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比尔·史丹纳小心翼翼地驾着摩托车驶向湖滨区时,诺曼·丹尼尔斯正在驾驶着偷来的汽车开进离艾丁格码头五个街区远的新闻大街上一座巨型停车场里。这座停车场为湖滨区好几家娱乐休闲设施提供服务——公共游乐场、水族馆、空中缆车、商店和餐馆。还有比这更近的停车场,但诺曼不想离得太近,在需要尽快离开时,他不希望因堵车而误事。
星期天早晨九点四十五分,新闻大街停车场的前半部几乎是空的,这种情况对一个不想留下痕迹的人来说十分不利。但当日停车部和本周停车部的车辆并不少,大部分车是从外地北上作短途旅行或远途去钓鱼的。诺曼缓缓将福特“加速度”驶人分别挂着犹他州和马萨诸塞州车牌的两辆豪华轿车中间。夹在这两个大家伙中间,“加速度”简直看不见了,这正合他的意。
他从车里走出来,从座位上拎起新买的皮夹克穿在身上,取出衬衣兜里的墨镜戴在脸上。这已经不是他上一次戴过的那一副。他走到车尾,先往四面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人,才打开行李箱,从里面取出折叠轮椅并打开了它。
他已经在轮椅上贴满了从妇女文化中心的礼品店买来的不干胶贴纸。在妇女中心楼上会议室里做报告和参加研讨会的人可能有不少相当聪明,但楼下礼品店里卖的商品却实在是些无聊透顶的垃圾,这正是诺曼想要的东西。印着妇女口号的钥匙链和妇女受难招贴画(模仿耶稣受难的形象)对他毫无用处,保险杆贴纸却正好。其中一条上写着:“女人对于男人的需要程度相当于一条鱼对于一辆自行车的需要程度。”另一条是:“女人并不滑稽可笑!”写这种语录的人肯定没见过一个妓女被失灵的汽车排气管烧焦了眉毛和头发时的模样。还有“性即政治”,“尊重对我意昧着什么”等等,诺曼全都买下来了。他最喜欢的一条是:“我是一个尊重女人的男人”,已经贴在轮椅仿皮靠背的最中间。
这是一句真话,他想。他再一次迅速地打量着周围,确定没有人在看他,这个瘸腿的人敏捷地钻进了轮椅。
这里连一个人也没有,更不会有人注意他了。他转动轮椅,从刚洗过不久的“加速度”的车身上看自己的影子。“怎么样,这办法还行吧?”他问自己。
他认为没问题。既然隐蔽已然不可能,他就决定使用比隐蔽更加高明的办法——制造一个真正存在着的人,就像一个好演员在舞台上所做的那样。他甚至为这个新人起了一个名字:哈普·彼得森。
哈普是个军队兽医,他退役回家后,和一些非法摩托车手一起转了十几年车,那时女人对于他来说没有多少用处。直到有一天,灾难发生了。喝了太多的啤酒,路很滑,正当过桥时……他从腰部以下瘫痪了,在一个圣洁的姑娘护理下,他恢复了健康。这姑娘名叫……
“玛丽莲”,诺曼想到他多年来最喜欢的性感明星——玛丽莲·钱伯斯。他第二喜欢的是安博·林,但玛丽莲·林听上去就像幽灵。下一个想到的名字是麦考尔,玛丽莲·麦考尔也不好,好像是70年代一个在“五维乐队”唱歌的婊子。
街头有一条横幅:“明年此地将矗立起又一座高质量的迪兰尼工程!’”玛丽莲·迪兰尼——这名字不差。“姐妹之家”的女人们可能不会问起他的生活故事,但正如基地营那个店员的衬衫上所写的那样:有一个故事备而不用比需要故事时一个没有强过一百倍。
她们可能会相信哈普·彼得森。像他这样的家伙她们见得多了,她们有着改变生活的经历,因此希望为过去的行为赎罪。哈普·彼得森正在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跟受尊重的妇女一样的人。诺曼见过类似的吸毒妓女变成热情的反毒品鼓吹者。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总是到处游逛,就像沙漠上的风滚草或阿拉斯加的冰柱,出现在任何一个她们想去地方。所以,哈普即使有一副侦探丹尼尔斯的容貌,也会被当做哈普来接受。即使最爱挖苦人的家伙也只会以为他是个好色的瘸腿,用“敏感的、顾虑重重的男人”的那种日常安排来打发自己的周末夜晚。
哈普·彼得森就像在独立日游行中踩高跷扮山姆大叔的家伙一样,既可以轻而易举地引起别人注意,又能够从容地从公众眼皮底下消失。
除此之外,他的计划本身很简单。他将会找到妇女机构的集中地,以哈普的身份在场外观看她们的游戏、谈话和野餐。要是有人给他一个汉堡包、玉米饼或者蛋糕(无疑有人会这么做,她们本能地需要给男人送吃的东西),他会道谢之后接受下来,把它们全部吃光。有人跟他搭腔他就谈话,有机会赢到一只绒毛动物就把它送给某个孩子……
但多数时间里他需要观察,寻找他那四处闲逛的罗丝。他是盯梢的老手,一旦被当成此地的正式成员,做这件事便不成问题。一旦发现了她,只要他愿意,这项工作完全可以在码头完成:等她去洗手间时跟上她,像拧小鸡一样拧断她的脖子。可能只需要几秒钟,这才是问题的所在。他不想几秒钟完事,他想从容地进行,和她轻松、愉快地聊一聊。把她带着他的信用卡离家出走后的全部活动都搞得一清二楚。一份完整的报告,从头至尾,完美无缺。例如他要问她,当她弯下腰用他的信用卡从自动取款机里大把大把抓现金时是什么感觉,那是他的钱,是他辛辛苦苦、夜以继日、加班加点才挣到的钱。如果不是他逮捕了那些社会渣滓,他们会在社会上无法无天、为非作歹。他要问她怎么会认为她能够轻而易举地逃之夭夭,她怎么能认为她选得出他的手心。
等她把他想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以后,他将跟她谈谈。
他认为谈话并不是个准确的词。
第一步是找到她。第二步是在适当距离以内谨慎地监视她。第三步是在她用完餐。或者听完音乐会,即将离开时跟上她,如果幸运的话,还能更早一些。一旦从游乐场溜出去,就可以把轮椅扔掉了。轮椅上可能会有指纹(一双长手套就能解决这个问题,还可以强化哈普·彼得森的形象,可他实在没时间,连头疼都顾不上了),但这没什么。他感觉到从现在开始,指纹在他要对付的问题中已经变成了最微不足道的。
他想在她的住处抓住她,诺曼认为这能办得到。她乘公共汽车的时候(她自己没有汽车,又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他便可以跟在后面。万一在路上被她发现,他只好不计后果,就地杀了她。假如一切顺利,他可以一路跟进她的家门。在这扇门的背后,她将受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遭受过的最严厉的惩罚。
诺曼摇着轮椅进入了“全天入场”通道。成年男性入场费是12元,他在收费处交钱后,进了大门。人很少,艾丁格码头还没开始喧闹起来。他得特别小心,免得引起人们注意。他能够做到这一点,他
“兄弟!嗨,兄弟!回来!”
诺曼顿时停住,放在轮椅上的手僵住了,眼睛茫然地盯着眼前的鬼船和穿着老式船长制眼站在船上的机器人。一个水手机械单调地喊:“快来看!真恐怖!快来看!”
不,他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此刻,他却正在引起别人的注意。
“嗨,兄弟!坐轮椅的兄弟,回到这里来!”
人们纷纷转过头来看他。其中一个穿红色上装的胖女人看来像“基地营”里的兔唇店员一样朝气蓬勃。她长得很面熟,但诺曼马上把这个荒唐念头赶走了——在这个城市中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她手里提着一只比手提箱小不了多少的钱包,转身继续走开。但其他人还在站着看。诺曼突然觉得大腿直冒汗。
“嗨,你这家伙。快回来!你给的钱太多了!”
他有一会儿反应不上来——好像是在说外语,然后突然明白了,巨大的宽慰感和对自己的愚蠢的厌恶淹没了他。当然,他在收款处付的钱太多了。他忘了他不是“成年男性”,而是“残障人士”。
他将轮椅掉头摇回了收票处。一个令人作呕的肥胖家伙斜靠在门上,手里拿着一张5美元的纸币。“残障人士7元,你没有看到吗?”他用那张纸币先指指售票亭上张贴的说明,又往诺曼的脸前塞。
诺曼恨不能把这5美元捅进这个肥猪的眼睛,再掏出来塞回自己的兜里。他谦恭地说了声“对不起”。
“嗯,嗯。”那人哼了两声,转身离去。
诺曼再次把轮椅摇进游乐场,心里嘭嘭地打鼓。为了实现既定目标,他仔细地设计了自己的角色,编造了一个简单而有说服力的故事……总之,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谁想到,他竟然从一开始就捅出这么一件不但愚蠢,而且愚蠢透顶的漏子。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从现在起,他必须极端认真,再也不许出错。
“我做得到,”他自言自语着,“该死的上帝,我做得到!”
“啊哈!快来看!真恐怖!”诺曼走过鬼船时那水手一只手挥舞着玉米蕊单调乏味地喊着,“快来看!真恐怖!兄弟,快来看!恐怖极了!”
诺曼摇着车悄声低语:“说什么都没用,船长。”他继续前进,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箭头分别指向码头、游乐场和野餐区。在野餐区的箭头旁有一块标志牌,上面写着:“姐妹之家的来宾们和朋友们请于中午十二时、下午六时用餐,晚八时欣赏音乐会。”
这一次没错,诺曼想着,把轮椅摇上通往野餐区的路。小路两边开满了鲜花,如同公园一样美丽。实际上这里真可以算得上是个漂亮的公园。孩子们在儿童游乐场玩得正酣。到处点缀着迪斯尼乐园式的灌木动物造型,还有U型乐池、垒球场以及大量的野餐台。一张支起的帆布篷顶下面,穿着白大褂的厨师们在忙着准备烤肉。帐篷的另一边是一排显然为今天而临时搭设的货摊,在那儿可以买奖券抽奖。奖品有手工编织、床上用品、体恤衫(上面贴的口号与“哈普”轮椅上的一样)、各种你想要的小册子,比如告诉你怎样离开丈夫,怎样和女同性恋者共享欢乐等等。
他想,如果我手里有支枪,一支像麦克—10那样既有分量、射速又快的枪,只要二十秒钟我就能让世界变得比现在要好得多。
来宾大部分是女人,但男人也不少,足以使诺曼显得不那么乍眼。他愉快地摇着轮椅经过货摊,别人对他点头他就点点头,别人向他微笑他就微笑。他在卖雪花被单的摊点以理查德·彼得森的名字买了一张幸运券:在这里仍以哈普的名字出现不一定好。他挑了本《妇女也有财产权》的小册子,告诉货摊上的女同性恋者他要把这本书送给姐姐珍妮。女同性恋者笑着祝他玩得愉快。他什么都过去看看,只是为了找到一个目标:罗丝。他还没有看见她,但是没关系,这一天才刚开始。他几乎完全肯定她会来这儿用午餐。只要能看见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没错,他在游乐场入口处出了点小乱子,但那已经过去了,他不会再出乱子了,绝对不会。
“轮椅真棒,朋友。”一个身穿豹子皮短上衣的年轻女人兴致勃勃地说。她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男孩的另一只手里拿着樱桃冰激凌,正在努力把脸上抹得花花绿绿。“这轮椅真酷。”
她向诺曼伸出一只手。诺曼暗自猜想假如他从这只手上咬掉两根手指头,而不是如她所愿卑微地递上自己的手的话,她脸上那副“瞧我专门停下脚步与残障人士谈话”的自鸣得意的笑容会不会马上消失?她伸出的是左手,不出诺曼所料,手上没有结婚戒指,虽然身旁那个脸上涂满樱桃冰激凌的男孩长得很像她。
你这婊子,他想。你和这该死的鸟世界全都见他妈的鬼。
他微笑着,轻轻拍着她伸出来的手说:“你是世上最好的人,姑娘。”
“你在这儿有朋友吗?”她问。
“有,你就是。”他马上回答。
她笑了,显得很高兴。“谢谢,但是你知道我的意思。”
“没有,我不过随便看看。要是碍事的话,或者这是个私人聚会的话,我可以很快离开。”
“啊,不!不!”不出诺曼所料,她被这念头吓住了,“请你待在这儿,别走开,就待在这里,享受快乐吧。我能给你拿点吃的吗?我很乐意,棉花糖?热狗?”
“不,谢谢。”诺曼说,“骑摩托车出了点事故——这就是我坐上轮椅的原因。”那个杂种同情地点了点头。如果我愿意,马上就能让她失声痛哭起来。“从那时候起我的胃口就不太好,”他咧嘴笑笑,“但感谢上帝,我还能享受生活。”
她笑了:“太好了!祝你玩得快乐!”
他点点头:“也祝你们玩得快乐,孩子!”
“当然。”脸颊上抹满樱桃冰激凌泡沫的男孩用带有敌意的眼睛盯着他,不动声色地回答。诺曼心底泛起一阵恐慌,他觉得这孩子已看透他的内心,看到了隐藏在哈普·彼得森的光头和拉链夹克后面的诺曼。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幻觉——毕竟他是一名在敌人营垒中的冒名顶替者,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幻觉是很正常的。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摇着轮椅迅速上路了。
他本来以为只要离开男孩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感觉就会好一些,可是并非如此。他的乐观信念越来越被担心和恐惧所替代。午餐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大约在一刻钟内人们都会坐定下来,可是仍然不见她的踪影。有些妇女还在乘船、玩卡丁车……罗丝有可能在她们中间,但他觉得可能性不大,罗丝不是那种激情狂放的女人。
“是的,她从来不是……但说不定她已经改变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悄悄说。这声音还想说点别的什么,诺曼狂暴地制止住了。他不想听,虽然他清楚地知道罗丝的确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否则所有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她现在还会待在家里,每星期三乖乖地给他熨烫服装。一想到罗丝会变到敢于拿走他的信用卡离家出走,他就感到怒火中烧,忍无可忍,好像胸口压了块大石头似地喘不上气来。
保持冷静,他告诫自己。把这事看成你已经干了无数次的那种工作,就当成你正在完成一桩普通的监视任务。忘掉你要找的人是罗丝。只要能这样考虑问题,便会一切顺利的。
他努力尝试这么想,情况果然好多了。哈普·彼得森已经成了今天的聚会中水乳交融的一分子。两个穿体恤的女同性恋者向他展示她们的武器,一个丑陋的下肢静脉曲张的白发老太太给他拿了瓶乳酸菌汽水,因为他“看上去在轮椅里既热又不舒服”。哈普衷心感谢了她,说他的确有点儿热。其实你并不热,他想。然而汽水很爽口,他咕嘟咕嘟几口便灌了进去。
任何伎俩都不能在一个地方用得太久。他从野餐区摇向小球场。两个笨拙的男人跟两个同样笨拙的女人在进行双打,看他们的劲头像是要打到太阳下山方才罢休。他经过厨师们的帐篷,第一批汉堡包已经从烤架上拿下来,土豆沙拉正在用盆端上桌去。最后他走向游乐场和卡丁车区,低头摇着轮椅,不时打量一眼走过身旁的妇女。她们都在往野餐区方向走,有的推着婴儿车,有的胳膊肘下夹着花里胡哨毫无实用价值的奖品。罗丝不在她们中间。
似乎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她。 7
诺曼太专注于寻找罗丝,没有发现那个原先注意过他的黑女人又在注视着他。这真正是一个高大得令人吃惊的女人。
格特在游乐场上惟一个小男孩儿玩秋千。她停下来晃晃脑袋,好像想要打消一个念头似的。她一直盯着这个坐轮椅穿夹克的人,虽然现在只能看见他的背面。椅背后面贴着一张纸条:“我是个尊重妇女的男人。”
你也是个看起来很面熟的男人,格特想,也许只是因为他看上去像某个电影明星?
“格特,快来!”叫斯坦·西金斯的小男孩在喊她,“推呀,我要升起来!我要翻过去!”
格特把他推起来。虽然还远远到不了能翻过去的高度,但他格格的笑声逗得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那个坐轮椅的男人从她脑海里消失了。
“我要翻过去,格特!求求你!求求你!”
好吧,格特想,也许只玩一次不会有问题。
“抓紧,好汉,”她说,“开始喽!”
8
诺曼甚至在最后的野餐者已经就座时还在不停地摇着轮椅转来转去。他知道自己应该少在“姐妹之家”的女人和朋友们面前晃悠,说不定他的举动已经引起了某个人的注意。他的恐惧感在不断上升。罗丝应该在这儿,他此刻应该已经找到她了,可是没有,这说明她不在这里。她是只老鼠,一只小老鼠,如果不在这里,她会去哪里呢?
经过写着“欢迎光临游乐场”的拱形标牌,他摇着轮椅上了宽敞的大道,心不在焉地看着身边的景物。他发现,坐在轮椅上的最大好处是吸引别人的注意。
游乐场开始拥挤起来,他认为这样不错,但这大概是惟一还可以算做不错的事了。他的头已经开始抽疼,不断拥来的人潮让他觉得陌生,好像他的躯壳里换了一个人。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笑?以上帝的名义,他们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吗?他们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吗?他沮丧地看出,他们所有的人看起来都像恋爱中的少女和低年级男生一样,世界退化成一个只有单性恋爱者的污水坑,女人是小偷,男人是撒谎者,这些人对于把社会粘合在一起的粘合剂,谁也没有表示出应有的尊敬。
他的头疼得更加厉害了,看东西时,物体的周围增加了一层弯曲的光环。所有的声响都变成了巨大的噪音,好像脑子里有个妖魔把音量扭到了最大分贝。过山车爬坡的声音听起来像雪崩,车从陡坡猛降时游客发出的尖叫声如同榴霰弹在耳边爆炸。货摊上录音机的声响。卡了车在赛车道上的加速……这些声音像恶魔般集中在他混乱而恐慌的脑海中。更糟糕的是其中一种声音穿过一切障碍,穿透了大脑皮层,像一个厄兆般不停地震撼着他,就是那个鬼船的水手单调乏昧的叫声:“快来看!真恐怖!”他觉得只要再听一次,他的脑袋就会像火柴棒一样被折断,否则他非得从这粘乎乎的轮椅上尖叫着逃命——
住口,诺曼。
他正把轮椅摇到煎面图和比萨薄饼两个货摊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听到这声音马上停下来,背朝着拥挤的人群。当这个特殊的声音出现时,他总是绝对服从。正是这声音在九年前告诉他,要想叫温迪·亚洛住口的惟一办法是把她杀掉;也正是这个声音在罗丝被打断一根肋骨时说服他送她去医院。
“诺曼,你疯了,”那个平静而清晰的声音说,“按照你作证过上千次的法庭标准来看,你现在就像薪日那天的糖果柜台一样不大正常。你知道吗?”
湖面的轻风模模糊糊地吹来那喊声:“快来看,真恐怖!”
“诺曼?”
“哦,”他喃喃自语着,用手指尖按摩一直隐隐作疼的太阳穴,“是的,我想我知道。”
“一个人可以利用他的不利条件,如果他确切地知道这些不利条件的话。你必须找出她在哪里。这意味着冒险,但你到这儿来本身就是冒险,对吗?”
“是的,”他说,“是的,我是在冒险。”
“好吧,废话到此结束。仔细听着,诺曼。”
诺曼仔细听着。
9
格特把斯坦·西金斯在秋千上又多晃了一会儿,他不断地嚷嚷着“我要翻跟头”,这叫喊比刚才更烦人了。她不想再推他了,他有一次差点儿掉下来,害得格特几乎犯心脏病。
此外,她的心思又回到那个家伙身上——那个光头的家伙。
她是不是在哪儿认识他?是不是?
他会不会是罗西的丈夫?
哦,真是疯了,这是幻觉。
可能是幻觉,但这个念头还在追逐着她。身材看上去很像……虽然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很难辨别。像罗西丈夫这样的男人当然知道这一点。
别想了,你完全是瞎猜。
斯坦玩腻了打秋千,问格特能不能和他一起爬到坡上的健身房去。格特哈哈笑着直摇头。
“为什么不行?”他撅着嘴。
“因为你的老伙计格特打从扔掉了尿布和围嘴开始就不是个去健身房的料。”她说。她一眼瞥见兰迪·富兰克林,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不把这件事搞清楚,她会发疯的。她问兰迪能不能顺便照看一会儿斯坦。年轻女人说行,格特立刻夸奖说她是天使。兰迪肯定不是天使……但小小的鼓励对谁都没坏处。
“格特,你要去哪里?”斯坦显然很失望。
“去办件事儿。你到那边玩滑梯去吧。”
“婴儿才玩滑梯呢。”斯坦皱着眉头,还是去了。
10
格特走上从野餐区通往主干道的小路,从那里一直走到了入口处,在全日和半日入口处都排着长龙。她几乎马上就断定她想要与之谈话的人不会帮她什么忙——她看见他正在干活。
全日入场售票亭的后门开着,格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走过去。她从来没有成为姐妹之家中的正式成员,但是她爱安娜,感谢安娜把她从一桩悲惨的同居关系中解脱了出来。在她十六岁到十九岁之间,那个男人曾九次打得她不得不进急救室。她现在已经三十七岁了,十五年来一直是安娜非正式的助手。她用安娜当年教导她的话去开导遍体鳞伤的新成员,告诉她们不一定非要回到粗暴的丈夫、男友、继父母那里不可。这只是她的其中一项工作,此外她还教自卫防身术(不是为了拯救生命,而是为了挽回尊严);她帮助安娜操办像今天这样的基金募捐;她帮助安娜维持捉襟见肘的财务开支并使之略有节余;如果需要做保安的工作,她也会尽最大努力。正是凭着这种资格,她才能来到这里。
“先生,对不起,”她靠在开着的后门上说,“我能跟你说两句话吗?”
“顾客服务台在鬼船的左边。”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有什么问题请到那边去问。”
“你不明白,”格特深深吸了口气,力图让声调听上去平稳一些,“这是个只有你才能帮我解决的问题。”
“二十四元,”售票员对另一边窗口的一对年轻人说,“找你六元。祝你玩得开心。”他还是没有回头,“女士,你没看见吗,我很忙。如果你要投诉游戏有问题或者其他什么事,走两步到顾客服务台去——”
格特不想再听这家伙指示她走几步到什么地方去,尤其是不想听他那不堪忍受的傻瓜腔调。也许世界上本来就充满了傻瓜,但她不是,而且她知道这个自鸣得意的家伙所不知道的事情:彼得·斯洛维克被人咬了八十多口,而此刻干下这等事的混蛋很有可能就在这里,正在寻找他的妻子。她挤进售票亭,这里对她来说太小了,但总算是进来了。她抓住售票员穿蓝色西服衬衫的肩膀,把他转了过来。他胸前的铭牌上写着“克里斯”。克里斯瞪着格特满月一般的黑色大圆脸发愣,压根儿没想到一个顾客会这么干。他刚张开嘴,格特抢先说话了。
“闭上你的嘴听着。我认为你今天早晨可能给一个极其危险的家伙,一个凶手卖了一张入场券。所以别跟我胡扯你今天有多辛苦,我他妈的根本不在乎。”
克里斯惊讶地看着她,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爆裂出来。没等他喘息,格特已经从她那只超大尺寸的提包里掏出了一张模糊不清的传真照片,伸到他的鼻子底下。照片下面写着:“侦探诺曼·丹尼尔斯,领导秘密缉毒特警队。”
“你需要保安人员。”克里斯说,声调中既有受到伤害的感觉,又有一丝犹豫。在他身后,排在队伍前边的是一个头戴一顶傻乎乎的便帽、身穿印有“世界上最伟大的祖父”字样体恤衫的男人,他突然举起手中的摄像机开始拍摄起来,好像预料到即将爆发一场值得电视台播放的冲突。
如果我能知道这事有多好玩儿,我才不会犹豫呢,格特想到。
“不,我不需要保安,我只需要你的帮助。只是请你简单看上一眼,然后告诉我……”
“女士,你知道吗,我这儿一天有多少人——”
“想想有个坐轮椅的男人。早上人还不多的时候,一个挺壮实的家伙,还记得吧?你靠在门后冲他背后喊了几声,他就回来了。肯定是忘了拿找给他的零钱。”
克里斯眼睛亮了一下。“哦,不是,”他说,“他觉得他付的钱是对的,我知道,因为他正好给了十二元。他可能忘了残障人的票价,要不就是根本没注意到。”
这就对了,格特想,这正是一个假装残疾的正常人可能犯的错误,如果他脑子走神的话。
那个傻乎乎的家伙显然已经判断出此处不会有斗殴发生,便放下了摄像机,从对话孔中说:“请给我和我的孙子买张票。”
“一边等着去。”克里斯说。格特很少遇见如此粗鲁的人,但现在不是教他怎样注意言谈举止的时候。现在正在这里举行一场外交谈判。他转过身来,一副疲倦和上当的模样,格特又举起照片,温柔而耐心地问道:
“这是那个坐轮骑的男人吗?你想象一下,假如他没有头发。”
“唉,女士,得了吧!他带着墨镜呢。”
“试试看。这个人很危险,只要有一丝他在这里出现的可能,我就得找你们这儿的保安谈谈。”
糟了,一个错误。她几乎话一出口就明白了,但还是晚了几分钟。他的眼睛又亮了一下,尽管十分短暂,但含义很清楚。如果有什么与他无关的麻烦要找保安,那很好,没有问题。如果有什么涉及到他的事(即使实际上与他无关)要找保安,那就不太妙。他也许曾经和保安有过什么麻烦,或者因为他的火爆脾气而受过斥责。不管怎么样,他不需要让这件事把情况弄得更糟糕。
“不是这家伙。”他把照片拿近看了一眼以后断定。他想把照片递还回去,格特双手放在小山般高耸的胸脯上,拒绝收回。
“请再看一看吧。如果这个人真在这里,他就一定是在找我的一个朋友,他可不是为了带她坐轮椅玩儿。”
“嗨!”有人从越排越长的队伍里喊道,“快点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
队列里传来赞成的声音。最伟大的祖父先生又举起了摄像机,这回他的兴趣似乎只在克里斯身上。格特看着克里斯的脸渐渐发红,他试图用手遮住脸,就像一个窃贼从法院的调解庭里走出来时一样。解决问题的机会已经不存在了。
“不是这个男人!”克里斯喊着,“根本不像!赶快把你的大屁股从这儿挪开,要不我就把你扔出去!”
“睁眼看看你在跟谁说话,”格特嗤之以鼻,“我能同时上十二道菜,连一根叉子也掉不下来。”
“走开,立刻给我滚!”
格特两颊发红,大步走回了野餐区。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怎么能跟他吵起来呢?她说服自己是因为环境太糟糕——又吵闹又混乱,周围看热闹的傻瓜太多——但她知道并非如此。她心里害怕,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想到罗西的丈夫可能杀了彼得·斯洛维克已经够可怕了,但是想到他可能今天就在此地,正冒充某个瘫痪的骑师,则要可怕一千倍。她已经要发疯了……
可是,罗西在哪里?格特只能确定一点:她绝对不在这儿。现在还不在,她自己补充说。
我把事情搞砸了,她大声地自言自语着,突然想起她对姐妹之家的女人们说过无数次的话:“如果你知道什么,你最好承认自己知道。”
好吧,她承认自己失败了,这意味着码头的保安部门帮不了她了,至少在眼前——几乎不可能说服他们相信事情的真相,即使她能做到这一点,也需要花费太长的时间。不过,她看见这摇轮椅的光头在野餐区转悠的时候,曾经跟好几个人说过话,其中大多数是女人。拉娜·克莱恩甚至还给他拿过吃的,好像是冰激凌。
格特赶紧往野餐区跑。她需要上厕所,可现在顾不上了。她得找到拉娜或者任何一个跟光头说过话的女人,可是情况恰恰就像你要找警察时常会发生的一样——当你需要他们的时候,连个人影也找不到。
她非得去洗手间不可,实在受不了了。她为什么要喝那么多该死的冰茶? 11
诺曼在从游乐场通往野餐区的主干道上慢慢摇着手柄。女人们还在用餐,但时间不会太长了——他看见第一道甜点已经送去。如果他想趁人群还集中的时候动手,就得快一点。
他并不担心;担惊受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知道要找一个单独的女人,一个他要与之谈话并终将结果掉的女人应该去哪里找?他父亲有一次跟他说过:、“女人离不开洗手间,她们就像狗一样,每过一个紫荆木树丛都要蹲下撒一泡尿。”
诺曼轻快地摇着轮椅走过了“休息站”的路标。
只要找到一个人,一个没有伙伴的人就行。这个人就能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罗丝。如果她在洛杉矶,我就跟到洛杉矶;如果她去了东京,我就会去东京;如果她下了地狱,我也会跟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终归大家都要去,说不定还会做邻居呢。
他经过一丛装饰过的冷杉树,放开手柄滑下了一个缓坡,来到一座没有窗户的砖混建筑前,它的两边各有一个入口:右边是男洗手间,左边是女洗手间。诺曼把车摇过女洗手间的门口,远远地停下来。这是个绝佳的停车地点:狭长的裸土上有一堆易拉罐垃圾,后面是高高的私人篱笆。他离开轮椅,仔细看看房子的角落,然后慢慢地伸着脑袋,观察那条小路。一切都很正常,十分安静。他的头还在疼,但已经钝化为一阵抽动了。
两个女人从灌木丛中走来——不太妙。从他当前的监测位置来看,最糟的事就是女人们成双成对地来来往往。她们到底想干什么?互相抚慰吗?
两个女人进去了,诺曼可以从最近的通风孔听见她们说说笑笑地谈论一个叫弗雷德的人。弗雷德显然是个男孩儿。每当有一方说得太多必须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另一方就插进格格的笑声,这笑声刺入诺曼的耳朵,他觉得好像将他的脑子在碎玻璃碴上揉搓一般。他站的位置刚好能看见去洗手间的路,他死死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手掌仍在无意识地一松一合着。
她俩终于出来了,还在谈论着弗雷德,边走边格格地傻笑。两个人靠得很近,屁股紧贴着屁股,肩膀紧挨着肩膀。诺曼拼命抑制着自己的冲动,他真想冲上去一手揪住一个婊子的脑袋,把它们狠狠碰在一起,让它们像填满高能炸药的南瓜一样炸成碎片。千万别乱来,他悄悄自言自语。大颗的汗珠渗出新剃的光头,流下了脸颊。上帝保佑,现在绝对不能失控。他全身发抖,头痛得十分严重,好像有榔头在里面敲击似的,视野的边缘不断闪现出弯弯曲曲的线条,右鼻孔开始往外流鼻涕。
下一个走过来的女人是独自一人,诺曼认出了她——头顶有白发,下肢静脉曲张,她给他拿过一瓶乳酸菌汽水。
我给你准备了一瓶汽水,他看着她走下水泥路面时紧张地想,我给你准备了一瓶汽水。要是你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不能立刻回答的话,你就得把它一口吞下去。
又有一个人穿过树丛走过来了,这个人诺曼也见过——穿红上衣的爱管闲事的婊子。售票亭里的男人喊他回去的时候她曾经回头看过他。一瞬间他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有个名字就在舌尖上跳,可是每当他刚要抓住时它就溜走了。他认识她吗?他要不是头疼的话——
她手里还拿着那个特大尺寸、好像手提箱似的手袋,她在里面摸索着什么。找什么呢,胖女人?几粒药片,还是一瓶酒?说不定是——
突然,他想起来了。图书馆的一篇关于姐妹之家的报道中提到过她,还刊登了一张她的照片。在照片上,她半弯着腰,摆出一副自卫防身的架势,看起来更像一辆加宽的拖车。这个杂种对记者说,“男人不是她们的敌人……但是如果男人动手,我们就会还击的。”叫格特……他不记得她姓什么了,但她的名字是叫格特。
从这里滚开,格特,诺曼心里对这个穿红衣服的黑壮的胖女人说。他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但她没有滚开,反而大声喊:“拉娜!嗨,拉娜!”
白发女人转过身,朝这个像一台穿衣服的冰箱一样笨重的胖女人走去。诺曼看着这个叫拉娜的白发女人带领格特走回了树丛。格特边走边拿出什么东西递给她,好像是一张纸片。
诺曼浑身被汗水浸透了。他希望拉娜跟格特谈完后再回到洗手间来。树丛那边,野餐区的用餐时间快要结束,甜点已经上完。女人们一用完餐就会大批拥进洗手间里。如果他的运气不能尽快改变的话,他真的会陷入困境。
过来吧,快点儿,诺曼默默地念叨着。好像是在回答他似的,有人从树丛那边过来了。他也认出了她,她既不是格特也不是拉娜,他在监视姐妹之家时在庭院里见过她,她把头发染成摇滚歌星的模样。这个厚颜无耻的婊子还朝他挥过手。
别吓唬我,难道这就是公平交易吗?快过来吧,来呀,到爸爸这儿来。
诺曼感到自己已经勃起,头痛悄然离去。他像雕像般屏声静气地站在那里,一只眼睛扫视着建筑物的拐角,心里祈祷格特千万别在这时候回来,祈祷这个头发染成一半绿、一半黄的女孩儿别改变了主意。没人从树丛后边出来,发式妖冶的女孩儿离他越来越近。请到我的客厅里来做客,蜘蛛对苍蝇说。她已经走到门前,就要摸到门把手了,然而这扇门永远不会打开了,因为就在辛西娅刚要碰到把手的那一刹那,诺曼的大手已经抓住了她那纤细的腰身。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地看着他。
“过来,”他拖着她走,“到这边来,让我跟你谈谈,我要跟你挨得很近地谈一谈。”
12
格特·肯肖急着要去洗手间,憋得几乎要跑起来,但是奇怪的是,她居然一下子看见了刚才一直在找的女人。她马上打开硕大的手袋搜寻起来。
“拉娜!”她喊道,“嗨,拉娜!”
拉娜走回到小路上。“我正在找凯茜·斯帕克斯,你见她了吗?”
