸张。
阿钟仍回来很晚,回来就一头扎人书房,看那些蒙了尘、散发着蠹虫味的硬皮律法书。
每天弹古筝给宝宝听,‘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但愿她长大后,不要如此苦苦地期待某一个人。
“不然,和戴卫离开这里!”冲动起来Max会喊。
“去哪?”我平静地微笑着望住他。
“去美国、去澳洲、去南非……不然,回中国。中国有什么不好?你怕回中国吗?”
不,我并不怕回中国,中国是我的祖国,我出生的地方,我当然要回去。可我怕的是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为了爱情而出国,书读到一半恋人跑了;一心要学位,刚实习完就嫁了人。本来我会沉淀到这个社会的最底层,永远和浅薄的大厨、肮脏的碗碟为伍,是阿钟拯救了我整个的生命——我不怕回国,我怕的是无法给大陆的亲人一个交待:刚刚嫁了个瑞士老公就和别人私奔……即使不考虑父母的颜面,我还有肚里的孩子。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像一片漂泊无依的浮萍。更况且,戴卫能做什么?这个把灵魂交给了上帝的傻孩子,每日都在痛苦的仔悔中煎熬自己。只有欧洲,也只有瑞士才是他合适的土壤,在美国那高速飞转的时轮下,难道还会有人握着他的手委以重任?……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开展一番新的生活……新的生命……现在的我不再是从前那个思想简单的小女孩……到社会上做事,不见得是美丽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子适当的出路……Shopping Center[注]、Bar[注]、精品店、信用卡、“钟太太”……这样的生活久了,连肌肉也深深地陷入了生活的栅栏,拔也拔不出……要让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生活倒也罢了,偏偏要我看、要我知、要我感受、要我……我和戴卫的感情是生自天国、贮在水晶中的,纯净如过滤过千百遍的蒸馏水,可现实生活中,我宁愿喝污染过的矿泉水……爱情?当我一人拖着虚弱的身体在茫茫的雪野中一家一家无助地找工作时,当我躺在手术台上绝望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时,当我被沉重的生活逼得不得不决定下嫁阿剽时……爱情,已经憔。摔得面目全非了!
“其实,说到底,你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养尊处优、平稳安逸的生活吧?”Max的眼中满是绝望的责备,然而惟其这责备,才使他眼光中透出一丝希冀,他等着我说?“不!可我什么也没有说,Max碧绿的眼睛里慢慢腾上一层雾气……
很快又是冬季了,戴卫的实习也快结束了,我依旧去教堂里祷告、听圣乐,看他孤独的。忙碌的、嵌在黑袍中的身影。
他依旧送我下山,送到很远,眼中说不出的痛苦与挣扎,然而当我扑到他怀里时,他却轻轻地、但极其坚决地推开我。
我新添置了一件旗袍,阿钟毫无反应,我想哪天我就是披一块兽皮在他面前他也会熟视无睹、无动于衷的。
乌伟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乡下人似的面庞上老是喜气洋洋,像中了六合彩的头奖。我的小储藏室里大大小小地堆满了他送的各式玩具与衣服,光洋娃娃都有一打了,有时笑问:“我若生的是女孩倒罢了,男孩子呢?”“一定会是女孩——而且,一定会像你一般美丽娇艳。”哇!他哪来那么大信心。他果然在今后的日子中绝不提他女朋友——那个香港女孩。
“我圣诞节后便会离开社区。”戴卫极力淡化着身音中的痛苦。
“哦!知道了。”我轻轻摘一支狗尾草在手中玩。
“你……”
“什么?”我漫不经心地用手撕扯着穗子。
他痛苦地埋下头,长久,突地像下了决心地一把扳过我的肩膀,“叶,叶,听我说,和我走,我们结婚……离开这里……去德国……我,我,我爱……”可是我炯炯的目光使他到底没有说下去。
阴翳的季节没有太阳,天是金属品般泠泠的白色,像刀子一样割痛了眼睛。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无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
那天,他送我送到很远,我转过身来轻轻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该回去了!”
他仿佛没听懂我的话似的,依旧迷们地问:“叶,告诉我实话,你快乐吗?”
“快乐?”我冷笑起来,“快乐?什么是快乐?我不过是向前走,碰到什么就是什么。”
“想送你一件礼物,一直以来,”他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着,“可现在……没必要了。”
走出好远,以为他已经回去,一转身,那孤独的、悲怆的、凄美绝伦的黑影还停留在那里——我知道他不自私,一心为我好,此后一生中,没有人爱我多过他一半,但我却万万没有想过,这竟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他,而他到底要把什么送给我,成了我心中永远的谜与伤痛!
九
Max跌跌撞撞来报信那天正是平安夜,我正从储藏室里取出金星挂在圣诞树上面——阿钟绝不会帮忙。
“戴卫,他,死了。”
“你说什么?”一个踉跄,从凳上摔了下来——孩子流掉了,是个男孩,手脚都长全了。
那个平安夜,我失去了最爱的两个人:戴卫和孩子!
据说戴卫是在为教堂买礼物时出的车祸——一个小男孩在山路的拐弯处玩皮球,戴卫不及刹车,连人带车冲下了悬崖。
我全然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与勇气,忧郁的、美丽的。痛苦的、沉默的戴卫的面孔一张张交叠在我面前,我伸出双手,拥抱却是虚无,毫无希望的虚无。天罚我!戴卫,你信不信人有前生来世,我现在就死是否还赶及与你重新投胎转世、再活过一场。戴卫,我知我永远也上不了天堂,日日夜夜,只能在炼狱中思念、企盼着你。是谁?是谁在弹奏《秦桑曲》,“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纵然我在炼狱中被磨成细尘、碾作齑粉,风一扬,我的爱恋也会随着天边彩虹常伴你左右。戴卫,你哭了吗?别哭啊,我——茫然睁开眼,四周充满了医院消毒水的气息,Max脸上全是深深浅浅的泪痕,在我耳边轻轻地述说:“你知道吗?他被送到德国神学院时几乎日夜发疯,狂喊着你的名字,打伤了牧师,还试图从后花园的高墙上翻出来……收拾遗物的时候,他房间里帖满的全是你的画像,画架上还有一副油画,但,没来得及画兀……
住院期间,阿钟只来过一次,而且,带了厚厚的文件——他要与我离婚。“你肚子里那个孩子不是我的……在你之前,我有过一次婚姻……医生开了诊断书……按瑞士法律……你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休想得到半分赡养金……”
毫不忧郁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我心已死,更不在意周围的事物——别了!瑞士,美丽的童话之乡。在这里,我由一个天真的少女变为了一个少妇,得到了又失去了我爱的人,被赐予又被剥夺了两个孩子,走进又走出了一场婚姻……惟一剩下的,是飞逝的时光与老去的年华。小秋,也许你的选择是对的!
镇上的人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审视我,中餐馆的老板娘尤其兴奋,逢人便道:“我早说过……”订了机票,东西都不带走,天天在Bar里喝得醉生梦死。闻讯赶来的乌伟一把握住我的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通知我?”不认得他是谁,笑着问他是否来一杯不兑水的威士忌。乌伟长久地凝视着我被酒精燃得通红的面颊,痛下决心似的一字一顿地说:“听我说,Leaf,你不该过这种生活。”
很快就由“钟太太”换成了“Frau[注]Uwe[注]”。咸鱼翻身后?老板娘又如?虫般腻了过来。世态炎凉,不去计较她什么,也许是根本不屑计较。我们的婚礼出乎意外的简朴,乌伟的家人不来参加——他们为他娶我而大加恼火。Max是证婚人,来年他就要升大学了,除了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眸子,活脱脱又是一个戴卫。举行婚礼毕,Max开车送我们回氛他穿着一件淡褐色夹克。我的心思摹然飞到了多年以前的夏季,那个褐色夹克的男孩命中注定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并溶入了我的生命……
乌伟是一个很勤力的人,几十家Hotel、Restaruant、Bar自去送货。时而我会想起香港女孩那仇恨、痛苦的眼睛。为了乌伟,她在瑞士读了四年书,钱花光了,时间也一去不返,不想结果却是竹篮打水……可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她若遂愿我就得走……当年我进餐馆,菲律宾女孩被辞是同一道理。最后那一点纯真,随着戴卫的逝去也早已荡然无存……
MaX和乌伟很投脾气,节假日的时候,他经常过来帮忙运送货物,时不时哼起瑞士民间小调,俨然一对快乐的流浪汉。
卧室的梳妆台上,我摆了戴卫那副未完成的油画,代替我和乌伟的结婚照。乌伟看见,也不多说什么。
一日,乌伟神秘兮兮地说:“猜猜,亲爱的,猜我为你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
女人一过25,最怕记得自己的年龄,我微笑着摇摇头,乌伟孩子气牵着我的手,指着窗外,“还记得我们常去喝酒的那间Bar吗?我已经把它买下来了,用你的名字命名它。”
我展目一望,噢,“Leaf Bar”——离人之吧!
永远无法从记忆中抹去那个冬日的清晨,乌伟欢快地和我吻别,去英国定单,我贪恋着被褥的温暖,迷迷糊糊地抚摸了一下他的短发,“走好!”我喃喃地微笑着。“保重,亲爱的!”这是乌伟在世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飞机失事的新闻正式登告我也未完全清醒过来,感觉上那架飞机一直没到达英国,而是径直向天堂飞去,我的丈夫,正坐在上面……
Max日夜陪着我,忧郁地望着我,我大量地抽烟,几乎到了没有香烟就不能思考的地步。
雪一场接一场,压根没有停的意思,我觉得最对不起乌伟的地方在于我几乎根本对他没印象,只觉得这么一个男孩子,无缘无故地来了,又毫无预兆地消失……音响里无休无止地放着BOY ZONE的《NO Matter What》,我无休无止地对着天空发呆……Max央求我无论如何吃点东西,可我对周围一切已失却了概念……
葬礼的时候我第一次遇见了乌伟的父亲,那是个骄傲而哀伤的老人。据说我们所在的社会分为三等:最底的一层是由难民、黑工、娼妓、苦力构成;最上的一层插入云霄,不是我们平常人可以交道;中间的人群虽贫富有异,但所差到底有限——来往吊唁的人就是平日我无法在公众场合见到的人物。他们忽略了我的存在,他们尊重的是那个德高而又丧志的父亲。若不是Max陪我,我想我很难支撑到结束。
送别的时候,一个高大、威严、须发花白的老者向我走来,我根本听不清也听
不懂他在安慰我些什么。临别,他送了张名片给我,“孩子,有困难时来找我。”我低头睇了一眼,“Herr Austan”。
出门时意外地看见了黑衣黑裤的香港女孩,几年不见,她丰肥了不少,很久以前,似乎隐约听说她嫁了阿剽,又同去了Zurich,我当时还揄揶乌伟:“原来她来瑞士也只为个Passport,我还当她真爱你有多深呢?”——她阴沉沉地瞪着我,好像刚从地狱里升上来索命的厉鬼,“是你害死了乌伟,”她用手指住我,“你这个妖精,你……”是是是,是我害死了乌伟,其实他根本不必死。如果和他结婚的人不是我,至少,他年轻的心中爱意能稍稍再满一些——Max横在我身前,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平静地开口道:“算了吧!叶子她受的伤害已经够多了……”
“离人之吧”仍开下去,雇了个本地女孩招呼客人,Max的功课一不忙,就跑过来,里里外外倒也多亏了他。我一杯一杯自斟自饮,本来就酒量好,怎么喝也不醉。最怕一个人守在家里,稍一清醒,痛苦的回忆就排山倒海地齐来咬啮着我。
老Austan先生成了常客,他时而在靠窗的位子上一个人喝酒,时而在吧台与我聊几句——对他的经历、背景,我常常这个耳进,那个耳出。惟一留下印象的,就是山顶富人区的那幢种满玫瑰的白色别墅是他的……
Max一天天大了起来,心事也渐渐重了,那双绿宝石一般的眼睛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Austang一天指着吧中央那架蒙了尘的古筝问道:“孩子,能弹一曲吗?”我喝多了酒,嘻嘻傻笑着,半天竟不明白他在问什么,老Austan长叹一口气,缓缓道:“孩子,你不应该这样生活下来!”
这是乌伟去世后近一年中我惟一能听懂的话,我的眼神,像夜幕降临时的星辰,慢慢清晰了起来……
老Austan与其说像我的丈夫,不如说像我的父亲,婚后他一直改不过口来,仍称我“孩子”。我知他给足我面子,即使多重要的Party、董事会议都要我陪伴左右,一项决策下达之前,他总要柔声问:“亲爱的孩子,你的意见呢?”
像很多年前那个秋季不少人纷纷怀孕一样,这个冬季似乎是个死亡的季节——我在报纸上看到卜告,校长先生去世了。自从他长子死后,他就一直沉疴不起……
我回了一趟KINA大学,新上任的校长是个过分丰肥,有着火鸡一样面色的瑞士山地人,他万分亲眼地称呼我“Dear Frau Anstan”,且受宠若惊的一副表情说很荣幸学校出了我这样杰出的学生,是全校的学习楷模……
我微笑了,拍马屁都不会,这人真笨得可以。我有什么杰出,不过就是嫁了个有钱的老头儿,早在我多年之前,白小姐就已“身先士卒”了,可人们无一不唾骂她——看来,人无论做什么都要做到极致,即使要坏,也要大坏,坏到顶尖,坏到通天人地,照样有人跪着拜——以我为楷模,学我什么呢?学我一次一次嫁个不休吗?——我冷笑了。
当年我住的那间房已被封了,据说无论任何客人住进去都吓得脸色苍白,问时,又不肯说。酒店为了不失去客源,将五楼东侧所有客房一并查封。
我将头抵在那棕色的房门上,那个金属号码牌因久无人擦拭,薄薄蒙了一层尘。我举起衣袖,轻轻地擦,在擦着那些年少轻狂,那些如烟往事,一时间泪如泉涌。蓦地,我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啜泣,一开始,我以为这声音是由我发出,直到这啜泣铺天盖地又无孔不入地浸进过来,像冰凉的水一样,一点点渗透着我的肌肤。
“谁?”我大声问,无人应声,回答我的只是那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的啜泣声。
十
校长夫人与待嫁的女儿一齐回了美国,Max在瑞读大学,所以没有跟去,他在老Austan的广告公司做兼职。他的部门经理常向我夸起他:“极聪明的一个小伙子呢,只是性格太沉郁了。”Max?我的像阳光像飞鸟像被上帝吻过的天使一般的Max,他会性格沉郁?我突然发现,太久没有和没max沟通,他已不再是那个穿着印有冰熊花案睡衣的小男生了。
经常和老Austan聊起过去的来来往往,我们在花园晒太阳的时候,边啜果汁,边闲闲述给他听,他时不时地“唔”一声,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安逸的,包括那蓝天,那清风,那恰如其分的阳光,那不早不晚飞过的小鸟,都舒适得令人疑心它们的真实性——我咬着麦管对自己低低说:“这样,也未尝不可!”
Max日渐消瘦,腮上已隐隐有连鬓的胡子,眼窝更加窈陷,让人猜不透那双绿色的眼眸到底蕴藏些什么。
时而说到叶翔,我微笑着晃着喝了一半的柳丁汁,“你看,他姓叶,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叶’,两家又邻居,这样日久天长……”
“这就是所谓中国式的缘份吧!”老Austan慈爱地望着我。
“什么缘份不缘份,”我又从盘中拈起一枚腰果,仔细观察着,“所谓缘份,不过是两个人为相识而找的借口罢了,一旦人走席散,这不是一句屁话?”
“唔!”老Austan轻轻应着,很长时间不见下文,我猜他睡着了,回屋取了一张薄毯盖在他身上。
新接了“Nacal”香水代理商的广告,这一款是以东方神韵为主题,公司设计了十几个版本都被驳回,“Nacal”是瑞士化妆品老牌子,本身就是香水起家,近年被CD[注]、Gucci[注]、Shiseido[注]、Estee Lauder[注]……这些国际名品挤得略显吃力,新组建的董事会正雄心计划夺复失地,此季香水就是他们策略中的第一步,交关重要。连换了几个名模,不是太风骚,就是太呆滞,花重金从尼泊尔请来一个巧克力美人儿Nacal公司气势汹汹地说他们不是做印度香广告。
十分头痛,连老Austan都亲自开策划会。就在“新加坡楼”订做了一套鹅黄地金枝描梅折花旗袍,下午闲来无事,仗着老Austan宠惯,一径向会议室冲进去——老Austan不以为。许地微笑着,董事会那一干老臣子既惊且怒,而NaCal公司商务代表的眼睛,则像通了电源后的变压灯泡一样,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就是她了,”他兴奋地搓着手,“不知这位小姐是哪个模特公司的?她是最合适的广告代言人,忧郁而神秘的东方女性……”
公司的总执行官Plewe[注]先生不悦地横了他一眼,“这位是夫人……”
老Austan依旧微笑着,“试试也未尝不可!”
谁知盲拳打死老师傅,这支广告一炮走红,片约纷沓而至。我虽好玩,也懂得孰重孰轻,总是看Austan先生的示下。老Austan年纪大了,公司的事已基本不问,他的全部精力用在如何讨我欢心、捧红我。
接的第一部电影就是个巨片,好莱坞拍的《阿拉丁与神灯》,我在其中扮演那个中国公主。
Max工作的废寝忘食已经到了极致,一件褐色的旧夹克从春穿到冬,有时劝他换换,他缓缓抬起头,一副被人掌掴的悲愤神色。
从意大利拍片回来,给Max带了一件Gucci的休闲西服外套,Max道了谢收下,却仍不大穿,一时好奇问起,Max淡淡道:“没什么其他的缘故,叶子姐姐,只是,这件夹克是我哥哥的……”一下子呆了过去,两颊上冰凉冰凉,直到Max递面巾纸来时,才发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老Austan有朋友在做医疗美容生意,一年去打一次羊胎素——于子叶,什么时候开始必须依靠药物与手术来葆住青春?
二十九岁生日那天,老Austan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待司机开到海滩,一幢极美的酒店已经起立,门前停着一辆银灰色卡迪拉克——嗨!什么是爱情,我根本不相信,当一个口口声声说爱你的人在关键时掏不出一分钱来,眼看你焦虑,痛苦,你心里还能泛出甜蜜的感觉吗?爱情!Austan先生所给予我的一掷千金的爱情让我充满了安全感,仿佛一个久饿的人被扔进了面包堆里。
在夏威夷,玩票性质地出演一幕枪战片的女1号,可这是一场男人戏,女人的台词根本很少,没戏的时候,大半陪在老Austan身边,他精神越来越差,每天要在我的督促下,吃这个那个的营养补药一大堆。
回到瑞士时,意外地收到了Max的辞呈,罢了!人各有志,他已完成学业,工商管理学士,不愿屈尊为一个小小的广告策划员——罢了,罢了。
老Austan死得平静而满足,“感谢你,亲爱的孩子,你给了我太多的快乐——像是上帝派来的小安琪儿。”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下午,依旧风清云淡,有玫瑰的香味阵阵袭来,我握住他的手,轻轻地但真诚地说:“我也谢谢您……”但他已听不见了……
Austan谢世后,我盘掉了他所有的公司,只身飞往美国,是他的竞争对手收购的,我想董事会那一班员老肯定千诅万咒地骂得我脊背上淌冷汗。其实,人活这一辈子,赚钱只是个过程,我自忖无能力打点这些产业,亦无法进入那些费心费力、看人脸色拿钱的女强人生涯——“对不起,Austan先生,”我默默在心里抱歉道。老Austan的遗像一如往日般亲切温和,仿佛在慈蔼地说:“没关系。我亲爱的孩子,只要你幸福就好!”
十一
在美国过着一种类似与世隔绝的生活,本来白人片子中就罕有华人角色,小配角与反角坚决不演,似乎一年也排不到一场。经营着一家小小的香水店,也托给别人打理。
日子就在这平平淡淡,昏昏噩噩中渡过,努力忘掉年少时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久未有人谈起古筝,旧的那一架好像扔在瑞士了,美国买不到,又不愿大老远再从中国运一架来,慢慢也就忘却……
除了偶尔回一大陆外,惟一能做的就是去蒙托打羊胎素。为父母在海口购置了房子,不愿让以前的朋友、同学围在我家人身边猜测不已。
那一年的圣诞,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惊异谁会神通广大到如此地步,“Hello”,我从盒中抽出一支烟。
“叶子!”仿佛一个来自天国的声音。
“戴卫?”我惊呼。
“是我,Max!”
Max已经是个真正的成年人了,人更加瘦,碧绿的眼睛深深地窈陷了下去,里面流动的光芒是我绝不熟悉和无法了解的。
虽然我封闭到这种地步,可耳端还是时常飘浮着Max的大名,他是本年度十大成功人士中最年青的。
坐着Max的法拉利,我们像许多年前一样,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他的家在山顶豪宅,周围栽满了玫瑰花。
“这儿后山有一座教堂,好似当年瑞士的Engelberg。”Max请我坐下、递烟给我。
我微着接过,“是啊!山下一下雨,山上就飘雪,不管是夏季……”
Max褪去外衣,“夜晚能看见明净的星星,四周极静谧,只要用心听,可以听见天使的私语……”
“春天来的时候,最美的是教堂后的暮地,鲜花遍野;有许多好可爱的Baby Tomb上面有美丽的风车和草扎的小狗、布娃娃,上面用美丽的字体写着:宝贝,妈妈爱你……”
“戴卫的窗正对着那片墓地……”Max一怔,自悔失言地凝望着已是泪盈于睫的我。
“戴卫,”我喃喃地重复着,我原以为我会忘记他,因为我成功地忘记了那么多人,我原以为时间这位伟大的魔法师会磨灭一切的痕迹。可今天,当Max不经意地提起他时,我便不禁黯然难过,戴卫,我老了,而你永远年轻,是吗?你眼睁睁看我浮沉在这血淋淋的人间,你开心吗?
“叶子,我不是故意的!”Max上来握住我的手。
我安慰她对他笑笑,示意我没事。一面细细打量起他的客厅来:客厅里陈设高雅,简洁中透出一种高贵,地板上铺着几块质量、价格显然不菲的绒毯,大大的沙发,几盆观赏花木颇为艺术地点装着房间,天花板上的吊灯是意大利式的,格架上的几件中国明朝的瓷器纤尘不染,大概女佣人每天打扫,房屋东南角有一幕珠帘,起了个屏风作用,我按捺不住好奇心走上前去,“帘子后面是什么?”Max微笑着轻轻撩起——古筝,我讶然地说不出话来,“你……”“我在‘离人之吧’买下她,又千里迢迢运来这里。”Max平静而深遂地望着我。我有些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用手指拨了一下,琴弦立即流水般欢唱起来,这显然是常常弹的,否则早走音了,我正要问,不想Max先说话:“叶子,这么多年你都是一个人吗?”
“不然怎样?”我疲乏地笑笑,重新抽出一根烟衔在嘴上。
“你好像没什么太相熟的朋友,报纸上娱乐版也鲜有你的消息,看来,你是存心忽略这个世界。”Max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红酒。我无意中瞥见酒柜下层正当中摆着一个银制盾牌,那又是什么慈善协会送给Max的了,报上说Max经常募捐给幼童院和助养亚洲难民孤儿。
“哪敢?”我微笑依然,“是这个世界忽略了我,江山代有人才出,更年轻更美丽更有新闻价值的女孩层出不绝,我早该让位!可不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起来。”
“叶子,”Max突然握住我的手,“这些年,你可好?”
“活着而已!你呢?”我微笑,轻轻挣脱Max。
“我很孤独!”Max不肯放手,低声道。
“孤独”?我大笑起来,“你会孤独?你能孤独?噢!是了,人的沙漠也会令你生倦。
“叶子!”Max恼怒起来,“这些年来我一直未结婚,不停地助养孤儿,尤其是亚洲的……我原以为会忘了你,不想我做不到……在我不懂什么叫爱情时,你就蛮横不讲理地闯进了我的生活,我为你的喜而喜,为你的忧而忧,为你的沮丧而绝望,为你的无奈而无助。我一直以为我是代戴卫、代我父亲、代我的家庭向你负疚,直到戴卫去世我才明白,我其实一直在深深地爱着你,我无法忍受你一嫁再嫁,可自己又不能提供一个安全、温暖的环境给你!……这十多年来,你无时无刻不驻在我心中,正是因为你,每当我生活。事业上受打击,每当我要躺下之际,都拼命激励自己,我……”
我沉默地望着窗外的玫瑰,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叶子!嫁给我!”Max的碧绿的眼睛一如多年前坚决而痛苦地望着我。
我轻轻捻灭了烟,“不可能的,Max,我大你太多!”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不想……”
“叶子,你只回答我一个问题,”Max的声音沙哑而颤抖,“这么多年,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是否有过爱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Max!”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不由循声望去——一个紫衣白裙长发齐肩的亚洲女孩正从门口进来,手中还有一大捧白玫瑰。
“小叶!”Max脸上顿时有了笑意,一面向我解释,“这是我助养的马来亚裔小女孩!”一面招呼,‘小叶,快过来!把花放在案上,待Nathan来插。”
“哎!”那女孩娇脆地应着,已开心地向Max奔来——发觉屋里还有人,她狐疑地停住了脚步,向我这边望来——我们俩都呆住了,好像我借尸还魂,又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少女时代,这分明是我那时的翻版:大眼睛,深酒涡,额前一排细碎的留海,明净光洁的肤色,而这个小女孩似乎也看到二十年后的自身。
“叶子!”Max低唤,“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我整理了一下有些慌乱的思绪。
“嫁给我!”Max走近我,我望着他,小女孩小叶的脸上有惊恐,有讶异,有痛
苦,还有许多形容不出的混杂的成份。
我走近衣架,取下自己的手袋,“你觉得这现实吗?”
“为什么不?”Max碧绿的眼睛里有漫漫的雾气腾上来,“我们生很多很多孩子,你教他们栽花、养小白兔、弹琴,我教她们如何爱你……”
我扣好大衣的扣子,温柔地向小叶呶了呶嘴,转身向门外走去,Max跟了上来,山间的晚风,吹得似乎有些狂乱。Max在我前面停下来,下意识地拉一下颈间粗粗的金链,我突地忆起了无数年前的黄昏,那个叫戴卫的男孩也是这样,温柔地望着我,戴卫,若你还在世,会是Max今日的模样吗?
“还记得我们一起读《斯巴达克传》吗?”戴卫温情而沉郁地声音自天国、自山洞、自风中而来,“在天的那一边,遥远的山洞中住着一个年轻的种,他记挂着一个美丽的女孩,他想念她的时候,轻轻叹出气来,于是那些气息便汇集成晚风,永远吹拂着你我的心扉……”
肥沃我又一次泪如泉涌,戴卫!很多事,一放手就再不可以回头,如果当时我不出国,如果当时不认识戴卫,如果不怀他的孩子,如果不是非要留在瑞士,如果不嫁阿钟,如果乌伟不死,如果……现在的我,会不会是另一幅情景,可是,又会怎样呢?在我这一生中,自然辜负过不少人,也被无数人伤害过,可是,戴卫,我纵然再为你死一百回也再所不惜。
Max的仿佛明白我的心思,轻轻将我揽在怀里,戴卫?Max?我一时有些混乱起来……后面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小叶!她怯生生地跟在我们身后,怀里抱着Max的大衣。
我轻轻地但极其坚决地推开Max,微笑着道声:“珍重!”转身向山下走去…… (三)伯尔尼:昨欢如梦
他到现在还保留着坐大巴的习惯,那不疾不移的速度,那微微颤动的车身,那上上下下变换着的面孔,是这个忙碌的城市里惟一的享受。他喜欢在黄昏时分漫无目地搭上一辆大巴,漫无目的地坐着,待都市的霓虹如戏子的假头饰一般闪亮起来,他也默默地点起一根烟,然而有时抽着抽着不免落下泪来——小蝶,你是否也在这熙攘的人潮中?小蝶,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你?
一
那是一个微雨的下午,他正忙着和新加坡通电话,敲定一批海运的事;合伙人小钟坐在沙发上和一个爱娇的香港女孩调笑不已——像无数个平凡而无聊的下午一样。已然过了下午的时间,秘书Jane[注]还没有回来的意思,早知她办事效率这么慢,还不如……“请问,是陆先生吗?”——许多年以来,他一直如电影中慢镜头处理一样将这一幕一放再放,而他的心,正是那个永恒的转盘——那是个微雨的下午,已近黄昏,所以整个伯尔尼的背景也是灰扑扑的,像多前年的旧电影,他正为一堆无聊而烦锁的事物忙碌着,他原以为这个下午也会像无数个下午那样无聊而忙碌地过去——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继而一个清亮得有如雨中嫩笋一般的声音怯生生地询问:“请问,是陆先生吗?”……
他闭上眼睛,似乎又有热流涌上他的眼眶——他永远无法从脑海中抹去初见小蝶的样子:她穿着一件湖绿色小凤仙领短上衣,黑真丝长裙,脚上是镶着白蝴蝶的小巧黑皮鞋——这一切简直像个梦,只是他不知见她时在做梦,还是见她以前是在做梦—一个混沌枯躁而乏味冗长的梦,但有一点是ensure[注]的,那就是,世界自小蝶出现的这一刻一定有些什么不一样了!这个女孩出奇的美,具体怎样的美他形容不出——自小蝶后他才发现,美是流动地、是神秘而又不可捉摸的!她的清亮美丽的黑澄澄的眼睛,她的长长的、沾着水珠的睫毛,她的俏皮的、微笑的酒涡……她像一个长翅膀的小精灵,一下子不轻意闯进了他灰扑扑的生命的帷幕,他甚至在眼前出现了一副幻象:一个微雨后的清晨,一只竹绿色的蜻蜓,轻轻一弹翅膀,从一片翠叶上起飞,一颗珍珠样的露滴在它身后“哒”地一声滚落!
像是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所控制,他缓缓站起了身,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时间凝固在这一刹那,他紧紧地注视着这个女孩,生怕一个不经意她便倏忽即失,生怕这一切只是个幻象。
“请问,是陆先生吗?”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回略略提高了声音,并有些不自在地蹭了赠小皮鞋——这时他才发现,她一直站在门口。她的短发、睫毛、眉梢都细细挂了一层水珠,她的黑长裙在风中轻轻摇曳,甚至连她的大眼睛也水汪汪的。
“快请进!快请进!”他忙不迭地请她进。以后的一切都是混沌又纷乱的,他根本忘记了他是怎样把这个女孩让进office[注],又怎样把阿钟轰出去,怎样地关上门,挂上“close[注]”的牌子,怎样拉掉电话与传真线,杜绝外界的一切干扰。
“陆先生,”她含笑望着他,她的声音也像沾着雨露,清凉而又恬淡。“陆先生,冒昧打扰,我路过Bern,想顺路拜望一下您……”
“小蝶是吧?”他鼻翼上无端沁出小汗粒,“我们,我们通过电话的,”他的嗓子有些发干,声音也莫名其妙紧张起来,“所以,单凭你的声音……”他恨自己的语无伦次。
小蝶抬起眼睛凝望着他,等他说完,在这一双美好星子的照耀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那天谈些什么大抵忘记了,不知为什么谈了那么久,华灯初上时小蝶告辞,送她出门时,小蝶被台阶绊了一下,他伸手去扶,握到了她象牙色、如羊脂玉雕就的手臂,不知小蝶身上的雨珠,还是自己手心的汗,他觉得指尖湿湿的。
雨还没有停,小蝶的身影消失在一片迷蒙的珠网中,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小蝶将伞落在了这里——奇怪,他怎么毫无印象她带了伞,这是一把油纸伞。粉红底子,石绿的荷叶图案,此时已干透,撑开在地上,像被池塘遗弃的一朵芙蓉。
他依旧没有开灯,office里游动着一股幽幽的暗香,似蔷薇,似丁香,又都不是,而那一双美好的星子,一直在他心中荡漾——“今晚会做个好梦!”他轻轻伸了个懒腰,微笑着对自己说。
他当然认识小蝶,在这之前他们曾通过几次电话,宫本先生说他甥女要来瑞读书,托他到时相烦照应一下,宫本是他多年的老主顾,自然一口应诺。然后他接到了电话,那是一把极美的声音,这声音有一种奇异的过滤能力,将它和日常那些商务的、私人的、应酬的、乱七八糟的电话统统区分开来,仿佛一枝青藤,直垂人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其实那不过是极普通的问候电话,他却牢牢记住了这个女孩子:叶小蝶。
之后,倒也没太多联系。他出身极苦,十六岁上从顺德赴美投亲,不想这里的一切和在家乡所想完全不一样。他从底层混起,辗转了无数个国家,最后在瑞士才算扎下脚来,并娶了个瑞士女人去换了一张passport[注],个中辛酸,不说已罢,之后经营生意,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人际中的反复无常已使他对任何事都兴奋不起来。一切都是机械式的,仿佛被人划好了定规。就是偶尔去找个女人发泄一下,也仅仅只是找个女人而已。
小蝶的美有一种净化与沉淀能力,将这个世界的混沌复杂全离折出去。按理说,这么多年来,他见的女人也算不少,娇艳的、妩媚的、冷若冰山的、热情奔放的,可小蝶给他的感觉就好像重重一击,让他时不时会惦记着小蝶。然而,他能做到的,也不过是惦记而已。
冲动起来,他会拨个电话给小蝶。说来奇怪,无论凌晨将至,还是烈午炎炎,小蝶的声音总是那么清新沉着,从未有一丝慵懒与疲惫。按理说小蝶应是宫本妹妹的女儿,中日混血,可陆文清总觉得小蝶发音的习惯有浓浓的闽南口音,娇软而恬静,有让人揽她入怀的冲动。
他原以为他一生都会将小蝶的每一个细节无一遗漏地深锁在脑海:撩发的动作,侧头的微笑,衣着与口红的颜色……可他发现自己错了,时间越长,小蝶的面目就越模糊,像一张蒙了尘的泛黄旧照片。于是,小蝶在他心中,更加是一只来自空灵,又飞向渺渺的梦幻。最让他难过的是,他从不确定小蝶是否真正爱过他。
二
小蝶的出现总是在人毫无预景的情况下,而且总是在下午。他已经把Jane fire[注]掉了,新雇了个叫Mona[注]的广州女孩,那女孩有些神经质?喜欢小题大作?总的来说,还是认真负责的。
那天他去Embrassy[注]交涉几个人的visa[注]问题,还没回office,就见Mona神经兮兮地守在门口,“陆先生,有两个女孩子等了你一中午!”这是什么严重的事,他是做贸易与咨讯的,天天有人在office等他,不是男的就是女的,有什么可大惊小怪?他不悦地瞪了Mona一眼,“你站在大门口就是为了这点小事?”“可,可她们坐在经理室里!”Mona结结巴巴。“什么?”陆文清大怒,“你这个秘书是怎么当的?”一面罂绮降南蛎拍谧摺!拔遥我说了,可她们……”“我解雇你!?陆文清扔下吓慌的秘书,一把推开经理室房门!
“小蝶!”他怔住了,小蝶的头发比原先长了一点,梳成自然的孤度,玫瑰灰的羊毛套裙装饰着同色玫瑰花,光洁的脖颈上缀着日本丝曳地长围巾。她身边还坐着另一个小女孩,大大的画报掩住了脸,只看到白色长裤和枣红色厚底小皮鞋。
“陆先生!”小蝶微笑着站起来,“恕我们造次,不经主人允许……”“没什么,没什么,快请坐!”陆文清忙不迭让座,又忙不迭地对门外喊:“Mona快倒茶!”Mona脸苦苦地捧了个茶托进来,又笨手笨脚地碰翻了桌上的一撂文件。他狠狠地瞅了Mona一眼,不妨正碰上小蝶那双温情的眸子,不知怎的,他像吞了口滚汤一般,浑身慢慢热起来。“我妹妹,林可儿!……可儿,还不见过陆先生。”直到这时,对面那个小女孩才从从容容放下手中的画报,大大方方地抬起了眼睛——嗨!真不枉叫可儿,这小女孩确是个小可人儿,年纪大约十八、九上下,尖尖的下颌,翘翘的鼻子,水汪汪、卡通般一对神采飞扬的大眼睛,与日本漫画中的美少女一般无二。“始惊人间有芳菲”,莫非她家的女孩子就定要生得如此钟灵毓秀!他的心轻轻动了动。可儿有一头浓密骄人的长发,直垂至膝盖,笑起来声音如同淙淙流淌的小溪,而脸上那个小小的酒涡,像是清清的小鱼闪在溪中的痕迹。
可儿的美与小蝶的截然不同,可儿再美也是个凡间的女孩子,健康、俏皮、娇痴、清纯,然而小蝶是一个梦,一个来自天国的祝福,一个根本无法接近的幻象。不知为什么,思绪一滑过这里,他的心里竟一颤!
与小蝶姐妹相处是极其快乐的,他带她们去Bern[注]大教堂、看熊园、吃冰淇淋。不妨已是日暮,华灯初上他送她们去火车站。小蝶不大说话。可儿才学德语不
久,一切都新鲜得不得了,不停地念路牌与商店的招牌,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回到了
少年时代。
火车尚未来,小蝶站在斑驳的灯影下,头发被轻风拂得有些凌乱,长长的睫毛在腮部有极美的投影,他不由看痴了过去。
以后的一段日子,他未再怎么联络过小蝶。不是不想,而是……他形容不出那种感觉,有时触到她的号码,他按键盘的手指也会变得结结巴巴;偶尔小蝶的电话过来,他就觉得全世界的目光都在盯着他,他越来越不想回家,越来越易怒——小蝶的出现好像上帝派来的罚恶天使一般,逼他去看、去听、去感受、去承认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多么庸碌沉闷……夏季来之前,他连换了两个秘书,解雇了一个assistant[注],劝退了一个conselletent[注],连合伙人小钟也直躲着?…?
只是,深夜的时候,半醒半梦间,他会突地忆起小蝶,在他心中,小蝶就是一
只竹绿色的蜻蜓,在一个微雨的清晨,轻轻一弹翅膀,从一片翠叶上起飞,一颗珍
珠样的露滴在他身后“哒”一声滚落……
倒是可儿经常会“突如袭来”地来通电话或顺路拜访一下。可儿外向又开朗,他不难相信她有男朋友在Berm,但可儿总说:“Engelberg[注]简直是个大乡下,我来首都透透气!”他并不常问起小蝶的情况,除非可儿说起,而可儿,根本很少提及。
三
大学期结束的时候,可儿噘着嘴眼睛红红地来找他,原因是可儿一点儿也不满意学校替她安排的Internship[注]。他立即打了电话给Thomas[注],让他替可儿在哈格娜服装公司谋一个市场总监助理之职。他一向是个自私的人,更不喜求人承情——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次为什么要这样尽力尽心。
他很想问问可儿关于小蝶的情况,可话到嘴边,不知被什么生生地卡了回去。
可儿去了德国,偶尔来一个电话,因算是国际长途,双方都不敢多说话,问候及道谢,匆匆挂掉算数。
他越来越暴戾,从来不屑与妇人口角的他开始为一些鸡毛蒜皮与妻子吵得不亦乐乎。“离婚!不然。”妻子这样说。
妻子这样说时他简直有杀人的冲动。离婚?准不想离,这个丰肥如老鹰一般,体臭极重,徐娘半老的洋女人,他真真受够。可他不敢离,还有一年他就可以拿到Swiss Passport[注],还有一年,还有一年,就是天天嚼煤渣也得挺过去,最可憎那帮吃饱了无事可做,白白浪费纳税人金钱的政府人员,时不时就过来查他们可爱的公民是否有被冷落,被虐待。既然这么把外国男人视为毒蛇猛兽,不如干脆颁布一条法律,命令所有瑞士女人只准嫁本地人算了——本来还会有一点爱的,本来可以的,本来真的可以有一点感情,哪怕是一点点,不管如何,曾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不管如何,这个女人给了他一个合法的身份。可是,可是,在这种压力与逼迫下,他简直要抓狂,是不是要拉着这个女人当着所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做爱,直到大家都没有疑问,都满意为止。
“小蝶!”他想……他落下泪来,他仿佛看见一只竹绿色的靖蜒,在他的梦境中轻轻弹一弹翅膀,从所有繁尘冗事中起飞,一颗珍珠样的泪滴自他颊上缓缓滑落……
突然惊觉,他已好久没见小蝶了。人真是奇怪,有缘的时候一天能撞见无数次,缘份尽了,就总也碰不到那个人一一难道他与小蝶缘份尽了吗?他突然心中一紧,急弊テ鸹巴玻向小蝶的公寓挂了个电话……没人接听……午?点,小蝶的公寓竟然没人——他一急,手掌心都沁出汗来,指尖却如干涩的喉舌,半晌无法连续按出小蝶的号码。他不停地拔,一遍又一遍,空荡荡的“嘟嘟”声回荡在他心中,苍凉如墓园的风声,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那一夜,他不知如何胡乱过去的。也许睡了,也许没有,仿佛在幕沉沉的黑暗中,有一个翠绿精灵的身影,他伸手去触,又惘无一物。
清晨去公司的时候,小钟被吓了一跳。他双眼布满了血丝,腮边胡须明明刚刚刮过,不知怎的又泛出青光,面色灰暗到似戴了一副面具,声线一下子哑了下去……他打电话去Kina大学,他记得可儿填实习表格时是这个地址,那小蝶毫无疑问也应是…学校秘书客客气气地告诉他,根本无叶小蝶这个人。德国女人不懂中国学生的姓氏是带有的事,但事情麻烦在他根本不知小蝶的英文名宇是什么。他又向小蝶的公寓去了个电话,一个纯熟的约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声音问他是否要租房。他几疑拨错了号,忙忙压掉后又打过去才默默垂下了手。
还有一个线索——他打电话去德国找可儿,接线生说可儿随市场总监去了比利时,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小蝶!”他想。
四
小钟月底来报销交通费的时候,拿了一叠去往Chur[注]的火车票,陆文清轻轻翻了翻,皮笑肉不笑地说:“阿钟,我们在Chur好像没什么生意啊!”他当然不喜欢钟,钟是一个典型意义上的花花公子,偏偏口袋里也没几两散银子。要不是看在钟的父亲是瑞士数一数二的大律师,他才不愿与钟合作。出钱、出力,他几把命也拼上,钟只仗着有个好老子就坐享渔利——为什么别人有的,他都没有?为什么他有的,别人都有还不稀罕?他捏了捏拳头。
小钟嘻皮笑脸地说:“我在那儿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又为了女孩子?这回呢,叫咪咪还是菲菲?小钟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是个马来女孩,出奇地漂亮,叫什么,叫什么……我记不得了,反正是马来语,蝴蝶的意思……”。陆文清被触动心底,抬起了头。小钟得意了起来,“我也是听人说,‘竹园’新来了个女孩子,弹琴的,风头劲得不得了,无数客人都为了看她一眼,不远千里驱车去‘竹园’吃饭——果然,那女孩是弹琵琶的,一袭白衣,美得不似凡间人,所以……”“所以你就天天泡在那里,连巴塞尔的账也不去收;连圣加仑的催款也不着急。”陆黑着脸,小钟的话并非不中听,可最后一句着实让他不高兴了,什么叫“美得不似凡间人”,也不知哪儿的庸脂俗粉,也配被这么夸赞,也难怪,小钟没怎么见过小蝶,如果拿小蝶相比……“哎!你别不信,”小钟急了,“我这儿有她的剧照
陆一下子呆了过去,半晌才问:“她叫什么名字?”
照片上的女孩一袭白衣,抱着琵琶,半长的头发垂在脸颊两侧,一双眼睛幽怨而凄迷——不是小蝶,更是哪个?
他突然鼻子一酸,小蝶,我终于找到你了!
竹园的老板出奇地苛刻,不知小蝶如何忍耐下来?他巴不得自己立即长了翅膀飞到Chur去……可是,慢着。他的神经突然一紧,自己怎么去见小蝶?自己凭什么去找她?质问她?……他不知道自己害怕面对什么,害怕知道什么?
“到底报不报?”小钟不耐烦起来。
他抬头微微一笑道:‘小钟,我真佩服你,连追女孩子都可以走公账!”
夜色上来了,他默默个在沙发上,点上一根烟,姿势没拿对,不妨烟呛进了眼睛里,熏得他泪水不住地流下来。
十年前,仅仅是十年前,他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的心上人是一个来荷兰读书的台湾女孩,她在他打工的餐厅里洗盘子。那女孩个子小巧,眉眼清秀,脸庞间总有一股淡淡的幽怨,餐馆工极重,他总是尽力为她分担一些,夜了,也会先陪她走到家门口。冬夜里很凉,女孩总冻得瑟瑟直抖,他用手拥住女孩的肩,女孩突然转过头,扑在他怀里呜咽说:“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呢?”他无言,只是更紧地搂住女孩子。女孩的手极粗糙,上面遍布着划伤与烫伤的疤痕,常常是新伤撂着旧伤,指缝总也洗不干净。女孩也邋遢了不少,头发总像抹布般一络一络,散发着混合味道。他心痛,然而无可奈何,他自己也不过只是厨房的杂工。女孩说自己屋里都是蟑螂,扑死了还有,扑死了还有,夜夜出来游行,吓得她睡不着觉。说着说着女孩痛哭失声,他手忙脚乱地找面巾纸却追寻不至,蓦地,他低下头,吻住了女孩的嘴。女孩的嘴像清新的花瓣,她惊愕地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睛,又迅速垂下了还沾着泪花的睫毛,腮上飞起一片红霞。
第二天,女孩突然失踪了,他到处寻找、打听,悲哀如一只丧失了主人的小犬,惶惶不可终日。
再见那个女孩是一年半以后——女孩肥壮了不少,已完全是个妇人的体型,穿一件绷得太紧的丝绒裙,满面油光,挽一只与衣着毫不相配的、大大的手袋,走在一个发摇齿缺的欧洲老男人身后。他再也抑不住心中的激动,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女孩的面前。成了妇人的女孩不再惊惶与羞怯,她先用一口半生不熟的意大利文将自己的老丈夫支到一边,然后毫无表情地问:“你想要什么?”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悲愤得难已自己。
“问得好!”女孩大笑,“可是,你有资格这样问我吗?你知不知道我当年独自住在漏风的阁楼,看蟑螂肆无忌惮从我面前穿梭而过,是什么感觉吗?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鄙夷我?”女孩一把抓起他的手,“看看你自己的手,就是一双做厨的手……那么辛苦的工作,赚来的血汗钱几乎舍不得花——你能给我什么?如果男人不能改善我的生活,真不知要他来何用?”可是她哽住了,可是她说不下去了,最终她一跺脚,转身而去。
钱,大量的钱,不必挤公路车,不必在灰尘处处的街上行走,不必为房费水费电费心凉胆颤,不必天天把存折拿出来研究——甚至,可以换取精神与意志的自由。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春日的午后,心却像嵌在冬日积雪山峰的冰层里——他甚至无法搭救自己心爱的姑娘而眼睁睁看她沦落——其实,也许这并不是沦落,是上进,是上进啊!他面露一个恍惚的笑,走进最近的一家电影院,里面正在上映《田纳西华尔兹》,女主角悲哀地说:“太久了,我都不知是否再爱你……可是,我有种感觉,我会再见到你的……”是,他的确再见到她了,可相见真如不见。
一颗泪珠自他面上缓缓滑过,咦?他哭了吗?他为何哭泣?所以,他一步一爬地走到了今天。单靠勤力有什么用?先天的条件定了我们,如果不动一点手脚,在这个社会中,一辈于白白努力……可是,有了钱就不一样,有了钱就可以去做自己喜爱的事……那些年,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缓缓地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烟……去荷兰时身上只有500美金,在餐馆剥蒜剥到指甲都皴裂;语言不通,连搭公路车也不懂;半年没敢进过电影院,冬天下雪的时候连长大衣都没有一件;老板皱一皱眉心也要胆颤三天三夜……烟头烫着了手,他迅速扔掉了它。他突然微笑起来,他竟然为自己的命运感怀起来,只有不愁衣食的人才有资格埋怨命运。他现在有钱了,可以像打胜了仗的将军一般骄傲地将以前的伤疤展示给众人看。只是那些年,那些没有爱恨,只有欲望与悲哀的年头,他真不明白自己是怎样一步一跌地走过来的。
他恨这里,这里夺走了他的理想,他的快乐,也夺走了他的心上人,他像被驱逐出伊甸园的生灵,呆呆地在陌生的环境不知何以自处——要想找回尊严,先得付出;想要得到,先得放弃。最终,他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他不知自己是否胜了这一仗,但至为可惜的是,当他终于有资格去爱人的时候,那颗用来爱的心早已荡然无存了。
“小蝶!”他想!
五
可儿回来时黑瘦了不少,更衬得下巴分外尖,眼睛分外亮。Thomas对可儿的评价极高:“非常聪明的孩子,办事又机灵又得体。”
陆文清带可儿去附近的咖啡店吃冰淇淋。可儿边说那边的情形边大笑不止,吃得一脸一嘴都是鲜奶油。陆被她的欢乐所感染,不时地帮她揩去面上的污迹。
黄昏时分送可儿回家,文清终于忍不住问道:“通知你姐姐了吗?”可儿一怔,半晌才摇摇头。
“你姐姐是哪个专业的?”
可儿支晤了一阵,终于道:“她不在我所属的学院。”
“噢?那……”文清还想再问什么,可儿忙道:“火车来了,你就送到这里可以啦!”
晚上,他例又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夜暮渐渐扑上来,欧洲童话中死神与睡神是一对孪生兄弟——周围便死一样静,梦一样黑,连星子也没有一颗。他摇摇抽空的烟盒,颓然叹一口气。蓦地,他突然看见一抹翠绿的身影,“小蝶!”他喊,那身影倏忽一闪,幻化成了一只竹绿色的小蜻蜓,轻轻弹一弹翅膀,从他的窗台上起飞,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茫茫的夜幕。
突然,电话铃声大作,他摘下去听。“请问,是陆先生吗?”一把来自大国的声音。
“小蝶?”他哽咽了,“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都不重要,你好吗?”
“我……”陆文清突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大孩子在母亲面前,不由泪流满面。
“你能来见我吗?”小蝶的声音略带一点焦急。
“我……”陆文清说不出话来,见小蝶当然不难,他有车,别说小蝶尚在瑞士境内,即使在法国、德国、奥地利也没有关系。可,去见她意味着什么?见她以后会发生什么?陆文清踌躇了——他其实并不能离开这间公司,没有它他活着不知还有什么意义。因为有这一间公司,他每天知道自己会到什么地方,坐在什么桌子前面。而拥有这间公司,前提是先拥有一张瑞士合法公民证。而他没有——他依旧不能给任何人任何承诺。
小蝶在那边静静等他答复,电话那端有隐隐的、断断续续的、几乎低不可闻的背景音乐。他约略听到这样几句:
我是鱼你是飞鸟
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
要不是我一次张望观注
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
什么天地啊!四季啊!
