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砂笺·那痛苦象一支响箭》--小刀银
《星砂笺》之序:那痛苦象一支响箭
-小刀银
那痛苦象一支响箭
后来,贯穿了他的一生
十四岁的砂晃悠着两条长腿坐在空空的操场上。
草半黄不绿的,被一双双汗臭的鞋子践踏得不成样子。煤渣跑道上的煤渣延污到草坪上,有一两颗坚强的草却反侵略似地长入了煤渣道。
太阳象从一副三流印象派画稿上剪辑下来的,又被谁胡乱地贴到了天上。
一切都那么粗糙。看台的外衣裸露着水泥,因为阴影,那水泥快变成铁青色的了。校墙外就是一整个水泥丛林:灰的楼、灰的天、灰的色彩、灰的人……这就是少年砂身边的整个世界了。
向晚时,砂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看台上。大家都说砂是一个没有什么想象力的男孩,砂想否认,却无从否认。
但这时,校园里空空的,人影全无,这时的他,却总会想起点儿什么。在想象里,他总把这个看台看成全世界最最荒凉的地方。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他在世界尽头坐呀坐,天与地都在他身边荒沉下去……不知怎么,这想象总能给他带来一点安慰,让他感觉:
……这是他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可如果把镜头“啪”地一下向上摇去,一直尽摇上去,用最快的速度,摇入那个少年砂极限高度上的头顶,那么,壮丽就来了!
上面,是整个宇宙--星斗无限,神秘的棋子与神秘的湛蓝无限。要想描述尽整个宇宙的秘密是不可能的:星体、银河、黑洞、凝固的时间、与爆炸的碎片……原来一切就那么或快或慢地在一个平常少年的头上移动旋转着。
一缕光穿透了‘无’界与"有"界的边缘,它在宇宙里穿梭着,在所有的星光间隙寻找。它在寻找着一粒砂,几千亿年的浩劫过后,它来赴它的约了。
……
只是这一切,坐在操场上的少年懵懵懂懂的并不知道。
总该发生点什么了吧
“噢!”一声低低的呼叫,一粒球打在了一个小女孩儿身上。
可她把那粒球捡了起来,又抛给了那个把球打在她身上的少年。
那少年接过,左手轻轻地抛起球,右手一挥,一个扣球,那个球就又轻轻砸在那小女孩儿肩上了。
可那个小女孩儿象并不介意,她又去捡球。
操场里空空的,沙石地围起的排球场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那小女孩儿看年纪也不过七、八岁,长了好漂亮的一张脸,胖胖的短腿地水泥地上跑着,一条小花格裙子飘呀飘。
砂的脸上含着他最惬意的笑。他是一个温和的少年,因为他总在笑。但他不怎么爱说话。那一颗排球在他手中一次次击出,歪歪地划过一道道孤线,带着灰尘的银色,然后,大半准准地砸在那个小女孩儿的身上。
他的弹跳力不错,十四岁的身子象蕴藏着相当的韧劲儿,一身皮肤是小麦色的。短短的头发,根根带汗,头发下是他平常却挺耐看的五官。
如果有哪个大人见到他这么砸一个小女孩儿已砸了快一个小时,只怕会忍不住痛斥他的残忍。可那小女孩儿似乎很乐意的样子。
这么一个小时不停地跳起,扣杀,一滴汗也开始浸在了砂的鼻尖上了。
他有些累,又一次接住了那小姑娘抛过来的球,停住身道:“桉桉,咱们今天就玩到这儿吧。”
桉桉眼中的瞳彩一时黯淡下来。但她什么也没说,怔怔地站着,整个操场的空越显出她身形的小。
砂挟着排球也怔怔地站在球网这边。矮矮的一面网,却似把他和她隔成了两个世界。他脸上忽然笑了,球抛起来,身子一跃而起,双腿在空中一弯,一颗沾了灰的银色的球就有些重地击打在那个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快乐的:
“噢--”
砂走到她的身边,拣回球,有些疲惫地坐在了球上。
他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女孩的兴奋:她从来不与人交流,更没有跟砂说过些什么,她那好看的嘴巴象被什么无色的线给缝住了一样。
--桉桉长得这么好看,灵透透的,好聪明的样子,但从来不和人说话,也没有人听到过她说话。她还执扭得几近顽固地喜欢玩同一种游戏,那就是:让砂一次次地把球击打在她的身上,跟强迫症似的……
没错,就是孤独症的表现。
砂也是在查了好多书以后才明白:这是一个得了孤独症的孩子。
砂认识她已经几个月了,第一次的相识也是在这个球场边。砂当时跟几个班上玩排球的男孩搭挡打球。一粒球击出,手偏了,飞出场外,很有些重地砸在了场边一个默默的小女孩儿身上。
那就是桉桉。桉桉当时怔怔地抬起了头,怔怔地看了眼砂脸上带着汗的歉意的笑。让人惊讶的是她没有哭,而且、连摸都没有摸她脸上的红印一下,只是怔怔地看着砂。两三秒后,她抱起那个球,转身就走了。
