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19 18:14

《花伶》--作者:瓌璩

第一节 而今·过往


  小注:
  牐牐犇档の花中之王,北地最多,花有五色、千叶、重楼之异,以黄紫者为最。八月十五是牡丹生日,洛下名园有牡丹数千本者,每岁盛开,主人辄置酒延宾,若遇风日晴和,花忽盘旋翔舞,香馥一场,此乃花神至也,主人必起具酒脯罗拜于花前,移时始定,岁以为常。……正黄色十一品。御衣黄,千叶,似黄葵。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三·花木类》


  四百年灰飞烟灭,四百年时间消殆如指间银沙,被握起,又落下,淌在萋萋芳草间,固守我的长眠。我在黑暗窒息的地底,缅怀着我的生平。冰河洗剑,银鸢踏月,一切都被时间践踏地支离破碎,空余一盏心灯在黑漆漆的棺材中,我永不消散的灵魂。

  玉琀蝉压在舌底,几百年了依旧冰凉地沁脾,我早已没有了让它温润的体热,只是由它禁锢着我的灵魂,四百年如一日。我始终不愿意离去,就算是被封锁在没有空气没有阳光的墓室里,被钉死在漆黑如甬长过道的棺材里。我不需要空气,不需要阳光,我只消在这里休息,几百年了也不愿离去。

  我听见墓室外面虫鸣的声音,阳光应该很灿烂,我甚至能听见外面花朵疯狂的生长发出的细微挣扎的声音,那是我四百年前播下的种子啊。芍药,剑兰,月季,玫瑰,辛夷……应该是万紫千红的世界啊!然而我这下面却冰冷孤寂得很,甚至很长时间才能听点一滴水珠落下,那些水珠年复一年的落下,堆积成一道道锥形的钟乳。我躺在棺材里看不到,可我确确实实可以感觉到。

  天授一年冬,武皇心血来潮,要在寒冬赏百花,众花伶惶恐而至,悉心照料,终于腊月,百花齐放,新艳相角。腊梅清冷,月季新纯,剑兰傲骨……就连一载一瞥的优昙也吐蕊。惟独花冠牡丹,孤枝零叶,在百花间黯然失色。武皇大怒,罪罚于花伶银月,将一人一花逐出西京长安,放逐至东都洛阳。牡丹既到洛水,忽吐嫩蕊,一夜间齐齐开放,锦似云霞。武皇听闻,复大怒,焚牡丹于洛水边上,一时间,喧喧洛阳,竟成花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19 18:15

第二节 出离·未央

  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有人在拨弄墓门前的长草,哗啦啦。是有人找来了?四百年的安宁居然就要被人打破了。我放松了四百年的心弦一下子似乎紧绷起来,在那弦上架一粒水石,时时刻刻准备将它发出去,袭击那个破坏安宁的罪人。轰轰的声音,是墓门被推开了,浓浓的青草味弥漫进来,湮没这地底下四百年腐朽的霉味。轻轻的脚步声,行行顿顿,在穿越了所有的墓室之后,人的呼吸的味道越近了,均匀而有频率。我很惊讶在发现了埋藏四百年宝藏的古墓后,这个人还能如此镇定,脚步仍然是轻轻的,一步一步,迈到棺木前,我提一口气,突然,在死去四百年后发现已经不在需要氧气了,于是扣紧手指,随时准备扑上去掐那人的颈脖。

  棺材盖被重重的挪开,轰隆一声砸在了冰冷的石板地上,升腾起一阵烟尘。四百年的朽味,在潮湿的墓穴中趋散开来,令人作呕。

      我就这么掐着他,看他眉头紧锁脸色发紫痛苦万分的样子,可他居然没伸手来掰我的手指,任由我至他于死地,眼睛里是一望无边的死寂。看他脸色渐渐青紫,嘴巴也微微的张开了,我知道,地狱之门正为他敞开着。将死时是个很痛苦的过程,四百年前我就体会过,那种窒息的感觉只会让你期盼这个过程尽早的结束。我看着他清癯的弥留的脸,突然把手一松,任由他跌到在地上。