“当然,她正在扔飞镖呢,”格特朝野餐区坚了竖拇指,“两分钟前刚看见过她。”
“好极了!”拉娜马上朝那边走。格特犹豫地扫了一眼前面的洗手间,估摸着她的膀胱还能坚持一会儿,转身和她一块儿往回走。“我还以为她恐惧症发作离开了呢。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瞧,瞧。”她们走进树丛之前,格特把传真照片递给拉娜。拉娜仔细地研究着。这是她头一次看见诺曼,因为她不是姐妹之家的正式会员。她是社会心理学家,住在克莱森特高地,丈夫性情愉悦,不是施暴力者;三个孩子乐观开朗,也不是功能失调者。
“这是谁?”拉娜问。
格特还没开口,辛西娅·史密斯走了过来。和过去一样,即使在这种场合下,她那怪异的头发也让格特忍不住咧嘴发笑。
“嗨,格特,你的衬衣真可爱!”辛西娅潇洒地喊。这并非奉承,而是如人们所说,是辛西娅的小小风格。
“谢谢。我也喜欢你的短外套。”
辛西娅边说边走过去,拉娜觉得有趣地望着她,然后又回过神来看照片,一边看,一边心不在焉地捋着扎成马尾巴的长长的白发。
“你认识他吗?”格特问。
拉娜摇摇头,但格特觉得她的神情与其说是否定,不如说是怀疑。
拉娜干得更加出色。她把照片从发际以上盖住,然后更仔细地研究它。她嘴唇嚅动着,好像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嘴巴在读。当她再一次抬起头来看着格特时,她的目光中既有疑惑也有肯定。
“今天早晨我给一个家伙拿了瓶乳酸饮料,”她踌躇地开始说了起来,“他戴着太阳镜,但是——”
“他坐在轮椅上。”格特说。尽管她知道这仅仅意味着一切才开始,她仍然感到如释重负,觉得轻松多了。知道总比不知道强。最好是心里有底。
“是的。他很危险吗?他的确很危险,对不对?我和几个这几年遭受了许多磨难的女人们在一起,她们都很脆弱。会不会有麻烦,格特?我是为她们问你的,不是为了我自己。”
格特开口前考虑再三:“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最可怕的时刻即将过去了。”
13
诺曼扯破辛西娅的无袖短衫,扒开她的杯形乳罩,一只手牢牢地钳住她的嘴,同时把她往墙上顶。他用大腿根摩擦她的同样部位,可以觉出她在竭力往后靠,但是她当然没有退路,这反而刺激得他更加兴奋起来。然而他的心智却飘浮在距离脑袋三英尺远的地方,安详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压上前去,牙齿咬住了辛西娅的肩膀。他像吸血鬼一般贪婪地咬着,当血液冲出皮肤时,他张口吸吮起来。血又热又咸,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裤子里射精了,更没有意识到辛西娅正在他的铁掌之下发出了尖叫。 14
“咱们回去,先别担心你那些病人,让我把一切搞清楚再说。”格特对拉娜说,“帮我个忙,暂时别跟任何人提起这事。你的朋友并不是今天惟一心理脆弱的人。”
“我知道。”
格特紧紧握住她的胳膊:“我保证,一定会没事的。”
“好吧,你知道该怎么办。”
“是的,我确实知道。如果他还坐在轮椅上到处转悠的话就不难找到。你要是看见他,千万离他远点儿。明白吗?尽量离他远一些。”
拉娜沮丧地看着她:“你打算怎么办?”
“在被憋死之前先撒泡尿,然后去保安部门报告,说有个坐轮椅的男人想抢我的手包。咱们就这样开始,第一步是先让他离开咱们的聚餐会。”罗西不在这里,也许她有约会,格特为此虔诚地感谢上帝。罗西是他的起爆器,她不在附近,她们就有机会在他造成任何破坏之前解除危险。
“你去洗手间要不要我等你?”拉娜神经质地问。
“我没事儿。”
拉娜看看小路前边的树丛皱起眉头:“我看我还是在这儿等着的好。”
格特笑了:“也行,反正时间不长。”
她快走到的时候,一个声音刺入了耳膜:有个人在使劲喘着粗气——不,是两个人。一丝笑容浮上格特的嘴角。准是谁正在洗手间后面利用午后的大好阳光享受一番呢,一个美妙的——
“快说,你这婊子养的!”
声音低沉得像是一只狗在咆哮,格特嘴边的笑容僵住了。
“快告诉我,她在哪儿,快说!”
15
格特飞快地跑过房角,差点被丢在一边的轮椅撞倒。穿夹克衫的光头男人——诺曼·丹尼尔斯——正背对她站着,紧紧抓着辛西娅纤细的胳膊,大拇指深深掐进她的肉体中。他的脸和她的挤在了一起,但格特可以看见辛西娅的鼻梁骨。女孩儿的鼻子已经被打破了。
“快说她在哪儿,要不我马上咬掉你的嘴唇,叫你的脸——”
格特什么也不再想什么也不再听了,她的全身已经在行动起来。她两步跨到诺曼身后,手指交叉,紧抱双拳,从右肩上高高地举起。她聚集全身的力量,用她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猛劈下来。然而几乎就在同时,辛西娅恐惧的目光转过来盯住了她,罗西的丈夫看到了这个变化。他的反应像闪电一样快。她紧扣的双手猛击下去,打中了目标,然而,她击中的并不是她原先瞄准的后颈,只是打在了他的脸和颧骨上,她先发制人采取闪电战术的良机已经错失了。他转过来面对着她,格特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正在吃草莓。他朝她笑了,露出的牙齿上还在滴血。这笑容把格特吓坏了,她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她刚才所做的一切努力,只不过是把将要死在这儿的女人从一个变成两个罢了。这个物体根本不是一个男人,它是个穿了夹克衫的吸血鬼。
“哈,是丑八怪格特!”诺曼喊起来,“你想跟我打架,是吗?想跟我练练?打得我趴下求饶,你是这么打算的吗?”他哈哈大笑,一只手拍着胸脯,表示他觉得这念头有多么滑稽可笑。他夹克上的拉链丁当做响。
格特目光朝辛西娅扫去,她正在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好像在纳闷,身上的衣服到哪去了。
“辛西娅,快跑!”
辛西娅迷茫地看她一眼,犹豫地迈出了两步,就靠在墙边瘫倒在地上,好像仅仅是逃跑的念头本身已经足以使她累垮。格特能看见她脸上和前额青紫色的肿包。
“格特——格特——伯特,”诺曼低声哼唱着,朝她逼近,“香蕉——法那——佛——佛特,收费——很好——模——模特……格特!”他像小孩一样津津有味地念看押韵的词儿,顺手抹去嘴边几滴辛西娅的鲜血。
格特看见在他光光的头顶上凝结的汗珠像是闪光的饰物。
“哦,格特,我要把你揉得像个面团,把你的肠子肚子都揉出来,我要——”
“那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她朝他吼起来,“这里不是高中舞会,你这臭狗屎!你要找我就直接过来抓我好了!”
诺曼停止了歌谣,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看,好像不敢相信这个大胖子是在冲他喊,在奚落他。在他背后,辛西娅歪歪扭扭地退了两三步,衣服蹭着砖墙发出沙沙的声音,终于靠在墙上不动了。
格特伸出双臂,掌心在相距20英寸远的地方手心对着手心,脑袋低垂在两个肩膀之间,弯腰勾背,模样活像一只母熊。诺曼观察着她的防身动作,渐渐从惊奇转变成为好笑。
“你在干什么,格特?”他问,“你以为你要在我身上练一练布鲁斯·李的功夫吗?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他已经死了,就像十五秒钟以后,你也会躺在这地上,跟着他走一样——这地上将会有一个黑胖婊子的尸体。”他笑了。
格特猛然想起拉娜·布莱恩,她有可能还在等着她呢。
“拉娜!”她几乎要喊破嗓子,“他就在这儿!你要还在的话,赶快去找救援!”
罗西的丈夫愣了一秒钟,马上又放松了下来,脸上继续露出微笑。他稍稍偏了偏头,肯定辛西娅还在原地没有动,又把脸转回格特,他的上身来回摇晃着。
“我老婆在哪里?”他问道,“告诉我,说不定我只弄断一只胳膊就放你走。她偷了我的信用卡,我只不过想要回来而已。”
不能仓促行事,格特想。必须让他到我面前来——我没有别的办法对付他了。但怎么才能让他过来呢?
她想到彼得·斯洛维克——几乎把他忘了,那些累累伤痕中她想她知道要说什么了。
“你给‘吃掉我’这句话增添了一些全新的解释,对吗,你这同性恋的家伙?只用嘴巴口淫还远远不够,是吗?你怎么认为?让我听听你的解释,你敢过来吗?是不是女人吓坏了你这杂种?”
这回他脸上的笑容不是简单地消失掉,格特说出“同性恋”这个字眼的时候,仿佛听到那笑容像冰柱一样在他的皮靴下嘎嘎地碾成了碎片。他不再摇晃身体了。
“我要杀了你,你这婊子!”诺曼狂叫着冲了过来。
格特转过去,侧身站着。和她教给姑娘们的女子自卫防身术相比,她的两只手压得更低些。她知道仅靠诺曼疯狂的失控状态并不能保证她的胜利——他是个强壮有力的家伙,她还必须使他向她正面进攻,否则她会像一只钻进机器里的耗子一样被搅得稀烂。诺曼冲过来了,他嘴唇张开,牙齿收拢,一副准备咬人的样子。格特蹲伏得更低了一些,扇子般的大手轻轻拍着砖墙,心想,上帝,帮帮我。她猛扑过去,抓住了诺曼两只粗壮多毛的手腕。
千万别乱了阵脚,把事情搞糟了,她警告自己。她转向他,用沉重的大屁股猛撞他的侧面,然后把重心移到左脚。她双腿分开,猛地顶了出去,条绒套衫突然从头扯到了腰部以下,发出松节在壁炉中爆响的声音。
整个动作好像有某种魔力帮助似的。她的大屁股成了发球机,诺曼无助地从它上面飞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变成了震惊。他头朝下撞到轮椅上,轮椅接着又翻过来扣在了他身上。
“哼……”辛西娅从她靠着的墙上发出孱弱的一声。
拉娜·克莱恩谨慎的棕色眼睛从房子外面努力向里面搜索着。“怎么回事?你在喊——”她看见一个淌在血泊中的男人正挣扎着要从扣在身上的轮椅下翻身出来,看见他恶狠狠的目光,她收起了喊声。
“快去求救!”格特冲她厉声说道,“保安,立刻就去!边跑边喊!”
诺曼推开轮椅,前额在滴血,鼻孔里面也血流如注。“我要把你杀了。”他喃喃地说。
格特不想给他尝试的机会。当拉娜转身用尽全身力气高喊着跑走时,格特用足以令职业摔跤手羡慕的动作飞身跳了起来,压在诺曼的身上。这分量可不轻——足足有280磅,诺曼想站起身的打算显然失败了。他的胳膊如同螳臂挡车般咔嚓一声就折断了,已经受伤的鼻子撞在了砖墙与篱笆之间的土堆上。随着巨大的冲力,眼睛被撞到轮椅的搁脚板上。他想喊叫——却只发出了难听的呼哧声。
她坐在他身上,撕裂的裙子几乎完全跑到了屁股以上。她坐在他身上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想起来前一两次罗西在治疗室里鼓足勇气开口说话时的情形。她告诉她们的头一件事是她背痛得厉害,有时候甚至躺在一池热水里都无法缓解。当她告诉她们原因的时候,许多妇女都明白和理解地点着头,格特也是点头的人之一。她低下身子,把撕破的裙子拉得更高一些,里面露出了口袋般宽大的蓝色纯棉内裤。
“罗西说你是个偏爱肾脏的男人,诺曼。她说这是因为你是个害羞的家伙,不喜欢给人留下挨过打的痕记。你在打她的肾脏时还很喜欢看她挨打时的样子,是吗?那副苍白的模样,脸上毫无血色,连嘴唇都变成了青的。我知道你们这类人,我自己原来就有一个这样的男朋友。你看见她苍白的脸,就觉得内心得到了某种满足,对不对?至少暂时满足了一下。”
“……婊子养的……”他低低地说。
“是啊,你肯定是个肾脏爱好型的男人,我从你脸上就能看出来,我就有这种本事。”她扭动膝盖调整着坐在他身上的位置,膝盖几乎顶到他肩膀上。“有些男人是大腿型、有些是屁股型,有些是乳房型,有些像你这样稀奇古怪的狗屎男人就是肾脏型。”
“……放开我……”他低声说。
“罗西不在这儿,诺曼,”她不理睬他继续说下去,同时又扭动了一下,让自己坐得更高一点,“不过她的肾脏通过我的肾脏给你捎了个信,你最好准备好,我现在就给你。”
她用膝盖挪了最后一步,对准他向上翘起的脸,把尿水释放了出来。哦,这感觉真爽快。
诺曼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很快便明白了。他尖叫着想把她推开。格特觉得被抬起来了一点,她用屁股猛地又坐了回去。他在如此重负之下居然还能做出这番努力,果然令她惊讶。
“别,别动我可爱的屁股。”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排空她的膀胱。他不必担心会被溺死,但他以前从未在任何人脸上见过这种极度厌恶和愤怒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呢?就为了一点儿发热的咸水儿?假如世界上还有人想继续撒尿的话,这——
诺曼口齿不清地大喊一声,伸出两手抓住她的前臂,指甲掐进肉里。格特尖叫着(与其说是因为疼痛,不如说是因为吃惊,虽然的确很疼)把身体往后挪了挪。诺曼不失时机地抓住这个瞬间,使出比前几次更大的劲,突然翻身起来,格特从他身上栽了下去,四脚朝天,碰到了砖墙上。诺曼脚下绊了一下,混合着鲜血的汗水从他脸上、光头上和夹克衫上往卞滴淌,夹克下面的白色圆领衫粘在身上。
“你竟敢朝我撒尿,你这婊子。”他咬牙切齿地说着,猛扑过来。
辛西娅伸出脚,诺曼被绊了一下,又一头撞上了轮椅。他用手和膝盖把轮椅扒到一边,转身想站起来。他喘着气摇晃着,差一点就站住时,却又倒了下去。他那双发亮的眼睛盯着格特,那是一双疯狂的眼睛。格特跨前一步,打算再扑到他身上,趁他能站起来之前打断他的脊梁骨。
诺曼身上夹克衫的口袋多得叫人眼花缭乱,他突然把手伸进一只口袋,在令人窒息的一瞬间,格特明白了:他有枪,他会朝她的肚子开上好几枪。“不过我总算是尿完以后才死的。”她闪出最后一个念头。
诺曼掏出的不是手枪,但并不比手枪好多少,他手持着一把电击枪。格特知道城里有个无家可归的疯女人就是拿着这东西去杀阴沟里那些大耗子的。
“想来点尝尝吗?”诺曼还跪在地上,把电击枪在眼前来回晃着问道,“想不想尝尝这个,格特?你就会尝到滋味儿的……”
他像是感觉到什么似地收住了话头,满腹狐疑地往屋角看身女人们骚动和惊愕的叫声从那个方向飘过来。她们还离得很远,但正在往这边接近。
格特利用他分神的片刻后退半步,抓住轮椅把手,一下子把它扭正。她站在轮椅后面,用深棕色的大拳头牢牢握着车把。
“嗨,来吁,”她说,“来呀,肾脏型的男人。来呀,臭狗屎。来呀,同性恋的家伙。想收拾我吗?想拿你的电击枪对付我,是吗?那你快来呀。恐怕你的时间只够跳一支探戈了。穿白制服的人马上就到了,他们会给你这种古怪家伙找个合适的——”
他站了起来,又往传来噪音的方向看了一眼。格特想,该死的混蛋。我只有一条命,让我活下去吧。她用尽全身气力把轮椅朝他猛推过去,击中他身体的正中间,诺曼喊了一声又翻倒在地。格特跟着冲过去了,耳边传来辛西娅含泪颤抖的声音,可惜迟了一秒钟:“格特当心!他还举着枪!”
只听见一声细小而又凶险的噼啪声,诺曼对着她的脚踝扣发了扳机。闪电般的巨大痛苦立刻传遍了下半身。她的身体已经被尿水泡湿了,这也可能加强了电击枪的威力。她左边整条大腿的肌肉猛地抽紧,然后又一下子全部放松,她不由得摔倒在地。但在倒地的同时,她抓住诺曼握着电击枪的手腕死命地扭着。诺曼疼得大叫,双脚飞起,一脚正好踢中她胸腔下的横隔膜。剧烈的疼痛使格持暂时忘掉了腿伤,这时她已经抓住了电击枪,扭着他的手腕,直到他手指松开,让这个可怕的小玩意儿掉在了地上。
他从她身后爬起来,鼻孔和嘴巴淌着血,喘着粗气,眼睛大张着,面前的一切难以置信,他无法接受、也不能接受被一个女人打败了的事实。他挣扎着站直身子,再一次看看呐喊声传来的方向——现在已经很接近了,然后,他顺着宽宽的篱笆,反身往游乐场那边逃跑了。格特认为他跑不了多远就会引起保安人员的注意,他看起来像从电影拍摄现场出来的群众演员。
“格特……”
看着诺曼已经完全消失了,辛西娅哭着想爬到格特躺倒的地方。格特这才扭过头来又注意到这姑娘。她发现辛西娅伤得比她原先想的重多了,右眼上一大块青肿盖住了整个眼睛,鼻子看情形再也恢复不了原来的模样了。
格特挣扎着跪起身,挪到辛西娅面前。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用胳膊搂着对方的脖子,这样她们才不至于倒下。辛西娅喘着气,费了好大劲才说出:“我本来也能……照你教的办法打倒他……可是他偷袭了我。
“没事儿,”格特轻轻吻着她的额头,“你伤得怎么样?”
“不知道……咳不出血……出脚正确。”她想要微笑,看得出这使她十分疼痛。“你尿在他身上了。”
“是的,我干了。”
“棒极了!”辛西娅耳语着,她又开始哭起来。格特把她搂在怀里,正在这时,第一批妇女赶到了,紧跟在后面的是两个码头保安人员。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情景是:洗手间后面废弃的荒地、打翻的轮椅,两个女人像海难船上的水手般跪在地上相互依偎着。
16
罗西对医院急诊室东接待厅的第一个模糊印象是:好像姐妹之家的所有成员都集合到这里来了。她穿过房间走向格特(勉强能从一堆包围着她的男人中看见她)的时候,看出至少有三个人不在场:安娜,可能还在前夫的追思仪式上;波尔,正在工作岗位上;还有辛西娅的缺席引起了她的极大恐惧。
“格特!”她边喊边推开周围的男人们,几乎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格特。辛西娅在哪里?她——”
“在楼上。”格特想给罗西一个安慰的微笑,可是不太成功。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充满泪水,“他们已经把她收下了,她可能得在这儿待一阵,但是她没事了,罗西。他把她打得很厉害,不过她会没事的。你知道你还戴着头盔吗?这有点……好玩儿。”
又是比尔的手为她解开下巴底下的扣带,但她几乎没有意识到头盔已被摘去。她看着格特、康苏洛、罗宾……她寻找谴责的眼睛,谴责她是病毒携带者,是她把瘟疫带给了他们从前清洁干净的房子。她在寻找仇恨的目光。
“我很抱歉,”她嘶哑着吸泣着,“我为发生的一切感到抱歉。”
“为什么?”罗宾问,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惊讶,“辛西娅又不是被你打伤的。”
罗西不敢肯定地看着她,然后把目光转回格特身上。她追随着格特移动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阵畏惧。她头一次意识到,房间里不仅有姐妹之家的妇女们,还有警察,两个穿便装,三个穿制服。警察。
她伸出一只麻木的手抓住比尔的手指。
“你应该和这位妇女谈谈,”格特告诉一个警察,“她丈夫就是于这件事的男人。罗西,这是黑尔中尉。”
他们全都转过身看着她,看着这个警察的妻子。她居然敢厚颜无耻地偷走丈夫的信用卡,还打算从他的生活中溜走!
诺曼的弟兄们看着她。
“女士?”叫黑尔的便衣说。他的声音在那一刻听着真像哈里·毕辛顿,她觉得马上要哭出来了。
“镇静些,罗西,”比尔小声说,“我在这儿,我会一直待在这儿的。”
“女士,关于这件事你能向我们说些什么吗?”他听起来终于不像哈利了。刚才只是她的幻觉罢了。
罗西看着窗外高速公路入口处的坡道。她看着东边——在这个方向,要不了几个小时夜晚就会在湖面上降临。她咬着嘴唇转向警察,把另一只手也放在比尔的手上,开始说话。她嗓子发干,嘶哑的声音听着好像不是她自己的。
“他叫诺曼‘丹尼尔斯。”她告诉黑尔中尉。
你的声音听上去很像那幅油画里的女人,那个身穿玫瑰红古典短裙的罗丝。她想。
“她是我丈夫。他是个侦探,他是个疯狂的家伙。”
第八章 公牛万岁
1他感到有些眩晕,然而,当肮脏可耻的黑鬼格特向他撒尿时,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现在他的脑袋不再像气球一样飘忽不定,而像被强壮的大手抛向湖面的一块扁石,不是旋转,而是跳跃着前进。
他仍然无法相信这个黑胖的杂种究竟对他做些了什么。是的,他知道,但知道和相信有时是两码事。
他记得当他从洗手间后面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时,脸上好几处伤口流着血,他那本来已经堵了一半的鼻子现在完全透不过气来了。重达三百磅的黑鬼格特压在他身上,使他的筋骨和内脏疼得直哆嗦。那把轮椅的反复碰撞又使疼痛传到了全身每一根神经上。尽管他本来能够忍受这一切——甚至比这更多的痛苦,然而她的汗水、臭味、尿液,而且是一个女人的尿液,最终使他彻底丧失了理智。一想到她对他干的一切他就想尖叫,这个世界已经完全疯狂了。不过,假如他不必穿着条纹狱衣坐在铁窗后面,每日以难以下咽的垃圾充饥的话,他其实仍然需要这个世界。
抓住她,抓住她。为了她所做的一切,你必须掉转头去抓住她并且杀了她,只有这样你才能安枕无忧,也只有这样你才能恢复正常思维。当他沿着栅栏步履蹒跚地挣扎着前进时,他不停地想着。
然而心里有某种声音在提醒他:现在最好的选择不是去抓她,而是自己跑掉。于是他开始跑。
脏鬼格特也许会以为是渐渐逼近的呐喊声把他吓跑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的肋骨伤得很厉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腹部疼痛难忍,睾丸那种令人绝望的极度疼痛只有男人才知道个中滋味,因此他才跑了。
疼痛并不是他逃跑的惟一原因。他更担心的是疼痛后面的东西。如果再打下去,脏鬼格特就不仅仅是和他打个平手,她将会远远胜他一筹。他沿着宽阔的栅栏东倒西歪地疲于奔命,尽管如此,格情的声音仍然像一个幽灵般嘲弄地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她的肾脏通过我的肾脏带了个口信儿给你……一个小小的口信儿,诺曼……你瞧,这就是……”
这时飞跃发生了,这是思维上的某种短暂的飞跃,掠过现实的表层向上飞去,又一次飞离了大脑。当他的思维又回到他自己身上时,已经过去大约四十五秒左右了。这时他正沿着中央大道向游乐场跑去,像一只无头的野牛一样毫无意识地到处乱窜,越跑越远。他正向着码头方向和湖边跑去。在那里孩子们围着他,用汽水瓶打倒他,等他刚刚站起来,又一次将他打倒,反复了好几次,以此取乐。
这时,他的脑海里响起了父亲雷·丹尼尔斯正在尖叫的声音:居然被一个女人打倒!在一个婊子面前你怎么能保持童贞呢,诺曼?他的父亲真够得上是个世界顶级恶棍。
他把这个声音从脑海里挤了出去。这个老头儿在他有生之年已经对他吼得够多了,既然他已经死了,诺曼就不必再听这些屁话。他能对付格特,也能对付罗丝,他对付得了这儿所有的人,但是他必须在当地的警察开始搜寻一个满脸淌血的光头男人之前跑出这个地方。已经有太多的人在盯着他看了,为什么不呢?他满身尿味儿,脸上像被野猫抓过一样。
他拐进影视长廊和南海路之间的小道,漫无目标地奔跑,一心只想赶快离开途中的那些货摊,他曾经在那儿抽过奖。
长廊的侧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了一个人。诺曼猜想他是个孩子。实际上很难准确判断。
他个头像小孩儿,穿着也像个小孩儿——牛仔裤、锐步鞋,上身穿一件麦克尔·迈克德莫特牌体恤衫,上面写着:我爱一位名叫雨水的女孩,不知那句话有什么该死的含义。他的整个脑袋上套着一只橡胶面具,面具上画的是公牛费迪南德。它面带宽容而快乐的微笑,犄角上还装饰着花环。诺曼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把将那只面具从小孩子的头上揪下来,捎带扯下了一大撮该死的头发。
“嗨!”男孩儿尖叫起来。摘掉面具后,他看上去约十一岁光景。他的声音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是愤怒。“还给我,那是我的,我赢来的!你以为你是谁——”
诺曼又一次伸出手,一把抓住男孩儿的脸,用力向后摔了出去。南海路的马路边是篷布。孩子一个跟头翻到了帐篷顶上,昂贵的旅游鞋飞上了天。
“你要是告诉别人,我就回来杀了你。”诺曼冲着仍在不停地起伏的篷布说了一声,然后把公牛面具套在了自己的头上,迅速向前走去。面具发出橡胶的恶劣气味儿,夹杂着它原先的主人头发上的汗臭味儿。这些气味对诺曼来说都无所谓,然而面具很快将散发出格特的尿味儿的想法才真正令他恼火。
他的思维又发生了一次跳跃,有一会儿工夫,他消失在形形色色的气味中。这一次回来后,他向新闻大街尽头的停车场全速地跑去。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就用一只手撑在右边的肋骨上。他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面具里面的确已经闻到了格特的尿味。他把面具拿了下来,在寒冷的空气中愉快地呼吸着。空气中没有尿味儿。他低下头看了看面具,不禁打了个哆嗦,那张乏味的笑脸使他汗毛直竖。这是一个鼻子上套着鼻环、犄角上装饰着花环的公牛,一个带有野兽般的微笑的公牛,一个已经被掠夺了某样东西、而自己却一无所知的畜生。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把这个该死的东西扔掉,但他克制住了,必须考虑到停车场的服务员。如果他能清楚地记得有个戴费迪南德公牛面具的男人驾车离开的话,他不会立即将这个人和警察追踪的那个人联系起来。如果这副面具能带给他更多一些时间的话,那就值得继续戴下去。
他坐到“加速度”的方向盘后面,把面具扔进座位,打着了点火线。衬衫里散发出浓烈的尿味儿,他的眼泪都被刺激了出来。他在深层大脑中又听见格特那仿佛从地狱里发出的格格笑声。“罗西说你是个对肾脏有偏爱的男人……”她这样对他说着。现在他十分担心她总是这样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好像自己不仅被她强奸,她还留给他一个畸形的婴儿。
你是那种不喜欢离开面具的害羞的小伙子。
不,他想,快停下来,别再这样想下去了。
“她的肾脏通过我的肾脏带了个口信给你……”然后她的尿液浇得满脸都是,那种散发着恶臭的、小孩儿发烧时才会有的滚烫的尿液。
“不!”这一次他大声地惊呼起来,一拳打在了挡泥板的垫子上,“不,她不能这样!她绝对不能这样对待我!”他抽回拳头,又猛击了一拳,砸在了后视镜上,玻璃镜从铁杆上掉下来,打在挡风屏上后弹了起来,最后落到了地上。他把自己的手打伤了,手指上戴的那枚警校戒指被他打裂,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问号。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理智,准备发动车辆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停车票贴在这阳板上,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停车票上,使自己恢复正常状态。
诺曼想起还有些钱,便从衣兜里掏出钱夹,抽出一张五元的钞票。他把费迪南德面具重新戴在头上,决心忍受这个臭烘烘的玩意儿,将车缓缓地开向收费站。他把身子探出窗外,从面具的眼眶里注视着收费员。收费员摇摇晃晃地扶着收费站的门框,当他伸出手来接钱时,诺曼意识到了一件绝妙的事情:这家伙喝醉了。
“公牛万岁!”停车场收费员笑着说。
“对,”公牛斜靠着福特“加速度”说,“为伟大的公牛欢呼吧。”
“一共两块五……”
“不用找钱了。”诺曼说着,将五元钞票递给他。
开过半个街区,他把车停到路边,意识到如果再不把这该死的面具摘掉,他就要呕吐了,这样事情会更糟。他抓住面具,惶恐地把它扯了下来,好像揪下了一只吸在脸上的水蛭。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这时他又发生了一次跳跃,他的思维像一枚导弹般飞离了现实的层面。
当他又变成自己时,他正赤裸着胸膛坐在方面盘后面等候绿灯。在远远的街角处,银行的钟表在闪烁着,时间是下午两点零七分。他向四周看了看,他的衬衫平放在车内的地板上,旁边扔着后视镜和偷来的那副公牛面具。肮脏的费迪南德看上去扁平且又古怪。它那空洞的眼睛看着诺曼,诺曼透过它看到了人行道的地面。公牛快乐、灿烂的笑容收缩成了一团皱纹,这已经很不错了,至少这该死的东西已经离开了他的脑袋。他想打开收音机,才发现旋钮已经被他扭掉,很难再打开,所幸的是他设法又打开了它。还是那个陈旧的电台,汤米·詹姆斯和桑德尔斯正在唱着《小花招》,诺曼跟着唱起来。
在另一条小路上,一个看上去像个会计师的男人坐在一辆凯瑞车的方向盘后面,带着谨慎的好奇心打量着诺曼。开始诺曼有些不明白这个男人究竟对什么发生了兴趣,很快他便想起自己的脸上仍然血迹斑斑,他用手摸了摸,大部分都凝成了血块;此外他还赤裸着上身。他必须尽快处理这些事,然后……
他弯腰拿起面具,一只手伸进去,将它举到车窗上,用指尖捏着橡胶嘴唇使它活动起来,随着音乐节奏,费迪南德在跟汤米·詹姆斯和桑德尔斯一起唱歌。他前后左右不停地活动着手腕,费迪南德好像在演奏着一曲疯狂的爵士乐。那个长得很像会计师的男人坐在那里,脖子伸得长长的,简直看呆了,由于太专注,一下子撞在了人行道旁的车门上。
诺曼窃笑着。
他把面具扔到地板上,在赤裸的胸口擦了擦双手。他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古怪,而且十分愚蠢。但如果穿上那件带有尿味的衬衫情形会更加糟糕。摩托夹克就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至少夹克的村里是干净的。诺曼穿上了皮夹克,将拉链一直拉到了下巴上。这时交通灯已经变成了绿色,旁边的那辆凯瑞车像子弹出膛一样从十字路口窜了过去。诺曼也开动了汽车,随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悠闲自得地唱起了歌:“我看见她沿小路离去……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她,漂亮的女孩儿,独自一人……嗨,宝贝儿,我能带你回家吗?”这首歌使他想起了高中时代,那时的生活无比美好。是这个可爱的小罗丝搞糟了一切,给他带来了所有这些麻烦。至少在他大学高年级以前还没有这么多麻烦。
你在哪儿,罗丝?他想。为什么你不来参加这个婊子们的野餐会,你他妈的到底在哪儿?
“她参加她自己的野餐会去了。”公牛在耳语,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就像是没有经过思索而说出的简单但无可争辩的预言。
诺曼把车开到路边,没有注意到“禁止停车装载”的标志牌。他把面具从车箱地板上拣起来,它又一次摩擦着手上的皮肤。这一次他把面具转过来对着自己,从空洞的眼眶里看到了下面自己的手指,而这眼眶看上去也正在以某种方式注视着他。
“她自己的野餐会,你是什么意思?”他嘶哑着嗓子问。
他用手指摸着公牛的嘴巴,虽然摸不到,但是能看到它的嘴巴在动。他猜想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但声音并不像他自己,也不像是来自他的喉咙里面;而是来自那嬉皮笑脸的橡皮嘴唇之间。
“她喜欢他吻她的方式,”费迪南德说,“你不知道吗?她也喜欢他用手抚摩的方式。她希望在他们回来之前,他能对她玩一些小小的花招。”公牛好像在叹气。它的橡皮脑袋以某种奇怪的国际大都会式的姿态在诺曼的手腕上晃来晃去。“这些都是女人所喜欢的,对吗?小花招。肮脏的爵士乐,整整一夜。”
“谁?”诺曼冲面具咆哮道,太阳穴的血管突了起来,“谁吻了她?谁摸了她?他们在哪儿?告诉我!”
面具沉默了,或许它刚才根本没有说过话。
“你该怎么办呢,诺曼?”诺曼知道,这是父亲的声音。屁股上有些疼,但并不可怕,而刚才那个声音才可怕。即使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同样令他感到恐惧。
“找到她,”他低语着,“我要找到她并教会她怎么玩花招,以我的方式。”
说得不错,但你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他首先想到的是位于杜汉大街的女子机构,那儿肯定有罗丝住所的记录。但这不是个好主意,那地方是个经过改装的堡垒。他需要某种钥匙卡,也许跟被她偷走的那只信用卡差不多,用那种玩意儿才能进入。而且可能还需要一些其他工具,以保证报警器不会报警。
如果那里有人怎么办?没关系,必要的时候他可以用枪扫射,杀死一部分人,把剩下的人吓跑。他服役时使用的左轮手枪藏在旅馆房间的保险柜里,这样乘公共汽车时会方便些,开枪通常是最差的解决办法。假如她的地址储存在计算机里该怎么办?现在人人都使用这玩意儿。很可能他在周围转悠并抓住其中一个女人,等她说出密码和文件名时,警察已经出现在眼前,朝他的屁股开枪了。
这时,另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像香烟般忽明忽灭地从记忆中浮现出来:“……很遗憾我会错过音乐会,假如我想要那辆车的话,我不能拒绝……”
这是什么声音?它的主人不能拒绝的是什么东西?