球场里的少年哄地一阵笑。砂傻傻地追了两步,又不知追上该怎么讨回。七八岁的小女孩儿长相虽灵透,却有种说不出的拒绝态度。身后的少年们大笑道:“一吻定情,一吻定情!今天你的球吻了谁的脸……”
砂只有自认倒霉,省了几个星期的早饭钱才把那球补上。可一个星期后,那个小女孩儿又来了,她怔怔地望着砂,旁边的少年一片哗笑。那天的球砂都没打好。接着她几乎天天来,球场上的少年个个试着跟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搭话,可没有一个成功的。直到那天,砂走到她的身边--那小女孩儿一直抱着她那天拣到的球--她忽把球塞到他的手里,然后搬着他的手,轻轻把球击到自己脸上。
于是,砂每个星期和她的游戏就这么开始了。
“你知不知道,我的球现在越打越烂了。”
砂苦笑着说。
“教练说我的落点控制倒是越来越准,可、力气却象棉花糖。”
小女孩儿没有吭声,吧嗒着眼睛在旁边坐着。
砂也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答自己的话,孤独症的孩子都这样。他想起一起玩球的伙伴们在教练下课后冲他喊的话:“球吻,棉花糖;球吻,棉花糖……”
他的脸上苦笑了一下--他本来是个平常而又平常的少年。本来、球技还算是他小小的一项长处,可现在,连这个长处也没了。
他总还试图跟这个小女孩说些什么。他从汗涔涔的短裤里捣出一粒棉花糖:“你知道棉花糖是什么吗?”
他把那粒绿色得都有点儿不真实的糖塞到那小女孩儿嘴里。
“我小时,还住在三十五街区时,我们家楼下的三楼里就也住着一个小女孩,那时我七岁,她比我小一点儿……”
他的脸上显出点回忆:“她的家里可穷了,很穷很穷。”
他伸手拉拉那小女孩的花格裙:“她可没有这么好看的衣服。说来你不信,她家里还在吃黑面馒头。他爸妈都下岗了,连灯都舍不得多开的。黑面你知道是什么吗?……听说是小麦磨时没有去麸子的。别问我麸子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她家里好穷好穷啦。”
“我们楼里的男孩都最会捉弄人了。有一次,小杰拿了一块棉花糖,在嘴里嚼了两下,然后吐在地上,又用脚踩了一下--那是块红白相间的棉花糖,挺好看的。他说:‘你们信不信,一会那个王小丽肯定要下楼来,她看到后,见没有人,准会拣起来吃的。’”
“我们就躲在拐角里看。一会儿,王小丽真的下楼来了。她真的……拣起来吃了。”
砂的声音静默下来,因为接下来的情形他不知该怎么讲:一大堆男孩儿一下蹦了出去,哄声一笑……他记得那笑声的大与张狂,记得自己站在那拐角后面、呆住了……他真的是呆住了,那以后,他就变得不爱说话……
这些,也许还说得出来,可后来--
后来就发生了一个极大的秘密。
他忽然拉过桉桉的手,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的脸上神情严肃起来:“这个秘密,除了我自己,这世上没有谁知道。我只告诉你,因为,你一定会帮我保守它的。”
说着,他就把桉桉的小胖手按在了自己的领子下面。领口扯开了些,黄色的球衣下面,他两根少年的锁骨清瘦瘦地横着。他把桉桉的手按在了一个脆脆的东西上面,只听他说:“那一刻,他们哄笑起来的那一刻,我却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
然后他的声音变了,脸色也变得有些神秘起来,连表情都古怪了:“那不是这人世的声音。”
“我敢肯定,这个世上,只有我听到过那种声音。”
砂扬起头:“那是种破碎的声音,却又不象这人世间东西的破碎,那象……蓝色的海里你挤碎了一颗蓝色的海星……”
“……空白的白昼里划过了一道更白的光;乳色的晨雾里驰掠过一匹马,雾碎在马蹄儿下;又或者,一根羽毛划碎了空气里还未消融的翅膀的痕迹……”
砂拼命地发动起他脑子中那可怜的联想试图想形容清他所听到的,但最后,他摇了摇头,觉得还是不成功。他只有接着叙述:
“然后,在那些小孩儿和哭着的王小丽都走开后,我就到了她刚才站的地方。我总觉得,肯定是有什么东西摔破了,他们肯定都没发现。”
他松开桉桉的手,在自己的领口里一掏,“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个……”
只见一点晶莹就在他领口外面亮了起来。那光色被他麦色的皮肤一衬,显出种别样的透剔来。
只听到桉桉惊呼了一声:“蓝……”
她的叫声、这么突然的出声让砂都惊呆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桉桉说出一个有实际意义的字。
--她说话了!