……地狱天堂暮鼓晨钟
……
“这是什么歌。”他声音干涩得如在沙漠中。
“《飞鸟与鱼》。”小蝶平静地答复。
“什么?”——不待问完,那边已传出压线的“嘟嘟嘟”声。“小蝶!”他大喊——原来是一个梦。电话线早拔了,不可能再有什么人打来电话。可他满脸的热泪,手心里沁出的汗,话筒上的余温,以及仍在耳畔回响的歌……“小蝶!”他对着苍穹大喊。
转眼就是六月了,可儿的成绩频频报捷,小蝶却就此没了音讯——已经是开学时分,为何还不见她返校。文清将事宜大致向小钟与新来的秘书Jessica[注]交待了一下,径自驱车往Engelberg。
可儿见到他时大吃了一惊,可儿正准备和一帮同学去山上写生,她那件玫瑰红吊带短衫分外显眼,一头厚厚的长发全被掖进白色男式凉帽里。
“你怎么来了?”可儿摘下墨镜,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来看你啊,有没有在学校里调皮。”他勉强装出一个笑。
那边有人喊“Coco[注]”,可儿向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走,然后调过头,专注地盯着他的脸。
也许是可儿的眼睛太大,也许是可儿的神情太过严肃,他一下子不自然起来,“你想怎么样?”
“我在问你,你想怎么样?”可儿突然大喊起来:直问到他脸上,“你想知道什么?你想调查什么?”
“我只是关心……”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在严厉的督学面前说不出话来。
“关心?谁要你廉价的关心与同情。”可儿重新戴上了墨镜,镜片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深玫瑰紫,看久了眼睛会涩。可儿缓缓呼出一声口气,转过身背对着他,慢慢地说:“给你五分钟,想知道什么,问吧!”
可儿年轻光滑的淡棕色皮肤在阳光下泛出美好的光泽,他一下说不出话来。“可儿,你不要误会。”这是他惟一能想得出的一句。
可儿脱下遮阳帽,乌黑的秀发立即散了一背。她跳上文清的车,看也不看文清,命令道:“开车!我带你去看小蝶的住处。”
可儿显然是在领文清绕远路,一路上,可儿好似一个缺乏热情的导游,淡淡道:“这是我们大学”,“这是著名的天使堡大教堂。”“这是墓地。”“那边是著名的滑雪胜地,因为临近阿尔卑斯山支脉,一年到头积雪不散”,“山顶是有名的富人区,据说摩纳哥王子的别墅就在这里”,“看,那里是玛莉嘉公主的私宅”,“我有一次在这里碰到马来西亚的国王”……
“我们还往山上开吗?”陆文清诧异了。
可儿不语,他也不敢多问,将车七转八转,在一座美丽的洋房前停住。比起刚才那些富丽堂皇有若宫殿的建筑,这里更像一个精巧的玩具屋,极宽的白石阶,两边花木扶疏,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上有一架缠着紫藤的木制秋千架。没有隔栅,没有围墙,人工与自然的景物相映成趣,结合起来,原木色的房屋,窗口吊着一篮篮的紫萝兰,从这里可以看见海景。
这时早有人迎出来,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穿灰色职业套装的瑞士女人,用纯熟的山地德语礼貌地问他们来此何干。陆文清愣了一下,机灵的可儿已抢过话头:“这是我老板,他新婚想租房,我们一起来问问价。”
“那你们可找对了——是看的启示,还是熟人介绍?”女纪纪人殷勤中略露几分骄傲。
陆文清到底忍不住好奇:“为什么要出租?”
不待女经纪人答话,可儿就连忙道:“这所房子原是一印尼富商送给自己女儿的生日礼物,可他女儿不幸夭折。他不忍再踏上伤心地,所以这房子就成为豪宅区惟一出租的别墅。”一面说一面拼命向文清眨眼睛。
女经纪人连连颔首,可儿趁机说:“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客厅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女经纪人说:“厅里一直是这样,没动过的。”地上一件五彩斑斓的地毯,炉台上摆着几件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主人是印尼华侨吗?”文清抬头问。,这种东西装横生扭硬凑也只有华侨做得出来。这是西方人心中的中国风格:荒诞、精巧、滑稽。
他们一行又向楼上走去,女经纪人微笑道:“上一任租房的是个亚裔小姐,这几间房她亲自布置过,她走后,我们也没再改装璜……”
正对着楼梯的大约是餐厅,抽木地板,落地玻璃门直通一个小阳台,搭着紫藤的花架,晒着半壁斜阳。是了,这才是小蝶的手笔。文清蓦地鼻子一酸,不敢久驻,直向里走去,走廊尽头的房门没有锁,他们推开了门,一整扇落地窗。整个的房间像暗黄的画框,镶着窗子里一幅大画。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这是书房!”可儿喃喃道,又慌忙看看大家,“我瞎猜的!”
小蝶的卧室在西北,不向阳,悬在廊间的风铃叮叮咚咚地飞扬起来,女经纪看了看天色,“哟,怎么快下雨了,不如我们在这里坐一坐,二位想喝些什么?”他与可儿都要了茶。天色真的迅速灰了下来,没有开灯,所以衬得她的卧室又深又暗。高高的天花板垂着小盏的水晶灯,随风偶尔冷冷作响,宽阔的露台上种着大张大张的芭叶,红本茶几上有一大束桅子花,幽幽的香味占据了他的心。
女经纪端茶回来,单刀直入正题:“先生什么时候租?”
“租金怎么付?”文清看了一眼可儿,可儿埋头喝茶,不作声。
“月租金70000Sfr.[注],cash[注]与check[注]均可。”
“七万瑞郎?每个月?”文清在心中惊呼起来,可儿仍在不动声色地喝茶。
“是不是太贵了?”文清啜了一口热茶。
“一点也不,”女经纪仍客气地微笑,“你看这一带豪宅区,做为出租的只我们一所,而且,这段是地产淡季,已打了不少折,上一任客户是85000Sfr./Month[注],而且是季度付。”
“好,我们再想想。”文清与可儿告辞。真是山雨欲来,天阴溢地如同黑夜一般,风呜呜怪叫着,树像被施了魔法的巨人,不停地抽打着车顶,寒气无孔不入地从窗缝、门隙、天蓬与车底丝丝渗进来。
路上,可儿一直一言不发,因为长发遮住了她的脸,陆文清看不到她的神情,也不敢冒然打扰她。
车里很静,文清放了一盘CD,只发出“嘶嘶”的声音,可儿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盘塞了进去,立即,飘出了悠怨而不祥的歌声:
睡不着的夜醒不来的早晨
春天的花如何得知秋天的果
今天的不堪如何原谅昨天的昏盲
飞鸟如何去爱怎么会爱上水里的鱼
……
那旋律依稀熟悉,他努力回忆自己在什么地方曾经听到过,噢!是了,那个梦魇的夜晚,那凄迷的,从小蝶电话那端传来的背影音乐,他浑身凛然一抖。那哀哀淡淡的旋律,那暮鼓晨钟似的叙述,他的头皮渐渐发麻,“什么歌?”他强做镇定地问可儿。
可儿不答话,长发垂在她两颊,文清看不见她的表情。
歌片转下去,依然在唱,歌里说:
我是鱼,你是飞鸟。
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
要不是我一次张望观注
那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
文清觉得再听下去他一定会疯掉,不待可儿阻止,已飞快地从盘中退出这盘带子塞还给可儿,当他触到可儿的手时大吃一惊,可儿的手冷得如千载玄冰,他心里也浮上了丝丝寒意……
六
文清生日那天意外地收到张贺卡。老实说,这些年,他已不太记得自己的生日,母亲早亡,还有谁会念念不忘这个日子呢?他看一看落款——小蝶!小蝶的名签得漂亮,好像是明星给歌迷签字或是经常签支票,账单那一类的笔迹,再看看邮戳——日内瓦。怎么?小蝶在日内瓦?她没回Engelberg吗?她现在不在Chur吗?
一直以来对小蝶的疑惑漫漫浮上了心头——山顶那所豪宅是小蝶父母给她租的吗?为什么又突然退租呢?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呢?思及此,他不禁惴惴不安起来,忙给宫本摇电话,长长的盲音,没人接,这些人,为什么一到要找他们,就全没了
踪影。
渐渐他需依靠安宁剂才可睡眠,一听到门棂有微丝轻响,他便脱口而出:“小蝶!”
有时不过是风吹过树梢。
即使白日伏案,好容易走下神来,却恍惚觉得有人立在他身后,明知没人,却
依然转过头去问:“小蝶?”
有一次Jessica端咖啡进来,被他唬得魂飞魄散,就此请了长假,不肯再来。
文清终于驱车独自往Chur,“竹园”的老板是一对马来西亚华人夫妇,享以苛刻著称——没有办法,这帮华侨,华人的陋习也有,西人的恶癖也学得“青出于蓝”。因为自己吃过苦头,所以有一日可以折磨别人时也分外起劲卖力。
文清知道做餐馆这一行的势利,所以进去光点了一杯Fency,老板娘果然笑逐颜开地迎上来。
文清趁机问道:“老板娘,这里有个弹琵琶的马来女孩吗?”
“哎呀,你是说RomaRoma这个死妮子呀!”老板娘恨恨道,“走了!”
“走了?”文清一愣。
“是啊!您是来专程听她弹琴的吧?这个死妮子,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人了,害我们向客人没人解释!这死妮子,有娘生没爹教的……”不妨正碰上文清愤怒的眼神,吓得噤了声。
那边传来老板的招呼声:“宋先生,又是您啊?RomaRoma真不在我们这里,要是她回来我一定通知您!”
文清河声望去,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立在门前,因是背着光,所以看不清面庞,但文清仍能感受到那大男孩满身的旁惶与哀苦。
“这是?”文清转头问老板娘。
“神经病!”老板娘不屑地向地下啐了一口,又按捺不住现宝,伏到文清耳边低低说:“RomaRoma这死妮子是个狐狸精转世!”
“噢?”文清饶有兴味地放下杯子。
老板娘也来了说话的劲头,“不是我一个人讲,隔壁的陈太太——就是开布商那家人大家一起饮茶时都这么说。你看那妮子走路时的步态,步子那么轻,腰那么细,你再看她那双眼睛,好人家女孩子哪会长成那样?我家美玲,就绝不会有她那双妖眼,别看我家美玲现时小……三岁看大哦!”
文清显然已对老板娘九唔搭八的扯淡没了兴趣,匆匆饮干酒准备结账。抬眼瞥了一下老板娘正在喝汤的女儿,左不过十四、五,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八字眉,小黄毛儿,文清在心中冷哼了一声,不妨老板娘又凑过来悄悄说:“这个staney宋,就是被小妖女掏空了心,一天到晚疯疯颠颠的。”
文清走去取车,突然,一个牛仔裤蓝衬衫的大男孩一把拦住他,焦急而又惶恐地问:“您有见过RomaRoma吗?她在哪里?告诉我好不好?”
文清默默注视着这个男孩,心里迅速下着判断:中马混血,大约;样子很斯文,读书或在做一份office工作;很年青,所以不大有经济基础,只是一双眼睛毫无焦点,恍惚得厉害。文清觉得男孩这样在外面飘荡下去会有危险,一把拉起男孩,“我知道RomaRoma的下落,我们去你家谈!”
男孩的家住在市郊,是一个小小的四层公寓中的一间,迎面挂一幅彩色巨照,画面上的女孩穿一件白色裙子,站在影树下,细碎的金光透过影树羽状的叶子洒在她身上,女孩精致的面孔散发着晶莹亮光,似云中的小天使——小蝶!
“她走后,这里的摆设我没敢动一动”男孩不知在自语,还是向他喃喃诉说,“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再回来,她会回来的!她会回来吗?”渐渐男孩眼里结了一层泪膜,“她,是不是不再回来了?”
文清打量着这个小公寓,袖木地板,家具简单而实用,茶几上摆着一盘蟹爪兰,因为乏人照顾,其中一束已开始打蔫,小小的露台上栽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卉,间或装饰着几只草编的小狗和木制小风车——文清隐约在花草间看见了女主人满怀着爱恋与温情的身影。
他望着眼前这个恍惚的大男孩,叹了一口气,当女主人(是小蝶还是RomaRoma?)没有离开的时候,曾为这个家带来无数的欢笑与温暖(想过此,他心里突地一阵酸涩),她是个出色的女孩,这也是使面前这个男孩释释不能忘怀的原因:得到越多,失去越多。
“那次,收了工,与几个同仁去‘竹园’聚餐,听说新来了个弹琴的女孩,”男孩仍在喃喃细诉,“我们都很好奇,那女孩是中国古式打扮,分身白地折梅旗袍,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琵琶的掩映下犹如受惊小鹿,不不,更像迷途的小妖仙。我们都不大听懂她弹的曲子,却被她脸上神情所吸引,怎么会那么凄清寂寥?那套旗袍与烛光摇曳生辉,更托得她肤光胜雪。独自一个人,也含着笑,忽而便双眸迷茫,有时鬼影憧,明明欢喜,一忽儿又悲切起来……我想,自那时我就爱上了她……你,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文清摇头叹口气,为男孩倒了一杯水,男孩茫茫然接过杯子,埋下头,似陷入自己的思绪,半晌才继续,“我天天收了工后去看她,只要一杯果汁,或是一只春卷。待一个晚上,看她一个晚上。老板娘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到后来,我日日站在餐厅大门口等她。她走,我也走;她停,我也停……看她安全到家,我返身即走。我所有的幸福就是她精灵般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一日,她突然失踪了,竹园老板老板娘骂得扯天叫,客人们也纷纷complain,我更加如失了魂一般,一天做事都出错。晚上,开始下雨,我突然想起该把脚踏车推进楼里,于是下了楼……我呆住了”男孩苍白的面庞重新泛起红晕,涣散的双瞳也如某种沉重的、亮晶晶的流质,“夜了,淡淡的路灯打下来,所有细细的飞丽都映了七彩的颜色。鲜绿的灌木丛中,一个少女立在我面前,一头天然鬈发已全湿了,象牙色脸庞上不知是泪还是雨,昔日花瓣般的嘴唇此时毫无血色。雨雾中只见她穿着黑色连衣裙,似仙子,又似幽灵,‘RomaRoma?’我结巴起来。‘我可以借宿一晚吗?’她声音充满了哀伤与乏力。”男孩呆呆地注视着前方一个遥远的地方,杯子拿歪了,水淋了一身尚不自觉,文清四处找纸巾。“那一晚,我根本睡不熟,心是醒的,怕得要死,我不大会控制自己,又怕是因太想她而产生的幻觉……我狠狠地掐自己,扇自己耳朵,发现她真的躺在我身边时,我竟忍不住落泪……”
文清心里又是一阵酸涩,他抬眼望一下男孩,又快速地目光移开,低声问:
“然后呢?”
“我想,RomaRoma和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有快乐过!”男孩又愣愣盯着水杯,
“她对我那么好;屋子从来一尘不染,饭菜煮得香喷喷,衬衫裤子熨得笔挺,还买
了许多花花草草回来种可是,一不留心我看到她抱着双臂倚着门框一声不响地看风
景,或是默默坐在屋角椅子上抽烟,望着青烟漂缈,一坐好几个钟头……我不安了,
低头去吻她的脸,她并不躲避,只是,会有威咸苦苦的泪从眼角渗出……”
“有一次,”男孩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的情绪,“她问我,‘Staney,我们
会不会结婚?’我欣喜道,‘会呀!我们回马来结婚!’你知道,我持的仍是Swis
s B-Permit,我真的无法给她一个瑞士身份……那天,是一个雨天,”男孩的语气
渐渐急促,“她也是一身黑色羊毛连衣裙,赤着足,足踝精致如大理石雕刻——她
有着极美的双足。而彼时她正勾着足尖,整个身体似都在努力而又痛苦地思索着什
么,鬈发垂在面颊两侧,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雨哗哗地下,露台外的缅竹帘子啪啪
地扑着墙壁,她点支烟,吸一口,低下头,半晌才慢慢开口:‘Smp,我想,我们缘
分尽了!’雨越来越大,廊间的水晶风铃叮叮作响,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我想,
那一刹,我的血液也凝固了。她抬起手,轻轻抚摸我的面颊,她的手很滑、很凉,
那种凉,是十分透彻的凉,一直凉到人心里去。我整个人,像被扔在叫天不应,叫
天不语的雪雾里,痛苦而惊惶……你知道吗?RomaR-oma最美是她那双眼睛,那么
深,如雨潭之水,里面似有无数心事与过往。在她双眸的注视下,我如被施了魔法
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缓缓叹一口气,声音里有无限的忧伤,‘我以前竟
没有发觉,在这间屋于间,我度过了一生最安定的时光!’——她就那么走了,在
一个雨天,正如她来的时候一样,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那灌木丛后面,连哀求她
留下来的勇气也没有……”男孩捶首痛哭,文清默默地注视着房间,蓦地,他的眼
光被床头墙壁上挂的一樽海螺所吸引,“这是什么?”文清摘下来看。“也是她带
来的,”男孩的声音里有极重的鼻音,“她说这里面有她的声音……”男孩说不下去,又呜咽起来,文清将海螺贴在耳上,除了啸啸的海风外,什么也听不见,“咦?
看这里!”文清突然发现海螺内壁有两行极细小的字。“什么?”男孩也止住哭声,凑了上来,文清将海螺托在掌心,迎着阳光望去,只见那是极美的繁体篆文,道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七
文清开着车,他觉得极累,好似一生也没有这样累过。他本然转动着方向盘,
青山绿野自他视野里滑过,他却总也看不清,不由去拭眼睛,呵!竞如此潮湿,是
为了你吗?小蝶!你此时在哪里?
文清用手机挂了电话给可儿,可儿的声音不大对劲儿,好似刚刚哭过一般,无
论文清说什么她都提不起精神来,文清也没再追间小蝶的下落。
刚回公司,就见接替Jessica的Sherry[注]小心而紧张地向他使眼色,“太太在
里面!”
他三步并两步地冲进去,“你来做什么?”
“你几个晚上没回家了?”妻子的表情当得起“严峻”二字。
“生意忙!”他烦燥地脱下西服外套,正待除领带,忽听妻子冷冷说:“可你
这几个月的业绩反不如以前!”
“什么?”他大怒,喝斥Sherry,“你还想不想干了,随便拿报表给人看?”
Sherry吓得不敢过来,妻子拦在门前,“你不要乱发脾气骂人,怪不到她身上,
是我非要看的,难道我也是不相干的人不成?在外面有了人直说,不必这么鬼鬼崇
崇,藏头露尾的。别说我没警告你,政府督察属的人明天到家里检查我们的婚姻状
况!”
他额上青筋跳了起来,“刚查完,又查,是你拨的电话是不是?”
“是!怎么样?”妻子无畏地望着他。
他能感觉到拳头被自己攥出了水,气憋到喉咙里,却只得这么一句:“乖,别
瞎猜,我今晚早回去就是!”
Sherry战战兢兢地端茶进来,他一把推翻茶盘大吼:“Pack it&Get out!”
[注]
人心理有时是极为变态与鬼崇的,一有机会,性格中最恶的一面便展现了出来,
他记得十几年前那个饥寒交加的冬夜,傲慢而野蛮的英国佬也是这样指着门,对他
喝:“Pack it&Get out!”少年时的种种屈辱又一次浮上心头,至少现在是他来
骂人而不是别人骂他,仅仅为这一点,所付出的也还是值得的,是不是?他仰天长
笑起来,泪,却一大颗一大颗落在书案上……
许是很久没回来睡了,他翻来翻去睡不踏实,空气太干,被子太重,房间太空,
身边女人的呼噜太响,体味太浓—一天!难道自己曾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了近五个年
头吗’他觉得脖子上似生了神经性尊麻疹般既痒且痛。
突然,手机响了,那铃声不知怎的,竟有一种凄凉的味道,他心跳得厉害,抖
抖地竟接不起来。
“请问,是陆先生吗?”
“小蝶!”他啜泣起来。
“我现在在Bern火车站,发生了雪崩,没有回日内瓦的车……”小蝶的声音转
为哀伤:“我冷,而且,好怕……”
“你等着,我就来……小蝶,不要怕……”他哽咽着,披上西服就往外走去。
“站住!去哪儿?”妻子的绿眼睛在黑暗中像狼火,幽幽闪着磷光。
“我……”他站住了,明天,明天一早督察署就要来了,啊!督察署,他浑身
一颤。成一百者半九十,多少年了,他一步一趋,忍辱负重,悲伤、惶慌,以致于
绝望,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瑞士这块土地上,不再像狗一样被人
驱逐,遭人喝斥,向人乞食。而这个目的马上就要达到了,如果今日功亏一篑的话……
“小蝶!”他想,他又一次落下泪来。
那一夜,他不知如何挨至天明。胡乱洗个脸,刮胡子将脸刮破了三处,流血不
止。
亲自下厨做了牛奶鸡蛋,他端了给妻子吃,妻子乜斜了他一眼,“今天怎么这
么好心情?”
“不能总让太太一人操持家务。”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这还差不多!”妻子爱娇地坐上了他的腿,他一个趔趄,双腿险些齐股断掉。
“你为什么不减减肥?”他在心中一声巨喝,可到嘴边,却成了“亲爱的,别
闹,牛奶要洒了!”
大钟铛铛敲了十下,妻子问他:“喂!今天不用上班啊?”
他拿报纸的手始终没有放下来,用以掩盖一脸的不安。妻子新拆了一包餐厅纸,
大声擤着鼻涕,他刚才饮的牛奶几乎要泛出来——他真不明白为什么最讲究餐桌礼
仪的欧洲人独独不黜免这一项,倒尽的不仅是人的胃口,还有心清。
“我说,”他清了清嗓子,在报纸后尽量显得悠闲地问:“政府督察署什么时
候到啊?”
“什么政府督察署啊?啊!”妻子大笑起来,“那是骗你的,谁叫你总不回家!”
“你……”他觉得心中有个定时炸弹,再多待下去,会将这里炸得尸骨无存。
走出大门,他突然觉得少了件什么,返身回去,闷声问道:“我的手机呢?”
“什么手机?没见你带手机回来呀!”妻子仍在吃早点。
“胡说!”他大喝一声卜‘没事儿你瞎扯的什么谎,知不知道昨晚我一个朋友
困在Bern Bahnhof[注],发生雪崩,她,她回不去……”他背转身抹了一把眼角。
“你喊什么喊?”妻子也大怒,“是不是真要督察署人来了你才会服帖?什么
雪崩啊?你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现在是五月,哪来的雪崩啊?”
妻子这么一叫,他倒是清醒了一半,是啊,Bern的火车11:00pm就没了,小蝶怎
么会在半夜3:00打电话呢?
可是,小蝶!他转头出了屋。
文清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不知怎的,就滑到了瑞士最有名的红灯区Lang-Str[注],
一个硬涂着白粉的菲律宾女人凑上来,“先生,一百法郎一晚上。”
“走开走开!”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呸!”菲律宾女人扭着腰走了,突然回头啐一口:“老娘还不做你的生意呢!”
彼时他正点一支Camel[注],听见菲律宾女人的话突然大笑起来,多好,想做谁
的生意就做谁的生意,想不做谁的生意就不做谁的生意,多么自由!Camel的青烟一
蓬一蓬浮上来,直熏到他脑子里去。他的眼睛里,眼泪闪着光!
八
Sherry走后,小钟领来一个叫Garbie[注]的美国女孩子,一壁嘀咕道:“不知
这个能待多久?”
Garbie有些呆头呆脑,可现在正是用人忙季,这个价钱,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星期三上午他接了一个案子,牵涉进Sargams[注]一个律师楼,他灰头上脸地赔
上了全副的精神。还没回公司,就听见Garbie和什么人大声争吵着,他急急进屋,
发现可儿正气定神闲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背着他,一头长发落在椅背上。Garbie
急道:“我请这位小姐在厅里等,可她……”文清挥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并示意
她出去。
可儿没有转过头,只听那一把云雀般的声音含着笑道:“姐姐不来,我就没了
特权吗?”
“可儿,”文清微笑着松了松领带,“要喝水吗?等得很久吗?”对可儿,他
有一种近乎于对妹妹的亲近与呵护。
“陆大哥,”可儿的大眼睛呼闪着,“我想转学去德国,瑞士学费太高了,我
真的快熬不下去了!”
“这个,”文清去饮水机旁拿空杯子。
“陆大哥,”可儿一个箭步抢在他面前,紧紧握着他的右臂,“我知道你一定
有办法,小蝶姐姐说你一定会帮我!”
“喂!这个Coco是你的新女友还是亲妹妹啊!”Thomas打趣道。
文清不语。
送走了可儿,他的心一下子空了,原来一直以来,小蝶姐妹都在平分他的生活。
按邮戳的地址,他去了日内瓦,日内瓦是法语区,打听起小蝶来颇费了一点劲。
在一所法语学校前他停住了车,“如果信上的AD[注]没写错,应该是在这里!”
他轻轻对自己说。
学校里人很杂,年龄也参差不齐,有婚配本地人后来恶补语言的男男女女们,
有暂居瑞士抽暇识字的外国人,还有交不起专业课学费耗在这里多年的内陆学生,
当然,也兼夹着不少大厨、难民、妓女——这种劣等学校,岂是小蝶久居之住?
文清皱了皱眉,向Director[注]办公室走去。依文清所料,小蝶在这里没待满
三个月就离开了。
文清要来了联系电话,依号查询,是一家建在莱芒湖边的四星级小酒店。文清
拿了小蝶的照片向前台焦急道:‘戏是她哥哥,请告诉我她的房问号!”
前台彬彬有礼的答复文清,是有这么一个亚青少女曾来过这里住,不过已于半
年前离开,只有和她一起前来的先生现在仍住302房间。
比利·威若格是个高大的年青人,有一双讨人喜欢的暗棕色眸子,他的袖子高
高挽在肘部,正伏在写字案上修改一张图样。虽然他衬衣略皱,人略显憔悴,络腮
胡大约也有两日未刮,但总的来说,仍不失英俊。
“你好!”比利的笑容若阳光一样灿烂,“你来的很巧,再过两天我就要搬家
了,这里的住宿费实在是太昂贵了。”
“噢?”文清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那为什么要硬撑这么长时间?”
“希望她有一天能回来——和你一样,”他棕色的眸子里闪过一抹狡猾的亮色,用手指轻轻击着电脑,“别告诉我你真的是她哥哥!”
文清微笑了,他倒是有点开始喜欢这个爽郎的男孩子。
“咖啡还是茶?”比利很尽地主之谊,“不然这样吧,我们一起喝点威士忌,边喝边说话。”
文清点头赞同。
“噢,对了,你和德希蕾是怎么认识的?”
“德希蕾?”文清愕然。
“对,德希蕾,瑞典第一任法国皇后,多美的名字,也只有她才配叫这个名字!”比利熟练地用酒刀启开瓶塞,给文清倒了一杯。
几杯酒下去,比利的话也多了起来,“人生真是难料,我常想,若是当初老老实实地直接由澳洲飞英国……若是来之前就和珍妮结婚……也许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但又会是什么样呢?噢,你一定听糊涂了吧,我慢慢告诉你:
“你知道,我是建筑师,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家在新南威尔市。我和父母同住,两个姐姐都已结婚,有一个迷人的未婚妻珍妮——金发碧眼,可爱的小雀斑。对,我的生活一直以来充满着阳光——那种简单又明快的阳光,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生平最紧张的是做了未婚爸爸怎么办?最担心的是六月份老板会不会给我一个月的带薪假允许去希腊海游玩……”文清被他的幽默所感染,也赞同地耸了耸肩。
“去年七月,我们接到一份案子,是英国圣彼孚建筑公司与我们合作的一个项目出了点麻烦,想借调几个建筑师过去。同行七人,都是资深的业内翘楚,我至今也不明白老板为什么也选了我,”比利深深啜了一口酒,“我的日程晚他们一个月,偏偏澳洲公司那边也不用上班,于是我玩性大发,决定先来‘世界花园’瑞士大饱一通眼福再说……”比利的声音渐渐高亢起来,有一种并合着痛苦的欢乐表情在他面庞上浮现,“下了飞机,却发现瑞士在下雨,我心里诅咒着这个鬼天气,急急忙忙告诉出租车司机莱芒湖边随便找一家小酒店就好……”比利重重呼吸,棕色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像在注视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文清确信他一定在心中不停地温习这一幕,“据说这酒店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外面下着雨,整个厅里暗而深,所以当仆欧带我进来时我的眼睛根本适应不了,什么也看不见。然而,我听到钢琴声,‘叮,叮咚,叮叮咚……’是肖邦的华尔兹,在这样一个百年老店里,外面下着雨,厅里回荡着悠扬的乐曲,一下子我分不清是雨在为琴伴奏还是琴在为而伴奏……我好一会才缓过劲来,这时厅里的水晶吊灯纷纷燃亮,我看见了钢琴一角的那个女孩,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纱衣,长发垂在肩头,一张面孔美丽得近乎于妖异。我双足似被施了魔法般,动也动不得,身后仆欧再三不耐地催促,我才期期艾艾地上了楼。打发走仆欧,我连箱子也不理,急急又冲回楼下前厅,可惜已人去楼空,我四处向人打听刚才那个弹琴的女子,周围人都有一种惊恐和讶异的目光注视着我……(文清听得人神,桌上那半杯酒碰也未碰一下)我跟疯了似的,一把揪住刚刚带我上楼的仆欧,‘说,那个弹琴女子在哪里?’他战战兢兢,‘先生,您搞错了吧!刚才,刚才没有人弹琴啊!我们这里的琴一向上锁……’我呆住了!”
文清叹口气,从桌上拿过酒杯,细细把玩一小会儿,只听比利接着说:“一连几天,雨也不停,我怅然想:莫非我的瑞士之旅要在这绵绵细雨中度过吗?向酒店借了把伞,我决定雨中观莱芒湖。果然,莱芒湖边旷无一人,只有几只孤寂的海鸟暗哑地嘶号着。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慢着,我看见一个人,(文清的呼吸也莫名急促起来)她立在一个搭着紫藤的凉亭下面,裙据上印满了淡蓝与浅紫的碎花,那一脸出尘脱俗的神情,宛若安琪儿。我竟忍不住嘎咽,不敢上前,怕惊扰了她。她并没有化妆,只是嘴上涂了一抹鲜玫瑰色的胭脂,更显得肌肤似羊脂般白凝。我的心一绞一绞地痛,我觉得自己活不过当日,奇怪,每次见她,为什么都有那么强的窒息感(文清在心里说:我也是!)她好像在等人,也许不是,不知过了多久,而小些了,她略一踌躇,举步向亭外走,风吹过来,裙据鼓动,无限动人。我这才慌慌失失跑上去,‘小姐,雨还没停,这是伞!’点点飞雨沾在她的发上,更衬得她皎洁如画中人,她摇摇头,也许微笑,也许没有。她从我身边掠过,我却没了再赶上去的勇气……”
“我以为就此失之交臂……”比利又喝了一大口酒,“以后的日子,虽是阳光灿烂,牧野如歌,我却已失却了兴趣——临离开那天,又下雨了,我恹恹地收拾屋子准备check ont[注],一出门,我呆住了,走廊尽头的落地长窗前立着一个身影,一头长长的天然鬈发如瀑布般覆下,一件紫灰色滚银边的曳地长裙,凄美中更横生几分诡异……”
比利坐下来,抱着头,声音似呜咽一般:“她回过头来……我第一次这么近地打量她,她整个人像一片荡漾的水,不说话眼波也在缓缓流动,捉摸不透的神情,叫人回味无穷……不不不,她并不是我的梦中女郎,因为我做梦也想不到人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她的面孔,叫人见之忘忧;她的眼睛,还有她的眼睛,你注意到她的眼睛了吗?”
比利重又抬起头来,声音急促地逼近文清,“那一刻,我如被雷击中一般,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全完了,什么旅行、计划。工作,全完了,那一刹,我决定,留下来!”
文清取过空杯子,为比利重又斟了一杯,比利欠身道谢,“以后的日子,不提也罢,这一切均是我自己的抉择,怪不得澳洲方面。父母与未婚妻一日九遍地来电查询,我索性关了机落得耳根清静——而这一切,为了德希蕾,都是值得的。可最令我难过的是:德希蕾,她永远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即使心情好的时候也是冷冷的,我为自己难过,可又离不开她。陆先生,你有真爱过一个人吗?若是真爱,真的会如烈火焚身般痛苦!”
比利放下杯子,取出烟盒,缓缓道:“我们就这样耗着,积蓄很快挥霍一空,时又赶上欧洲整体经济低糜,工作不好找,即使勉强找到,Salary[注]也低得令人齿冷,我的处境也越来越艰辛。我无法支付德希蕾昂贵的酒店学校费用(已沦落到向两个姐姐借货渡日),就劝她转读语言。”
“然后呢?”文清轻轻问。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也是个雨天,当时我们的关系已十分恶化,刚刚经过一番争执,公司里突然来了电话,说是我设计的一个图样需要修改。她散着发,赤足,大眼睛迷蒙而幽怨地望着我,我逃也似的离了Hotel[注]。路上,冰凉的细雨落在脖子里,针扎一般,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飞奔赶回酒店,可是一切还是晚了,德希蕾不见了!我发疯地问每一个什欧,是否见她出了大门,去往哪个方向。那么一个家庭式小酒店,又不是旅游旺季,连一只猫跑过他们也会留心,可偏偏没有人见过我的德希蕾——我知道她走了,永远离开了我的生命,她就像天上的雨一样不知从向而来,亦不知去往何处,只是记忆残留下来……”
“你有无想过回澳洲?”文清温和地建议。
“有,怎么没有?”比利苦笑道:“我回了家,原指望家可以给我最原始最温暖的安慰,可是,没人原谅我,我突然想通了,一切也变得无所谓。说实话,德希蕾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可她有一种震撼力,像是梵高的画亦或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经历了她,你会觉得你原先生存的环境是多么鄙俗,无奈又狭小,我突然觉得,什么名利,权势,学业,前途,一下子都不再重要,如果德希蕾不在身边的话……”他的声音转为暗哑,“她,她怎会,忍心,离开我……”
文清无言以对,半晌才问:“你决定在这儿等下去吗?”
“对!”比利很坚决,随即又怅惆起来,“我也知道她可能不会再回来,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心中存着希望,总比晕晕噩噩。生不如死强!”
“可,别人会说……”
“一干闲人去说什么,我从没时间去理!”
九
文清开着车,教堂后的蔷薇开得正盛,这种植物总是四处攀藤生长,大家见了,便唤她“浪迹玫瑰”,浪迹玫瑰,呵!小蝶,你是不是也是一株“浪迹玫瑰”呢?
三月间,小钟结了婚,可儿特意从德国赶来参加,她六月份毕业,已提前和哈格娜服装公司签了Contract[注],Thomas感叹:“多优秀的一个女孩,校长的recomendation[注]上赞不绝口,做事又勤力,来哈格娜工作是整个公司的荣幸。”Thomas忘了自己当初应允文清让可儿来实习时那副不情不愿的勉强样。看来,做人一定要自己争气。
新郎新娘出来了,两个人都穿着白,非常愉快,可儿握着小钟的手由衷地说:
“钟哥哥,谢谢你,你们一直都对我那么好!”可儿本就是个小可人,说起话来又千伶百俐,怎由人不喜欢她。
宾友举杯庆祝时,文清拉过可儿,低低问:“有小蝶的音讯吗?”
可儿一把甩脱了他,冷冷地注视文清的眼睛,沉声道:“你关心吗?”
宫本摇电话说五月会来瑞士,关于小蝶的疑问,文清到底还是忍住了,在长途
里谈这些是不是唐突了些,反正宫本先生过两天就来了,到时二人再抵足而谈不迟。
他挂了电话,黄昏的天空已隐隐现出紫色,可能要下雨了。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初见小蝶的那个下午,她的出现像一只竹绿色的蜻蜒,穿透了他生命重重的灰色帷幛——“小蝶!”他想。
晚上,下起雨来了,文清点起一支烟,望着窗外幕沉沉的夜色。
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文清不耐烦地抓起电话,“谁?”
“请问,是陆先生吗?”那声音犹如被雨打过,清晰而脆亮。
“小蝶?”他急道,“小蝶,你在哪里?”
那边长长的沉默。只听见雨声,不知是话筒那边,还是话筒这边。
“喂!喂!小蝶,你在听吗?告诉我,你在哪里?”文清几乎喊了起来。
“我在哪里,并不重要——你,好吗?”
“小蝶……”文清觉得喉头被什么哽住了,“小蝶,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我去了Chur,也去了Ceneve[注],为什么,为什么要留下,为什么又要离开?”
沉默,可怕的沉默,突地,文清听到了悠悠的,几乎低不可闻的背景音乐,从电话那端缓缓渗人,也许不是:
我是鱼你是飞鸟
……
你勇敢我宿命
你是一只四处栖息的鸟
我是一尾早已没有体温的鱼
蓝的天蓝的海
难为了我和你
……
“什么歌?”文清喑哑地问。
“明天,”小蝶温和地说,“明天,我将离开瑞士,九点四十的飞机,在苏黎士机场,可以见到你吗?”
“小蝶!”他大喊,那边却已挂了电话。
夜里,他醒了无数次,挨到清晨,才勉强盹着,突然,门开了,一个小凤仙领翠绿上衣,真丝黑长裙的女孩翩然而至。“小蝶?”文清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小蝶不语,只是静静注视着他。美目如波,秀发如织。
“小蝶,不要离开我……”他携起小蝶的手,“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小蝶的手很凉,是那种透彻心肺的凉,他落下泪来。
忽然之间,小蝶不见了,他手中空空如也。文清满室找她,一边叫着她的名字。
他蓦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他一身的汗。差那么一点点,几乎就可以向小蝶表白自己的心意,就差那么一点点。
他抹去脸上的汗水,侧着身,用枕头压着面孔,痛哭失声。
天亮了,他急急起来,手抖得厉害,衬衣袖口无论如何也扣不上。一边看着表,七点二十,来得及时间绰绰有余,文清去找领带,红的,太俗;花的,太傻;黄的,太刺目;蓝的,根本不相配。他一根根扯出领带,又一通塞回衣橱。文清决定不打领带了,他焦燥地脱下已穿好的衬衣,一迭声向卧室喊:“我那套圣罗兰的浅灰西装呢?”
妻子挪动着臃肿的身子,还来不及漱口,睡眼迷蒙地嘟囔:“天不亮就喊,怎
么,今天有重要客户啊?”
全副武装完,他连早饭也不想吃,径直去后院取车,胃因为紧张,被揪作一团。
七点五十,来得及,Bern离Zurich[注]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来得及,时间绰绰有余。
手机响了,他腾出右手去接,女秘书Garbie的声音,“陆先生,Austan[注]先生的私人座机今晨八点五十分到,伦敦那边通知您接机。”
“今晨八点五十?”他大惊,“不是说明晨吗?”
“因事提前了!”
“为什么偏偏是今晨?”他微弱地抗议,““为什么小钟不能去接,”顿了一下,又微弱地补充,“是,小钟渡蜜月去了。”
他其实并不敢得罪Austan,Austan家族覆盖了几乎整个欧洲的广告与地产业,也是他最大的客户,“我们公司80%的利润来自20%的客户身上,”小钟每次对往年终报表这样说。
Austan先生从商前是国会下议院参议院长,跺一跺脚瑞士的地皮也会动三动。当年,自己的公司两次陷入危机,若不是Austan先生一手扶持……
“小蝶!”他想,他调转了车头。自己去机场迎接之后就立即驳头去Zurich,五十分钟,加足马力,还来得及,‘小蝶,你等我!”
刚才还出的太阳,不知为什么突然飘起了小雨,文清不及关上窗子,面孔全湿了,水珠挂在脸庞两侧,仿佛是泪一般。白兰花香得幽醉,栀子花一球一球开着,在雨中,香味格外清新与柔美。远处教堂传来低低的风琴奏乐——是葬礼,洗礼,亦或是婚礼,也许都不是。
Austan先生这次回瑞士带了自己年轻的妻子,他们的婚后曾在《瑞士周报》、《Bern新闻报》上占过三个版面,传说那是一个美丽得妖异、又懂蛊术的东方巫女,关于她与已花甲之年的Austan先生联姻一事,各种传媒更将她指摘得千疮百孔。
那个女人站在Austan先生的身后,虽是一件宽身黑丝绒长大衣,也约摸看出身材修长柔美,带一顶英式贝蕾礼帽,下垂黑色面纱,所以看不真面目。
文清上前向Austan先生致意,并一一与各随行助理握手,那女人并无任何表示,待文清走近,也只是轻轻颔首而已。但看得出Austan先生很宠她,关切地问她是否累了。直至这时文清才发现,那件丝绒大衣是剪毛貂皮,不知怎地柔软似一块布料。Austan微笑道:“本来是计划明天来瑞的,可她一刻也等不及,非要现时来!”
随从助理询问是先去公司还是先回别墅,文清急得直看表,九点五分,小蝶!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这时,一言不发的女人开口了:“我想回Chur,陆先生,有兴致同往吗?”
这巫女,果然名不虚传,从来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他慌张将头低下,怕一不留神里面喷出的烈焰会将面前这个黑衣女巫活活烧死。
“陆先生是不是另有安排?”女人的声音很美,但不知为什么,仿佛有一种凄清的味道在里面,像秋风滑过深院的梧桐……也许不是,是他自己多心了。
“怎会?夫人邀请,荣庆之至!”文清自己也愣住了,他不能相信这话发自他的喉舌。
雨更大了,熟透了的玫瑰在空气中似水果味道,他的巴利皮鞋踏进一个浅浅的小水洼中,汽油虹踩碎了,水滴溅起来。
远处,传来教堂低低的风琴奏乐——唱诗班还是弥撒,有人刚刚举行过婚礼,地上满是碎花瓣……也许不是,他痛楚地闭上了眼睛。
雨一直没有停,天色暗得像晚.上十一点。他并没有掉泪,他不会掉泪!
车在“竹园”门前停住,Austan先生慈爱地问自己的小妻子:“亲爱的孩子,要吃点东西吗?”那东方女人看来很疲惫,任由Austan先生帮她脱去大衣,里面是一件不合季节的黑色低胸长裙,大约又是什么莱魅,丝绒,奥根地沙,反正都是些牵牵绊绊、不切实际的料子……文清突然微笑了,为什么不呢?这女人有的是金钱与时间,即使她愿意把周围人当狗一样呼来喝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那女人始终没有除下面纱及帽子,但文清依稀发觉她有相当优美的轮廓和极其精致的下巴,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哀婉,“以前这里不叫‘竹园’的。”
换了好几任店主了。”文清察颜观色地提醒道。
“那!附近是不是有个叫‘Sohnee’[注]的酒馆呢?”
这女人简直像小孩子一样任性枉为,不可理喻,文清有些不耐烦了,“哪有什么‘schnee’?Chur是一个小镇,Old Town[注]附近只一家酒吧,那就是‘Football Club’[注]是男人们看球赛喝酒的去处。”
女人缓缓点着头,不知是悲还是喜,文清的目光跟着她滑动,门前的玻璃橱窗里小蝶弹琴的照片还未及撤换!小蝶……他胸口一阵扯痛。
忽听一声低呼,大家的目光都随之投了过去,只见那东方女人怔怔地立在橱窗前,指着小蝶的剧照,颤声问:“她,她是谁?”
十
雨一直没有停,一连几日,文清愣愣地注视着窗外,这一切简直是个梦,只是他不知道,何时这个梦才会醒。有风进来,将办公桌那几份报纸吹得七零八落,报纸上赫然印着:三月二十七日由苏黎士飞往香港的客机不幸遇难,机组工作人员及乘客无一幸免……
小蝶!美丽的小蝶,忧伤的小蝶,沉默的小蝶,扑塑迷离的小蝶……小蝶!你在同我开玩笑吧,求求你不要吓我,再挂一个电话给我好吗?说你没上飞机,说你没打算去香港,说,说你,说你……
Austan先生与夫人不停地劝慰,小钟也携妻子特意从夏威夷赶回来,文清默默地推开他们,低低道:“请你们,走开。谢谢!”
他眼前出现了一副幻象,一只竹绿色蜻蜓,轻轻一弹翅膀,从他的心中起飞,一颗珍珠样的泪滴自文清眼角缓缓渗出……
“请问,是陆先生吗?”
“小蝶,小蝶,你在哪里?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并不重要……你,好吗?”
“小蝶!”他一声呐喊,去握小蝶的裙裾,这一次,这一次,他将不再让她错过他的生命。
再次睁开眼睛是在医院,小钟正帮他剥一只橙子,边尴尬地说:“发现你的时候,你正撞在客厅的穿衣镜上,一整面镜子都碎了,你头破血流,一身玻璃渣……怎么搞的,那么不小心。Austan先生和夫人一直守着你,今晨,Austan先生心脏有点不舒服,他们才匆匆返回伦敦……你见了Austan夫人吗?真是个美人儿,气质绝佳,也只有她,才当得起‘倾国倾城’四个字……”
文清默默接过橙子,却并不吃,只是呆呆看着它,小蝶!他酸楚地想,小蝶,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再多给我……”
护士小姐通知:“您夫人来探望您!”
“那,我先走了,”小钟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噢,对了,”小钟又折回来,神秘兮兮地伏在他耳边,“昨天你昏迷的时候不停地喊着‘小蝶’,‘小蝶’,他们问是什么意思,我说是咱们的一个客户,拖着许多欠款!”
他将被盖住头装睡,泪却汩汩地流了出来。
出院那天,阳光格外地刺目,空气中充满橙子与柠檬的芬芳,快乐的年轻人踩着滑板手持蛋筒冰淇淋,可不知为什么,他有极强的晕眩与不真切感。
耽搁了一段时间,案上的文件也堆积如山。文清埋头苦干,他一点也不介意忙碌工作,赶赶赶,挥着汗,不理其他。只要有一点闲暇,文清就会觉得孤寂袭人,对前面的路没有一丝一毫把握,心底有最黑暗最恐惧——总重复做一个梦,自己是一个打地道希望出生天的囚徒,在黑暗地底挖掘,不知方向可走对,可会有一日通到地面见到光明。地道长且窄、闷又热,他站不直,透不过气,他快支持不住了。
因为去luzem[注]办事,回来都快六点了,尽管天色因快下雨而转为紫灰,文清决定还是回一趟办公室。没开灯,办公室极暗,突然,他看到沙发角蜷缩着一个女孩,黑真丝长裙,黑珠珍般的秀发,美好的倩影,“小蝶!”他快步冲上去。
那个身影扑至他怀里,低低啜泣道:“陆大哥,姐姐,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可儿!”他喃喃道。
宫本来时他如逢亲人,“您知道小蝶的消息了吗?”
“小蝶?”宫本愣住了,“那是什么?”
“您的甥女啊!”
“我的甥女,”宫本扶扶眼镜,“拜托您不要开玩笑,我的甥女体检时查出有乙型肝炎,所以入境Visa没有批下来,本来我想支会你一声,又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是,小蝶?!
十一
拿到Swiss Passport半年后,他就离婚了。请律师,去公证处,付赡养费,房子归女方……他的一大半财产不翼而飞。前妻子来哭闹过几次,他拨电话给了警局或治安署——幸亏没有孩子。
他在公司旁租了一间小公寓,没了雷声隆隆的呼噜,没了洋女人身上特有的体味,没了鸡毛蒜皮的争执与计较,他竟一下子失落起来——也许真是老了,一上了年纪就害怕改变,过去,即使是疾痛,也一点一伴他走过来,这种感觉,就算勇士,就算大智慧,就算真有毅力,也很难擦掉。
小钟现在倒是能安安心心地处理公司大小事宜,晚上也常与他去Night Club[注]喝酒——有了妻子空闲时间反而多起来,怪不得古时候家长一想让野性难桀的儿子安定下来,就互相商议着,“给他娶一房媳妇吧!”真真灵丹妙药,百试不爽。
“最近怎么样?”小钟约他去伦克,那里有个小酒馆,里面除了例行的菲律宾乐队跳舞外,又新近来了个唱中文流行曲的台湾女孩子。
“你每天都见我,你说呢?”
“你瘦了许多,食宿没规律?”
“小钟,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的?”
“你仍然忘不了她吗?”小钟举了一下杯子,随即一饮而尽。
“不……”文清缓缓摇摇头,“我会好的,我没事,只是,生活越来越沉重,我都不想应付了。”
喧嚣的乡村音乐之后,轮到那台湾女子出场了,大家鼓鼓掌致意。“听……”小钟突然说。
文清不由也侧目凝神,只听那女子唱道:
我是鱼你是飞鸟
要不是……
要不是……
你勇敢我宿命
……
什么天地啊!四季啊!昼夜啊
什么海天一色地狱天堂墓鼓晨钟
Always[注] Together[注]…Forever[注] Apart[注]
……
相同的旋律,暮鼓晨钟的伴奏,如泣如诉地述说,他火光电石地一刹,突然悟到了什么,“这是什么歌?”他问侍者。
其时小钟已在外面有了个情人,由上海来瑞读书,二十四五年纪,皮肤白细,五官敦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不知小钟相中她哪一点。那女子不大说话,偶一开口,只紧张得要死。
夏末秋初,正是学校放假的时节,小钟脸色灰败地求他,:“文清,我妹妹要从巴黎回来了。”
“好事呀!”文清依稀记得钟小妹是艺术院校的学生,今年毕业吧。他与她有过一面之交,那时钟小妹还在读预科,在办公室里等哥哥签支票。时值冬日,花裙子、长羊毛袜、大毛衣。头发梳辫子本是当时美院生最流利的装束,可惜钟小妹本人却无甚性格,当然,也许只是因为年纪小。
“我恐怕接不了机!”小钟搓着手。
“为什么?”
“蓉蓉怀了孩子,我要陪她去澳洲堕胎!”
在机场看到钟小妹的时候,他几乎认不出来,怪不得人说女大十八变。以钟小妹的年龄却全然没了Baby Fat[注],极瘦的身材,苍白的肤色,五官过于精致所以带着恹恹的神情。不用额头刻字也在向全世界表明她是个艺术家。
老实说,文清并不喜欢这一款的女人,即使做为普通朋友,他也觉得应付不来。当然,他不得不承认钟小妹是个品味极高的女人,衣着打扮仪态都无懈可击,不讲一句废话,可是她所有的话里都带着骨头,喜怒哀乐深藏不露,心里想些什么,根本没人晓得。
“哥哥怎么没来?”上来时钟小妹这样问。
“他去澳洲有点公干。”
“噢……”钟小妹的尾音拉得极长,不知是怀疑,认同,或鄙夷轻笑?文清从反光镜中看见她胎薄的水色嘴唇,也就一笑不再说话。
钟小妹在维米斯开了一家画廊,那地方十分别致,外间设有露天咖啡座,所以生意很是兴隆。而钟小妹本人就是活招牌,今天一袭印度长裙,头饰颈坠齐齐披挂上阵,宛若艳后泰姬复活;明日一套维多利亚时代的低胸礼服,花边牵牵绊绊。纷繁复杂,好像茶花女再世。她太知道自己的美,处处表演着她的美,虽不过分,不知怎的,文清就是不大喜欢。
小钟的身边又换了个潮洲女郎,活脱脱就是香港沙尖咀卖的廉价油画上那些蛋家女的标准版本:塑黄色皮肤,极有轮廓感的面孔,高鼻子,深眼眶,颧骨耸起,一把乌油油的黑发。
“蓉蓉呢?”