他很快想出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那是金发女孩儿的声音,那个长着大大的眼睛、诱人的臀部的金发女孩儿。她真正的名字叫波尔之类,在白石旅馆工作,很可能认识他那到处游荡的小罗丝。波尔不能拒绝的是什么东西,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当你把打猎帽戴在头上,用猎手般的聪明脑袋认真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时,答案就不难得出了,难道不是吗?如果你想要那部汽车,你惟一不能拒绝的东西就是超时工作的额外报酬。既然她要错过的音乐会即将在今晚举行,她很可能现在已经在旅馆里。即使现在不在,也不会等太久。
假如她知道的话,她会说出来的。那个把头发染成旁克摇滚发式的下贱的婊子没有说出来,那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时间跟她进一步讨论。而现在的时间对于他来说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要把一切都弄个一清二楚。 2
黑尔上尉的搭档约翰·格斯塔森载着罗西和格特·肯肖向第三街区的湖滨警察局开去。比尔驾驶着他的哈利车紧随其后。罗西频频地转过身以便确定他仍在后边。格特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黑尔把格斯塔森介绍为“我更好的那一半”;而格斯塔森把黑尔叫做阿尔法狗。当罗西看到这两个人在一起时就看出了这一点。格斯塔森就是用这种眼神注视着他,甚至也是用这种眼神目送黑尔进入没有标记的卡普雷斯射击中心。罗西过去在自己家里曾多次见到过这种情形。
他们经过一座银行大钟——正是诺曼在不久前经过的那一座,罗西抬起头看了看,上面的时间是下午四点零九分,这一天就像加热的太妃糖一样变得很长。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担心比尔会离开她。在她心灵深处某个地方,她确信比尔一定会离她而去。然而他并没有离开,他冲她咧嘴一笑,迅速地向她挥手致意。她也扬起头,挥挥手以示回答。
“他看上去像个好人。”格特说。
“是的。”罗西同意道,但她不想谈论比尔。前排的两位警察毫无疑问在倾听她们的每一句话。“你应该住进医院里检查一下,看看是否被电击枪打伤。”
“胡说,这种事对我来说有好处。”格特咧着嘴说。她穿着一条医院浴室的大号蓝白条浴衣,遮住了那件撕裂的无袖套头衫。“自从1974年我在浸礼会青年营失去童贞以后,我就感到自己彻底清醒了。”
罗西尽力想露出与之相应的表情,结果只挤出了一丝惨淡的苦笑。
“哦,我猜他是在进行一次夏季旅行,对吗?”她问。
格特迷惑地看着:“你是什么意思?”
罗西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早已握成拳头的左手,并没有感到吃惊。“我的意思是指诺曼,野餐会上那个该死的混蛋。”听到“该死的”这个词从她嘴里说了出来,她几乎不相信是自己说的,尤其是当她坐在一辆警车的后座上,前面还有两名侦探。她突然左手握拳斜着打了出去,砸到了车门的窗框上,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格斯塔森在方向盘后面吓了一跳。黑尔毫无表情地回头看了看,又扭过头正视着前方。他可能对他的搭档低声说了句什么。罗西不能肯定,也并不在乎。
格特握着她颤抖的手,尽力安慰着她,扳开了她那只紧握的拳头。“一切都没事了,罗西。”她温和地对她说,声音低沉地轰呜,就像一辆挂空档的大卡车。
“不,不!”罗西叫道,“不是的,你别这样说!”眼泪溢出了她的眼眶,但她已经不在乎了。这是她成年以后第一次不是因为害羞或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在流泪。“他为什么不走开?为什么不离开我?他伤害了辛西娅,他毁了野餐会……该死的诺曼!”她又开始使劲儿砸车门,但是格特抓住了她的拳头。“该死的杂种诺曼!”
格特点着头:“是的,该死的杂种诺曼。”
“他就像一个……胎记!你越想擦掉它,它就变得越黑!混蛋诺曼!杂种,该死的,恶棍诺曼!我恨他!我恨他!”
她停下来喘着粗气,布满泪水的面颊在抽搐着,然而她的感觉并没有糟糕到极点。
比尔!比尔在哪儿?
她转过头,以为他早走了。然而他还跟在后面。他挥了挥手。她也挥了挥手,又把脸转过来,情绪平静了一些。
“罗西,你简直要疯了,不过——”
“哦,没错,我是疯了。”
“——不过他并没有毁掉我们的聚会。”
罗西眨着眼睛:“你说什么?但是在发生这一切之后,他们怎么能继续进行下去呢?”
“在他殴打了你这么多次之后,你怎么还能继续生活下去呢?”
罗西只是摇着头,并不领会。
“一部分是因为我们能够容忍,”格特说,“另一部分我猜想是由于我们坚韧。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要告诉这个世界,我们没有被吓倒。你以为这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吗?哦,不。诺曼的确是最坏的,但他不是最早的。当这个可恶的家伙出现在野餐会上并且作恶多端时,你需要做的就是等着来一阵大风把他吹走,然后继续野餐。他们也许正在艾丁格码头这样做。我们的活动继续进行,因为我们必须让自己相信,我们没有被生活打垮……我们有生存的权利。哦,我猜她们中有些人,例如拉娜·克莱恩和她的病人可能会离开,但剩下的人将重新开始聚会。我们一离开医院,康苏洛和罗宾就赶回了艾丁格码头。”
“你们干得真不错!”黑尔上尉在前排座位上说道。
“你怎么能让他跑掉呢?”罗西责怪地问他,“上帝,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怎么跑掉的吗?”
“嗯,严格地说,不是我们,”黑尔温和地说,“而是码头警卫队那些家伙放走了他。第一批市区警察赶到的时候,你丈夫早已跑掉了。”
“我们认为他偷了一个小孩儿的面具,”格斯塔森说,“是那种可以套住整个脑袋的玩意儿。戴上它就完全无法辨认了。他很走运。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他总是很走运。”罗西痛苦地说。他们现在正拐进警察局的停车场,比尔仍然跟在他们的后面。罗西对格特说:“现在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
格特放开了,罗西的拳头立刻又砸在了车门上。这次手疼得更厉害,但她身上某种刚刚觉醒的东西减轻了她的疼痛。
“他为什么不离开我?”她又一次自言自语地问道。一个来自她心灵深处的甜蜜而沙哑的声音回答了她。
你应该和他离婚。那个声音又说了一遍,你应该和他离婚,勇敢的罗西。
她低头看了看胳膊,上面已经起满了鸡皮疙瘩。
3
当那个性感的婊子玛莉连·麦考尔开始唱歌时,诺曼的思绪又向上飞起,渐渐离开了他的心智。当他又到自己的头脑里时,他正在悠闲地开着“加速度”进入另一个停车场。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在哪儿,他猜想可能是离白石旅馆半个街区远的地下停车场,他曾经在这里停泊过“加速度”。当他弯下腰熄火时,顺便看了一眼汽油表,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指针一直指向F的位置。经过最后一个街区时他一定是停下车来加过了汽油。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汽油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又弯下身子,打算在后视镜里看看自己的模样。这时才想起后视镜已经掉进车箱的地板上。他捡起来,仔细地打量着自己。脸擦伤了,好几处地方都肿胀起来;显然他曾经搏斗过,但血迹已经看不见了。在一个加油站的休息室里,当自动油泵缓缓地给“加速度”加油的时候,他就已经把那些血块擦干净了。现在上街已经不成问题——只要不再遇到更加不幸的事件。
熄火时,他想知道大概几点了,然而无法判断,他没有戴表,这辆垃圾“加速度”上没有表,而他正在地下停车场里。这要紧吗?会不会——
“不会,”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地说,“没有关系,时间已经整个打乱了。”
他往四面看了看。橡胶面具在车后座的地板上盯着他:空洞的眼睛,焦虑地皱起眉头的笑脸,可笑的装饰着花环的犄角。他顿时感觉到自己需要它。它很愚蠢,他讨厌犄角上的花环,讨厌它单调乏味而毫无生气的笑容,甚至……但它可能会带来好运。当然,面具并没有真正说话,所有这些只是他脑子里的念头。但如果没有这个面具的话,他绝不可能逃出艾丁格码头,这是确定无疑的。
好吧,他想,为公牛先生欢呼吧。他弯腰捡起面具。
从时间上看好像并没有过去多久,他猛扑过去,用手臂紧紧抱住金发女孩儿的腰部,使劲儿地压住她,使她叫不出声来。金发女孩儿刚刚推着手推车从一个写着“客房部”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大概在外面等了她好一会儿了。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因为他们就要回到客房部去,就只有他们三人:波尔,她的新朋友诺曼和伟大的公牛先生。
金发女孩儿猛踢他的小腿,然而她脚上穿着一双旅游鞋,诺曼几乎感觉不到她在踢他。他放手松开了她的腰,迅速走进房间,并从里面锁上了门。他很快扫视了一下四周,确信这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没有别人。星期六下午,周末已经过去了一半,这里本来应该是……房间长而狭窄,房间的另一头立着一小排衣柜。空气中弥漫着美妙的气味——是那种干净的、刚刚熨烫过的亚麻布发出的清香。诺曼想起他还是个孩子时,每逢家里洗衣眼的日子就有这种香味儿。
简陋的小床上摆着一大摞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洗衣篓里装满了松软的浴巾。枕套堆在架子上。一堆床罩靠墙堆放着。诺曼将波尔一把推进被罩堆里。波尔的工作服短裙翻到大腿上,诺曼毫无兴趣地看着。他的性冲动在假期里就已经消失了,或许永远进入了“退休”状态,而这样也许会更好些。他的宝贝儿在过去的年月里已经给他带来够多的麻烦了。这个来自地狱的东西,一个人在一生中有十二年都不曾注意过它,然而在接下来的五十年甚至六十年里,它会像某个疯狂的塔斯马尼亚秃头恶魔一样迫使你围着它转。
“不许叫,”他说,“不许叫,波尔,否则我就杀了你。”这个威胁对她不起任何作用,至少现在如此,但她并不知道。
波尔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无声地吐了出来。诺曼稍许放松了一些。
“请别伤害我。”她说。
“我不想伤害你,”他温和地说,“我当然不会。”什么东西拍打着他的后裤兜,他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橡胶,是那个面具,他并不吃惊。“波尔,只需要你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然后我们就各走各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只是用耸耸肩膀回答了她,这使人想起了审讯室。这动作说明他知道许多事,这只是他的工作。
她坐在那堆倒下的深栗色床罩上,她的裙子已经滑下来遮住了膝盖。这床罩与十九层他床上的那条很像。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蓝色,一滴泪珠在左眼睑上颤抖着,终于从脸颊上滑落下来,留下了一条睫毛膏的痕迹。
“你要强奸我吗?”她问。她用那双很特别的、孩子般的蓝眼睛看着他(波尔,你想用这样的眼睛来勾引男人吗),但是这双眼睛里并没有他想看到的东西:那种在审讯室里看到的眼光。你用了一个整天和半个晚上的时间,用各种问题折磨一个家伙,直到他彻底崩溃时,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就是那种恭顺的、恳求的目光,那目光告诉你,他将说出一切,只求你放了他。而在波尔的眼睛里他并没有看到这些。
现在还没有。
“波尔——”
“请别强奸我,请你千万不要,如果你非干不可,请戴上避孕套。我害怕传染上艾滋病。”
他呆呆地看着她,突然失声大笑起来。他笑得胃都疼起来了,胸隔膜更是疼得厉害,脸上的伤口尤其疼痛难忍,但他就是停不下来。他告诉自己不要再笑了,某个旅馆服务员甚至老板可能会从这里经过,听到笑声就会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没有用,他仍然停不下来,最后终于在伤口上引起了一阵剧痛。
金发姑娘起初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她自己也试探性地笑了笑,她充满希望地笑着。
诺曼最后设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的眼里充盈着泪水。当他能够不再笑而使说出的话显得真诚时,他才说道:“我并不打算强奸你,波尔。”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又一次问道。这一次她的声音比原先有力了一些。
他把面具掏出来,把手伸进去,就像愚弄坐在凯瑞车里的会计师那样操纵着面具。“波尔——波尔——法那——佛——费摩——米克——尼克。”他前后左右摇晃着面具,让它唱歌。他并没有任何理由要喜欢这该死的东西,但事实上他确实有点喜欢它。
“我也有点喜欢你,”公牛费迪南德说着,用它那空洞的眼睛看着诺曼,然后转向波尔,随着诺曼活动着它的嘴唇说:“你有问题吗?”
“不,不,不。”她说。她的目光里仍然没有出现诺曼所期待的眼神,不过情况有了好转,她开始怕他——怕他们,这一点是肯定的。
诺曼蹲下来,两只手摇摆着垂在大腿两侧,费迪南德的橡皮犄角指向了地面。他真诚地看着她:“你希望看到我走出这所房间,并走出你的生活,是吗,波尔?”
她有力地点点头,头发在肩头拍打着。
“好吧,我也这么想,那对我也有好处。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会像一股冷风一样吹走,这很容易。”他向她靠了靠,费迪南德的犄角碰到了地上。“我想知道的是罗丝在哪里。罗丝·丹尼尔斯,她住在哪儿?”
“哦,我的上帝。”波尔面颊上原来的那两块腮红消失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就要从眼眶中摔出来,“哦,上帝,原来是你,你是诺曼。”
他大吃一惊,而且十分恼怒——他应该知道她的名字,然而她并不应该知道他的——后来的每件事都因此而继续着。当诺曼仍在想着她的嘴里说出他的名字这件事时,她已经站了起来,离开那堆床罩,几乎要完全离开了。诺曼在她身后跳了起来,伸出右手去抓她,手里还攥着面具。他听见自己含糊不清地说,她哪儿都不能去,他想跟她谈谈,离得很近地谈。
他卡住了她的喉咙。她惊恐地发出尖叫声,竭尽全力地挣扎着。要不是因为那个面具的话,本来他是能够抓住她的。面具滑到他汗津津的手上,她挣脱了他的控制,向大门掉过去,双手向两边伸出着。起初诺曼并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先是很大的一声爆响,像是香槟酒瓶突然被打开时的声音。波尔开始疯狂地敲打着房门,脑袋僵硬地向后挺着,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角度,就像在庄严肃穆的爱国仪式上向国旗行注目礼似的。
“呵!”诺曼说,歪挂在他手上的费迪南德也抬起眼睛。费迪南德看上去很兴奋。
“哎呀!”公牛说。
诺曼把面具从手上猛拉下来,塞进口袋里。他听见下雨似的滴答声,诺曼低头寻找那个声音。波尔左脚上的旅游鞋不再是白色,已经完全变红了。血在她的脚旁聚积起来,又向门边流去,形成一道长长的血迹。她的手仍在颤抖,诺曼觉得那双手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小鸟。
诺曼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发现波尔几乎被钉在了门上。门后有一个衣钩。她挣脱他往前冲时,一头碰到了衣钩上,衣钩戳进了她的左眼。
“哦,波尔,你这该死的蠢货。”诺曼说,他感到既愤怒又沮丧。他盯着公牛愚蠢地张开的嘴,听见它不断地在说着“哎呀”,就像华纳兄弟公司卡通片中的某个角色。
他把波尔从衣钩上拉出来,这动作弄出了一阵吓人的动静。她那只未被损伤的眼睛带着无声的恐惧注视着他。诺曼觉得比原先更蓝了。
她张开嘴巴凄厉地尖叫了起来,诺曼丝毫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大声喊叫,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脸颊,巨大的手掌在她那线条精致的下巴底下只一扭,便发出了尖锐的断裂声——就像脚踩上杉木板时发出的声响。她倒在他的手臂上。她死了,她所知道的有关罗丝的一切都随着她的死而不复存在了。
“哦,你这傻女孩儿,”诺曼喘着气,“竟然把自己钉在那该死的衣钩上,瞧你有多愚蠢!”
他用胳膊摇晃着她。她的脑袋像没有骨头似的软弱无力地搭拉着,来回晃了几下,她的白制服浸泡在血泊中,就像围着一个湿透了的红色围裙。他把波尔抱回到床罩那里放下来。她两腿分开躺在地上。
“你这肮脏的婊子,”诺曼说,“即使死了也别想逃脱,你说对吗?”他跨过她的双腿。她的一只胳膊从膝盖上掉下来,落在了床罩上。他看见她的手腕上有一个编结的紫色手镯——看上去很像是用短短几截电话线扭在一起做成的,手镯上挂着一把钥匙。
诺曼看了这玩意儿一眼,然后转身向房间另一头一只带锁的衣柜那里走去。
你不能去那儿,诺曼,他的父亲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只要你走近位于杜汉大街附近的那个地方,那你就是个傻瓜。
诺曼笑了。如果你去那儿你就是个傻瓜。这话想想都觉得可笑。此外,如果不去那里还能去哪里呢?除了那个地方,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一试呢?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身后所有的退路都被毁掉了。
“时间搞乱了。”诺曼·丹尼尔斯念叨着,从波尔的手腕上揪掉了那只挂有钥匙的手镯。他径直走到衣柜前,用牙齿咬住手镯,留出足够的长度,以便将公牛面具固定在手背上。然后他举起费迪南德。让它浏览一遍衣柜上的标签。
费迪南德说:“就是这个。”用它那只橡胶脑袋轻轻点了点标着“波尔·哈沃弗特”的衣柜。衣柜上的锁被打开了,里面有一条牛仔裤,一件体恤衫,一件运动胸衣,一只浴袋,还有一只波尔的皮包。诺曼把皮包举到一只洗衣篮上,将里面的东西倒入篮子里铺着的一条毛巾上。他举着费迪南德,让他巡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手里就像举着一只奇怪的间谍卫星。
“就在这里,大男孩儿。”费迪南德低语着。
诺曼从化妆品、面巾纸和纸张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灰色塑料卡片,它肯定能够打开她们那个机构的大门。这一点毫无疑问。他挑出了这样东西后,正准备走开——
“等一下。”公牛先生低语着说,这声音传进了诺曼的耳朵,用花环装饰的犄角在上下晃动着。
诺曼点了点头。他再一次从满是汗水的手上扯下了面具,放进衣兜里,然后又向波尔皮包里倒出的那堆东西弯下腰去。这一次他检查得非常仔细,就像在“作案现场”进行侦察时一样。区别只是在于,他现在只能用手指头做这件事了,而不能像通常在作案现场那样使用钢笔或铅笔的笔尖。
现在指纹绝对不是个问题。他想到这一点不由得笑了。不会再是个问题了。
他把她的钱包拿到一边,从那堆东西里面又挑出了一本印有“通讯录”字样的小红本。他在“口’字头下寻找姐妹之家,没找到他所需要的东西。又往前翻了几页,在波尔随手画下的一些眼睛和蝴蝶结周围写着大量的数字,看起来全都像电话号码。
他翻到最后一页,这里也同样,有着更多的电话号码。眼睛、蝴蝶结……在最中间,整齐地画着一个方框,在方框的两边各注着一个星号。
“哦,伙计,”他说,“拿上你的卡片,带上你的人。我想咱们要成功了,对吗,波尔?”
诺曼把最后一页纸从波尔的小册子上撕下来,塞到上衣前兜,踮着脚尖走到门口。他听了听,外面没有人。他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装进兜里的那张卡片:正在这样做的时候,他的思维又跳入了另一个空间,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一切事物都不复存在了。 4
黑尔和格斯塔森带领着罗西和格特来到了很像是一排对话室的一个房间里,这里的家具已经十分陈旧,但看上去很舒服,而且里面没有专供侦探们使用的办公桌。他们坐在一张褪色的绿沙发上,它位于饮水器和咖啡机之间。咖啡机上没有贴吸毒者或者爱滋病人凄惨的图片,而是贴着瑞士旅游广告。侦探们既冷静又极富同情心,谈话是低调而又充满尊重的。但是,无论他们的态度或者周围非公事公办的气氛都不能对罗西有所帮助。她仍然怒火中烧,比她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感到愤怒,但是她也有些害怕,毕竟是在这种地方。
在讯问进行的过程中,有好几次她几乎要失去控制了,每当这时,她就将目光投向房间外面,寻找站在写有“警察公务,非公莫入”的横栏外面耐心等待的比尔。
她知道自己应该走到他身边,告诉他不要再继续等下去了——他可以先回家,明天再给她打个电话。但她就是做不到。她需要他在那儿等候,就像侦探们驱车带她们来的路上他始终骑在“哈利”车上紧紧相随一样;她需要他,就像一个想象力过于丰富的孩子在午夜醒来的时候需要灯光一样。
问题在于,她的头脑中在不断地转着疯狂的念头。她知道这些念头是疯狂的,可就是克制不住地要去想。只有当她简单地回答他们的问题的时候,这些念头才会消失,然后它们又回来了。她仿佛看见他们将诺曼带到了地下室,把他藏在了那里。一定是这样的,执法机构就像个大家庭,警察们都是兄弟,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他们也不会允许警察的老婆出走,去过自己的生活。诺曼一定是被安全地隐藏在一间很小的地下室里,在那儿即使你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听到。那个地方有潮湿的水泥墙,有一只光秃秃的灯泡从入口处用绳索吊了下去。当这场毫无意义的讯问结束以后,这些侦探就会把她带到他那里,带她去见诺曼。
你疯了。她抬起头,看到比尔站在低低的横栏外面注视着她,等待她被问讯完毕之后用哈利车带她回家,想到此,她便明白这些想法太疯狂了,但是她无法制止自己这样想。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讯问着,一会儿由格斯塔森发问,一会儿又轮到黑尔,这时罗西还没有意识到这两个人一个在扮演好警察,另一个扮演坏警察。她希望这些侦探赶快结束这场无休止的问话,让她们离开。也许只有当她走出这里以后,这些介于强制和恐吓之间的令人心力交瘁的问题所产生的挫折感才会减弱一些。
“肯肖女士,请你再说一遍,为什么正巧你的钱包里有张丹尼尔斯先生的照片?”格斯塔森说,他面前放着刚刚完成了一半的报告。他可怕地皱着眉头,在罗西看来,他更像是一个孩子在参加一场期末考试,考卷上的题目他从来没有学过。
“我已经跟你说过两遍了。”格特说。
“这是最后一遍。”黑尔平静地说。
格特看着他:“以侦探的名义?”
黑尔得意地笑了——一种获胜者般的笑容——并且点着头,“以侦探的名义。”于是她再次告诉他们,她和安娜如何尝试着将诺曼·丹尼尔斯和杀死彼得·斯洛维克的凶手联系起来,又是如何通过传真得到了诺曼的照片。从这儿开始,她又讲述了她是如何在售票处的人喊那个坐轮椅的男人时注意到他的。尽管罗西对这个故事已经耳熟能详,格特的勇气仍然使她感到着迷。她像背诵购物单一样不厌其烦地将她与诺曼在洗手间后面的打斗故事又讲述了一遍,罗西托起她的大手,紧紧地握着。
格特说完时,扬起眉毛看着黑尔说:“怎么样,好了吗?”
“是的,”黑尔回答说,“非常好,辛西娅·史密斯欠你的救命之恩。假如你是个警察,我会发给你荣誉证书的。”
格特哼着鼻子说:“我通不过体格检查这一关,我太胖了。”
“没有关系。”黑尔说,面色严峻地迎着她的目光。
“好吧,我欣赏这次讯问,但我真正想听到的是你们将会抓住那个家伙。”
“我们会抓住他的。”格斯塔森说,语气中充满了自信。然而罗西却在想,你不了解我的那位诺曼,警官先生。
“咱们之间的事情办完了吗?”格特问。
“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黑尔说,“我还有一些问题要问麦克兰登女士……你还能坚持一会儿吗?不行的话可以让他们等一等。”他停顿了一下,“不过真的不该让他们再等了,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对吗?”
罗西闭了一下眼睛,又张开。她朝比尔看看,他仍然站在横栏外面,背朝着黑尔。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她说,“不过请尽快结束,我想回家。”
5
这一次当他的思维回到他自己的大脑中时,他正在一条静谧的街道上从“加速度”中迈步出来。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已经是杜汉大街了。他把车停在距离这所野猫宫殿一个半街区远的地方。天还没有完全黑透,但已经逐渐暗下来了,树荫浓密而舒适,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气味。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意识到在离开旅店之前他肯定回过一趟自己的房间。他的皮肤散发着香皂味儿,而且换了身衣服。对于他的工作来说,这身衣服就算很不错了:一件白色的圆领体恤衫和一件蓝色制服衬衫,下摆放在裤子的外面。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周末上门检查煤气管道或其他这类问题的家伙。
“或者去检查报警器。”诺曼屏着气说,咧嘴笑了,“老奸巨猾的丹尼尔斯上尉——”
一阵恐惧突然像晴天霹雳般袭击了他。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裤子左后兜,那里除了隆起的钱包什么也没有。他又摸了摸右裤兜,当手碰到那只柔软的橡胶面具时,他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显然忘记了他的左轮手枪还留在房间的保险柜里,但他没有忘记带上面具。现在面具似乎比手枪更为重要。这种想法几近疯狂,但确实如此。
他站在人行道上观望着街对面的251号,如果那里只有几个婊子的话,他就会把她们全部抓起来当做人质。如果人多的话,他也要尽可能多抓几个——也许五六个,把剩下的人赶到小山坡上。然后开始向她们开枪。一个一个地来,直到有人说出罗丝的地址。如果她们中没有人知道,她就把他们全都打死,然后开始寻找有关的文件……但他不认为他需要等那么久。
假如警察在那儿,你该怎么对付,诺曼?他头脑中父亲的声音紧张地问。假如里里外外布满了警察,为了防止你闯入,他们把这地方全部保护了起来?
他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经过245号、247号、249号。在人行道与最后一幢房子之间有一个村篱,他走到树篱的尽头时突然停住,用谨慎而怀疑的目光紧盯着251号。如果看到这里已经采取了各种防备措施,他无疑会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这里居然没有丝毫动静,这令他感到意外。
姐妹之家坐落在又窄又深的草坪尽头,三层楼的影子投射在依然散发着热气的地面上。这里就像废墟一样宁静,门廊左边的窗户没有挂窗帘,里面黑洞洞的,没有任何移动的人影。门廊上没有一个人,车道上也没有一辆车。
他想,我不能就这样站在这里,于是又开始移动起来。他经过这座建筑物,向后面的庭院看了看。他来侦察时曾在这儿看见过两个婊子——他在洗手间后面抓住的便是其中之一。今晚庭院里空荡荡的,他能看见后院也空无一人。
这是个圈套,诺曼,他的父亲说。你了解这种事情,对吗?
诺曼快步向前走,一直走到257号大门前,然后转过身,仿佛闲逛一般沿着人行道又走回来。他知道这虽然看上去像是一个圈套,父亲也许是对的,但是不知怎么,他感觉到它不是。
公牛费迪南德像一个漂亮的橡胶精灵出现在他眼前——诺曼早已把它从后裤兜里拿出来并套在了手上,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他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任何站在窗口向窗外观察的人都会对这个肿着脸的大个子竟然会和一个橡胶面具说话而感到好奇……并且他还摆弄着面具的嘴唇,让它回答他。不过这些都没关系,生活已经变得非常……哦,简单化了。诺曼有些喜欢这种生活。
“不,这不是圈套。”费迪南德说。
“你肯定?”他问,他几乎又走到了251号前面。
“是的。”费迪南德说,并晃动着它那装饰着花环的犄角,“她们恰巧去参加野餐会了,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他们也许都围坐在烤蜀葵旁边,一些把自己穿成老祖母似的同性恋者正在唱着《风中之烛》呢。对于他们来说,你只不过是生活中的一场小小的风波而已,并不意味着更多东西。”
他在通向姐妹之家的小路前停住了脚步,低头看了看面具,公牛的这番话令他大为震惊。
“嗨,伙计,对不起,”公牛先生略带歉意地说,“但你知道,这些消息并不是我编造出来的,只是向你如实反映情况而已。”
诺曼痛苦地发现,有些时候你的感觉简直和老婆拿走信用卡并离家出走同样糟糕,那就是在你遭到冷落的时候。
遭到一群女人的冷落。
“好吧,那就教育她们别这么做了,”费迪南德说,“给她们个教训。干吧,诺曼,让她们知道你是谁,好让她们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教训。”
“她们这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教训……”诺曼喃喃地重复着它的话,面具在他手中鼓励地点了点头。
他又把它放回了后裤兜,同时边往前走,边用手指从左前胸衬衣口袋里夹出波尔的钥匙卡和从她通讯录上撕下来的那张纸条。他沿着门廊的台阶走上去,同时漫不经心地(他希望看上去如此)扫了一眼安在门上的摄像机镜头。他虽然把钥匙卡贴在了腿上,但眼睛却仍然可能被人监视到。不管运气如何,他得牢牢记住:费迪南德仅仅是个橡胶面具,诺曼·丹尼尔斯的手才是它的大脑。
密码锁的钥匙孔正是在他想象的那个地方,旁边有个语音箱,上面有小小的标记,指示来访者可以按下按钮后说话。
诺曼按下了按钮,身体向前倾斜着说:“我是中部煤气公司,来检查104号煤气管道泄漏情况。”
他松开按键等待着,并往头顶上看了一眼摄像机镜头。如果是黑白摄像机,就显不出他的脸肿得很厉害……他希望如此。他笑了笑以表明自己毫无敌意,而在这同时,他的心像一只马达一样嘭嘭地跳,好像要蹦出胸膛。
没有回答。什么也没有。
他又接了一下按钮:“煤气公司。有人在家吗?”
他等着,慢慢地数到20。他的父亲在他耳边低语着:这是个陷阶,正是他自己在此情景下也会设计的那种陷阱。让这个混蛋进来,让他相信此地空无一人,然后,把他像一堆砖一样放倒。是的,这正是他自己也会玩的那种诡计……但是这儿一个人也没有,他几乎可以肯定。整个地方像被扔掉的啤酒罐一样空空如也。
诺曼把钥匙卡插入钥匙槽,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他抽出卡片,转动门把手,走进了姐妹之家的大厅。左边传来低沉、持续的毕扑——毕扑——毕扑的声音。是防盗警报器,它的信息屏上一亮一灭地显示着“前门”二字。
诺曼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暗暗祈祷这上面的数字就是他此刻所需要的,然后按下了D471四个数字。警报器仍旧毕扑——毕扑地响了一两声,随后停了下来。诺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关上了大门。他想也没想就重新设置了警报器,这是任何一名警察在工作时出于本能都会做的事情。
他打量着四周,发现楼梯通往二楼,他没有上楼,而是走进了大厅。他把头伸进右边第一间房子,它看来像是一间教室,椅子围成了一圈,房间尽头有一块黑板,黑板上写着“尊严、责任和信念”。
“智者之言,诺曼。”费迪南德说。它好像有魔法一样又变回到诺曼手中。“智者之言。”
“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要我说纯粹是狗屎。”他左右看看,提高了嗓门。在这种恼人的静谧中大声喧哗好像是一种亵渎,但是一个男人就得干他想要干的事。
“嗨,有人吗?我是中部煤气公司!”
“喂!”费迪南德在他手臂上喊道。它用空洞的眼孔快活地打量着四周,它的语调中带有一种滑稽的德国口音,有点像诺曼的父亲喝醉酒后说话的语调。“喂,这里有人吗?”
“住嘴,你这白痴。”诺曼低声道。
“遵命,上尉先生。”公牛先生答道,它立刻安静下来。
诺曼慢慢转身进入了大厅。旁边还有一些别的房间——客厅、餐厅,还有一间看上去好像是小型图书馆的房间——但到处都是空无一人。大厅尽头的厨房里面也是空荡荡的。他想到了一个新问题:他要去什么地方寻找什么东西?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需要思考一下,同时也想制止住试图卷土重来的头痛。他想吸支烟,但不敢点燃,因为这里很可能装有烟雾探测器,烟一点着它就会尖叫起来。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直送进肺部的最底层,他终于辨出了这里的气味——不是尘土味儿,而是女人味儿,是那种长期自我坚守。把自己用正义的保护罩包裹着躲开现实世界的女人的味道。是夹杂着罪孽和狂迷的血液、盥洗、香粉、除臭剂和香水气味儿的混合体,是她们喜欢吃的蔬菜和喜欢喝的果茶的气味儿,是某种像酵素一样无法彻底清除的气味儿,是没有男人的女人的气味儿。这味道一下子就充满了他的鼻孔、喉咙、心脏,他的头直发晕,几乎要被它窒息了。
“兄弟,坚持住!”费迪南德锐声说,“你闻到的所有气味儿其实不过是昨天晚上的意大利面条酱汁味儿!”
诺曼呼出一口气,又吸进一口气,睁开眼睛。意大利面条中的那种酱汁,是的,红得像血似的酱汁,但是真的是酱汁的气味。
“抱歉,我刚才有点昏昏然了。”他说。
“是呀,谁又不是呢?”费德说。它空洞的眼孔好像在表达着同情和理解。“毕竟这是个女妖把男人变成猪狗的地方。”面具在诺曼手腕上旋转,用它空洞的眼孔扫视着周围。“是的,正是这个地方。”
“你在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请别介意。”
“我不知道该怎么走。”诺曼说着,也扫视着周围。“我必须尽快找到,可是上帝,这儿这么大!看上去至少有二十多个房间。”
公牛的犄角朝厨房对面的一扇门点了点。“试试那一间。”
“哦,那可能只是一间餐具室。”
“我可不这么想,诺曼。我想她们不会把私人用房的牌子挂在餐具室的门上,你觉得呢?”