砂一时只觉得惊喜交加。只见他的手里,正托着晶蓝一片。那蓝色悠悠的恍非人间之物。它并不大,只有指甲盖大小,可它清澈澈地发着光。那不是折射,这么清透的它是无法折射什么人间之光的;可那也不是辐,因为没有任何物体可以吸收哪怕一丁点它的光色。
那光是无名的,好象不是来自于这个宇宙。
无以名之。
--它、只是它。
“这就是我的秘密了。”
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别看它只这么大,可是,你不觉得它象一颗砂吗?星星样的砂。只是这么大一点点,就费了我不知多少力气了。那天,我在楼道里拣到的那块只比针尖大一点点,加上我后来拣的--我一听到那破碎的声音就总可以拣到它,慢慢地,我都知道在什么时候会听到那种破碎的声音了--我一共拣到了十好几块,拼了好久,才拼出这么大的一个呀。”
他用指轻轻抚摸着那个碎片,很爱惜的模样,只听他道:“我把它叫做:精灵的碎片。”
桉桉的头发忽然飞舞起来,四周并没有风,可那头发根根直竖。砂低着头,看着他手里的那粒“精灵的碎片”,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异象。
他当然也更没有看到桉桉的眼精里忽然象伸出了一支小手。那手似透明的,象一支精灵的手,直要向他手中的碎片抓过来。
“你知道,什么叫做精灵吗?”
他一抬头,桉桉身上的变化却一瞬间不见了,只有眼里还为那个砂的秘密晃出一点晶莹来。
“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但你说不出来,是吗?”
砂有些轻柔地抚摸着他的秘密,“那以后,我查了好多的书。可里面关于精灵的记载也太少了。我只知道,它们比我们人类还要古老。它们是最纯洁的最善良的、在有宇宙之初就有的生命了。它们……”
砂的眼中忽亮起一点光来:“……拥有魔法。”
他一抬头,操场四周静静的,万物的色彩,有红、有蓝、有黄、有绿,可那颜色都掺的有一点灰灰的暗调。但在他这一语之下,那色彩似乎现出它们的本色来。
只听砂的声音低了下来,他温和地看向桉桉。桉桉却忽然抽手跑掉了,砂就知道,一定又到了回家的时候了。桉桉脑中的时间感一向比瑞士钟表还要准确。
桉桉走后的操场更空了。连那只排球都已被她抱走了,她已固执的认为:那个排球是她的。
砂跳起两条长腿跳到看台上坐下,他的腿一上一下地晃着。又是向暮时分了。别人都说,他是一个没什么想象力的男孩,他也知道自己一点都不出色。但每到这时,他象总会想起点儿什么。
“只差一点点了。”
砂摸着他颈口下悬藏的那个小秘密,静静地在手心里握着。
那光色有别于这世上所有物质。天上的太阳的红红的,却又有一点灰灰的味道。可这光--是纯粹的。
--只差一点点了。
砂抬起眼想:总该发生点什么了吧?