“不知道!”小钟不耐地,“我讨厌女人带太多麻烦给我!”
一转身,正看见钟小妹在身后,她毫无血色的皮肤,胎薄的水色嘴唇,看不出是漠然还是蔑然。
德国大使馆举行一个文化艺术交流展会,下了请帖给文清。文清犹疑着是不是要去。这种酒会,是人人手中持着酒杯,说着德语腔的英文,或是英国腔的德语:“你最近业务如何?”“准备生意扩展到东亚吗?”女人们则花枝招展,打扮得像
赛珍会。
他不知自己该穿深灰色法郎丝还是淡蓝色古弛,不知该戴金劳还是白钻天池,
更何况,他身边并没有女伴。
“不如让小妹帮你好了?’小钟建议道.
文清略一沉思,也好,钟小妹也许最懂得处理这种场面。
那天文清穿了一套黑西服,没戴领带,是一只领结;小妹为与他呼应,特意一
套大红色长旗袍——裙尾缀闪闪亮片,明艳到不得了。许多人疑他们是一对情侣,
钟小妹也不多解释。
一些人在讨论亚洲的政治局势,另一群在Compare[注]美国与中国网站热的区别。
文清待到一半便甚觉无味,抽空走到与一堆太太小姐们饮酒聊天的钟小妹身边,想
问她是否要回去,不妨正听到她们的对话:
“听说这次酒会也请了Austan先生,可他并未赏光,”米勒夫人说,她生着一
个尖尖的鹰钩鼻,所以不免有几分刻薄相。
小妹淡淡道:“这种一般性的酒会Austan先生向来不参加,而且,他不是派人
递了一份措辞温婉的信笺吗?”
“我看不一定,”米勒先生过来助太太的阵,“你们不觉得Austan先生自从娶
了那个东方女人后格外深入简出……据说那个女人有巫术,她的来历……”
钟小妹一扬眉,突然冷冷打断道:“米勒先生,我从不认为以揣测代替思考是
一位绅士应有的行为,”顿一顿又道:“难道你不觉得,男人不该介人女人的蜚长
流短。”不待米勒先生答复,复举杯向大家致敬,然后甩下目瞪口呆的众人,腰肢
款款地向花园走去。
文清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幕,心里不由一丝一丝对这个女子钦佩与好感起来。
欧洲的二月,依然春寒峭,钟小妹的车拿去修,还没取回来。文清便自告奋勇
地接送钟小妹在画廊与住处间往返。
“真是不好意思麻烦您,陆先生”,钟小妹客气地道谢,‘其实我每天乘火车
就可以了。”
“这么辛苦,为什么不干脆在维米斯附近找一间公寓算了。”文清问。
“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钟小妹皱皱眉头。
“倒也是,”文清难得幽默道,“如果你真搬去了维米斯,和我们见面的机会
也少了。
“所以,我特意创造机会与你接近。”钟小妹大胆地开着玩笑。
文清笑得呛住,连连摆手,“我老了,经不起年轻女孩的刺激,饶过老夫吧!”
钟小妹也大笑起来,文清突然发现,小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别有一番韵致。
突然,她停住笑容,轻轻地说:“文清,我喜欢你,希望你能正式约会我。”
十二
天下女人分许多种类型,钟小妹无疑属于聪明那一类。她的聪明与她的美丽一
样,刻意而处处表现,但撇下这些不说,钟小妹总的来说还不失为一个淑女。
文清有时帮她运版材,发现她所选的画都是康斯脱堡或伦勃郎,“你不是最喜
欢毕加索与梵高吗?”文清问。
钟小妹无奈地笑,“毕加索与梵高的画大多是超现实主义,不能用来装饰房间。”
“看来你也不能免俗,”文清取笑她,“我原以你你是不食人间烟火呢!”
“我当然是凡人,”钟小妹温和地说,“我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我希望被人爱。”
文清不自在地调移了目光。
“文清,这么长时间了,”钟小妹直视他的眼睛,“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
依旧不肯从回忆中走出来吗?试着忘记她,试着接受我,为什么不给新的生活一个
机会呢?”
稍后几日,小钟也来说项,“陆,你不觉得该试一试婚姻生活?”
“去你的,”文清一把推开他,笑道:“谢谢你将我形容得如圣子般纯洁。”
“我指的是那种积极的、健康的、正常的婚姻。”小钟低低道。
文清一下子哑了下去,半天,才悠悠问:“你什么意思?”
小钟大力拖走他,“走,走,去伦克喝酒听歌。”车开至半路,才说:“陆,
小妹是你看着长大的,对她你还有什么疑问和不放心的地方?”
文清正侧目望窗外的夜景,闻言头也不回,“我们不般配,两人背景太悬殊!”
“喂!你是嫌我们钟家清贫,还是嫌小妹貌丑,亦或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未尽责
任,放任她野蛮成长,毫无三从四德……”
“行了,”文清被小钟逗笑了,“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听我说,好兄弟,”小钟握住他的肩膀,“到了适当的时候,碰到了适当的
人,就该结婚!”
“还有心……”文清微弱地抗议。
“婚姻是另外完全不同的一回事。”小钟武断地下结论。
是夜,台湾女孩依然唱了那首很美的歌:
我是鱼你是飞鸟
……
你勇敢我宿命
……
什么天地啊!四季啊!昼夜啊
睡不着的夜醒不来的早晨
……
飞鸟如何去爱
怎么会爱上水里的鱼
……
小钟喝得大醉,反倒要文清扶他。“我来结账!我来结账!”小钟一迭声地大
叫,哗一下打开钱包,里面信用卡,Cash零零散散洒了一地。文清忙弯下腰帮他如
数捡起,当他目光落在小钟的钱包上不禁大吃一惊——钱包里的透明塑胶层里,仔
仔细细收藏着一张已发了黄的照片,不是别人,正是那张多年前小钟曾向他炫耀过
的小蝶弹琴的剧照。文清手抖抖地将它抽出来,只见背后两行整齐的楷书: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十三
文清与小妹的婚礼订在次年春天。小妹一下卸去那副冷冷做做事业女性格调,
把自己的美术知识全点点滴滴应用于新家的布置上,墙角一小块木板砖铺得不可心
也要翻工。
可儿从法兰克福飞回瑞士四趟——其时她已升任哈格娜服装公司销售部经理,
忙得从来脚不沾地。可儿是那种越忙越神采奕奕的女子,一天睡四五个钟点对她来
说已是常事。这次她亲力亲为地帮钟小妹选婚纱与花店。钟小妹劝她不要太累,可
儿总笑嘻嘻,“不累,不累,陆大哥要结婚,我做小妹的怎能不尽一份力——我能
做的,岂不也只有这么多?”文清竭力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虚伪——可他失败
了,可儿一脸的真诚与无辜。
小钟身边又换了女人,这是个祖藉东北的深圳女人,长得高大丰满,皮肤是那
种故意晒出的棕黑色,短发烫过,在头皮上密密地打着小卷,真通通的鼻口,一双
微向上吊的眉眼,虽不很大,却透着无比的强悍与精明,一身不知名的套装在她身
上也能熨贴与舒服。这回,文清不得不为小钟暗捏一把汗。
好容易盼到了结婚那一日,却是个雨天,教堂前大大的花钟散发着甜蜜的气息,
钟小妹打扮得很漂亮,淡奶油色锻子长裙,浑圆的淡金色珍珠项链的光华含蓄地映
到她晶莹的脸上——她的脸平静而柔美。
客人们纷纷向新人抛洒花纸屑与细小的糖果——忽然,文清的眼睛被狠狠刺痛
了,在一大堆欢乐纷杂的人群中,他看到了一双清亮美丽、黑澄澄的眸子。文清的
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牢牢攥住,无法呼吸,无力挣扎……‘小蝶!”他在心中默
默呐喊。
牧师说:“神啊,愿你使我成为播撒的平安的器皿,在有仇恨之处播撒爱,在
伤害之处播撒原谅,在怀疑之处播撒信心……”
文清继续回头望着那束如被上帝吻过的目光,他的眼前慢慢地浮出一个幻象:
在这个微雨的清晨,一只竹绿色的小蜻蝶轻轻弹一弹翅膀,从他所有的回忆与呼唤
中起飞,一颗珍珠样的泪滴自文清眼睛轻轻滑落……
牧师说:“……在失望处播撒之希望,在黑暗之处播撒光明,在忧伤之处播撒
欢乐……”
文清任由泪水滑过脸庞,这许多年来,他寻寻觅觅、忍辱负重,悲哀,惶恐,
以致于绝望,不就是为了找寻这样一双眼眸吗?
牧师说:“……哦,神啊,愿你使我不渴求受安尉而是去安慰,不渴求被理解
而是去理解,不渴求被爱而去爱,因为去给予,我们就会得到,去原谅,我们就会
被原谅,向已死我们就得了永生。”
是小蝶!是小蝶,他心中如婴孩般温柔地扯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小蝶又倏忽
即失。小蝶今日的穿着好似马来的贵族,一身富丽堂皇的绿纱衣裙,大半个面部及其秀发被面纱包得严严实实。但,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历经多少沧桑,即使被放逐到沙漠,即使他发摇稀齿缺行将就木,单凭这一双眸子,单凭这一双穿越时空的眼眸,他也立即可将她从亿万人群中拉出。
牧师说:“新娘,今天你将嫁于这位男子为妻子,从今后不论是好是坏,贫贱富有,生病健康,都要保有他,热爱他,珍惜他,直到你们被死分开。新娘,你愿意吗?”
小妹低声而坚决地说:“我愿意!”
站在小蝶身边,如影附形的,是个身材稍矮,形容略瘦,仍是马来装束的女孩,不过这个女孩却是白色印花衣裙。质地也稍显飘逸,那女孩一直东张西望,彼时才抬起来。文清一下呆住了——可儿。怪不得她说今日没时间观礼,怪不得她说要给自己一份惊喜,怪不得……这个精灵古怪的小丫头,原来…… 可儿与小蝶一样,也是只露一双眼睛,然而面纱飘扬时约略现出的脸形,然而她眼睛周围那飞扬的、浓密的睫毛,真真如假包换。
牧师说:“新郎,今天你将娶这位女子为妻,从今后不论是好是坏,贫贱富有,生病健康,都要保有她,热爱她,珍惜她,直到你们被死分开。新郎,你愿意吗?”
文清捏住了自己的右拳,小蝶,你是在惩罚我吗?这许多年以来,我没有一刻不在想念着你,记忆着你,你为什么偏偏在这刻才出现……文清像一个被弃在街边的幼童,委屈,无助到泪流满面。
牧师又说了一遍:“新郎……”
小蝶姐妹突然向教堂门口走去,不,文清在心中呐喊,不,不要这样又一次离开我——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不会再让你错过我的生命!
牧师顿了一刻,但还是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新郎……”文清迷失了,“我……”,小妹急道:‘他愿意!”众宾客开始哗然。
牧师清了清嗓子,有意提高了声音:“如果有任何人能提出公正的理由,证明此二人不能合法地结为夫妇,请在此刻说出来,否则,请今后永远保持沉默!”
在席间小钟用幽默来抚平自己紧张的心绪,“Of course not[注]”
“不!”文清冷静地打断小钟,“对不起,今天没有婚礼。”说毕,跳下神坛,径直向小蝶姐妹赶去。他推开人群,他不理会各种质问,身后是惊讶而悲伤的小妹。他顾不了这么多了,小蝶,小蝶,失去你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突然,文清眼前一黑,小钟疯了似的一记左钩拳,“你他妈的……”
女客们尖叫起来:“血!”“血!”“打架了!”“出人命了!”纷纷向门口涌去,乱作一团,成礼用的花球被践踏在脚下,与泥浆混在一起,散出一种凄美的幽香。
“小蝶!”文清轻轻拭开脸上的血,眼前只见淡漠的紫灰色天空……小蝶!他想。
十四
再次睁开眼睛,是在教堂的医院里。小钟与小妹坐在床边。
“医生说是因你连日劳累,情绪忽然激动造成的,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小妹始终背对着他,所以看不出脸上什么表情。
“笃笃笃!”门敲处,闪进两个窈窕的身影。“这是我法国的同学,也就是你误以为的……”小妹的声音说不出的委屈与哀凉。
“对不起!我不知造成了这么大误会,”那穿绿色纱裙的女子用英语道着歉,卸下了面纱。毫无疑问,马来美女,可与小蝶无一相似之处,深目削颊,褐色的皮肤。“我叫阿妮塔,这是我妹妹玛雅,我们来参加钟的婚礼,没想到……”
文清无限的疲惫与落寞,背转了身子,一行清泪从他颊上慢慢滑过。
小钟与文清的关系急剧恶化,事关自己的妹妹,潇洒如小钟,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且,文清还一派誓不认错的样子。
文清留守,小钟就出去跑客户;小钟做账,文清披起西服外套就去取车,往往也不交待一声去做什么。两个人像一对闹了别扭的小孩子,谁也不知如何开口。
宫本先生有一单贸易在德发展,托文清帮他物色一个能干而且可靠,又熟悉当地人文的亚裔,文清微笑道:“你看我是否合适?”
小钟听到消息后又惊又怒,既而气馁和悲凉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大家各自珍重把!”
文清点点头,只说:“稍后我会让律师来公证股份。”披上外套,走到门口,又返头问:“小妹,她好吗?”
小钟狂啸:“不干你事!”
文清沉默晌,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
飞机至法兰克福机场,可儿开一辆小车子来接他。可儿长大了,褪去小女孩的青涩后简直堪成尤物。头发漆黑乌亮,棕褐的皮肤的有如珍珠般细腻,笑脸上泛出蔷薇的光泽——有点像西部片中的印第安美女。她与文清拥抱后,一把接过文清的行李,抛进后备箱,拍拍手。
文清呆住,“学了两年中国功夫?力大无穷啊!”
可儿开朗地笑,“我拜了成龙为师。”
可儿并不住在法兰克福,这次是她特意来接文清的。在酒店Check in[注]以后,文清感到饿了,“可儿,推荐一家好一点的中国菜馆。”
可儿笑,“没问题!上车吧!”
小车飞奔一个多小时,进了斯图加特市,文清嘟咕道:“吃个饭还要跨省跨州的。”可儿只是抿着嘴笑。
车子到了高档住宅区一间小小的一层公寓前停住。这里装修得极简单,完全日式风格,明净大方,门口树荫下有孩子脚踏车的铃声。
“这是……”文清诧异。
“这是我家。”可儿微笑,“因为,毫无疑问,全德国最好的中国餐馆就是我家。”
文清夸张地做表情,“喂!你十项全能啊!”因为Thomas告诉他可儿已升任哈格娜服装公司的市场总监,不日将派往新加坡委以重任。
可儿并不答言,从冰箱里取了果汁与优格给文清,自己去了厨房,不一会儿,文清便闻到喷香的葱花昧。
文清禁不住放下喝了一半的苹果汁,探身问道:“可儿,你在干什么?”
她端起两只大碟,“来吃呀,扬州炒饭与板栗烧牛肉。”
文清馋涎欲滴,忍不住叉筷并举,“可儿,你在哪里学了这一身好本领。”
可儿微笑,大眼睛有一些晦暗,“刚去瑞士时,在中餐馆里打了近一年工,看也看会了。”
文清心一紧,中餐馆,是大多数华人来异地的支点,也有无数不堪回首的故事,不提也罢,所以急急岔开话题,“你这间公寓虽不大,却收拾非常有格调,你的Housekeeper[注]不错。”
“Housekeeper?”可儿大力吸进一口气,“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自己动手打理的,你不要忘了,来德读书,我根本是半工半读。我自己还是Housekeeper呢,下课后帮外国太大打理家务、看照婴儿。”
文清缓缓放下碟子,望着眼前这个阳光少女,心里不由浮起了阵阵怜惜之情,别看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其中辛苦又何足为外人知道呢?
“吃完了吗?”可儿又笑,“我去端Dessert[注]给你。”
“啊?还有?”文清呻吟一声,假装昏厥。可儿笑着拍打他,不妨撞翻了坐式小书桌,上面的东西哗哩卟噜滚落下来,文清忙用手去挡,却发现是一张小镜框,镜中人一袭珠灰色长裙,‘你几时有这类衣……”文清的问话好像被什么硬生生地截住,“小蝶!”他硬住,“小蝶的照片?”
“是!”可儿站起来,理理长发,“你永远记得她。”
文清顿住,竭力镇定道:“事隔这样久,是伤口也该复元了,况且……”
“我有种感觉,陆大哥,”可儿双臂抱胸倚在门框上,“你是再也不会复元的了,像一道永远不会结疤的伤痕,永远血淋淋的。”
文清怔住,说不出话来,倒是可儿耸耸肩,“听支歌放松一下吧!”
募然,室内被一种悠悠的,凄迷的气氛所包涵,只听歌盘转道:
海天是一色,春夏秋冬是相连,地狱天堂是相对
昼夜是交替,暮鼓晨钟是并列
看似相连的世界,实难相容
永远的相提并论,永恒的携肩而过
鸟和鱼可以相悉,但是,能在哪儿筑巢……
“什么歌?”文清哑声问。
“台湾女歌手的,《骆驼·飞鸟·鱼》,很畅销,我同学上星期从中国带给我
的。”可儿回答。
“怎会?”“文清惊异,“我明明记得你当年在Engelberg读书时就曾放这盘C
D给我听。”
“你记错了吧?”可儿扬起眉毛,“这盘带子刚刚才流行起来。”
“不是,不是,”文清混乱而固执,“我听过,一定听过,而且不止一次……”
可儿惊恐地瞪大眼睛,那歌片又唱到:
……什么大地啊!四季啊!昼夜啊!
什么海大一色地狱天堂暮鼓晨钟
Alwougs Together… Forever Apart
……
春天的花如何得知秋天的果
今天的不堪如何原谅昨天的昏盲
……
文清大叫一声,捂住了面颊!
十五
文清在法兰克福安了家,因不喜欢原来房子的布局,需一一修改,新请的家政
助理有些呆头呆脑,重新调教十分费力,因为不再是自己的公司,文清行事也收敛
了不少,德国又是新市场,千丝万缕没一个头绪出来,多亏了可儿事事关照。
文清常不好意思,“太忙就不用这么麻烦。”
可儿笑,“我是大力水手,岂有忙累的时候。”
文清从Thomas那里知道可儿也参与服装设计,于是笑说:“可儿,你是不是要
转行做Pirre Cardin[注]那样的大师。”
可儿但笑不语。
可儿的生日在夏季,文清买了蛋糕去她家庆贺。只见可儿赤足站在草坪上浇花,一张红扑扑的鹅蛋脸缀着油光汗珠,分外晶莹,长发扰在脑后,额前细发与浓眉长睫上沾着颗颗细小水粒,映出彩虹的光彩,大眼睛,红嘴唇,一件牛仔短裤,两条极为欣长秀丽的美腿裸在外面,上身是一件近乎于Bra[注]的绿色T恤。
文清怔怔地凝视着可儿,那一刹的青春活力与澄澈的眼神真叫他忘我。
“陆大哥,”可儿云雀般的声音已传了过来,“你愣在那里做什么?”
文清忙回过神来,“可儿,你生日!”
可儿以掌抚额,继而大笑,“看我这记性,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文清钦佩地摇头,“有没有忘掉自己姓什么?”
可儿眨眨大眼睛,做无辜状,“我姓陆,是不是?”
一句无心的玩笑,文清不知为什么浑身不自在起来。
哈格娜把HO[注]设在了法兰克福,自此可儿与文清见面更容易了,常常连中饭
也一起吃。可儿饿起来常常是一杯可乐一块炸鸡了事——真奇怪,这样的垃圾食品
也吃她不胖。
文清笑她吃相如孩童,可儿皱皱俏鼻子扮一个鬼脸——小女孩!文清在心中叹。
可据Thomass讲可儿工作时完全是另一副面孔,一板一眼的厉害,比德国人还要德国
人。其时Thomas已经开始追求可儿。
不知为什么,文清心里竟十分不是滋味。他觉得可儿就像自己亲妹妹一样,Thomas这洋小子怎配得上她。
“将来谁娶了你——不晓得是哪个家伙有这样的福气,误打误撞就凑上了,人的命运是极难说的。可他一点也不懂得欣赏你,正如Thomas一样!他只看到今日钻石的璀璨夺目,一点也不知道她,琢磨锻炼的过程,他如何爱你的灵魂!”说到后来,文清竟有些义愤填膺。
“我倒不觉得当年那些过往有甚么好提之处。”可儿淡淡的。
“可是……”
“过去管过去,未来还是要向前看。”可儿突然抬头道,“为什么要放弃钟家小妹?”
文清一愣,答不上话来。
“算了算了,”可儿疲惫地揉揉眉角,“我并不是要逼你答。”
“可儿,一直以来有许多问题困扰着我……”
“又是关于小蝶是不是?”可儿目光炯炯地逼视他一会儿,突然叹口气道:“陆大哥,我是林可儿,并不是叶小蝶的翻版或是高级咨询师,请你谅解我小小可
怜的自尊心好不好?”
文清望着可儿,只见她穿着淡绿色薄身套装羊毛衫,奶油色圆台裙,身段修长美好,这段时间她瘦了不少,脸模子小了一圈,下巴尖尖,眼睛益发水灵灵地扑闪,长睫毛阴暗地遮着眼珠,神情有种捉摸不定的忧郁。漆黑的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食指上戴着一只小小的钻戒,迎着阳光,刺痛了文清
的眼睛,文清别转了头。
见文清不答言,可儿又道:“陆大哥,你洗衣的票据还在我这里,改日我帮你归归类……还有,我走后你要懂得照顾自己。”
文清猛一抬头:‘你走后?你去哪里?”
“我没告诉过你吗?”可儿将指环卸下来捏在指间把玩,“我要去新加坡分公司了。”
“独自一人?”
“不,与Thomas同往,我们一同拓展亚洲市场。”
文清为之气结,“明明是这小子藉故创造机会追求你。”
“那谢谢他的好意,”可儿仍一副漠然的神情,“我本是个平凡女子,有人这样为我机关算尽,我该感恩涕零才是。”
“可Thomas……”
“Thomas又有什么不好?”
“对,他很好!”文清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这样也算是珠联壁合,服装业内的郎才女貌了!”
“可是陆大哥,”可儿诚恳地望着他,“这有什么好讽刺的,你是知道我的为人,我不会贪图Thomas什么,更不会有什么目的,我所表达的不过是顺其自然的意思。你为什么要诸多讽刺呢?”
“对不起,”文清很快地说,“如果我给你一个小人的感觉,是我的错。”他
招手向服务生:“结账!”又转头向林可儿,“祝你此去鹏程万里!”
“陆大哥,”可儿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大眼睛里竟闪着泪光。
文清心软了,重新坐回椅子里,递面巾纸给可儿。可儿并不接,只径自低着头
抽抽喀喀。文清无奈,只好自己动手帮可儿揩去眼上的泪珠,揩干之后,又抽出张
新的捂在可儿的鼻子上。这动作往往由保姆做出,伺侍小孩擤鼻涕。可儿一愣,忽
然忍不住笑出来,推文清道:“人家又不是才上幼稚园。”
文清自己也笑了。
可儿敛了笑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陆大哥,给我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文清一怔,抬头正迎上可儿那双清亮的眸子,那似曾相识的目光,那温婉动人
的神情——小蝶?有幽幽的声音自天国传来,“请问,是陆先生吗?”
“小蝶,你在哪里?”文清心中涩涩的。
“我在哪里并不重要,你……好吗?”
“小蝶……”文清闭上了眼睛。
见文清不作声,可儿叹口气道:“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了。”一顿,又道:“就
当我们从不曾认识过。”
“不,可儿”,文清冲口而出,几乎不能让自己置信地,他说:“留下来,可
儿,为我!”
可儿微笑了,笑中带一丝迷惘,又带一丝喜悦,似乎略觉太过仓猝和容易,可
是即刻又为幸福感所侵没。
文清与可儿的婚礼订在了圣诞节。礼服由可儿亲自选料、设计。白色的瑞士点
麻纱,灯笼袖,雪白的镶纱一层一层,好似糖衣娃娃一般,长发飘曳,头上套一个
白色的花环。给她一把魔杖,她就是卡通神话中的仙子,文清则是一身黑色西装。
圣诞的钟声敲响了,每个人的欢乐都带了迷乱与恍然的色彩,天上飘着雪,在
深蓝色的丝绒般夜幕的衬托下,美得几疑人在天国花园。花钟下一地的花瓣,空气
中有风琴的声音和烧鹅的香味,牧师轻轻的祝福,可儿虔诚地微笑着——娶妻若此,
夫复何求?
钟小妹也来了,她穿着一件淡灰色羊毛套裙,比从前更瘦了,因而有一种漂缈
的美感,整个婚礼上,她极沉默,祝礼的时候,她低低对文清说:“你的妻子似一
朵百合花。”文清低下了头。
可儿紧跟上前,眼前正飘着星星的雪花,点点飞絮沾在可儿的发角、花环上,
衬着她如月宫仙子。文清携可儿向亲友逐一致酒。
新娘子把手中花球向空中抛去,正落在钟小妹身旁,可她并没有去接,一转身,
提前离开了教堂。
可无论如何,文清眼前总出现着一幅幻象:一个微雪的傍晚,一只竹绿色的蜻
蜓,轻轻弹一弹翅膀,从一片翠叶上起飞,一颗珍珠样的露滴在他的心中“哒”地
一声滚落!
“我好爱你!”可儿在他耳边低低说。
“我也是。”文清回答,不知为什么,喉口竟一丝发涩。
十六
可儿涉猎的范围越来越广,从服装剪裁到珠宝搭配,又take[注]了一个假期专
程去Paris[注]学习珠宝设计。文清有时下班回家,冰箱里除去小熊水果橡皮糖就是
薯片,至多还有大桶可乐。文清只得自己去Super Marketing[注]采购,有时饿起来,
便在Migros[注]里应付一顿了事。
文清有时与可儿玩笑,“你看那些洋妞,婚后立即辞职在家……
可儿一听,立刻把双臂抱在胸前,满面警戒之色,“没有可能!”
文清忙安抚,“别紧张,我只是一个建议。”
可儿又重重摇头道:“没可能!”
文清别转头,微笑道:“别担心,我们请一个家务助理好了,让你放心工作,
只是你回来太晚——”
可儿渐渐放松,叹气道:“陆大哥,你不会了解我的,我有今日的成绩你可知
我吃了多少苦忍了多少屈辱,千辛万苦读到毕业,做过一千零一种散工,一块钱一
块钱那样计算着省下学费,其中甘苦,岂是一两句可以说得完的。而且陆大哥,我
一向以为,能够说出来的,就已经不是什么大委屈了。那些千疮百孔密密排在我心
里,没有一刻不咬啮着我,鞭策着我——换了是你,会不会一出身就孵在家中养孩
子?”
文清的表情渐渐软化,他从后面拥住可儿,“我支持你,可儿,我总会在你身
旁。”
可儿惬意地笑,“我知道,所有少年时的不快你都会补偿我。”
文清低头吻可儿的面颊与耳垂。
时光飞转,欧洲的一年似乎和一天没有什么区别,事实上,几十年也和一天没
什么区别,永远是温润的阳光,湛蓝的天空,阴晴雨雪,朝来暮往,温馨,悠闲,
无所谓时间。
文清长胖了不少,也不常去美发店,常常同一色系的休闲西服外套买它一打,
经常被可儿斥为萎靡。受德国人影响,文清开始嗜喝啤酒,烂醉的时候,要邻人打
了Tel[注]让可儿开车来接,可儿是个极为自律的人,经常紧锁眉头不发一语。文清
的业绩永远那么不死不活,不上不下,可儿在一旁暗暗着急。但文清并没有握紧拳
头发奋图强,发誓自第二天重头做人,相反地他觉得这样垮垮的很舒服,以后都可
以朝着这条路走下去。
一天回家,发现可儿正坐在地上摆弄VCD机,并一壁抬头问:“这个插头是哪里
的?”
文清脱去外套,问道:“又借了新盘啊!”其时可儿正学广东话,疯借了许多
粤语盘来“观摩”,其中以周星驰的为最。
“这是《大话西游》,目前两岸三地炒得最热的。”可儿笑说。
于是文清坐下来与可儿一道看。这纯是一部搞笑片,里面的人物面目全非,贫
嘴滑舌,文清看得十分不耐,想转身离去,但看了看可儿津津有味的样子,还是强
忍着坐了下来。
片中唐僧说:“……东西不能丢,特别是不能乱丢——要不会污染环境,砸到
小朋友怎么办?就算砸不到小朋友砸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嘛!”
可儿笑得前仰后合,文清不耐地皱了眉头。
片中唐僧又说:“你想要啊?悟空,你要是想要的话你就说话嘛,你不说我怎
么知道你想要呢,虽然你很有诚意地看着我,可是你还是要跟我说你想要的。你真
的想要吗?那你就拿去吧!你不是真的想要吧?难道你真的想要吗?……”
可儿笑着摆头,文清无聊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片中至尊宝做潇洒状,对心上人白晶晶说:“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
我睡不着觉,原来晶晶姑娘你也睡不着啊!”
可儿“卟噗”一声笑出声来,文清再也忍不住,起身就拿外套向外走。
可儿扬声问:“你去哪儿?”文清也想不出什么正当理由,正在这时,VCD中白
晶晶开始怒斥至尊宝:“你把胡子剃光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少了胡子一点性格
都没有了?唉,文也不行武也不行,你不做山贼,你想做状元啊?省省吧你!改变
什么形象!你还是做山贼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去吧!”
文清心中一紧,抽身又回到沙发上,可儿也不理他,继续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
只见白晶晶又问:“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至尊宝真切地回答:“怕!不过没办法,因为我不希望你看到我的时候,心里
面却想着另外一个人。”
文清不用看也知道可儿在甘斜着他。文清忽地有些心虚,以后的情节他看得如
坐针毡,直盼早点结束。可儿显然也有了倦意,一边打呵欠,一边将头靠在文清肩
上,文清肩头的肌肉一紧。
忽然,一段话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只听片中说道:“……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
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
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
你。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万年!”
可儿泪盈于睫,紧紧拥抱文清,文清亦用手抚着可儿的头发,可是嘴里却苦苦
的。
故事仍在进行,紫霞仙子托梦给至尊宝:“昨天晚上我托一只蜘蛛来跟你说,
让她告诉你我很挂念你,你知不知道?”
至尊宝答:“你又知不知道?我一直在骗你!”
紫霞却道:“骗就骗吧!——飞蛾就这么傻!”
可儿喃喃道:“女人都是这样的!”文清心里充满了歉意,将可儿箍得更紧些。
片中紫霞被打扮得明艳照人,却仍在痴痴地说:“我知道,有一天他一定会在
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的云彩来娶我!”
可儿“啪”地一声关了录像,缠绵地说:“陆大哥,你知道吗?这也一直是我
的理想!”
文清自嘲地笑:“可惜你的愿望落空了,嫁了个如此乏味的男人。”
“不,”可儿的脸轻轻蹭着他的胸口,“你一直是我梦中的白马王子,从我见
你第一面,我就盼着做你的新娘。我好感谢上帝能让我们在一起!”
文清被深深的感动,他紧紧拥着可儿美好的身体,然而,没由来的,一颗泪珠轻轻滑落。他忆起了初遇可儿的情形,那也是最后一次见小蝶。小蝶站在斑驳的灯影下,短发被轻风拂得有些零乱,长长的睫毛在腮部有极美的投影。
可儿重新开了电视,只见至尊宝贫嘴滑舌地对白晶晶说:“我因为你而放弃现在这段感情我千辛万苦回到这儿来和在这儿做的所有这些事情全都是为了你晶晶,我想念你,我真的想念你。我太……想念你了……所谓光阴似箭,真的一点也不错。可惜快乐永远是短暂的,换来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痛苦跟长叹,为什么你会死呢?”
文清的心像被一根锥子猛地钻了一下,痛得呼吸都困难了。
里面人物却在继续说:“……以前我看事物是用肉眼去看……现在我开始用心重新去看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真的可以看得前所未有的那么清楚……原来那个女孩子在我心里面流下了一颗眼泪,我完全可以感受到当时她是多么地伤心……”
文清终于觉得自己再这么看下去一定会疯掉,于是强压着声音低低道:“亲爱的,太晚了,不看了吧!明天我们还要上班呢!”
可儿撒娇道:‘就不!”电视上传来声音:“她在你心中是不是一个惊叹号,还是一个句号,你脑袋里是不是充满了问号……”
“是!”文清听见自己的心轻轻应着。
十七
可儿已脱离了哈格娜公司,自己出来做。旁人皆艳羡:“多好,夫妻俩一同创业。”文清不语,可儿经常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有时会给他一个电话,才说在澳洲,转瞬又去了巴黎。文清也很晚才回公寓,即使到家,亦是喝得不省人事,也许可儿来了电话他根本没听见。
文清试着和瑞士通过几次话,小钟的声音冷且硬,事过境迁,他却仍不肯原谅他。钟小妹的电话由录音机代答,声音遥远空间,文清轻轻压了线。
可儿再回来时已剪了短发,紧紧贴住头皮那种,浓而密的小卷,像个小男孩,衬得她大眼更灵,嘴唇更红。
文清看不适应,“为何改发型?”
可儿爱娇道:“给你个惊喜嘛!”
文清摊手:“有惊无喜!”
“去你的!”可儿笑着捶文清,“噢,对了,你去街上买几束桅子花,我叫路丽亚布置一下客厅。”
“怎么,我们结婚庆典吗?”文清温和地说,“我怎么不知道。”
“哎呀!什么啦!我一个重要客户要来!”可儿已动手开始指挥菲佣撤换台布。
“为什么不在外面请客?”文清不悦。
“拜托!客人想吃中餐行不行。”可儿这边说,手并没有停下来。
“所以家是酒馆,你做厨娘。”文清冷哼道。
“陆文清,”可儿突然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逼视他,“你不帮忙没关系,可以回书房睡觉,或者去酒馆喝酒。别忘了,这个家有我的一半。”
文清愣在当地,眼前的妻子,并不是他认识的林可儿。
出了门,正在下雨,文清没带伞,却又不愿折回身去拿。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雨很快让他浑身湿透,他觉得一阵阵凉意透彻心肺。他记得初见小蝶,也是个下雨天,不过那是微雨,小蝶站在门前微笑,美颜如玉,美目似波,她似一个小精灵飞过了他重重的灰色的生命的帷幕……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幻像:在一个微雨的午后,一只竹绿色的小蜻蜓,轻轻弹一弹翅膀,从他的袖口旁起飞……“小蝶!”他低唤,“不要走!”
只听“滋啦”一声刹车,他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又是一片白色,可儿眼睛红肿地坐在他的病床边,文清淡淡叹口气:“会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意?”
“你到现在还说这种话?”可儿哽咽道。
文清漠然凝视着天花板:“不会瘸吧?”
可儿扑在他怀里呜咽起来:“医生说不会有事……陆大哥,都是我不好,不该和你吵架……”
文清轻轻推开她,说道:“我累了。”他仿佛看到一只竹绿色的小蜻蜓,在他心中轻轻振翅,他落下泪来。
出了院回来,可儿自动减了不少应酬,其时她们公司已在负责奥斯坦夫人所有的宴会装与晚礼服,仅此一项,便利润颇丰了。文清也不再去酒馆消磨时间,两个人在屋子里默默看录像,客厅里静得荡起回音。那部《大话西游》被翻来调去看了无数逾。
片中说:“以前我看事物是用肉眼,但是在我死去的那一刹那,我开始用心去看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真的可以看得前所未有的那么清楚……原来那个女孩子在我的心里面流下了一滴眼泪,我完全可以感受到当时她是多么地伤心。”
片中说:“你的良心告诉我你最爱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人。当我见到她在你良心里面留下的东西后,我觉得你经过这五百年,回来要找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片中说:“我在这个监狱里跟在外面有什么分别呢?外面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大一点的监狱罢了……生又何哀,死又何哀。”
可儿怔怔地看着,有时依偎在文清的怀里,可他的怀抱亦是冰冷。
“我们要一个孩子好不好?”可儿诚恳地说,文清细细凝视着可儿,像要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半晌,又颓然转过头去。其时文清已与可儿分居,他推业务忙,可儿淡淡问:“你与你第一任妻子也找的同样借口吗?”
一日,文清将手机落在客厅,可儿亲自去公司送还他,发现他正对着一个东西出神,赶上前一瞅,正是小蝶的那帧照片,可儿不禁苦笑起来。
回到家里,可儿对着镜子补妆,补着补着突然泪盈于睫,客厅里太安静了。她几乎不能忍受,急忙旋开TV,昨天的VCD机还连在电视上,还是同一部片子。
主人公在对白:“看来我不应该来,留下点回忆行不行?”
“我不要回忆!要的留下你的人。”
“那样只是得到我的肉体,并不能得到我的灵魂。我已经有爱人了,我们不会有结果的。你让我走吧!”
可儿用面巾纸掩住脸,对白仍在进行,“你的良心告诉我你最爱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人。当我见到她在你良心里面留下的东西后,我觉得你经过这五百年,回来要找的不是我,而是她。”可儿抽泣起来,对白又说:“……就像飞蛾一样,明知会受伤,还是会扑到火上。飞蛾就这么傻!”
可儿站起身来,片中女主人公临死前幽幽地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开头,可是清不着这结局……”
可儿拨通了文清公司的电话:“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与你谈!”
“我很忙!回家再……”
“只要10分钟!”
文清在那边吩咐了秘书两句,问道:“说吧!”
可儿温言道:“陆大哥,这样下去大痛苦了,我们还是离婚吧!”
电话那端没有声音,文清显然没有搞清怎么回事。可儿平静地说:“我即刻搬到公司去住,我律师会与你谈!”重重压了线,心中竟突地一轻,折身收拾简单衣物与妆奁,只是她上车的时候,突然泪如泉涌。
可儿决定将公司移至巴黎,因为那里才可以真正触到时代的脉博。文清打电话问是否要帮忙。
可儿说:“不,不用,我一向擅长自己打理自己。”
文清说:“希望我们仍是朋友。”
“不,”可儿坚决地说,“我不要与你做朋友,我们是夫妻,可以相处的话为什么分手?”
“是你单方面申请离婚。”
“可我为的是什么,你还需要同我打哑谜吗?”见电话那端不作声,可儿愤愤地挂断了电话。
十八
再次同可儿相遇是在奥斯坦先生的葬礼上。文清第二次看到那传说中的东方女子。她穿着黑色长裙,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飘及腰际,鬓边有一枝小小的白花,宛若一个被天堂遗弃的精灵。
文清上前致哀,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文清惊异得不能自己,“小蝶…”
不妨被身后一个人狠狠拉开,正是可儿,她胖了不少,也漂亮雍容了许多,只听可儿低低斥道:“别乱喊!这里岂是可以乱说乱动的地方?”
“可是小蝶……?”文清微弱的抗议。
“她不是我姐姐,”可儿面无表情的宣称,“她比小蝶高,比小蝶略瘦,而且,她笑起来没有酒涡。最关键的是,”可儿的声线渐渐转为怨毒,“小蝶哪有她这么好运。”
“为什么会这么像?”文清急急喘道。
“物有相同,人有类似而已。”可儿仍无表情,“她其实许多地方与小蝶不像,你心魔太重了!”
“看在我们夫妻一场,”文清低低恳求,“可儿,我求你最后一次,小蝶她……我有许多疑问。”
“有什么好疑问的?”可儿冷冷道:“你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敢不愿不想去正视罢了——你难道不清楚小蝶是什么样的女人?”
“可是……”
“什么可是不可是,”可儿不耐地挥挥手,“说出来有什么意思,你以为她是天国里独一无二的蔷薇,说穿了不过是凡世里随处可见的玫瑰罢了!”
文清低下了头。
以后的日子,乏善足陈。除去钟小妹嫁人,除去小钟在闹离婚,除去宫本先生的甥女来瑞读书:那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孩,也不像一般混血儿那样伶俐,只是皮肤很白,眼睛很小,看起来蛮乖的样子。
文清自嘲地笑了,他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个伯尔尼的下午,自己在等以为是宫本甥女的电话——可儿说的对,没有人欺骗,是他自己心魔太重了。小蝶并未故意制造任何误会,一切都是他自己想当然,终于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可儿买来的那些碟都没带走,文清常翻出来看,边看边喝酒,有时看着看着便沉沉睡去,衣服也不及换,清晨起来着了凉,有一点鼻塞。
人家眼里的喜剧,他竟会蓦然落下泪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生物,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那么的荒凉与陌生。
有长途打来,Thomas与林可儿结婚的消息。文清托秘书买了一套正式的西装,专程赶往巴黎。
婚礼选在可儿的生日。那个夏季,不知为什么雨一直下一直下,空气里布满湿
湿的甜味,是桅子,玫瑰,也许都不是,只是橙与柠檬。教堂前悬着大大的花钟。可儿美得令人不能置信,银白色锻子长裙,低胸,细腰,头发高高束起,上面一顶
小钻石冠,像童话里年轻的王妃。文清沉默望着她。
而更急了,地上一地的花瓣,香味极其清新,不知为什么,文清很想哭。
西式的婚礼为什么与葬礼这么相似?一样的肃白,一样的花,一样的风铃奏乐,
一样的牧师致词。
文清松了松领带,并没有等到礼成,就走出了教堂。雨很快就将他浇得通通透透。
耳畔似乎有人唤他,他停下脚步,低低道:“小蝶!”
“你好吗?”那声音温婉但是哀凉。
“小蝶,不要离开我!”
“不会,再也不会!”
文清泪盈于睫,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一副幻像,在一个微雨的清晨,一只竹绿色
的蜻蜓自远方飞来,轻轻弹一弹翅膀,落在他的肩头,“小蝶……”在他心中,小蝶早已成精为魅,生生世世与他同在,永永远远不会分离! 八
北京与苏黎士有七个小时的时差,念容的感觉好像是早上乘飞机,下午就到目
的地,中间十几个小时算统统白过。还没出海关,就见一个套着袖箍的负责人模样
的人走过来指着她说:‘你,去那边!”念容懵懵懂懂地走进了一间小房间,里面
已有十几个中国留学生模样的人在互相抱怨:“怎么回事?我回国前已经体检过了!”
“我有瑞士保险公司的健康卡,还有什么可查的?”“哎?为什么外国人不查,专
查我们呀?”“为什么只查学生而不查那些出差、旅游的人呢?”——好一会儿,
念容才闹清楚,原来他们被聚在一起要抽血检查。
“干什么?干什么?”忽然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众人都回颈望,只有
念容知道,是劳拉,“干什么?为什么要我检查?莫非我们带了爱滋病毒回来?”
只见负责人面红耳赤地争论:“同志!安静,我们也是执行规定,希望你能配
合!”
“配合?怎么配合?我上机前检查过身体了,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否则瑞士
海关不会放我上机,你们还想查什么?”上海女子的尖牙利嘴为众人出了一口气,
大家也笑起来。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你今天不抽血就别想出海关——来,这边交钱!”
“还要交钱?”众人惊呼。
“对!96元人民币——外币可以兑换。”
出了海关,人人都黑着脸,热辣辣的空气要杀死人般硬压下来,念容下意识地
抱紧了自己的书包,及至这一刻,她的脑子里仍是空白一片,毫无思想可言。机场
大巴里拥挤得可以跳贴面舞,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劳拉就站在她身边,两条修得极
细的眉头狠狠地拧在一起。念容抓着扶杆的腕酸痛起来,又不敢换手,生怕一错意,
就失去了立“手”的空间。
一个德国老太太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念容忙硬腾出一小块空间来,老太太很是
感动,忙着说:“Danke[注]”念容有些难为情起来,便用瑞士德语支吾着。老太太
对一个亚洲女孩能说德语大惊失色,也急急赞同起来,说什么天太热、人太挤之类,
声音略有些提高,周围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们。念容仿佛来不及地说,好像
有什么东西在紧紧迫着她一样,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了,这是在大陆——她已离开
了瑞士。
“你怎么走?”车到了北京国际饭店,劳拉问她,因为对街就是北京火车站。
“你呢?”这回念容学乖了不少,又把问题派司给劳拉。
“我是原打算乘火车回上海。”劳拉顿了一下,突然问,“玛雅,你是哪里人?”
“我?”念容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一时有些结巴,“我是北方人,一个小镇……”
“不如这样吧!”生性泼辣开朗的劳拉提议,“我也是第一次来北京,如果你
不急着回家的话,不如我们一起住几天,好好观光观光这个大首都。”
念容迅速在心中盘算了一下C/A[注]里的瑞朗,折合成人民币大约有1.5万,可
以啦!不如采纳劳拉的建议,在想好去什么地方发展之前先take[注]一段时间了解
一下中国今天的发展也是好的,于是点头应允。
劳拉兴致很好,这时有几家旅馆来拉客,念容皱皱眉头,问劳拉道:“我们不
能就住在国际饭店吗?”
劳拉乜斜了她一眼,“‘不如就住在国际饭店’——小姑娘,你好大的口气,
你知不知道这一晚多少价钱?我想我们住200上下一晚的宾馆就差不多,两人分摊一
下不过100多……”没有星级的宾馆都差不多,念容看不出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但
她乐意有一个精明的女伴。最后她们选中了距王府井不远的一家宾馆,标准间,打
过折后每晚198。
安置好行李,念容倒不过时差,因得直想睡觉,劳拉却精神好得不得了,“来,
来,小姑娘,起来起来,早就听说大前门大前门的,我们先去大前门转一圈。”
“哎哟,”念容求饶,“太困了,不如养足精神再按地图慢慢逛。”
“喂!每晚198就是让你来睡觉的?”劳拉右手撑着腰,“起来啦,小懒猫,趁
着下午,先将一些不知名的边边角角逛一逛,晚上刚好睡觉,明晚起来要么逛王府
井、西单的商场,要么去颐和园、圆明园、北大、清华玩……”唉!上海人的精明
无孔不入,念容叹了一口气,去浴室洗了把脸,就与劳拉出了门。她们搞不清公路
车站牌,于是念容建议打车。司机是个黑黑胖胖、个子矮矮的中年男人,念容与劳
拉刚上了车,一股奇特的臭味就扑鼻而来,“怎么这么脏,”劳拉拼命摇头,“上
海的taxi[注]从未这么脏过。”
“麻烦你能将空调打开吗”?”念容客气地建议。
司机不恶声恶气地说:“不能打,一打车就跑不了,开开窗一个效果。”
“那对不起,”劳拉拖着念容下了车,“我们不坐了。”
“怎么意思,怎么意思?”那黑胖司机追着下了车,“你们他妈玩爷呢是不是?
你们他妈的……”
“喂!你说话客气点!”念容忍不住愤怒。
“怎么客气,怎么客气,你说怎么客气……”
到底劳拉老道,她摆摆手,“你爱怎么说都好,反正你这车我们是不坐的,对
不起!”顺手又招停另一辆看着还新一点的出租车,返身上了车。
“出什么事儿了?”这个车的司机是个较为年轻的男子,脸上带着一副北京男
人特有的,对什么都看热闹的神情。
念容不作声,劳拉淡淡地说:“开空调,我们去前门。”
前门也只是极普通的一条街;没什么特别,劳拉与念容都感到失望,于是劳拉
问附近一个看守自行车摊儿的老伯:“老大爷,这附近有什么北京特色的街道吗?”
“有啊!”老人很热情,声若洪钟般,“像什么琉璃厂,陶然亭……”
“我知道陶然亭,”念容开心道,“是高君宇与石评梅的见证!”
“高君宇是啥人?”劳拉转向念容。
“你们打哪儿来呀?”老人问。
“啊,我们,我们……”念容正不知如何回答,劳拉一口抢过话茬,“我们是
来旅游的。”
“噢!是旅游来的,那可得好好看看咱们北京这两年的发展,”老人如邻家长
者般谆厚,“上出租时要问清路,看打表,当心别让人‘宰’了。”
劳拉反应出奇快,“老伯,如果我们从这里打车去王府井,大约是多少钱?”
“这个,”老人扳手头一算,“也就10块钱,就算堵车也多不到哪儿去。”
劳拉道了谢,拉着念容就走,念容明显可以看出劳拉脸上的萧杀之气。“他妈
的,”劳拉咬牙切齿,“刚才那小子收了咱们多少钱?整整20元!在欧洲两年多没
给人欺负,回来被自己人骗,你说贱格不贱格?”
念容倒并不想置这个气,也许是因为她出国的时间短,没有劳拉那么大的心理
反差,“算了,算了,我们都不会本地口音,又是衣着光鲜两个女生,当然他会耍
些手腕……”
“你倒好脾气!”劳拉迁怒于她,念容忙噤了声,劳拉又恨恨顿足,“多的钱
让他买药去吃!”
一直走到琉璃厂劳拉才高兴起来,“小姑娘,你来看,这些青铜玉器在这里卖
多便宜,拿去送人又体面又划算。”
念容哭笑不得,“假的嘛,当然便宜,不要告诉我这只笔洗真是明成德年间的。”
“你这傻丫头。”劳拉挤挤眼睛,“那得看送谁,鬼佬们谁懂这个?不说他们,
我买了这串玉佛珠送我们餐馆老板娘,她保证笑得牙都掉了。”
念容笑着摇摇头。
时间过得真快,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念容与劳拉吃了一顿火锅,劳拉连连感
叹还是中国菜好吃。吃饱饭后,劳拉建议不如散会儿步再打车回酒店。念容没有异
议。两人正海阔天空的聊着天,突然一个戴黄袖箍的男人迎上来:“哎!你们,对,
就是你俩,去那边!”
“什么事?”两人虽然疑窦,还是走了过去。
只见一张街边桌子旁坐着俩民警,一个年纪稍轻的,“请出示证件?”
“干什么?”念容先紧张了起来。
“再说一遍,要查你们的证件。”
“为什么要查我们的?”念容不高兴了,“我们又不是罪犯。”
“查证件是每一个首都民警的权利与义务,请你们配合。”
这时那个年长的也开腔了,“你们是北京人吗?”
“不是!”念容答。
“那你们来这里是旅游吗?住哪家酒店?有出入证吗?”
“我……”念容一时间被噎得说不上话来。
劳拉也加入阵事,“两位民警同志,街上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为什么要查我们,
我们看起来很像不良分子吗?我们刚从国外回来,有护照。”
“你们是中国人吗?”两个民警上上下下打量她们。
“是!”劳拉的脸憋得通红。
“是中国人就成,有身份证吗?哪里的人?中国人还要什么护照?”