是有点道理。他穿过大厅,把面具塞进兜里,同时注意到,在洗涤槽旁的搁架上放着一只煮意大利面条用的滤锅,正在那里晾干水分。他敲敲门,没有回答,又试着转了转把手,很容易便打开了,他把手伸进里面,在门的右侧摸到了一个开关,啪地一声打开了大灯。
吸顶灯照亮了一只巨大的书桌,桌上堆满了各种杂物,其中最上面有一只金色镜框,写着“安娜·史蒂文森”和“上帝保佑这个傻瓜”的警句。墙上挂着一幅镶镜框的合影照片,上面的两个女人诺曼都认识。其中一个是已经死去的伟大的苏珊·蒂,另一个白发女人看上去像是安娜。她俩用胳膊搂着对方,相视而笑,就像一对真正的女同性恋者。
房间另一头排列着文件柜,诺曼走过去,弯下一条腿,开始查看标有“D—E”字母的抽屉,但他很快停了下来。罗西不再使用“丹尼尔斯”这个姓了,他记不起来这是费迪南德还是他自己的直觉告诉他的,但可以肯定,她已经重新开始使用婚前姓名了。
“你到死都是罗丝·丹尼尔斯。”他说着,走到标有字母“M”的抽屉前,猛拉了一下。没用,它上了锁。
这是个问题,但不算太难。他得去厨房找件工具把它撬开。他转身打算走出房间时,忽然看见桌角上有一只柳条篮,便停住了脚步。篮子的提手上插着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古老的花体字“小小的信儿去吧”,篮子里放着一堆像是要寄出的邮件,在一张有线电视节目的账单底下,他看见两行露出一半的字迹:
——兰登
——藤街
——兰登?
该不是麦克兰登吧?
他眼中露出疯狂和贪婪的神情,一把将信抓了出来。篮子翻倒了,信件全部散落在地板上。
没错,是麦克兰登,以上帝的名义,正是罗西·麦克兰登!恰恰就在这名字底下,清晰而规范地打印着诺曼为了找到它而搜遍了整个世界、甚至下了一趟地狱的那个地址:春藤街897号。
在一堆文件中露出一把裁纸用的长把不锈钢刀。诺曼一把抓起来,迅速打开了信封,然后几乎想也没想就把刀插进了后裤兜中,同时掏出面具,套在了手上。信里只有一页纸,信纸的顶部用大字印着“安娜·史蒂文森”和稍微小一些字体的“姐妹之家”。
诺曼飞快地扫了一眼这个私人印章,将面具举到信纸上方,让费迪南德为他读这封信。安娜·史蒂文森的字体大方得体,甚至显得有些傲慢。诺曼汗湿的手指颤抖着,在费迪南德的脑袋里面尽量握紧,举着它一行一行送了下去。橡胶面具在读信的时候,不断地颤抖、畏缩甚至斜眼。
亲爱的罗西:
我只是想给你的新“窝”送一张字条,我知道这最初几封信有多么重
要!这些信是为了告诉你,你来到姐妹之家,我们能给你帮上一点儿忙,
我感到由衷的高兴!我还想说,我为你的新工作而高兴——我觉得你住在
春藤街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每一个来到姐妹之家的妇女都使其他所有人的生命得到了新生——那
些和她一起度过最初恢复期的人们,以及那些在她离开后到达的人们,因
为每一个人都给后来者留下了她的经历、她的力量和她的希望。罗西,我
希望你能常来,不仅因为你的全面康复是一条漫长的路,你的一些情感问
题(我想主要是愤怒)还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还因为你有责任把在这里
学到的东西传递下去。我也许没有必要跟你说这些。但是——
虽然是一声轻轻的咔哒声,在静寂中却显得很响。接着是另一种声音:毕扑——毕扑——毕扑——毕扑。
是报警器。
诺曼有伴儿了。 6
安娜根本没注意到停在离姐妹之家约一个半街区远的路边那辆绿色的“加速度”。她深深地沉浸在纯属私人性的幻想之中,这种想入非非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治疗师。她保留着这些幻想是为了对付像今天这样的恐怖日子。在幻想中她被登上了《时代》周刊,成为封面人物。但那不是她的照片,而是一幅有着深蓝色背景的、栩栩如生的油画,深蓝色是最合适她的颜色,而且有助于淡化她近几年来开始粗起来的腰围。她面部向左看去,让画家画出她最好看的侧面,她的头发搭在右肩上,像雪花一样飘扬起来,十分性感地飘扬着。
油画下面是一行简单的标题:美国妇女。
她转上机动车道,很不情愿地放弃了刚刚进入一半的幻想(她刚刚进入了这里,文章作者写道:“虽然她使一千五百名受尽摧残的妇女获得了再生,安娜·史蒂文森如今仍然谦虚朴素得令人惊讶……”)。她关闭了通向虚无世界的发动机,在汽车里休息了一会儿,仔细地按摩着眼睛底下的皮肤。
彼得·斯洛维克,在他们离婚前她有时叫他大彼得,有时叫他疯狂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在世时是个思维混乱、滔滔不绝的家伙,她的朋友们好像仅仅记住了这一点。在他生前的那些聚会中,谈话一直持续不断,每一段“纪念性的恭维话”都比前一段更要长(她真想用机枪扫射这些整天沉浸在构思恭维话的政治靶心上),直到四点钟才终于决定吃些东西、喝点酒,如果那天轮到彼得采购,一定是国产的烈性酒,她常坐的那把折叠椅一挨屁股就会嘎吱作响。然而她从未想过在吃一小块三明治、抿一口酒之后一个人悄悄地溜走。人们会观察并评价她的举止。毕竟她是安娜·史蒂文森,一个在本市享有重要政治地位的女人,在正式仪式结束后她必须和一些人谈话,这些谈话也是故意为了让别人看见才进行的,因为这正是这些狂欢和聚会的最终目的。
她费了好大劲才把胡思乱想的念头赶走。今天,她希望没有人在野餐会上过于疲倦,没有谁家的孩子被马踢中了脑袋,而最重要的是,她希望罗西的丈夫别露面。然而她怀疑他已经出现了,他对那儿的情况太了解了。
她迈出车门,锁上车,心想即使在这样治安良好的社区也该多加小心。她走上了门廊台阶,用钥匙卡打开了前门,想也没想就关掉正在毕扑——毕扑——毕扑不停喧叫着的安全系统。甜蜜的白日梦片断仍然在她头脑中回旋。
“你好,我的房子!”她喊了一声,走进了大厅。
正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只有静谧回答了她的问候……让我多享受一会儿这种静谧。幸运的话,在晚上格格的笑声、哗啦的淋浴声、嘭嘭的关门声和嘀咕的说话声到来之前,她还能享受两三个小时宝贵的宁静时光。
她走进厨房,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悠闲、从容地洗个澡,把一天的晦气冲掉。然而她停下来,皱起了眉头,她的书房门半开着。
“见鬼,”她喃喃地说,“真是活见鬼!”
她最讨厌自己的隐私被人侵犯。她的房门没有装锁,因为她不相信自己虚弱到需要锁门的地步。无论如何这是她的地盘。那些姑娘们和女人们能来这里全都多亏了她的大度和恩准。她不需要在门上装锁,她有非请莫入的愿望已经足够了。
大多数情况下确实如此,但总会有某个女人认为自己真的需要从安娜这里找份文件;真的需要使用安娜的复印机(它跟台阶下那间屋里的复印机相比,不需要那么久的预热时间),真的需要盖章等等,干是这个失礼的家伙就闯了进来,在不属于自己的领地里走来走去,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于是,空气中充满了廉价的香水气味……
安娜的手在书房门把手上停留了一下。这个房间在她还是个小姑娘时曾经做过餐具室。她的鼻翼扇动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什么地方飘过来一股气味,但绝不是香水味儿。这气味儿让她想起那位疯狂的马克思主义者。这是……
“我们的人要么穿英国皮衣,要么就什么也不穿。”
我的天!耶稣基督!
她的胳膊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她是一个为自己的职业自豪的女人,但是她轻而易举地想象出彼得·斯洛维克的鬼魂在书房里等着她的景象,想象着一个喷洒着他常用的那种科隆香水的可笑而虚幻的幽灵……
她的目光落在黑暗中的一个光亮上:是应答器。红灯在不停地闪烁,好像城里的每一个人今天都打来过电话。
她顿时明白,一定是出事了。可能就在艾丁格码头。有人受伤了。哦,上帝,别让这种事情发生——
她迈步走进房间,手指在门旁摸索着电灯开关。开关是开着的,她迷惑不解地停下来。既然开关已经打开,吸顶灯应该亮着才对,但是房间里却一片黑暗。
安娜把开关上下扳动了两次,正要扳第三次时,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右肩上。
她刚刚感觉到那只重重压下来的手就发出了尖叫,声嘶力竭的疯狂叫声立刻冲出了喉咙,就像恐怖片中的女主角发出的声音。当另一只手紧紧钳住她的左臂并把它拧到背后时,她从厨房映出的灯光下看到了那人的黑影,她又尖叫了起来。
一直站在门后等待着她的那东西并不是个人。它头上长着奇怪的、像肿瘤一样膨胀的犄角。它是——
“为公牛欢呼吧。”一个空洞的声音说道。她明白了:这是一个戴面具的男人,但这并没有让她觉得好受些,因为她已经十分清楚这个男人是谁了。
她拼命从他的控制中挣脱出来,向写字台退去。她仍然能够闻到英国牛皮的味道,但现在也闻到了一些别的气味儿:热橡胶味、汗昧,还有尿味。是她的尿吗?她难道尿在自己身上了吗?她不知道。她的下半身已经完全麻木了。
“别碰我。”她的声音颤抖着,完全不同于平日那种平静而带有权威性的语调。她在身后摸索报警器的按钮,它就在这里什么地方,但是被一大堆文件盖住了。“你不许碰我,我警告你。”
“安娜——安娜——吧哪——法那……”戴着有角面具的那个怪物用一种沉思的语调说着,在身后关上了门。现在他们已经完全处于黑暗之中。
“别碰我。”她说,沿着书桌慢慢移动着。如果她能走进浴室里,锁上门——
“费摩——吗哪……”
从左侧过去。接近了。她又冲向右侧,但慢了一步。一双强有力的胳膊抱住了她,她又想发出尖叫,那双胳膊攥得更紧了,她只能无声地喘息着。
假如我是苦儿卡思黛,我会——她正在想时,诺曼的牙齿已经咬到了她的喉咙上。他用鼻子在她脸上嗅着,就像一只在情人街圈养的小羚羊。接着他的牙齿咬进了她的喉咙里,一股热呼呼的东西喷到她胸前,慢慢流了下来,她不再想了。
7
当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并在所有的陈述上签了字以后,天早已黑了。罗西脑袋晕乎乎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刚刚参加了一场高中时经常参加的那种全天考试。
格斯塔森像捧圣餐一样在胸前捧着一堆文件,去准备他的案头工作。罗西站起来向比尔走去,他已经站起来了。格特去找洗手间。
“麦克兰登女士?”黑尔坐在那里叫她。
罗西的倦意顿时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吓跑了。比尔离得太远,听不见黑尔可能要对她说的任何事情。他会用一种低沉的、神秘的语调告诉她,趁着一切还来得及,为了她自己的前途,她应该马上停止对丈夫所干的一切蠢事;除非是他们问她,她应该在所有警察面前牢牢闭上嘴巴。他会提醒她这里发生的是一宗家庭内部纠纷,这种事情——
“我一定会抓住他,”黑尔温和地说,“我不知道能不能使你相信我,但无论如何,我要你听我说。我一定会抓住他。我向你保证。”
她张开嘴看着他。
“我要抓住他,因为他是个杀人犯,疯子,他很危险。我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不喜欢你看着这个房间的神气,无论什么地方有声响你都会跳起来,甚至我动一动胳膊你都好像受到了惊吓。”
“我没有……”
“你就是这副样子。你无法掩饰自己,迟早会表现出来。不过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我是个女人,经历了你所经历的这些事以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你是否想过,你能活下来是多么幸运?”
“是的。”罗西说。她的腿在发抖。比尔站在门口,带着明显的关切看着她。她对他挤出一点笑容,竖起一根手指:再等一分钟。
“你真够幸运的。”黑尔说。他注视着这间房子,罗西跟随他的目光看去。在一张书桌上,一个警察正在给一个穿着中学生夹克、正在哭泣的男孩儿作记录。在另一张紧挨落地窗的办公桌旁,一名穿制服的警察正在和一个侦探翻看一堆照片,两个人头靠得很近。那位侦探脱掉了夹克,腰上露出一把0.38口径的警察专用手枪。在一排监视器前,格斯塔森正和一位穿蓝色套装的年轻人研究他的报告。在罗西看来,这个年轻人不过十六岁左右。
“你对警察知道得不少,”黑尔说,“但你所知道的大多数都是错误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没有关系,他好像并不要求她回答。
“你想知道我要抓住他的最大动机是什么吗,麦克兰登女士?”
她点点头。
“我要抓住他就因为他是个警察,以上帝的名义,他是一个警察英雄。但是他的嘴脸再一次出现在家乡报纸的头一版时,他将会是‘已故的诺曼·丹尼尔斯’,或者以身穿橘红色囚衣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
“谢谢你说的这些,”罗西说,“它对我很重要。”
他把她带到比尔面前。比尔向她伸出了双臂。她紧紧拥抱着他,闭上了眼睛。
黑尔叫她:“麦克兰登女士?”
她睁开眼睛,看见格特回到房间,在向她挥手。她有些害羞、但毫不恐慌地看着黑尔,说“你要是愿意,就叫我罗西吧。”
他露出一个简短的微笑:“你想不想听到一些消息,也许它能够转变你对这座城市的不太友好的反应?”
“我想……也许。
“让我来猜猜,”比尔说,“你们跟罗西家乡的警察之间有了麻烦。”
黑尔抑郁地笑了:“确实如此。他们不太乐意把他们所掌握的关于丹尼尔斯的血液化验资料,以及指纹资料传真给我们。我们不得不跟警方律师打交道——那些警察的辩护师们!”
“他们要保护他,”罗西说,“我知道他们会的。”
“至今为止还是这样。这是一种本能反应,就像当一个警察被人缴了枪械以后本能会告诉他放弃一切尝试,服从凶手一样。当他们经过认真思考以后,就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相信这一点吗?”格特问。
他仔细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是的,我相信。”
“让警察来保护罗西,直到这件事过去,这行得通吗?”比尔问。
黑尔再次点头:“罗西,我们已经在春藤街你的住处外面布置了岗哨。”
她依次看看格特、比尔和黑尔,沮丧和恐惧又一次传遍了全身。形势始终对她不利,她开始感到被人操纵了,她将会遭到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打击。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知道我的住址,他也不可能知道!因此他才会去野餐会找我,他觉得我会去那里。辛西娅没有把我的住址告诉他,对吧?”
“她说没有。”黑尔强调了”说”字,但这区别太轻微,罗西没有意识到。格持和比尔感觉到了,他们交换了一个眼色。
“你瞧,果然如此!格特也没有说,对吧,格特?”
“没有,夫人。”格特说。
“好吧,就算是这样,我仍然希望做得更安全一些。不谈这个问题了。我已经在你的楼前安排了我们的人,住宅区一带至少有两辆汽车备用。我不是想让你再受一次惊吓,但是当一个疯子同时又是一名警察的时候,他便不是一般的疯子。最好别靠运气。”
“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只好如此。”罗西小声说。
“肯肖女士,你要去哪儿,我派人送你——”
“艾丁格码头。”格特说着,整了整身上的长浴衣,“我要在音乐会后举行一场时装发布会。”
黑尔吃吃地笑着,把手伸向了比尔:“史丹纳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比尔握着他的手晃了晃:“我也一样。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这是我的工作。”他的目光从格特转向罗西,“晚安,姑娘们。”他又迅速地看了看格特,脸上焕发出轻松的笑容,使他看上去年轻了十五岁。“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着,大笑起来。格特想了一下,跟他一起笑了起来。 8
门外的台阶上,比尔、格特和罗西互相拥在一起。空气是潮湿的,湖上弥漫着雾气。雾很稀薄,并不比路灯周围的尘埃和石子路上空的烟雾更加浓厚。但罗西猜想,再过一个小时它们就会厚得可以用刀切了。
“今晚你想回姐妹之家吗,罗西?”格特问道,“还有两个多小时他们才能从音乐会回来,我们可以享用所有的爆米花。”
罗西不愿意回到姐妹之家去,她转身问比尔:“如果我回家,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他迅速地回答,并握住了她的手,“我非常乐意。住的问题不用担心——我能够在任何沙发上睡觉。”
“你还没有见过我的沙发。”她说。她明白沙发不是个问题,因为她不会让比尔睡在那上面。她的床是一张单人床,这就意味着他们将挤一挤,但是她想他们会相处得很好,狭小的空间可能会给她的生活增添更多的内容。
“再次感谢你,格特。”她说。
“没关系。”格特简短有力地抱了抱她,然后转过身,在比尔的面颊上很响地吻了一下。这时一辆警车掉过车头停了下来。
“照顾好她,朋友。”
“我会的。”
格特向汽车走去,又停下来指着比尔那辆停在标有“警察公务专用”停车区的哈利车说道:“该死的雾,别开你那玩意儿了。”
“我会小心的,夫人,我保证。”
她弯起一只巨大的拳头,假装生气。比尔半闭着眼睛,伸出下巴,脸上装出一副受苦受难的样子。罗西大笑起来。她从没有想到过她居然会站在警察局的台阶上放声大笑,但今天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她始料不及的。
许许多多的事情。
9
尽管已经发生了那些令人不快的事,罗西觉得能重新回到春藤街就像今天早上去乡村时的感觉一样好。她紧靠着比尔穿过街道,哈利车通行无阻地行驶在浓雾中,最后三个街区就像驾车通过了用棉花铺就的梦中世界。哈利车灯那一束笼罩着雾气的雪亮光束像探照灯一样射入了漫天大雾的世界。比尔最终开上春藤街时,大街上的建筑物如幽灵般影影绰绰,布莱茵特公园像一张巨大而空旷的白纸。
黑尔上尉已如约将车停泊于897号楼前,车身上写着“提供服务和保护”。车前有一片空地,比尔把摩托车驶入空地,挂上空档,关掉了发动机。“你在发抖。”他扶她下了车。
她点点头,她说话的时候尽量努力使自己的牙齿不哆嗦。“潮湿比寒冷更糟糕。”她想这两种都令人不舒服,只是不清楚哪个更糟糕一些。
“好吧,让我带你到一个既干燥又暖和的地方去。”他收起头盔,锁好哈利,把钥匙装进兜里。
“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他拉着她的手,沿着人行道走到一所公寓楼前的台阶上。当他们经过警车时,比尔向车里面的警察挥了挥手。警察从车窗后懒洋洋地向他们致意,街头微弱的路灯照在他的指环上,反射出幽暗的亮光。他的搭档显然已经睡着了。
罗西从钱包里掏出钥匙,插入门锁打开前门。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良好感觉已经消失了,最初的那种恐惧感像巨大的铁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胃部沉甸甸的,头痛加剧了,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刚才肯定看到了某种东西,某种异样的东西。那会是什么呢?她的注意力如此集中地考虑着这个问题,以至于没有听到警车的前门轻轻地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也没听见在他们身后的人行道上微弱的脚步声。
“罗西?”
比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他们站在门廊里,但她完全看不见挂在右边墙上的油画,也看不见黄铜底座的衣帽架和上面的黄铜衣钩,尽管它就立在楼梯边。为什么这里这样黑呢?
当然是因为吸顶灯关掉了。她在考虑另一个更让她困惑的问题:为什么警车上坐在乘客座位上的那个警察保持着那样不舒眼的姿势,却能睡得那样香。他的下巴抵在前胸上,把帽子拉过眼睛,活像30年代电影里的一名利客。为什么他在值班的时候睡得像头死猪,置重大责任于不顾?他所监视的对象随时可能出现。要是黑尔知道了一定会非常生气,他会立刻跟那个穿制服的警察谈谈。
“罗西?出了什么事?”
他们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急。
她将思绪重新倒回去,像放录像带那样重新播放了一遍。她又看见比尔站在警车后面向车里的人招手,无声地跟他打招呼,车里的警察也向他们挥挥手,手上的指环在路灯下发出微弱的亮光。她距他有一段距离,看不清上面的字,但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了。她曾经多少次看到这指环上的字印到她伤痕累累的皮肤上,就像美国食品卫生检查机构的封印盖在食品上一样。那就是“服务,忠诚,公众利益”。
他们身后的脚步越来越急,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有人在黑暗中急喘着粗气,罗西闻到一股英国皮革的味道。
10
诺曼的思维变成了一片空白。他脱光上衣,在姐妹之家厨房的水槽边清洗着脸上和胸前的鲜血。他抬头从挂竿上取下毛巾,这时落日的余晖发出橘黄色的光芒,照射着他的眼睛。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外面。没过多久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又把那顶白色的球帽戴在头上,身穿一件英国防雾外套。天知道他从哪儿弄来这件外套,不过倒很合时宜,因为很快浓雾就会笼罩整个城市。他用手摩擦这件昂贵外套的防雨布面,很喜欢这种质感,这是件做工精细的衣服。他试着回忆自己是怎么搞到它的,但实在想不起来。是不是又杀了什么人?某个邻居或者朋友?有可能。一个人在度假时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打量着春藤街。在雾气笼罩的街头,一辆被人们称为“查里——戴维”的警车正停在他的活动范围内,离两条大街的交叉路口很近。他把手伸进外套的左兜——真是件好衣服,有些人对服装的确很有品味——他的手触到某种橡胶似的有弹性的东西,他愉快地微笑着,仿佛在同一位老友握手,“万岁,公牛,”他低声道,“你好。”他又摸了摸另一边的衣兜,并不想发现什么,仅仅是为了确定他所需要的东西就在兜里。
他用中指的指尖轻轻地触了触它,很快缩回手指,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掏出来。这是一把不锈钢刀,是从安娜的办公桌上拿来的。
她尖叫得很凶,他回忆着,手里握着刀子冷冷地发出笑声。刀刃在路灯映照下寒光闪闪。是的,她恐惧得放声大叫……但不消一会儿,她就彻底解脱了。
但是现在,还有一个难题必须解决:警车里有两个穿警眼的人,他们都全副武装,而他只有一把不锈钢刀,他必须尽可能毫无声息地干掉他们。这真是个难题,直到现在他还一点主意都没有。
“诺曼。”一个耳语般的声音从右兜传来。
他从兜里掏出面具,它那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似乎面带冷笑。
“什么?”他心怀鬼胎地低声说道。
“假装心脏病发作。”公牛先生仍然用耳语的声音说。他开始照着它说的做,步履蹒跚地走向停在路边的巡逻警车,并越走越慢。他低着头用余光警惕地注视着警车。车里的人即使再迟钝也应该已经看见他了,因为整条街上他是惟一活动的物体。他希望他们能看见这个低着头一步步往前蹭的男人,他们会认为他是个喝得醉醺醺的酒鬼或者突然犯病的病人。
他把右手伸进衣服里,揉了揉胸口,他可以感觉到手里那把刀的锋利刀刃,因为它已经将他的衬衫划破了一个小口。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目标,然后停下来站在原地,低着头,尽量不让身体晃动。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认为他是从酒吧出来的醉汉,歪歪斜斜地满街寻找回家的路;他现在看上去更像是一位遇到了其他麻烦的人。他希望他们迎着他走来;除非万不得已,他只好向他们走过去,尽管这样做很容易被他们识破。
他又走了三步,不是向警车而是向离他最近的门廊走去。他紧紧抓着又湿又冷的铁栏杆,耷拉着脑袋,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心脏病突发的病人,而不是衣服里藏着致命武器的危险分子。
就在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个严重错误的时候,警车的车门开了,传来两个人迅速向他跑来的声音。这声音真令人高兴。他冒险睁开眼偷偷地打量了一下,看看这两个警察之间相距多远。如果两人前后拉开了,形势对他来说就非常不利,甚至会有危险,因为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跑回巡逻车请求援助。
好在他们是典型的查理——戴维组合,老手在左,新手在右。诺曼觉得那个新手很面熟,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他们两人靠得很近,几乎是肩并着肩,真是太好了。
“先生,”左边那个年长者问道,“要帮忙吗?”
“痛得不得了。”诺曼喘息着说。
“怎么个痛法?”年长者继续问,关键时刻已经来临,几乎到了危险的边缘。年长的警察本可以叫他的搭档返回车里用无线电台联系救援,那他就完了。而现在他们距离诺曼还有些距离,还不到下手的时候。
自从开始实施这个冒险行动以后,诺曼觉得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更像他自己:冷静、清醒、洞察一切。从路边铁栏杆上凝结的露水,到排水沟旁深灰色的鸽子毛、以及一只装过土豆条的皱巴巴的纸袋。他甚至可以听出警察平缓而轻微的呼吸声。
“在这儿,”诺曼喘息着,他用右手伸进衣服里面,紧紧贴着胸部,不锈钢刀的刀锋划破了他的衬衣和皮肤,他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疼,“我的胸口感到有些刺痛。”
“最好让我去叫一辆救护车来。”年轻的警察说。诺曼突然想起来,原来这个年轻的警察很像杰瑞·马萨斯,那位在电视连续剧《留给比沃》中扮演比沃的演员。在二频道重播这部片子时,他几乎每集都看了,有的还看了五六遍。
可是年长的警察看上去并不像比沃的哥哥沃利,他想。
“等一下。”年长的警察说着,向他走来,“让我来看一下,我原来在军队里当过医生。”
“外套……钮扣……”诺曼说着,并用眼角的余光监视着“比沃”的举动。
老警察又向前走了两步,正好走到诺曼面前,“比沃”也跟来了。老警察开始解开诺曼风衣上的扣子,第一颗、第二颗,当他解到第三颗的时候,诺曼突然抽出小刀刺向他的喉咙,鲜血当即便喷了出来,溅到制服上,在昏暗的雾色中看上去就像牛排上的浇汁。
要解决“比沃”并不难,他由于惊恐而呆呆地站着,与此何时,他的搭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无力地向空中挥手,想拔出刺入喉咙的刀子,就像在无可奈何地驱赶着吸附在身上的水蛭。
“比沃”在震惊中仿佛没有意识到诺曼对已经倒在地上的搭档干了些什么,这并不使诺曼感到奇怪,他以前也见过类似的情况。这个警察惊愕得像个十岁的孩子,而根本不像老练的比沃,他把自己变成了活靶子。
“艾尔出事了!”“比沃”说着。诺曼太了解这类刚入警察行的年轻人了,他以为自己在大喊,但其实他只不过是在小声地咕哝着。“艾尔出事了!”
“是的。”诺曼随即就是一拳,向年轻警察的下巴打去。如果对手厉害,这一招可能会给他带来危险。幸亏“比沃”不难对付。接二连三的重击将年轻的警察逼到了诺曼半分钟前还抓过的栏杆上。“比沃”并没有像诺曼所希望的那样很快断气,但他的眼睛已经暗淡无光,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他的帽子掉在地上,露出剪得短短的头发。诺曼抓住他的头发,用膝盖猛击他的头部,听上去就像是用榔头在重重敲击一袋瓷器。
“比沃”像根木头似地倒在地上。诺曼向周围看了看,想找到他的搭档,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搭档不见了。
诺曼用眼睛到处搜索,发现他正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双手平举在胸前,像恐怖电影中的僵尸那样。诺曼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看看这出“喜剧”还有没有其他观众。从公园里传出孩子们喧闹的声音,他们在浓雾中玩捉傻瓜的游戏,跟这里发生的一切毫无关系。迄今为止幸运之星一直在高照着他,再过四十五秒,顶多一分钟,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了。
他追着老警察跑上前去,老警察现在已不再试图拔出插在喉咙上的不锈钢刀了,他挣扎着走了大约二十五码。
“警官!”诺曼用低沉又蛮横的语调叫道,碰了碰他的臂膀。
警察痉挛着转过头,他的眼睛从眼眶中凸出来,目光迟滞。诺曼想,这双眼睛有点像某些旅馆墙上挂的那种兽头上的眼睛。他的制服从领口到膝盖浸透了鲜血。诺曼感到奇怪,一个人受了如此的重创竟然还能活着而且有知觉,真是咄咄怪事。
“乌鸦!”警察急促地说,“呸,讨厌的乌鸦!”这声音像哽噎住了似的,但还很响亮,诺曼听得很清楚。他犯了一个新手才会犯的错误,但诺曼认为,能对付这样一个强壮的家伙是他的骄傲。当警察说话的时候,插在他喉咙上的刀柄上下抖动着,仿佛舞狮子的人在摆弄狮子脑袋上的嘴巴一样。
“好吧,我去报告后援,请求帮助。”诺曼真诚而急切地说。他抓住警察的一只手腕,“但是现在,我们得先回到车里去,过来,从这儿走,警官!”他想叫他,但不知道他的姓名。他制服上的铭牌已被鲜血弄得模糊不清,叫他艾尔好像不大合适。他轻轻拉着这个警察的胳膊,让他慢慢地开始走动。
诺曼扶着这个喉咙上插着刀、不断流血的警察回到黑白警车里去。他以为浓雾中会冷不丁走过来一个去买啤酒,或是看完电影回家的人,也许是刚刚离开热闹的聚会往家走的孩子们,不管是谁,只要遇上他便注定得死。一旦开始杀人就很难停手,这就像在池塘里投入一颗石子会激起一片涟漪一样。
街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模糊的喧闹声从公园那边传来。这真是个奇迹,就像艾尔警官还能走路一样。尽管他看上去像一头已被宰杀的猪似地浑身淌血,滴在路上的血迹正在逐渐变深变稠,在路灯下很像洒在路面上的机油。
诺曼拾起“比沃”掉在台阶上的帽子。当他们走到警车的车窗前时,他侧过身体,从打开的车窗里拔出发动机上的一串钥匙,又将“比沃”的帽子扔在前座上。钥匙很多,就像小孩子蜡笔画上的太阳光一样向四面伸展。诺曼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把开行李箱盖的钥匙,打开了行李箱。
“过来,”他轻声说道,“到这儿来,只有几步路,好了,就快有人来帮助了。”他心里一直希望这个警察倒下去,可他并没有倒,虽然他已经放弃了从喉咙上拔出刀子的努力。
“当心台阶,警官,小心!”
警察走下路阶,他的一只鞋掉进排水沟里,脖子上的伤口由于震动,像鱼鳃似地向外翻着,流出了更多的血。
现在我是一个警察杀手了,诺曼想。他希望打消这个念头,但是它无论如何也挥不掉,也许是因为在他大脑更深层、更明智的部分中,他知道这事不是他干的,他并没有杀死这个优秀的、顽强的警察,是其他什么人、什么东西干的。可能性最大的是他的公牛。诺曼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坚持住,警官,我们到了。”
警察在车后站住,诺曼用钥匙打开行李后盖,里面有一个光秃秃的备用轮胎(像婴儿屁股般光滑,他想)、一件夹克、一双靴子、一个油迹斑斑的防弹背心、一个工具箱以及警察专用无线电发射机。这是个很完备的行李箱,就像他所见过的任何一辆警车的行李箱一样。正如同所有的警车行李箱一样,它总会有剩余的空间。他将工具箱向一侧挪了挪,又将发射机推到另一边。警察摇摇晃晃站在他身边,目光似乎注视着远方的某处,仿佛看见了一段新旅程的起点。诺曼折好夹克放到备用轮胎后面,看了看他收拾出来的空间,又看了看警察,这块地方是专门为他预备的。
“好了,不过我要借用你的帽子,你不介意吧?”
警察什么也没说,只是站立不稳地前后摇晃着。诺曼的母亲常说的口头禅是“沉默就是同意”,他认为这句话比他父亲常说的那句“要是他们会自己撒尿了,他们就长大了”要聪明得多。诺曼摘下警察的帽子戴到光头上,把他自己的棒球帽扔进行李箱。
“血。”警察一边说一边将他那沾满了鲜血的手伸向诺曼,游离的目光中看不到愤怒。
“是的,我知道你流血了,都怪该死的公牛。”诺曼说着,把他一把推进了行李箱。他瘫倒在里面,一条腿僵硬地伸了出来,诺曼用手弯下了他的膝盖,把这条腿推进行李箱中,嘭地一声盖上了后盖。接着他回来找另一个警察,这个年轻的警察正试图坐起来,尽管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还没有恢复知觉,他的耳朵仍在淌血。诺曼单膝跪下,用双手掐他的脖子,这年轻人又倒下了,诺曼坐在他身上继续掐,“比沃”终于一动不动了。诺曼弯下腰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听见几声无规则的心跳,像鱼在岸上挣扎时发出的那种声音。诺曼叹了口气,又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用大拇指猛压他的气管。现在可能会有人过来,他想,一定会有人过来。但没人出现。从布莱茵特公园的空地上传来什么人的喊声,还有尖锐的笑声,那是只有醉鬼和傻瓜才会发出的喧闹声。诺曼又俯身倾听这年轻人的心跳,他现在像道具般僵硬,诺曼不希望这个道具重新复活。
除了“比沃”的手表在嘀答响以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诺曼拖起年轻警察的尸体,走到警车旁,把他放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将他的帽子戴得很低,这孩子的脸看上去扭曲得像个怪物般斜靠在车门上。现在诺曼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抽疼,但最疼的地方是牙齿和下颌。
安娜,他想,这全都要怪安娜。
他想不起来他对安娜做了些什么,这让他非常高兴。当然,这些事不是他干的,是伟大的公牛先生干的。尊贵的上帝,他全身疼到了这种地步,仿佛他是一件被从里到外拆散的机器,零件和螺丝全被拆开了。
“比沃”的身体慢慢倒向左边,他的眼睛向外凸着,像死鱼眼睛一样。“不,别这样。”诺曼说着,把他的身体又扶得端端正正,从他身后拉出安全带,将他牢牢地绑在座椅上。这是个小把戏,诺曼退后一步又看了看他的安排,觉得自己干得不错。“比沃”现在看上去只是在抓紧时间小睡四五十分钟罢了。
诺曼小心地靠着车窗,尽量不碰到“比沃”的身。他打开车前仪表板下放手套的小贮物箱,希望这里贮存着一些急救药品,果然不错。他拔开一瓶落满灰尘的阿司匹林瓶盖,倒出五六粒药吃下去,这药吃起来有种刺鼻的苦涩味儿,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时他的思维又发生了一次跳跃。
当他回到他自己时,嘴巴和喉咙里的阿司匹林味儿呛得他直皱眉头。他现在已经站在她公寓的门厅里,把顶灯的开关打开又关上,但是不起作用,小屋里还是一片漆黑。他刚才肯定在灯上做了手脚,很好。他手里有一支警察的枪,他手握着枪管,刚才他大概是用枪管砸过什么东西,也许是保险箱?他去过地下室吗?也许!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灯都亮不了。
这是间出租公寓,还不错,但是仅此而已。从室内飘出的微波炉廉价食物的气味就可以说明这一点。这种味道已经渗透到墙缝里面了,没有办法除去它们。现在是夏季,再过两三个星期这种味道会更大。这里有一种出租房屋所特有的声音:许多窗户上都安装着吱吱作响的风扇,试图使房间凉快些,但在八月的天气里,房子里还是热得像只烤箱。她用她原先那套舒适的住宅替换了这套狭小的公寓实在令人奇怪,但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要弄清楚这栋小楼里住了多少人,其中多少人会在星期六的晚上提早回家?也就是说,给他添麻烦?