  我从棺材里站起来,白色的尸袍扫过楠木的边缘,抖了起来。我跨出棺材,第一次在这个清醒的沉睡了四百年的墓穴里来回走动。百年沉积的霉味,滴水而成的钟乳,以及百十箱陪葬的器物,一切熟悉至极又陌生万分。我走回到棺材边,盯着地上的不速之客,青色的衣袍,苍白的容颜,我突然对他产生一种无限的依赖。看他手旁落下的一个纸包,零零落落的滚出粒粒的花籽,原来他是在上面播种的那个人。我拾一颗起来,放在指间来回撮着,看到那个人微微的睁开眼睛,直至他万万不可相信的坐起来,一言不发看着我。我揩掉手上的粉末,站起来拍拍衣服,对他说:“带我走。”

  大周延载年上元,武皇亲驾洛阳,乌纱布衣俱出城三十里相迎。见十里长龙,浩浩荡荡。城内百花,一时齐放,唯不见牡丹芳踪。武皇悻悻,牵引旧怒。濒临洛水,见茸茸芦苇,岸上草庐,鲜花围绕,众星拱月般护其间棵棵枯枝,并一女俯首而跪,娥眉凤眼,举止不卑不亢,有宠辱不惊之气。武皇端视其面,视其甚久,与其数语,众人皆不知其意。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河面上的风吹得芦苇一荡一荡,扬起芦花阵阵,也飘起她冠上的锦带。她看着我,如同审视一个多年不见天日的犯人。“这些枯枝烂叶都是些什么?”她问我。“那是花。陛下。”我低着头,回答她。“哦?”她踱起步来,将信将疑,“这些真个是花?也罢,就当它们是吧。那么你说说,这些都是些什么花?”她对我说。“回陛下,这些是牡丹。”我回答她,我不能不回答她,她是居高临下众人皆惧的皇帝。她眼色稍变,又说:“牡丹?这些怎么会是牡丹?”语气里有着不难察觉的摈弃,“长安的牡丹是怎么样的?你以为只有你见过吗?银月?”我将头抬起,看着她华贵的锦袍,上面刺绣着尊龙,说:“不敢。陛下自怒焚牡丹于洛水,它们便永这样了。”我看见一丝愠怒在她脸上一闪即逝,说:“要真是牡丹,那么,你就让它们再开一次,让我瞧瞧。”她的语气是平静的,向她一贯来所表现出的那种临危不惧的气魄,所以她才得以压制住朝廷的芸芸众臣,然而我却对她不屑一顾,不温不火的对她说:“未到花开时,陛下。”“我会在洛阳等着,等着你的牡丹吐蕊。”她抬着肩膀走出去,像进来时那般高贵,她留下一句话:“你有这个能耐,银月。记住,七天为限。”

  还是浩浩荡荡,那一行人,金碧辉煌的驾车,晷牌,愈行渐远,惟独我的牡丹,枯枝零叶,在春华时分仍旧孤单。它们不会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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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19 18:17

第三节 复生·不寐

  我步履轻盈的跟在他身后,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轻拂着尘封的石板路。他走得很慢,并且从不回头。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恐惧,毕竟,我是个行尸走肉的躯壳,是个亡灵,而他是个人。我跟在他清瘦的身影后边,看他一步一步迈上台阶,直至阳光在他的青衫周围映出一个光圈,我才不由停了下来,百年未见过的阳光,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出现在眼前,毫不留情的刺痛我的眼睛。我于是抬起手,用袖子遮住了那光线。他也停了下来,第一次回过头来看我,眼神里似乎少了一些死寂,但仍旧落寞。他说:“我们晚上再走。”