“你们……”念容急起来。
劳拉一把拉住她,“民警同志,我们的护照现时不在身上,第一,我不认为有
谁出街时会随身带着身份证,除非他是严重心脏病患者或是随时准备出逃;第二,
我不认为这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第三,如果我告诉你们我们没带证件,我想知道
它引发的后果是什么?”
“什么后果?拘留24小时呗!”民警轻描淡写的说,“这次放过你们,以后记
住了,出门身上带证件!”
劳拉与念容打车回酒店,路上两人都不发一言。回到标准间,沐浴及换睡衣,
躺在床上,劳拉轻声问:“玛雅,你想念瑞士吗?”
念容在黑夜里轻轻点了点头。
“我也是。”劳拉仿佛看见了她的表情,叹了一口气,“我突然觉得,我其实
根本不该回来——以前在瑞士时,没觉得它的好,有个机会留下吧,又嫌弃对方是
做厨的;老在梦里思念祖国,想着大大的城市,宽阔的马路,各种各样的小吃……
可是回来了才发现,这里和我想像的出入很大……是因为太浓的思念美化了她,还
是当时的目光太狭隘?大大的城市上空是污染的空气,宽阔的马路上是横冲直闯不
顾安全与规则的车辆与人群,各种各样的小吃档脏肮得叫你不敢下嘴……我又不是
爱国华侨回来投资,也不是什么有为青年精忠报国。我想,我还是回瑞士去的好,
如果说以前还在为牙齿与花生仁儿这个问题犹豫不决,那这次的回来反倒加剧了我
的决心——Any case[注],牙齿要比花生仁儿重要太多,没了花生仁儿,还可以嚼
嚼别的,没了牙齿,可就只有干看的份了。”“别说的这么悲壮。”念容试图安慰
劳拉,“至少你应该回一趟上海,听说那里发展很快。”
“哼!”劳拉从鼻子哼了一声,“再快能快到哪里,高楼大厦建起来,不见得
那些OL[注]的素质能强到哪里去;人前打打车,人后挤大巴;我见过太多的女子在
街边档淘衣服冒充名牌货,西服套装里破旧不堪的内衣裤——小姑娘,不要被fash
ion[注]杂志骗过了,谁的工资可以每个月都买得起范思哲与华伦天奴啊?”
“这……”念容虽觉得劳拉的话太过偏激,可又不知如何辨驳,只得说:“最
起码应见父母亲人一面……”
“怎么见?”劳拉叹气,“我出国动用了大哥的私蓄,二姐的嫁妆和父母的棺
材本,都以为可以像弄堂里的阿莲那样在日本一年多,掮个三四十万人民币回去—
—那时不懂事,现在可明白她在日本是做什么了的;可瑞士打工非法,就要想做鸡,
做鸡还要执照呢!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姆妈问起不打紧,最怕三妹冷潮热讽:人家
珠珠没出国还傍了个外国人,你出去这么久,怎么连身份还没换掉呀——还指望家
里出个华侨呢!”劳拉哽咽起来,念容忙翻身下床,去安慰劳拉。
劳拉抹了抹眼角,“谢谢你,玛雅,我没事,只是,我明天会乘机返回瑞士—
—我来的时候买的是双程票,三个月内有效!我已不再年轻,须为自己早打算。玛
雅,我们虽不太熟,整个学校里我只看你有出息,趁着青春,你好好想想今后的路,
人生经不得几回错的。”念容一怔,默默点了点头。
九
有一个智叟阿拉德与埃及国王哈里发的故事,说是智史为了说服哈里发除开罗
以外别有世界,就让仆役端来一盆水,请哈里发除去衣冠饰物将头浸在其中,转瞬
哈里发来到另一个国度,做苦力,娶妻生子,这样过了许多年,有一天,他去散步
时迷了路,来到一条河边,发现周围很像自己来时的景像,忍不住又把头浸在河中,
刹那间又回到了开罗,而侍役准备的那盆温水还未放凉。念容时常觉得自己是在做
梦,尤其当劳拉走了以后,由她独立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她更觉得恐惧由心而生,只
是她不知道瑞士的生涯是个梦,还是现在是大Peking[注]的生活是在梦里。梦里梦
外,她无从选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个城市做落脚点。家,是回不去了;
北京,又举目无亲,最主要是开销太大;听说上海近几年发展不错,但会不会排外?
南方呢?沿海呢?
正在思虑问,一场大病倒替她做了决定。也许是离开太久,水土不服加上空气
污染,她病得奄奄一息,连搬出酒店的力气也没有,月底连医药费一结账,正10,0
00元人民币,她心里一紧,看来,必须先找工作了。
买了一大堆信息导报,念容飞快地翻,细细地看,保安?笑话!打字?精神病!
导购?当然不干!什么高薪急聘,男女公关,要求样貌好、气质佳、思想前卫,户
口学历不限,月薪万元——念容嗤笑出来,她虽无社会经验,可这些广告什么意思,
她还是一目了然的。
对着圈出的几家公司,她打了电话,不是人家嫌她没工作经验就是她嫌人家待
遇低,八百元,开玩笑,养一只狗都不止这个价。好容易有公司愿意面谈,她走到
门口就打退堂鼓——什么办事处嘛!挤在城区的犄角旮旯里,租着民房,一个女人
又是前台又是接待又是部门经理——她摇了摇头。
终于,她做了一个决定,去大酒店试一试,Any Case,她是学酒店管理的,又
是半年,不,三个月的实习经验嘛!不想,酒店给她的打击更大,那些四、五星级
饭店的人事经理、助理,办公室在地下一、二层,鼻子都翘在了天上,“你是北京
户口吗?不成不成!我们这儿只招北京户口的!”“拿护照的?是外藉吗?不是!
那捣什么乱呀!不成不成!”“前台,前台你干吗?一个月400人民币,不包吃住!”
只有一位近50岁的老女人还算客气。“好心”地建议:“你为什么不学一门手艺,
美发、裁剪、维修什么的,你知道,现在北京高级人材早已饱和,像你这样的,恐
怕是挤破头也进不来。”然后模仿电影中的慈禧太后打了个哈欠,“就这样吧!我
也累了,你再看看别的地方吧!”念容当时年纪小,经验不足,听这些话,只有干
点头的份儿,待她后来,不,仅仅是七个月以后回想起来,才知道这女人是多么的
恶毒!她绝望地走在路上,行李还寄存在宾馆前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晚上会住在
哪里,小招待所根本不收她,因为——她是拿护照的,必须去住酒店与宾馆,即使
她是中国人。她又一次落泪。
日近黄昏,她走到一个好像很新的酒楼前,想进去点两个炒菜,老板满脸堆笑
地致歉道:“对不起,小姐,我们这里还没开业。”“噢!”她转身欲离开,突然
看到黄字贴报:急招大堂经理,要求:样貌好,气质佳,懂英文……她突然开口道:
“老板,您看,我可以胜任吗?”
老板是北方人,做旅游起的家,才开的这么个酒楼,想让某一些北方民族风味
菜。念容的到来,之于他,好比一只凤凰,令他的酒楼四壁生辉,他怎么也想不到,
这个女孩是留过洋的。而且,会讲的不只一国语言。与这样优势相比,长的漂亮倒
在其次了。
翻译菜单、安排广告、培训服务生,念容事事亲力亲为,虽然一个月只1200。
念容并没有争什么,她知道自己经验不足,万事总有个开始。“这也是一个学习的
机会。”她对自己说。
一开始,她住的单人间没收拾出来,便与其他服务女生住一起,那是一个类似
集中营的大间,没有窗户,没有空调,开开门被蚊子咬死,不开门被热空气闷死,
众女孩照顾她,让她睡在最靠外通风处,可头一晚,她还是失眠了。女孩大都来自
社会底层,年龄最小的才16岁,最大也不过23,其中不乏眉清目秀,容貌姣好者,
念容在心里叹一口气,可惜了,长得好又有什么用处,铁路枕木边的野花,开得再
艳丽,也乏人观赏。她们运气太坏,不懂得投胎,不懂得利用自己的优点,不懂生
活,所以她们毫无气质风度可言,所以她们淳朴。
餐馆地势好,在高级公寓、写字楼与使馆区附近,加之在宣传上念容颇费了脑
筋,生意很快上了轨道。随着名声越来越大,中午来吃饭人也多了起来,念容得知
这些写字楼的餐厅价钱并不便宜,而且味道也不好,于是建议老板搞商务套餐。生
意越来越好,老板乐得合不拢嘴,很快,念容的工资就加到1500。
念容却几乎把命都卖给了这间酒楼,早晨七、八点她就爬了起来,指挥值早班
的女服务生和厨房的男孩子们打扫餐厅——中国的餐厅风格与自己在国外学的那些
毫不相干,但她尽量把自己书本上的理念变为现实,所以客人对他们酒楼的清洁度
都交口称誉。然后是摆台、折餐巾纸——她摆的规格全按大酒店的标准,她相信同
级别的中餐酒楼没有第二家。她要求客人来时小姐一定要放下手中的活全力招呼客
人,而且只准站着,不许在工作时间聊天——不说别人,她自己就先以身作则起来,
别的服务生可以换班,她是生生地从早站到晚。
餐厅周围有许多卡拉OK包房,她的宿舍就是这些包房中的一间,无窗,无空调,
四面墙,低暗暖晦的背景色——啊!太阳,她好像自在这间酒楼工作就再也没见过
太阳。她没有休息日,老板没说给,她也不要求。晚上,她一定会守到最后一桌客
人离开。卡拉OK包间直到深夜、凌晨,破喉咙的吼叫声也在此起彼伏,可念容太累
了,她挣扎着祷告:“我现在躺下来睡觉,求主保守我的灵魂,如果我睡醒前死去,
求主接受我的灵魂……”她好像是一个堕入几间的星际人,那本Bible是她与过去联
接的惟一信物。
好在来这间酒楼吃饭的人档次都不是太坏,主要是各写字楼里的职员,每逢周
末,也有使馆区的人。所有的客人都对这个声甜样靓,看上去年纪很小的“经理”
女孩非常好奇。念容只微微一笑,并不和他们有除去客人与服务人员之间多一步的
接触。女孩子们在她的培训下,也可以使用一点迎来送往的基本英文单句,念容和
其中两个女孩关系略近一点。一个叫素素,以前是别处歌厅的坐台小姐,不愿再在
风月场里打滚,想重新做人;另一个小女孩月月,只有十六岁,小小的一张面孔,
小鹿一样的眼睛,说起话来总是怯生生,很受众人欺负,念容不由想保护她。
时间长了,念容渐渐注意到,靠窗子的十九号桌子,每天中午都会坐同一个客
人。那男人总是浅灰或深蓝两色的衬衣,笔挺的西裤,一副无框眼镜。吸引念容注
意的是他皮带上挂的一只腕表,金劳!她认得。这个男人是有点家底的,而且,不
像一般土财主那么爱炫,他竟把金劳当挂表饰在腰间,念容不禁对他有一丝丝好感。
这个男人吃饭并不挑,总是菜牌上写什么就点什么,匆匆吃过后结账,他来的
时间也不固定,吃的时候不特意赶时间,于是念容断定他大约是经理或是自己做老
板。
男人的普通话并不是特别好,然而又区别于那些香港人、新加坡人。广东人?
念容在心里迅速判断着,于是每次点菜念容会亲自上去用广东话解释给他听,“你
会说广东话的?你是哪里人?珠海?深圳?”男人惊喜。念容毫无表情地微笑了一
下。“你们这里晚上有什么节目,如果我带客人谈生意——”念容不待他说完,就
点手招了月月来,“向这位先生讲解一下我们的娱乐项目”,就转身去招呼另一桌
的客人。
餐厅里有无数琐屑的事情,男员工间打架争吵简直家常便饭,耳边常常是谁谁
谁举报谁谁谁偷吃餐厅里的东西,女孩子们更是不见了头油,少了面霜,谁谁谁的
梳子在谁谁谁的枕头底下,吵的,哭的,不愿意的,念容常常劝了这头,那边又闹
了起来——谁说餐厅不是个小社会呢?最要命的是老板的眼神已经越来越不对劲,
跟她说话总要拍拍打打,念容一阵阵想呕。
素素信佛,言语间总有些怪怪的,众人与她不大和。念容不明白以素素当年
“头牌花旦”的身价怎肯来这里屈就?端盘子、拿笤帚,看人眉眼,一个月不过40
0元,连素素平素用的一支唇膏都买不起。一天,念容闹肚子,晚上起夜的时候,突
然看见穿吊带睡裙的素素从老板房里走了出来。念容全明白了。素素看见她,并无
太多尴尬,反而进了她的房间,抽出一根烟,“容姐,抽一支吗?”念容摇摇头。
素素叹口气,“‘命里只三钱,莫争五两福’,容姐,你说,我能做什么?跟定一
个男人总比千人踩的好——”念容低头不语,素素声音渐高,“我拿什么和你比,
我又不会英语,我连中学都没读完,爸爸瘫了,妈跟人跑了,底下又有个弟弟,你
说我怎么办?”念容答不出话来。“哼,你知道吗?”素素突然扑嗤一笑,“那王
八蛋还看上你了呢!说什么‘迟早我要把她拿下马’,‘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当这
个酒楼的老板娘’。”念容心里一寒,素素接着说:“我劝他趁早歇了这份心,人
家容姐姐是天上的凤凰,飞累了,在这里停停脚,一有风,就又飞了,咱们这些泥
巴稻草,根本系不住她……”念容鼻子酸了,“素素;你太抬举我了……”
周末的时候,那男人果然带了外商一起来。念容一边招呼着其他的客人,一边
留神他们这一桌。男人的英语不是太好,说到关键处总是连比带划,手势颇颇,外
商有很重的欧洲腔,英语发音极怪,及至他不由自主蹦出德文单词来,念容才醒悟
他的来历。但他们仿佛在谈很重要的事情,男人说话很辛苦,外商也很焦急,就在
这一刹那,念容火石电光地有了主意。她轻盈地走上去,为两个人续满了茶杯,男
人抬头致谢,念容借机说:“如果不是太机密的话,我很乐意为你们充当翻译,我
在瑞士留学,可以讲德、英、法三种语言。”男人感激若狂。念容平静地低声帮他
们翻译,外商紧锁的眉头平展了。临走前,男人递名片给她,“小姐,这次多亏了
你,我的助理刚刚离职,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是说,如果你在这里干得开心就
算了,但,有机会我还是希望……”念容平静地微笑,她绝不让自己的眼睛或是表
情泄露心中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她并没有接那张名片,反而客气地笑着,“你来这
里多吃几顿饭也是捧我的场。”男人一边“当然,当然”地应着,一边讪讪地收了
名片,他不知道,鬼灵精怪的花念容早已把他公司的头衔、地址、电话号码看得烂
熟于胸。
小女孩月月又被人欺负,哭得抽抽搭搭。念容拉了她来自己的房间,一边整理
箱子一边说:“月月,你要会自己照顾自己、保护自己,这些衣物、化妆品都留给
你,太大穿不下的,就分给素素和其他几位待你好的小姐妹……”“容姐姐你……”
月月惊叫起来。“嘘!”念容轻轻向她眨眼睛,“别喊!这是二百块钱,月月,容
姐姐帮不了你太多,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念容换了一套只在瑞士穿过一次的紫色长衣长裙,在书包里塞了一套换洗衣物
和简单牙具,向老板告假道:“我牙痛,需要看医生。”老板并未多加疑心,念容
打车直奔建国门而去。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她顺利找到了发展大厦:大厦灰色的现
代高层建筑衬着夏季碧蓝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光洁的大理石地面,高大的lobb
y[注],一尘不染的墙壁,一名制服小姐满面笑容地问她:“请问,您去几层?”
“啊,”念容稳了稳自己略略慌乱的心思,“十七层,昌顺贸易进出口公司。”小
姐引她进了电梯,她自反光镜中看到自己,为什么精神这么差?为什么一副乡下女
子的惶恐样?镇定!自信!她对自己下命令。
玻璃门没关,念容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这是一间不大的office,但布置得井然
有序,每一格屏后面,员工们静静做着他们应做的事,只见脚步匆匆滑过,他们低
声说话中交换的术语是她听不懂的,似一种密码。男职员是一律蓝衬衣、灰西裤,
女职员打扮得高贵艳丽,套装高跟鞋,化着浓妆,发式合时——相较而言,自己这
套休闲不休闲,晚装不晚装的紫色衣裙……小姐,请问您找哪位?”一个浅色套装、
短发的漂亮女职员急急赶来。
“我,”她有些嗫嚅,“我想找齐先生。”
“哪个齐先生?”那女职员显然是前台,“他的分机号是——”
“对不起,”念容恢复了镇定,“齐南岭齐经理。”
“有预约吗?”小前台仍在追问。
“我是他朋友。”
齐南岭见她时吃了一惊,“你,怎会是你?”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念容镇定地微笑,“你以为会是谁呢?”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三十多岁的男人突然手足无措起来,“我是问,你
怎会来,哎,不是,你不是在……哎!”
念容扑嗤一声笑将出来,既而又敛了笑容,郑重道:“齐先生,我今日来这里
不为别的,只想知道,您说的话还兑现吗?”
“什么话?”齐南岭愣了一下,念容的脸色一下子紧绷,继而转身道别。
“为什么?”齐南岭冲上来拉住她,“我是忙糊涂了,一下子没反应来,这就
是非常需要一个助理的缘因了。”念容紧抿着嘴唇,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脸,半晌,
才又轻轻地微笑了。齐南岭也松了一口气,“你能来太好了。只是我一直奇怪,你
不是没有接我的名片吗?那地址……”
念容的眼睛乌溜溜地睇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精灵古怪!”齐南岭摇摇头,“只是我有许多疑问,为什么你会在……”
“齐先生,”念容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任何时候,只要你方便。你那边……”
“需要什么手续吗?”
“应该没有什么太复杂的手续,你有档案吗?对了,你不会有,将你的护照、
学历copy[注]件交一份给我们人事经理就好。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姓花,花念容。”
“好名字,多大了?”念容调过脸,似笑非笑地盯住他。
齐南岭被盯得不好意思,“对不起,是我造次了。只是你看起来那么小,是很
小就出国了吗?北京有亲人吗?”
“齐先生,”念容深吸一口气,“我可不可以现在就上班?”
“现在?”齐南岭又一次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是!”念容平静得无任何表情,“我可以问一下月薪吗?”
“月薪4000RMB[注],”见念容不作声,又补了一句,“然后可以加。”
“不会,”念容沉吟道,“齐先生,作这一行我并没有经验,您不可以给我这
么多,这样我会有压力。”
齐南岭又一次地镇惊了,这个女孩太特别了,他注目了她很久,想得起的第一
句话就是:“你今晚住哪里?”
念容耸耸肩,她不觉得这是件很大的事,工作有了着落,还怕没地方住吗?
“这样,”齐南岭察言观色地看着她,“我的上任助理租了一间apartment,因
她走得急,房子并没有退掉,你若不嫌弃,就先住在那里……”
“房租?”念容眉心打着一个结。
“这你不用担心,”齐南岭说,“房子由公司来租。”见念容还是满脸疑窦,
他解释了一句,“这是公司的编制。”念容仍不作声,他又补充道,“这样吧,你
的工资试用期为2500RMB一个月,以后按情况再涨——Any case,先看了房子再说,
总得让你有个落脚的地方。”念容终于展颜笑了。齐南岭心头突然一紧,他第一次
发现,这个女孩竟这么美。以前不过只觉得是个略有姿色的小女孩罢了,在这一笑
间,突然,凤飞凤鸣,华彩熠熠。他费了好大劲才抑住心中的激动,“花小姐是哪
里人?”
“北方,一个小镇。”念容心无芥蒂地回答着,唇边有一个浅浅的酒涡。其时
他很想去尝尝那里面的甘美,“记得有首古诗,”齐南岭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叫
做:北方有佳人,悠然而独立,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
人再难得……花小姐可不就是北方佳人。”
“齐先生太过誉了,我哪当得上‘倾国倾城’四个字呢!说出去,叫人家笑死!”
念容笑着连连摇头。
那是一座涉外公寓,很好的物业管理,她的房子在最上层,由一个宽大的卧室、
一间小小的客厅和一个不大不小的厨房组成。房子整体虽不大,陈设却十分高雅,
整间房除了白就是原木色,显得十分明亮,让人最爱的是一扇落地窗和一个大大的
露台,念容不禁欢乐的惊呼了一声。齐南岭含笑望着念容,念容红了脸,自嘲道:
“说来也是从瑞士回来,却一副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叫你见笑了。其实人就是
这样:身在福中不知福,等到一切被剥夺,也只好默默忍受,然后再给点甜头,就
乐得飞飞。我也是被关怕了,一见亮处就……”
齐南岭被感动了,有些不忍:“若是我早一点发现你就好了……”
“不,齐先生,”念容闪着亮亮的眼睛,“生命其实就是等待,每一秒钟都会
发生你所期待的事情,只是在那一秒到来之前,你要付出许多耐心。我相信,没有
以前的忍耐,也就没有现时的获得。”
齐南岭怔怔望着念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女孩,根本就是出尘超世的卓
越。
“你在想什么?”念容问他。
“啊,”齐南岭轻轻咳嗽一声,“我在想,你一个小女孩独自闯荡,殊为不易。”
不想念容竟嗤地一声笑出来,“哪有这么沉重?”继而又转为严肃,‘济先生,
我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父母没有能力再给我什么,今后一切都要看自己的了,不
闯它一闯,岂非白活一场。”
齐南岭微笑道:“好了,我们不是开宣誓大会吧!这样,我们开车去长安街帮
你选两套职业装吧!”
“这个……”念容还在躇踌。
“不用担心,公司有置装费!”齐南岭拍拍她的肩膀,“走吧!”
夜幕降临的长安街,灯火点点,十分美丽壮观;车在街上飞驰,好像在灯的海
里滑翔,这种景像是在瑞士没有也不可能有的。念容在心里感叹着,其实每个地方
都有自己的优势,应该take[注]时间、花心情去了解它——劳拉离开得太草率了。
在赛特游来逛去,念容暗暗感叹了,原来大Peking的消费水平一点也不输给瑞
士,某些地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衣服怎么可以卖这么贵?念容不知道该选什么。
齐南岭笑了,他猜出小女孩在想什么,于是让售货员拿出一套洁涵诗的白色麻
纱套裙让念容试一下。过了不久,念容从试衣间出来了,齐南岭眼睛一亮,原来这
个女孩的身材这么好。真是人要衣装,那身学生装和一束“马尾巴”完全遮住了她
作为女人的雅致与魅惑。他又匆匆要了合适尺码的米黄与银灰两套职业装,也未再
让念容试,就去付款台结账,共7800。
“这么贵!”念容局促而不知所措。
“没关系,”齐南岭微笑,“会从你以后的工资里扣的!”
十
office工作的辛苦与酒楼是完全不同的:刚刚接到一份必须在十五分钟内打好
的几千字的文件,电话铃又响了,这时会计拿过费用交纳报表要她签字,偏偏齐先
生又催她快准备资料去会见客户……
开始的时候全不适应,也曾丝巾搭错套装被同层的其她OL暗暗取笑;也曾赶点
打卡被电梯夹住过;也曾挤班车时挤散了昨晚盘好的发型;也曾用着CD[注]的香水
而被别人问是不是趁百盛“打折”时买的……
职场如战场,谁若说OL的日子悠闲好过念容真会把那个人的头凿穿,这几个月
所听、所看、所学的,是她以前在任何学校里都不曾获得的!代付是讷于言,回报
是敏于行,她已成为齐南岭真正意义上的左膀右臂。
念容到底是Top student,她比所有人都学得快。她知道,要不想成为office这
个陷阱的猎物,要想在这个四季有空调的写字楼里得风得雨,鼎鸣造势,成就大业,
就得学会卖俏弄乖,把自己浓缩成一只皮薄肉厚多水多汁的橙子,任何情况下都精
力充沛。
她比任何老牌白领更老牌,更会用眼睛摆卫生球,更会用嗓子里表达干噎着的
嘲弄。对招牌比自己公司亮堂的OL们不卑不亢,对招牌比自己公司黠暗的OL们白衬
衣黑蕾丝的穿戴效果大胆鄙夷,对比自己青涩的新人在大理石地板上跌跤,在大堂
里约客户的做法用鼻子哼着嗤笑惟恐不及——这是一场女人的战争,男人们哪里懂
得?念容在这一点一滴中磨就了自己的性格,天真会被人误为十三点,率直则是故
意使人难尴,待人惟有虚伪,但据说人们把它称作涵养与风度。
在Bible里,她现在最喜欢是《诗篇》中大卫王对神的称颂: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
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得意时,她甚至将它翻译成粤语讲解给忙碌之余的齐南岭听。齐南岭微笑了,
他从心底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孩子,健康、美丽、能干、有才华、留过洋、会三门外
语,普通话粤话皆能说起来——这是怎样的一个奇迹呀!她代表的是另一个世界中
的高尚与美好,好像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法国的香榭丽舍。瑞士的冰淇淋、英国的
下午茶、德国人的勤奋与自律。在认识念容之前,他有过几任女友,当时也曾有过
感情,可是无法同念容相比,念容已从他口中的“花小姐”慢慢变成了“阿容”。
公司里的男同事都窃窃私语:整幢发展大厦,第一美女当属花念容。“第一美女”
这个称谓不免过分,美是一件很主观的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念容当仁不
让的气质绝佳,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灵性的光彩,再美的女人站在她身边就是
一堆可爱的木头。
齐南岭出生在靠近广东顺德的一个不知名的乡村里,祖上三代没出过一个读书
人,作为长子的他出生时,家里人为了他的名字颇费了一番脑筋,后来因为他们是
岭南人,就叫南岭。其时十村八寨,叫“南岭”简直像田里水稻,一抓一把,可是,
只有他这个南岭是状元郎,考上了中山大学的经济系。从给人打工到自己当老板,
风风浪浪他也见得多了。安排好父母与弟妹,他一直没结婚,心高气傲地拖到了33
岁,直到……遇到了阿容。阿容谈判风度极好,往往没开口,气势上先压倒了别人,
语言能力倒在其次;阿容待人温婉,客户都交口称赞,面庞美丽倒在其次;阿容天
性纯良,善于结交其他公司老板的助理与秘书,心思缤密倒在其次;阿容……他微
笑起来,阿容已在他心里生了根。收发E-mail、等国际长途、制作合同……念容常
加班到深夜,有时齐南岭一个手机打来,她又得赶回家去换衣陪客户,为了方便,
齐南岭给她配了一部富康车,又以公司名义送她去考驾照。其时公司部门经理不过
才是桑塔纳,员工间有人交头接耳。
念容并不是冷酷,但她必须步步为劳,她太知道自己正在交运,太过珍惜新生
活,十二分的刻苦经营,她像避水雷一样避过office女同事真心假意的关怀与妒嫉,
像躲流弹一样逃离与男同事过分亲热的关系与举止——但,最麻烦的似乎还不止这
些,是齐先生!她花念容并不是琼瑶纯情小说中的女主角,亦不是一块生木头,齐
先生目光中的热切企盼,只有傻子才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经过了
这么久的OL生涯,她才知道OL也分三六九等,像门口那个小前台,一个1500RMB,天
天挤大巴上下班,亏她每天还能衣着光鲜妆彩照人,二十多岁快嫁人了还和父母住
在一起——而她,也算是一个小白领呀;业务部的女孩子们底薪2000-3000不等,
每天出去拉客户,跑利润,受的气一点都不比restaurant的waitress[注]少,或有
过之。就常听见彩妮抱怨:“何必呢,扮得似妓,作得像狗,人家踢一脚,还要拍
手说踢得准。”——花念容不敢离开这里,不全是为了公寓、车、和每个月开支巨
大的“置装费”,往日生活太大的阴影在她心上,她很怕再返回头重新来过:她想
起自己在内地读大学时住的集体宿舍,七、八个女孩子一间房,不是停水就是停电,
一盆水洗完头后再洗脚,被子永远小得遮不住脚头,冬天一来,暖气永远供暖不足,
打饭、拎水,甚至洗澡都要排长长的队……她叹气出来,其实没有比较倒也罢了,
她对外界的知识开了,知道其实还有另外的生活,另外许多种不同的生活,像精致
欧洲的花园式建筑,像可以在温馨的Coffee Shop中消磨一个下午……可是她又不愿
意跟齐先生,她感激他,尊敬他,可仅仅只是感激与尊敬而已——她甚至无法想像
跟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情形,不不不,他们是那么的不般配,年龄上,文化背景上,
地域上,都有那么大的差异。不,其实都不是,她就是不可以接受他的感情,接受
了,那自己与当年的素素有什么区别?素素起价400,而自己起价4000?素素中学没
毕业,而自己大学读了一半?素素……自己……不不,绝不可以,在这样的时候,
这样的情况下,去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她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也有一个好朋友,是哈格娜服装厂驻京办事处的一个女孩子贝蒂·薛。那次
是他们公司与哈格娜共同赞助一部电视剧,一起吃饭、看娱乐节目,贝蒂的老板是
个香港人,姓胡,矮矮胖胖,与瘦小伶俐的贝蒂相映成趣,念容不禁笑了出来,不
想贝蒂不仅不以为忤,还向她眨眨眼睛,她们就这样成了好朋友。贝蒂是南方人,
说不上漂亮,但是眉目清秀,有一股让人舒服熨贴的气质,更难得的是她声音好听,
唱起歌来如百灵飞啭。可念容喜欢她更因为觉得她心地善良,贝蒂笑着,“你我又
没有利益冲突,我为什么要对你不善良?”
大家吃饭后,胡老板借酒盖了脸笑对齐南岭说:“花小姐是我近十年见过最好
看的女性。”
齐南岭一语不发,低头挟菜给念容:“吃!”席间气氛紧张起来。
念容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微笑道:“有这种事?这十年间哈格娜在亚洲拓展
业务,谁不知道胡先生的大名?胡先生也是忙得除了上飞机就是进办公室,今日才
闲下来,第一个就碰见我……”
客人们都大笑起来,齐南岭紧绷的表情也随之松弛,胡先生暗暗颔首。
吃完饭后大家又去酒吧,念容暗暗留心观察,发现贝蒂虽礼貌周到,但并无和
胡先生有异样或暧昧之举,不禁对这个女孩更加喜爱与钦佩起来。酒吧里有卡拉OK,
念容最讨厌这玩意儿,什么水准的人都敢往上站,个个都是破竹嗓,每个人开口就
做七八个人合唱似的。酒吧里原有陪唱的小姐,因他们几个老板都随身带了秘书或
助理,也就没有上来问。直到贝蒂上去唱才算是一种享受,她连唱了好几首,连酒
吧里的侍应生与小姐们也齐齐喝彩起来。
齐南岭抢过话筒,连推念容,“去,上去唱一首英文歌,不,德文歌,让他们
听听!”
念容觉得毫无必要,大家玩得开心就好,何必争这种不相关的风头。
胡老板笑着作理解状,“花小姐怕生嘛!”齐南岭急起来,“你以前做事的那
个酒楼都是卡拉OK包间,我不信你不陪客人唱歌……”念容冷冷地逼视着他。
男人们喝得东倒西歪,只有胡先生尚能勉强维持风度,贝蒂急着扶不动他。念
容出去将老板们的车交了过夜泊位费,让随行人员打车送他们回家。她将齐南岭扶
上了自己的富康,开车绝尘而去。
齐南岭喝糊涂了,一会儿说自己家在东城,一会儿又说自己住在海淀区,念容
觉得自己这么围着三环兜圈子实在不是办法,只好先开车回了自己的公寓。一路上,
齐南岭又哭又笑,吐得车里一蹋糊涂,念容强忍住心中的厌恶——男人,是多么虚
弱的一种动物。她让保安人员帮忙,把齐南岭拖到沙发上,帮他松开领带,准备了
一大杯凉白开给他。
次日,天不亮念容就起床,洗漱完毕,留张字条给齐南岭,下楼把自己的车开
到洗车中心去,又把齐的车开回来,这才打的去公司。
齐南岭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下午,秋日的阳光淡淡地照在屋子里,很舒服。
上着蜡的袖土地板纤尘不染,上面散放着几块白色绒毛小毯。靠门的一面墙全装饰
成壁柜,一格是书,一格是水晶玻璃饰品,五十年代圆浑型沙发,中间一个小小的
玻璃茶几,上面放着优雅的水晶花瓶。
齐南岭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除了一支支香水与多种爽肤剂,
根本没有食物的影子,酒架上倒是有几支AOC级的法国红酒。“真会享受!”他嘟囔。
他实在饿了,拨了个电话去比萨店让他们送外卖上来,自己则去浴室调试水温。
念容回来时发现自己的老板还没走简直大吃一惊,可她尽量克制地没让这些表
情流露出来。睡了一天的齐南岭兴致好到不得了,非要约念容去看电影,而忙了一
天的念容只想回家沐浴睡觉。好说歹说打发走了齐南岭,念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自己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他要还这儿捣乱自己都很难
开口拒绝。说他吧,他是自己老板;不作声吧,你看,满屋的比萨、面包屑,床上
被他坐得乱七八糟——什么品性!
念容一边隐忍着收拾房间,一边默默地祷告:上帝啊,赐给我一颗平静的心去
接受那些我不能改变的事情,给我勇气去改变那些我能改变的事情,并赐给我智慧
使浙知此二者的区别。突然电话铃大作,念容疑惑地摘下话筒一一原来是贝蒂·薛,
她刚刚和男朋友闹了别扭。她希望可以在今年结婚,男朋友却一心要考Tofel[注]。
念容细声好语的安慰她,安慰安慰着,不禁羡慕起来——多么纯洁的烦恼,多么真
诚的忧伤!齐南岭越来越倚痹念容,看她对着话筒礼貌而又有节制地用英文或法文
解释货运延期的事宜,看她粉红色纤长的手指在键盘如蝴蝶般腾跃,简直是种享受!
美女!然而美女也分等级,念容毫无疑问是酒,是上好甘冽的美酒,越看越耐看,
初闻甜美,细细品味后悠香不绝。就连她微温、不耐、气恼的神色也代表着她的冷
傲与身份。他经常和她不分场合地同进同出,公司同事好像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最
起码那些心飞飞嘴花花的未婚小子们都离念容远了。
念容的苦恼没人能知,她经常半夜捧着电话和贝蒂一聊几个钟头。贝蒂极其善
解人意,大部分时间只是倾听。当然贝蒂也有自己的琐屑,虽说她一个月的工资与
念容不相上下,或甚过之,但福利待遇远不及念容。她与男友在近郊租了两室一厅,
一个月一千二,每个月下车,上下班的车费少说也要四五百元,更别提搭的时间了。
同事结婚、过生日、平常日子里聚餐,怎能不掏钱出来?还有磨死人的电话费、手
机费、电费、水费、煤气费……四五千的工资挣回来,也不见宽裕到哪里去。两个
人都挣工资还好一点,前段时间男友又要考Tofel,等于她一人挣钱两人花,贝蒂也
不过才二十五六岁,可生活的压力让她觉得自己老足十年。她不认为齐南岭有什么
不好,当然,他是配不起阿容的。其实第一次见阿容时,不用自己老板说,她心里
也这么认为,“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她还记得那时阿容一条白色“宝姿”
的长裙,坡跟白凉鞋,美丽的足趾,似珍珠般一小粒小粒。头发不长不短,乌亮地
垂在肩上,露出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狐媚地挑向鬓角。这是传统
意义上的风水眼,清冷冷如夏日荷塘里滚动的露珠。那时贝蒂便想,《聊斋志异》
的花妖树精,大抵都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吧,才能在一瞥间,将富家公子、清贫书生
的心肺统统勾去,万劫不复。一连好几天,她稍有闲暇,心中便漾着阿容的目光—
—做女人的贝蒂尚且如此困惑,不知那些男人怎抵得了花念容一颦一笑间的诱魁。
深秋的时候是齐南岭的生日,他邀念容去自己家作客,念容思虑了许多,还是
硬着头皮去了。“我不大懂给男人买礼物的。”她闷声说。
“没关系,没关系。”齐南岭兴致很好,“我倒有一件东西请你收下。”说着
递出一个丝绒盒子。念容吓得连连摆手,“这怎么敢当,明明是你生日……”不想
喀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齐南岭已将盒中的铂金手链抽出来戴在了她手上。那
过程的迅速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戴上手铐一般。念容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
只管把手去解那链子,偏偏慌乱中摸不到那门榫的机括。她急了,便使劲去抹那链,
想把它硬褪下来。齐南岭忙握住了她的手,“阿容,你不会这么不给我面子,你不
喜欢,送别人也一样,现在还给我可就……”念容脸憋得通红,她几乎要哭出来,
“真是谢谢您了,可是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收……”“为什么不呢?”齐南岭
加剧了握她双手的力量,“你难道看不出我的心意吗?”
念容推胃不舒服,早早告辞,开着车东游西荡,心里一百三十遍地骂着“Fuck
ing!”[注],那只手链贴在她右腕上,凉嗖嗖,滑腻腻,如一尾蛇,她其实并不是
十分恼恨齐南岭,一个人对自己那么好,总有一定的目的与原因——难道自己就一
直是白雪公主,不曾动机不纯过?像当年她对沙威、沙克、Steven……她千方百计
地找理由替人家开脱,每个人都有不自己的苦衷,都有委屈,独独轮到她自己的时
候,一点借口也没了。她将车停在路旁,把头搁在驾驶盘上,这里没人看见,恐怕
可以偷偷流一会儿眼泪。
有人轻轻弹她的车窗。
“谁?”她抬起头。
是位年轻的警察,张望后座,张望她,示意她摇下车窗,“你一个人?”
念容点点头。“夜深了,小姐,这里不大安全,回去吧!”
念容怔怔地,“回去?回哪里去呢?”
年轻的警察欲语还休,终于说:“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念容泪滑至唇间,有泪的时候,不能说话。
念容终于和市场部的曼丽吵了起来,上个月就应赶出来的报告到现时还拖拖拉
拉,所有的客户回馈表一点消息也没有,问时,总说在做做做,其实每天都约了同
事下午逛街。泥菩萨都有火,“曼丽,这个星期再做不出业绩,我只好按规定做相
应处罚。”
曼丽当面不敢顶撞,背后嘴里不干不净,“还真以为自己是老板娘,脚跟没站
稳就做威做福。”
“你说什么?”念容到底年轻气盛。
“我说,”曼丽浪声浪调,“谁像您工作那么卖力,日也做,夜也做。”
一公司的人都屏着笑,紧张地看念容的面色。
下班的时候,念容接到贝蒂的电话,“一起出来吃饭好吗?我男友的同学刚从
美国回来。”
“好!”念容闷闷地应道,“我开车去哈格娜接你!”
“我现在不在哈格娜,在另一间法国服装公司,叫艾丽斯,地址是……”那端
传来贝蒂的娇笑声。
“咦?你身手倒是快!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换?待遇如何?”念容眼睛一亮。
“我现在在公司,不方便说话,见面再讲了。”
原来贝蒂的工作是猎头公司帮着物色,工资、头衔倒未必比哈格娜优越,但是
手机费、交通费全报,每个月还有八百块钱住房补贴。
“你不会告诉我你换工作就是为了这点补贴吧?”念容微笑。
贝蒂恼怒起来,“当然!我读大学都是为了将来收入可以高一点,不要说是工
作了,否则你以为我早上挣死八活地从床上爬起来是为了什么,为了信仰吗?不,
当然为薪水。”
“不过只是千儿八百的……”
“老天,你真清高,”贝蒂恼恨得笑起来,“你真是开轿车的不知挤大巴的难,
这是一个商业社会,讨价还价、能卖全卖,价钱多一分也是多,怎么淡泊呢,大子
儿没有还想谈志向,耍性格?你以为人人像你,可以免费住公寓、开富康——”发
现念容脸色转至铁青时才住了嘴。
最后还是念容打破了尴尬,“刚才,你说的是,是什么公司?”
“猎头公司,啊,不要告诉我你连什么是猎头也不懂,亏你还在欧洲待过。”
贝蒂取笑。
“真的呢,”念容自己也笑起来,“所以说我土,在欧洲大部分时间用来当学
生妹。”
贝蒂也笑,边笑边说:“告诉你,这种摩登荐人馆近日十分吃香,许多大公司
都委托他们找人——你需要吗?我写几家资深誉响的地址给你。”
“能行吗?”念容转着方向盘,“不会一份resume在他那里扔一百年吧!”
“当然不会,”贝蒂笑得更响,“你是他们一单生意,做好了他们是要抽佣金
的,我敢保证,为你办事比为他们亲戚姊妹更尽心尽力。”
“你真损!”念容摇头大笑。
贝蒂不由提醒:“当心!看红灯!”
由于路上堵车,到海帆酒吧时,贝蒂的男友与他同学也呆了好一会儿了。
“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念容连连致歉。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友阿容,这是我男朋友纲,纲的同学杰。”贝蒂
边说边点饮料。
纲是一个普通的北京男孩儿,高高的个子,平头,小眼睛,不知道娇俏贤淑的
贝蒂看上了他哪一点——也许情人眼里出西施吧!而略矮些的杰就英俊多了。他是
那种极暗的肤色,衬得牙齿雪白,脸上轮廓极深,笑起来有种盅惑的神情,意志力
稍逊的女孩一不留神就会陷进去。
“杰是学舞台艺术的,在美国四年,刚刚回来,你们一定有共同语言!”贝蒂
热心地窜掇着。念容一面领情地敷衍,一面在心里好笑。
“花小姐是学……”杰的声音很有磁力。
“酒店管理。”念容点了一杯扎啤,笑说,“像贝蒂一样,喊我阿容吧,我们
好像不是在office里interview[注]。”
“好专业,酒店管理,十分高尚。”杰说。念容又笑了,她知道这类年轻男孩,
即使她说自己是学建筑学医药甚至学家政,他都会交口赞好,然后找出一大堆好的
理由来。这样透彻的心态,真是不利于恋爱的,真真辜负贝蒂一番好意。
杰很会说话,与刚一搭一当,像在表演相声,逗得贝蒂与念容不住大笑,很久
没这么开心了,念容在心中叹道。
夜深了,念容坚持开车送他们回家,杰有意卖弄身手,要来驾驶。念容将方向
盘让与他,自己坐在后座,与贝蒂同排。念容打开妆盒,用化妆棉修刚刚花掉的唇
线,不妨杰一个紧急刹车,棉棒狠狠撞在齿间,念容“哎哟”一声,杰急忙回手拍
她,“没事吧?”杰歉意而急切,因为要看路边,所以不能转过脸来。
“没事!”念容轻轻挣脱杰的手。
“那就好!”杰的手轻轻滑下,拉住她的手腕,好一会儿,才松开。念容的脸
一壁红过肩胛,幸而贝蒂并没有看见。
念容泊好车,上楼,一开灯,发现屋里竟另有一人,她不禁尖叫起来。
“别怕!是我。”齐南岭坐在沙发里。
念容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脑子里却飞速旋转:他是怎么进来的?这间屋里
有防盗设备,大门外还有保安。
“我有这里的钥匙。”齐南岭帮她解开了疑团。
念容轻轻点头,可不是嘛,这间房子根本就是他租的,自己算什么呢?念容突
然觉得心脏有点不舒服,于是她从凉杯里倒了一杯水,默默地喝了一口,盯着齐南
岭。
“坐啊,你干嘛这么看着我。”齐松了松领带。
念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均自己的状态,“齐先生,这么晚了……”
“你刚才去了哪里?”齐故作悠闲地问。
虽觉得干他屁事,念容还是温和地回答:“和贝蒂去喝酒。”
“你酒量很好?”齐露齿微笑。
念容点点头,目光却仍然戒备。
“我来是想和你聊聊天,自己睡不着……”齐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
念容眉头蹙了起来,然而故作大方地一笑,“那就聊吧!”
齐想了想,“你在瑞士几年?”
念容不作声,隔一会儿才道:“我不想讨论这个!”
“你有男朋友吗?”
“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世界上最烦的事情就是回答蠢人的问题,
而这个蠢人你又必须面对。
但这一切并未打扰齐的好兴致,他继续说下去:“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样子,
你穿着制服白衬衣、黑短裙,指挥那些着民族服装的女孩男孩们忙碌……你站在中
央,轻轻击着手心,说:‘你,快点’,‘这边,撤台’……眼睛亮亮,嘴上搽了
暗色唇膏,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可是仍可以看出你年纪幼小,一副偷穿了妈
妈衣服跑出来的小女孩样。可你是那么认真,眼波流转处心事重重,长长的睫毛更
显阴郁,像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但你是那么年青,怎么会有这么忧伤的眼神……”
“没什么好说的,天生如此。”念容终于不耐了。
“阿容,我只是希望可以和你沟通,你为什么要封闭自己?”
念容简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齐先生,真谢谢你的好心,我看起来真的这
么不可救药吗?”
“阿容,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和我说话?无论如何,是我将你从那个酒楼接了出
来!”
念容一愣,手中杯子“当啷”落地,原来点睛之笔在这儿,这个男人,眼前这
个男人,终于提醒她他是她的恩主。
齐上前一步,抓住念容的双臂,“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
念容想挣扎,想尖叫,她心脏猛一阵窒息,半晌才缓缓道:“齐先生,夜了,
我想早点休息,关于你提的问题,我会好好考虑!”
是夜,一直做梦一直做梦,自己变成乞丐,沿门乞食,无片瓦遮头,一下子,
又变成卖火柴女孩,一枝洋火划过,终于冻死街头——一身冷汗惊醒。重新躺下,
不知怎的好像站在大太阳底下的街头等计程车,身边有两只大大的行李箱,是谁把
她赶了出来呢?箱子那么重,日头那么烈,车总也不来,眼前已泛起了点点青蝇,
一刹时心如刀割——啊,寄人篱下是不行的。总觉得屋里另有人,她简直快疯了,
她对那个人说:“先生,你那么渊博,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爱,和那种很深
很深的安定感?”细看那个人不是法语教授,是沙克,他大喝道:“你吃我的,用
我的,还敢说不爱我?还敢说和我在一起没有安宁感?”念容想逃,手却被人拉住
了,是沙威悠悠的声音:“玛雅,跟我来,我一个人的寂寞……”她大叫一声——
原来又是一个梦,她摸索着开了床头灯,又服用了几片镇静剂,却再也睡不着觉。
她飞快地拉开抽屉,打开箱柜,她并没有多少现金,只有一本不到一万元的存
折和一只铂金手链,剩下那些香水、衣物,她可以统统不要,她仍可以再重头来过,
可是,她浪费的这些时间……离瑞士的签证到期只有半年,若下半年她还筹不到十
八万回去的话——她只能留在中国。她心一凉,不知怎的,又想起了Geneve朗峰广
场,那美丽的焰火,是爱情吗?她问自己,她哭出声来。
十一
念容觉得自己像拿俄米,而齐南岭简直就是路得,路得对拿俄米说:“你往哪
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
神就是我的神。”
念容早已发了Resume[注]给几家跨国大公司,又私下与猎头谈。面试念容的是
个四十多岁的女士,姓李,非常严谨,将念容的要求与希望一条条列在Resume后面
的空白上。
齐南岭把念容当作《马太福音》中那座山,以为只要时间够,信心到,念容会
自动移到他怀里。
十八万,半年——念容一直不敢告诉家里她已经回来了。年迈的祖母,当掉的
家传翡翠镯……待她慢慢挣扎出身,衣锦还乡,母亲怕是要老了。时间真是人类最
大的敌人。
快,速速决定,跟还是不跟,自古至今,做买卖,都是拿本身所有,去换那没
有,她有青春,有美貌,也有力气与智慧,就看她打算卖什么,去换什么了。下季
度的学费,啊,学费没着落。如果她要照目前这个水准生活下去,就必须要付出代
价了。
几十个日日夜夜,她已经撑累了,有公寓不住为什么租民房?有轿车不开为什
么要挤汗臭烟臭的大巴?这种气争给谁看?嗬,暮秋了,冬天快来了,弄得不好,
这个冬天还不知要在何处瑟缩。
快,快下决心。念容被自己逼得啜泣起来。
“可是,还有爱……”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微弱地挣扎,她捂着疼得发紧的心口,
用力甩了甩头。
销售部新调来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应该比念容大两岁,可因为胸无城府,所
有人猜他只有十七八岁。“花小姐看上去真年轻,至多不过二十四五。”女孩子马
屁拍在马脚上,全公司的人把笑憋在喉咙里等念容的回答。
嗬!是老了,念容在心中悲叹,令一个女人老迈的,不过是心境。她一点也不
像同龄女孩那种眼底春风,口角吟笑,她垂下眼睛。
人说陷在爱中的人是痴狂而不可理喻的,齐南岭越来越频地买礼物给她,叫念
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我父母下个月自岭南来,可不可以让他们住你那里?”
“那我住哪里?”念容毫无表情。
“住我这里呀!反正迟早都是一家人!”
“对不起,齐先生,我说过我需要时间!”念容还在俄延。
“你还要考虑什么?你还是处女吗?”
念容缓缓抬起头,双目燃着地狱之火。
“你什么时候给我答复?”工作时齐也会跑来问她。
“下班后一齐出街。”打字时齐这样要求。
“我睡不着觉,说你爱我!”凌晨三点齐会来电话。
“阿容,昨日我打你手机,为什么不接?”第二天一早齐气势汹汹地质问。
“阿容,我想和你聊聊!”心血来潮时齐会跑到念容楼下。
天啊!念容伏在枕上大哭,她忆起当年念恩常哼唱的一首《In The Garden》
[注]:“山谷里的玫瑰开得丰茂,在那里我们遇见圣婴耶酥……”主啊,你在哪里?
主啊,求你让我感受到你的力量与我同在。
贝蒂的男友纲到底去了美国,不过是自费,贝蒂也搭上了自己的全副积蓄——
女人傻起来真是没法儿要。贝蒂一下子寂寞了许多,六神无主的样子。念容劝她退
掉那所远郊的房子,在公司附近租一个,贝蒂摇摇头拒绝了。那屋里有她和纲美好
的回忆与温馨的余香——这是爱吗?念容问。贝蒂坚定地点了点头,念容羡慕而困
惑地迷惘了。
杰在戏剧学院当老师,平常也接点杂活儿。二十四小时开手机,中午以前从不
起床,念容有时会在他宿舍里坐坐。因为工作关系,念容又见过胡老板两次,他人
还是那么豁达幽默,“花小姐越来越出落了。”“花小姐一出现,周围女孩都无颜
色了。”
齐南岭喜孜孜地说:“阿容现在是我女朋友。”
“噢?”胡老板扬起短短的眉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念容,念容别转了脸。
“帮你画张像好不好?”杰讨好她。
“不!”念容拒绝,她一定要找回那个勃朗峰广场上失散的男孩子,哪怕穷其
一生。
“你知不知道自己很美?”杰蹲下身来,用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幽深,
抵制力差的女孩会受不了。
“从来不觉得。”念容倦了,打个呵欠想走。她刚去开门,身后被人轻轻拥住,
是淡淡的CK香水。在大陆,很少有男人擅用香水,这令她忆起瑞士的绿草,教堂的
钟声,和勃朗峰广场——她落下泪来。
“你爱我吗?”在杰怀里念容问道。
“我爱……爱和你上床。”杰倦了,敷衍道。
不想念容倒笑了,“也罢,这也算一种爱吧!毕竟是爱!”边说边穿衣服。
“你去哪里?”杰问。
“我要回去了,”念容微笑,“晚安!”