从诺曼的新外套里传出了一个柔和的声音:“没人会成为你的麻烦,因为你已经根本不在乎以后会发生的一切,这就使事情简单多了。不论是谁,只要妨碍你,尽管干掉他好了。”
他转身回到门廊,顺手关上门厅的大门。他想,门是他撬开的,撬锁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但心里总有一种烦恼,如果她有可能单独回来,为什么他还要费力去杀别人呢?目前他怎么能确定她不是已经回来了呢?
第二个问题很简单,公牛已经告诉他说她不在,他相信这话。至于第一个问题,她或许不是独自一个人。格特可能和她在一起,或者,公牛好像说过关于她的男朋友的事,诺曼很难相信公牛的话,但它曾经说过“她喜欢他吻她的方式”。这个蠢货,她根本不敢……不过,谨慎一些并没有坏处。
他走下台阶,打算回到警车里,溜到后座上等待她的出现。就在这时,他的思维出现了最后一次旋转,这一次是旋转而不是跳跃,像球赛开始前裁判用来给两队猜发球用的硬币一样地旋转。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用力关上公寓走廊的大门,在黑暗中冲进房间里,用手紧紧地掐住罗西男朋友的脖子。他不知怎么知道这男人就是罗西的男朋友,而不是护送她回家的便衣警察,但这无关紧要。他确实知道,这就足够了。他的整个身心都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他看见这男人进门之前吻罗西了吗?他吻着她的时候,是否不仅搂着她,还顺手摸了她的屁股?他想不起来,他不愿意想,也没有这个必要。
“我跟你说过,”尽管怒火中烧,公牛的声音仍然十分清晰,“我跟你说过的,对不对?这就是她的朋友们教她的,真棒!简直是妙极了!”
“我要杀了你,杂种,”他恨恨地对罗西的男朋友那张模糊的面孔说道,把他逼到门廊的墙上,“杂种,如果上帝允许的话,我会让你死两遍!”
他那双掐住比尔·史丹纳脖子的手开始用力。 11
“诺曼!”黑暗中罗西尖叫着,“诺曼,放开他!”
在罗西取钥匙开门时比尔一直轻轻地扶着她的胳膊。突然他的手离开了她,黑暗中她听见有人重重地跌倒,紧接着听到了重物撞到墙上的碰撞声。
“我要杀了你,杂种,如果上帝允许的话——”
“我会让你死两遍。”他还没说完,她在心里已经替他说了,这是诺曼最喜欢的口头禅,当电视里的裁判对他所喜欢的队员不利时,或者堵车时有人超车,他总是这样说。她听见了噎住的咋咋声。诺曼强有力的大手正在夺走比尔的生命,那是比尔在垂死挣扎时发出的声音。
罗西不像以往那样为诺曼的暴行而恐惧,她在黑尔的汽车里和警察局中体验到的那种怒火又在心中熊熊燃烧起来,这一次几乎将她吞没。“放了他,诺曼,把你那该死的手拿开!”
“闭嘴,你这婊子!”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她从诺曼的语气中听到了惊讶和愤恨。他们结婚多年来,她还从来没有以这种命令的口吻跟他说过话。
就在距离比尔用手扶她的地方靠上面一点儿,她感觉到一个发烫的物体——是臂环,那个穿玫瑰红短裙的女人送给她的一只金色臂环。罗西的心里仿佛听到她在对自己怒吼,别再像只愚蠢而可怜的小羊那样咩咩叫了!
“住手,我警告你!”她一边对诺曼大喊,一边向那种被噎住的咋咋声走去。她紧咬着嘴唇,像盲人一样向前伸出双手。
你不能掐死他,她想,我决不能容忍,你早该滚蛋了,诺曼,快滚开,趁你还有机会,赶快离开我们。
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从黑暗中传来软弱无力的踢墙声,她可以想象出诺曼正狰狞地咧着嘴笑着,并掐着比尔的脖子,把他往墙上撞,刹那间她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只装满惨淡的可燃液体的玻璃器皿。
“你这狗屎,没听见我的话吗?我命令你,把他放下来!”
她伸出像鹰爪般强健有力的左手,臂环仿佛在燃烧,她隔着比尔替她租来的那件夹克和衬衫似乎看到了蓝色的火苗,但她手臂上并没有灼热的感觉,只有令人畏惧的振奋。她抓住那个向她施暴长达14年的男人的肩膀向后猛拉,力气大得令她震惊,然后隔着他的防雨布外套使劲扭他的胳膊,在黑暗中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她听见他摔倒时跌跌撞撞的声音,然后砰的一声,是玻璃摔碎的声音,墙上的卡尔·克里兹或是什么人的画像掉到了地上。
她听到比尔连喘带咳的声音。她张开手指,摸到了比尔的肩膀,便把双手搭了上去。他弯着腰,每吸进一口气,都马上剧烈地咳嗽出来。罗西并不感到奇怪,她知道诺曼有多强壮。
她担心自己的左手会伤到比尔,便用右手摸索着托起了他的左臂。她能感觉到左手凝聚着某种令人震撼的力量,她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比尔,来吧,跟我走。”她低语着。
她必须帮他上楼,她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做,毫不怀疑地认为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但他站在原地,对着自己的双手不停地咳嗽,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快点儿,真该死。”她急促地低语道,她本想说:“快点儿,你这该死的。”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谁,即使在如此绝望的环境下她心里也一清二楚。
他终于开始移动了,这在目前意味着一切。罗西像导盲犬般自信地带领他穿过了门廊,尽管他一直在咳嗽,但他毕竟能走动了。
“站住!”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诺曼的声音,尽管他用了警官的口气,但是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站住,否则我开枪了!”
罗西想:不,你不会开枪的,这会扫你的兴,但他的确开枪了,是那位死去的警察的点45口径手枪,子弹斜着射入天花板,在门廊封闭的狭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空气中的火药味呛得人想流眼泪。子弹明亮的轨迹消失后,她眼前留下了一串光斑。她想,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看一看周围的布局,弄清她和比尔处在什么位置。实际上他们就在楼梯底下。
比尔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整个靠在她身上,将她挤到了楼梯一侧的墙壁上。她挣扎着想使自己站稳些,这时她听到了诺曼匆匆的脚步声,他正向他们走来。
12
她抱着比尔走上了两级台阶,他步履蹒跚地想帮她,也确实帮上了一点儿忙。当罗西上了两层台阶后,用左手放倒了衣帽架当做路障。诺曼撞到衣架上,嘴里在咒骂着。比尔绊了一下,但没有倒下,她松开了手,她能感觉到他又弯下腰喘息起来,想让自己呼吸得顺畅一些。
“坚持住,”她说,“再坚持一会儿。”
她迈上两级台阶绕到了他的另一侧,这样可以用左手扶住他。她用胳膊搂住比尔的腰,这样走起来就容易多了。她拖着他上楼梯,呼吸急促,身体向右边倾斜,就像一个拖着重物、竭力保持平衡的人尽量不使自己显得气喘吁吁、膝盖打弯一样。如果必要,她觉得自己能把比尔一直拖上楼。比尔的脚不时踩一下楼梯,想帮她一把,但他的脚尖顶多掠过台阶上的地毯。当罗西数到第十层,也就是一半时,他已经能帮更多忙了。楼下不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被压垮的声音,那是衣帽架被诺曼约二百二十磅的体重压碎了。她又听见了他上楼的声音,但不是脚步,而是用手和膝盖爬楼梯的声音。
“你别想斗过我,罗西。”他喘着粗气说。她不知道他现在有多远,尽管那个衣帽架把他拖住了一会儿,但他不像罗西,还拖着一个受伤的。神志不清的男人。“站在那儿别跑了,我只想和你谈一谈——”
“滚开!”第十六级,第十七级,第十八级台阶,这里所有的灯都是黑的,一扇窗户也没有,黑洞洞的像只矿井。她晃了一下,伸出去寻找第十九级台阶的脚踩空了,原来前面是平地。显然只有十八级台阶,而不是二十级。这太棒了,她们比诺曼先上楼,尽管费了不少力气,但是成功了。
“滚开,诺——”
一个念头突然闪出来。这念头如此恐怖,好像有人猛地挤压着她的胃,她丈夫名字的后一个音节在她嘴边僵住了。
钥匙在哪儿?难道遗忘在大门的锁孔上了吗?
她松开比尔,左手在皮夹克的兜里摸索着。就在这时,诺曼的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小腿,像一条蛇一样只是纠缠它的猎物,并不急于毒死它们。罗西想也没想,用另一只脚向后有力地蹬去,帆布胶底鞋重重地踢在诺曼已经受伤的鼻子上。诺曼痛苦地嚎叫了一声,他想抓住楼梯扶手,但是剧烈的疼痛使他没抓住,顺着台阶又滚了下去。他接连摔了两跤,因为她听到了两次跌撞声。
“摔断你的脖子!”她轻声地尖叫着,这时她的手碰着了衣兜里的钥匙环,立刻宽慰了许多。感谢基督,感谢上帝,感谢天堂中所有的天使!但愿摔断他那只臭烘烘的脖子,让一切就此结束在黑暗之中,从此不再出现。”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她又听到他爬起来开始上楼梯的声音,而且边走边骂着所有他想得起来的脏话:婊子、妓女、同性恋者、杂种。
“我自己能走,”比尔突然说,他的声音极其虚弱,但她还是满心欢喜。“我能走,罗西,咱们去你的房间,那个疯子快要跟来了。”
比尔又咳嗽起来,诺曼在他们后面不远的地方笑着说:“对极了,小家伙,这个疯子快要赶来了,这个疯子会把你的眼球挖出来塞进你的脑袋里,让你吃下去,我真想知道它们是什么滋味儿!”
“走开,诺曼2”罗西尖叫着,在漆黑中带领比尔走过二楼走廊。她左臂搂着比尔的腰,伸开右手的手指在墙上摸索,寻找房门的位置。她的左手紧紧挨着她新生活中所积累的全部财富——楼门、信箱和房门的钥匙,一共三把,她紧紧地握着它们。“滚开,我警告你!”
在她身后的一片漆黑中,诺曼在高楼梯口不远的地方发出暴跳如雷的吼声:“你敢吓唬我?你这婊子!”
墙上凹进去的地方就是她的房门了,她松开比尔,挑选房门的钥匙,她房门上的钥匙不像楼门的钥匙,头是正方形的,她在黑暗中寻找着门锁。她听不见诺曼的声音了,他还在上楼梯吗?还是进入了走廊里?或者已经顺着比尔的声音摸到了他们身后?终于摸到门锁了,她用手指摸着锁孔,用钥匙往里插,但是无论如何都插不进去。她心急如焚,紧张得直发抖。
“插不进去,”她惊慌失措地对比尔说道,“钥匙是对的,可就是插不进去!”
“再试一次,钥匙可能插反了。”
“嘿,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楼上走廊中回响,像是从三楼的楼梯口发出的,紧接着是一连串毫无用途的扳动开关的啪喀声,“灯为什么不亮?”
“站在那儿别动,”比尔大喊了一声,立刻咳嗽起来,他试图清理嗓子,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咕噜声,又喊:“站在那儿别动!别到楼下来!给警察打……”
“我就是警察,傻瓜。”一个低沉的、问声闷气的嗓音就在他们身边,带着迫不及待的。满足的语调嘟哝着。当她终于把钥匙插进锁眼里面时,比尔突然被人从她身边拽走了。
“不!”她尖叫着,用左手在黑暗中摸索,她戴在大臂上的那只臂环从来还没有这样热,“不,放开他,放开他!”
她抓到了光滑的皮革,是比尔的夹克,但从她手中滑脱,又听到可怕的吸不进去空气的咋咋声,仿佛什么人的喉咙里被塞满了沙子。诺曼低沉地、门声闷气地笑着,罗西伸出双臂摸索着朝笑声走去。她摸到比尔夹克衫的肩膀,继续往上摸着,她摸到一样模糊不清的东西——像死鱼一样的东西,凸凹不平的……橡胶的……
是橡胶。
他戴着一副面具,罗西想。是某种动物的面具。
突然,她的左手被抓住,塞进温暖的潮湿之中。当她意识到那是诺曼的嘴时,他的牙齿已经向她的手指上咬了下来,一口咬进了骨头里。
她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但是又一次,她的反应不再像从前那样恐惧和绝望地放弃,让诺曼为所欲为。现在她全身像疯了一般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她并没有试图把手从他那正在咀嚼的嘴里拉出来,相反,她将手指弯曲起来,狠狠地挤压着他的牙龈,又用那只强有力的左手抓住他的下巴,用力一拉。
她手中发出奇怪的断裂声,像一块木板被膝盖骨压断。她感到诺曼退缩了回去,在他痛苦的嚎叫声中只能听得见元音:“啊……”他的下颌像文件柜上的抽屉似地撅了出来,已经和下巴上的关节脱节。他恐惧地尖叫着,罗西趁机将血淋淋的手指从他嘴里拿了出来。她想:这就是你咬人的好下场,你这畜生,让你在再咬人。
她从他的呻吟中听出他正在后退,顺着衬衫与墙壁的摩擦声摸索过去,心想,他现在该开枪了,一边转回身去找比尔。黑暗中看到他的黑影斜靠在墙上,绝望地咳嗽着。
“嘿,伙计们。玩笑开够了,该收场了。”是楼上那个男人在说话。他听起来是个性情急躁的人,听起来好像已经下楼,远远地站在走廊里。罗西用钥匙开门时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大喊起来,听上去完全不像她的声音。
“离开那儿,你这白痴,他会杀了你,别——”
枪响了,她向左边看去,刹那间像是噩梦般,她看到了诺曼,他曲膝跪在地上,子弹闪过得太快,根本不可能看清他头上戴着什么东西。然而她却看见了:那是一副龇牙咧嘴的公牛面具,张开的嘴边有一圈鲜血——那是她的血。透过它空洞的眼孔,她能看到诺曼邪恶的目光正在盯着她,那眼神像原始穴居人即将发起一场圣战一样可怖。
罗西把比尔拖进房间,撞上了房门。刚才还在抱怨的那个房客尖叫着。路灯从窗口投射进来,尽管浓雾将光线变得一片模糊,但是同门廊、走廊和楼梯相比,这里已经十分明亮了。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那只臂环,黑暗中它从床头灯的底座旁发出幽暗的亮光。刚才是我自己干的,她想。她是那样惊奇,简直要感到自己愚蠢了。全都是我自己干的,只要认为是它给我以力量就足够了——
当然,她内心那个理智的声音回答了她。当然是你自己干的,臂环根本没有魔力,魔力总是来自你自己的体内,力量——
不,不,她绝对不愿意沿着这条思路继续想下去了。正在这时,她的注意力被诺曼疯狂的撞门声转移了。廉价的木板在他的重击下裂开了,合页在呻吟着。远处楼上那个罗西从未见过面的邻居开始痛哭起来。
快点儿,罗西,赶快!你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该去什么地方——
“罗西……打电话……给……”比尔说到这里,剧烈的咳嗽使他无法继续下去。她没时间听这个愚蠢的主意,以后这可能会觉得不错,但现在他们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设法不被杀掉,她要照顾他,保护他……这就意味着必须带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对于他们都安全的地方。
罗西飞快地拉开壁柜的门,希望发现里面藏着一个陌生的未知世界,就像当她被雷声惊醒时充满了卧室墙壁的那个未知世界。阳光会倾泻进来,使他们那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感到眩晕。
但它只是个潮湿而密闭的狭窄空间,里面除了两件她经常穿的衣物:一件衬衫和一双胶底帆布鞋以外,什么也没有。哦,对了,还有一幅油画,靠在墙上,是她自己放在那里的。这幅镜框有些破损的油画是那种很普通的人物画,在任何一家古董店、跳蚤市场或当铺里都可以见到。
门外走廊里,诺曼又开始撞门了,这次声音更大了,是木头的断裂声和地板的嘎吱声。只需再有两三下,门就会被撞开,出租房屋的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它决不是普通的油画!”她喊道,“它是专门为我而来的,它决不是一幅普通的油画!它曾经进入过另一个世界,我知道它去过,因为我拿到了她的臂环!”
她回头看了看那只臂环,然后跑过去,从床头柜上抓起它,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重,而且在发热。
“罗西,”比尔说,她看到他把双手放在喉咙上,她想他嘴里一定在出血,“罗西,我们得叫——”刹那间,明亮的光线射进了房间里面,比尔大喊了一声……然而这不是她所期盼的夏日阳光,这是月光,它从壁柜外面开放的空间射进来,洒满了整个地板。她转身走向比尔,手里握着臂环。她往壁柜里看了看,在原来是壁柜后墙的地方她看见了小山顶,青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山脚下幽暗的神庙轮廓在暮霭中闪闪发光,但最美妙的还是月亮,它像一面银盘似地挂在紫黑色的夜空中。
她想起他们今天见过的那只雌狐在一千年以前也是这样地欣赏月光,当它的小宝贝们在断裂的树干下酣睡时,它便用那双黑色的眸子迷恋地注视着月亮。
比尔显得很迷茫,月光照在他脸上似乎给他镀了层银铂。“罗西……”他忧虑地低声说。他嘴唇动了动但再没有说出什么。
她拉起比尔的胳膊:“跟我来,比尔,我们得走了。”
“发生什么事了?”伤痛和迷茫使他看上去十分虚弱,他的表情和罗西形成鲜明的对比,罗西对他那种迟钝的反应感到发疯和焦灼不安,强烈的爱——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点燃了她胸中的火焰。她要保护他,保护他远离死亡,假如这种事情真的发生的话。
“别管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你要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能驾驶摩托车一样,跟我走,我们现在必须离开。”
她用右手拉着比尔往前走,臂环像一只金色的面圈似地挂在左手上,他迟疑片刻,这时诺曼又在外面踢门并高声叫骂起来。随着一声愤怒和恐惧的尖叫,她换了一只手,一把将比尔推进壁柜,一起进入壁柜外边那个一望无垠的月光世界。
13
从那个婊子把放在楼梯前的衣帽架推倒后,事情就开始变得糟糕起来。诺曼不知怎么被绊住了,一个铜制的衣钩恰巧穿进了衬衣的扣眼里面——简直是本星期以来玩得最完美的一个把戏。另一个钩子钩住他的裤兜,就像一个笨拙的小偷在偷他的钱包。第三个比较钝一些的铜钩刺中了他的下身,他诅咒着,不停地晃着身体,试图摆脱困境,然而讨厌的衣帽架仍然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使他无法脱身。从后面把它拖开看来也不可能,又一个衣钩像铁锚般莫名其妙地钩住了楼梯旁的栏杆。
他必须赶快上楼,在这之前,他不希望被她锁在门外,单独和那个穿套头衫的家伙在密室里幽会。只要有必要,他毫无疑问会砸烂那扇门。
在他的警察生涯中不知有多少次破门而入的经历,有时需要对付的家伙相当凶悍。不过现在,时间是个必须考虑的因素。
他不想开枪,用这种办法解决他那到处游荡的罗西未免过于迅速、简便了,但是如果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能尽快奏效的话,开枪将是他惟一的选择,这将是个多么大的耻辱!
“戴上我,头儿!”从衬衣兜里传出公牛的喊叫声,“我晒得很黑,很结实,我休息好了,我准备好了!”
哦,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诺曼从衣兜里取出并闻了闻带有小便和橡胶气味的面具,把它戴在头上。气味并不坏,事实上,当你把它们混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变得很美妙,令人感到惬意。
“公牛万岁!”他高喊着。扭动着,举着枪又向前挪了一步,在他还没把别住左腿的衣钩弄掉之前,诺曼几乎没有发现,该死的衣帽架突然在身体下面断开了。他藏在面具后面的脸咬牙切齿地狞笑着,发出一种重重的咔哒声,就像子弹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
“你难道不想跟我玩一玩,罗丝?”他一边把挂住脚和膝盖的衣帽架从身子下面抽出来,一边说,“快停下来,别躲了,我只想和你谈谈。”
她冲他大喊,不停嘴地说了一大堆毫无意义的句子。他尽可能迅速而安静地往前爬着。他终于感觉到她就在前面,伸出手抓住她了的左腿,用指甲掐进肉里的感觉真令人愉快!抓住你了!我的上帝!,抓住——
她的脚突然像铅头棍一样从黑暗中踢来,踢中了他的鼻子,它整个儿被踢歪了。他感到疼极了——好像有一群非洲蜂在大脑里狂蜇一气。她挣脱了他,但诺曼几乎没有感觉到,他已经向后仰倒,手碰到了栏杆却没能抓紧,身体顺着栏杆向下滑去。他滚到了衣帽架下,抓枪的手指远离扳机,免得在自己身上穿个洞……他在一堆乱糟糟的东西上面躺了一会儿,摇摇头,抖掉撒满脑袋的碎片,试图再一次站起来。
这一次,他的思想没有发生跳跃,意识也没有完全中断,但他一点也不记得他们在楼梯上冲他喊了些什么或者他自己回答了些什么。他的鼻子疼得要命,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但他知道有人想插进来干扰这次聚会,似乎是个无关的房客,罗西的男朋友让他离远点。这事对他大有帮助,因为他可以借此确定罗西的男朋友所在的位置。诺曼摸到他的位置,那家伙正在这里。他用手勒住他的脖子,这回要把活儿干得干净点。然而就在这时,罗西的一只手摸到他脸上……摸到了他的面具上。它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注射了诺佛卡因后被抚摩的快感。
是罗西。罗西正在抚摩他,她就在这儿。
自从她拿着他那只该死的信用卡逃走后,这还是第一次抚摩他。
她现在就在这儿,诺曼对那个男朋友失去了兴趣,他抓住她的手,塞进面具上被称做嘴的圆孔里,一口咬了下去。
这感觉真令人心驰神往,只是——
只是正在这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某种十分糟糕的事情。某种可怕的事情。
她好像把他的下巴拽下来了。疼痛飞快地传到脑袋两侧,他尖叫着从她身上缩了回来。
这个什么啊?,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把她从一个听话的女人变成了一头恶魔?
那个无辜的过客尖叫起来,诺曼断定自己曾经向他开了枪。反正他已经朝别人开过枪了。人要是发出这样的叫声,不是身上中了枪弹就是着了火。
他接着把枪口掉转到罗西和她的男朋友所在的方向,却听见有扇门咣一声关上了。
那个杂种终于把他关到门外了。
然而、此时此刻这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他的下巴代替鼻子成了疼痛的焦点。她到底对他干了什么?他的下半个脸似乎不仅被撕裂,而且大大地神长了,牙齿已经不在原位,它在界尖前远远的某个地方晃悠。
“别傻了,诺米,”他父亲低声说,“她只是把你的下巴弄脱臼了而已。你知道该怎么办,那就快干吧!”
“闭嘴,老家伙。”诺曼想回答,但是从瘪下去的面具底下仅仅发出一连串没有任何含义的词。
他放下枪,将手指伸进面具的边沿(自从戴上面具后他就没有摘掉过,这倒使一切变得简单了),重新弄好了面具,然后轻轻地用手掌摸着下巴,好像要安装掉出底座的滚珠轴承一样。
他强忍疼痛,用手在下面滑动了一点儿,托住下巴往斜上方猛推上去。
一阵剧痛,因为只有一边回到了原位,另一边脸扭曲着,像一只没有进入滑轨的抽屉。
“扭得太久,就无法恢复原状了!”他母亲在他脑子里说——这昔日的诅咒他记得太清楚了。
诺曼又一次向上猛推右边的下巴,他听到从脑袋深处传来“咔哒”一声,下巴复位了。然而他觉得整个肌键都被拉松了,短期内恢复不了弹性,他有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要是他打个呵欠,下巴就很可能会掉到皮带扣上去。
“面具,诺米,”他父亲又在低声说话,“面具能帮你一把,最好把它戴好。”
“说得对。”公牛说。它现在被卷在诺曼上半部脸上,因此声音含糊不清,但诺曼完全听得懂。
他小心仔细地把面具拉下来,一直套到下巴骨底下。这确实有用,它就像体操教练保护运动员一样托住了他的脸。
“好啊,”公牛说,“干脆把我当成个下巴托。”
诺曼深深吸口气,挣扎着站起来,同时把那把点45式手枪别进裤腰里。真酷,他想,这是男人的世界,女人不该插手。他甚至觉得通过面具的眼孔看世界,要看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似乎他的视力也提高了。这无疑只是他的想象,但它的确起了点儿作用,使他感觉良好,并建立起了自信心。
他背靠在墙上,猛地往前一跳,撞在那扇罗西和那位变态狂朋友走进去的大门上。他的下巴在面具紧绷之下仍然疼得发抖;但他毫不犹豫地又一次全力撞了上去。门框嘎吱作响,一长条银色的木板从门框上掉落下来。
他突然发现自己渴望哈里·毕辛顿也在这里。他们两人只需要撞上一次就可以把门撞开,然后让哈里对付他的老婆,他自己对付她的男朋友。和罗西干一次是哈里一生中无法说出口的一个最大的愿望,尽管诺曼不能理解,但每当他来做客时诺曼都能从他眼睛里看到这种欲望。
他再一次向那扇门撞去。
记不清已经是第六次还是第七次了,门锁终于被撞开,诺曼顺着惯性冲进了房屋。她就在这儿,他们只能在这儿。
可是他一个人也看不见,汗水流进眼睛,霎时视线变得模糊了。屋子里好像是空的,但是不可能。
他们没有从窗户出去:窗户关着,上了锁。
他借着从外面射进来的笼罩着雾气的昏暗灯光搜遍整个房间,脑袋来回转动着,费迪南德的犄角伸向空中。
她在哪儿?杂种!以基督的名义,她究竟到哪儿去了?
他看见房间远处有个敞开的小门,里面有个关得紧紧的小衣柜。
他走过去,用目光扫视着整个浴室。浴室是空的,除非——
他拔出枪,对着浴帘连开两枪,在印花塑料浴帘上打出了一对惊奇的黑眼睛。他把浴帘拉到一边,浴缸是空的。
子弹在瓷砖上打出了两个洞,这就是全部的破坏范围。
也许这样更好,无论如何他并不想杀了她。
但是她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诺曼转身回到房间,跪在地上(由于怕疼缩了一下,其实并没有真正感觉到疼),用枪在床底下来回扫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他气得向地上猛击一拳。
他向窗口走去,因为这是惟一漏掉的地方,至少他暂时还这样以为,尽管眼睛早已告诉他那儿没什么线索。
直到他看到了像是月亮的光线从另一扇打开的门中泻入,他才发现第一次搜索时漏掉了这扇门。
月光?你真的以为你看到了月光吗?你真傻,诺曼,难道你忘了,外面是大雾的天气,儿子,漫天大雾。而且即使今晚真是本世纪最美好的月圆之夜,这也只是个壁柜而已。准确些说,它只是二层楼上的一只壁柜。
它也许是,但他身上的汗味、油腻的头发……一切都足以使他确信,一个父亲未必掌握着世间的真理。诺曼知道,月光从二楼的壁柜中泻入纯粹是无稽之谈……但这恰恰是他看到的东西。
诺曼垂下拿枪的手,慢慢往那扇门走去,停在反光的地板上。
他透过面具的眼孔(奇怪的是,似乎他的两只眼睛始终是从一个眼孔中观察事物的)扫视壁柜。
壁柜两边都有衣架,空荡荡的衣架悬在金属棍上,但这个壁柜的后墙不见了,在本应是后墙的地方,现在是一片洒满月光的山坡,山上长满郁郁葱葱的青草。
董火虫在昏暗模糊的树影间闪烁。飘过天空的云彩靠近或遮住月亮时像一盏盏顶灯。还不是满月,但月亮也快圆了。
山脚下是一座废墟,诺曼觉得它看着像一个荒废的农场,或者是一座废弃的教堂。
我真的疯了,他想。要不就是她把我打得丧失了意识,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不,他不接受这个结论,也不愿接受。
“回来,罗丝!”他在壁柜里喊……严格地说,它已经根本不是壁柜了,“回来,你这杂种!”
没有回应,只有那不真实的景色……一阵微风吹过,送来青草和野花的芬芳,证明它并不是诺曼古怪而完美的幻觉。
甚至还有别的:蟋蟀的鸣叫声。
“你偷了我的信用卡,你这杂种。”诺曼用低沉的声音说。
他走近壁柜,抓住一个挂在壁柜上的衣架,就像拉着吊环乘坐地铁的乘客一样。他身外是那个怪异的月光世界,但是这一刻里,他所有的恐惧都被淹没在愤怒中了。“你偷走了它,我要和你谈谈这件事情……离近点儿谈……”
他低头走进壁柜,绕开金属棍,几个衣架被他碰落在木地板上。然后,他直起腰在原地站了片刻,注视着展现在他面前的另外一个世界。
他继续往前走。
好像有一种往下走的感觉,就像在一幢高低不平的古老的房间里走路,但是仅此而已。只走了一步,他就已经走出了壁柜。他正站在草地上,带有花香的夜风从四面八方吹拂着他,从面具的眼孔吹进去(现在面目上只有一只眼孔,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自从迈出这一步以后,他对此已不再觉得奇怪),使他那红肿的皮肤感受到一股清新的空气。他抓住面具的边缘,想把它摘下来,让整个面孔都享受一会儿清爽的夜风,但是面具摘不下来。它长在了他脸上,一点儿都动不了了。
第九章 我要报答
1比尔在洒满月光的小山周围仔细观察了一番,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手伸到脖子下面,按摩着喉结。罗西看见他青肿的伤口像扇面一样展开。
夜风像一只温柔的大手,抚摩着她的眉毛。它柔和而又温暖,带着夏季的芳香。风中没有潮湿的雾气,没有东城大湖附近那种阴霾的气息。
“罗西,这事真的发生了吗?”
在她还没有考虑怎样回答之前,一个仓促的声音插了进来。
女人!你!女人!
这是红衣女人,罗西觉得她现在穿的是一件蓝色大衣,尽管在月光下不能完全确定。“温迪·亚洛”站在山半腰。
“把他带到这儿来!没有时间了!快点儿过来!这儿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罗西仍然挽着比尔的胳膊,她想带他一起往前走,但他拒绝了。他吃惊地看着山下的“温迪·亚洛”。诺曼在他们身后门声闷气地、恐怖地吼叫着她的名字,比尔听到后怒火中烧,但仍然纹丝不动。
“罗西,那女人是谁?”
“别管那么多了,快走!”
这一次她不再是轻轻地拉,而是使劲儿拽他的胳膊,几乎要发疯了。走了十来步后,他咳嗽得更加厉害起来,眼珠都鼓出来了。罗西脱下他为她租来的夹克衫,把它扔在草地上,随后是毛衣,只留下贴身的一件无袖套头汗衫。臂环套在胳膊上刚合适,她顿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力量来自内心还是来自真实已经没有多大关系。她迅速回头看了一眼,以为诺曼会追过来,但是没有,现在还没有看到。她只看到了马车,没有套缰绳的小马驹在月光皎洁的草地上啮咬着青草。她记得以前见过同样的情景。这时画面又换了。背对着画面的不再是那个穿短裙的女人,而是一个看上去像有角恶魔般的怪物。她想,它的确是恶魔,不过也是人。它是诺曼。她记得在子弹划过的明亮瞬间曾经看见他头上长出了牛角。
“那个女人,为什么走这么慢?快点跑!”
她用左手搂着比尔,他的咳嗽开始缓解。她支撑着他下山,“温迪·亚洛”正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罗西几乎已经是架着比尔走了。
“你是……谁?”当他们走近时,比尔问那个女黑人。他突然又爆发了一阵咳嗽。
“温迪·亚洛”没有理睬比尔的问题,她伸出自己的手,从另一边搀扶着他,使他不至于倒下去。她对罗西说:“我们必须快点儿,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罗西说。
“我们必须快马加鞭了!”
她们二人支撑着比尔,向那座公牛神庙走去,身边带着长长的影子。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座建筑物的巨大黑影,看似一只饥饿难耐的怪物。罗西心怀感激地跟着亮光中的“温迪·亚洛”往前走。
神庙后面的荆棘丛中,一件玫瑰红裙式外套就像挂在衣勾上一样悬挂在树枝上。那正是一模一样的两件中的另一件。罗西沮丧地看着它,但一点也不感到吃惊。这是一件罗丝·麦德式短裙,那个说起话来跟她一样甜润、沙哑的女人穿过的那种古希腊式无袖束腰裙。
“穿上它。”女黑人说。
“不,”罗西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敢。”
“回到我这儿来,罗丝!”
比尔听到声音跳了起来,转过头去。他睁圆双眼,皮肤比月光还要苍白,嘴唇在颤抖。罗西也很害怕,但是她感到在害怕的下面还隐藏着怒火,就像有条巨大的鲨鱼在绕着小船打转。她怀着绝望的心情希望诺曼不会追上他们,油画在他们身后啪略一声就此关闭。但是她明白这种事情不会出现,诺曼已经发现了这幅油画,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进入这个世界。
“回来,你这杂种!”
“穿上。”那个女人重复着。
“为什么?”罗西问,但她的双手已经开始行动起来,她穿上短裙,‘为什么我非穿不可?”