  我看见了他的牡丹,硕大的花圃里,一盆一盆的争香斗艳。满天星,千堆雪,似荷莲,首案红,天香锦,玉版白,黄鹤翎,紫兰魁……我看见破落的厅堂上方的牌匾:折枝堂。花开堪折枝。后边落款是竟徽宗钦赐。尘封数百年,世间已千变。

  这是洛城姚家,誉满京华的姚黄之乡。然如今已非大唐大周的太平盛世,在兵荒马乱下,还有什么人会去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花草?我弯下腰,埋首在那些花朵中,嗅着久违了的花香。馥郁沁脾,迷迭心神,令人欲罢不能。我直起身子看他,正在给每株花上肥,苍白清癯的脸隐隐透出孤寂来。他刨开一层土,再从衣襟里掏出那个纸包来,抖开,有颗颗花籽滚落到他手心里,他很小心的取一颗,埋在盆里,盖上土,站了起来。我想问他,为什么不扦插?然而玉琀蝉在舌间打着转,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天地见静寂得有如一座死城,就像我的墓穴。“那不是牡丹。”倒是他先开的口,指着刚种下的盆子,他停一停,看我的眼神高深莫测,瞬息万变。他走过来,对着我指间那朵开着嫩黄花朵的牡丹说:“那是御衣黄。”

  姚允,我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姚黄者,王中之王,怎又落到了如此田地……

  七日之期,犹如倒翻的黄历,等撕掉最后一页,我的生命也就意味着停滞消亡了。牡丹仙子不会来,牡丹不会开,银月不会死……百姓们这么传。我并不畏惧死亡,我把心种在了花下,我死了,花还继续开。

  前三日,芦花荡漾,迎春屹然,牡丹仍旧枝干叶落。武皇每日派人过来,查看花开的踪迹,可三天总是扑空。第四日,原本摇摇欲坠的枯叶开始凋落,片片的飘下来,倒有秋风扫落叶之感。五、六日,三尺高的花杆如枯柴般插在河畔,好不孤单。武皇亲自来了,她远远的看着这些,河畔的风刮过,那些茎竿如同干柴,竟一根根折断。她静静的看着这一切,风扬着她大红的锦缎,君临城下的风范一丝不差的表现出来。过了很久,她平静的对站在芦花间的我说:“银月,你放弃了最后的机会。”我莞而释然。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19 18:18

第四节 隔阂·归巢

  生在苏杭,葬在北邙。

  而今的北邙山上坟冢集集,我想,四百年前,当武皇下令把我葬在这里的时候,是压根不会想到后世竟会有如此多的人,废尽心思,用尽手段,以求葬身此处吧。芳草萋萋,碑陵遍地,北邙地下,一定藏着无尽的宝藏,单我的墓室里盛放的宝贝,已经是价值连城了。

  “连城易脆。”他说,青色的衣摆随着风扬起来,噗啦着打在一尺多高的野草上。他脸色凝重,是我未曾见过的,拳头也紧握起来,指节发白,嘎嘎作响。“就像这大宋江山,多好一块连城壁,而今也被金狗霸占了半壁江山。”我眯起眼睛,遥看山脚下巍峨洛阳城,只有死寂可以形容,城墙残缺不全,街道凌乱不堪,十里长亭外耷拉的酒旗,也仿佛在嘲笑历史对人的捉弄。“给我说说吧,怎么一回事。”我对他说,于是,他找了一块大石头,倚坐下去,望着西边沉沉落日,长长嘘出一口气,也不说话。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突然才听见他说:

  “——先是大唐的覆灭,一个小小的节度使废掉了李唐的皇帝,取而代之的是五代、十国。连年战乱,苦不堪言。而后,太宗皇帝——大宋的太宗皇帝陈桥兵变,一度登上皇位,将各个分裂的藩镇统一起来——这些无关紧要,自不必多说。”我默然,在墓室里回忆过往的这些年里,世上居然会有如此沧桑的变化。“……宋、辽、金并立着,向来是游牧的辽人开始定居,慢慢的壮大了起来,吞并了幽云十六州,居然成了大宋最危险的敌人!大宋一度与金结盟,联合抗辽,没想到——”他开始摇头,强忍着悲愤继续说,“——没想到还是给颠覆了,居然不是辽,却是盟国金!”我听见他的手指嘎嘎作响,一拳砸在石头上,有血渗出来。我默然的接受这一切,毕竟这是历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金狗掳走了徽宗、钦宗,徽宗的胞弟在建康称帝,自立为高宗。而后以淮水为界,北为金,南为宋——便是今天的局面了。”

  我默默的解读着这一切,忽然发现了这洛阳城如此衰败的原因:“那么,这洛阳,而今是金地了?”我问他,见他咬紧了牙关,眉头锁得更紧,狠狠说:“那又怎样?大宋的百姓又岂会向金狗称臣?”顿时,他眉宇间居然有了少见的傲然。我复归沉默,这一切,对于这乱世中的生灵涂炭来说,或许再凄惨不过了,然而在于我,一个行尸走肉,这一切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月亮升上中空,深蓝的天幕上居然闪着几颗星,伴着春虫的鸣叫一闪一闪。风吹得长草呼啦呼啦的作响,城下似乎又有鸡鸣狗吠——想必又是金人闹出的乱子。“那这洛阳城里的人呢?总不会一股脑给全杀了吧?”我问他,想知道昔日熙熙攘攘的洛阳城如此死寂的缘故。“都逃了。”他说,“金狗到处在抓乱党,看到碍他们眼的人就杀,于是能走的就都走了,走到南方大宋的地方去。”他抬头看着天上的罗芒星,在江南的莺歌燕舞里,是否同样可以看见北天里这颗最亮的星?“那你为什么不走?”我又问他。“走!笃定是要走的。死也不死在这被金狗糟蹋的地方。”他又停下来,叹息一声,接着道,“等牡丹开败了,我便走。”我复看他一眼,牡丹花开二十日,二十日后,他便动身下江南。

  又坐了许久,直到月下中天,我才站起身,拍拍衣服,叫他:“走——”然而只发出了一个音节,我便木住了,呆看着眼前这两个彪形的汉子,一脸狰狞,满身酒气的向我们走过来。“好你个小丫头的……”我听见一个人说,趔趄的向我扑过来,我却依然站立着不动。猛然的,却被一个人往后一拉,看见青色的身影很快从我身边掠过,一拳抽在那个大汉的下颌上。“金狗!”我听见他咬牙切齿的骂,却被那个汉子一拳打回来,几欲跌倒。我上前扶住他,还听见他狠狠的骂:“金狗……凭什么占了汉人的地方还来欺负汉人……”我心里亦是汹涌澎湃,一股不知怎样的情绪在脑里窜着。人还没站稳,却感觉手臂给人狠狠一抓,是那个金人。我的手向上一划,居然一把将他推出去,右脸上是被指甲划伤流血的痕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有如此大的力气。“臭丫头,敢动你大爷!”他咬牙切齿的骂,并示意另一个金人在后头守住,卷了袖口,一步一步向我们走过来,指节握得噼里啪啦,臃肿的身材一步一步的逼近,被我搀着的姚允一下子用了劲,将我推开,向那个人扑了去,又是一拳砸在他脸上,打得他鼻子汩汩的流出血来,却还是免不了被打了回来,落到另一个金人手里。那个大汉径自向我扑过来,两个拳头举得高高的,大喝一声向我头上劈下来。我冷不妨一伸手,抓住了他的前襟,用力一撕,兹啦——顿时间他什么表情都没有了,手还悬在空中,腹里的血水溅了我一身白衣。姚允似乎也看得呆了,原本和那个人撕打的手停了下来,而另一个金人,口半张着,看着我死白的脸掺着猩红,突然间大叫起来:“鬼——”却被回过神来的姚允一拳一拳的打在下颌上,脖子扭了去,跌在地上,死了。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看着我在长长的野草上揩干净满是血的手指,什么都不说。我望向他,看他一脸迷茫,说:“你忘了,我不是人。”