“现在走?”杰惊异而失望,“你太小心眼,为什么女人都爱听好话……”
“不是,”念容温和地回答,“我有事情要做,明天开会的材料还没准备。”
“嗨,你一定要走吗?”杰披衣坐起。
“别起来,当心着凉。”念容拍拍他的脸,“做个好梦。”
回去的时候,刚一拉门就闻见一屋子烟味。齐南岭!念容见怪不怪了。她自顾
自去浴室更衣、洗脸。
“去哪里了?”他闷闷问。
念容想了一下,不予回答,继续做面膜。
“我问你去哪里了?”齐大喝一声。念容厌恶地盯住他,没教养,深更半夜鬼
喊狼叫,这要是在瑞士,早被邻人举报。
“你说是不说?”齐走过来,一把夺过她的面膜瓶子。
“你到底想怎样?”念容平静地看住他。
“阿容,我也只是担心你,”齐的声音软了下来,“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
“我拜托你,”念容无奈地请求,“我早已过了法定年龄。而且,你并不是我
的监护人啊!”
“那你想谁成为你的监护人?”齐冷笑起来:“你现在竟敢这样和我说话——
你不要忘记谁把你从那种low level的破餐馆中拉出来的?不要忘记你最初连‘雅诗
兰黛’与‘倩碧’都分不清;不要忘记当时你只有一套换洗衣服;不要忘记洗头水
你只敢买二十元以下的;不要忘记——”齐已变得似一个噜苏怨怼的老妇,责骂念
容无良心成为他每日之工作,无此不双。
念容觉得胸口被一团气堵着,怎么也提不上来,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说的对,我本是一个北方的乡下女孩,确实没见过世面。如果不是你的提携,
我恐怕今天还挤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小小卡拉OK包间里;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买不起
圣罗兰的香精,只会涂花露水;如果没有你,我去不起Hotel,吃小馆子还要算钱;
如果没有你,我天天得去挤大巴,我得租民房,我一辈子也没有几回可以穿三宅一
生。如果没有你,花念容就没有今日,对,你说得完全对。”齐瞠目结舌,念容深
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捂住心口,“齐先生,你完全说得对。可是你知不知道我
的忧虑有多重?这些时日我忍受过什么?我真真是‘日也做’、‘夜也做’,你让
我笑的时候我得笑,你让我哭的时候我不敢不哭,设若你对我真有大恩大德,我难
道不曾报偿?我天天加班,命都卖给了公司,忙起来一天只吃一顿饭,睡觉时间也
要听你电话里噜苏——不错你是给了我优厚的待遇,但凭我自己的努力难道不该有
些回报?是一只狗还要赏它些面包碎屑……”念容越说气越弱,终于眼前一黑,昏
了过去。
醒来时已在医院,念容听见齐在小声答复医师:“下次我们一定注意让她少受
刺激……”
“下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她抢回去的。先生,心脏病人
永远没有第二次。”
病好以后,齐南岭对念容客气很多,也不似以前那般肆无忌惮地逼问,念容灰
了心,工作起来无精打采,正点下班就走,其时她已经托贝蒂在外面帮她租房子。
念容与杰的来往甚密,嗬,不,这无关爱情,他年轻得近乎于原始,热情的近
乎于冲动,有俊美的外形与强壮的手臂,念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有一刹那可以感
受到安定感。她不敢再想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眼前琐碎的小东西里,她那颗畏
缩不安的心才能得到暂时的休息。
由于相似的经历,念容觉得杰很能理解她。
有时念容恨恨地提及齐南岭,杰便笑说:“他们这类循规蹈矩的男人,最易爱
上像你这样美丽浪漫的女子。”
“我美丽呢?真是抬举了!”念容苦笑。
“真的,”杰放下手中画笔,“念容,说实话我见过不少女人,太多只有三分
姿色便到处申诉同性都妒忌她;罕有你这种美丽不自觉的……”
念容间或也自省,“这么看不起一个人,却不敢离开他的公司,是不是很耻辱?”
杰耸耸肩,“我不这样认为,人的生存欲望是最基本的,什么都比不过它!”
“那人家会不会看低我?”念容惴惴。
“你们这些人,真是书读得太多,都读迂了。你看得起自己就好,管谁看不起
你。做人,应该为着自己。这社会就是个血淋淋的大马戏团,你若要生活好,必须
游戏人间。”
念容虽觉得杰的话很是偏激,然而和他在一起,毕竟是放松的。念容自嘲:
“我现在简直是一点是非标准也没有——我们现在在一起算什么?但是这样任性地
堕落下去似乎很舒服,做人太累了。”
念容经常读Bible[注]给杰听:“罪的工价乃是死;惟有神的恩赐,在我们的主
耶酥基督里,乃是永生……饶恕我们的过犯,就好像我们饶恕了他人对我们的过犯;
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然而读着读着仍是迷惘。突然不再想奋斗,不再想回瑞士,就这样和这个叫杰
的男人在一起,画画、聊天、愤世忌俗,终于有一天,两人中会有一个累了,然后
结婚、生子……怎么不是一生啊!
月底,念容把Entertainment[注]费拿去让齐南岭签字报销,齐南岭端详了许久
那些票据,突然冷笑一声:“这个月你又添了几套Schiseido的妆品?”
念容例行公事地回答:“一支面霜,几管口红而已。”
齐南岭突然把发票一摔,厉声质问:“你除了把我当作自动提款机外,还有什
么……”
念容怔住,“这话从何说起……”
齐南岭狰狞笑一只发了疯的狗,“不要以为我不知你私下的好事,有人看见你
和一个男人经常出入海帆酒吧。你吃我的,用我的,却和别人鬼混……”又来了,
又来了,什么话能刺着对方的心,就说什么话,讽刺、侮辱、恶骂,无所不至。念
容把目光投入极远的天空,齐的叫嚣她一个字也未听入心中。但外间的同事已坐不
住,小秘书借故进来了两次。
念容最终仰起下巴,表现出良好的风度与修养,一如她当年在那间简陋的酒楼
中似只明蔼的凤凰。她直视着齐的面庞,沉着地说:“Would you please calm do
wn?[注]我不想在这里和你对骂,若我工作上有什么疏漏,我很抱歉。齐先生,感
谢你多日来对我的栽培,我想离开这里,辞职报告稍后我会交给你!”
齐顿时目瞪口呆,神情可笑如一只被农叉叉起的田鸡。
念容开着车,漫无边际地荡在长安街上,她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亦不知什么
人可以为她等候。道边时有一个拿了花的女孩子,满脸笑容,她身边的男孩就是护
花天使。天气一天比一天冰凉,世界仍然丑陋而绝望,但陷人爱中的人已失去其他
感觉,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一个人的生命中燃起两朵火花,直燃到心里,啊!
他们才真正是活着。
念容开着开着车突然泪流满面,急急抽出一叠面巾纸往脸上印,然而擦完了还
有,擦完了还有——但她终归不能放声恸哭。“告诉我,”她泪眼凄迷地望着前方,
“哪里可以找到一点点爱,和那种很深很深的安定感?”
回到公寓已是深夜,门是虚掩的,所以她知齐南岭在里面。
“你到底想怎样?”她声音冷冷。
“阿容,你不能这样对我……”
“那我该如何对你?”念容笑声如一只枭,“拜你跪你?”
“你能给我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爱吗?”齐如一个乞儿。
“爱?”念容狂笑起来,“爱?”原来每个人都是爱的贫瘠者。可是让她如何
给呢?自己没有的东西如何给人呢?太笑话了!“让开!”念容厉声道,“我要收
拾东西!”
“你去哪里?”齐怯生生的。
“不干你事!滚开!”念容粗暴地喝道。
“不,我不让你走!”齐如一个走投无路的弃妇,堵在门口。
“你到底要怎样?”念容泪流满面,心口一绞一纹的痛,“求求你,放过我好
不好?”突然凄厉地叫起来,“快滚,不要再逼我,否则后果你自负。”
齐仍固执,“阿容,我们之间难道无一点感情?”
念容的心转为钝痛,她用手撑着床头,面色刷一下雪白,“好,你要讨债。没
关系,不就是上个床吗?没什么大不了!”一粒一粒解着自己衬衫的扣子,“有种
你就来吧!”
齐被吓住,不敢再动一动。“没种就滚,快滚,否则我杀了你再自杀!”念容
顿足嚎哭。
齐落荒而逃。
念容一阵天旋地转,急急去服镇痛的药物——不知自己还能再挨几次。
“光着身子就跑来了?”杰取笑她。
她也笑着摇了摇头,“放心,这不是和你同居,我一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出去!”
“不可惜你那些家私?”杰夸张地啧啧嘴,“满衣橱的名贵牌子长裙。”
“是啊!”念容好脾气地附和,“只有珍珠灰和雪白两色——色越少,越显一
个女人的品味!”
“我还记得刚见你时是一条范思哲的银白色分身裙,配了一条透明镶钻白金表。”
“价值不菲!”念容与他一搭一档好像说双簧。
“第二次去你家,你休闲也是条香奈儿无肩白裙,脚腕上有根极细的金链,我
当时对自己说:这女孩只穿白!”
“是啊!”念容微笑着怅惘,“整个公寓的基调就是白与原木色!”
“有没有想过冬季添置银狐皮草?”杰突然问。
“去死吧,你!”念容大笑,“陪我上街买条牛仔吧!天越来越冷了!”
十二
并没有选择和杰同居,念容一向认为,同居是男女关系中很坏很薄弱的一环。
两个人都有自己活动的空间,至少还可以做朋友,真正住到一处,日常的琐屑很快
就会将那点温情与理解磨损得荡然无存——如果不打算结婚的话。
贝蒂帮念容在东三环找到了房子,一室一厅,电话、空调一应俱全,1000元一
个月。房主是纲的一个拐弯抹角亲戚,但是两夫妇人很好,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
贝蒂瘦多了,也不再爱笑,念容以为是工作太累或是思念纲太甚的缘故。到底
是民房,念容想让自己住得舒适点,于是请粉刷工,买简单组合家俱,又准备好好
添置一张欧式软床——看看自己的存折,只够草草收工,虎头蛇尾。正在这时,她
同时收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哈格娜的秘书,问她愿不愿意为胡老板工作;一个是间
传媒公司,同样的薪水,却是广告顾问的工作。
她捧着头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去传媒公司,面试她的是CEO本人。
那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男人到了这个年龄,会走两个极端,
要么每况愈下,日渐恶俗,最终沦为烟熏手指镀金牙泡歌厅之流;要么变作化石,
如杜连思格蕃的画像,无论自任何角度去看,都呈完美。这位CEO无疑是后者。他让
念容稍等,在电脑键盘上敲了一行字,然后问:“我们从猎头公司拿到你的简历,
据说你是从瑞士回来……”
“是!”念容答。
“专业?”
“Hotel Management[注]!”
“Hotel Management?但是你在贸易公司……”CEO终于抬头望了一眼念容,他
大吃一惊,似乎忘了自己要问的是什么,半晌才缓缓说,“你多大了?”念容耸耸
肩,不置一词。
“对不起,”CEO仍无法让自己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你是哪里人?”
“北方,一个小镇。”念容说。
“噢!”CEO略显失望,微微咳嗽了一声,“你回来多久?”
“大半年了!”念容据实回答。
“之前有工作经验吗?”
念容摇摇头。
“熟悉中国市场吗?”
念容又摇摇头。
“文字功底好吗?”
念容沉吟了半晌,才回答:“我不确定,因为之前我一直……”
“好!”CEO不待念容说下去,又问,“你了解各大外资独资企业在华的广告情
况吗?”
“这个……”念容想这份工作反正没戏了,于是干脆不作声。
CEO低头很久,突然问:“明天来上班,可以吗?”
念容张大了眼睛。
“我姓盛,”CEO站起来同他握手道别,“盛战!”
好名字,念容在心里默默道,战无不胜!
得到了工作,念容好一阵开心,她决定请贝蒂出来吃饭。摇了电话过去,接电
话的是贝蒂同屋的小女孩,“她出去了,不在!”
“她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不确定,好像是一个叫杰的男人约她的。”
念容心一沉,“她几点幸的?”
“刚刚,不到十分钟!”
“谢谢!”
念容挂了电话,缓缓走到床头,服了一片“速效救心丸”,怔怔望着远处灰白
的天空。
突然,她拉开柜子,穿上一件白色套头羊毛衫,换上牛仔裤。登山鞋,打车直
奔中央戏剧学院。果然,杰的宿舍锁着门,杰的邻居,一个带眼镜的研究生说他出
去不久。念容在操场上等杰,路上不时过来三三两两谈恋爱的大学生。女孩子并不
漂亮,男孩子也不见得特别英俊,但他们沐浴在爱河里,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连
微笑时的嘴角也溢着晶莹的光彩。念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孔,应该和他们是同
龄人啊,为什么她却似老足十年二十年——仿佛一个人,被眼睁睁抛在时间的荒岛
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嗨!小姐,可以问几点了吗?”一个学生模样的人问。
念容扬起腕把表凑近他眼前。
那男孩有点窘,讪讪道:“你是几年级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为什么非要见过我?”念容毫无表情。
“像你这么漂亮,应该名气很大才对——你是话剧系还是表演系?”男孩喋喋
不休。
“我漂亮吗?谢谢!”念容苦笑道,“我怎么从来不觉得是。”
夜幕渐渐加深了,念容感到寒气洇湮地逼上来,她不住地跺着脚,时而看看表。
天上忽然飘起小雨,秋雨,是非常冷的,一直冷到心里去,念容觉得自己的血液已
停止流动,但脸上依旧平静。似乎是痛过了头,反而麻木了。十一点左右,她看见
校门口摇摇晃晃走来一个人。谁呢?不像是杰,杰哪有这么雍肿?天太晚了,念容
的心有些扑通扑通跳,只见那肥人的影子越走越近,路过路灯时突然清晰起来,哪
是什么肥人?原来是两个人紧紧偎在一起走路,一男一女,女人紧贴着男人,男人
突然低下头狠狠吻住女人的嘴,一扬头间,念容呆住了——不是杰,又是哪个?念
容赶忙扶住了身边的树,才没有跌倒下去。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
佛坐在高速的汽车上,风沙呼啦啦地兜头拍来。雨大起来,空气里带着厚重的腥气,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所为何来。她猛烈地发着抖,牙齿格格打颤,雨
珠儿从她的流海上滑下来,冲击着面颊——泪一般。她呆愣愣地望着他们相拥离去,
她看见杰的宿舍灯亮了,然后,又灭了下去。
念容仰起下巴,望着苍茫的天空,啊!此时的瑞士,也在下雨吗?此时的瑞士,
应该是下午吧!那边还没有落的太阳躲不回这里的风雨中。一阵不能令人置信的抽
噎从喉头发出,念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凌晨两点,她打了杰的手机:“杰,是我,念容!”
“啊!念容啊,什么事?这么晚了……”杰很不耐烦。
“我钥匙丢了,回不了家,今晚住你那儿好吗?”念容镇定地问。
“我这里?”杰吓了一跳,“我这里……”
“不方便吗?”念容的声音透出冷笑,“金屋藏娇吗?”
“不是……”杰支支吾吾,“看你说哪儿了(不知为什么,念容似乎听见话筒
那边贝蒂紧张的呼吸)?我,我一个学生,今天搬家,在我这儿暂住一晚,男学生,
真的,不信你来看……”
“哈……”念容笑出声来,“贝蒂什么时候去当了你的学生?”
沉默,那边不出声。
念容乘胜追击,“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你在哪里?”杰闷声问。
“我就在你宿舍楼下!”
杰身上的酒味还没散,他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牛仔裤,深棕色毛衣——他仍然是
英俊的:雪白的牙齿,梭角分明的嘴唇,亮晶晶的眼睛,稚气的、大孩子式的面容。
‘你怎么会知道?”杰灰头土脸,从怀中抽出打火机,想点着手中的烟,费了几次
劲儿,都无功而返,喃喃骂着:“Shit!”[注]
念容镇静地微笑着,从衣袋里掏出都彭的防风型小巧打火机,轻轻盈盈地点着
火,并递了给杰。杰一时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多久了?”念容问。
杰不作声。
念容突然泪盈于睫,一把抓着杰的毛衣前胸,“你是死人哪,我问你多久了,
当初那么风流快活,现在为什么不肯回答……”
“何必呢,”杰请求,“念容,我们一定要把脸抓破吗?”
“脸?我还有脸吗?”念容捂着痛得紧的胸口,“穷家女,出来找生活,我早
已荣辱不计了。可是,杰,为什么连你也欺负我,为什么又偏偏是贝蒂。我觉得被
出卖,被伤害,你懂不懂?”
杰抬起头来,“念容,我从未标榜过自己是圣子,你应该知道,我来往过的不
只贝蒂一个女人……”
“可是贝蒂是我朋友,杰,”念容跺脚道,“吃饭的地方不拉屎,你又跟我又
跟我朋友,什么意思,表示你好有男性魅力吗?那你不如来生投胎成一只公鸡,一
窝母鸡都是你的……”
“念容,注意你的用词!”
“‘注意我的用词’?哈!”念容大笑,“How to pay attention[注],Plea
se tell me[注],How?[注]”
“念容,你这么气恼,不过是因为你觉得贝蒂不如你聪明,不如你漂亮,不如
你有性格,不如你……你不服气,是不是?”杰突然上前一步,盯住念容,“可是
你知道吗?花念容,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以来都很累,你是那种很给男人压力感的女
人。你明不明白?你太敏感,太聪明,太工于心计,别人的一举一动落在你眼中都
是把柄;你心太高,要求太多,和你在一起会有很深的无力感;别的女孩子,请她
一顿晚餐,买个别针给她,她们都欢呼雀跃,你呢?你的眼神永远在冷笑:‘就这?’
可是,我拿什么供你?我一个月挣的不到你薪水的一半?我一个月打车也没几次,
你却天天开着小车来来往往,我是一个男人,我是男人来的,我需要尊严感!你太
漂亮,你的那种漂亮不同于北京大街上的那些无知女孩,你既不清纯也不娇俏,你
漂亮的很不正经,说白了,你很像一只狐狸精,如果你是我的女人,我会一天到晚
提心吊胆,不是担心谁勾引了你,就是担心你勾引了谁;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是
从欧洲回来的。你太明白那里的一草一木,换作别的女人,我可以胡吹神盖,‘加
里佛尼亚’如何如何,‘旧金山’如何如何,芝加哥怎么乱,New York怎么像一只
大苹果?可你呢?你什么都知道!甚至你的出现都一遍遍地提醒我,过去那些悲凉
又辛苦的日子——洗盘子洗得手都失去感觉,女朋友最终跟人跑掉……花念容,我
求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我们谁也不欠对方一个解释,何必这样对虚致死——你
有大好的前途:撇去你的优秀不说,你还有一双神奇的眼睛,它一定会带来你希翼
的一切,你不要总守着我这副没出息的躯壳好不好?你拿脚踩住我,自己也飞不高,
你想想看,划得来吗?念容,我们,我们还是分开吧!”
念容怔怔抬起头,惨笑道:“那我们这一场算什么?”
杰不作声,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我们算什么?你是不是认为我很下贱,那么轻易就与你上了床,所以今天丢
弃起来也格外顺手,格外不在意?当然你会说有的女人的生命中可以有很多男人,
就像一个男人生命中注定有无数女人。可我真的不是这种人,”念容抑住哭泣,垂
下头,“你相信吗?我曾经是‘世纪之星’,每年都被评为市三好生,上大学那年
只十六岁,考分是全省第三名——”杰耸然动容,念容接着说,“我一直非常上进,
连挤公车的时候都在看《十万个为什么》……我一直是父母的骄傲。每个人都以为
我是文曲星下凡,读书的天才。是以我除了读书外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然后,
我到了瑞士,然后,我回到了北京,乱了,全乱了,我的心全乱了,我好害怕,我
像是安徒生童话里那个被套上红舞鞋的女孩,怎么也停不下脚步,又像奔跑在命运
的转盘下,稍有歇息,便会被后面的齿轮辗碎掉,但我真的很累很累了。我以为你
可以理解我,至少我们同病相怜,多年来的贫乏——爱的贫乏,物质的贫乏,一切
一切,积郁着,直到你出现,仿佛得到一个出口,我不可能顾忌到后果,可现在……
你当我是什么,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却去的Streetgirl[注],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Se
x Partner[注]?”
“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们……”
“算了,”念容抹干了泪水,“我想我是太累了,才这样不理智。就算是游戏,
也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我,走了……”
“念容……”杰悲苦地喊。
念容站住了,但并未回头。
“我……”杰说不出下面的话。
念容摇摇头,招手打了一辆taxi[注]。司机好心的说:“这么晚了,又下着雨,
你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姐……”
“是吗?”念容凄凉的笑,“我怎么不觉得自己漂亮?”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念容满面憔悴。盛战临下班前才和她打了一个照面,“怎
么,工作很累吗?”念容摇摇头。试用期的薪水是每个月三千伍,期满可能会加到
五六千的样子。念容现在不得不一分钱一分钱地计较着花,她这才明白,一样的工
资,当时的齐南岭给她提供了怎样优越的待遇。以前开车不觉得,现在才突得发觉
北京城竟这么大,大得一点道理也没有。从家到公司,要换两趟车,每日上班都似
二万五千里长征。上班时人山人海,男男女女都必须身形矫健,手舞足蹈才挤得进
门,车塞得和沙丁鱼罐头有一拼。念容开始不习惯,经常发生上了车又被人推下去
的惨状。周二要见一个客户,念容特意换了一双华化天奴的皮鞋和一件阿玛尼网眼
套衫,用来配里面珍珠白旗袍式长裙,不想下车时勾到什么,只听“哧啦”一声,
六百元的阿玛尼就此报销,念容心境坏到极点。食堂的饭差到得没法下嘴,死咸死
咸,念容常在怀疑那些大师傅们是不是刚刚杀死了卖盐的,每天吃饭馆又财力不支。
饶这么省,一个月也只储得下二三百,真真不敢生病,不敢迟到,不敢请朋友喝咖
啡,念容不知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义。同事小欧和晶晶每个月才拿二仟,一千五上
交给老妈,剩下的也坐车也买衣服。“什么衣服可以这么便宜?”念容问。“当然
是去万通或是红桥,不然怎样,你以为谁天天都去得起世都与燕莎?”晶晶眨眨眼
睛。念容用手撑住头,她们的幸福不是她的幸福;她的痛苦,她们不会懂!
下午一个客户噜噜苏苏,念容耐心地向他解释周刊与期刊的区别,版面和中缝
价位为什么不同。念容丝毫没有工作的成就感,她不觉得自己每日的日程比一只土
蜂好到哪里,不过是从家到公司,再从公司到家,稍稍加加班,或是碰上交通堵塞、
同事聚会,回到家里就快十点。在公司里倒也不是劳心劳力,可不知为什么,一回
家就似被人抽尽了骨髓,趴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妆也不卸地沉沉睡去,第二天衣服
皱得像从核桃里拿出来的。
接线生接进电话来,念容撑着太阳穴去听,“阿容?阿容?”这声音好熟悉。
“是我,”她客气地问,“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她说,“我是贝蒂。”
念容一怔,贝蒂找她做什么?所以她平静而有礼貌地问:“有什么事?”念容
想自己真应该早去戏剧学院,真真演技一流。
“我有事想与你谈谈。”贝蒂低声恳求道,“可以见你吗?”
“有这种必要吗?”念容打着哈哈。
“念容,我很苦恼。”贝蒂的声音的确不寻常。
“贝蒂,我并不是上帝,你跟我说一点也没用,”念容顿了一下,“而且,我
工作很忙。”
“念容,我知道你恨我……”贝蒂哭泣起来,“但是听我说……”
“我不恨你,”念容咬着下唇,“你太高看自己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多
说无益。但是我真的不想见你,贝蒂,保重!”念容压了电话,对着散落一桌的文
件发呆。
盛战走来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有心事吗?”念容吓得蹦了起来。
“对不起,我吓着你了。”盛微笑着,“你脸色很差。”
“从来就没好过。”念容哀叹。
“为什么呢?”盛感兴趣。
“有时真想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念容用手覆着脸。
“对你应该是容易啊!你这么漂亮……”
“但漂亮得不正经……”念容无意间学了杰的口吻,说出话来自己都吓了一跳。
发现盛锁紧了眉头,急忙补充道,“对不起,盛先生,我一累起来大脑就不作主、
乱说话。你知道,我从来不是妇解分子,却必须得出来工作,沦落在人群中,阿猫
阿狗都可以跑上来无理取闹,乘车乘不到,收钱收不到,找工作找不到,一点也没
有趣味!老板皱一皱眉,我三天都不得好睡——对不起,我不是指您。”念容狠狠
握紧自己的嘴巴。
走出大厦门,却发现贝蒂在大堂等她。“你怎么来了?”老实说,念容有点怕
见她,事情已过了这么久,干嘛还要夹缠不清。她是怎么找来这里来的?也真亏她
有这种勇气。
贝蒂穿着浅兰色羊毛套裙,“我很痛苦。”贝蒂一直穿浅兰色好看。
念容觉得话题乏味,‘戏也痛苦。每个人都痛苦,做鸡也还得躺下来才行。”
贝蒂叹气:“我们已分手——他一直记得你。”
“他也记得他十三岁上养的那只狗,没用的。”念容边说边往外走,“我每天
都很累,真是没力气充当琼瑶片的女主角。”
“纲去了没多久就来信,说我们已不再适合,’呗蒂梦吃般地说,“我不信纲
会背叛我,那么忠厚木讷一个男孩,连我妈都说:‘小兰,不能欺负阿纲。’可这
么一个老实人。你知道吗?他出国前,一切靠我供给。”
来了,又来了,念容厌恶地别转头,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扯上经济。
“我向杰去哭,杰说:‘贝蒂,你是一个好女孩,单纯,善良,如果我找老婆
一定会找你这样的。’可半个月后,他却因为同样的理由离开了我……”贝蒂用手
帕掩住嘴。
“他一定说,”念容竟无表情,“他一定说:‘贝蒂,我现在不能结婚,我不
想误了你……’。”
“你怎么知道?”贝蒂讶异得忘记了哭泣。
念容从鼻子里笑一声,不再说话,贝蒂重新慢慢垂下头,“我也曾问过:‘我
们这样是不是很对不起阿容?’……”
“他一定说,”念容嗤笑着,“他一定说,‘贝蒂,你误会了,我与阿容只不
过普通朋友。’”
“不,”贝蒂大声说,“他并没有这么说。他说:‘贝蒂,你读过庄子的《逍
遥游》吗?那上面记载着一种上古的禽类,叫大鹏,它翅膀太宽,保能翱游在九重
天以上,他化为一种鱼,叫做鲲,这种鲲,只可以活在东海之中。鹏有时会堕在凡
间,等待下一阵风起的时候才能飞回到九天上。你知道吗?念容就是那种鸟,她孤
苦地等着下一阵风来……其间或被燕雀扑打,被家鹅讥笑……突然来了一只野雁,
她便引以为同类,可,她终究是一只大鹏啊!……’‘你是那只野雁吗?’我问。
他点点头,他一脸的泪。”
念容呆呆地站住,突然冷笑道:“那要谢谢他,他可真是抬举我。”
“念容,”贝蒂低低说,“别恨我,我们还是朋友……”
“我们仍是朋友,”念容木然答,“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我做得到!”贝蒂热切道。
“你一定做得到!”念容目光炯炯,“以后不要再和我见面,拜托了!”
坐在公车上,念容第一次觉得这么不能忍受。靠窗坐着一个苦瓜脸的妇女,四
五十岁年纪,正把鞋脱了来搔脚心;两个民工大力拖着一个麻袋,经过念容时,念
容想自己刚买的丝袜也保不住了;一个头发花白,瘦小干枯的男人正对牢他面前的
胖女人絮絮叨叨:“我说,我一定要对我孩子负责,要对我老人负责,要对……”
口臭一阵阵传来,念容屏住了气,奇怪他对面的女人为何泰然自若?是早已习惯,
还是患了鼻窦炎?一个人高马大的北京女孩缩在比她矮一头的男友肩上做爱娇状,
“……小红他男朋友去了马来,陈飞也……反正呀,哪儿都比北京强——除了外地……”
念容想起当时还在齐处工作时,有一次车坏了,她去打出租,向齐抱怨道:“出租
车那么脏,简直不敢坐……”她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和希望可言。
十三
一个客户对念容的设计方案不满意,竟在话筒里破口大骂起来。念容瞅了一眼
话筒,把它搁在一边,继续往电脑里敲字,估摸那边骂完了,才细声细气地解释起
自己的思路来。
盛刚好经过,他惊异地看着这个女孩子,“你脾气很好!”
“不,我脾气很坏,”念容叹气,“但为着工作上的方便与顺利,自尊都得靠
边站,哪谈得上脾气!”
“别太委曲自己了。”盛关心道。
念容嗤笑出来,“做人哪有分分秒秒开心的事,做人别太认真就好。而且,形
势比人强的时候,委屈点有什么关系?”
“挫败感这么重?”盛奇道。
“从来就没有成就感!”念容叹息,“我是走一步掉一跤,摔倒了再爬起,起
来再跌倒,长的是生命,多的是失望,这条路就这么走下去……”
盛摇头道:“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太年轻,你不了解生命。”
“生命只供我活下去,生命不需了解!”念容抢过话头。
盛半天不语,然后悠悠地说:“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你们说话时连眼神都
一模一样,是不是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全这样?也许,我真的年纪大了。”又扬腕看
看表,“哟,下班了,一起吃个晚饭,可以吗?”
“好啊!”念容笑着收拾桌子,“须有酒啊!”
“你很爱喝酒?”盛扬起一道眉毛。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想等你喝晕了时趁机要求加薪。”
盛笑得摇头,“精灵古怪的丫头!”
一起去三里屯一间意大利餐厅,盛发现念容的举止很优雅,“你很有餐桌礼仪
嘛!”盛赞道。
“当然!”念容不打算谦虚,“我的专业就是Hotel Management啊!”
“喜欢这份牛扒吗?怎么样?工作还顺手吗?”盛叫侍者给念容添酒。
念容喝多了两杯,脸红扑扑的,“你要问我牛扒,答案是:还可以;你要问我
工作——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噢?”盛笑了,“假话如何?真话又如何?”
念容真真喝多,眉飞色舞起来,“假话:你是老板Z你给了我份高薪优差,我当
然喜欢到不得了;真话,说真的,我从来没喜欢过工作……”
“这样啊!”盛故意皱起了眉头,“大小姐,你回北京不到一年,转了三份工,
其中行业跨越之大,内容之迥异,让人不禁不咋舌,而你都不喜欢——你知道,你
换工作的频率快过人家一辈子——”
念容嘻嘻笑,“至少我发现了三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盛差点将酒喷出来,“你以为自己是爱迪生?”
“你知道,”念容舌头有点硬,“我是这么绝望的寂寞,没有人能插手帮忙,
谁也不能……”
“你到底要什么?”盛耸然动容。
“我到底要什么?”念容小小声鹦鹉学舌,“我最苦恼是,我也搞不清自己要
什么——我小的时候,父母只要我读好书,除了书以外我别无追求,如果有男孩子
夸我漂亮我就又气又急,觉得他是小流氓调戏人。后来,我希望可以继续读书、深
造,但是,我没有钱;再后来,我希望得到爱,和那种很深很深的安定感。可是,
我的第一个男朋友自杀了,第二个又受了伤,第三个说我漂亮得不正经……现在,
我必须出来工作,那么辛苦的工作,赚得的血汗钱几乎不舍得用,你不要告诉我莲
达、玛莉也这样,但我们生活在两个天地里,我们的生活经验太不一样,她们的幸
福不是我的幸福……你乘过大巴吗?大巴上也有长得极端庄秀丽的女子,但有什么
用?大风地里站半个钟,西施也尘满,貂蝉也鬓若霜,你看她们的脸,从没有一个
是平静安详的,更别说喜气洋洋了,个个都焦虑不堪——怕迟到。怕误点、怕扣薪
水、怕、怕、怕……再漂亮有什么用?路边花圃的花,哪有路人肯花心思驻足观赏;
真正坐轿车的,谁又去看这种花?……Bible上说:凡劳苦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
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我的安息在哪里呢?上帝说……”盛的眼摸糊了,他的
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女孩子的脸,“A-king,”他轻轻呼唤。
“谁?A-king是谁?”念容蹙起眉头。
“你真是北方人吗?”盛困惑道,“你们真是一模一样,那年我见她,她微笑,
她说:
“嗨!你要接的人就是我!”
“你知道吗?在瑞士,最普通的人也生活得像这里的贵族,”念容还在絮絮叨
叨。两个人都自顾自地往下说,谁也不理谁,谁也不听谁。
“她从澳洲来,澳洲的盛夏正是这里的严冬,她衣服极薄,太阳棕的皮肤,一
双极妩媚的眼睛,浑身散发出好闻的青草味儿……”盛怅然。
“从前,我看过一则童话,说是一个孩子不好好读书,他逃学逃到了后山,发
现了一个美丽的国度,国度里住着一群快乐的矮人,他们收留了他,并让他做王子
的侍从。”念容又叫了一瓶酒。
“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你知道她们华侨反而最爱那些被
我们视作老土的发型——但她梳,真的一点都不土。她有1/4的葡萄牙血统……”盛
点了一支烟。
“三年后,他突然想家了,”念容认真地喝了一大口酒,“他问矮人们他可不
可以回家?矮人们送了许多礼物给他,还让他带上一只金球,说什么时候他想回来,
只要跟着金球跑就可以了……”
“她真是美丽,那个时候,她是我生命中的阳光,我不觉得她长得像一种小动
物,但是,是什么动物呢?妩媚的双眼,娇俏的鼻子,笑起来一肚子鬼主意的可人
模样——啊,狐狸,真是只小狐狸。我叫她Fox[注]A-king[注],
为什么叫A-kin
g呢?为什么不叫Queen[注],叫kingdom[注]呢?不,她已是我的k
ing,我生命的航
向……”盛埋下头。
“他好高兴,急急赶回家探望母亲,并把礼物都分给了村里人;过了一段时间,
他又想回到矮人们身边,于是急急翻找金球,不见了!不见了,会落在哪里呢?为
什么会不见了呢?”念容大声讲,又喝掉半瓶酒。
“A-king是澳洲土生儿,第三代华侨,华语已十分生硬,言语间杂着广东话与
英文,十分特别的说话方式。我经常取笑她,她舌头一转不过来,就把脸埋在我胸
前,说:‘不来了,不来了,你欺负人!’”他脸上浮出一个恍惚的、梦幻般的微
笑。
“他再也回不去了,他很忧伤。就这样,许许多多年过去,他老了……”念容
的泪水成串地落下来。
“我很快乐,快乐得难以置信,一个近四十的男人,这样的快乐,是不是很该
有罪恶感?可是我知道我爱她,她也爱我,我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时代,路过自己心
爱女生的窗前心怦怦乱跳……”盛一大口一大口吸着烟。
“有一天,红衣大主教大卫来看他,问道:‘那些矮人有什么特征?’老人已
记不大清,努力思索了一会,‘他们要喝水的时候会喊:沃乌特!’‘啊!我明白
了,’大主教说,‘他们一定希腊王珀塞的后裔,而希腊王的母亲是英皇的妹妹凯
瑟琳……’”念容的头倚在盛战的肩上,还在喃喃诉说。
“有一天,她突然离开,就像她突然到来一样。我很痛苦,比从未遇到她还痛
苦——因为知道了蜜之味,更不能容忍白开水的枯燥平淡——我为什么会失去她呢?”
盛泪盈于睫。
“老人说:‘大主教,你很渊博,’”念容轻声讲述,“‘而我只知道一件事,
在那个国度里,我很快乐……’”
念容确实喝多了,下车来吐了好几次。盛战轻轻叩击她的背,念容连连摆手,
示意他站得稍微远些。
“没关系的,”盛苦笑,“我醉起来比你好看不到哪去。”
念容吐得脸色然白,到最后,仿佛要连肠子与胃也吐出来,盛战买了矿泉水给
她,她犹自干呕不已。盛坚持要把念容送至家中,虽然念容已清醒了大半,喃喃说
着:“不用,真的不用!”
念容的家在一片大院当中,泊车位十分难找。楼层很旧,是那种老式居民楼,
只有六层,念容住三层。盛扶念容上楼,下意识去扶梯把手,“别动,很脏!”念
容说时还是晚了一步,盛已摸到满手灰。楼梯拐角处,他被什么绊了一下。“谁家
又把自行车放这儿了。”念容叹气。宽敞的过道却须侧身而过,因为被住户家用什
么破砖头,烂拖把占据了大把空间。
“你住这里?”盛低声问。
“是啊,”念容拿钥匙开门,“不然我该住哪里?中南海?希尔顿酒店?”门
开了,一室一厅,不甚明亮,厕所门还对着客厅,家俱什么颜色、什么年代、什么
款式都有,“有些是房东的,有些是我后买的。”念容说话时神色很疲惫。
“多少钱一个月?”盛问。
“一千!”念容起身去开电视,电视很老,频道非常不稳,念容又去摆弄天线。
“一千块住这里?”盛吃惊道。
“那您以为能住哪里?”念容比他更吃惊,“有电视、有冰箱、有空调、有天
然气、热水器,又在城区,三环以内,一千块算是很便宜。”神色转为嗤笑,“拜
托,不要做出这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好不好?你真是玛丽安东奈男性版,穷人没面包
吃,让人家去吃蛋糕!”
“对不起,”盛局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很钦佩你的坚强,毕竟你也是从
欧洲回来……”他不知如何继续。
“哈?欧洲回来好了不起啊,告诉你一个笑话,”念容顺手去拿桌上的凉杯喝
了一大口,“我有一个师兄,跟我同专业,大我三届,成绩嘛,好到不得了,人又
长得一表人才——很给中国人争光的那种长相,学校里西方东方的女人都爱他爱得
快不行了,”念容又笑着就着凉杯喝了一口,“毕业后,他回了国——他是北京人,
我们都以为他此去鹏程万里,前程似锦——前段时间,就在前段时间,我又碰见了
他,那时我正陪一个客户在一家私人俱乐部吃饭,有人非常犹豫地喊我:‘玛雅!’
我放下筷子,很久没敢认:他胖了、老了不少,不再年轻,不再英俊,不再意气风
发,不再……我们互相换了名片。第二天他打电话来,约我在6路车终点站见面——
哈!6路车终点站,我一辈子也没听说过,当年万人瞩目的白马王子今天沦落至此?
我们见了面,他穿便装的样子简直不能看,啤酒肚都出来了……”盛突然发现不对,
“你喝的是什么?”
“酒,德国的‘青青’,用芝士配很好的。”念容嘻嘻笑。
“还喝!”盛一把抢过念容手中的凉杯。
“喝!为什么不喝?”念容笑,“我每天晚上都喝,边看电视边喝,什么时候
睡着什么时候算!”
“你这么年轻……”盛一时语噎。
“年轻?年轻有什么用?又不能折兑,有市价吗?”念容喊。
“然而你仍美丽。”盛不知该如何劝念容。
“美丽?我怎么不觉得,”念容孩子气地凑上来,握住盛战的手掌,“指给我
看,我哪里美丽?说啊!哪里?”
盛战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向脑门,“别闹,念容,别闹!”
“我没闹!”念容大喊,“我从不闹,我乖,我是好孩子,我不过是希望可以
好好读书……”
“好,读书,读书。”盛战安慰她,“你早点休息,我要走了。”
“不许走!你!”念容霸道地站在门口,“今晚不许走!”
“你?”盛战嗓子有点噎。
念容扒住盛战的肩膀:“陪我喝酒,一醉方休!” 十四
第一道阳光照进来的时候,盛战已穿戴整齐坐在念容的床前。念容仍没有醒,
她睡着的时候也那么美,眉睫极浓,像是古代工笔大家画仕女眼睛时勾勒的两条弧
线;象牙色肌肤,粉色的嘴唇——真是奇怪,为什么这个女孩连睡着时也眉头紧锁,
到底有什么事,使她这样的年轻,这样的哀愁。盛战看看表,又望望念容,觉得不
能再等了,于是他掏出钢笔,想留个字条给念容。拔掉笔帽,他却不知该写什么,
写“昨晚的事是我们都喝多了”,写“我会对你负责任的”,还是写“我对你是真
心的”,笑死人!他又把笔插回笔帽。等了十五分钟,念容仍呼吸均匀,双目紧闭,
毫无醒来的迹象,盛战只得拍了拍她的脸颊,轻轻咳嗽一声,“念……念容,我得
走了,上午还有个会;你,你身体不舒服,就先在家休息一天吧!有事给我电话!”
念容翻了个身,皱着眉毛甩了甩头,不知听见没听见,把脸缩在被子里,又沉沉睡
去。
盛战爱怜地拍了拍她露在外面的头发,披上大衣,向楼下走去。盛战的脚步一
消失在楼梯间,念容就腾地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被子从她的胸前滑下来,露出少女
美丽的丝绸般的双肩与脊背,可念容一点也不觉得冷。她从桌前抓起一盒烟,默默
地抽起来。她其实早醒了,从盛战起身找衣服,去卫生间,洗脸,直到坐在她床边
掏钢笔,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只是不动声色。她显然不可以现在这种时候面对
盛战,这会使大家都尴尬。你让她说什么好呢?说“我是真的爱你!”说“我可不
是那种随便的女人”,说“我不计较名分”,恶心死人!她深深吸了口烟。
盛战,他爱她吗?他爱她吗?她痛苦地垂下了头。不可否认,盛战是个风度翩
翩的男人,对她也特别友善与关注,可是,就因为这个她就可以与他发生关系吗?
和他吃顿饭喝杯茶倒还不失面子,至少他很登样,然而近到这一步?毕竟他是有妇
之夫啊!念容捧着头。可是,除了他,她又能找什么样的男人?满大街的男人都是
在公共交通工具内大声演讲,从不让位给妇孺;上楼进电梯抢先,进大厦时不替女
士拉门;吃东西大吃咀嚼,永远不说谢谢,脸上挂着四个大字:少家失教!
当然同事间也有未婚小男子,中午约了莲娜、莉佳去吃饭,一到付账就顾左右
而言他。念容很看他们不起。连十几元的账都不肯付,这年头谁又杀过人放过火,
这样的人毫无疑问是坏人;可付了账又如何?念容无法爱上去吃家常菜馆的小男人。
她无疑是个势利的女人;偶然有请得起去Hotel的土财主,约你星期六见,星期五下
午五点五十才来电话,干什么?当别人统统应召女,大把空闲时间都为他准备?也
不照照自己的样子;偶尔有周全些的,吃过饭大家在酒店门口各种拍手作鸟兽散。
叫一个女人自己打车,摸黑上楼道回家,碰不到歹徒是运气——这些男人何必做男
人,换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有很多女人的气派还不只那样。
唉!老了,真是老了,念容不知不觉已抽了半盒烟,她已不知自己哪来这么多
感慨与Complain[注],真真生活磨人。
与他们相比,念容宁愿选择盛战,虽然有人说盛这人虚伪,可念容觉得他虚伪
得令人舒服——如果非要与那些人真实的粗鲁相比的话。
可是,当年父母辛辛苦苦栽培她,送她出国,最终就是为了给盛这样的男人做
情妇吗?她的心针扎一般痛了起来,她不要再想了,否则,她真会活活逼死自己的!
念容就这样坐在床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多时,整个屋里的空气都转为淡
蓝。她大力咳嗽起来,重新躺在床上,从枕下摸出Bible,想看两页平定一下心绪,
不想一翻就翻到了《十诫》,上面说:……不可杀人,不可贪婪,不可奸淫,不可
直称耶和华——你上帝的名……念容凄凛然一抖,急急翻过去,翻到《约翰福音》,
耶酥说:“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可是主啊,我们精神
虽坚守,肉体上却软弱,饶恕我们每一个人,我们都曾如迷途羔羊般走失。念容默
默呼唤着,泪,一大颗一大颗落在书页上。
第二天一上班,盛的秘书美吉就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花小姐,你换了办公室,
请跟我这边走。”念容一愣,但丝毫不露出来,默默跟着美吉,脑中却风驰电掣般
旋转:什么意思?他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换?换到哪里?他是不是想逼我走?但是,
为什么?“到了,花小姐。”美吉仍旧在微笑。念容细细打量着这间屋——采光很
好,一个人的办公室,不必挤在大堂中,浅色原木办公桌,电话、传真机全套崭新。
“谢谢!”念容客气地面对美吉。
“还喜欢吗?”不知什么时候盛战已出现在门口,美吉识相地走开。
念容仔仔细细望着盛战的眼睛,半晌才问:“为什么?”
“工作需要!”盛坦坦荡荡,“你现在是总经理助理。”一会儿又补加一句,
“拜托,念容,不要老是一幅狐疑满腹,戒备有加的样子好不好?”
“对不起,”念容大大方方地承认错误,“我一向喜欢从最恶意的角度去揣测
别人。”
“念容,我觉得以你的语言天赋与谈判风度,只做广告支持太可惜了,”盛淡
淡的说,“是以我希望你从业务转做一些事务性的工作,不要多心!”
念容想说:“多心?我为什么要多心?”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下午开例会,盛的目光滑过念容时也未有太多的东西可以流露。老狐狸!念容
在心中暗暗骂道,这个男人真做得出。所有的一切跟从未发生过一样。念容揉了揉
太阳穴,他妈的跟了盛这种男人真是费心费力,斗智斗勇。临下班前盛才对念容说
了一句:“我今天很忙,你先回家吧!”
念容嗤一声笑出声来,“盛先生,我也不是个闲人。”
盛战抬起眼睛盯着她,念容耸耸肩,“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出得大门,风一次,念容发热的头渐渐冷下来,她刚才为什么要摆脸色给盛战
看?惹恼了他对她有什么好处?“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瞧瞧,多么回响,自
己说得多顺,真是不走大脑,真正自侮是谁?正是她自己——花念容!怎么办?立
即折返回去认错?可以!但是,有这个必要吗?像一切台湾流行肥皂剧里的小舞女
那样,攀住老板的腿,苦苦哀求道:“XX先生,我错了!”一直以来念容都以为只
要肯,每个女孩子都做得到。可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处处皆学问,这其中细节过
多,利害太大——任何事都需要付代价,她现在抽身走还来得及。可是——正是下
班高峰,大厦里大部分omce小姐都在站牌下等大巴,白天也算衣正帽齐了,不知这
一挤之下还保得正妆容否?——雅诗兰黛也没用!
念容擦了摸拳头,她可以报销交通费,她可以打车回家。可是她是怎么沦落到
这种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为生。究竟是盛的钱多,抑或是她的自尊多?情妇,
谁说这碗饭好吃,全打脊椎骨里落。
念容坐在车上,后窗没关,风直吹到她眼睛里,她不由去揉眼睛,揉着揉着,
便低低呜咽起来。她好恨!她恨盛战,也恨她自己,一切为了物质,她觉得肮脏,
她替自己不值。她也恨命运,她恨得太多,因为她,花念容,美丽聪明向上,但是
她没有机会,于是她出卖青春去赌注一次运气,但是她的智慧不能容忍这种耻辱,
于是她恨这个世界!
晚上,她在家中心惊胆颤地等盛战的电话,一方面希望他打来,可以给自己一
个台阶下,冰释前嫌;一方面又害怕他打来,万一他不作声,她该不该首先开口?
开了口说什么好?她的心脏又一阵窒息,急忙去厨房烧开水准备服药。她想冲个澡,
又怕在浴室中听不到电话铃声;她想看电视,又怕盛突然来电自己调整不过情绪。
她在屋中走来走去,立也不是,坐也不是,事实上,她连妆也不敢卸,很怕自己刚
刚洗净脸,盛战突然站在门口敲门,问:“一起出去吃饭吧?”念容旋开无线电,
把声音调至几不可闻,里面一个男孩在为一个女孩的生日点歌,音乐骑师说:“这
个男孩希望你不要再生他的气了,并对你说:‘他爱你!’”念容突然泪如泉涌—
—能够爱人与被爱真是幸福,是什么使这个女孩运气好成这个样子?念容突然很想
找个人倾诉,谁呢?盛战——噢,上帝,当然不!贝蒂?算了,心腹之交,也不过
如此,什么都比不过自身的利益!念容觉得寂寞,她忆起了念恩;啊,每个记忆中
都有思的笑脸:爱讲道理的小恩,一心想当Hotel G.M.[注]的小恩,幽默热情的
小恩,醉心于宗教的小恩——安念恩,多美的名字,这个名字似乎永远代表着清新
的一面,Bern大教堂、苏黎士运河、KINA大学、Bahnhof Str.[注]……美丽的瑞士,
美丽的小思,不知恩是否处理完她父亲的事情,是否回到了瑞士,她该读第二年了
吧?啊,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你,恩!早晨醒来的时候,收音机里正放路况
信息,念容不可置信自己就这么抱着无线电睡了一觉,没洗脸,没换衣!
她匆匆擦把脸,开始画眼线,衣橱里的衣服几乎都穿遍了,全堆在沙发上,没
洗、没熨,皱得不像话!念容叹口气,硬着头皮,拿了一件Jeans的裤子,配了件白
衬衣。不出所料,一到公司就挨了骂,盛战当着所有员工的面斥责她:“花小姐,
这里是公司,不是Super Marketing,下次请换正装。”念容默默点了点头,在众目
睽睽下进了办公室,收着收着文件突然怒从中来,她一把将所有的办公文具扫在地
上。怔了片刻,又蹲身一样样捡起。此时秘书美吉突然拉门而入:“花小姐,前台
有你的电话,总是转不进来……啊?”念容忙掩饰道:“刚才脱大衣,不小心扫倒
了夹子,全带下来了。”美吉半信半疑地“嗯”了一声。电话响了,念容伸手去接,
里面是盛战冷冰冰的声音,“准备一下,下午见一个客户!”