“因为她要你这样做,她能够得到她所需要的一切。”黑女人看着比尔,他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罗西。“请你转过身去,”她告诉他,“你不能看见她的身体,否则你的眼睛会掉出来,转过身去,这是为你好。”
“罗西,”比尔不敢肯定地说,“这一定是个梦,对吗?”
“是的,”她说,毫无生气的声音里露出一种深思熟虑的语气,她以前从来不用这种语气说话,“是的,一点不错。就照她说的去做吧。”
他轻快地转过身,像一位士兵遵命向后转。现在他面朝建筑物后面的一条狭窄的小路。
“脱掉身上那件马具,”女黑人说,不耐烦地用手指了指她的胸罩,“束腰裙底下不能穿这玩意儿。”
罗西解开胸罩拿下来,不等解开鞋带就直接扒掉了运动鞋,最后脱下了牛仔裤。当她身上只剩下一条朴素的白色内裤时,她站在那里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温迪·亚洛”。她向她点了点头。
“还有那一件。”
罗西脱下了内裤,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树枝上取下那件古老的无袖束腰短裙,把它穿在身上。女黑人走过来帮她。
“我知道怎么穿!离我远点儿!”罗西怒气冲冲地顶撞着她,像穿体恤衫一样,把那件古典式无袖束腰裙从头上套下去。
“温迪·亚洛”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罗西,甚至当她在肩膀处发生了小小的麻烦时也没有走近帮她。一切停当以后,罗西裸露着右肩,臂环在左肘部闪闪发光,她已经变成了油画上那个女人的形象。
“你可以转过来了,比尔。”罗西说。
他转过身来,从头到脚仔细地端详着她,他的目光在华丽棉织物紧贴着的乳房处停留了一会儿,罗西并不介意。“你像另一个人。”他终于说道,“像一个危险的人。”
“事情在梦中就变成了这样。”她说,她又一次听到自己冷若冰霜、深思熟虑的声音。她讨厌这种声音……但是她也喜欢它。
“你需要我告诉你该做些什么吗?”女黑人说。
“不,当然不需要。”
罗西升高了嗓音,她喊出的声音既富有野性又和谐悦耳,已经完全不是她的声音,而是另一个……除非这是另一个罗西的声音,这的确还是她的声音。
“诺曼!”她喊道,“诺曼,我在这里!”
“耶稣基督,罗西,请别这样!”比尔透不过气来,“你疯了吗?”
他试着抓住她的肩膀,她不耐烦地甩掉他的手,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他只好像“温迪·亚洛”一样退后了一步。
“这是惟一的出路,也是正确的方法。此外……”她闪烁其辞地看着“温迪·亚洛”,“其实我用不着非做不可,是吗?”
“是的,”穿蓝色睡裙的女人说,“女主人可以自己来做。如果你想妨碍她或者想帮她,她会让你后悔。你要做的就是那个杂种认为是个女人都能做的事情。”
“把他引诱过来。”她喃喃地说,目光在月光下闪烁着。
“说得对,”那女人回答,“把他引诱到通向花园的小路上。”
罗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始召唤诺曼。她感到肉体上的臂环像是一股奇怪的、令人欣喜若狂的甜蜜火焰,它使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那样洪亮,像德克萨斯看林人的喊声,她在迷宫中为了让婴儿哭出声曾经用那种声音吼叫过。
“下……来……诺曼”
比尔吃惊地看着她。她虽然不喜欢,但仍想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他是个男人,不是吗?有时男人也得学着害怕女人,有时女人只能用这种方法保护自己。
“接着喊,”黑女人说,“我跟你的男人就在这里等你,我们会很安全;那人会从神庙里走过来。”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总是这样做。”黑女人简短地说,“记住他是什么。”
“一头公牛。”
“没错,一头公牛。你就是那个编制丝绸小帽引他上钩的姑娘。切记,如果他抓住你,没有任何魔法可以摆脱他,很简单,他会杀了你。我和我的女主人一点也救不了你。他想喝你的血解渴。”
我比你更清楚这一点,罗西想到。我很多年以前就知道。
“别去,罗西,”比尔说,“跟我们待在这里。”
“不。
她推开他,感到小腿上扎进一根刺,疼痛的感觉和她喊叫的感觉一样使她着迷,甚至顺腿流下来的鲜血也变得很可爱。
“小罗西。”
她转过身。
“你必须走在他前面。知道为什么吗?”
“是的,当然知道。”
“你说他是只公牛,这是什么意思?”比尔问她。他听上去很担心,还有些生气……罗西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爱他,她想她以后也不再会有了。他看上去那样的苍白无力。
他又开始咳嗽了。罗西用一只手放在他胳膊上,又害怕他会躲避她的手。但是他没有。暂时还没有。
“就待在这里,千万别走开。”说完她便匆匆离去。他看见神庙的另一边有一条小路伸向远方,那件古希腊式无袖束腰裙在月光下闪了一下,便从那条小路上消失了。
一会儿,她的喊声便响彻了整个夜空,轻快而又有些令人畏惧:
“诺曼,你戴着那副面具看起来真傻,”停了一会儿,又喊道,“我再也不怕你了,诺曼—”
“我的天,他会杀了她的。”比尔轻声低语着。
“可能,”穿蓝色套装的女人回答道,“今晚有人会死,那是为了……”她停住话头,头昂得高高的,滚圆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你听见什么——”
一只棕色的手突然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虽然用力不大,却使比尔感到它随时有可能会使劲儿。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种确信,或是肯定,这只手捂着他的嘴、手指头压着他的脸颊的感觉,说明这绝对不可能是个梦。尽管他希望相信这一切都是梦,但他却做不到。
女黑人用脚尖站着,像个情人一样靠在他的身上,他的嘴巴仍然无法张开。
“嘘,”她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他来了。”
他能够听见青草和树叶沙沙作响,接着是呼嗤呼嗤沉重的呼吸声,其中还夹杂着哨声,使他联想到一个体重在三百五十磅左右,比诺曼·丹尼尔斯要重得多的人。
或者联想到一只巨兽。
女黑人慢慢从比尔嘴上挪开手,他们互相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对方,就那样站着,倾听这只动物逐渐走近的声音。比尔极其肯定地认为,诺曼或者由诺曼变成的什么怪物,最终不会走进那座建筑。他,或者它会始终在周围转来转去,发现他们后,它会在地上执拉一会儿,低下榔头般坚硬的脑袋,然后在这条毫无希望的狭窄小路上追逐、制服、践踏、最终用角牴伤他们。
“呼哧……”是她的呼吸声。
“诺曼,你这白痴……”
喊声像烟雾,又像月光般向他们飘过来。
“你真是个大傻瓜……你真以为能抓住我吗?你这愚蠢的老公牛!”
接着爆发了一阵故意装出来的大笑。这声音使比尔想起了玻璃丝、打开井盖的水井、以及深更半夜的一间空房子。他浑身战栗,胳膊上长满了鸡皮疙瘩。
神庙前,罗西大喊大叫的地方现在一片宁静,只有阵阵微风轻轻吹拂着灌木丛,打破了这种宁静,就像有人在梳理着乱成一团的头发。头上,银盘般苍白的月亮藏在一团乌云后面,使乌云的周围镀上了一层亮光。天空中群星灿烂,但是比尔一个星座也没有认出来。忽然……
“诺……曼……你不想跟我谈……谈吗?”
“哦,我会跟你谈的。”诺曼·丹尼尔斯说,比尔的心脏骤然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同时他感到女黑人也吃惊地哆嗦了一下。那声音从不到二十码远的地方传来。似乎诺曼在故意弄出那种笨拙的声响,让他们跟踪他的声音,然后当宁静对他有利时,他变得无声无息。“我会跟你挨得紧紧地谈谈,婊子。”
女黑人的手指放在比尔的嘴上,告诫他绝对保持安静,但是比尔不需要她的指示、他们的眼睛直了,不敢确信自己看见诺曼走进了建筑物中,
片刻的宁静变得很漫长,给人一种永恒的感觉。甚至罗西也在等待着。
突然,诺曼从不远处开腔了:“呸,你这老杂种,你在这儿干什么?”
比尔看了一眼女黑人。她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她也不明白。他意识到了一件恐怖的事:他想咳嗽。他感觉到几乎无法将软腭的震颤压制下去,那女黑人担忧的眼睛盯着他看,他把嘴压在胳膊肘上,试图将咳嗽压回到嗓子眼里。
我无法保持得太久,比尔想到。天哪,诺曼,你为什么不快点儿走开?刚才你不是走得很快吗?
好像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远处又传来喊声:“诺——曼!你他妈的太慢了,诺——曼!”
“婊子,”从神庙的另一边传来沉重的声音,“哦,你这婊子。”
鞋底在碎石上摩擦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比尔从脚步的回音意识到诺曼已经进入那座被女黑人叫做神庙的建筑中,他还意识到别的事情:咳嗽的冲动已经被压下去了,至少暂时如此。
他向穿蓝色睡裙的女人弯下了腰:“我们现在干什么?”
她用耳语回答他,弄痒了他的耳朵:“等待。” 2
发现面具变成了他肉体的一部分使他大吃一惊,在害怕升级为恐惧之前,诺曼在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什么,使他把注意力完全从面具上转移开了。他匆忙走下斜坡,跪在地上,拣起毛衣看了看,扔到一边。然后他又拣起一件夹克衫,没错,那是她的。一件摩托夹克衫。那家伙跑得挺快,她跟他一起骑摩托车出外,这想法激怒了他。扔掉之前,他在上面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跳了起来,眼睛狂暴地扫视着周围。
“你这个杂种,”他低声嘟哝着,“你这肮脏的骗子。”
“诺曼!”声音从黑暗中飘来,有几秒钟他几乎停止了呼吸。
已经近了,他想。该死,她离我很近,我还以为她在这座建筑中。
他站在那里像尊石像,想知道她是否还会喊。她真的又喊了:“诺曼,我在这里!”
他又用手摸面具,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往下拽,而是抚摩着它,起身往山下的建筑废墟走去。他想他能够看到通向那里的痕迹,在有脚印的地方沿路都撒着草屑,但是月光使这些痕迹变得十分模糊。
似乎为了证明他的方向正确,她那疯狂的、带有嘲弄意味的喊声又响起来了:“到——这——儿——来——,诺曼!”好像她一点也不怕他似的,好像她已经等他等得不耐烦了。婊子!
“待在那儿,罗丝,”他说,“就在那儿,关键是别动。”他仍然把警察专用的手枪塞在牛仔裤的腰带上,这只枪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不知道一个人是否在幻觉中能够开枪,他绝对无意寻找答案。他想跟他那位到处闲逛的小罗丝私下谈一谈,这不是一把枪所能解决的。
“诺曼,你戴着那副面具看起来好愚蠢……我已经不再害怕你了,诺曼……”
你会发现那是一种风尚癖好,你这婊子,他想。
“诺曼,你这个白痴!”
好吧,她也许不在建筑物里,她有可能已经从那里出去了。这没有关系。如果她真的认为她能够在平面的游乐场上跑过我,我会让她这一生都吃惊的。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吃惊。
“你真是个大笨蛋!你真的以为能抓住我吗?愚蠢的老公牛!”
他向右边挪动了几步,想静悄悄地过去,他不想使自己的动静像一头闯进瓷器店里的公牛。他在通往神庙的几只有裂缝的台阶旁停住了脚步,那神庙就像他在希腊神话中读到过的那种,他研究着它。建筑物很明显已经废弃了、倒塌了,变成了一堆废墟,但是这个地方并不那么怪异,而是像家里一样有点神秘。
“诺——曼……你不想跟我谈——谈——吗?”
“哦,我会跟你谈的,”他说,“我会跟你离近点儿谈,你这个杂种。”他在台阶右边茂密的乱草丛中看到了什么:野草中有一尊头像,它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天空。诺曼跨了五步便走到它旁边,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十秒钟或更久一些,想弄明白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没有错,巨大的头像长着他父亲的面孔,他空洞的眼睛愚蠢地反射着月光。
“呸,你这个老杂种,”他轻轻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石头父亲没有回答,但他的妻子回答了他。
“诺——曼……你他妈的太慢了,诺——曼!”
优美的语言,也是他们教会她使用的,公牛评论道,不过它现在是在诺曼的脑子里做评论。毫无疑问,和她相处的是一些伟大的人,他们已经将她的生活整个地改变了。
“杂种,”他用沉闷而颤抖的声音说,“哦,你这杂种。”
他离开草丛中的石刻头像,克制住回头像对付夹克衫一样向它吐一口唾沫,或者拉开牛仔裤拉链,浇它一头尿液的欲望。现在没有时间做游戏了。他匆匆走上裂口的台阶,向神庙的黑色入口走去。他的脚每上一步台阶,都产生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这种钻心的痛苦一直传递到腿上、背后,甚至牵连到受感染的下巴,好像面具只贴在他的下巴上,因为那里疼得要死。可惜他没有带查理·戴维牌警察专用阿司匹林。
她怎么可以这样做,诺曼?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对他低声说话。听上去仍然像他的父亲,但是诺曼从不记得他的父亲会这样不自信,这样担忧。她怎么敢这样做?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到台阶顶层,停了下来,脸上和下巴疼得厉害。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对幽灵说。但是我会告诉你一件事,老父亲,如果这真的是你的话,一旦找到她,我要把她身上所有的变化喊一声再交回去,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
你肯定想试一试吗?那声音问道。诺曼眼睛直视着前方,又停住脚步,挺胸抬头。
你知道怎样做更聪明些?那声音又问道。撤退是最聪明的选择。我知道这话听起来会有什么感觉,但是这是最有利的选择,诺曼。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个陷阱。如果你走进去,你会遇到比下巴扭伤或者面具除不掉要大得多的麻烦,为什么不转过身,回到你来的那个地方去呢?为什么不回到她租的那间小屋,在那里等她呢?
因为他们没有回来,老父亲,诺曼告诉那个声音。他被这个幽灵般的声音的耐心和自信所震动,但是并不同意他的看法。警察会来到这里,他们会带我走,在我闻到她的香水味之前把我带走。因为她对我说了那些话。因为她变成了妓女。我从她说话的方式就可以判断出来。
不要在意她说话的方式,你这个白痴!如果她堕落了,让她和她的狐朋狗友死了以后烂在地下!别再考虑这件事,现在还为时不晚。
他实实在在地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睛,看着神庙大门上出现的一行字:偷丈夫信用卡的那个女人不该活着。
他的疑问立刻踪影全无。他再也不愿听从他那位怯懦的手淫者老父亲的话了。他穿过通行无阻的门廊,进入潮湿的黑暗当中。黑暗……但是还不至于什么也看不见。月光像一束束闪亮的银屑,从狭窄的窗户里笔直地照射进来,勾画出一座看起来很像罗吉和她的伙伴们在奥布莱威利曾经崇拜过的教堂废墟。他走过撒满落叶的小路,月光下一群蝙蝠像一股旋风般拉长声音尖叫着朝他俯冲过来,在他面前拍打着翅膀,他只能挥舞着自己的胳膊,试图轰走它们。“走开,杂种。”他嘟哝着。
当他走到从门口通向右边祭坛的石头门廊前时,看见一棵灌木上挂着一团蓬松的东西。他弯下腰,拿到眼前看了看。在这种光线下很难确定它是什么东西。但他想,这东西是红色的,或者粉色的。她难道穿着这种颜色的衣服吗?他想她曾经一直穿牛仔裤,但是现在他的大脑里一切都乱了。即使这是牛仔裤,她脱掉了那家伙为她租来的夹克衫,或许夹克衫的下面还有——
他身后发出轻轻的、像三角旗在风中飘拂的声音。诺曼刚转过身,便看到一只棕色的蝙蝠猛扑过来,长满胡须的嘴巴在他身上乱咬一气,翅膀也在扑打着他的脸颊。
他松开已经摸到枪把的手,一把揪住了蝙蝠,将它的翅膀折向身体,狠狠地扭断了骨头,其情形酷似一个疯狂的手风琴演奏者。他凶狠地把它撕成两半,一大堆退化的内脏掉落出来,弄得他满鞋都是。“你他妈的应该离我远点儿。”诺曼说完,把残尸扔进了神庙的阴影中。
“你杀蝙蝠很在行,诺曼。”
耶稣基督,她已经离得很近了,几乎就在身后!
他转身太快,差点儿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石头门廊。
神庙后面有一片斜坡通往小溪边,其间是一座世界上最死气沉沉的花园,他那可爱的满世界闲逛的小罗丝就在那里。她站在月光下面,头扬得高高地看着他。三件事一件比一件使他更吃惊:第一,如果她曾经爱穿牛仔裤,她决不会再穿了,她穿了一条超短裙,好像要去参加由大学生联谊会举办的成年仪式聚会;第二,她改变了发型。它染成了金色,并且从前边辫到了后边;第三件事,她变得漂亮了。
“蝙蝠和女人,”她毫无表情地说,“这就是你要对付的,是吗?我简直要为你难过了,诺曼。作为一个男人,你真是一个痛苦的例外。你不是个男人,不像。你戴的那个愚蠢的面具不会把你变成真正的男人的。”
“我要杀了你,你这婊子!”诺曼从门廊里跳了起来,全速往山下她的那个方向奔跑,苍白的月光下,枯萎的草地上,长长的、长着一对犄角的黑影紧紧跟在他的身边。
3
有好一会儿她都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当他全速地飞跑过来,在那副令人厌恶的面具里面尖叫的时候,她的肌肉甚至变得僵硬起来了。最终还是一个可怕的幻觉促使她移动起来,她认为那是理智送给她的,那是他用在她身上的网球拍,它湿淋淋地沾满了鲜血。
她转身往溪边跑去,短裙随风摆动。
那些石头,罗西……一旦你掉进那条小溪里……
但是她没有掉进去。她是真正的罗西,罗西就是她自己,她不会掉进小溪中。除非她让自己想着掉进去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否则她不会。溪水的强烈气味刺激得眼睛疼……嘴巴受到欲望的驱使而痉挛起来。罗西伸出左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捏住鼻子,跳上了第二块石头,又从那里跳上了第四块,最后一下跳到了对岸。太容易了。后来她又伸开四肢,在滑溜溜的草地上小心地爬行着,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黑水。这之前她还认为一点问题都没有。 4
诺曼看见她掉下去,他笑了。她马上就要浑身湿透了。看起来会是这样。
别担心,罗丝,他想到。我会把你拖上来,还会帮你弄干身上的水,真的。
后来她又从坡底下露出了头,爬上了对岸,从肩膀上射来一束可怕的目光……好像她害怕的不是他,她用眼睛注视着水面,当她站起来时,他看见她的臀部像在阳光下一样闪闪发光,明亮的线条朝他晃了晃。最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他感到自己的裤子里面硬起来了。
“过来啊,罗丝。”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他匆匆往溪边赶去,践踏着罗西的方头皮鞋踩出的纤细柔和的脚印,当罗西刚爬上对岸不久,他便赶到了溪边。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这一次她很明显是在看他。然后她做了一件事,使他大吃一惊,一步也走不动了。
她向他竖起了中指,又在他的眼前吻了吻指尖,然后往前方那条枯萎的丛林小路跑去。你看见了吧,诺曼老伙计?那只公牛在他头脑深处问。那条母狗刚才用中指对你无礼了,你看见了吗?
“是的,”他喘着气,“我看见了。我会处理这件事的。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好的。”
但是他并不打算莽撞地冲过小溪,可能会掉进水里。水里一定有某种罗丝不喜欢的东西,他得特别当心才是,使自己最实际而毫不夸张地迈出每一步。那该死的小溪中可能有某种长着巨齿的南美小鱼,它们能连皮带骨地一口吞下整条牛。他不知道一个人能不能被幻觉中的东西杀死,但是这种感觉并没有使他放心。她朝我晃了晃她的屁股。他想。没准我也该向她晃点什么东西……他们不会玩儿什么急转身的公平游戏吧?
诺曼把嘴唇咧到耳朵根上,做出一种恐怖吓人的表情,那绝对不是矜持的笑容。他的皮鞋踩在第一块白石头上,这时月亮走进了乌云里面。当月亮再露出脸时,暴露出已经走到小溪中间的诺曼。他往水里看了看,开始只是好奇,后来感到了着迷和恐慌。月光穿透了水面,就像照着一池流动的泥沼一样。这并没有使他喘不过气来,黑水中反映出来的其实并不是月亮,那是一副人类的骷髅。
喝上一口这种垃圾,诺曼,水面的骷髅头对他低语。嘿,洗个该死的澡,如果愿意的话。忘掉所有的愚蠢行为,喝上一口你就会忘记它们。喝完这一口,它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什么都不能使你烦恼了。
听上去那么合情合理,那么正确。他抬起头看看月亮,想知道天空中的月亮是不是和水里的月亮一样像个骷髅。他没有看见月亮,但是看见了罗丝。她站在通向一片枯树林的小路上,一个小孩儿的雕像旁,两只手臂高高地举向空中。
“你想逃走,没那么容易,”他喘着粗气,“我不会……”
那个石头男孩忽然动了起来。它放下胳膊,抓住罗西的右手腕,罗西尖叫着,毫无结果地想摆脱它的控制。石头男孩咧嘴笑了,正当诺曼看得入神,那男孩儿伸出大理石的舌头向罗西挑衅地晃了晃。
“干得好,”诺曼悄悄地说,“抓住她,只要抓住她就行。”
他一步跳上了岸边,伸出巨大的双手,向他那位刚愎自用的妻子跑去。
5
“想跟我玩儿——玩儿吗?”石头男孩不受任何影响地用刺耳的声音询问。攥着她手腕的那双手从各个角度紧紧地抓住她并用力捏着,她感到了难以承受的重量。她一回头,看见诺曼跳到了岸边,面具上的牛角伸向夜空。他在光滑的草地上绊了一下,但是没有摔倒。当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开警车的诺曼时,她有些恐慌了。他就要抓住她了,然后会怎样?他会把她咬成碎片,她会一直尖叫着死去,鼻子里残留着英格兰牛皮的味道。他会——
“跟我玩一玩怎么样?”石头男孩吐了一口唾沫,“想爬在地上玩一次吗,罗西——”
“不!”她凄厉地尖叫了一声,把怒火全部倒了出来,震撼着整个大脑,“不,离我远点儿,别玩这套高中生的把戏了,让我一个人待着!”
她甩了甩左手,没有过多考虑便一拳打在大理石的脸上,自己的手该有多疼……其实她一点也没有感到疼,好像用撞捶连续打在一个腐烂的、有弹性的东西上。她面前闪现出一副全新的表情——惊恐取代了贪欲,然后那东西假笑着的面孔立刻碎成千百块面团色的碎片。那只紧紧攥住手腕的沉重的手松开了,但是诺曼几乎就在她的头上,低着头,从面具上发出带口水声的呼吸。他伸出了双手。
罗西转过身,感觉到一只伸出的手指从她的肩带上滑过,被她意外地躲开了。
现在他们展开了一场竞赛。
6
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经常参加跑步,那还是她那理智的妈妈开始繁琐的教育之前。她教罗西·戴安娜·麦克兰登知道什么是符合贵妇人身份的举止,什么不符合(例如跑步,特别是当你的乳房已经丰满,跑起来会在胸前乱跳以后就绝对不能再跑了)。她全速奔跑,低下脑袋,双手在两侧不停地上下摆动。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诺曼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并不知道他已经有些落后了,开始只落后了一英尺,紧接着距离拉开了三英尺。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和哼哧哼哧的喘气声,甚至当他落在后面时,那声音还酷似迷宫中的艾林尼斯。她能辨别自己较轻一些的呼吸,感觉到发辫在背后上下摆动着,她最强烈的感觉是一种疯狂的兴奋感,一种大脑充血过量、即将爆炸的感觉,但是爆炸也令她着迷。她又一次抬起头往上看了一眼,看见月亮在群星闪烁的天空中,在一丛丛像巨人的手臂般伸得长长的、枯萎的灌木丛中跟她竞赛。诺曼偶尔对她咆哮一两声,要她停下来别跑了。她发自内心地笑了。他认为我是个行为卑鄙、不择手段的家伙,她想。
然后,她在路上拐了一个弯,看见那棵被雷电击中的大树挡在路中间。这一次没有时间从旁边绕过去了,如果她试着从上边翻过去,只能被大量的树枝挂住,即使她能幸运地避免被划破,后边还有诺曼。她只比他略微领先几步,即使她只停一小会儿,他也会像狗追兔子一样向她扑过来。
片刻之间她把这些情形考虑了一遍,然后尖叫了一声——或出于恐惧,或出于挑衅,或二者兼有——她突然跳了起来,双手像超人般高高地伸向前方,飞过了树丛,用左肩着地。她翻了一个筋斗,晕头转向地站起身。诺曼眼睁睁地看着她飞过了那棵倒下的大树。他的双手一把攥住被雷电烧黑的两根树枝,气喘吁吁地喘着粗气。一阵微风吹过,她闻见除了汗味儿和英格兰牛皮味儿以外,他身上还有别的什么气味儿。
“你又开始抽烟了,是吗?”
他的眼睛在装饰着花环的橡胶牛角下面疯狂地注视着她,面具的下半部猛地一阵抽搐,好像内心隐藏着的那个人正在笑。“罗丝,别这样。”
“我不是罗丝,”她说着,冲他僵硬地笑了一下,好像在笑他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我是罗西,真正的罗西。而你也不再真实了,诺曼……我说得对吧?你再也不是你自己了。不过这些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因为我已经跟你离婚了。”
她转过身,跑掉了。
7
你不再真实了,当他绕过树顶时这样想着。大树旁有很大的空间可以走出去。她在远处全力地飞跑,而当他回到路面以后,只能慢慢地挪动着步子。他只能这样做。一贯正确的内心声音在告诉他,这条路再往前一点就走到尽头了。这本来应该使他高兴,但是他最后一眼看见了她那条美丽的发辫,听见了她所说的话。
我是真正的罗西,你已经不再真实可信,你甚至已经不是你自己了……我已经跟你离婚了。
哦,他想到,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会离婚的,但这个决定必须由我来作出,罗丝。
他慢慢移动着脚步,没走多远就停住了,感觉到额头上有汗水,他一点也不吃惊,连想都没有想就用胳膊擦了擦,尽管头上还戴着面具。
“你最好给我回来,罗丝!”他喊着,“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你来抓我呀!”她回敬他,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虽然他无法说出有哪些不同。“来抓我呀,诺曼,现在咱们已经不远了。”
并不算太远。他追逐着她跑遍了半个国家,又追逐着她来到另外一个世界,这样一个该死的地方。现在她终于无路可走了。
“再也没有地方可去了,小甜饼。”诺曼一边说,一边攥起了拳头,开始朝她说话的方向走去。
8
她跑进了林中空地,亲眼看见自己跪在那棵惟一有生命的大树旁,面对大树,深深地低下脑袋,好像在进行祈祷,或者已经进入了深度药物治疗之中。
那不是我,罗西神经质地想。那并不是真正的我。
但是那有可能的确是她。那个背转身跪在石榴村旁的女人很可能是她的双胞胎姐妹。她有跟她同样的身高、体形,同样的一双长腿和宽宽的胯骨。她也穿着罗丝·麦德那种玫瑰红的古希腊式无袖束腰短裙,她那条金色的发辫搭在后腰上,和罗西的一模一样。惟一的区别是,这个女人的两只胳膊上都是空的,因为罗西戴着她的臂环。然而诺曼是不会注意到这个区别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罗西戴这件东西。这时她发现了他可能会注意到的一些东西:罗丝·麦德脖子背后和胳膊上一块块缓慢蠕动的黑影。
罗西停住脚步,在月光下仔细地观察那个面朝大树跪着的女人。
“我来了。”她不自信地说。
“好的,罗西,”那人用甜润而渴望的声音说,“你来了,但是还不够远。我要你去那里。”她指着通向迷宫的宽敞的白色台阶,“不太远,不过十几层阶梯。你不会希望看到它,如果你决意要看一下也行。”
她笑了。这声音渗透着真正的快乐,罗西想,这才使这件事变得十分糟糕。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继续说下去,“如果你听到有什么东西从我们之间走过去,那就对了。是的,那就太好了。”
“他不一定会把你当成我,即使在月光下面。”
罗丝·麦德又笑了起来。笑声使罗西脖子上的头发飘舞起来。“他为什么不会相信呢,小罗西?”
“你有……哦……污迹。”
“是的,你能看见,”罗丝·麦德仍旧笑着说,“你的确能,但是他看不见。你忘了艾林尼斯是个瞎子?”
罗西想说,你错了,夫人,我们正在谈论我的丈夫,不是迷宫里那只公牛。她忽然想起诺曼戴着面具,便什么也没有说。
“快去,”罗丝·麦德说,“我听见他来了。下台阶,小罗西……不要离我太近。”她停了一下,又用她那恐怖的、深思熟虑的声音说道,“这儿很不安全。” 9
诺曼慢慢地沿着小路走,并仔细地倾听着。有一阵他认为听见了罗丝的说话声,但是那可能是他的想象。不过这没有什么。如果她身边还有别人,他会将那个人也除掉。
他现在离得这么近,他觉得自己能够闻见她的气味,是鸽子牌香皂和丝牌洗发水的迷人的芳香。他来到最后一个拐弯处。
我来了,罗丝,他想到。没有逃脱之路,也没有藏身之地了。我来带你回家,宝贝儿。
10
通向迷宫的台阶寒气袭人,罗西注意到一种曾经被她忽略了的气味,那是潮湿、腐烂的气味,中间夹杂着腐肉和野兽的气息。几乎要使她窒息的想法又一次出现了:公牛会爬台阶吗?但是这一次她并不真正害怕了。艾林尼斯已经不在迷宫里了,除非这个广袤的世界也是一座迷宫。
哦,说得对,那个奇怪的、并非理智的声音冷漠地对她说。这个世界,这整个的世界。里面有许多的公牛,这个奥秘中隐藏着真理,罗西。这就是它们的力量。这就是它们能够活下来的原因。
她懒懒地伸开四肢躺在台阶上,使劲地呼吸着,心脏怦怦地跳动。她吓坏了。
她面前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动手,她想到。动手,杀了这个畜生,还我自由。我想听着他死。
罗西,你并不是真的这样想!这是理智,它听上去既恐怖又厌恶。说你并不想杀死他!
她的一部分自我想杀死他。
她的绝大部分是这样想的。
11
他面前的小路通向了一片林中空地。她就在这里。终于找到她了。他的满世界乱逛的罗丝。她背朝他跪在地上,穿了一件短款的红裙子(他几乎肯定是红色),染成妓女般的头发辫在身后,像一条猪尾巴。他站在空地的边缘看着她。她毫无疑问是罗丝,尽管她有了一些变化。例如,她的臀部变小了,但这还不是主要的。她的神态变了。这意味着什么?当然现在正是调整一下神态的时机。
“你为什么要集那该死的头发?”他问她,“看起来像只母狗!”
“不,你并不知道,”罗丝冷冷地说,没有回头,“我以前的头发才是染过的,我的头发一直是金色的,诺曼。以前我染发是为了欺骗你。”
他往林中空地迈了两大步,每当她同他意见相左或顶撞他的时候,他都像现在这样感到怒火中烧。她今天对他说的这些……
“你他妈的居然敢染发!”他惊呼道。
“我他妈的没有。”她回答道,然后把这句大为不敬的语言变成了一声轻蔑的冷笑。
她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诺曼又向她走了两步,停了下来。他把手握成了拳头,放在两侧。他向空地扫视了一遍,当他靠近时听见她在喃喃低语。他用目光搜寻着格特,或者她那该死的男朋友,准备在黑暗中用气枪向他开枪,或者往他身上扔石头。他没有看见任何人,这就意味着她在自言自语,她在家时总是这样。除非有什么人蹲在空地中央的那棵大树后面。那好像是这块死气沉沉的土地上惟一有生命的东西,它那细长狭窄的绿色树叶闪闪发光,就像富含油脂的鳄梨树叶。树枝上沉甸甸地挂满了神秘的果实,诺曼碰都不想碰一下,哪怕它是花生奶油三明治。她跪着的腿旁边落满了被风吹落的果实,逐渐散发出来的气味使诺曼想起了黑色的小溪。闻上去有这种气味的水果一定会毒死你,否则就让你得肠绞痛,疼得死去活来。
大树的左边有一样东西使他确信这是梦境。它看起来很像用大理石雕刻的纽约地铁入口。别介意这一切,也别介意果树和有尿味的水果,在这里惟有罗丝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罗丝和她那吝啬的微笑。他想象着,她那些该死的朋友们教会她那样的笑,但是没有关系。他到这里来教会她一些有用的事情:那种微笑会使自己受到伤害。他会这么做的,即使在现实中做不到。即使他躺在到处是警察子弹的她的房间地板上,经历着死亡般的神志昏迷。
“站起来。”他又向她走了一步,从牛仔裤的腰带上拔出了手枪,“我们得谈谈。”
“是的,你当然要谈一谈了。”她既没有转过身,也没有站起来。她只是跪在那里,月光和阴影像斑马线一样映在她的背上。
“当心点儿,该死的!”他又朝她走近了一步。没有握枪的那只手的长指甲像几只金属剃须刀片,深深地抠进了手掌心里。她仍然没有转身,仍然没有站起来。
“迷宫里的艾林尼斯!”她用温柔的、优美的语调说,“小心公牛!”但她仍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转过身看他。
“我不是公牛,你这母狗!”他喊道,并用手指尖使劲地撕扯面具。面具纹丝不动,再也不像是贴在他脸上的面具,或者和他的脸融为一体的东西,那看上去完全就是他的脸。
怎么会这样?他迷惑不解地问自己,这怎么可能呢?这只不过是个小孩儿的玩具,游乐场里的一件小奖品!
他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但是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拉扯,面具仍然没有掉下来,他恼火地想,如果用指甲抠面具,他一定会感到疼痛,而且会流血。在他脸部的中间有一个眼孔,他的视线通过这个孔看出去一切都是黑暗的;明亮的月光看上去变成了阴暗的。
“把它拿走!”他朝她咆哮着,“把它拿走,你这个婊子,你能办到,对吗?我知道你能!别他妈的骗我了,你竟敢欺骗我!”