  离宫里,森严得如同长安城冷寂的大明宫。富丽堂皇却毫无生气。我跪在地上,地上平整得铺上了毯子,我看着那些花纹,默默听着宦官读完了旨喻,然后默然的接旨。那一缎黄绫,就这么主宰着我的命运。我的身前并排站着三个太监,托着三个金盘,一匹白绢,一盅鸠毒,一把利剑。“谢皇上赐死,谢皇上赐奴婢选择的机会。”我站起身,在三个太监面前默然的走过,最终停留在那只金樽前,端了起来,望着里面猩红的液体,印上唇,然后一饮而尽。鸠毒犹如万千枝麦芒,刺激着我的肌体,吞噬着我的内脏,我卧倒在地,七窍里流出血来,我渐渐看不到人影,也听不见声音,最后的印象又是一旨圣喻:“厚葬侍花女伶银月……”

  那些日子里,我飘在我的身体之上,看他们入殓,出殡。来到北邙山上,把棺材抬进了那间墓室,我跟着那些人进去,听见他们的嘀咕:“一个花伶,何必费那么大的工夫,还有那么多的陪葬……”吱吱的声音,是他们把盖子抬了上去,那么沉的楠木,三个人费了不小工夫啊。那一刻,我决定了,回到我的躯体里去,就算永世不在重生,也无所谓了,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怎样,我都是行尸走肉而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19 18:20

第五章 离逝·沉醉

  回去的时候,东方已经吐白。灿金的云霓下淡淡的映出来太阳的影子。一路上他走得极快,似乎是要极力摆脱这座坟茔密布的山冈。我也便只跟在他后头,同样一言不发,
  方一踏上街道,便看见了满街的秽物。斜倒的旗杆,不知道从哪家鸡舍里拖出来的稻草铺得满街道都是。他稍稍有些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下来留时间去动容。生死一挥间,在这样风雨如晦的乱世里,或许他真是看得多了,就要麻木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那么多的人逃离故土,远走江南,去忘却一段不甚光彩的历史。

  到了街道尽头的姚家,朱门高槛,如今却连个应门的五尺之僮都没有。恐怕整座府第只有后院的几株牡丹微微的透出些生气来。到了中堂,我抬头看那块匾,那个附庸风雅的皇帝,而今又是怎样看待这花开折枝的呢?

  “啊……”

  我听见后院的一阵怒吼,冲了过去看,见姚允正抱柱怒吼着,本以血迹斑斑的拳头一下一下砸在朱漆的柱子上,淡青的血脉凸了出来,像是要爆裂一样。我看见他身后的花,一株一株全都败落了,枯槁的枝条,垂着薰黄的朵儿,一夜间它们居然凋零至此。

  “金狗……金狗,一定是那些金狗!”

  他大喊道,一下子把大片的盆子一同掀了翻,劈里啪啦的一阵破碎声,盆子里的泥也一并散了开来,裹住牵牵绕绕的须根。他一下子又定了下来,随后懵懂的支吾,“怎么会……怎么会……”复又将那些没有破碎的瓷盆都给拾好,还在喃喃自语。

  半晌,又看向我,说:“怎么会是这样?一定是那些金狗!”

  “不,”我说,声音不大不小,却使得他狠狠的震住了,疑心的看着我,不可质否,“你说什么?”