“很重要吗?什么时候……”不待念容问完,那边已“卡”地一声压了线。念
容尴尬地看了一眼美吉,美吉慌忙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告辞向出走。每个人的饭都不
好吃,要么学自己看盛战的脸色,要么学美吉看全社会的脸色。
中午吃饭时间,念容一点胃口也没有,她拿了卡去附近的商场买了一套本白色
兔毛长裙,又配了一双白色羊皮半高靴。回来时早了些,只见美吉与杰西卡已经用
过午餐回来了,正站在电脑旁聊天:“看不出这么年纪小小倒有这等手腕。”这是
美吉的声音。
“她有什么厉害?”杰西卡哼道,“卖艺又卖身,还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背后
阴阴笑,真正能干的女人,二十四岁之前就退休,积聚过亿,还让税务局摸不着头
绪,抓不住把柄……”美吉突然“唉”了一声,轻轻在杰西卡腰上捏了一把,笑嘻
嘻地迎上来,“花小姐,吃过饭了?啊,好漂亮的裙子啊,是Seibu[注]还是Misso
ni[注]?”
“谢谢,我也不知道,我买东西不大看牌子。”念容微笑道,边向办公室走去。
这就是社交礼貌,当着外人,心里想些什么完全不要露出来,再不高兴,也不能一
脸晦气怨怼的样子。
“你说,她听见了吗?”美吉担忧道。
“不会听见吧,隔那么远,”杰西卡也有点紧张,停了一下又说,“就算听见
了又如何,不见得她还能让老板炒了我们……”
念容坐在盛战的别克里,盛亲自驾驶,“你这身衣服不错,你很配穿白!”盛
战直视前方,念容奇怪他怎么看得见自己。
“怎么,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盛咳嗽一声。
“哪敢!”念容喃喃道。
不想盛“嘎”一声刹了车,怒气冲天地质问念容:“你到底想怎样?知不知道
你是个很难巴结的女人?”
“你有巴结过我吗?”念容在心中怒斥,嘴上却说:“盛先生,你多心了,我
下午打字有点累,不大想说话。”
盛战继续开车,脸色却仍铁青,“我们的客户是个香港人,到时你与他说粤语,
他会很开心!”
念容在心中嗤笑,“如果我与他上床他会更开心吧!”但表面上只是点头,
“记住了!”
到了凯莱酒店的lobby,盛急急迎上去,嘴里一迭声:“不好意思,还是来迟了!”
念容紧随其后……慢着,她看见了一个人,对方比她还吃惊,‘花小姐,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啊!”
“胡老板,承蒙还记得。”念容有些局促不安。
“忘记谁都不会忘记花小姐。”胡老板短短的眉毛又扬了扬,“我说过,花小
姐是我近十年见过的最美的女性!”
“你们认识?”盛惊诧,“那太好了,我就不用引荐了……胡老板,你太夸奖
她!”
胡的新秘书是个北京女孩,长相毫无特别之处,但非常乖,过了头,就显得有
些木讷。整个席上,念容与胡各怀鬼胎,不想多说话,那个北京女孩没有胡的示下
更不敢乱笑乱动,盛生性沉默——饭吃得很闷,于是饭后盛提议去卡拉OK厅唱歌,
胡微笑着望了一眼念容,表示赞同。念容红了脸,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出人意外的,北京女孩的声线很好听,有点王菲的调儿。盛拍手称好,又不失
时机地说:“念容,你也上去唱一首英文曲,好吗?”
念容一百个不想,又不敢拂了盛的意思——除非她想激怒他。于是接过话筒,
点了一首Emilia[注]的《Big,big world》[注],歌声落寂而凄凉
,酒吧里许多人
低低和了起来,盛很得意,胡则似笑非笑地望着念容,念容装作看不见。
盛笑道:“听来听去,还是中文曲子好听。”
胡也点头,“所以我选秘书,一定要求声音要靓,然后脾气要温婉,相貌倒在
其次。花小姐这等美人,放我办公室里,估计没有一个男员工安心工作。”
盛心中有鬼,急忙大笑掩饰,“胡老板最幽默!”
送念容回家的路上,盛一直在和着调子哼那首《Big,bigworld》,念容看他兴
致那么好,也陪着他唱。盛战感叹:“真是老了,当年在美国天天和同学去夜场电
影,还记得那部《Love Story》[注]吗?——唉,你们年青人是不看这些的了。”
一怪不得你气质那么出众,原来在美国留过学。”念容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的说。
盛看了念容一眼,眼光里含着笑,“念容,你最美的地方其实是你的嘴,小小
巧巧,菱角状,不涂口红也是润泽的红。”
“又在夸我了。”念容也陪笑,“让你这么一说,我也自豪起来。”
盛的眼光渐渐迷离,“念容,你长得活脱脱似———啊,似一种小动物。”
念容嗤一声笑出来,“这是在夸我,抑或在贬我?”
盛战自己也笑了,稍后又说:“其实许多美女都长得似某种动物,更增加无数
魅惑感,你难道不觉得关之琳似一只猫?”
念容一怔,然后大笑,问:“那我似什么?”
“当然是狐狸,”盛腾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肩,“你是不是一只狐狸精投胎?”
念容又笑,继而黯然,“哪有我这么倒霉背运的狐狸精?”
盛在楼下与念容kiss bye-bye[注],念容拖着疲惫的步代回家,在楼道间,手
机突然响了,念容惊讶这么晚了会是谁,看时,却是盛战的号码,“你为什么刚才
进楼洞时没有回头?”盛的声音仍然充满磁性。
“拜托,没有这么缠绵与浪漫吧,”念容在心里嘀咕,嘴上却微笑,“有啊,
你没看见罢了。”
“我很想念你。”盛说得很快而且微窘。
念容倒是一愣,在这一刹那,他是爱她的吗?
盛收到两张画展的票,他理所当然地带了念容同去。“是名家吗?”念容兴致
勃勃的问。
“不知道,大约是群旅美人士,在当地混不入流,回来打肿脸充大。”盛耸耸
肩。
到了展厅,原来这是开幕式,那些画家本人也在作品旁做介绍。接到请帖的大
都是些成功企业总裁、董事长,盛战不时地停下来,与这个打打招呼,与那个聊两
句,穿着貂毛翻领大衣的念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像一只精美的花瓶。
西厅展出的是一些抽象派作品,盛战没兴趣,与一个姓李的老板去咖啡座喝东
西,让念容慢慢看。念容一副一副地转过来,突然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她回过头
来……杰?
“你也在这儿?”念容微笑着,她并没有假装忘了他,或者当他透明,不不不,
那不过是显示她的幼稚。
“刚才那个男人是你……”杰咄咄逼人。
念容别过头去,从鼻孔里嗤笑一声,不屑回答。
“你为什么选择这种生活?”杰年轻的脸憋得通红。
“什么生活?”念容不耐烦了,“拜托,不要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好不好?”语
气里竟有些委屈,“我能有什么选择?你到大洋行去看看,五千块请个博士,叫他
坐着死他不敢站着死。我同学在美国读MBA回来,到处没有合适的工作,你不是也……
算了,不说了!”念容一叹噤声。
此时一个穿开司米大衣的女人失声对同伴说:“画的什么嘛,等于把颜料罐打
碎在纸上,我三岁的儿子比他们还强……”
杰气得握紧了拳头,念容乜斜着眼睛看着杰,突然嗤一声笑出来,“算了,犯
不着和文盲生气!”
“他许诺照顾你这一生吗?”杰低低问。
念容又笑了,“我们不是在上演《红楼梦》吧?上帝!谁又会照顾谁一辈子?
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的事,一顿饱餐也不过只能维持三两个小时……”
“念容,你对人对事真一点也不抱希望?”杰悲声叹气。
念容一阵轻快的碎笑,“猜对了,该奖你什么好呢?”
杰继续哑声道:“我早该看透了,这本是一个卖笑的社会,到哪里都一样肮脏,
卖身与卖脑一般凄惶,所不同者,前者往往能估得善价……”
念容不作声,突然有人招呼:“容儿,该走了!”杰与念容同时举目,盛已走
了上来,微笑问:“容儿,这可是你的小朋友?”
念容细细打量与比较了一下杰与盛战:也许盛年轻时分绝不似杰这么俊秀,可
杰到了盛这个年龄——除非他能中六合彩,否则他的气质及不上盛的百分之一。男
人,Any Case[注],一定要有经济基础,才可以谈气质、修养、风度……
十五
快过圣诞节了,北京的冬天冷起来真是吓人,温度低倒在其次,最要命是刮大
风,呜呜地呼啸着,直钻人人的脖子里——冷到心里去。在这种天气里,最好估的
事情是窝在被褥中睡觉。念容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做一番痛苦的心理斗争,逢到下雪、
结冰、刮风的日子,车也额外不好打。天一冷,人就容易悲观,念容有时想自己何
苦呢,还不如一个小歌女可以被男人堂而皇之贮在“金屋”、“银屋”或水泥屋中,
谁像自己这么公私两用。
一上班就撞见盛战的黑脸,“你昨天是怎么搞的?文件没打完就先走?”念容
真想给盛战一顿耳光,打得他清醒些,昨天明明是他说:“容儿,陪我先去吃海鲜,
好不好?”莫非他的意思是等他消遣完、回了家,她再返回公司打文件?但念容还
是极克制,“对不起,我这就做,我以为这个并不急……”“不急?有两家正和我
们竞争,拜托你多花点心思在工作上好不好?”念容一语不发,快步走向自己的办
公室,她怕再迟一刻,泪水就会管不住地汹涌而出,后面盛战的声音还在紧催,
“刚才对方老总来了电话……”念容从纸巾盒中抽出几张,重重按在脸上,呜咽连
续不断地泛上来。盛战的霸道,盛战的固执,盛战的蛮不讲理,盛战的反复无常……
算了算了,她真不是干这行的材料,这样子作贱一辈子,小心殷勤,何苦来呢?谁
不是爹生父母养?谁不是吃五谷长大?有谁一生下来就喜欢看别人眼睛鼻子?被人
这样猫玩老鼠?念容伸手去抓文件,不妨一把握在裁纸刀上,血自裂口处汩汩流出
来。她反而一点也不痛,有点事不关己地看着血迅速流在办公桌上,文件染红一大
片。她用纸巾匆匆一裹,出了门,冷静地问美吉:“我们这幢大厦是否有医疗室?”
美吉吓得惊叫,一旁走过市场部的男孩周询,一把扶住她,“附近有家私人诊所,
你跟我来!”
到了诊所,医生替念容包扎,周徇坐在一边守候她。周是个貌不惊人的男孩子,
既不高大,也不威猛,就是一张Office男职员该长的脸,之前念容对他毫无印象。
“盛先生对你……”周徇开口,念容心一紧,表面上全不露出来,静待下文。
“也许我不该说,他对你是太凶了!”
念容呼出一口气,淡淡道:“他是老板,应该的!”
“他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周徇还在打抱不平。
念容心里嗤笑,“真真不知死的家伙”,脸上仍不动容,扬起一道眉毛,瞥了
周徇一眼,“怎么,他对你格外留心?”
“瞧你说的!”周徇毕竟道行浅,哪经得起念容这样一瞥,乖乖缴械,“当然
不是对我,我又不是女人。”
念容心又是一动,一方面对周背后议人鄙夷不已,一方面又想多套套关于盛战
的“情报”,正不知如何开口,周徇倒向下接着说,“就是你的前任,同是助理,
待遇可差天去地!”
念容微笑道:“一定是个很有经验很能干的女人。”
“经验倒说不上,”周徇抓抓头皮,“才上大年三年级,但是确实能干。公司
上上下下交口称赞……”“长得美吗?”这是全世界女人共同关心的一个问题。
“说到长相,”周徇顿了一下,“倒是跟你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是以我们下面
职员说:老板大约就欣赏这类女孩……”
“哪有这么巧?”念容表示不信。
“真的,”周徇发了急,“不信你去问公司其他人——从你来的第一天大家就
惊讶,以为是阿紫又回来了呢!”
“她叫……阿紫?”念容看着周徇,周徇被她盯得红了脸,摸了摸后颈,“大
家都这么叫她,她原名好像叫什么紫衫还是紫衣?”
“这么土的名字?”念容嗤一声笑出声来。
“是啊!”周徇也陪笑,“他们华侨最爱起这种自以为有中国味的名字!”
“她是……华侨?”念容一惊。
“对,澳洲华侨,到她是第二代还是第三代,已完完全全是个香蕉人,在办公
室里从没听她讲过一句中文。”周徇傻笑,“吓得我们都不大敢和她说话……”
“盛先生很喜欢她?”念容试探。
“何止是喜欢,”周徇撇嘴,“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问:‘阿紫来了吗?’下
了班也说:‘我等阿紫一起走。’有任何事挂在嘴上便是:‘跟阿紫商量商量……’
好像她是一休转世?”
念容被逗得笑弯了腰,“后来呢?”
“后来听说这个女孩要留在大陆发展,老板还为她去申请这个证那个证一大堆……”
周徇越讲越有兴致。
“噢?”念容的心中又是一惊。
“不过后来,那个女孩还是要走了——到底澳洲环境要好过这里很多……老板
郁闷了好一阵,这个位子也一直空着,直到你来……”
“可惜我不尽如人意!”念容叹口气。
“各有长处嘛!”周询陪着小心,“花小姐你人好,脾气好,长得又漂亮……”
“老板可不这么认为……”念容摇头。
“这倒……”周徇不知说什么好,“他总有个比较在前面,其实那个阿紫姑娘
也非尽善尽美,她一来就闯了不少祸,闹了不少笑话……可是,她走了,所有的缺
点也成了优点,你,你就难做点……”
下午盛亲自来看她,“听说你手伤了?”
念容点点头,直盯着电脑屏幕,手下飞快地敲字。
“伤了还打字?”盛皱眉,“交给美吉可以了。”
念容不作声,又打了一段字,才淡淡说:“我……还是自己来吧,因为不想被
人指责!”
“你……什么意思?”盛的声音也有了怒意。
念容吸了一口气,咬住了下唇。
“你知道吗?”盛终于发作,“我最恨女人摆脸色给我,你不是一天到晚……”
“够了!”念容飞快地转过头来,大眼睛中已是泪水汪汪,“既然您这么讨厌
我,干脆解雇我算了,何必这样对虐致死?对不起我能力有限,对不起我就是个乡
下女孩,我不是华侨,不是澳洲土生儿,别人可以做到的我做不到。你让我笑,我
怎么笑得出?‘我一天到晚……’对,我一天到晚心惊胆战,我已经很让步了,您
还要我怎么样?算了,我们现在不要说话了好吗?我很累……”
“你?”盛战愣在当地,“华侨?澳洲?——”他站了足足五秒钟,一撑门出
去了。
念容伏在桌上不出声地恸哭起来。
傍晚的时候,刮很大风,有个卖栗子的小贩在街边瑟缩,念容突然想起自己一
个秋天几乎没怎么买过栗子。于是她掏出五元钱,买了一包栗子。暮秋天的栗子已
经不大好吃,再加上天冷,栗子一点热乎气也没有。念容没有打车,就那么走着,
风迎面打来,她咬开栗子时也灌了一喉咙的风。风,冷的气息,空气里充满着冷的
气息——她突然微笑了,她想起了自己的故乡,那个北方小镇,一到秋天就瓜果上
市,各式各样的民族风味小吃一街都是。她最爱吃一种叫“玉米粑粑”的小贴饼,
一面焦黄,一面鲜嫩,若就是“糊辣汤”或是“烤羊肉”,更是香死人。街边摊上
有许多卖女孩子叮叮当当小饰品的,念容最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耳环和千奇百怪的
头花,她发誓等自己有了钱一定把它们全买回家——现在,自己有钱了,可还会再
去买那么小玩意儿吗?她又一次怅然了。
手机响了,她去听,没人讲话,她哼了一声,压了线。又响,她颇不耐烦,
“Hello?”
“我!”盛的声音。
她一愣,不知下面该接什么。
“对不起我使你难过。”盛的声音低而诚恳。
念容又一次咬住了下后,她其实并不能够恨这个男人,没有任何事是不必付出
代价的。人生欢笑与痛苦的机率是对等的,当初他曾令她欢欣,现在就得用泪珠如
数偿给她。
“要不要一起吃饭?”念容低声问。
“不用了。”盛的声音充满温情,“你伤了手,好好休息吧!心情不要太坏!”
“噢!”念容突然很疲乏,“你也是!”
“Take care,baby!”[注]这是个很擅用声音的男人。
“哎——”念容想了一下,还是决定问,“有没有一个‘阿紫姑娘’。”
“阿紫?”盛一愣,继而不作声。
念容呼一口气,“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我只是顺口一提!”
“她……”盛一顿,“你想知道什么?”
“据说我们长得很像?”念容试探。
不料盛回答得飞快:“不,不像,你们完全是两种人!”
十一月份的天黑得极早,一轮弯月已跃了出来,路上一些低水洼的地方已积水
凝了薄冰。念容的靴尖有时踏碎他们,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
裂。
天真的是很冷了,念密关上窗户,脱掉大衣,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洗盆中泡的
衣服——太冷了,她真的不想再沾凉水,无论如何,她得买一部洗衣机回家了。然
而,这是由她自己买还是去请求盛战?她苦笑起来。
打开电视,里面呜里哇啦、哭的喊的是港台剧,她实在没心思看下去,也不曾
换上睡衣,就那么躺在床上,白羊皮靴踏在床沿上,很快蹭脏了罩边。念容翻一个
身,家里已乱得不能再乱,她也不想收拾——收拾了给谁看呢?从窗台上取下Bibl
e,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看,她读到拔示巴的故事:拔示巴是乌利亚的妻子,而乌利亚
是大卫王军队中的将领,大卫王爱上了拔示巴并与她通奸,于是大卫王设计让乌利
亚死在战斗中——拔示巴是后来所罗门王的母亲。啊!原来圣人也会犯罪的。
念容又将书翻回到《出埃及记》,摩西这个人物是她很敬佩的一个形象。摩西
出生时,父母在埃及为奴,长成男孩时,他又被弃在河中,最后被法老的女儿捡到,
作为王子生活在宫中。成人后他得知了自己的血统,为帮助以色列而杀了一个埃及
人,就此逃到米甸,在那里做了40年牧人,在燃烧的荆棘中他见到了神。神受旨于
他,他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并在旷野漂流了又是整整四十年——念容每次总试图
去image[注]摩西当时的心情:当他从埃及王子的身份一下子变为米甸的一个贫瘠牧
人时,他怀着一种怎样的信仰才能坚持下来?所以他是摩西。
她花念容只是个凡人,可她生命中的米甸,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古代人似乎
都能活得很长,而自己,莫说是四十年,四年都是非常要命的。尤其是这种人不人、
鬼不鬼、OL[注]不OL、Mistress[注]不Mistress的日子她也受够了
。盛战?如果不
是在这种场合与他相遇,如果她的压力能稍微轻一些,说不定她会不顾一切地爱上
这个男人。毕竟他是英俊的,毕竟他是成功的,毕竟他是有魅力的……念容是个人,
是个女人,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如果她不是在万般无奈、走投无路的情况下
接受盛恩主般的赏赐,或许大家可以有一点真感情。但现在,她好恨!
有人敲门,她勉强爬起来,邻居大姐来借酱油,念容看剩的不多,就连瓶给她,
并嘱不用还了。大姐忙道谢,并推着自己的小女儿,“说:‘谢谢阿姨!’阿姨最
漂亮,是不是?说呀!你不常说要看漂亮阿姨的吗?”
小女儿忸怩地吮着手指躲在妈妈身后。
念容又一次苦笑了,漂亮,不错,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然而她平白浪费了她
的漂亮,没有人爱她。
领居在请客,香喷喷的鸡蛋葱花味冲进了她的鼻子,她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家。
妈妈做饭一等一好吃,爸爸喜欢看报纸,她和奶奶看电视。有时也帮妈妈洗碗,然
后爸爸哄她:“去,去,先做功课!”她哼哼着,想让奶奶说说情,蹭两集电视剧
看。奶奶装看不见,然而有时却挨不住她求,转而对爸爸:“算了吧!就让孩子透
透气……”爸爸皱眉道:“妈您不知道这孩子……”念容流下泪来。那时怎会不觉
得这样的日子单纯幸福呢?那时一心想高飞,小小的市镇,偏僻的北方,已拴不住
她那年轻的心,于是……念容久久没掩上房门,任由邻家厨房的味儿肆意冲过来:
土豆炖牛肉,是吗?好香啊!念容贪婪地吸着鼻子,但是,泪珠却大颗大颗滚落下
来……
早上一个客户无理取闹,“你当初答应的条件可不止这些,你要对你所说的负
责任……”
念容不耐烦:“是吗?说过的话句句都负责那还了得?一切应允都得履行,那
不成了神仙世界?”
“你怎么这个态度?我要找你们老总!”
“请便!”
不一会儿,盛的电话到,“容儿,客户说你态度越来越差!”
“你怎么想?”
“我以前不信,但你最近的表现,连同事也反映……”
“是吗,他们怎么说?”念容绷住脸,“他们有没有说我是淫妇?你又信不信?”
“请你自爱!”盛终于发怒。
“自爱?”念容失声笑出,“人人都渴望被爱,这一点上,大家同样脆弱;可
到最后失望次数太多太多,才不得不转为自爱,多可怜,还值得标榜?”
盛战持着话筒,半天出不得声,最后重重压了线!
下午盛去机场接客户,念容留在公司等电话。盛战让念容在他的Calendar[注]
上查一篇短讯,这是念容第一次独自在盛的办公室中。盛的电脑未上屏保,念容一
时好奇,想看看盛这样的男人会选什么样的图片做窗口:风景?汽车?亦或是体育
明星?她迅速将屏幕上的Word最小化——她愣住了,那不是自己的照片吗?可是自
己什么时候有过这种黑色的露肩装呢?深紫色的眼影、酒红色的乱发。蜜色的皮肤……
这不是自己。可是,又是谁呢?她的目光移到了屏幕下方,照片上的女孩蹬着一双
她从未拥有、也绝不敢问津超厚底松糕鞋。突然,一行流利的英文小字吸引了她的
注意:Fox A-king.Australia[注]~ Canberra[注].
“Fox A-king?”好熟悉的称谓,念容皱着眉头,“Australia?”这是不是就
是那个澳洲土女呢?看她笑得多甜蜜、多招摇啊!毫无疑问是个没大脑的女人。只
有没大脑的人才能如此天真,如此毫不介怀。念容突然恨起来——他竟用她的照片
做界面?那自己又算是什么?一个替代品?一个……念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觉得
侮辱。
转眼就到春节前夕,盛兴致勃勃地派红包、礼品给员工,也低声问她:“你过
年回家吗?”
念容一愣,家?哪个家?她哪有家好回?她摇摇头。
“春节期间我的家人可能要去U.S.A,届时我陪你,好不好?”盛问。
哟,天大的恩宠,叫她花念容如何消受,她是不是该一头扑在地上感激涕零道:
“谢主隆思!”
“你现在不大肯说话了!”盛叹气,“是我的错,我使你静默!”
“有什么好说的,一开口就得罪你!”念容摇摇头。
家里楼下那家美发厅,生意好到不能再好,念容想把头发剪了,也许,也许是
重新换个方式生活。前面坐的两个大妈肆无忌惮地张家长李家短;旁边一个形容猥
琐的男子拼命靠着她,一双眼睛色迷迷地上下翻动,念容突然明白“目奸”是怎么
回事了;她换了个位置,此时有个四五十岁的本地男人要求按摩,嘴里不住地喊:
“小妹,给大哥捏捏这儿,对,还有那儿,哎,哎,关一个灯,灯太亮了,晃我眼……”
念容烦操起来,她是怎么沦落到这一堆毫无素质,毫无文化的人群中间的?她披上
大衣起身向外,店口小妹连忙挽留她,“小姐,一会儿就轮到你了……”她不想多
说,皱着眉转身就走!
用钥匙捅开了锁,她摘下电话听筒,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又开了录音机,里面
是王菲的歌,昨天不知转到哪里,今天再打开,歌也是从中间开始:
……
有太多太多魔力太少道理
太多太多游戏只是为了好奇
还有什么值得歇斯底里
对什么东西死心塌地
一个一个偶像都不外如此
沉迷过的偶像一个个消失
谁曾伤天害理谁又是上帝
我们在等待什么奇迹
最后剩下自己舍不得挑剔
最后对着自己也不大看得起
谁给我全世界我都会怀疑
心花怒放却开荼靡
……
突然敲门声起,念容沉声问:“谁?”
盛战大力拍门,“容儿,是我,你电话没放好是吗?手机又一直关着……”
念容开了门,盛战将她拥在怀中,“外面很冷。”念容突然委屈得想哭——眼
前这个男人,无论如何,她是喜欢他的,这么久了,怎么都有一点点感情,无论是
哪种感情。
“有热茶吗?”盛战捧着她的脸。
“只有酒。”念容微笑,“法国,九六年的勃艮地红酒。”
“真是只猫。”盛爱怜地吻了吻她的额际,“这么年轻就嗜酒如命,将来年纪
大了怎么办?”
“将来?”念容笑,“我哪有什么将来?”
“为什么这么说?”盛紧拥着她,“容儿,我刚认识你时你并不如此,告诉我,
是什么使你改变?”
“我改变了?你真这样认为?”念容岔开话题,“也许你从未真正了解过我,
啊,不谈这个了,你在美国结的婚是吗?你妻子是你同学?同事?亦或你老板的女
儿?”
盛有些尴尬,“为什么问这个?不错,我在美国迈阿密结的婚。”
“在外国,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因此结婚了。”念容啜口酒,“回到家,发现
需要完全不一样——你是什么时候不再爱她?半年?三个月?亦或从婚礼那一刹起……’”
“容儿……”盛喝止她。
“她美吗?嫁了人的女人都不再美。她胖不胖?嚣张不嚣张?我希望她是那类
温婉型,纤细又带些哀愁的最好不过。这样,今后万一争执起来,我还有个逃生的
机会……”
盛战将手中的酒杯摔在地上,玻璃碎了,蜿蜒一线酒汁慢慢流过来,念容看着
它像一条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着,向自己脚边爬过来。
盛战似乎冷静了一些,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容儿,我来不是为了又和你
吵闹。听我说,我在东郊机场附近分期买了一间apartment,如果你……”
念容突然笑了,“房契上是我的名字吗?是不是那个什么‘阿紫姑娘’住剩下
的?我……”盛战再也忍不住,扬手给了念容一个耳光。两人都愣住了。此时录音
机还在转,王菲唱着:“突然间我找到一句可以形容自己的遭遇……”
还是念容先恢复了常态,“盛先生,我想,我们还是结束吧!这样对大家只有
好……”
“容儿……”
“从前,很久很久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理想在什么地方?于是我出了国,而
且一去就去了世界财宝之颠——瑞士,它是那么的美,你懂吗?我除了读书不晓得
有什么可以去做……”
念容自顾自说下去,“现在我回来了,当年付近二十万学费的我如今被几千块
月薪支得团团转,手脚一刻不敢停,动不动怕炒鱿鱼,强迫自己学习处世之道,张
三李四都得对着他笑,为什么?扑着去挤车子,赶时间,换回来什么?……我回来
不到一年,但我迅速地老去,我很痛苦。我用宗教麻痹自己,我对自己说:‘只要
有人给我爱,和那种很深很深的安定感……’可现在,我get nothing[注],你明白
吗?我永远不会是一个好的情妇,我没受过这种训教……
你别说,每一个行业都得受训、我看不开,我会生气,我会悲哀,我尚有自尊,
最坏的是,我还不是情妇,是另一个情妇的替代品,她走了,你疯了,收集邮票般
收集类似的女人。你有钱,你有势,你可以淡淡告诉所有人即使留过洋受过高等教
育的女人,也同意乐意被你收买。对不起,盛先生,我不想再陪你耗下去,我受够
了。”
“可是,容儿。”盛低低说,“到底什么才能让你快乐一些?”
“你走吧!”念容疲乏地说,“让我好好想想我到底要什么?”
“容儿,”盛战艰难地抬起头,他一下子现出老态,“你难道从不曾爱……”
“爱?”念容嗤笑出来,“爱是一种太奢华的东西,像我目前的现状,不大敢
去想它!”
十六
没想到贝蒂又会来电话,“阿容,你离开了盛海圻公司?”
“哎!”
“为什么?”
念容不想多加解释。
“大家都在谣传……”
“嘁……”念容从鼻子里哼一声。
“他,他没有挽留你?亦或……”
“他寄少许现款在我C/A[注]上。”念容疲惫而诚实地说。
“我以为你会将钱摔在他脸上,”贝蒂说,又轻轻补充道,“以你的脾气。”
“何必呢!”念容叹气,“不是没这么想过,可是,拜托,我现在失业,我要
交房租、水费、电费、手机、电话费……要吃、要喝、要乘车……大巴、地铁又涨
价了——啊!不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你收下?”贝蒂不置信。
“是!”念容很坦然,“为什么不呢?即使现在有人用钞票扔我,我也会跪下
来,一张张拾起,有什么要紧?温饱攸关的大事,一点点自尊算什么?而且,除了
利益,还能拿到什么呢?没有了感情,惟有面对现实……”
贝蒂良久不出声,然后说:“那天,我又遇见了杰,在海帆酒吧,他在和一个
女孩争执,那女孩很漂亮,很有气质,可能是艺校跳舞的,女孩一直哭一直哭,杰
冷着脸不说话,然后拔腿就走,临出门时撞了我一下——光线太暗,他竟没看见我。”
念容听得不耐,“其实,既然是分手,哭着分和笑着分又有什么区别……”
“想那时我曾那么深地爱过他,寝食难安……”贝蒂低低道。
“贝蒂,我真的倦了。”念容压了线。
后来几天,念容忙着修改简历,从网上下载各大公司信息,打电话,约定面试
时间……乘着百盛打折的时候买了一套深蓝色职业装,把长发全挽在脑后,每日细
细化了妆——千篇一律的OL相,力求先过H.R.[注]那一关再说。太认真了,念容
自潮地想,这样的认真,日复一日地认真下去,不知道耗到自己结婚的时候还有没
有精力这样的认真去化妆,她觉得乏力。
星期三,一家台湾人的公关公司约她去面试,地方不太好找,但她仍准时到达。
秘书说老板在开会,她只好等。填了四张表,喝了两杯水,说好10:00AM,老板11:
00AM才与她见面。典型的台湾男人,头发用过摩丝,衬衣的清洁度很高。他细细把
玩了一会儿念容的简历,“花小姐是从盛海圻出来?”
“是!”念容恭道有礼貌地回答。
“噢?那边我可有相熟的人——你认识×××?”
念容不由发怒,心中暗忖,“什么意思?一个小小的盛海圻,难道我还编不成?”
抬头微笑,“盛海圻是间大公司,员工上上下下三四百人,我去的时间不很长,不
可能一一认得,但是主要部门我……”
“你认识盛战先生吗?”台湾人又问。
“我曾是他助理。”念容毫无表情地回答。
“为什么只做了这么短?你的工作表现令他不满意吗?”
念容觉得这么苛薄的问题根本无法回答,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窗外。
“为什么选择我们公司?”台湾人换了个话题。
“想换个工作环境。”念容抬起眼睛。
“你凭什么认为自己适合这里?你对公关有多少了解?”台湾人咄咄逼人。
念容终于不能忍耐,“对不起,先生,我认为这是双向选择,没有人天生就适
合做公关,做助理,甚至做勤杂工,做首席代表,你不给他一个机会怎能互相了解?
如果您不大满意我,不妨直说!”
台湾人倒是愣了一下,轻轻咳嗽:“你叫……花念容?”
“对!”念容抑往波动的情绪。
“事实上,你的长相让我很不舒服。”台湾人正色道,“你有一双极不安份的
眼睛——让人很容易有戒心;你希望从这里得到什么?”
“从这里?”念容心中嗤笑着,“这里能给我什么?”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亲自打电话向盛战先生核实一下你离开的真实原因,这
样……”
念容突然大怒,“快去,快去,迟者自误,这是我在盛海圻之前公司的电话号
码,您不妨逐个打去,再问问我在警局有没有案底,是否作奸犯科……”念容摔门
而去。
回到家一脚就将高跟鞋踢出卧室,又大力脱下职业装,不妨用力过猛,扯脱了
一粒扣子。她缓缓坐下来——这样真不是办法,她现在才明白无论是齐南岭还是盛
战,曾经给过她怎样的机会——她在这个大大的城市不到一年,一无背景,二无关
系,又没有一技之长,更没有过得硬的学历……要凭自己的单枪匹马在这里闯出个
名堂还得付出多长的时间与精力?当然,当中不是没有机遇。可她花念容一世为人,
都要把宝最终押在运气上吗?而下一个运气又是什么?这回又是哪个男人肯提携于
她?愿意扫些桌边凳角的饭渣余羹给她?再在这些男人堆中打几个滚,她怕是要老
了,大陆就是这点可怕——人多!你年轻吗?不要紧,你已经二字出头,大把的十
六七的小女孩迫得你喘不过气来;你美丽吗?不要紧,光数一数马夜总会里的坐台
小姐就可抓出大把千娇百媚者来;你有知识吗?有什么稀罕,美国读MBA回来的还没
一份好工作……念容托住了脸。年少的时候生怕看见自己的前程三媒六聘似地被定
下来,一心想要逃亡,天涯海角都不要紧,返身回来,不是宋美龄也是杨振华;年
纪大一些了,又是女人,最怕这样毫无目的毫无前程地漂荡下去,自己又不是那些
流浪艺术家或外地打工妹,只要有口饭吃就幸福得不得了……瑞士!念容深深吸了
一口烟。
打开电视,是一部肥皂剧,女主人公在说:“对着你,我有一种安全感,现在
我知道,无论怎样,你总是原谅我,对我负责任的……”女演员很面熟,自己上初
中的时候她正是当红的“玉女明星”,怎么老得这样厉害!不能笑,不能低头,还
扮成十八九岁花季少女,让人看了就不仅仅是呕心,简直是寒心!她老了,女人就
是这样,一老下来,排山倒海似的,什么都挡不住,再也没得救了。念容关了电视,
她不忍再看她,仿佛那已是多年后的自身!
电话铃响,念容去接,竟又是贝蒂,念容低低说:“贝蒂,我累了,明天再……”
“阿容,我,我要结婚了。”贝蒂喃喃道。
“呵?”念容精神一振,奇道:“这么快?对方是谁?年龄——”
“你认识的,”贝蒂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无助,“是杰……”
“他?”念容喉头像被什么哽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贝蒂苦笑,“杰这种男人,用形容女人的‘水性杨花’
去形容他,倒是千真万确。从此我须又贴薪水又贴精神……”
“怎么会又到一起?”念容问。
“杰从学校里跳槽出来,与几个朋友合搞了一家广告公司,全赔了……那天,
他打电话给我……”贝蒂说到后来声线低不可闻。
“祝福你!”念容说,自己都觉得嗓音很空洞。
“可是不嫁又如何呢?”贝蒂落寞地自语,“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直都
那么在外头漂泊,愁眉苦脸地赚了钱来,又愁眉苦脸地花了去,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纲走后,我每个周末都在家中访惶,不知何去何从……真的,人到了一定年龄无论
如何要结婚,要找个伴儿,快快趁年轻生一两个孩子,反正我确是爱他的……他现
在正失意,大约不会再去外头搞什么‘绯闻’,将来孩子大了,总有点感情,两个
人的收入一个拿出支持家用,另一个的可以储起来分期买房……怎么不是一生啊,
我……”
念容听着听着泪盈于睫,她轻轻说:“我为你快乐,贝蒂!”然后压了线,怔
怔望着天空。
电话又响了,是德赛贝猎头公司约她面试,她忙忙拭去了泪痕,又细细补了一
层粉,脸有些蛰着痛,希望回来不要肿才好。她坐在车里,冬日的阳光淡淡地照下
走,那一刹那她心里很凄凉的温暖,她想起了Vevey,那个小小的城市,Bahnhof S
tr.对街有一个橙色的电话亭,她经常去那里摇电话给念恩,阳光也是这样静静地
投下来,吻着她漆黑的长发,恩脆亮的声音像空气中的小水珠。啊,为什么这一切
回想起来都那么美好,当时怎么不觉得……
最开始帮助过她的那位李女士已经离开,这回来接待的是个小伙子,有点油滑,
左不过二十三四岁,一双眼睛很不老实地上下打量她,念容被盯得不自在起来。
小伙子很卖乖地说:“花小姐年纪太轻,又没有实在的工作经验,上一家那么
短就离开,这种情况非常难以安排——”
念容忍着气,当然她也承认这是事实,于是姿态很低,“所以拜托你们多费心……”
“花小姐有什么亲戚朋友在北京吗?”
念容不太喜欢别人涉及她的隐私,但还是微笑着,“没有!”
“啊!那连个照应也没有……”小伙子一脸同情地望着她,“哟,到了下班时
候,有没有兴趣一起吃个饭?”
“不了,改次吧!”念容又一次微笑致谢,心里却在冷冷地哼着,“我花念容
再怎么着,也轮不着你这种毛头小子来吊膀子。”
又是一天要过去了,念容不想回家做晚饭,于是去找一家街边小挡。街边不知
为什么这么热闹,又不年又不节的,妈妈拖着儿子,父亲带着女儿,与街头小贩讨
价还价,鸡蛋、青莱、排骨……大包小包提在手中,一天的辛劳仿佛也被这片刻的
温馨冲得无影无踪,念容突然好羡慕他们。她多么希望在这个城市的某处,也有某
个人在热切地等待着她,盼望着她。她可以静下来,做一大锅靓汤或是蛋炒饭,一
起听听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看看无聊的电视剧……即使没有爱,那种很深很深的安
定感也是好的!……
快到春节了,空气中飘逸着过年的味道,家家户户都忙着买门神、贴对联,念
容觉得自己像个游弋于世界之外的星际浮尘,她是那么彻底地悲凉,哀苦与无助。
终于挂了电话给妈妈,“容容,你那边可好?”妈妈的声音不知为什么,突然老了
许多,“什么时候能回来,大家都——”
“妈!”念容捧着话筒,哽咽着泣不成声。
盛不曾再打电话来,他做得那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念容拿出存折,
在手心上轻轻拍着——她始终没有把那笔钱退回去,在现实的世界上,有赔偿永远
胜于没赔偿。每个人都一个价钱,大公司的职员也不过是在等老板开出的价——然
而她还是伏在枕上,不出声地流泪。
大年三十的夜晚,街上冷清得没什么人,家家户户都在守着电视包饺子、看春
节联欢晚会,念容打车直奔Hilton饭店[注],去路易丝安娜餐厅吃牛排。去年的除
夕,过得混混噩噩,那天“上海楼”客人很多,极晚才收工。念容累得一沾枕头就
睡着,中途渴极而醒,才想起还未向家人摇电话拜年。手机上有两个Misscalling
[注],都是念恩打的,她打回去,恩还没有睡,开心地建议:“你明天来苏黎士好
不好?我们一起去吃牛排,过一个西式的春节……”念容又一次泪盈于睫,恩,你
在哪里,你,还好吗?
有人轻轻拍她的肩膀,“花小姐……”她一个激凌,“谁?”一转身,竟是哈
格娜的胡老板,“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胡老板扬了扬眉毛,“没想到在这里
碰到花小姐。”
“啊,胡老板,”念容有点慌乱,“您在这里……”
“我一向来这里吃东西。”胡微笑,“怎么以前没碰见花小姐?花小姐是一个
人吗?过年也不回家?”
念容不想回答,于是含糊道:“是啊!”
“听说你已从盛海圻出来?”念容没想到胡会这样单刀直入,一时不知该说什
么好。胡顿了一下又道:“盛是个极有能力的人,机遇吗,就差那么一点……”盛
海析一直处于负债状况直到九四年他第二次结婚,据说他岳文是什么高干……”念
容别过头去不想听,然而胡依然说下去,“盛从美国回来,无论如何是见过一点世
面的,所以他比齐强一些……”念容一下窘红了脸,她斜了一眼胡,胡微笑照旧,
“听说花小姐在瑞士是学酒店管理?”念容忽地抬起头,讶然望着他,胡淡淡道,
“贝蒂又回到了哈格娜,Any case,做生不如做熟!”
最后一句话里有话,念容觉得自己毫无理由受这个香港男人的奚落,于是起身
结账。不料胡一把接住她的手,“何必呢,花小姐,如我不慎出言冒犯,我先行认
错,我绝非有意得罪,我说过:‘花小姐是我近十年见过的最美丽的女性’……”
“胡先生言重了!”念容重新坐下来。
“给人家打工究非长远之计,如果我要投资一间Hotel不知是否有幸聘得到花小
姐这样的人材?”
念容足足有两分钟没开口,然后微笑,“胡先生虽非给自己当老板,如今的身
份怎么也是‘打工皇帝’,而且胡先生一直致力于服装业与进出口贸易,怎会贸然
投资一个不熟悉的行业?其实我对酒店也是一知半解,之前我在国内是学英美文学
专业的。胡老板不必刻意找理由,有什么事情您明说吧!”
“花小姐,从你跟齐南岭在一起我就在想:这个女孩子到底要什么呢?有什么
是她极度渴望而无力触及的呢?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年轻……然后,我眼睁睁看你
跟了盛战,盛不是个能给女人花钱的男人……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因为爱上了他……”
胡不疾不徐地说出这番话,看着念容的表情。
念容毫不动言,胡接着说:“其实令一个女人失去光彩和气质的,是那些级教
太低的男人。不可否认,站在他们中间,你是天使,可是天使堕落,不肯自拔,终
于也会失去天使的容颜,或为凡间一个庸俗的女人……”
念容沉默地听着,轻轻转动着手中的水晶酒杯。她挣了挣,最终还是开了口:
“胡先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单单选中我来说这番话,不见得我家中穷一点,就得
匆匆将自己插草标卖出去……”
“不,你误会了……”胡打断她。
“我没有。”念容轻轻地,但坚决地说,“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
你们难道都是嫖客?大家都不是坏人,为什么要把情况暴露成这样糟?”
“我很喜欢你……”胡颓然。
“喜欢我?真谢谢你,可你喜欢我什么呢?你有多了解我?如果只是为着我的
身体,那我真要谢谢你的耐心与韧力。我不过是个廉价的年轻女孩子,当不起任何
人为我这样费心费力……算了,胡老板,我们幸会!我很倦,要回去了!”
“花小姐……”
念容走出Hilton大门去打车,有几个穿着入时,发样摩登的女郎从她身边走过,
不用问也知是干哪一行的——她心里一个冷颤,她与她们又有什么区别?如果两年
前,仅仅是两年来,她会对这类女人嗤之以鼻,甚至大加指责,“这么年轻,这么
美丽,什么不好去做,偏偏……”可现在……她咬了咬下唇。电视上不止一次歌颂
那种节烈女子,面对金钱作冷漠状,“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嘛!可那类女子
大都有多项选择:没有金钱还有事业;没了现钞还有家庭;没有支票还有爱情。她
花念容有什么?二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她受够了,快点结束吧!哪怕此后又是刀
山火海,先过了这一劫才再说。续鉴的B-Permit[注]快到期了,再不回去那4000s
fr的押金全部作废——妈妈问欧洲好不好?念容的心猛一阵抽痛。
大饼摊上的烧饼与珠宝店的翡翠玉玺有什么区别呢?凡货物都值个价的,“千
金一笑”是价,“价值连城”也是价;“无价之宝”与“不值一文”其实就是一个
意思。而女人又不比古董,古董是越老越值钱,女人是越老越不值钱,可她明明是
一天老似一天啊!胡老板到底是个识货的行家,肯出手。其实她花念容有什么稀奇,
不见得她会比林青霞、张曼玉更光彩夺目,守着那身节操在给谁看?又不是当真清
白到可以去立贞节牌坊,那跟沙威,沙克,甚至齐南岭,Steven、杰,那些又怎么
算?快,快,快下决心,趁胡老板还没改变主意的时候。街上流莺这么多,可以10
0元解决的事情,愿意出1万元的男人不是每天可以碰见的!
两个大陆女人在门口大声喧哗:“我那个儿子,挑食挑得厉害!”
“我姑娘也是,”另一个年轻些的说,“我那口子脾气躁,急起来就说:‘饿
她两顿看她还挑不挑?’”
每个字都像针扎在念容的胸口上,她轻轻呼了口气,她知道即使是将来,十年
或十年之后,她亦不会为今天的行为后悔,因为她当时——别无选择!”
当她返回路易丝安娜餐厅时胡大吃一惊,还有一丝丝无措的喜悦,“花小姐……”
“过了新年,我便是二十一岁,不可以再被人称为少女,”胡愣住,一下子没
反应过来念容的意思,念容自顾自地说,“我并非绝色佳人,更不能倾国倾城……”
“在我眼中,花小姐……”胡急急表白。
念容做了压制的手势,继续说下去:“即使是,大约三年五载后也必逊色,而
且,琳琅满目的花草太多,连花王牡丹也会看厌,何况是人?”心脏有点窒息,念
容轻轻按住胸口,缓缓道,“你可是要娶我?”
胡一下僵住,半天咳嗽一声,“我太太目前在德国的斯图加特,新加坡人,非
常精明能干,她……是律师!”
“好!没问题!’念容并不看胡,“我相信你以前一定有过情妇若干,你怎样
安顿她们?”
胡凝视念容,念容毫无惧意,与他深湛凌厉的目光接触。
他终于开口:“如果你需要,我明天就可以带你去售楼处,你喜欢东城还是南
城的房子?这不会是太豪华的一所房子,它决不代表你的身价,只是代表我的心意;
至于车,你放心,我不会委屈你的,绝不会买国产车回来……”
之前念容一直不明白他们与她们之间是怎么谈的条件,现在她知道了,同洽谈
所有生意一样,冷静诚恳地,摊开来讲。“但是我……”念容咽了口唾沫。
“还有什么?”胡戒备地望着她,“珠宝?”
“不,我尚未这么贪心,”念容苦笑,“你以前的情妇也是统一配备?统一供
给?房与车可是她们的户头?”
胡拉下了脸,“什么意思?”
念容轻声说:“抱歉我不得不做出若干要求,在茫茫人海的大Peking[注],我
不过是一个孤儿……”
胡等她说下去,念容大力按住胸口,眉头轻轻蹙起,神情格外动人,“我不需
要房也不需要车,我憎恨这个城市,它给了我太多的羞辱感,能离开是我现在最大
的希望!”
“香港?”胡皱眉摸摸下巴,“香港我无法安置你……”
“不,我要回瑞士,我的签证明年五月底到期,从今日起我跟着你,希望到时
你可助我达到愿望!”念容飞快地,来不及似的将话说完。
胡怔在了当地。
十六
同样是涉外公寓,胡远峰无论是品位还是档次都显然高出齐南岭很多。墨绿色
的驼绒地毯,雪白的三角钢琴,高贵、典雅、纹丝不错,可不知为什么,当念容一
进这里的感觉就不是很舒服。香水、化妆品应有尽有,可怎么看怎么没有人气——
念容突然明白了,这可不是就是为情妇租的地方?
“我在银行为你开了个户,先打1.8万瑞郎在上面,余下的一半,我分期付给你!”
胡平静地对念容说。
念容不作声。
从现在到五月底,她可以为自己放一个长假,天天读情爱小说——现实生活中
得不到的,在书里总可以找点慰藉吧!然后每天逛精品店、去美容院……她可以让
医生上门来为自己检查心脏,堂而皇之地把中药当早饭吃;那只催命的闹钟早可以
去死——啊!不去想今后,不去想天长地久,这一刻的生活,至少是安定的!
男人就是男人,被猎获的东西一向没有好东西,胡远峰并不是每天来,来了也
是天不亮就走——胡是个忙人,毫无疑问。胡有时想讨她开心:“要不要养只猎或
是金鱼?”念容当然谢绝,因为她觉得仅仅是养活自己就是件极艰巨的任务。邻居
女孩养了一只狗,丑得不像狗,毛极短,可以看见粉红的肉皮,正面瞅像猴子,侧
面瞧像山羊,听说还极贵,是什么稀有品种——对,也可能,简直是畸型儿嘛!念
容现在明白那些有钱人的钱花在了什么地方。
“念容,你知我今年多大?”胡远峰这样问。
念容漠然地看着窗外,轻声问:“多大”?
“刚好是你的两倍。”
“噢!”
“你根本没兴趣知道是不是?”念容的态度多少激怒了胡远峰。
“我这个人没什么好奇心,你说多少,我知多少!”
胡有时说:“记得我年轻时……”
念容答:“噢!”胡顿时没了说下去的兴致,最初喜欢念容是为着她那一双眼
睛,似小鹿般清纯,如山狐般媚惑,眼波荡处,仿佛满室生辉——可如今这双眼睛
如两颗蒙了尘的夜明珠,光彩黯淡,即使有人时,也是一副神思不屑的茫然。
“你知不知你是个很难巴结的女人?”胡有时哭笑不得。
念容一惊,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某个人曾经说过,可
那人是谁呢?念容想不起来。
惟一的嗜好是去琉璃厂听戏。傍晚时分,会有几个老人,拉二胡的拉二胡,敲
云板的敲云板,一个扮老生的蓝衫老大爷会唱将起来。念容一个字也听不懂,然而
她觉得这有腔无字的调韵是她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美的大籁之音——她落寞地流泪,
落寞地鼓掌,她知道多年以后无论事世如何变迁,她都会深深怀念这一刻的。
Bible说:“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是爱。”啊!爱!但
是神,什么是爱呢?
每个星期她都会去银行检查自己的C/A,看胡是否按期将款PUt在上面,这是她
生活中所有的安慰与希望。驾车去国贸须二十分钟,如果不堵车的话。世都就喜欢
这样,将一些意大利、法国的进口牌子标为天价,其实在欧洲这并不是什么名牌,
况且不值这个价。念容一间一间地逛过去,在一件羊绒披风前停住,她不懂是什么
使它竞标价7200RMB,“小姐要看看吗?”一旁的营业员殷勤备至地介绍。
她点点头,她从未尝试过黑色的披风,也许……手机响了,她伸手去接。“花
小姐,您还记得我吗?”一个男子的声音。
“对不起,您是……”念容客气地矜持,“我是德赛贝猎头公司啊!”
“啊!”念容一下子有了印象。
“是这样,花小姐,有一个高级文秘的职位,不知你是否感兴趣?”
“月薪多少?”念容开诚布公。
“4000-5000之间。”
念容扑哧一声笑了,这就是说,连这样一件披风也买不起了?她淡淡道:“谢
谢你,但我对目前的工作比较满意,不太想换。以后再联系吧!”