他踉踉跄跄地走完最后几步路,来到她跪着的地方,抓住她的肩膀。那件古典式短裙惟一的一条肩带移到了旁边,他从衣服下面看到的东西使他惊恐得几乎要窒息,她的皮肤像掉到地上腐烂成泥土的水果一样黝黑。
“公牛已经从迷宫里出来了。”罗丝说,她优雅而轻盈地站起身,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姿态。“所以现在艾林尼斯要死了。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事情将会这样。”
“这里惟一会死的人——”他开始说,他只说到这里。她转过了身,当苍白的月光照着她时,诺曼尖叫了起来。他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朝地面开了两枪,打在两只脚之间,然后扔掉了手枪。他的手在头上拍着,一瘸一拐地继续尖叫着向后退去,双腿不听使唤了。她也尖叫着回答了他的喊声。
她胸前隆起的部位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腐败物质,脖子上是被勒死的人才会有的淤血般的紫黑色,皮肤的几处裂痕向外分泌粘稠的黄色脓汁。这些相当严重的晚期疾病症状并不是使他尖叫和咆哮的原因。
她的脸使他这样做。
那是一张长着狂怒的狐狸眼睛的蝙蝠脸,同时又是一张只有在落满灰尘的旧书插图中才能看到的有着超凡美貌的女神的面孔,像长满杂草的空地上长出的一朵珍奇花朵。这是他的小罗丝的面孔。她的头总是稍微抬起一些,眼睛里带着一丝羞怯的渴望,嘴角刻着些许的愁闷,就像危险的池塘里盛开着百合花一样,这些不同的容貌同时浮现在她的面孔上,转眼又不见了。诺曼看到的是下面的一些东西:那是一只蜘蛛的脸,它由于饥饿和疯狂的智慧而扭曲着,大张的嘴巴长着一排上面沾满几百只死的和快要死的甲壳虫的胡须,形成一种令人反感的阴影。
它的眼睛像严重充血的鸡蛋,带着罗丝·麦德式的玫瑰红血丝在眼眶中游移着,像两团活动的黑泥。
“再走近一些,诺曼。”蜘蛛脸在月光下对他耳语着。在他的心灵完全破碎之前,诺曼看到她那塞满臭虫的嘴巴正在试图发笑。
有更多条胳膊从没有袖子的衣眼里面或底下伸了出来,它们根本就不是什么胳膊,他大喊大叫着,一共喊叫了三次,希望借以忘掉自己所看见的一切,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忘掉。
“走近些,”她低声哼唱着,那些不是胳膊的东西伸了出来,嘴巴在打瞌睡,“我想跟你谈谈。”在不是胳膊的那些东西的尽头长着爪子,短而粗的硬毛显得污秽不堪。爪子扒在他的手腕上、腿上、两腿之间的鼓包上。有一只多情地伸进他的嘴里,短粗的硬毛在面颊里和牙齿上刷洗着。它抓住了他的舌头,把它拽了出来,在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之下,胜利地拍了拍。“我想跟你谈一谈,我想跟你挨得……紧紧地……谈一谈!”
他最后一次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拉了一把,结果撞进罗丝·麦德饥饿的怀抱之中。
这会儿诺曼才终于明白了,他在这里纯粹是个挨打者。
12
罗西躺在台阶上,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叉在头顶,倾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咆哮。她努力使自己不要想象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试着记起这是诺曼的喊叫声,是那个用可怕的铅笔扎她的诺曼,那个挥舞棒球杆的诺曼,用牙齿咬人的诺曼。
这些事情都被恐惧的叫声淹没了,诺曼发出极度痛苦的尖叫声,当罗丝·麦德……
……当她对他做了她正在做的事情以后。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叫声停止了。
罗西躺在原来的地方,双手慢慢地伸开,眼睛仍旧紧闭,并急促地呼吸着,如果不是听见一个女人用甜蜜而疯狂的声音召唤她,她有可能一睡就是几个小时。
“起来,小罗西!起来好好地庆祝一下!公牛死了!”
罗西慢腾腾地先用麻木僵硬的双腿跪在地上,然后站了起来。她试着走了几步才逐渐站稳。她不想看见,但是两只眼睛好像自己有生命似的,远远地向林中空地望去,呼吸在喉咙里停止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心了。罗丝·麦德仍旧跪在地上,背着脸。地上躺着的黑影初看上去像是一堆破布,黑影中忽然飞出一颗海星般的闪亮物,直奔月光而去。开始是一只手,然后罗西看到了他的整个身体。就像一个大脑突然开窍、配合心理医生做墨迹测试的人一样,她终于明白过来,那是诺曼。他被弄断了四肢,他的眼睛从眼眶中膨胀出来,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但这绝对是诺曼,毫无疑问。
罗丝·麦德在罗西的注视下站起来,从一棵低垂的树枝上摘下一颗果实,用手使劲攥着它——那是一只真正的人类的手,皮肤下面显出非常可爱的黑色斑点。第一滴果汁从她攥紧的拳头中挤了出来,接着水果裂开了口,露出黑红色的、湿润的果肉。她从厚实的果肉中拿出十几粒种子,把它们播种到诺曼破损的肉体中。她把最后一粒种在他睁着的眼睛里面。罗西听见噗嗤一声爆裂的声音,好像有人踩到了熟透的葡萄上。
“你在干什么?”罗西问道。她没有说出:请别转身,站在那里告诉我就行!
“我在播种他。”然后她做了一件事让罗西觉得自己走进了“理查德·莱辛”的小说中:她弯下腰,在尸体的嘴上吻了一下,最后用胳膊把他抱了起来,站起身,往通向地面的白色大理石台阶走去。罗西掉转头,感觉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快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了。
“做个甜蜜的梦,你这杂种。”罗丝·麦德说着,把诺曼的尸体投入刻有迷宫字样的石碑下的黑暗之中。
那里,她种下的种子也许会发芽成长。
13
“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罗丝·麦德说。她站在台阶旁边;罗西站在林中空地的路口处,远远地背过身去。她甚至连看都不想看罗丝一眼,她发现她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去,找到杜卡丝和你的男人。她有东西给你,我还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不过只说一点,说完后一切就该结束了。你完全可以放心了,我想。”
“他死了吗?”罗西目不转睛地盯住月光下的小路,问道,“真的死了?”
“我猜想将来你会在梦中看见他。”罗丝.麦德打消了她的顾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坏的梦境远远胜过坏的现实,这是一个简单的真理。”
“是的。我想多数人都忽略了这么简单的问题。”
“你现在走吧。我会找你的。罗西,还有——”
“什么?”
“别忘了那棵树。”
“树?我不知道——”
“这个我知道。但是你将会知道的。记着那棵树。现在走吧。”
罗西走了。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第十章 真实的罗西
1比尔和女黑人——她名叫杜卡丝,而不是温迪——已经来到神庙后面的小路上。罗西的衣眼不见了,这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艰难地在那座建筑周围跋涉着。她抬起头,看见他们站在山上的轻便马车旁,便开始向他们走去。
比尔迎着她走来。他那苍白而不知所措的脸上露出关切的表情。
“罗西,你还好吧?”
“我很好。”她把脸靠在了他胸前。当他用胳膊搂住她时,她真想知道,人类对于拥抱究竟了解多少——它到底有多美好,一个人怎么能够一连几个小时地想要拥抱另一个人。她猜想大多数人并不了解。也许只有在失去了大量的机会以后,才能完全理解它的意义。
他们向杜卡丝走去,她正站在小马驹身旁,抚摩它的长着白色斑纹的鼻子。小马驹抬起头来,困倦地看着罗西。
“哪里能找着……”罗西刚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卡洛琳,她差点儿说:哪里能找着卡洛琳。“婴儿在哪儿?”然后她又大胆地说,“我们的婴儿在哪里?”
杜卡丝微笑了。“很安全。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别为她发愁,罗西小姐。你的衣服在马车后的车厢里。如果愿意的话,到那儿去换一下衣服,我打赌,你一定很想脱掉身上那玩意儿。”
“这赌注你赢了。”罗西说着,往马车后边走去。当那玩意儿从身上扒掉以后,她浑身有说不出的轻松。她拉上牛仔裤的拉链时,想起罗丝·麦德告诉她的话。“你的女主人说你有东西给我。”
“哦!”杜卡丝听上去吃了一惊,“哦,天!如果我忘了那件事,她会剥我的皮。”
罗西拿起宽松的外套往身上穿的时候,杜卡丝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她。罗西接过来,好奇地举着,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那是一只小巧玲戏的陶瓷瓶,比一滴眼泪大不了多少。一片小小的软木塞封住了瓶口。
杜卡丝的眼睛往四面看着。比尔离开了一段距离,山下神庙的废墟好像在梦境中一样。她似乎很满意地回过头来,对罗西低声地、但是强调地说:“一滴。是给他的,等回去后再给。”
罗西点了点头,好像她完全明白杜卡丝在说些什么。这样更简单一些。她有许多问题要问,或者说应该问,但是她的心灵太疲倦了,无法构思这些问题。
“我后悔给你的太多了。他以后也许还会需要。但是小心点,姑娘,这是危险物品!”
好像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是不安全的,罗西想。
“现在就把它藏起来。”杜卡丝看着罗西把纤巧的小瓶子塞进牛仔裤的表袋里面,“你千万要对他保密。”她朝比尔的方向摆了摆头,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罗西,黑色的面孔坚定而又冷酷。黑暗中有时看不到她眼眶里面的眼珠,使她看上去就像希腊神像一样。“你也知道为什么,是吗?”
“是的,”罗西说,“这是女人之间的秘密。”
杜卡丝点了点头:“说得对,就是这么回事。”
“女人之间的秘密。”罗西重复了一遍,她在心里听见罗丝·麦德在说:记住那棵树。
她闭上了眼睛。
2
他们三个人坐在山顶,不知过了多久。比尔和罗西互相用手搂着对方的腰,杜卡丝和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坐在小马驹的附近。小马驹仍然显出一副十分困倦的样子。它不时地抬起头看看女黑人,好像觉得很好奇,为什么在这个不平凡的时刻仍然有这么多人坐在这里,但是杜卡丝并没有在意,她用胳膊搭在膝盖上,扬着头坐在那里,愁闷地看着很晚才升起的月亮。罗西觉得她像那种女人,她计算自己这一生中所做的选择,其中有一多半是错误的……错误太多了。比尔好几次想张口说话,罗西鼓励地看着他,但是每次他都咽了回去,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当月亮意外地被神庙左侧的大树挡住时,小马驹又一次抬起了头,这一次它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兴奋的嘶鸣。罗西看见罗丝·麦德正在从山下走来。她结实匀称的大腿在暗淡无光的月色下闪闪发光,她的发辫来回摇晃,像老祖父的旧挂表一样不停地做钟摆运动。
杜卡丝满意地微笑了,她站了起来。罗西感到一种领悟和预感的复杂混合体。她一只手放在比尔的胳膊上,认真地看着他。“别看她。”她说。
“对,别看她。”杜卡丝同意地说,“也别问任何问题,比尔,即使她主动要求也别问。”
他不确定地将目光从杜卡丝移到罗西身上,然后又回到杜卡丝身上。“为什么不能?她到底是谁?五月的皇后吗?”
“她想当什么皇后就能当什么皇后,”杜卡丝说,“你最好记住这一点。不要看她,也不要做任何引起她生气的事情。没有时间了,我只能说这些。把手放到裤兜里,年轻人,然后用眼睛看着裤兜,视线不要离开那里。”
“但是——”
“如果看见了她,你就会发疯。”罗西简单地说。杜卡丝对她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梦,对吗?”比尔问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死吧?因为如果这是来世,我认为没关系。”他看着正在走过来的女人,打了个哆嗦,“太吵闹了,尖叫声太多了。”
“这是一个梦。”罗西同意了他的说法。罗丝·麦德已经很近了,一个苗条的身影穿过细细的光线和阴影正在走来。阴影将她危险的面容变成了猫或狐狸的面具。“这是个梦,所以你必须完全按照我们说的去做。”
“按照罗西和杜卡丝说的,而不是西蒙说的。”
“对。杜卡丝说,把你的手放在裤兜里,然后看着裤兜,直到我们告诉你可以结束时为止。”
“可以吗?”他问道,顽皮地对她做了一个内情尽知的鬼脸,她认为这表情其实真正表露的是困惑不解。
“是的,”罗西绝望地说,“是的,可以了,以上帝的名义,把你的眼睛从她身上移开!”
他把手合在一起,服从地低下了眼睛。
现在罗西能够听见逐渐走近的脚步声,青草扫在皮肤上发出的唰唰声。她自己也低下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看见像月亮般洁白的一双腿在她面前停下来。然后是一阵长久的宁静。它被远处几只失眠的鸟叫声打破了。罗西抬起眼皮往右边看了看,看见比尔绝对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自己合在一起的双手,其模样酷似一位刻苦勤奋的佛教禅宗学生,在晨课中被安排坐在了师傅身旁。
终于,她羞怯地低着头对她说:“杜卡丝给了我一些你想让我得到的东西。我放在了裤兜里面。”
“好的,”甜润而沙哑的声音回答她说,“很好,真实的罗西。”一只斑驳陆离的手伸到罗西眼皮底下,把一样东西放在了她腿上,它在惨白的月光下隐约闪烁着金光。“这是给你的,”罗丝·麦德说道。“一件礼物,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用它。”
罗西从腿上拿起了那样东西,好奇地看着。那东西上面刻着:服务、忠诚、公众利益几个字,排成三角形围绕着钻石,组成了一个黑曜岩的指环。钻石好像一只邪恶的眼睛,反射着血红色的亮光。
周围仍然一片沉寂。它有一种预期的效果。她想让我感谢她吗?罗西很想知道这一点。她不会这么做的,但是她会告诉她自己真实的感觉。“他死了,我真高兴。”她轻轻地、不带任何重音地说。“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你当然很高兴,当然可以松口气。现在你可以走了,回到真实的罗西的世界中去,和这个动物一起。据我判断,他是个好动物。”她在暗示着什么,罗西不敢相信这是一种色欲。“好蹄筋,好里脊。”停了一下,然后用一只斑驳的手抚摩着比尔满头可爱的乱发。他在她的注视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并没有抬起头来。“一只好兽类,你要是保护好他,他就会保护你。”
罗西抬起了头。她非常害怕看到眼前的情景,但她仍克制不住自己。“请你不要再叫他兽类了,”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抖,“把你那只有病的手拿开。”
她看到杜卡丝恐惧地畏缩一旁,她只是从眼角看见了她。她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罗丝·麦德身上。她还能期望从那张脸上看到什么?她正在苍白的月光下看着她,仍无法准确地说出来。也许是美杜莎,三只蛇发女怪之一。但是她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像。她的脸不久前还极端美丽,足以与古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美女海伦相媲美。现在她形容枯槁,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左面的脸颊上布满了一团黑色物体,并且延伸到眉毛上。闪亮的、滚烫的眼睛在阴影下看上去既愤怒又伤感。那不是诺曼看见的同一张脸,至少她知道这一点,但是她能够看到那张脸底下隐藏着的另一张脸。如果她为了罗西的缘故,像化装一样地换上这副面孔,那会使她生病。美丽的下面隐藏着疯狂……不仅仅只是疯狂。
罗西想道:这是狂犬病的症状,她正在被这种疾病吞噬,她的所有形体、魔力和魅力都不在她的控制之内了,很快这一切便会崩溃,如果我现在把目光从她身上转移开,她很可能会对我做对诺曼做过的事。她以后会后悔,但是那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
罗丝·麦德的手又放下了,这一次她抚摩的是罗西的头,先是眉毛,然后是头发,经过了漫长的一天,发辫开始松散了。
“你很勇敢,罗西。你为你的……朋友拼搏得很苦。你很有勇气,还有一颗善良的心。但是送你回家之前,我可以给你一条建议吗?”
她笑了,或者在努力试图笑,但是在她疯狂的笑脸出现之前罗西的心停止了一两秒钟。罗丝·麦德的嘴唇咧开,脸上的那个圆洞绝对不像是一张嘴,她甚至从远处看也不像一个人类。她的嘴是蜘蛛的胃,用来毫无知觉地吞吃活的或死的昆虫。
“当然可以。”罗西的嘴唇感到麻木和冰冷。
斑驳的手平滑地在太阳穴上抚摩,蜘蛛嘴咧开,眼睛在闪烁。
“把你的染色从头发上洗掉。”罗丝·麦德耳语道,“你并不想当金发女子。”
她们的眼睛相遇了,持久地看着对方。罗西发现她不能离开她的眼睛;她们的目光锁定在对方的脸上。她的眼角看到比尔继续坚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脸颊和眉毛上冒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罗丝·麦德掉转了视线:“杜卡丝?”
“夫人?”
“那个婴儿——”
“你准备好我就抱她来。”
“好的,”罗丝·麦德说,“我很想见到她,我们该走了。罗西,你和你的男人也该走了。你瞧,我可以这么称呼他——你的男人,你的男人。但是你走之前……”
罗丝·麦德伸出双手。
罗西感到自己好像受到催眠似的,她慢慢地站起来,走向她的怀抱之中。长在罗丝·麦德肉体上的一团团黑色物质滚烫吓人,罗西几乎能感觉到它们挨着她的皮肤在蠕动。奇怪的是,那位身穿古典式无袖束腰服的女人身上却冰冷得像一具尸体。
但是罗西再也不用害怕了。
罗丝·麦德吻了吻她的脸颊,对她耳语道:“我爱你,小罗西。真可惜我们不能在好一些的时候,在光线充足的情况下相遇。但是我们尽力了,做了我们该做的一切。我们没有浪费时间。别忘了那棵树。”
“什么树?”罗西直爽地问道。但是罗丝·麦德摇摇头,不容争辩地结束了谈话,往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拥抱着的双臂。罗西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焦虑不安的、疯狂的面孔。
“我是你吗?”她悄悄地问她,“跟我说句实话——我是你吗?”
罗丝·麦德笑了,虽然只是个微笑,罗西却从中看到有个怪物一间即逝,她打了个冷战。
“没关系,小罗西。我太老了,身体又不好,很难对付这种问题。哲学属于善事的领域,如果你能记住那棵树,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
“我不明白——”
“嘘!”她用一只手指压在嘴上,“转过身去,罗西。转过去,别再看我。游戏结束了。”罗西转了过去,用自己的双手握住比尔的双手——它们仍然紧张地交叉着放在腿上,她拉他站了起来。这时画架不见了,画架上那幅每天夜晚和她做伴的油画又恢复到了正常的尺寸。但这还不是油画,它仍然是个窗口。罗西转身向它走去,打算走出这个神秘的世界,将它永远留在身后。比尔用力拉她的手腕,让她停下。他转过身,面对着罗丝·麦德,但仍低着头。
“谢谢你帮助了我们。”他说。
“不用客气,”罗丝·麦德镇静自若地说,“要想报答我就对她好一些。”
报答?罗西想到,她又打了个冷战。
“快点儿,”她说,拉了拉比尔的手,“我们该走了。”
他犹豫不决了一会儿。“是的,”他说,“我会善待她的。”
“真是个难得的好人。”罗丝·麦德冷静地说。她的语调又变了,变得异常激动,她几乎发狂般地说:“如果你真的是罗西,那就趁一切还来得及,赶快带他走!”
“走啊!”杜卡丝喊道,“你们两人赶快离开这里!”
“你走之前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罗丝·麦德大喊了一声。她的声音又长又尖,听起来十分可笑,“给我,你这该死的!”一只长着硬毛的东西在月光下挥舞着,沿着罗西·麦克兰登的胳膊上下滑动。罗西全身都在发抖。
罗西也尖叫起来,她从胳膊上取下那只管环,扔到黑影的脚下。她感到杜卡丝用胳膊搂着那个黑影,罗西不想再看下去,她抓住比尔的胳膊,猛地拉了一把,一步跨出了窗口一般大小的油画。 3
没有感觉到被绊倒。但是她其实不是走出,而是跌出了画面,比尔也同样。他们肩并肩跌落在壁柜的地板上,月光透过百叶门映照进来。比尔的头磕在门边上,听声音碰得不轻,他却好像没有感觉似的。
“原来这些都不是梦,”他说。“耶稣,我们进入画面里了!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天你买的那幅画!”
“不,”她毫无表情地说,“根本不是。”
月光开始在他们周围变窄并不断地缩小,同时很快变成了一目光环。大门好像正在他们身后慢慢关上,罗西很想回头看一眼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当比尔开始回头时,她用手掌轻柔地放在他的脸颊上,把他的脸扳到自己面前。
“不要看,”她说,“有什么用呢?无论发生过什么,现在都结束了。”
“但是——”
光线开始在他们的头顶上聚集着。罗西发疯般地想到,如果比尔用胳膊搂住她,带她在房间里面跳舞,那束明亮的光束会跟着他们旋转。
“不要理睬它,”她说,“什么都别在意,让它去好了。”
“但是诺曼在哪里,罗西?”
“死了。”她说,然后带着一种可笑的表情烦恼不安地说:“我的毛衣和你为我租来的夹克衫也没有了。毛衣不算太贵,至于夹克衫,我很抱歉。”
“咳,”他满不在乎地说,“别为那点儿小事发愁。”
头顶的旋转光束缩小到了火柴般的一点光亮,然后又缩小成针尖大,最后消失不见了,只在她的视觉中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光亮。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壁柜。那幅画仍然挂在她第一次挂它的地方,只是又有了一些变化。现在画面上只能看见一道惨淡的月光照射着山顶和山下的神庙废墟。对于罗西来说,静谧的画面上由于缺少人类的气息,使它看上去更像一幅古典派作品。
“耶稣,”比尔按摩着肿疼的喉咙说道,“发生了什么事,罗西?我真猜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没过多久;因为,诺曼开枪打伤的那个房客仍然在大声喊叫着。
“我应该去看看我能帮他做些什么,”比尔说着,努力站了起来,“你打电话叫一辆救护车好吗?还有,通知一下警察。”
“好的,我想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但是我会打的。”
他向门口走去,又怀疑地回头看了看,仍在按摩着自己的喉咙。“你怎么对警察解释这一切,罗西?”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笑了。“不知道……不过我会想出办法来的。快去,做你该做的事去吧。”
“我爱你,罗西。这是我现在惟一还能够确信不疑的一件事情。”
他没有等她回答就离开了。她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两步,又停下来,她能看见楼下模糊的光亮,看上去像一支蜡烛。有人在说:“嗨!他被打中了吗?”比尔喃喃的回答声被受伤者的咆哮淹没了。他的确受伤了,但是可能并不严重。如果伤得很重,他不可能发出这般震耳欲聋的吼声。
是不是太刻薄了,她对自己说道,拿起了新电话机的话筒,拨通了911。无论它是真是假,罗西已经开始以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只要我记住那棵大树,一切都没有关系。”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在说什么。
电话只响了一声便有人接了。“喂,这里是911,这个电话已被录音。”
“是的,我相信。我名叫罗西·麦克兰登,我的住址是春藤大街897号,我住在H层。我楼上的一位邻居需要一辆救护车。”
“夫人,请你告诉我有关他的——”
她十分肯定自己能够告诉有关他的情况,但是她又想起了别的事情,一件她原先不理解而现在已经理解了的事情。一件此刻必须立即做的事情。她放下电话,用手指从牛仔裤的表袋中夹出了那只小巧玲珑的陶瓷瓶,这样小东西有时很方便,但也令人十分恼火,她是对于像她这样惯用左手者的明显歧视。它是由惯用右手的人制造的,也为他们所使用,这是一个普遍的规律,处处存在着类似的不方便。不过这没什么,如果你是个左撇子,你就能够学会适应这一切,就是这么回事。罗西想,没有什么问题,我能做到。正如鲍伯.迪兰的歌里所唱的那样:哦,是的,这很容易做到。
她拿出了杜卡丝交给她的小陶瓷瓶,目不转睛地看了两三秒钟,她抬起头来,听见门外有声响。在走廊的另一头,又有什么人加人了他们。被枪击的那个人正在喘着粗气对他们说话,其中还夹杂着哭声,罗西听见远处有救护车的警笛声正在朝这个方向开来。
她走进小厨房,打开小小的冰箱,里面还有三四片大红肠,一夸脱牛奶,两纸盒清香味的酸奶,一品脱果汁,三瓶百事可乐。她取出一瓶百事,扭开瓶盖,放在柜台上,又迅速地回头看了一眼,期望看见比尔出现在门廊里。你在干什么?他会问。你在那里调制什么混合饮料?门廊上空空如也。她能听见走廊另一端他那冷静而又体谅人的说话声音。她已经开始喜欢这种声音了。
她用指甲从小陶瓷瓶口上抠开了软木塞瓶盖,举起陶瓷瓶,在鼻子底下左右摇晃着,像是在闻香水的气味,但是她知道这是苦涩的金属气味。但又非常古怪地令人着迷。瓶子里装着几滴公牛神庙后面的溪水。
杜卡丝:就给他一滴。回去以后再给。
是的,就一滴。多了会带来危险。不过一滴也许已经足够了。所有的问题和所有那些记忆——月光,诺曼痛苦而吓人的尖叫声,不让他看见面孔的女人——这些全部都会消失。她对于那些记忆会使他精神失常的恐惧和担心也会随之而消失。他们那种正在萌芽的关系也有可能会冰消雪融。这些还有可能会转变为一种似是而非的担心——人类的心智比起人们所想象的要坚强得多,适应性也强得多,如果和诺曼一起的十四年什么也没有教会她,难道这会是一次机会吗?如果事情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怎么办?哪一个更加危险:是记忆,还是遗忘?
姑娘,当心点儿。这是危险物品!
罗西的眼睛从小小的陶瓷瓶上转移到了下水道,然后,又回到瓶子上。
罗丝·麦德:一只好兽类。如果你好好保护他,他就会保护你。
罗西认为其结论有可能是轻率和错误的,但是这个主意并不坏。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小陶瓷瓶放在百事可乐的瓶颈上,并慢慢向下倾斜,让一滴液体从一个瓶子流入了另一个里面。
咚。
现在把剩余物全部倒进下水道里,要快。
她开始要倒了,忽然想起杜卡丝说过另外一句话:我本来应该只给你一滴,不过或许以后他还需要一滴。
是的,我该怎么办?她问自己,一边将微小的软木塞又塞进了瓶口,把她放进那个极不方便的表袋中。我到底该怎么办?以后我会不会为了不至于变便而需要一两滴?
她认为自己不需要。此外……
“那些不善于从历史中学习的人注定要重犯过去的老错误。”她喃喃自语着。她不知道谁说过这句话,但她知道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不能不引起重视。她匆匆回到电话那里,用一只手拿起混合好的饮料。她又拨了一遍911,是同一个接线员的声音,说了同样的开场白:夫人,请注意,这个电话已被录音。
“我还是罗西·麦克兰登,”她说,“我们刚才被打断了。”她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哦,天哪,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我刚才因为太激动,不小心把电话插头从墙上拉下来了。这里刚才一片混乱。”
“是的,夫人。应罗西·麦克兰登女士的要求,一辆救护车已经被派往春藤大街897号。同一个地址曾经发来一个关于枪击的报告,夫人,你的报告是关于枪伤的吗?”
“是这样的。”
“你要我和警察联系一下吗?”
“我想跟黑尔上尉谈一谈。他是位侦探,所以我估计我应该找侦探署,不过或许你们这里有另外一个名称。”
那边停了一下,然后911接线员又开始说话了,这一次他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像机器了。“是的,夫人,我们这里有一个侦探处,也就是你所要找的侦探署。我这就为你接通。”
“多谢。你需要我的电话号码吗?也许你已经做记录了?”
这一次她毫无疑问感到震惊了。
“我已经有你的电话号码了,夫人。”
“我也这样想。”
“请稍等,我为你接通。”
在她等待期间,她拿起那瓶百事可乐,在鼻子底下晃了几下,就像闻那只小巧玲珑的陶瓷瓶一样闻了一下。她想她能够闻到微弱的苦味儿……但那也许只是她的幻觉。无论他喝与不喝都没有关系,她想。喝能怎么样?不喝又能怎么样?
她还来不及多想时,已经有人接电话了。
“侦探处,威廉姆斯警官。”
她给了他黑尔的姓名后,便开始等待。在她房间外面的走廊上,嘟哝和呻吟在继续着。救护车的警笛越来越近了。
4
“喂,我是黑尔!”听筒里一声响亮的喊叫吓了她一跳。这一点也不像她以前见到过的那个心事重重的人。“是你吗,麦克兰登女士?”
“是的——”
“你好吗?”他仍然在大声地喊叫着。他使她想起了那些在她家客厅里做过客的警察们,他们脱了鞋,臭脚的气味整个房间都能闻到。她等不及对方的消息,急于告诉他自己这里发生的事情;然而他并不像她猜测的那样,他现在只能围着她跳舞,像狗一样乱叫一气。
男人,她想,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眼睛。
“是的。”她就像游乐场上试图让那些在露天体育馆里翻筋斗的疯狂的孩子们平静下来的监督人员那样,慢条斯理地说道,“是的,我很好。比尔,不,史丹纳先生也很好。我们都很好。”
“开枪的家伙是你丈夫吗?”他的话听上去极其粗暴无礼,几乎令她震惊了。“是丹尼尔斯吗?”
“是的。但是他已经死了。”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补充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猜想天气很热,空调也坏了。
“我们会找到他的,”黑尔说。“我向你保证,麦克兰登女士——我们能找到他。”
“祝你好运,黑尔上尉。”她轻轻地说,把眼睛转向开着的壁柜门。她摸了摸左臂,仍能感觉到臂环的温度。“我得挂掉了。诺曼开枪打伤了楼上的一位邻居,也许我可以帮他做点什么。你会来这里吗?”
“你说对了。”
“那么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见面了。再见。”她在黑尔开始新的话题之前挂掉了电话。比尔进来后,打开了厅里的灯。
他向周围看了看,吃惊了。“这么说他是在地下室里。”他还没有说完,便又咳嗽起来。他咳嗽的很厉害。他弯下腰,做着怪相,两只手按在肿胀干裂的喉咙上。
“瞧,”她说,匆匆地从他面前走过。“喝点这个东西。我刚从冰箱里取出来,还很冰凉。”
他接过百事可乐,喝了好几口,然后拿开了瓶子,奇怪地看着它。“昧道有点古怪,”他说。
“那是因为你的嗓子肿了。也许还在出血,你尝到的可能是血腥味儿。来吧,干杯,我真不愿意听到你咳嗽的声音。”
他喝完剩下的水,把瓶子放在咖啡桌上,当他又一次看着她时,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的是痴呆而空虚的目光,她被吓坏了。
“比尔?比尔,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那种空虚的目光持续了片刻,后来他笑着摇了摇头。“你绝对不会相信。我猜这是今天的特别节目。不过……”
“什么?不相信什么?”
“有那么一两秒钟,我竟想不起来你是谁,”他说道。“我想不起来你的名字,罗西。但是更不可思议的是,有几秒钟我甚至不记得我自己叫什么。”
她笑了,向前走了一步。她听见一阵脚步声正往楼上走来,但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她用胳膊搂住了他,紧紧地拥抱着。“我叫罗西。”她说。“我就是罗西,真正的罗西。”
“没错,”他吻着她的太阳穴。“罗西,罗西,罗西,罗西。罗西。”
她闭上了眼睛,把脸紧贴在他的胸前,黑暗中,从她紧闭的眼睑后面,她看见了一只超自然的蜘蛛嘴,以及雌狐的黑眼睛。她看见了这些,并知道她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能够看见它们。在她的头脑中有三个大字发出铜钟般的声音:
我报答。 5
黑尔上尉没有经过允许就点燃了一支烟。他两腿交叉坐在那里,注视着罗西·麦克兰登和比尔·史丹纳,这两个人正在遭受着相思病的折磨。每当他们的眼睛相视时,黑尔都从中读到相互倾倒的信息。最使他感到好奇的是,他们是否设法摆脱了给他们制造麻烦和令人厌倦的诺曼……他不知道。他们不像那种类型的人。这两个人不像。
他从厨房拉过来一把椅子,放在起居室里,靠在椅背上坐好,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罗西和比尔坐在双人长椅上,想象着它是一把沙发。从罗西拨911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楼上那个名叫约翰·布里斯科的受伤的房客按照他的要求已经被带到了东部急救中心,按照一位救护人员的说法,他只是“皮肉受伤”。
现在事情总算有些眉目了。黑尔喜欢这样办事。还有一件他更想知道的事,就是该死的诺曼到底把他自己给藏到哪儿去了。
“这里有一件乐器不大合拍,”他说,“它搞砸了整个儿乐队。”
罗西和比尔互相对视着对方。黑尔确信比尔·史丹纳露出了困惑的目光;对于罗西他不那么确信。不过有一样东西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罗西有事瞒着不告诉他。
他慢慢地翻看着笔记本,打发着时间,希望他们两个首先失去耐心。但他们都没有。使他吃惊的是罗西显得如此镇静,他既没有忘掉关于她的任何情况,也没有开始采取任何行动。她从来没有真正受到过警察的审问,但是当她静静地为诺曼和他的朋友们烧咖啡和清理烟灰缸时,她听到过成千上万次讨论和争辩。他熟悉那些专业技术。
“好吧,”当黑尔意识到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透露出任何一点线索时无可奈何地说道,“现在我们已经得到了线索,诺曼曾经到过这里,他打算杀死艾尔文·蒂莫斯和李·巴布考克两位警官。巴布考克走进遭枪击的那个座位上,蒂莫斯进入了车厢里,诺曼打灭了门厅里的灯光,然后进入了地下室,关掉了电闸,尽管它们被牢牢地固定在闸盒里。为什么?我们无法知道。也许他是个白痴。然后他又回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假装自己是蒂莫斯警官。当你和史丹纳先生出现时,他从身后袭击了你——吓得史丹纳先生魂飞魄散,他追踪你们一直到了楼上,当布里斯科先生突然闯入时诺曼立即向他开了枪,接着闯进了你的房间。我说的没有什么遗漏吧?”