  于是我再说了一遍,很清楚的告诉他:“不是那些金人,是它们自己。”

  “什么意思?”他松开手,像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你不知道,载延年的时候,一夜间,它们就凋零成了什么样子。”我说。

  “什么载延年?”他问我。

  “大周载延年。”我说,“你忘了它们的品性?”我一字一句的回答,伸手去牵那些羁羁绊绊的枝条,轻轻一碰,那些枯朵便掉落了。死亡是如此的容易,没有了心或者是心不在躯壳里,生与死其实是一样的。

  他终于平静了下来,盯着我手里的干花,忽然低低的唤一声:“银月。”

  春犹在,花却败。

  牡丹花开二十日,而今却只开了五日不到,便是一朵一朵的凋谢了。正又是应了那句老话:连城易脆,绝艳易凋。

  我去驿桥边送他,默默的,在夜色中等着南方来的客船。

  “从洛水下大运河,就能到临安了。”他说,折了一枝芦苇在手里圈着,心不在焉。

  “那是好。”我望着黑夜下白茫茫的芦花荡,风吹得他们哧啦哧啦的作响,复又勾起我四百年的回忆。那时也是这么的,在洛水旁的芦花荡里,与花为伴,却没想到绝望的到来是如此迅速。

  “银月——”他唤我一声,悠忽不定的眼神瞟向我,“你往后想怎样?”

  我是浅浅一笑,往后?我确实是没有考虑过,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沉浸在回忆里的,未来还是个空白。

  我刚想回答,然而,船靠岸了。

  指了指他背后的客船,我对他说:“喏,催你呢。”

  他回头看了一下,乌黑的蓬船,隐蔽得很好,不会被金兵发现。

  他向着我,再看了一眼,后又说了声:“保重。”便登上了船。

  哗啦一声水响,船夫支起了橹,船离了岸。看他负手站在船头,神色凝重,我又匆匆叫一声:“姚允——”他让船夫停了下来,站在矮舷旁,等着。

  我低了头,不假思索的吐出了一直含在口里的玉琀蝉,抛了过去。羊脂白的一块玉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的光亮。我看见它的光芒在他掌中一闪而逝,被他紧紧地握住了。

  “把它种在花下!”我冲他喊,“种到御衣黄的下面!”

  欸乃一声,船夫复又支起了橹,划了开去,我看见他,久久地站在船头,夜风吹地青衣猎猎作响。

  天慢慢亮起来,却没有见到太阳。

  我感觉灵魂在迅速地扩散,因为没有了那块玉石的缘故。我转身往回走,穿过凌乱的街道,来到巷子深处的姚家府第。最后看一眼那块牌匾,折枝堂。我轻笑一声,转去了后院,看着一盆一盆合满土的瓷盆,却没有百花争鸣。我抱了一盆土,里面埋着一颗花籽,他还没告诉我那是什么花。再把朱门阖上,往北走,出城,来到凄凄北邙山。

  我一路往上走,越过无数的坟茔。春日里莺飞草长,这里是格外的妖艳。我看见大片的花草,芍药、月季、杜鹃……乃至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都聚集在这一处,便匆匆的赶过去,不多远处,果然是我的墓穴。半掩的石门让长草给遮掩着,没有人会发现,除了他。我侧身走了进去,抱一盒土,土里埋一颗花籽,穿越了许多甬道,过了许多座墓门,终于再次见到了那张厚厚的楠木棺材。

  “滴答——”依旧是水滴落的声音,一下一下的打在尖锥的钟乳上。依旧听得见外面的虫鸣,很远处斜斜得映出长草的影子,太阳出来了。

  我将那盆土放在棺木的旁边,把厚厚的盖子拖了上来,最后看一眼这里的陈设,一道道锥形的钟乳,百十箱的陪葬,以及那一盆不知道何时才会开放的小花……呵呵,永远和过去一样啊。

  虫鸣得更加嘶哑了,一声一声的像扯着心肺。我快快地跨了进去,理了理衣裳,坐下,躺下,拉阖那张棺盖,闭眼……

  没有了灵魂的镇压,没有了往事的羁绊,我睡得无比惬意。没有记忆的困扰,没有斗争,只有一株无名的小草陪着我,直到睡去,不再醒来……

  再有将来,我愿意去做一株牡丹,一株御衣黄,那样的花开欲醉,沁人心脾。

  如果再有将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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