念容把大把的时间用于洗衣服,她的那些丝衬衣是不可机洗的,她又不放心保
姆洗——事实上,她当这是一种消磨时间的享受:她蹲立在浴室里,一件一件地用
手搓,看白色泡沫轻轻飞起来,粘在她发际、眉梢。她想起她小的时候每当妈妈洗
衣服她就去追这些泡泡玩。可它们那么不经碰,一动,就碎了,只留一个小小的水
迹。
白色的衬衣孤零零地被晾在阳台上,风来的时候,偶尔拍一两下衣袖,于是念
容知道它也寂寞。
不用上班了,念容倒起得分外早,穿着白色电地睡衣,也许是深蓝直筒牛仔裤
只配一件小小的黑色Bra,赤着足,从卧室走到阳台,又从阳台走回客厅,偶而从一
只大大的水晶玻璃杯里取点水喝,或者啃一只苹果,啃着啃着就发起怔来。房间很
静,静得荡起回音,仿佛有恩的声音在里面飘忽:“你为什么叫做花念容?”“你
为什么要来欧洲读Hotel Management?”“我喜欢英国小王子威廉,你就做威廉王
妃吧!不然,嫁给摩纳哥王子也不错啊!……”“你信有上帝吗?……信上帝者得
永生……”恩,念容在心底叹息。
“我们公司新聘了个counselor[注],”胡这样告诉念容,“从加拿大留学回来,
我给她一个月5000仟。”
“噢!”念容蜷坐在沙发一角,玩着手里的苹果。
“念容其实你在瑞读书回来也不过……”
“唉!”念容淡淡应着,她的眼睛望着远处,是那种极遥远的远,远不可及。
这个女孩子的目光投在哪里?是瑞士吗?而在瑞士等待她的一切又会是什么呢?
“我有时宁愿去歌厅,”胡叹息,“花二三百块还能买个笑脸。你呢?念容,
你在想什么?”
“什么?”念容怔怔问。
胡低头,“我早该知道你是养不熟的,似那种户外的野马……”
“噢!”念容心不在焉地应着。
Bible里讲到莎乐美的故事,但这之前很久,念容曾经读到过王尔德版本的故事,
书上说莎乐美公主爱上了施洗约翰,她请求他吻她,约翰拒绝了。于是在希律王生
日那天,美丽的莎乐美献舞取悦了希律王。希律王便许诺可以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哪怕她向他要他的半个王国。但莎乐美要施洗约翰的头——她得到了,她吻了死
亡的约翰的嘴唇。
念容不知道现实生活中谁可以爱谁爱得这么深,竟要置对方于死地。但莎乐美
是不同的,她是美女。然而她的美不被她爱的人所欣赏。她平白浪费了她的美丽,
也许没有,她的美丽最终成为一件凶器,杀了人也伤了她自己。
念容越来越消瘦,整个脸上只剩下一双空荡荡的大眼睛,皮肤苍白或一札木棉
纸,吹弹可破。动不动就发烧,一点东西吃下去,尽数吐了出来。胡终于担心,连
夜送念容去检查,医生报告回来,怀孕已近两个月。
胡大惊,“你没有按时吃避孕药?”
“有。”念容答。
“那怎么……唉,这可如何是好?”胡急得顿足,“我有一个相熟的医生,只
好托他了——这事耽搁不得。”
“好。”念容应,仿佛与她毫不相于。
手术毕后,胡远峰开车来接念容,让她坐车后座,怕颠到她。春天了,迎春花
正在怒放,丁香的香气也扑鼻而来,树叶上不久就绿成了一片。“真美!”念容低
低说。
“你说什么?”胡大声问。
“不要看电视,不要多走动,不要……”胡嘱咐。
“好。”念容默默握着手中的水晶茶盏。
胡又雇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姆照看念容。老保姆汇报:“花小姐真的不说不动,
静静在床上一坐一天,只是望着天空发呆……”
胡一震,接不上话来。
念容身体完全恢复的时候已是初夏,胡低低问:“再问你最后一次,念容,你
还是执意要回瑞士?”
“是!”念容低着头,声音漂缈而空洞。
“念容,难道这么久以来,我照顾你这么长时间,你从不曾留恋过这个家?”
胡声音嘶哑。
“留恋?”念容轻轻重复,好像没弄懂它的含义。
“我以前想,横竖是一场交易,付钱收货,两不相赊;可念容,人毕竟不是东
西,我对你是有感情的,我……”
“感情?”念容茫然地抬起头。
“你是否恨我?”胡问。
“恨?”念容摇摇头。
“你是否怨我?”胡间。
念容长久地注视着窗外,不再作声。
“念容,我订了六月初的机票,届时会教司机送你去机场。可是,念容……”
可是念容漠然的目光使他竟没有再说下去。
“念容,这条Gucci[注]的白裙你要不要带?”胡亲自帮念容收拾行李,“你最
喜欢的圣罗兰象牙色羊毛衫呢?”
“噢!”念容无可无不可地拨弄着手链上的钻坠。
“的确,”胡远峰苦笑,“带足了瑞郎,哪里都可以买,我真的是老了,是不
是噜苏许多?”
“唉!”念容怅然叹气。
那天不知为什么,下好大雨,真不明白为什么六月份还能下这么大雨,而且越
下越大,仿佛谁在天上捶胸顿足地大哭似的。三环路都积了水,淹没了车身,念容
甚至担心赶飞机会误点。
她什么也没带,除了那本早已揉皱Bible。
进机场的时候,她没有哭;换登机牌的时候,她没有哭;安然上了飞机找到座
位,扎好安全带,接过空中小姐递的橙子汁,她突然悲从衷来。瑞士,又要相逢了,
那个智叟阿拉德与开罗王哈利发的故事,可这一年中,耗尽了她一世的青春——她
掩面落泪。
哭累了,她睡着了,仿佛做了许多梦,醒来却什么也不记得,口干舌燥,而且,
迷惘。
隔壁女孩子主动搭话,“你是第一次出国吗?”
“嗯!”念容不想多费口舌。
“我也是,好紧张——妈妈送我的时候一直哭。”女孩子很瘦,带一副眼镜,
穿一件不合时宜的水红色短衫。
“噢!”念容眼望着弦窗。
“在看什么书?”瘦女孩喋喋不休。
“Bible。”念容答。
“你是基督徒啊?”女孩嘻嘻笑,“猜我带了什么书?”
“你带了什么书?”念容漠然答。
“《环游地球八十天》”女孩子兴致勃勃,“凡尔纳写的——故事的男主人公
和银行家打赌,乘热气球环球地球,遭遇各种艰难险阻,终于在最后一分钟赶回了
出发地点……——他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念容别过头去,是吗?那自己也要算幸运的了,赶在B-Permit到期前三天回去。
命运啊,冥冥之中到底谁在安排?
学校里添了许多新面孔,但是恩仍然没有回来。老校长不在,接替他位置的是
个红面膛的瑞士本地人,说英文时有很重的德语腔。
A.S.[注]的课程重很多,除了Cost Control[注]、Accounti
ng[注]、Servic
e Manner[注]Kitchen[注]……外,还要学Europe history[注]、Wine[注]……甚至
religious[注],念容依然要求了自己当初那间公寓,日日对着滟滟的湖水。夏季,
是瑞士一年中最美的季节,不是吗?
上课,下课,教室、公寓,所有的师生都注意到这个寡言但优秀的中国学生,
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寂寞与骄傲。两个月的小学期飞快地过去,又到了选实习的时
候。大多数有家底的孩子全要求进Hotel实习,念容仍然选了中餐馆——中餐馆薪水
好、小费多,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如果人家今后要问:“堂堂酒店名校的学生为
什么实习都是在中餐馆做?”她会答:——她管不了太多,将来的事自有将来的承
担,今天,今天才是最重要的。
“香港楼”是一家中档价位的唐人餐馆,因地处Zurich的黄金地段,故此生意
好到不得了。就像“上海楼”的老板夫妇一辈子连上海是扁是圆都不知道一样,
“香港楼”的女老板并不是香港人,却比香港人更加刁钻精明、处处心机,素有叫。
慈禧”之称。去试工的学生一个个被退了回来,不是嫌手脚太笨,就是嫌样貌太粗
蠢。这两年的瑞士已非十多年前,大批的华人学生涌入,而且落脚点都选在中餐馆,
以供老板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挑选与消遣。
“不然,你去试试?”念容的Service Manner老师心有余悸地建议,他仍记得
上季花念容是怎样被一家家餐馆cancel[注]掉。
念容不露声色,点头应允。她不再是小女孩,干什么事之前先应允下来、打满
包票、夸足海口,万一不成功,最后刷的还不是自己的耳光。
念容去得早了点,“小慈禧”正面试另一间学校的女生。听口音好像是大连人,
三十岁上下年纪。“我在中国也有一间自己的餐厅。”这女人如是说。“小慈禧”
不作声。念容在心底扑味一声笑出来,“蠢女人,白活了这么大,‘香港楼’要的
是service[注]。以‘小慈禧’这般的人物,难不成还招个‘小妈’来,指挥自己做
这做那?”念容毫不担心地环顾着餐厅的环境,显而易见,这个三十岁女人的智力
仅仅停留在她花念容两年前的水平上,她怕什么?
“小慈禧”穿着一件花团锦簇的中式旗裙,满身叮铃铛啷的金链子,金镯子。
脑袋上再挂串灯泡活脱脱就是裸圣诞树,“花小姐是第二年的学生?”她的声音略
嫌沙哑,然而并不难听,相反别有一种性感的味道。
“是!”念容毕恭毕敬。
“看recommndation[注],花小姐在校成绩很好?”老板娘的肤色黝黑,很像泰
国、马来、印尼那一带的人,但千伶百俐的花念容一眼看出她是大陆女子——大陆
人,无论到哪里,在那里多少年,身上都仿佛有一个烙印似的,将他和周围人统统
区区分开来。
“是凡所有事,我只求尽力!”
“哦?”老板娘眉头动了一动,继而问,“第二年应该去Hotel了呀?”
念容扫视了一眼餐厅楼面,并不急于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笑问:“老板这里的
布置一点也不像别的中餐馆,反而有Hotel的气氛?”
“这是自然!”“小慈禧”几分得意,“我这里是按Hotel规格来的。”
念容忙赔笑,“是啊,我在学校里就常听上一届的老生夸您这里风格高贵、行
事严谨,如果能在去Hotel之前经过您这里的training[注],估计到了那里也不会出
大差错。”
话至此,‘小慈禧”紧绷的脸慢慢舒展开来,“好,花小姐,你什么时候可以
来?”
“下个星期,可以吗?”念容在心中暗暗舒一口气,真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们这里绝不会亏待你,除去基本工资比其他同类餐馆高以外,小费由你和
Supervisor[注]两个人分,餐馆绝不干涉……”“小慈禧”不疾不徐地说,这点念
容完全相信,“香港楼”工资高是出了名的。大陆女子到底是大陆女子,一旦办起
事来,比别的小地方人多了几分大气。
念容收拾行李——她觉得没什么好收拾的,多年来飘泊的生活没教会她别的,
打起包裹来她是一流、有什么好牵挂的,这个世上有什么是她花念容非带不可的东
西呢?左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路过山下小店的时候,念容买了几包可以粘贴
在天花板上的塑胶星星,那些星星由特殊材料制成,白天吸收了光源,晚上就放出
柔和的光芒。
苏黎士果然是个国际化大都市,来来往往两个月下来,念容早已学会从谈吐举
止去判断一个人的身份、档次。表面上对谁都是春风拂面,其实笑也分三六等:什
么人牵牵嘴角,什么人花容灿烂,什么人从鼻子里哼出就行,什么人必得热情洋溢,
花念容心中也是清清楚楚一本账——而这些,全得益于“小慈禧”的真传。
餐厅是最磨人的地方,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收碗、收碟、上饭、上菜,每天
都在练竞走。谁说瑞士的工资高,对于大陆妹来说,付出是与得到成正比的,或甚
过之。念容将塑胶星星贴在壁上,一共贴了183颗,代表她在这里实习的每一天。每
当一天即逝,她就会从墙上摘下一颗星星。怎么办?她只有半年,做完实习后再回
学校念四个月的大学期。然后呢?然后就是第三年的学费,天!
老板娘是非常严厉的,在念容之前的两个女孩没干到合约期满就走了。但念容
不同,她手脚利落且八面玲戏,态度又不卑不亢,即使是厨房的洗碗工也永远能在
花念容的脸上找到一个“笑”字。
每日收工回来,多半已是午夜12:00以后,念容冲完澡后枕着一把湿漉漉的长发
入睡,虽然报纸杂志上已数次告诫女性万万不可如此,可现时的念容已顾不了这么
多了——长期做餐馆工,任是天仙也精致不起来。
“小慈禧”不比一般餐馆老板娘,她一向姿态极高,偶而肯出面招呼的几个客
人大都是Goden str.[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她对三个客人特别落力:一位是
银发苍苍的长者,态度慈蔼,然而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尽显深厚的修养与风范,老板
娘说他就是这条金融街上最有名的Austan先生,他的事业囊括了西欧百分之六十的
广告与地产业,是跺一跺脚,地皮也会动三动的人物;一位个子不高,面目清秀,
是瑞籍华人,老板娘说他是苏黎士数一数二的金牌大律师,念容对他也有几分敬意,
在瑞士这样一个保守骄傲的国家,一个有色人种能够站得住脚,而且站得这样牢,
这样高,确实使人刮目相看;另一位是个男孩子,年龄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俊美
的五官,深蓝的眼眸,然而坐着轮椅,“小慈禧”悄声说这个男孩是霍斯曼家族的
惟一继承人,而霍斯曼家族曾出过三位王妃。
念容一向与这三位客人不太接近,老板娘要接近的人物念容从来都躲得远远。
Austan先生常会同夫人一起来,那是个极年轻的华人女子,念容总觉得她面熟,
细想了一会儿,悄声问老板娘:“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现在正走红的好莱坞电影明
星莉芙·奥斯坦吗?”
老板娘扑哧一笑,“她就是莉芙·奥斯坦!”
“啊,怪不得,”念容感叹,“她真美丽,以她这么出名的身份为什么会嫁给
一个年龄与她毫不相称的人呢?”
老板娘撇着嘴,“她是嫁了Austan先生后才出的名,不然你以为她有什么?不
过这个女人很有手腕,当初各大杂志、报刊都对她指桑骂槐。”
“不至于吧,”念容有点为莉芙·奥斯坦鸣不平,因为她觉得莉芙并不是那种
心计歹毒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老板娘耸耸肩,“据说她也是酒店学生出身,后来嫁了个律
师,换掉passport后立即离婚,又与一个酒商结婚,一年后老公死于空难,她得到
一笔丰厚的遗产,这才风风光光地跟了Austan先生。”
“看上去Austan先生好像很爱他夫人。”念容有点羡慕。
“那当然,Austan先生无儿无女,莉芙·奥斯坦又是看护又是保姆,又是妻子
又是女儿,何乐而不为呢?“小慈禧”说话尖钻苛薄。
念容还想再问什么,终于忍了忍,去一旁收酱油碟。
真是“乌鸦落在猪背上——只看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其实在外混得稍
微有点人样的大陆女子,背景都经不起推敲。即使花念容这种最不爱理人是非的女
孩,还是或多或少听到一些“小慈禧”的传闻:她也是十五年前以难民身份与老公
来瑞,直至改嫁现在的德国丈夫,才彻底洗脱从前的身份并且人前人后地当上了老
板娘。
那个坐轮椅的男孩叫爱德华,爱德华·霍斯曼。这是个极其沉默的人,但沉默
中仍露出他的骄傲与教养,并不像其他穷人那样要这要那,他总是安静地吃完,安
静地留下小费,再安静地离开。念容觉得这个男孩子的面容非常亲切,可又知瞪着
身体不便的人看极之不礼貌,所以总与爱德华客气地保持距离。
星期一老板娘是不来的,往往客人也极少,大厨们很早就收了工。十点半左右,
有人自餐厅门口进来,念容忙迎上来,微笑致歉:“对不起,我们已经收工。”看
时,却是爱德华。男孩也回以微笑,说没有关系,便转调轮椅要离开。不妨右边后
轮卡在门座匙上,一时拨不出来,男孩有些发急。念容与人方便,立刻蹲下,用手
去抬轮子,男孩用力一转摇杆,轮椅出来了。男孩真诚地道谢,念容连声说不用客
气。
“如果不是太忙的话,可不可以邀您一起散会儿步?”男孩小心地提议。
念容略一思索,向supervisor打了个招呼,就去地库换了衣服上来。
暮秋的天气,已是非常冷,念容推着男孩的轮椅走在Bahnhof str.上。
“你对瑞士什么地方印象最深?”男孩突然问。
“Banhnhof。”念容想也不想地回答。
“为什么?”男孩好奇。
“为什么,”念容沉吟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不能问原因的。”
“你好像有很多心事?”男孩又说。
念容不出声。
“你是哪里人?日本?韩国?亦或是香港?”男孩低低的声音根本不像在询问,
仿佛在喃喃低诉一样。
“不,都不是,”念容淡淡答,“我自中国内地来。”
“你是北方人吗?”男孩追问。
“是啊!”念容惊异,‘称怎么知道?”
男孩好久才答:“随便猜的!” 十八
所有人都可以看出爱德华对念容的好感。但念容胜在沉静,虽多少有些淡漠,
总强过那些轻骨头的小飞女。她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依然上菜收盘,开
工完工,跟往日没什么区别。冬日触水非常冷,念容指背裂了一道缝,痛起来简直
钻心。
星期天的晚上,一个客人喝醉了,态度非常失礼,竟一把扯住念容不放,并想
去摸她的脸,老板娘忙赶出来,好说歹说,把这一场解说过去。
收工后换了衣服,念容去取这个月的工资,“小慈禧”望了她的手一眼,“我
这里有些治裂疮的药,要不要试试?”
念容摇头。
“小慈禧”微笑,“在为刚才的事难过?”
念容不知说什么好。
“我刚来时也是这样,”“小慈禧”从白金烟盒中抽出一根摩尔,“抽不抽?”
念容谢了,接过一根。
“小慈禧”继续说:“我来瑞士那年才十九岁,我十八岁结的婚。”念容一愣,
她不知一向恃强凌弱、目无下尘的“小慈禧”会对自己讲起体己话,于是默默听下
去。“我前夫大我八岁,是个高干子弟,当然,我也曾是个美女,”念容在心中默
默叹息:美女,我们年轻时都是美女,“他第一眼见我就爱上了我……我家是县城
人,结上这样一门亲,父母自然图不得,急急帮我改了户口与真实年龄……”“小
慈禧”精明凌厉的眼睛腾起了一层雾,往日的悲喜一下子冲垮了这位平日强悍的老
板娘,“原来以难民身份进瑞,生活与我们想像得完全不一样,这里是美丽,是宁
静,是天堂,可没有一草一木属于我们,我们生活在瑞士的边缘与下下阶层,一不
小心就会被它甩出局……”老板娘静静地吐着烟,“他不适应,他从头到尾不适应,
他从小没受过苦……于是我打工……其中过程,不提也罢,总之你现在受的,我都
曾加倍挨过。最可怕的是,我那时没有希望,你知道,难民身份如不转藉一辈子也
无法回大陆。那时我接到信,父亲病危……”念容怔怔地望着“小慈禧”,“小慈
禧”涩涩一笑,“我前夫每天喝酒,乱发脾气乱骂人,学了一年德语也没学出样来,
还骂德语又难听又难学……我下了工,不想回家,静静坐在苏黎士河边,不知道何
去何从,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未来……”念容垂下头,“小慈
禧”接着说:“接着,我接到父亲病逝的消息,我觉得自己不孝,我觉得自己不是
人……”念容鼻子酸了,只听她又道:“后来我前夫改变主意,要去英国读书,我
把打工挣的钱全给他,又向朋友东拼西凑,凑了二万瑞朗……三天后,他告诉我,
这笔钱全被他去casino输掉了,‘萍,对不起,’他怯怯地望着我,‘我想把它变
成四万瑞朗,没想到……’我尖嚎一声出了门,冬季的深夜,我从苏黎士桥上跳下
去,我再也不想活了……”念容睁大了眼睛,‘小慈禧”却浮上一个微笑,“可是
我没有死成,我被人救了,救我的人就是我现在的丈夫——玛雅,你明白吗?一个
男人最要紧给女人安全感!”
念容突地抬起头,望着“小慈禧”,“小慈禧”慢慢道:“玛雅,来我这里做
工面试的学生形形色色,我见的太多,独独你气度非凡,久非池中之物——我若是
你,我便嫁了爱德华!”
念容咬住了嘴唇,“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老板娘放下烟,“五年后离婚,你再也不是今天的小
玛雅,以霍斯曼家族的名望……”
“依你这么说,反倒是他屈就了?”念容苦笑,“那我如何攀得上?”
“是一般人,我乐得不多这个嘴去得罪人,放眼看去,像你们大陆的学生妹有
什么好的机会可供选择?”“小慈禧”望着念容,“而且现在男女关系越来越淡泊,
女的太贱,男的太精,肯结婚的越来越少。可是婚姻,毕竟是对一个女人最有利的
保障——黄金钻石都换不来,何况,霍斯曼家族本身就是个金山宝矿。这样吧!我
去努力撮合这件事!”
“为什么?”念容沉静地看着“小慈禧”的眼睛,想努力看出点什么来。
“是这样,我想收购Manor Str.[注]上两间Coffee Shop[注]
,改成中餐take
-away[注],而这两间隶属于霍斯曼家族的耶茉荔公司……”“小慈禧”坦白地说。
念容反倒放宽了心,一个人平白对另一个人好,一定有他的原因与目的。念容
宁愿与老板娘这样的人打交道,一是一,二是二,有什么都放在明面上。
那一晚,念容非常的累,浑身都痛楚,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贴在墙上的星
星已所剩无几,啊,实习又要结束了,然后又该回去念书,第二年!念完第二年之
后呢?又该发愁第三年的学费,天哪,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即使四年都读出来又能
怎么样?瑞士是非移民国家,自己拿着这张Ceitify[注]去哪呢?而且,第二季学费
已经难成这样,第三季又该怎么办?莫不成自己卖血卖肾?莫不成自己还要再回一
趟大Peking?她打一个冷颤!
心脏有些钝痛,念容翻身下床,从柜子里取出几粒“心康宁”,因为没开灯,
回来的时候被什么绊了一下。“什么?”念容嘟囔了一句,伸手去摸,原来是一本
厚厚的书,拉开灯绳——啊,Bible!Bible,念容苦笑了。
与爱德华是在圣诞节期间结的婚,并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是在报上发了一个
短讯。爱德华父母早亡,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嫁去英国,爱德华也未邀请她特意来
瑞。
她与爱德华住在Luzern,那是个美丽的城堡,一眼望不到头的绿野与树林,从
电动铁门到大门还要开车十分钟,私人教堂,宽阔的游泳池,美丽的梅花鹿与绵羊,
鲜嫩的加伦果与桑槐——童话!念容当年在格林童话里读到的一切这里都有,念容
当年没在格林童话里读到的这里也有!
刚住到霍斯曼城堡时,念容努力想做点什么,以证实自己确是这家中的一份子。
可她失望了,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井井有条,纹丝不乱,仿佛再多十个百个人也
没什么区别。即使自己的丈夫——爱德华·霍斯曼,她也不是想什么时候见便什么
时候可以见到,爱德华有自己的看护、医生与私人助理,大多数时候念容会把自己
的要求告诉老管家,由他去斟情处理。
再寂寞的时候,念容会去后山坡的马廊骑马,她骑术本不好,又无心去练,只
是这么漫无边际地骑着,马夫是个老年人,但非常健壮,口音浓重得念容几乎听不
懂,所以她也就不去听。
爱德华脾气古怪,一来就大怒,将客厅的水晶花瓶、玻璃茶几、雕花烟缸统统
摔得粉碎,有次不慎将一本宗教字典扔出,正巧念容端了咖啡进来,打在念容手腕
上,青紫三天都未褪去。
念容蹲在他面前,“谁惹你生气?”
爱德华起初不语,后来垂泪,“玛雅,我是不是一点好的希望也没有了?”
念容将头倚在他膝上——以念容的耐心与机灵,没有什么人是她对付不了的。
脾气古怪?她花念容过去22年来遇到的各种古怪人古怪事难道还少?
三月份的时候,又开学了,念容此次去读书不再订公寓。当然!老师与各同学
对她客气到不得了,仿佛是对一个公主。当然!
大学期的课程有欧洲历史与会计学,念容写报告时不得不去图书馆时查资料。
一天,她正在翻书,突然有人将手按在她右肩头,“嗨!”
“谁?”她一怔,自然向右望去,不想竟无人影,正惊疑问,忽听一阵银玲般
的脆笑自她左侧传来:“霍斯曼夫人,还记得我吗?”
“恩!”念容不顾礼仪地大叫,继而泪盈于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五月
的瑞士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恩的面颊丰润了不少,也脱去了小女孩的青涩,一双
精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福与安乐的光芒。“你胖了?”念容微笑,“你父亲病好了
吗?你一直都在香港吗?我以为……”
倒是念恩沉得住气,“容,我们一起去喝杯咖啡好吗?”
熟悉的山路,熟悉的河流,熟悉的咖啡馆,念恩点了一杯摩卡,念容只简简单
单要了黑咖啡。
“还记得这条山路吗?”念恩感喟地说,“我们第一次走在上面时,曾许下过
怎样的雄心壮志啊!”
“是啊!”念容眼睫下隐隐有泪光,“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里,忘不了那时的
点点滴滴,无论在哪里,一闭眼,便又像重回到了这里……那时,我们都还年青……”
“现在我们依然年青啊!”念恩望着念容的双眼。
念容不由得侧过了脸,打着哈哈:“是吗?或许你依旧,我却已老了。”
念恩一言不发,突然伸手按住念容的右手,望着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少说也
有四卡拉多,一点瑕癖也无,真是好钻!霍斯曼家出手果然不凡……容,你少时的
抱负一一实现,如今你可真真当了王妃,不,我说错了,你会比一个王妃更富有!”
念容脸倏地红了,敷衍地微笑,“取笑了,恩……对了,我一直没问你,你怎
会知道的?”
“拜托!”念恩大摇其头,“香港是多么八卦的地方,一点小事都炒得山响,
何况你这么石破天惊的大事,那些三八媒体都争相炒作,‘麻雀一夜之间上枝头’,
‘东方女子在瑞行情看好’,‘霍斯曼古堡之谜’,‘花念容的野心’……天!想
不听都不行,就差没给你的海报当门神贴!”
念容被激得微温,咬着下唇道:“恩,你也这么想?”
念恩抬起炯炯的眼睛,“我没这么想过,容,我始终信任你,但容我间一句:
你为什么要嫁给爱德华·霍斯曼?当真是为了他家的权势与财富吗?容,你岂是这
么肤浅的人呢?”
念容啜了一口不加糖的黑咖啡,长久不说话,然后悠悠道,“是吗?你认为这
样肤浅是吗?”
念恩急道:“当然,当然,念容,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怎能出此下策?Any ca
se,你是瑞士名校学生,即使不仰仗他人,以你自己的实力……”
“以我自己的实力?”念容尖刻地大笑起来,小镇的咖啡馆一向安静与祥和,
念容的笑声险些使女侍将托盘扔到地上,“以我自己?”念容悲愤地说,“自己凭
双手赚回来的钱是极其苦涩的,永生永世翻不了身,长年累月看别人的面色,恩,
你是富家出身,你何尝为房租水费发过愁,你怎会明白我的心情?”
念恩怔怔地望着念容,努力咽了一口唾沫,“可是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念容厉声说,“你当然不会明白,事情不临过自己头上,你怎
会明白?恩,你没穷过,你当然不明白什么叫挣扎求存。动辄便惊恐地喊:‘这种
事怎么做得出?’‘那件事怎会狠下心?’你真的是一个有福气而天真的人。你以
为我当初嫁爱德华之前何尝没左思右想过,但我情愿死在霍斯曼古堡里,我情愿侍
侯我的丈夫,也好过去看一整个社会不相于人的眉毛眼睛——我一生人当中。数现
在的日子最幸福,你懂吗?”
念恩怔住了,念容叹了口气,“恩,你的咖啡凉了!”
念恩不去喝咖啡,反而不可置信地望着念容,“容,这是你说出来的吗?你怎
可没有爱就和别人走进教堂呢?上帝说:‘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
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容,不要告诉我你是爱霍斯曼的,他
腰部以下不能动……”
“够了!”念容放下杯子,冷冷凝视着念恩,“恩,如果这次来是为了庆祝我
们久别重逢,我可以再给你一个钟头,如果你单单是为了充当“约伯的安慰者’,
我已给了你太多时间——恩,我很遗憾我们已不再有共同语言,如果我告诉你我确
实是爱我的丈夫不知你会做何感想。爱?什么是爱?恩,你与我的理解差距太大!
男欢女爱就是爱吗?那每只母猪都会爱与它交配过的公猪了?爱德华给我一个王国,
给我一个世界,让我与一切讨厌的、伤心的记忆与事物彻底划清界线——他是我的
上帝,你明不明白?”
“可是你这么年轻……”念恩仍不肯放弃。
“年轻有什么用?上亿人年轻,然而廉价!恩,我总得拿一些什么去换,这才
是公平交易。”
念恩垂下头,“我一直以为我们都会有一番事业……”
‘是你,不会我们,’念容微笑着纠正,“我一直想做王妃,由一个王子将我
接进古堡,从此过着幸福甜蜜的生活……”念容的声线转为哽咽,“我一直希望有
人爱我,即使得不到,那种很深很深的安定感也是好的,你看,霍斯曼家族……”
“容,”念恩激动道,“说到底你还是为了金钱,钱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三百亿与三千亿有何区别?你还记得《传道书》上耶酥用的那个财主的譬喻吗?—
—那自满自足的财主修建了大大的谷仓并说:‘我要对我的灵魂说:灵魂啊!你有
许多财物积存,可作多年的费用,只管安安逸逸地吃喝快乐吧!’神却对他说;
‘无知的人哪!今夜必要你的灵魂,你所预备的要归谁呢?’容,富足与否只是一
种心理状况!”
“你是对的!”念容把杯子重重顿在桌上,“你是对的,恩,富足与否只是一
种心理状况,最富有的人是满足现状的人,富有与金钱其实没太大的联系。但是,
贫穷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我这么一个女孩子。没怕过蟑螂、老鼠,没怕过生病、
孤独,甚至没怕过死,独独害怕这样生不如死地贫穷下去……你可知道,这一年多
来,我经历过什么?我是怎样被从一间间屋子里赶出,怎样从一个男人之手辗转到
另一个男人之手……恩,我知你这样是为了我好,可你一点也不能帮助我,那你不
如住口好吗?这样对大家只有好……”
沉默,可怕的沉默,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念容招手叫侍者来结了账,然后戴上
墨镜,出了咖啡馆,转身山下走去。
开车回Luzen的时候,手机响了,念容认得这是学校的号码,不由纳罕。
“容,我是念恩,你没生我的气吧?”
“没有,当然!”念容疲惫地揉揉眼睛。
“我们……仍是朋友?”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询问。
“当然,永远!”念容叹口气,声线极底。
“那就好,”念恩在电话那头显得很开心,“其实我忘了告诉你一件最重要的
事——我结婚了!”
“啊!那多好,”念容诚心诚意地说,“恭喜你!”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丈夫是什么人?”念恩在那端笑。
“我这个人没什么好奇心,”念容老老实实地回答,“而且,你选中的人一定
错不了。”
“那当然,”念恩极得意,“这人你也认识!”
“我认识?”念容惊讶了,“是咱们同学吗?不对呀,你当初可没看上这帮毛
头小子,那是——”
“Max!”念恩幸福地回答。
“Max?”念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上任校长的小儿子?”
回到霍斯曼古堡时已是黄昏,老管家迎上来,“夫人,安德烈医生在客厅里等
待您多时了!”念容忙责备自己大意,约好大夫却这么晚才回来。安德烈医生四、
五十岁,非常的高大与沉默,是著名的心脏科医生,像所有德国人一样一板一眼,
也像所有德国人一样情时如金。
“对不起,安德烈医生,”念容快步走进客厅,“中途有点急事……”
“啊,不要紧,”安德烈医生忙站起来与她握手,“您的病情控制如何?”
“服了你配的药后感觉好很多,不再有闷病或是绞痛感,只是时时还会有呼吸
急促或是窒息……”念容答。
“这样,如果您后天有时间的话,我想请您去我们诊所再检查一遍——应该已
经好多了。”
“谢谢您医术高明!”念容感激地说。
“没关系,”安德烈医生道,“您的病只需控制心情,一直生活在安定的环境
中,就不会有大碍!”
安宁的环境,啊,安定的环境,念容轻轻叹喟,也许她该感激的根本不是安德
烈医生,而是爱德华,爱德华·霍斯曼——她的丈夫。
安德烈医生起身告辞,念容亲自相送,并悄悄嘱咐老管家出诊费从安德烈医生
来的那一刻算起!
在大门口,念容又看见了爱德华的主治医生哈泽先生,他急匆匆地背个药箱前
来,眉头紧蹙,像发生了什么要事、连招呼都没向念容打。念容起了疑心,一把抓
住老管家,“亨舍尔大叔,爱德华,他,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老管家很镇定,“哈泽大夫例行检查!”
念容满心焦虑,可又不敢未经允许冲进爱德华的卧室,急得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夫人,吃晚饭了!”女仆进来说。
“先生一起来吃吗?”念容急切地问。
女仆略一犹豫,“亨舍尔大叔说……”
“又是亨舍尔,”念容恨恨道,迈步就向西廊走去。
“夫人,您去哪?”老管家上前追问。
“看我丈夫!”念容头也不回。
“少爷在看医生。”老管家寸步不让。
“我岂不是他明煤正娶的合法妻子?我看他难道还要经过你批准?”念容盯着
老管家。
老管家连说:“不敢……但是少爷吩咐过……夫人,我们也很为难!”
“算了!”念容也泄了气,“你先下去吧,我回房就是了!”
念容的卧室极美,全部用浅紫与淡绿两色装饰,落地窗可以望见海景。她走到
凉台,怔怔望着院子,哈泽医生是开救护车来的,他带了医疗器械与助手吗?爱德
华这次到底怎么样了?结婚时爱德华言简意赅地告诉念容他的双腿缘于去年的一次
车祸,念容并没有再向下直问,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讲不愿谈的隐私。只是有时她
会想,如果爱德华双腿依旧健康的话,那他该是如何的英俊与完美——然而她又在
心中叹了一口气:如果他处处完美,怎么挑上她——王于只有落水时才会接受小人
鱼的帮助;健康的王子只会爱门当户对的邻国公主!
十九
念恩的课比念容慢一个学期的进度,是以念恩常常去请教念容课本上的问题,
念容总耐心地一一解答,念恩羡慕地说:“容,你的功课真好,真是才女!”
念容苦笑着摇头,“功课好有什么用,才女又有什么用,我宁愿做一个愚笨而
又幸福的人。”
“你是在影射我吧!”念恩大笑。
“怎敢怎敢,”念容也笑,“你又不同了,又漂亮,又聪明,家世又好,为人
又低调,现在又嫁了个好老公……”
念恩笑着打她,“这个人是谁,怎么我也好生羡慕……”
“没关系,”念容促狭,“幸福的人都是昏头转向,你犯糊涂也在情理之中……”
“去你的!”念恩笑弯了腰。
“哎,说真的,”念容托着下巴,“你和Max是怎么在香港结的婚!”
“说来好笑,”念恩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无巧不成书’
吧!话说那天……”
念容忍不住扑哧一笑,“恩,你就是一脑子卡通,连婚事都如此!”
念恩也撑不住笑了,“真的,真的,那天,父亲手术,我和几个兄长陪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我准备去粥店买些点心给大家。刚出医院门,我就觉得一个骑单车的
男孩子一直跟在我身后不远处,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我停,他也停;我
拐弯,他也……”
念容笑着,“好了好了,继续往下说,后来怎么啦?”
“有点耐心好不好?”念恩白了念容一眼,“我想了一想,就站住了,这时那
个男孩突然说:‘不然你上来,我带你一段好不好?’我心想:你小子年纪不大,
色胆不小,胡子还没长硬,先学会在马路上泡妞,于是冷冷道:‘不用了,我自己
会走!’说着一回头,我一下子窘得说不出话来……”
念容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念恩道:“原来这男孩身旁一直站着另一个外国男孩子,他刚才那番话不是对
我讲,是对他身旁那个外国男孩子说的!”
念容大笑,“好一个自作多情!”
念恩又白了念容一眼,然后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说得是,我当时的脸啊,像
一直红到头发根,于是加快步伐向前疾走,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叫,‘恩!’我一愣,
那个外国男孩子赶了上来,‘恩?是你吗?你还让记得我吗?’‘Max?’我惊呼,
‘你怎么会在香港?校长好吗?戴卫好吗?’……”
“噢!我知道了,”念容诡秘地笑着,“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是你的总是
你的。
我还记得你那时的偶像就是Max的哥哥戴卫。不过戴卫配你确实年纪大了些,M
aX才刚刚合适,”念容的声音听不出是真玩笑还是假妒忌,“所以说这个世界上越
命好的人命越好,越有钱的人越有钱——为什么有些人总是那么幸运!”
下午没课,念容不待司机来接,就自己开车回了家,爱德华正在院子里画画,
他的绘画老师培德乌斯教授从旁指导。念容没敢惊动他们,轻手轻脚地预备进客厅,
倒是塔德乌斯教授发现了她,“嗨!霍斯曼夫人。”
“你好!”念容只得停住脚步,向他们这边微笑。
爱德华并没有转头看她,念容不免有些尴尬,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念容轻轻
咳嗽了一声,“你们,在画风景啊?”说着走了过去,朝画架上望过去,画架上,
是一副未完成的少女的胸像。那是张典型的东方人的脸,秀发如织,容颜若玉,一
双秋水眼妩媚地透着笑意,“真美!”念容赞叹,“这是谁?”
塔德乌斯教授笑了,“夫人,您真幽默,难道画得不像您吗?”
“噢?是吗?”念容蹲下身,望着爱德华,“亲爱的,你的画工越来越出神入
化了!”
爱德华不知为什么突然被得罪,一把拨开念容,大力推轮椅飞快地向西厅滑去。
塔斯乌德教授急道:“喂!霍斯曼先生……”
念容轻轻道:“算了,塔德乌斯教授,由他去吧!过会儿便好了!”
塔德乌斯惊异地看着这个灵秀的东方女孩子,为她深深的涵养与镇定的气质所
折服。
念容又道:“我们去前厅喝点什么吧!这里交给女仆来收拾好了!”
塔德乌斯无奈地耸耸肩,随念容进了前厅。
“咖啡?茶?”念容微笑。
“红茶吧!”塔德乌斯说,“不加糖!”
“好,”念容吩咐女仆,“一壶英国红茶,拿点心来!”
塔德乌斯啜了一口茶,没话找话地聊了一会儿最近的天气,然后说:‘霍斯曼
先生的画越来越精采,相信不久的将来他就不会再需要我了。”
“哪里哪里,”念容客气道,“爱德华一直承蒙你指导他,他也很尊重你……”
“我没想到他最近一年的进步这么快……”
“人,一定要受过伤后才会沉默专注,无论是心灵上或是肉体上……”念容淡
淡说。
塔德乌斯又是一怔,望着念容,念容接着说,“今天那幅画真的很美,完全可
以做收藏品,我想画家本人一定倾注了很多感情在里面!塔德乌斯教授,不知您是
否了解中国文化,在汉朝,有一个很美的爱情传说:据说汉武帝时,宫里有一位极
有才华的乐师李延年,有次他向皇上献曲,曲子写道:‘北方有佳人,悠然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再难得!’不想汉武帝听完竟。
惺然不乐,怅然问道:‘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吗?’……”
塔德乌斯听得津津有味,见念容突然停住,不觉接口问道:“是啊,世上真有
这样的美人吗?”
念容但笑不语,半晌悠悠道:“塔德乌斯教授,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爱德
华今天下午作的画……真有这个人吗?”
塔德乌斯顿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夫人,那画的正是您啊!”
“我吗?是我吗?”念容含笑盯着塔德乌斯,“教授,您不擅撒谎,何苦要为
难自己呢?纵然我绘画是门外汉,纵然我天资钝愚,是个蠢女人,然而,我是人,
我是有感觉的,那幅画不是我,虽然面貌、五官无一处不似,可又无一处相似,那
女孩笑得如此自得,甚至有些恶作剧;眼光如此坦荡,甚至根本是不桀——我在爱
德华面前什么样您不是没有目睹,一个人面貌可以整容,风度也可以培养,惟有气
质,和那种发自肺腑的心态,是施多少脂粉也假装不来的……教授,这方面您是专
家,您比我更有发言权,不是吗?”
“这个,这个,”塔德乌斯脸涨得通红。
念容依旧不弃不饶,“教授,我已经告诉了你汉朝的典故,作为交换,你是不
是也该告诉我‘杜恩格蕾的画像’?”
塔德乌斯窘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念容清冷冷的风水眼牢牢看定他,“教授,我
不想为难你,你是爱德华的启蒙老师,你最了解他,我只问你一句话,如果是。你
就点头;如果不是,你就别表态——那副画上的女孩是我吗?”
塔德乌斯拈了一片巧克力曲奇,悬在空中,送到嘴里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想
点头,但终于叹了一口气,没再作声。
念容望着塔德乌斯,两颗大大的泪水,顺着面颊慢慢滑了下来!
十月间,爱德华同母异父的姐姐克荠蒂娅自英国飞来,住在霍斯曼古堡中。念
容不知道日耳曼族女子的面庞生就这么强硬,还是欧洲女人老去后皆悴不忍睹:克
荠蒂娅有一个极尖的鹰钩鼻,仿佛童话中的反角;脸庞依稀可以辨出是鹅蛋脸,不
知年轻时是否秀丽过;与爱德华一般无二的蓝眼睛,但是蓝得淡漠,好似小孩子手
中玩的弹球;金黄的毛发,然而极其稀疏,脑后挽一个高高的譬;大骨架,高昂的
下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德国影片中的纳粹士兵。克荠蒂娅对念容并不友好,显然
表面上敷衍着生疏的客气,但骨子却透出自己种族的优越感以及对花念容这个外来
女子的戒备。花念容不和她多计较,莫非她还真能学着粤语残片扑在老公跟前大哭
一场诉说委屈?不不不,以念容的世故与圆通,没有什么人是难以对付和不可原谅
的。况且念容白天上学,晚上做功课,大部分时间都不会与这位“姑太太”见面。
念恩也不再住校,但她住的稍远,是在瑞士经济中心苏黎士,经常见Max开了车
接她回家,念容不禁好生羡慕。Max瘦了很多,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更显窈陷,但仍不
失为一个英俊的年青人,有时念容与他热络地打招呼,他也只客气地微笑,“嗨,
霍斯曼夫人!”
念容问起念恩:“Max的父亲——老校长调到哪里去了?”
念恩惊讶地回望她,“老天,这么大的事情你当真一点也不知道,老校长谢世
近一年了,校长夫人去年四月携女儿回了美国……”
念容忙自责:“看我,真是闭塞,但你也怪不得我,当时我人在中国,连自己
都顾不过来。啊,难怪Max只身去了香港。咦?Max的兄长戴卫呢?不是听说他在Sa
rgans[注]州教区任职吗?”
念恩晶莹的大眼睛顿时黯淡下来,“戴卫,他,不在了!”
“不在这里了?”念容奇道,“是也回美国了吗?那为什么Max不也一起……”
念恩狠狠瞪了她一眼,“戴卫去世了!”
“他?”念容惊得蹦了起来,“为什么?这不是真的吧?不是你回国前还在苏
黎世的街头遇见他为教区买圣诞礼物……难道这竟是你最后一次见他……”念容突
然住了嘴,因为她发现身边的念恩已是泣不成声。
“恩?你没事吧?”念容小心翼翼地拍着念恩的肩头。
念恩好一会儿才抑住了哭声,哽咽道:“戴卫的墓地在教堂后,我们,一起去
看看好吗?”
念容点了点头,两人向后山走去。下午的风轻轻拂在脸上,吹来阵阵花香,衬
着湛兰的天空底色,可以看见灰色的教堂尖顶与阿尔卑斯山雪峰。念容突然有所顿
悟地停住脚步,字斟句酌地问:“恩,你不是,不是真的,真的爱上……”
念恩的肩头猛地抖了一下,并没有回头,低低道:“我原以为你早知道。”
念容着实吃了一惊,“我当时真的误解为女孩之间的玩笑,而且,就算有,也
只是puppy love[注],你现在已经嫁了Max呀!”
念恩加快了脚步,冷冷道:“这点不用你提醒,霍斯曼太太!”
戴卫的坟是灰色的花冈岩筑就,朴素而简洁,一如他生前的风范,墓前只种着
一种开着紫色小花的宽叶草本植物,在黄昏的余晖中默默摇摆。念恩蹲下身去,轻
轻抚摸着碑身与花丛,肩头不停地微微颤动,“戴卫!”她低低叹着,“还记得我
第一次见他的情景……那时是仲夏,瑞士一年中最美的节令……我遇见他,我呆住
了,他英俊得根本不像凡世间的人……容,你还记得《In The Garden》这首圣曲吗?
‘山谷里的玫瑰开得丰茂,在那里我们遇见圣架耶酥……’我觉得自己像抹大拉的
马利亚那样幸运……蒙上主的恩选……他关切,‘你是迷路了吗?’我明明记得路,
可我却慌乱地点着头,上帝,上帝会原谅我,上帝知道我多想结识他——我连眼珠
也不敢眨动一下,生怕一闭眼间,他就像卜千零一夜》里那个玫瑰王子般悠忽即逝……”
念容望着念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念恩却仍在喃喃自语:“我刚来时不太适
应,功课比较吃力,经常一人在湖边发问,他对我说:‘你若信心像一粒芥菜种,
就是对这座山说:你从这边挪到那边!它也必挪去,并且你没有一件不能做的事情…”
念容不耐地看了看腕表,心想不能回去太晚,否则又赶不上和爱德华一起吃饭
——爱德华,自己的丈夫,为什么每次两个人见面都那么拘谨有礼,一点也不似亲
人呢?也许,霍斯曼家族从来就没把这个出身寒微的东方女子放在眼中,不过是用
婚姻的代价买通一个人对这座大古堡死心塌地罢了!念容叹口气,她不明白自己为
什么把一切看得这么透彻,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么透彻的现实面前竟一点也不
悲凉!麻木?无奈?还是……她不愿再想!
“我问他,”念恩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如何才能蒙上帝的恩选进入天国,
他回答:‘我实实在在告诉你,凡是承受神国,若不像婴孩,断乎不能进去。’可
他又说:‘你祈求,就被给予;寻找,便能寻见;叩门,便得以进去……为什么呢?
因为人活着不单靠食物,乃是靠口神里的一句话……’知道吗?容,那一刻,我觉
得神的光辉在我身周,他从不曾离弃我们……”
“你原来陷得这么深?”念容讶异地看着念恩的身影,“你一直这样崇敬与爱
慕着戴卫。然而你嫁了Max,不要告诉我……”念容心里突然滑过一个不祥的念头:
莫非Max只是戴卫的替代品?那么爱德华呢?他所眷恋的那个东方女子是否也有这么
强的影响力与感召力?物伤其类,念容突然愤恨起来,撇了念恩,一个人向山下走
去。念恩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竟没有发觉念容的离开。
回家的时候,刚好赶上开饭,餐厅里已经坐了一些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爱德
华与克荠蒂娅也在座。家中常有这样的小型宴会,念容偶尔参加,偶尔回避,她并
不以家人未通知她而为之忤。但这次,她心里还是动了动,径直走进餐厅。
爱德华见到她,忙向众宾客介绍,“我夫人,玛雅·霍斯曼。亲爱的,你今天
下课很早。”
“是啊!”念容向爱德华微笑,转而寻找合适的座位,爱德华身旁的座位已被
克荠蒂娅占据,于是念容坐在一位须发皆白,面目慈祥的长者身旁,“你好,夫人!”
那老者竟开口说了中文。
念容大吃一惊,“您会说中文?”
“当然,”爱德华报之以微笑,“Austan先生的夫人也是中国人。”
“是吗?她是……”正说话间,众人举杯,念容也就没再问下去。
克荠蒂娅一直用审视的目光盯牢念容,一心想看她在饭桌上出丑。念容在心中
暗暗好笑:你这个鹰钩鼻的老女人,这回你可打错了算盘,我花念容是堂堂酒店名
校的Top student[注],餐桌礼仪次次A+。你的姿势还未必优雅过我呢!撤去汤盘,
佣人们端上盛沙拉的银盘,克荠蒂娅像女主人般一一招呼客人,转到花念容时,突
然绷住脸,硬生生地把笑意收了回来。爱德华正和身旁一位先生谈论美国改选总统
对股票的冲击,因此未注意到他姐姐那鄙俗的神色。念容不动声色地继续喝矿泉水,
脸上挂一个装饰性的微笑,并没有因为周围的人有一点改变。
沙拉之后是Main Course[注],爱德华轻声问:“亲爱的,这些牛排只有四分熟,
不知你吃惯吃不惯?”
克荠蒂娅幸灾乐祸地笑着,“可以让厨房专门为霍斯曼太太煮一块烂熟的牛肉
上来……”
念容微笑道:“亲爱的,你多虑了,我这个人很少会吃不惯什么东西。”
Austan先生道:“啊,霍斯曼夫人适应力极好,很少有中国人愿意吃半生不熟
的肉食……”
念容依旧温婉,“很多时候,不适应也得适应,何况只是一块小小的牛排,事
实上,我倒是很喜欢这样的吃法,最起码,它的肉质很鲜嫩。”
上甜品的时候爱德华对Austan先生说:“可惜Austan夫人不能来,我记得这个
葡式蛋塔是她最爱吃的。”
“是啊,”Austan先生温和地笑,“她身体一直不大好,前天拍片又受了凉,
所以不能出来。”
“拍片?”念容奇道,“她是影星吗?在……”
克荠蒂娅从鼻子里笑了出来,“霍斯曼夫人真是深入简出,Austan夫人的大名
在好莱坞都是响当当的——她那部《阿拉丁与神灯》虽然戏分很少,但她甜美的容
貌和自如的演技打动了无数人,但话说回头,中国女子像莉芙·奥斯坦那么美的确
实也罕见……”说着瞥了一眼念容。
念容并没有理会克荠蒂娅,反而惊讶地转向Austan先生,“您的夫人就是莉芙
·奥斯坦?我一直是她的影迷,那时我在苏黎士……”念容突然住了嘴,她想起自
己在“香港楼”打工时曾不止一次见过Austan与他夫人莉芙·奥斯坦前来吃饭,不
过那时自己只是个小waitress[注]。啊!怪不得Austan先生从她一进来就对她表示
亲近,原来他一早就认出了她,但碍于她前后身份悬殊的尴尬,一直不曾点破。念
容非常感激Austan先生,他真是个忠厚的长者,无论身份、地位多么高,都那么尊
重别人。那个叫莉芙的女子何其幸运,嫁了这么个敬她爱她的男人——同是东方女
人,她比自己幸运太多!念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她的要求很低很低,她只
希望一个人能够爱她,能够好好地爱她,即使没有爱,有安定感也是好的……可爱
德华给了她这一切吗?也许,如果不包括尊重与理解的话……”
晚饭结束,念容与克荠蒂娅送客人出门,Auston先生突然握住念容的手说:
“亲爱的孩子,你是极其聪慧与温柔的,希望你好好对待爱德华——爱德华是个善
良的少年!”