“是的,我想是的,”罗西说,“一切都是那样混乱,但是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一点最不清楚。”
“我有一点还不明白。你们两个藏在壁柜里面——”
“是的——”
“——但是诺曼是以弗雷迪·杰森或别的什么人的名义出现在这幅恐怖的画面里的——”
“哦,并不完全如此——”
“——他还像一头闯入了瓷器店里的公牛般到处发起进攻,在浴帘上发现了两个弹孔……然后又冲出了浴室。这些就是你们打算告诉我的事情吧?”
“事情的确如此。”她说,“当然,我们没有看见他到处进攻,因为我们在壁柜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们听见了。”
“这个丧心病狂的警察到处找你们,杀死了两个警察,然后……发生了什么事?谋杀了浴帘之后跑掉了吗?这就是你们要告诉我的吗?”
“是的。”她看得出来,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他并没有怀疑她有违法行为——因为他如果怀疑她,早就打断她好几次了——但是假如她不是简单地表示同意的话,他可能会整夜不停地乱喊一气,现在已经令她头疼得难以忍受了。
黑尔看了看比尔:“你记得是这么回事吗?”
比尔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他说,“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在那辆警车前面发动了我的哈雷车。以后就变成了漫天大雾的天气。”
黑尔讨厌地挥了一下手。罗西握住比尔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用自己的两只手盖在上面,抬起头,对他甜蜜地微笑着。
“没事儿了,”她说,“我可以肯定你的问题都会及时弄清楚的。”
6
比尔向她保证,他会留在这里。他信守了诺言,他的脑袋刚刚挨到枕头就立刻睡着了。这并没有使罗西感到吃惊。她躺在狭窄的床上,睡在他身旁,看着街头路灯下雾浪翻滚,等待自己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她失望了,便站起身,走进壁柜,打开灯,双腿交叉坐在油画前。
·寂静的月光使它更加富有活力。神庙像是一个缺乏生气的墓穴,一群食腐尸的鸟群在头顶盘旋。她很想知道,明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它们会用诺曼的尸体做早餐吗?她并不这样认为。罗西·麦德把诺曼放在一个鸟群进不去的地方。
她又看了一会儿油画,然后用手指抚摩着僵硬突出的笔触。这一下她放心了,关了灯,回到床上。睡神很快便降临了。
7
她在一生中第一个不再有诺曼的早晨醒来了,而且吵醒了比尔。她是被自己的尖叫声弄醒的。
“我要报答!我要报答!哦,上帝,快看看她的眼睛!那双乌黑的眼睛!”
“罗西!”他摇着她的肩膀说。“罗西!”
她毫无表情地看了看他,脸上冒着汗珠,被汗水湿透的棉布睡衣紧贴在曲线分明的突出部位上。“比尔,是你吗?”
他点点头。“没错,是我。你没事了。我们都没事了。”
他打了个冷战,紧紧地抱住了他。舒服的感觉很快便转变成了别的东西。她躺在他的身体下面,用双手抱住他的脖子。比尔的呼吸急促起来,那发烫的手在罗西丰满的乳房上抚摩着、搓揉着……罗西挺着身子,迎合着那男性的进攻。比尔身下那坚硬的东西进入她的身体时(当她和诺曼在一起时她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的优雅和自信),她的眼睛转移到了掉在地板上的牛仔裤上,小瓷瓶仍然在表袋里,她判断那里至少还有三滴苦涩诱人的溪水——或者更多。
我要用它,她想道,我会在不能清楚地思考之前使用它。我当然会。我将遗忘一切,这是最好的结果——谁会需要这样的噩梦?
但是她内心世界的最深层、比她的老朋友理智还要隐藏得更深的地方知道答案是什么:她需要这种噩梦,恰恰是她自己需要。她虽然保留着那个小瓶子,以及小瓶子里的东西,她并不是为自己保存的。因为谁要是忘记了过去,谁就注定要重犯历史的错误。
她抬起头来看着比尔。他正在低头看她,快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上去一片迷茫。她发现,他的一切便是她的一切,她让自己任他带领,紧紧地跟随其后。他们就这样在小床上停留了许久,就像勇敢的水手在她的小船上航行着。
8
大约在中午时,比尔去拿周末报纸并去熟食店采购食品。罗西冲了一个淋浴,穿上衣服后,赤脚坐在床边。她能够闻到他们两人不同的香味儿,还能闻到他们混合出来的香味儿。她觉得还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么美好的气味。
最好的吗?太简单了。床单上没有血迹。到处都没有血迹。
她的牛仔裤掉到了床底下。她用脚指头把它勾了出来,然后从表袋里拿出了小瓷瓶。她把牛仔裤拿进浴室,门后挂了一只塑料洗衣袋。小瓷瓶会被放进药品柜里,至少在那里放上一段时间,它很容易隐藏在别的瓶子后面。在扔进洗衣袋里之前,她翻遍了所有的裤兜,这是一个古老的、家庭主妇们习惯做的事情,她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直到她的手指在最常用的左兜深处摸到了某样东西。她拿到面前,当罗丝·麦德在她的头脑中说话时,她打了个哆嗦。一件礼物……你可以随意使用。
这是诺曼的警校指环。
她把它套在手指上,转来转去地察看着,让浴室雾气腾腾的玻璃反射的亮光照亮上面的字:服务,忠诚,公众利益。她又一次发抖了,她完全能感觉到,诺曼已经和这个邪恶的护身符紧紧连接在一起了。
又过了半分钟,她已经把杜卡丝的小瓷瓶藏进了药品柜里,匆匆回到乱糟糟的床边,这一次她没有注意到继续飘散在空气中的男人和女人的香味儿,她要寻找和考虑的是床头柜。上面有一只抽屉。她会把指环放在那里。然后她会考虑用它干什么;现在她想要做的便是,让自己的视线离开它。让它留在外面无疑是很不安全的,黑尔上尉随时会来,带着几个新问题和一大堆老问题,让他看见诺曼的警校指环没有什么好处。
她打开了抽屉,把那只指环放到最里边……突然她的手指僵硬了。
抽屉里已经有一样别的东西了。一只蓝色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折叠成一个包裹的形状。小包上撒满了罗丝·麦德那种玫瑰红的污迹,看上去像是半湿半干的血迹。
“哦,上帝,”罗西悄悄地说,“那些种子!”
她把从便宜睡衣上撕下来的那只小布包拿出来,双腿突然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便在床边坐下来,把小包放在腿上。她在心里听见杜卡丝嘱咐她千万不要尝那些种子,也不要把摸过种子的手指放进嘴里。石榴树,她这样叫它,但是罗西认为它并不是这棵树的名字。
她打开了小包的一角,看着那些种子。她的心脏像一匹野马般在胸中狂奔不已。
不要保存它们,她想到。不要,不要。
罗西把前夫的指环暂时放在台灯旁,便站起身,又走进浴室,手掌上平摆着打开的小包。她不知道比尔什么时候走的,她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但是一定过了好大一会儿时间了。
求你了,她想,让比尔去熟食店的时间尽量长一些。
她放下马桶坐垫,跪在上面,从小包里拿起了第一粒种子。她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个世界使种子失去了原有的魔力,但是她的手指尖立刻麻木了,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并非她的手指真的麻木僵硬了,而是种子向她的肌肉传递了某种奇怪的记忆缺失症。尽管如此,她还是拿起了种子,目不转睛地看了它一会儿。
“一粒给雌狐。”她说完,把种子扔进马桶中。水里立刻泛起了一股罗丝·麦德那种邪恶的红色。种子看上去像是从手腕或是喉咙上切下来的残渣。飘进她鼻子里面的不是血腥味儿,而是公牛神庙后面那条小溪散发出的苦涩的、略带金属味的矿泉水气昧儿。那气味儿太强烈了,她的眼睛竟被刺激得流出了泪水。
她从小包里拿起了第二粒种子,举到眼前。
“一粒给杜卡丝。”她说着,将它也扔进马桶中。颜色加深了——一现在已经不是鲜血的颜色,而是凝成血块的深红色。气味如此强烈,她的眼泪沿着脸颊滚滚落下。她的眼睛好像受到洋葱汁的刺激而变成了粉红色。
她拿起了最后一粒种子,举到眼前。
“给我一粒,”她说,“给罗西一粒。”
但是当她试图扔进马桶时,种子粘在她的手指上不肯离去。她又试了试,还是同样的结果。不同的是,那个疯女人的声音出现在她的心里,它神志健全地劝说她:记住那棵树。记住那棵树,小罗西,记住——
“那棵树,”罗西耳语着,“记住那棵树,是的,我明白了,可是到底是哪棵树?我该做些什么?以上帝的名义,我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理智的声音回答了她,但是无论如何你得快点儿。比尔随时都会回来。
她冲了厕所,眼睁睁地看着紫红色的液体被清水所取代,然后回到床上,坐在床边注视着脏兮兮的破布上那最后一粒种子,接着又把目光转向了诺曼的警校指环,最后又把视线转回到种子上。
我为什么扔不掉这个该死的东西?她问着自己。别管那该死的树,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扔不掉最后这粒种子?
没有答案。回答她的是砰的一声响,以及从窗口传来的摩托车驶近的声音。她对比尔哈雷车的声音已经很熟悉了。她不再向自己提问了,匆匆地将指环和种子一起放进这块柔软的蓝色小包中,又重新将它包好,焦急地来到梳妆台前,拿起了皮包。这只皮包已经既肮脏又过时,但是对于她来说它意味着许多。这是那年春天她在埃及买的。她打开了皮包,把蓝色小包一直塞进最底下,让它比药品柜里面的小瓷瓶还要保险。做完这件事以后,她来到打开的窗口,饱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比尔拿着厚厚一沓星期日报纸和多得令人无法容忍的面圈回家了。罗西转过身,用灿烂的笑脸迎接他。“什么事让你耽搁了这么久?”她问道,心想,你多么狡猾,小罗西。你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突然回答了她的问话:“罗西,你没事吧?”
她笑得更加灿烂了。“很好。我猜想一定是有一只呆头鹅从我的坟墓上走过,我刚才打了个哆嗦。” 9
那天下午,黑尔上尉给他们带来了关于安娜·史蒂文森的惊人消息:由于她不喜欢任何人未经允许进入她的办公室,他们直到那天早上才发现了她的尸体。
罗西和比尔半晌说不出话来。罗西自言自语地说:“安娜,多好的人……”
又是星期天,罗西采纳了罗丝·麦德那条建议,他们一起向林荫道上的20世纪发廊走去。美发师明白了罗西的意图,仍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你现在的发式看起来很美!”她说。
“是的,的确如此。”罗西回答了她,“但是我有点儿不喜欢。”
美发师做了她该做的事情,她以为会听到比尔表示吃惊并且反对,她的期望落空了。
“你的头发短了一些,但是看起来很像你第一次来我商店时的样子,”他说,“我觉得这种发型更好一些。”
她拥抱了他。“好极了。”
“晚餐想去中国餐馆吗?”
“只要你答应再回到我这里来。”
“我答应你所有的要求。”
10
星期一的大字标题:流氓警察在威斯康星州被发现
星期二的大字标题:警察对凶手丹尼尔斯警官保持缄默
星期三的大字标题:安娜·史蒂文森被火葬;2000人举行默哀游行以示纪念
星期四的大字标题:据知情者猜测,丹尼尔斯可能死于自杀
星期五,诺曼的消息从头版头条转到了报纸第二版。
到了下一个星期五,诺曼从媒体报道中消失了。
11
7月4日独立日刚过去没几天,拉比·利弗茨让罗西开始为简·史密利的作品(千亩地产)录制有声小说。这是一部关于依阿华州家庭农场的故事。罗西上高中时曾经在学生话剧团当过三年的服装设计师,尽管她一次也没有登上过聚光灯通明的舞台,但是如果面对面遇到了,她仍然能够认得出莎士比亚剧中的疯狂王子。史密利把李尔王演得颠三倒四,不过疯子毕竟是疯子。
他使她想起了令人恐惧的诺曼。当她结束了这本书时,罗达告诉她说:“这是至今为止你做得最好的一本书,也是我所听到过的最好的之一。”罗西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那幅没有镜框的油画,自从诺曼那天夜晚……哦,消失之后,它就一直放在壁柜里。这是罗西自那晚之后第一次看见它。
她看见的东西并没有令她过于吃惊。画面上又变成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山脚下面还是老样子,长满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和杂草。山下的神庙也没有变化(或者基本没有变化,罗西感觉到神庙那种倾斜得有些古怪的透视图已经变得正常了),那个女人仍然不在画面上。罗西感到杜卡丝带那个疯女人最后去看一眼她的孩子……罗丝·麦德很可能独自一人去了一个她这种人该去的地方。
她带着油画,站在通向焚化炉的大堂里,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拿着油画的一角,好像害怕自己一不留神滑入那另外一个世界。说句实话,她真的担心会发生这种事情。
罗西在焚化炉的烟囱旁又停了下来。她目不转睛地向油画送上最后一眼,它曾经靠在租赁商店里一只落满灰尘的画架上,用只属于罗丝·麦德本人的那种迫切的、命令般的声音召唤过她。她对着焚化炉的滑道举起了油画,然后犹豫了片刻,她的眼睛看到了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在距离小山不远的一个长满青草的地方,她看见了两样东西。她用手轻轻沿着这两样东西滑动,皱着眉头,努力猜想它们可能是什么。她终于想起来了。那个粘乎乎的三叶草似的粉色斑点是她的毛衣,它旁边那个黑色的斑点是比尔为她租来的夹克衫,准备沿27号公路骑车外出时穿的。她一点也不在乎那件毛衣,那只是一件便宜的奥伦制品,可是她为那件夹克衫感到遗憾。虽然不太新了,但还可以穿很多年。此外,她希望归还别人的东西。
她甚至只用过一次诺曼的信用卡。就那一次。
她看了看油画,然后叹了一口气。再保留它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很快就要离开安娜为她找的那个小房间了。她无意留下任何一样过去的东西,她猜想有些东西会像子弹碎片残留在大脑中一样留在记忆里。可是——
记住那棵树,罗西,一个声音在说,这一次听起来很像是安娜的声音——当她需要帮助而没有任何人可以向她提供的时候,是安娜帮助了她,她但却不能依照自己的愿望前往哀悼……尽管她为可爱的波尔眼泪流成了河(她的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永远够得上“有趣的人”),她仍然感到难过。她嘴唇颤抖,鼻子刺痛。
“安娜,我很难过,”她说。
没有关系。那个声音干巴巴的,还有一点傲慢。我不是你发明的,诺曼也不是你制造出来的,你用不着为我们两个人承担责任。当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恐吓说要将你吞没的时候,你必须牢记住你叫罗西·麦克兰登,而且你必须记住——
“不,我不会,”她说,就像合上了一本书似地把油画对折了起来。用来固定油画用的旧木条折断了,画布本身并没有破,油画暗淡无光,显得毫无生气。“不,我不会的,我不会记住任何事情的,如果我不想记住,我就绝不会记住。”
那些忘记过去的人——
“妈的!该死的过去!”罗西大声地喊了起来。
我要报答你。一个声音回答了她。它在悄悄地说,它带着哄骗和警告的语气对她说。
“我不听。”罗西说。她把焚化炉的风门打开,随着喷出的一股热浪,闻到了烟灰味儿,“我不想见我没有听见,该结束了。”
她将折叠起来的油画塞进了风门板,就像给地狱里的什么人寄去了一封信,随后用脚尖站起来,注视着它向炉底的熊熊大火坠去。
尾声 雌狐
1十月,比尔又带她去了一次湖滨野餐胜地。这一次他们是开着他的汽车去的;那时秋高气爽,开摩托车外出已经太冷。到达目的地后,立即摆开一副野餐的阵势。周围的小树林秋色辉煌,就像一片燃烧的火焰。比尔问她是不是早已知道他打算问她一些问题。
“是的,自从判决生效以后。”
他拥抱着她,并吻了她。当她用自己的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闭上了眼睛时,她在头脑深处听见了罗丝·麦德的声音:我们总算扯平了……如果你仍旧记得那棵树的话。
到底是什么树?
生命之树?
死亡之树?
知识之树?
知善恶之树?
罗西颤抖着,将未来的丈夫抱得更紧了一些。当他握住她左边的乳房时,他惊讶地感觉到她令人震惊的剧烈心跳。
什么树?
2
他们在感恩节和圣诞节之间举行了世俗的婚礼仪式,那是与诺曼的无责任离婚判决生效十天之后。变成罗西·史丹纳后的第一个夜晚,她被丈夫的尖叫声吵醒了。
“我不能看到她!”他在睡梦中大喊大叫着,“她并不在乎她杀了谁!她并不在乎她杀了谁!哦,求你了,你能让他别再叫了吗?”随后,声音逐渐低下去,直至消失,“你嘴里有什么东西?那些线条是什么?”
他们住在纽约一家旅馆里,准备动身前往圣·托马斯,他们打算在那里度过两个星期的蜜月。尽管她把小蓝包塞进了那只从埃及买来的皮包最底层,她却随身带来了小瓷瓶。这是一种本能——女人的直觉。又经过两次同样的噩梦之后,她再一次为他使用了它,第二天早晨,当比尔刮胡子时,她将最后一滴溪水放进了他的咖啡中。
它必须发生作用,当她将小瓷瓶扔进马桶并冲下去之后这样想到。它一定得起作用。蜜月妙不可言。他们陶醉在无比灿烂的阳光下和美不胜收的性爱之中,两个人都没有做噩梦。
3
一月,当狂风夹裹着大雪,铺天盖地落满了平原和整个城市的那一天,罗西·史丹纳的家用怀孕测试工具告诉她一个她已经预知的结果,她即将要有一个婴儿了。她还知道更多这些工具无法告诉她的事情:这个婴儿是个女孩。
卡洛琳终于降临了。
我们扯平了。当她站在他们的新房子里,从窗口看着外面的雪花时,她用一种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低声说道。它使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布莱茵特公园里的大雾,那天回家后才发现诺曼在等着他们。
是的,是的,是的,她想着,几乎对现在这个想法感到腻味了。它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乏味语调总是不肯彻底离开你的头脑,使人烦恼不已。只要我记得那棵树,咱们就扯平了,是这样吗?
不,那疯女人回答道,她的声音惊人的清楚。罗西急忙转过身,额头上的脉搏急剧地跳动着,这声音突然使她确信,罗丝·麦德就在这间房子里,和她在一起。但是尽管声音还在,房子却依然只有她一个人。不……只要你保持冷静,只要你能做这件事。但是这两件事变成了同一件事,对吗?
“出去!”她对着空房子说,沙哑的声音在颤抖,“滚开,你这杂种。离我远点儿。从我的生活中滚出去。”
4
她的小女儿大约三公斤重。尽管卡洛琳永远都是她的秘密名字,写在出生登记上的名字却是波尔·格特鲁德。开始罗西不同意,她说,如果加上中间名,孩子的名字变成了一种文字游戏。她不很热情地提出,可以用波尔·安娜。
“哦,求你了,”比尔说,“这名字听上去就像加利福尼亚餐馆里一道高傲的水果甜点。”
“可是——”
“别为波尔·格特鲁德担心,第一,她永远不会让甚至她最好的朋友知道她的中间名是格特。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第二,你正在谈到的那个作家曾经说过,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非要在名字上纠缠不休。”
因此他们决定就用它了。
5
波尔快到两岁时,她的父母决定在郊外买一套房子。那时他们的收入买套房子已经绰绰有余了;两个人都有着辉煌的前途。他们开始收集成打的宣传广告和小册子,经过逐渐筛选和淘汰,剩下了十二套。六套、四套,直到最后只留下了两套。这使他们陷入了困境。罗西想要这一套,比尔却喜欢另一套。当他们的意见开始两极分化时,讨论变成了争辩,争辩又激化为争吵——虽然不幸,但是并不意外,因为即使最甜蜜、最和谐的婚姻也难免有时会发生口角和争执……甚至大吵大闹。
结果,罗西昂首阔步走进厨房,开始收拾晚餐,先把鸡放进烤箱,然后在锅里添好水,将她在路边水果摊上买来的新鲜老玉米放进锅里煮。过了一会儿,当她在炉子旁边刮土豆皮时,比尔从起居室走出来,他一直在那里翻看导致两人意见分歧的那两套房间的照片……他实际上是在认真考虑两个人的争论。当他向前走出一步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接受他,当他低头吻她的脖颈时,她也没有转过身。
“我很抱歉,在房子问题上我对你大声嚷嚷了,”他低声地说,“我仍然认为温泽的那套房间更适合我们,但是我真心向你道歉,我不该提高嗓门。”
他等待她的回答,当她没有任何反应时,他转过身,痛苦而步履艰难地走了出去,以为她仍然在生气。她其实并不仅仅是在生气;生气远远不足以表达她此刻的精神状态。她正处在盛怒,或者说是狂怒之中,她的沉默不语并不是那种幼稚可笑的“不理睬他”,而是在拼命克制住自己,不至于抓起炉子上的开水锅往他脸上扔过去。她在脑海中看到了一副令人伤心的生动画面:比尔蹒跚着从厨房冲出来,尖叫着,他的皮肤变成了一种她经常能在梦中见到的颜色。比尔摸着脸颊上正在长出的仍然冒着热气的水疮。
她的左手实际上已经哆嗦着伸向了锅柄。那天夜晚,当她毫无困意地躺在床上时,几个字在她的心里反复地默念着:我要报答你。
6
后来的几天里,她开始执著地看自己的双手、胳膊和面孔……但看得最多的还是双手。因为一切都是由此而发生的。
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其实并不清楚……但是她知道当她看见——
(那棵树时)
她能认出它来。
她在城西发现了一个叫做艾尔默室内棒球场的地方,开始有规律地去那里练球。那里的大多数常客都是一些中年人,为了找回大学或高中男孩的感觉,愿意花上五块钱,享受一会儿充当肯·小格里菲或大赫特的荣幸。他们多数时候是观赏者,站在室内球场外面观看。她梳着棕色短发,面色苍白而严肃,和周围那些三十多岁的女人们一点也不同。那些男孩子们窃笑着,开着玩笑,用肘部互相推挤着,把帽子反戴在头上,以显示他们很酷。她完全无视他们的笑声以及他们对她身体的注意。他们好像在说,她是一个制品,一只用石头雕刻成的狐狸。
过了一会儿,笑声停止了。这位穿无袖体恤衫和灰色休闲裤的女人在最初的笨拙并几乎被发球机连续打出来的橡皮球击中之后,已经开始打得很不错,最后打出了非常好的击球点。
“她打得真棒。”一天,罗西后面的一个人说道。罗西脸红心跳,头上戴着被汗水弄湿的头盔,她把头发往头盔里面塞了塞。后面的练习中,她不停地尖叫着,好像这只球激怒了她似的。
“把那台机器也打开。”当发球机在球场中间笨拙地移动着,咯咯乱响地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球速发球时,第二个人说道。罗西短促地大叫了一声,她低着的头快要靠在肩膀上了,球迅速向另一个方向飞去,它击中了二百英尺以外的护拦网,没有停下来,绿色的纤维球继续向上飞了一段之后,终于停在了她打出的其他球中间。
“哈,她用不着使那么大的劲儿。”第三个人嘲弄地说。他拿出一支香烟放在嘴里,只拿出一盒火柴,擦着了一根。“她可能有点儿——”
这一次罗西没有发出那种像饥饿的小鸟在颤抖般的尖叫,球弹了回来,又碰到了护拦网上……它打穿了护拦网。网上的破洞看上去像是在近距离以内用子弹打穿的。
抽烟的男孩站在那里好像僵住了似的,火柴几乎烧着了他的手指。
“正让你说中了,兄弟!”第一个男孩说。 7
一个月以后,室内棒球场季节性关闭之后不久,一天,罗达·西蒙斯突然打断了罗西正在朗读的格罗里亚·亲拉的新小说,告诉她说今天到此为止。罗西反对,因为时间还早。罗达同意,但是她说她的声音已经没有激情了;最好今天休息一下,明天接着干。
“那好,就这样吧,我想去钓鱼。”罗西说,“只剩下二十页了。我只想快点把这该死的活儿干完,罗达。”
“你今天无论如何都别干了,”罗达不容分辩地说,“我不知道波尔昨晚把你折腾到几点钟,反正今天你不能再干了。”
8
罗西站起身,走到门口,使劲地摔了一下门,它几乎从合页上掉了下来。在控制室里,她突然抓住被吓坏的罗达·西蒙斯那件名牌宽松外套的衣领,一巴掌将她打到控制板上。电路开关像烤猪排专用的尖齿叉一样刺穿了她那有教养的鼻子。鲜血顿时喷溅得到处都是,录音棚的窗玻璃上也溅上了一串血水,开始流下一道道罗丝·麦德式的深红色斑痕。
“罗西,不!”科特·汉密尔顿惊呼道,“我的天,你在干什么?”
罗西将指甲抠进罗达颤抖的喉咙里,将它撕裂开,她的面孔淹没在喷涌的、滚烫的血水之中,她呼吸着它的气味,想为这个她曾经愚蠢地与之抗争的新生命施洗礼。不需要回答科特,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在报答,那就是她在做的一切,她在报答,上帝在帮助所有有麻烦的人付清账单。上帝在帮助她——
9
“罗西?”罗达通过内部通话器喊着她的名字,将她从这个可怕的、郁闷的白日梦中唤醒。“你没事吧?”
保持冷静,小罗西。
保持冷静,记住那棵树。
她低下头来,看见她手里那根铅笔已经断成了两节。她注视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狂跳不已的心脏得到控制。当她感觉到可以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之后,便说道:“是的,我很好。不过你是对的,孩子使我睡得很晚,我累极了。让我们放松一下。”
“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罗达说,玻璃另一边那个正在用哆嗦的双手摘掉耳机的女人却不这么想。不,一点也不聪明,是愤怒,她是个愤怒的女孩。
我要报答,一个声音在她内心深处低声耳语着。迟早,小罗西,我会报答你的。无论你是否愿意,我都会报答。
10
她希望整夜都醒着,但是半夜之后她睡着了一小会儿,还做了梦。她梦见了一棵树,就是她在清醒时想到的那棵树:难怪它这么难以理解。难怪。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想象的是一棵错误的树。
她睡在比尔身旁,睁眼看着天花板,想着那个梦。在梦中她听见湖边传来海鸥的叫声,还有比尔的说话声。比尔在说,如果他们过正常的生活,一切就会没事。如果他们保持正常,并且记住那棵树。
她知道她必须做些什么了。
11
第二天,她给罗达打了电话,说她不能去。她说,有一点儿轻微的感冒。然后她走上了通向湖边的27号公路,这一次她是一个人。她的身边挂着那只在埃及买的旧皮包。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要到野餐区来一次。她脱掉鞋,放在餐桌底下,在没脚背的湖水中向南走去,比尔第一次带她来这里时就从这里走过。开始她以为找不到那条通向岸边的、杂草丛生的小路,但她还是找到了。当她走上那条小路,赤脚走在铺满粗沙砾的路面上时,她觉得很奇怪,曾经多少次在梦中来到过这里。
小路的尽头是一片空地,中间有一棵倒下的大树——她最终回忆起来的那棵树。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油画的世界里所发生过的一切。她现在毫不吃惊地看见,这棵树和杜卡丝的那棵石榴树完全不同。
她能够看见离树较远的左边树根下有一个狐狸洞,里面是空的,看起来有些年代了。她走上前,跪了下来——她不能确定自己那双颤抖的腿还能不能支撑她的身体。她打开了旧皮包,在覆盖着一层腐殖质的地面上倾倒出惜日生活的残迹。在揉皱的、过时多年的干洗店单据中间露出一张商店购物单,下面印着一行大字:猪排!
印刷体的大字下面加了下划线,后面加了惊叹号(猪排永远是诺曼最喜爱的食品),单据的下面有一个蓝色的小包,上面溅洒着紫红色的血迹。
她哆嗦着,并开始哭泣——部分由于旧日受到伤害的生活使她过度悲哀,部分由于害怕新的生活会出现危险。她在大树的主干旁挖了一个坑。大约八英寸深的时候,她将小包放在坑旁,打开了它。种子仍旧在里面,同时还有她前夫的那只指环。
她拿起了那粒种子,它的魔力依然存在,手指在接触种子的刹那间变得麻木了。她把指环放进了坑里,又将种子放在指环的中间。
“拜托了。”她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祈祷,也不知道她在为谁祈祷。无论如何,她听到了回答,勉强算得上是个回答。她听到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吠声。那声音毫无怜悯可言,更无优雅的风度,它显得很不耐烦。别他妈的烦我,它说。
罗西抬起了头,她看见那个雌狐远远站在林中空地边上,纹丝不动地看着她。它容光焕发,像一只燃烧的火炬,照亮了灰色的天空。
“拜托了。”她用低沉而忧虑的声音又说了一遍,“求你别让我做我害怕做的事。求你了……只请你让我冷静一些,记住那棵树。”
没有一句话能够算是对她的回答,即使再加上几声不耐烦的吠叫。那雌狐只是站在那里,气喘心跳,舌头伸得长长的。罗西觉得它在龇着牙微笑。
她又一次看了一眼套着种子的指环,随后她用肥沃的土壤盖住了小土坑。
一把土是为了我的女主人,她想到,一把为了我的老妈妈,还有一把为了住在这条路尽头的那个小女孩儿,最后一把为了罗西。
她走到空地外边小路的尽头,小路将带领她回到湖边。当她回到那里时,雌狐轻快地跑到倒下的树旁,在罗西埋葬指环和种子的地方使劲闻了闻,然后在那里躺下。它仍在气喘心跳,仍在龇着牙微笑(现在罗西肯定它是在微笑),仍旧用它那双黑眼睛看着罗西。孩子已经走了,那双眼睛在说,那只狗也走了。但是我,罗西……我在等待着,如果需要我报答,我会做到的。
罗西在那双眼睛里寻找疯狂和健全的心智……两者她都看到了。
这时雌狐低下它那美丽的鼻子和蓬松的头发,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好像睡着了。
“拜托你了。”罗西低声说了最后一遍,然后离开了那里。
她将汽车开上高架公路,回到她所期望的生活中,将惜目的一切统统扔在脑后——她将那只从埃及买来的旧皮包从司机座旁边的窗口扔了出去,驾车直驱库瑞海湾。
12
怒火平息了。
她的孩子波尔还没有长大,但是已经有了她自己的朋友,长出了苹果芽一般的乳房,也开始有了月经期。她长大了,可以跟母亲就穿什么服装以及在哪里过夜、可以做些什么、可以交往什么人、外出多久之类的话题争论不休了。波尔的青春期飓风还没有完全开始,但是罗西知道即将来临。然而她处之泰然,因为她的怒火已经平息。
比尔的头发已经开始灰白,也有些秃顶了。
罗西的头发仍是棕色的。她简单地梳理了一下,披在肩头。她有时把它们扎起来,但是再也没有辫过。
自从他们去州际27号公路那里的湖滨野餐胜地至今已经过去许多年了。比尔似乎已经忘记了那次野餐,他卖掉了他的哈雷·戴维森牌摩托车,据他说他卖掉它是因为,“我的反应已经相当迟钝了,罗西。当快乐变成了冒险时,一切就该结束了。”她没有和他争辩,但是她感到比尔在卖掉小摩托的同时,也卖掉了一大堆美好的记忆,她为此感到悲哀。好像他的许多青春年华都塞进了车斗中,在那位从埃文斯通来的漂亮年轻人骑走它之前忘了检查一下,把它们取出来。
他们再也没有去野餐,但是罗西每年春天都要单独外出一次。她发现在老树的阴影下,那粒种子从一根细嫩的枝芽长成了一棵幼树,长出了平滑而挺拔的树干和信心十足的枝杈。她观察到它在年复一年地长大,林中空地上看不到小狐狸在嬉戏。她静静地坐在树前,有时可以坐上一个小时,双手并排放在腿上。她来这里不是为了祈祷,也不是要做礼拜,但是她感到来这里是正确的、合乎礼仪的,是完成了某种毋庸置疑的义务,如果她来这里能够使她不伤害任何人——比尔,波尔,罗达,科特(拉比·利弗茨已经不需要担心,他在波尔五岁时静静地死于心脏病)——在这里花费掉的时间便得其所哉。
这棵树长得多好!它稚嫩的枝桠上已经密密麻麻挂满了黑绿色的狭长树叶。过去几年来,罗西观察到树叶的颜色在逐渐变深,后来的两年中,它的花朵变成了果实。如果有人碰巧从林地路过,吃了这棵树上的果实,罗西断定那人必然会死,而且死得很可怕。这事经常使她担心,但是在未发现有人来过的迹象之前还没有什么可以担心。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看到过任何迹象,甚至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个啤酒罐、烟头,或者口香糖的包装纸。她将洁白无暇的双手放在腿上,看着这棵曾经溅满玫瑰红的愤怒之树,心想,它在不久的将来会长出甜腻腻的死亡之果。
她有时在这棵小村旁唱歌。“我是真正的罗西,”她唱道,“罗西就是我自己……你为何不相信……我不是个普通人……”
她当然是一个普通人。不过对于那些在她生活中很重要的人来说,她不是普通人。她只关心着这些人。她们扯平了,穿古典服装的那个女人一定会这么说。她到达了安全的港湾,在湖边沐浴着明媚的春光,多年来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静悄悄的林中空地上(就像一幅油画,人们在陈旧的古董店或者抵押租赁店里能够找到的那种),她盘腿坐在那里,心中充满难以承受的感激之情,这种感激之情使她唱了起来。她只能唱。没有别的选择。
那只雌狐现在已经老了,它蓬松美丽的毛发上已经布满了银丝,有时它站在空地旁边,好像在听罗西唱歌。它黑色的眼睛虽然没有向罗西传达出任何清晰的思想,但是不能不看到在这只衰老而又聪明的大脑里隐藏着最健全的神志。
(全书完)
页: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