念容苦笑,“我当然想好好待爱德华,待整个霍斯曼古堡,可是你看……”
Austan先生诚恳地说:“Bible上说:你愿意人怎样待你,你也要怎样待人。亲
爱的孩子,你悟性那么高,想来应该明白……”
念容心中顿时一热,回握Austan先生的手,“谢谢您,我会记住的!”
转眼就到圣诞节了,念容让工人在树林中代了一株又直又齐的幼松,摆在客厅
中央,准备亲自装饰它。爱德华被她的兴奋所感染,“小的时候,妈妈常把礼物吊
在圣诞树上,让我在缤纷的礼盒中猜哪只才是……”
“那后来呢?你猜到了吗?”念容听得有趣。
“没有,那些多盒子,你怎会知道哪只才是你该选的,有时我忘了,向妈妈要,
连她自己都糊涂了放在哪里……”
“那又是为什么?”念容大笑,“为了欺骗别人先把自己弄晕。让我猜猜:一
定是那只真正的盒子外型太普遍……”
“这倒也不是”爱德华深蓝的眼眸突然转为痛苦的紫色,“它是那么小,一不
经意便溶在各种纷繁的事物中,再找回是何其不易……如果,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
机会……”他的声音最后竟低不可闻。
“爱德华,”念容平静地望着丈夫,“如果可以的话,给我一次了解你的机会。
她是谁?别在把我排斥在你的世界之外,我渴望了解你!”
爱德华一愣,看着念容,说不出话来。念容勇敢地对视着爱德华的目光,除了
沉静与关怀,努力不让任何表情在自己脸上有所流露——她的假,胜过了许多人的
真。
爱德华突然大力推着轮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客厅,念容一下子泪盈于睫,在
他身后大声问:“为什么?可是为什么?”克荠蒂娅像个幽灵一般不知从什么地方
冒了出来,嘲弄地望着念容,念容大怒,一步迈向前,“因为你是我丈夫的姐姐,
所以我才处处忍让、谦就你,现在请你听好:我是霍斯曼城堡的女主人,这里不再
欢迎你的到来!”
“有没有想过要一个孩子?”念恩有时这样问念容。
“怎么要?”念容苦笑。
“现在医术这么昌明……”念恩小声说。
“拜托!我真的要这样巴结霍斯曼家族才可以吗?”念容突然有泪溢上来,
“不见得我穷点,就要这样作践自己。况且,即使我肯,爱德华也得肯啊!他每次
见我如见瘟疫……”
念恩反而被逗笑了,“瞧你说得这么严重。哪至于啊?他要是不爱,要是对你
没感情怎么会娶你。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喜欢的……”
念容斜睇了她一眼,“这怕是你的经验之谈吧!”
“去你的!”念恩推了她一把,“真是不识好赖人,要是我,就要一个自己的
孩子,反正都结婚了嘛!”
“还要读书呢!”念容打不起精神来。
“书,可以以后再读,欧洲就这点好,保留学位随时来续,先生完宝宝再……”
“慢着,”念容上下打量着念恩,“恩,你别是已经……”
“对!”念恩晶莹的面孔上闪烁着幸福与喜乐。
“恭喜你,”念容大力拥住她,“孩子出生后一定要请我做教母,啊,去查了
吗?多久了?男孩还是女孩?”
“两个多月了,”念恩红了脸,“女孩!”
“啊!太好了,”念容开心得眉飞色舞,“一定是个绝代佳人,就叫,就叫,
啊,对了,就叫‘可人’吧!中文名字是‘安可人’!”
“你这个促狭鬼!”念恩与她一起大笑,“就会捉弄我,好在你没嫁给姓胡的,
否则我们那时的‘咒语’都要一一实现……”
念容一下被触动了心病,攸地变了脸色。
“怎么了?”念恩僵在当地,“我又得罪你了吗?容,你回来后变化太大,我
都不敢开口,怕一说话就会得罪你,我——”
“对不起!”念容疲惫而歉意,“恩,你不要多心,只是,以前的阴影对我压
力太大,好像一排排细细密密的创口,稍不留神,就会一齐出来咬啮我,痛得我……”
“容,”念恩牢牢地抓住念容的双臂,“告诉我,告诉我,你我分别近两年来,
到底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念容的脚步在寒风中有些踉跄,“我一直以为,可以说出
来的,就不是什么大的伤痛了。真正的伤是在心底,形容不了描述不出,锐痛锐痛,
血淋淋的永远结不了疤,稍一触及,就如洒了把砂盐再狠狠地揉来揉去……”
念恩目瞪口呆地望着念容,念容叹一口气,“恩,你早点回家吧,不要受凉,
要不要我通知Max来接?”
二十
念容一回家,老管家亨舍尔就急匆匆地迎上来,“太太,您去哪里了?大家都
找您……”
“出什么事了?”念容一边解银狐围脖一边平静地问。
“少爷,少爷他……”
“少爷他怎么啦?”一种不祥的预感直冲念容头顶,她的手剧烈地哆嗦,紫貂
大衣的扣子死活解不开。
“您去看看好吗?少爷在画室……”亨舍尔结结巴巴。
念容三步并两步向西厅跑去,爱德华的画室——她的禁地!一进门,她大吃了
一惊,所有小家俱、摆设一塌糊涂地掀翻在地,整个书架半斜倾跌在书桌上,墙上,
地上溅满了颜料,连窗帘也被扯下大半幅来。
“谁开罪你?”念容温婉地蹲跪在爱德华面前,将头倚在他臂上。
爱德华起初一言不发,念容突然觉得有凉凉的东西弄湿了她的脖颈,她抬起头,
爱德华满脸的泪珠。念容轻轻抬起袖子去拭,拭着拭着突然扑进爱德华怀中去吻他
的脸。爱德华惊讶了,但那只是片刻的犹疑——他们做夫妻这么久,这竟是他们第
一次身体上的亲密接触。然而两个人的嘴唇是熟稔的,仿佛在梦里或是在什么时间
的什么空间已发生了无数次。念容可以感受到爱德华紧紧的拥抱以及越来越热的两
颊,但是,他的眼里含着泪!
良久,他突然一把推开念容,“你走吧!”
念容愣在当地,不知哪里做错。
“我不要你同情我!”爱德华背对着她。
“同情?”念容悲凉地微笑,“同情?霍斯曼先生,我一个小小的入藉女子,
哪里有资格同情一个城堡的主人,一个贵族家庭的惟一继承人?你哪里轮得到我同
情?”
“你陪我这么久,”爱德华的声音低不可闻,“我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我不想误了你,你,还是走吧!谢谢你多日来这么悉心待我,我不会亏待你,律师
会……”
“连你也以为我是这种人吗?”念容的声音哽咽到不成句,“不错我是个普通
的乡下女孩,是你一手提携了我,让我比一个公主更像一个公主……你知道吗?在
我没出国以前我曾是个成绩非常优异的学生,父母都以为我会成为科学家,去夺取
诺贝尔奖金,是以我除了读书以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然后我长大了,然后我
出了国,我突然发现,现实的社会跟我想像的有多么大的出入!爱德华,你会理解
吗?我开始学习察颜观色,我开始学习刻意谄媚,我开始学习吃苦,你明白吗?其
实读书倒是一点也不苦——那种单纯的忧虑,多么幸福!
可是最痛苦的不是这些,是我对前途毫无把握,我不是天之骄子,亦不曾含金
匙子降生,做人再努力有什么用。香港无数留瑞回去的还不是随便找个Hotel做Rec
eption[注]。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辈子就是个小人物!心气高有什么用?不服气
有什么用?稍稍挣扎,只会被命运的枷锁箍得更紧!……然后我对自己说:‘我不
动了,我不跳了,我只求有个人能好好待我,能爱我,尊重我,给我一点点,哪怕
是一点点安定感……’可是没有,我为一个又一个的男人驻足,每当我转过头,谁
在灯火阑珊处?我的头已转得酸转,二十多岁的我比人家四五十岁还疲倦,更可怕
的是那些男人无情的践踏我:当我的善良是无知,当我的忍耐是好欺——所有我为
之转头的人没有一个值得我转头!我好恨!我恨他们,也恨自己,渐渐我对这个世
界失望,哪有什么爱?哪有什么感情?哪有……可是我是人,而且是一个女人,女
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肯心死,把它丢在泥卓里还在啪啪跳动、淌着血、等着下一次
机会——爱德华,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不会相信?即使你不是霍斯曼家族的成员,
即使你不拥有这片古堡——我们只要一间农舍,我们一起种花,养蜂……爱德华,
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不先抛弃我,我绝不会背叛你——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我别
无选择!”
爱德华怔了半响,“玛雅,可是我……”
“别说了,”念容轻轻吻着他的面颊,“告诉我今天为什么不开心?”
“玛雅,我,肋部以下失去知觉……”爱德华无助得像个孩子。
念容一面紧紧拥着爱德华的头,一面大力按铃叫女仆,“快通知哈泽医生……”
一直到麻醉剂生效,爱德华都一直紧紧握着念容的手。念容坐在客厅里,冷,
是真的冷,屋里壁炉已生得很旺,她又在膝上盖了层绒毯,阵阵的寒意还是直袭上
来——念容咬紧了牙关。
女仆上前问:“夫人,要一杯热可可吗?”
念容答要,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把女仆叫住,“亨舍尔大叔呢?”
“他在前院的小教堂!”
“带我去!”念容披上大衣。
年迈的管家跪在神龛前,颤颤巍巍地祈祷。念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喷出来,
老管家察觉身后有人,转过了头,“夫人?”
“亨舍尔大叔,”念容走过去扶起他,“爱德华是你从小带大,我想知道,他
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管家欲言又止,粗糙的大手握在胸前,念容一个箭步抢上前,摇撼着他的双
臂,“亨舍尔大叔,我是爱德华的妻子,你和我是他目前情况下最亲密的人,即使
我不能对他有所帮助,请让我帮你们分一点忧好吗?你要知道,我是诚心诚意爱我
丈夫的……”
亨舍尔大叔老泪纵横,“夫人,您真善良,少爷的病是遗传——一种极罕见的
骨癌,从足部开始失去知觉,慢慢延至全身……老爷是死于这种症状,当时也是哈
泽大夫做的手术……七个小时,但老爷没能出来……少爷的祖父也患这种病,但他
去世时已是七十八岁,老爷也已四十九岁,可是,少爷,他,还这么年轻……”
念容垂下头,“天,多像一座受过诅咒的城堡——”
老管家热切地望着她,“夫人,希望您就是那个可以解咒的善良的公主……”
“亨舍尔大叔,您早点休息吧!”
“可是夫人您……”
“我不倦,我让女工人陪我就好了,”念容又啜泣起来,“我要等爱德华从手
术室出来……”
等亨舍尔大叔一离开,念容的意志力突然全线崩溃,双腿痛极酸软,一个踉跄
跌在教堂的青石地板上。她饮泣起来,“上帝啊,万能的上帝,无处不在的上帝,
求你保佑我的丈夫平安度过这一夜。即使你有不满,也请降惩罚在我的身上,放过
爱德华吧!”
“夫人,”女仆进来,“我们回房去好吗?”
“好!’念容挣扎着起来,向起居室走。
“上杯凉了,可再要一杯热可可?”女仆问。
“不了,”念容颓然,“给我一杯酒。”
“这……”女仆面有难色。
“这什么?快去快去,”念容不耐烦起来,“不要红酒,要烈酒,对,就是威
士忌吧!”
女仆捧了一小盅,旁边有一个冰块杯。念容一把将冰块杯扫在桌下,急急抢过
酒盅就喝,不妨被呛到,咳嗽个不住,女仆忙端水来。
“夫人,要不要听会儿音乐?”女仆建议。
“太吵,不要!”
“看录像吧,爱德华先生特意着人从香港带了碟给你……”
“不了,谢谢,我没心思看。”
“不然,您……”
“不用了,”念容揉揉眼睛,“你若倦了,可以睡会儿,不用理我了。”
“夫人,我叫厨房做点东西送来吧,您一天没吃饭……”
念容不忍再拒绝,于是说:“‘好!简单些,你我只三文治吧!”
女仆出去了,念容不敢一个人在若大的起居室里。可客厅、餐厅、书房……哪
里都是空荡荡的大——这么大的地方,却一点人气也没有。她走到手术室门口问立
在一旁的男仆,“哈泽大夫出来了吗?”
“没有,夫人……
“好了,没事了。”念容紧紧裹着那条玄狐披风,踌躇了一下,便向爱德华的
画室走去。
画室被大致收拾过,古堡上上下下都在为爱德华的手术人仰马翻,所以西厅里
冷清清得不见一人。念容细细地打量起这间画室:墙上挂了一幅炭笔素描,那是个
卡通化的天使小女孩,宝石般的面孔仿佛散发着光彩。念容叹了一口气,发现墙角
堆了一叠画纸,于是走上前去,她由最底下一张看起,是一张Luzern河的写生,接
着是几幅静物素描,然后,然后,铺天盖地的都是那个女孩的画像——微笑的、沉
默的、正面的、侧面的……那个酷似自己的东方女孩子!念容辛酸地微笑,她不知
自己是恨还是感激——夫妻一场,自己丈夫的心却牢牢被另一个女人所占据;可是,
若不是因为这个女孩与自己的肖似,自己能侥幸人选进霍斯曼城堡吗?啊!这个无
缘谋面的敌人……念容快速翻看这些画像,突然她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最初的几
张面目还十分清晰,与自己的相貌九成相似,越往下越模糊,显然画者掺了不少自
己的想像在里头,一会儿像毕加索的《马尾女郎》,一会儿像雷诺阿的《提水罐的
小女孩》,一会儿又像柯罗《佩珍饰之女》……最上面的那些一定是最近才画的,
落笔之处丝丝人扣,都是活生生的自己,可惜大都没画眼睛上去,偶而有,目光也
是淡淡与冰冷,与女孩张扬的神情毫不匹配!念容握着画卷,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猛地,她瞥见画纸背后有字,急急翻转过来去读——显然画家本人没有记日记的习
惯,他将随感与心得记在画幅后面。念容没见过爱德华的字,原来他的字这样清新
流畅、帅气非凡,如他的人一般:
……那日,我初见她,就像但了初遇比亚翠思那般,她的微笑打动我,我知是
她就是我一直所追寻……我怎会失去她……我定要找回她……不知今生是否有缘与
你再相通遇……昨夜我梦见你,你在哭泣,我心痛,可是你在哪里……我天天去我
们初识的地方,盼能再见你……
念容的泪如块堤的河流迅速飞涌,她心中五味混杂……原来爱德华的心思竟如
此细腻与抒情,然而他爱的是另一个“她”。泪珠滴在画布上,浸成一小块水渍,
念容忙用手拭去,接着向下看,只见上面写道:
……久病初愈,我根本对一切没了信心,
……我哪有资格再去爱人……又梦见你,场景依旧……
是那副名画《但丁初遇比亚翠思》——你仍是白衣,细花落满发梢……可是你
那么远,骄傲地微笑,你在哪里?……不止一次想到死亡,惟一支持活下去的信念
是可以再遇到你,可是,你会认得我吗?会吗……为什么上天不再给一次机会?如
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守护着你,不让你被人潮挤散……莫非所有的童话都是真
的?风—吹,王子闭上眼睛,身边心爱的姑娘就已无影无踪……
这些字迹略显粗大、笨拙,与上几篇不大一样。念容突然醒悟到上几幅一定是
爱德华患病以前所写,在他腿残以后,写字时用不上力,不能再挥洒自如,所以收
尾、连笔也钝涩许多。再向上翻,话越来越少,也不成句,寥寥几个单词:
……相似……仍在想你……爱……上帝……善良……内疚……她……
“夫人,夫人……”女仆在外间轻声唤着。
念容飞快地擦于了眼泪,重新放好那摞画,紧了紧披风,走了出去,“什么事?”
“哈泽大夫……”
“哈泽大夫出来了吗?”念容紧紧抓住女仆的肩膀,抓到女仆痛得直往后缩,
“他说什么?少爷怎么样?——算了,不问你,我自己去……”甩下披风,念容几
乎连奔带跑到病房门口,“哈泽大夫?”
“不用担心,夫人,病情总算控制住,霍斯曼先生目前应该无碍!”哈泽大夫
除下口罩。
“他会好吗?”念容乏力地哭泣,“他会康复吗?”
哈泽医生面有难色,隔了一会儿才说:“圣子耶酥曾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
我……夫人,凡人可以做的,我们已尽力了——‘要得着希望的光,须跟从上帝的
教导’——也许,他会有奇迹创出……”
“够了,”念容悲愤地说,“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上帝’。‘Bible’,可
是上帝,上帝在哪里?她可看见人间的疾苦与病痛?为什么他如此漠然?难道是他
无能或是毫不关心?也许他可以,只是他离我们太遥远了,我根本无力感知他的存
在……”
“夫人!”哈泽医生惊讶得张大了嘴。
“我要去见我的丈夫!”
“病人刚刚睡着,不宜打扰!”
“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宜’?我会干扰他吗?他是我的丈夫啊!”念容心脏阵
阵绞痛,眼睛一黑,跌在地上。
病好后的爱德华十分消沉,他终日坐在一二楼落地窗边,对着遥远的天际与海
面发呆。
“你是否不快乐?”念容站在他身后,轻声问。
“没有,”爱德华轻轻抬起头,“我很快乐,亲爱的,”然而他的声音淡漠而
空洞。
念恩受了洗礼,说起教会的兄弟姊妹给念容听,念容听着听着就走了神,而心
思飘往何处,她自己也不知道。
“你知道,田姊妹虽然已二十八了,可看起来好像刚上大学的模样——我才明
白,年轻原来是一种心态!”念恩笑着说。
“唔!”念容漠不经心地应着。
“你知道吗?她也是北方人。”
“啊!”念容呼口气。
“你知道吗?她对基督的坚信与操守像一个纯真的孩子。”
“是吗?”念容挑挑眉头。
“田姊妹说,一切交给上帝,只要信,不要怕,上帝一定会安排好一切的!”
“那么大信心?”念容从鼻子里嗤笑道。
“当然!”念恩有点激怒,“田姊妹的家境也极普通,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出了
国,身上的学费甚至不足第一年念书的。可这时,一个做社区服务的瑞士老妈妈帮
助了她,学习期间,田姊妹帮教会的兄姊们做Housekeeper[注]或是baby-sitter
[注],这样,竟顺利地在瑞读了四年书。现在,她申请神学院的学位,教区考虑到
她的一贯表现与贡献,决定免她学费。你知道吗?她顺利的人生简直是个奇迹,可
她一点也不归功于自己,她这样告诉我:‘何必为衣食忧虑呢?野地里的百合花不
种也不收,然而所罗门最荣华的时刻,他的穿戴还不如这花一朵呢!野地里的草今
天还在,明天就丢在炉里,神还给它这样的妆饰,何况我们呢?’”
“你想表达什么?”念容皱了皱眉头。
“我是说,”念恩嗫嚅着,“容,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当初你完全有机会走另
一条路的……”
“Shut up!”[注]念容转过头直视着念恩,“拜托你不要有事没事地在我面前
扮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好不好?我真真受够。大小姐,你从小养尊处优,像我们这
种中下阶层所受的生活小事的挫磨你怎么会明白?‘田姊妹’?哼!别说我根本不
屑她的生活,即使我渴望巴结,又能怎样?成功的路线不会重复第二次的!而且她
是那么纯洁,上帝看着她心中也喜悦,像我这样心魔太重的,自己都不能饶恕自己,
哪里轮得上走这么一条光明大道?……恩,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优裕,拜托你不要拿
你的幸福来刺激我,拿你的准则来要求我好不好?你是那种面包夹馅不对口都不要
吃的人,去指责我们这些在冻饿无路的情况下去抢点残羹冷炙的乞儿,恩,你为什
么不能放过我……”
“容,”念恩凝视着她的眼睛,“如果你不喜欢这个话题,我们可以不谈,我
并无他意,我只是希望你的生活简单快乐,而不致于偏离了正确的路线……”
“什么是正确?”念容不耐地转过头。
“正确就是无论你在怎样的生存条件与生活景况下,也不会失去自己做人的目
标与原则……”念恩一字一顿。
“哈?”念容又嗤笑起来,“那么请问,你有什么‘生存条件’与‘生活景况’,
你不明白……”
“你不明白,”念恩依旧目光清澄地凝视着她的脸,“容,你太偏激,你不是
我,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活是一直‘养尊处优’呢?我……”
“当然,”念容讽刺的微笑,“莫不成非是李嘉诚、邵逸夫的女儿才甘心……”
“容,”念恩咬了咬了唇,“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去年才拿到香港的Passport[注],
你知不知道我妈妈是大陆人,你知不知道她比我父亲整整小了二十岁,你知不知道
我其实一直是个‘私生女’……”
“啊?”念容目瞪口呆地望着念恩,“恩,我……”
“算了,”念恩轻松地微笑,“这已是过去的事情,现在,现在我们大家不都
是很好吗?更重要的是,我们都不曾偏离神的旨意与正确的路线……”
“恩!”念容在心底叹出气来。
二十一
安德烈医生亲自送健康履历表给她时紧蹙着眉头,“夫人,为什么近期检查你
的状况这么坏,要知道你的病情再也经不起反复,我建议你不要take[注]太多的心
理压力,因为……”
“谢谢,”念容诚恳而疲惫地微笑,“可是医生,有些东西,不是人为可以掌
握……”
突然客厅里电话铃声大作,凄婉而焦急,仿佛想急急抓住什么一样,念容心里
动了一动,不待女仆来,她亲自摘了听筒。
“对不起我找霍斯曼夫人……”电话那端焦虑的声音竟是Max的。
“我是……”
“玛雅,”Max的声音急促而乏力,“你能立即赶来吗?恩,她……”
“恩怎么样了?”念容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她下楼时不小心,孩子,孩子……”Max语不成句。
“我这就来!”
自那次在恩格堡以后,这是念容第一次独自面对Max。他碧绿的眼睛深深窈陷,
在小麦色眉睫的遮掩下,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思在哪里?”念容焦急。
“她在病房,医生刚刚抢救完,现在已睡着了。”Max揉揉太阳穴,“应该无大
碍吧,重要的是心理上的辅导。希望这件事不要给她太大的阴影——还好你来了,
等她醒后陪她说说话好吗?”
“那你……”念容疑惑地看着Max。
“新加坡那边会Fax[注]一个订单,我必须去公司守着……”Max无奈地摊摊手,
“拜托了!”
“Max……”念容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恩睡着了,睡梦中的她像被施了魔法的公主,秀美的五官,毫无血色的面庞,
念容握着她的手,怔怔落下泪来。
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念容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她痛苦地将头埋在膝间,一阵
喃喃的祷告声自起居室传来——“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
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
债。不要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念容辨出这是女仆多萝西的声音,
咦?这么晚了她为什么不睡?以往她不是负责打扫西厅,为什么现在在起居室?西
厅!——西厅?她心里莫名地揪了起来,急急奔向西厅——灯都大开着,爱德华却
没了踪影,她恐惧得不能自己,“爱德华?”“爱德华?”顿了一下,她又喊,
“亨舍尔大叔?”然而应答她的,只是厅间落寞的回音,她一个激凌,返身赶回起
居室,一把揪住多萝西,“说,霍斯曼先生去了哪里?”
女仆被吓得瑟瑟发抖,“夫,夫人……”
“快说!”
“我,我,亨舍尔大叔他们……”
“说,”念容大力捂住痛得发紧的胸口,“快说,别支支吾吾的!”
“少爷,少爷下午突然……亨舍尔大叔请哈泽大夫来……他们急匆匆去了医院……
少爷特意嘱咐不要告诉您!”
“为什么?”念容悲愤地喊,“他们在哪里?”
山路不好走,念容那辆赞礼希臣跑车根本不适合走山路,她知道底盘与车身一
定被划得伤痕累累。好容易赶到山顶教区医院,念容推开值夜勤的女护士,踉踉跄
跄地闯了进去。手术室红灯亮着,亨舍尔大叔手足无措地在门外踱着步子,见到念
容时喜出望外,“夫人?”继而又惊恐起来,“夫人,你怎么来了?”
念容已疲惫得不想和任何人起冲突,“告诉我,爱德华到底怎么样了?”
亨舍尔结结巴巴,欲言又止,“少爷,少爷他,只不过……”
“你到现在还想瞒我?”念容声音沙哑,痛苦的黑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滴。
“下,下午,少爷的突然说胸闷,然后,然后,手臂抬不起来……”亨舍尔老
泪纵横。
“为什么不通知我?”念容悲哀地质间。
“少爷说,他不要您见到他那幅样子……”亨舍尔蹲在地下,像一个无知的幼
儿那样呜咽起来。
“可是,无论如何,我会来的,无论如何……”念容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对亨
舍尔,还是对她自己,也许都是,也都不是。
红灯一直亮着,念容的心脏好像被一个铁轮磨来碾去,她甚至觉得自己会先于
爱德华离开这个世界。
天蒙蒙亮的时候,念容太紧张,反而睡着了,她听见黄河的流水,看见夏季自
己窗前那棵沙枣树,妈妈说:“容容,今天的功课做好了吗?”
“夫人!”念容一个激凌起来,身着消毒衣的哈泽大失走了出来,“夫人,你
来得正好,抓紧时间与霍斯曼先生说两句话吧!我们,已经尽力了……”
念容心中的弦啪地一声迸裂,她几乎昏倒,然而她咬了咬下唇,“谢谢你……”
爱德华的身上插满了管子,“是的吗?”他的声音飘渺而迷茫,“你终于来了
吗?”
“是我……”念容用手捂住嘴,防止自己哭出来。
“那天,”爱德华仍在低诉,“我返回时已不见了你,你去了哪里?”
“我永远都在,你的身旁……”念容泣不成声。
“我一直,一直都希望可以告诉你……”爱德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玛雅?”
“是我!”念容希望即能够做出微笑来。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
“我是你的妻子,爱德华,”念容一字一顿地说,“无论你怎么说,怎么想,
我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
“谢谢!”爱德华轻轻说,“玛雅,你是一个好人,上帝会保佑你的。”
“爱德华,”念容费了好大力,“爱德华,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这么久
以来,我们做夫妻这么久,你可曾对我有过一点点爱意,爱德华,我……”
“很久以前,”爱德华声线轻不可闻,“我爱上了一个东方女孩,我没来得及
问她的名字,我遗憾终生……玛雅,你待我这么好,我真的很感激,可,你,不是
她……”
“爱德华……”念容的泪如落了线的珍珠,再也抑制不住地洒下。
爱德华的葬礼上,念容又一次见到了Austan的夫人莉芙·奥斯坦,她像一只剔
透的玉瓶,柔和的光芒自瓶胆发出,刹那间照亮了整个教堂。同时赶来的还有念恩
与她的丈夫Max。念恩一直牢牢抓着念容的手,“容,别想太……”Max则一言不发,
神色复杂地望着教堂阴沉沉的穹顶。
像往常一样,念容依旧去Engelberg读书,依旧定期去安德烈医生那里复诊,依
旧给大陆的亲人写信,依旧……然而,突然间,她会泪盈于睫——爱德华!
每个周末,她都会在爱德华的墓上一坐半天,直到守陵人上来,“夫人,起风
了,回去吧!”她不知该向爱德华的墓碑说些什么,说“你怎么可以不爱我”,说
“你可知道我是多么依恋你”,说“她是谁”……说什么都不再有意义。
亨舍尔大叔年纪大了,他想退休回家,念容发了一笔不菲的退休金给他。亨舍
尔大叔临走时,望着念容,“夫人,您是个好人,上帝会保佑你的……”
“上帝?”念容喃喃地笑了,“谢谢!”
亨舍尔最后又恋恋不舍地看了霍斯曼古堡一眼,在这里,他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服侍了霍斯曼三代主人,直到最后一个霍斯曼童话的飞逝……眼前这个女孩子,是
幸运入选的灰姑娘,还是受魔法诅咒的公主?
念恩时常来这里探望念容,她与Max收养了一个华裔女孩子。大约八、九岁模样,
象牙色的面庞,精致的五官,一头长而曲卷的乌发如瀑布般泻在腰间,不知为什么,
念容觉得她的面目酷似国际影星莉芙·奥斯坦。
“一般收养孩子总是越小越好,希望他们对过去的事毫无记忆。”念容不解地
看着念恩。
“我也是如此想,”念恩微笑,“我最初想收养的是男孩子,但当我们去幼童
院——你知道,那些小孩子都非常可爱,可爱又可怜的样子,我和Max分蛋糕给他们,
她一不小心把奶油蹭到了一个稍大的女孩身上,那女孩推了她一把,她跌在地上,
Max去扶她……然后,Max愣住了,好半天才与我商量:‘我们收养这个女孩好吗?’……”
念容也笑了,“恩,凡是你的故事,都有传奇性——这个女孩叫什么名字,是
‘可人’吗?”
“不是,”念恩摇着头,“她叫‘小蝶,’幼童院的护士说她是luzern河边的
弃婴,捡到她时包裹她的襁褓上绣着一只小小的蝴蝶……”
“‘安小蝶’?还是……”
“‘叶小蝶’!她的名字叫叶小蝶!”
“‘叶小蝶’?,!念容大奇,“为什么叫‘叶小蝶’?谁姓叶?”
“不知道,”念恩耸耸肩,“这个名字是Max取的,他说名字只是个符号,叫什
么都一样。‘叶小蝶’,叫起来蛮压韵的,不是吗?”
“可是……算了,不问了,你的家事!”念容耸耸肩,从茶几上取巧克力下来,
叫女仆送去给在花园里荡秋千的叶小蝶。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念恩慢慢调转头,从窗口望出去,小女孩白色的身影
在秋千上飘翔,像一只上下翻飞的粉蝶,“其实我一直不了解Max,有时我在想,也
许我们的结合是个错误:他有东方情结才娶了我;而我,我,其实一直以来,我思
念与仰慕的,不过是,不过是……”
念容惊愕得抬起头来,“恩,难道你们在一起这么久,都培养不出一点感情来
吗?”
“感情?”念恩苦涩地闭上眼睛,“容,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培养,惟有爱
情,真的不可以。它不是一盆嫁接植物……”
“可是,恩,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要结婚?并没有谁拿枪指在你脑门上,并
且,你根本衣食无虞……”
“我那时家中出事,刚刚获得身份又逢父亲病危,母亲的地位不被承认,我也
遭尽白眼……这时候,突然一个男孩子答应照顾我……你明白那种感受吗?我……”
念恩说到后来声音不禁高亢起来。
“我明白!”念容叹气,轻轻握着念恩的手臂。“但Max,他怎会不爱你而娶你?
恩,你太多心了。”
“是吗?我倒希望这样……那天,我去公司查账,发现大部分资产都已转到了
他的名下,你知道,这些产业都是父亲留给我的,Max人契我家时就只他身上那件旧
夹克……”念恩自嘲地笑,“好了,不说我了,容,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难道真
打算守在霍斯曼古堡里一辈子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念容迷惘地望着天花板,“有时我还能听到他
轮椅滑过木制地板的吱吱声,听见他发脾气时水杯落地的声音,听见画室里他的叹
息……他在我心中落地生根,我整个人是他改变的,我再也无法离开他……”
“是,容,”念恩望着她,“你一直希望可以成为一个王妃,你果然达成了愿
望——原来每个童话都是真实的,对着七色花许愿,愿望总会实现……”
“可惜是个孤独的王妃,国王不在人世,更悲哀的是,在世间他也未惊慕过王
妃的美丽……”念容捧着脸,泪滴从指缝中慢慢渗漏,“我常想,如果当年我可以
安份一点,不哭着喊着闹出国,现在早该在国内大学毕业了。也许找个同级生当男
友,也许嫁了个小职员,纵然他只赚那么两三千,两个人的日子紧巴一点,几年下
来,也会有一点亲情,带孩子辛苦,生命庸碌无为,工作缺乏意义……在喧闹繁忙、
鸡毛蒜皮中,也就过了。说不定今日我的孩子会因贪玩不写作业而被请家长。到了
生日,老公买件廉价的时装给我当礼物……”
“容,”恩小心翼翼地问,“你可是后悔了?”
“后悔?不!”念容摇头,“我确实痛苦、傍惶、无助、孤寂过,独独不曾后
悔,你可知为什么,因为我不可以给自己憎恨自己的机会,绝不可以……”
Max开车来接念恩,小蝶飞快地奔出去,“Max!”
念恩笑着向念容解释,“这个孩子一直喊我Untie[注]。对Max却直呼其名——
真真惯坏!”
再无聊的时候,念容会去剧院看电影,她一直偏爱莉芙·奥斯坦的戏,她的戏
大都是男人戏,女主人公出场并不多,然而莉芙的表演到位,语言精辟,给观众留
下深刻印象,念容总奇怪,这么多年过去,她总也不老,是不食凡世烟火还是吸尽
人间精华?
读完了Bachelor[注]、Master[注],念容准备修Doctor[注],也许她可以再选
一个专业。她没有就业的压力,没有生存的竞争,她满可以高高兴兴地读下去,一
直读下去,读下去……
霍斯曼家族在希腊有一座美仑美矣的别墅,还有豪华的游艇,念容打算给自己
放一个长假。她谁也没通知,偷偷地躲到了希腊,每天做的事情除了出海就是躺在
床看希腊神话——那些善妒好斗,不快乐的神啊!
时而他会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爱德华?”她问,草地上的轻风拂过她的面颊,
很舒服,所以她睡着了,仿佛自己一倏间又回到幼年,中间一切像从没经过——那
个仿惶无助的小女孩在勃朗峰广场上找不到回去的路,时光在逆转,好像又在火车
上,自己对那个男孩说:“北方,我来自中国北方……”那个晚上车厢里人很多,
只有他面前有空位,她命中注定地坐在他面前,然而,他是谁?
好像又是在北京,齐南岭愤恨地痛骂:“小娼妇,你吃我的,用我的……”盛
战阴沉着面孔,“我最恨女人摆脸色给我……”胡远峰微笑着摸着下巴,“做生不
如做熟……”杰悲哀地抬起眼睛,“你是个给男人很大压力感的女人……”
念容一身的汗,醒来后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爱德
华最后的话语,“谢谢你……可,你,不是她……”天极蓝,蓝到不可测,念容紧
紧地抱着自己的肩头。
念恩发E-mail给她,“你打算躲多久?一辈子不回瑞士吗?”
她偶尔回,偶尔不回,回也简简单单几个字,“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进上了ICQ,和一些不知名不知姓不知底细的人在网上胡说八道,有一个代号
“Apple”的可能是个中学生,“我圣诞节时能得到一张Olip.演唱会前排座位的门
票,你知道我多爱他——我想嫁给他!”
“对着七色花许愿,你会实现的,”念容迅速敲字,“喂,你有七色花吗?”
“你相信童话吗?”Apple问她。
“相信,每个童话都是真的,尤其在欧洲……”念容回答。
“你真可爱,可以认识你吗?”
“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吗……”
念恩告诉她他们又收养了几个女孩,都是亚裔,最小的还不到两岁,粉色的面
孔小小好像珍珠;念恩告诉她小蝶越出落越漂亮,举手投足间很有大美人莉芙·奥
斯坦的风范,已有广告公司请她签约;念恩告诉她他们可能会举家迁往美国,因为
那是Max的出生地,而且也更适合公司的发展;念恩告诉她……
几年下来,念容的希腊文已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别,她会讲英文、德文、法文、
现在又会希腊文,如果她愿意,她满可以这么学下去,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
利语,荷兰语……瑞典、丹麦、芬兰……她可以一气学会它们,永远没有人再敢嘲
笑她的语法、她的发音、她的……
念恩很久不来邮件,也许她现在很忙,不知她有没有自己的孩子,不知她有没
有发胖,不知她……不知她……
西班牙热情快乐,法国温柔浪漫,德国严谨自律……然而,哪里都不如瑞士。
二十二
瑞士政府为吸引更多游客,向念容商量可不可以部分开放霍斯曼古堡——念容
终于又踏上了瑞士的国土!
夏季,正是这个国家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念容迅速落下泪来,也许不是,只
是太阳光太强烈的缘故!
因为女仆每天打扫,房屋和她刚离开时没什么区别——这就是瑞士,一万年都
和一年,甚至一个月,一个星期没有什么区别。那么,她呢?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活着与死去又有什么区别?那自己当年苦苦挣扎、一步一爬地奋斗,究竟是为了什
么呢?念容想着想着,一下子呆了过去……
爱德华最爱用的那套银餐具念容每天都亲自擦拭得干干净净,突然想到它的主
人已经离去,心中涩涩地锐痛起来。半夜醒来,看见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爱德
华……”她喊,然而什么也没有没。画室里有轻轻的咳嗽声,念容一下子闯人,
“是你吗?”但是无人应答!
塔德乌斯的女儿是苏黎士有名的书画商,她建议念容将爱德华的遗作整理出来
举办一个画展。念容答应了。
苏黎士是个大港口,天天都人来人往。念容站在河畔,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群。
除了她,每个人都有他将去要去的地方,这使她有一点点的孤单,仿佛是被遗忘了。
苏黎士河延至她视线以外,遥不可及之处——那里会是另外一个世界吗?爱德华,
你在那里吗?也许没有,只是空茫茫的一片。轮船的汽笛声听起来像在诉说一个甜
蜜的流浪的故事,可是感觉上有一点点不安,一点点凄凉……没有星子的夜格外暗
沉,似乎所有的故事都陨落了。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寂寞的口琴声,反反复复吹着
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她亲力亲为地整理那些画稿,啊!爱德华,他给她的一切,即使是微薄的温暖,
也足以让人抵御这一生的严寒——爱德华!偶一抬头,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吓了一跳——那是个陌生的、忧伤的、死去的女子……
画册中大部分是那个从未谋面的、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东方女子。啊!有些事情,
她已不再去想,也想不起来了,再也想不起来了。是她,不是她——是谁又有什么
要紧?爱德华,他还只是个大孩子呢,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孩子,她突然觉得好感动,
想好好爱他的,真的,无论他给不给她这个机会。
一股凉凉的风从纱窗外飘进来,急想掀乱她的长发……她静静闭上眼睛——爱
德华,你可是托这阵风儿告诉我你也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亦或是某个世界的某
个角落……你,在想我吗?
念容将箱中、橱中,那些爱德华只完成了一半,或是压根打算作废的画幅统统
翻了出来。她要试图贴近他……爱德华,他的丈夫。时间的沙漏总在不知不觉中悄
然滑落,无论你觉得它快似飞梭,还是慢如破旧的牛车,它总在走着。不以你的主
观意念为转移,然而,什么可以表明我们曾经来过这一场呢?惟一的凭证就是这些
画,这是他不死的灵魂吗?“咦?这是什么?”念容摸到了一个重重的画框,费了
好大力将它从箱底拖出来,上面还悉心裹着层层的木棉纸。念容小心翼翼地拆着,
一张又一张——蓦地,她呆住了,画上一个熟悉的面孔跃入眼帘,底下一行小字更
是狠狠刺痛了她的心:“在你的眼中,我看到整个世界”!
“在你的眼中,我看到……”
“在你的眼中……”
“在你……”
“在……”
念容手抖抖地捧不住画,可是所有的感觉就在这个夏季的晚上潮水一样涌来,
涌得她无措得慌,想抓住它们,抓住了再说,惟恐它们跑掉了,跑掉了……她开始
恍惚起来——爱德华,勃朗峰广场的男孩;勃朗峰广场的男孩,爱德华;爱……勃……;
勃……爱……原来苦苦期盼的人,就活在自己的身旁。可为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认出
对方呢?这样的两个人,一走散,就隔了整整一个世界……不是没缘分是什么……
她与他生平走散了两次,一次是他失去了她,放她在肮脏的人世间苦苦煎熬,最终
她伤痕累累、面目全非,连他也认她不出;一次是她失去了他,但这一次,这一次……
想着想着,突然眼泪就哗啦哗啦的掉了,不知是委屈什么,那样一个人,他,
爱德华,在那边,竟跟她其实没有关系似的,他们就像地球和月亮,注定了永远分
不开,却也中间隔得远远的,不管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注定了的……自己的画像
张扬地笑着,满屋都是自己的画像,又都不是——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的敌人竟是自
己……她心里满满都是幻灭的甜蜜。叫人要怎么爱他才好呢?要怎么才好!一片云
过来,挡住了太阳,屋子里一下暗了下去,像经过色彩处理的荧幕画面,画面上有
树影子滑过来,时而闪过一两只鸟。倒又像一场长长的电影了,然而她正是那个恒
久的主角。
她咬住唇,点着头,在心里一遍一遍低低说道:我晓得的,你放心……画面上
的人像模糊起来,被一层云气湮开了,她知道泪珠又在自己眼中缠着绕着,突然激
情起来,几乎要一叠声的喊出来:放心,我懂得的……
一切都是熟悉的,又好像那么陌生。我们为什么再也回不去了呢?爱德华,告
诉我,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她大声地问着……她这才发现,一直以来,她
是多么病态地爱着、依恋着爱德华……他是她还可以活下去的惟一藉口!
按照念恩给的地址,念容飞去了美国旧金山。这么多年头过去,恩怎么样了,
她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奇,让她吃惊得喘不过气来——多年的老友突然出现在门前,
届时恩在做什么:领着一群小毛头种花,在房里看书,还是……
恩的家在山顶豪宅区,那是一幢种满红玫瑰的白色别墅。来开门的是个年迈的
菲律宾管家。
“请问,女主人在家吗?”念容客气地问。
老管家满腹狐疑地望着她。
“Nathan[注],是谁?”一个娇脆的声音传了过来,继而一个紫衣白裙的小女
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小蝶?”念容微笑了,“还记得我吗?你Untie在家吗?”
“你是谁?”小女孩操着地道的美音,向后退了两步,“我不认识你!”
“小蝶,你忘了,你在瑞士时常在我家里玩秋千……”
“我不是小蝶……”小女孩望着她,突然转身道,“Max,有一个瑞士的阿姨找
小蝶……”
原来Max在家,恩呢?这上下她怎么不露面呢?——那个女孩不是小蝶,当然,
小蝶应该十六七了吧!
“玛雅,是你?”一瞬间念容险些没认出Max,他已是个真正的成年人了,人更
加瘦,些须连鬓胡须,眼睛深深地窈陷了下去。“玛雅,对不起,刚才我在接一个
国际长途,没及时出来。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事先也没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
一壁又转向刚才那个小女孩,“小叶,今天有没有练琴?”
“有,有啊!”小女孩紧张兮兮。
“小孩子不可以说谎!”Max故作严厉。
“我没有,”小孩子一作可怜相,就显得脸小小,让人不得不心软,“我是……
手破了。”一壁认真地在手上寻细小的伤痕。
MaX忍不住笑出来,念容感叹道:“看着这些可爱的孩子,怎敢不承认自己老呢?”
又转向Max,“她叫‘小叶’?我最初当她是小蝶呢!活脱脱是小蝶那时的翻版——
你们在哪里找到这么多相貌相像的孩子?那么多孩子站一起,分得清谁是谁吗?”
Max也笑了,他小麦色的眉睫挡住了碧绿色眼睛,看不清什么神情。
“对了,恩呢?”念容问。
Max怔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烟斗,半晌才说:“玛雅,很多事情……我……”。
“恩,她怎么了?”念容紧张起来。
念容坐在Max的车上,前往修道院探视念恩。
“她好吗?”念容艰涩地问。
“不知道,”Max转动着方向盘,“我每次去看她,她从不见我,寄去的东西也
悉数退回。”
“她可恨你?”念容望着窗外,“或者,你可恨她?”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Max疲乏地摇摇头,“我们从未相互了解过,我想。
也许我们的结合根本是个错误,她热爱西方宗教文化而与我结婚,我是,我则是……”
“你的心里另有个女人吧?”念容淡淡问。
Max愣了一下,车猛地刹住,良久,才答:“是!”
“所以你……”
“不,玛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恩和我的事情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在认
识恩以前很久就爱上她了……”Max正色道。
“那你们为什么……算了,不问了,你的家事……”念容叹了一口气,为免冷
场,又说:“那是个怎么样的女人?美丽吗?”
“啊!没有人比她更美丽!”Max热切地说,“她如示巴女王般高贵,如以撒帖
般勇敢,如路加般善良……”
“你很爱她?”念容望着他的脸。
“啊是,”Max深深吸了口气,轻轻眯起眼睛,“不能更多。”
念容与Max焦急地等在会客室中,好半天,一个黑纱黑袍的修女走了出来。“恩……”
念容哽咽道,Max也抬起首来。
“对不起我不是恩姊妹,”那修女和蔼地说,“她说她不希望俗事的打扰——
她让我将这个转交给你们。愿主与你们同在。”修女递上一本书,念容接过一看—
—Bible,啊,又是Bible!
“我只是想看看她……她可好?”念容吸泣了。
“诗篇第二十三: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修女说,“恩姊妹
已找到了她所要的,‘神是信实的、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不
义’,只有主怀中才有平安——让我们为她按首祷告。”
“她怎忍心弃她的家人不顾?”念容哽咽着质问。
“新耶路撒冷是神和永生之人永远的家,”修女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那里
有黄金的街道和珍珠的城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悲哀,也没有死亡。”
“可是,恩,她,从小便在那么优裕的家境中……”念容说不下去了。
“‘人活着不单靠食物,乃是神的话’,‘我实实在在告诉你,如果不抛弃地
下的财宝,进夭国比骆驼穿针眼还难’……”修女耐心地说。
“我……”念容泣不成声。
Max上前对修女道:“打搅您了,麻烦您转告恩,我明年还会来的——无论如何,
我曾在教堂许诺要照顾她一世……希望她保重……”但是Max也说不下去了,他深深
的碧绿的眼睛腾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爱德华的画展办得很成功,有人愿出高价购买其中的几副,都被念容婉拒了,
她保留着爱德华的每一个点滴,那爱的、痛苦的点滴……而且,她花念容又怎会在
乎那区区一些价钱——她是霍斯曼古堡的惟一继承人,而霍斯曼古堡,曾出过三位
王妃……
念容将自己埋葬在阴沉沉的古堡中,以自己的年华祭吊着爱德华。时而,她会
听见爱德华画笔的沙沙声——其实不过是一只松鼠跳过林梢;又有时,她约略看见
爱德华的身影一闪,女仆告诉她那是晾在外头忘了收回的衬衫……
她倒也无所谓,饭也照吃,只是吃着吃着便咬着筷子发起怔来,贴身女仆多萝
茜小声提醒她,她醒过来,并没有难过的意思,可是看到他们的神色,忽然抱歉起
来;酒会也照参加,有人上来与她攀谈,先前她听他们的话还一边猛点头,“嗯”,
眨着眼睛,专心地等他们说,说完了,她问了声:“啊?”不太懂他们的话,她看
了看四周,周围的一切模糊又清晰,她重新看过那人,示意他们再说一遍,看对方
脸色一变,都忘了自己原先要问什么……
望着爱德华的坟头,她会低低地问:“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总是近在咫
尺,又远隔天涯……”
守陵人走上来,“夫人,回去吧,早春的夜里会很冷……”啊,春天了,爱德
华,你知道吗?春天了呀!小时候,她与邻家孩子比生日,她比不过人家的六·一
儿童节,隔着竹篱笆对人家大声喊:“可是我的生日是春天呀?”她的家乡是中国
内陆,北方的一个小镇,黄河就从市中心穿过,春天来的时候,黄河冰裂,坐着羊
皮筏子的渔人间去扑刚出水的黄河金鲤鱼……啊,这一切,爱德华你知道吗你知道
吗你知道吗……我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奇,让你吃惊地喘不过气来,猜猜是什么,
你猜不到的!……你猜呢。不告诉你!
报纸上登出了国际巨星莉芙·奥斯坦的仆闻——她因心脏病突发死于自己的旧
金山豪宅中……她是一个人。自Austan先生去世后她就一直是一个人。骄傲的莉芙,
奢华的莉芙,漠然的莉芙,她就是至孤独至凄清至寂寥,甚至绝望、也不会屑于外
界的,哪怕只是一点点援手。
她死的时候正值她事业颠峰,所以哀悼她的人也很多——这个谜一样的女人,
这个美丽得近乎于妖异,据说会蛊术的东方巫女……
花念容是莉芙·奥斯坦的忠实影迷,所以特意从欧洲飞到美国去参加她的葬礼。
那是一个凄清的黄昏,念容买了一大束白蔷薇准备放到莉芙的墓上。走至半路
突然下起雨来,念容忙问进一座凉亭想等雨小些了再去——亭子里遥遥可以看见莉
芙的新坟。一辆黑色的保时捷无声无息地滑了过来,一个黑风衣、黑墨镜的瘦高的
男子从车上走了下来,他痴痴地凝望着莉芙的墓碑,浑然不觉外界的风雨。
每个人都有不欲人知的伤痕与痛楚,此时的他一定心如刀割,很怕别人打扰吧!
念容静静望了一眼雨中的墓园,把花悄悄留在凉亭里,返身向来时的路走去…… 后记
如果你将它作为一篇言情小说,那么你错了。它是一部自传,是许多中国女孩
在瑞士——这个美丽而富饶,骄傲而保守的欧洲内陆小国,用自己的年轻与热忱,
眼泪与鲜血谱写出的一部部乐章。
故事的内容与取材全部真实,可真实的故事往往让人无法接受,于是我把它放
在一个小说的背景下,给我的读者一个心理的缓冲。
如果你是一个准备出国的人,那你不可不读,因为它会告诉你一个真的欧洲;
如果你是一个归国人士,那你不可不读,因为你会从中找到感情的共鸣;如果你是
一个大陆在校生,那你不可不读,因为它会让你珍惜眼前明媚的幸福与单纯的快乐……
故事的三个美丽聪慧的女主人公,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完人”,但她们的故
事会深深牵动你的心,并为她们的人格魅力所感召。这是因为,不管在任何环境下,
当我们为生命尽了全力时,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已是生活的强者,不是吗? 二年前就看过。
好像还出书了。原来看的时候的插图不错。
作者似乎深受三毛影响。呵呵
斑竹真是辛苦:P Originally posted by 我是马甲 at 2005-2-22 18:55:
二年前就看过。
好像还出书了。原来看的时候的插图不错。
作者似乎深受三毛影响。呵呵
斑竹真是辛苦:P
我也的确是刚到德国的那年看的,呵呵,当时觉得不错就存下来了。
总觉得你象我认识的“某个人”,嘿嘿 原来的Bu fu同学也说过这样的话,事实上绝大部分人不认识我,我也几乎不太认得其它人,只是有些名字看了眼熟:P
提个建议,如果要发长篇,不知能不能让live在这里提供文本文件(TXT)上传,因为看起来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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