B、 刷老人
“等一等,等一等!”两边的电线杆飞快地往后闪着。一条灰灰的街道上,一个老人的身影在前面蹒跚地走着。他的腰下,挂了一把刷墙的刷子。
砂在后面撒开了腿追。他有两条羚羊似的长腿,可无论他跑得多么快,那老人只是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却似怎么也追不上。这象是一个梦,但砂知道,这不是一个梦。他摆了下头,要从这梦魇般的追逐中清醒过来。他一定要问那个老人一个问题。
只听他喊道: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那个刷墙的老人砂已盯上他很久了。
他不是校工,却给学校刷过墙。他住在八街区最外面靠郊区的一个特别破的小平房里。他的家,他的工作,他的长相,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平常常。
但砂知道不是这样。
砂之所以会发现这个老人,是因为砂在假期里有时也会来到操场上坐坐--因为桉桉,他怕自己不来,桉桉会失望的。
可那天,他一个人在操场,桉桉没来,他无聊之下,却看到二楼的窗子里,那个老人正在刷墙。
他先要打磨好墙面,然后才好上漆的。打磨墙面该是个最苦的活儿,只见他手里的一张砂纸上上下下地蹭着,教室里的灰尘便飞舞起来。
空空的教室里只有一个三角梯。砂那时太寂寞了,他就一直那么默默地远望着那个老人劳动。
墙打完了,那个刷老人站在教室正中,一室灰尘。砂同情地想到了那老人的肺,他会不会得吸肺病?
可接着,砂吃惊的发现,他忽然伸手扒开了自己脸上的皱纹!
砂从来没想到过一个老人居然可以扒开自己脸上的皱纹。然后,最让砂吃惊的事发生了:所有的灰尘都被吸到了那老人的皱纹里面!
砂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可再睁眼时,一切都正常了。教室里点尘不惊,只有四面打好的墙面与一个平常的老人。
打那以后,砂就开始悄悄跟踪他了--他决不是一个平常的老人,他一定知道这世上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他发现了他的住处,还发现、那老人有一个特殊的癖好,那就是:收集灰尘。
今天,他又眼见着那老人爬到街区里一幢最高的楼上,那是一幢玻璃大厦,那老人在玻璃的光影里用一个大大的口袋收集灰尘。
天上是阳光,反射在镜面上--灰尘最爱的事情就是在阳光下飞舞了,它们照着镜子飞舞,可它们舞蹈正是它们让人懊恼的一个癖好。这时,刷老人的刷子挥起了,它们在飞舞中被刷老人装进一个大袋子里。
街两旁的电线杆下,全都是忙忙碌碌的人。所有人大概都以为那老人只不过是一个清洁工,但砂知道:他不是!
--他在收集各式各样的灰尘,有工厂里烟囱里冒出的,有夜街上随着薄暮浮起的,有窗子前在阳光下飞舞的,也有女人脸上不小心被风吹落的……他收集各种各样的灰尘。
--他要拿这些灰尘来干什么呢?
砂却没有时间来想来些,因为,猛地、他忽觉得眼前一阵恍忽。
怎么?脚下的街不象是那条他走惯了的第八街了?沥青的路面上点尘不染,所有的车,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有那干净已极的青色在自己脚下。
砂迷惑地抬起眼,天上的太阳该是四点钟的太阳,红通通地挂着。但、那却是没有热量的红,红得只象是一轮装饰般。
他看着自己白色的鞋边沿的灰尘也在一点点地褪掉。随着自己的跑动,灰尘越来越少。可--这双鞋自己已一个星期没有刷了。
那个刷老人已走到前面的那个路的尽头。
--第八街的通向本不是这样的,那里本该是路口,可这时,一望之下,那里不象是路口,而象是路的尽头。老人的背后,不知怎么,砂只觉得什么都看不清了似的。
那不是黑--那是混沌。
砂急得大叫起来:“等一等,等一等,我只是要问你一个问题。”
他怕那个老人就此消失在那片混沌里。
“请告诉我,精灵是什么?精灵是什么?”
那个老人没有回身,脚步却停住了。他背着身象站在了那条街上光彩与混沌的交界处。只听他道:“你想知道精灵什么……”
砂愣在那里,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那老人说话。那声音--那声音怎么象一个人的话被封印了,窖藏了一千七百年后,再被人从地下室启封,上面积满了厚厚的尘埃似的?
砂也觉得这种想象不伦不类,可他就是觉得,在那老人声音的颤动处,一点一点,都在抖落……声音的灰尘。
--声音也有灰尘?
却听那老人说:“我可以告诉你。”
他一下顿住,伸手向天上一指:“但你先要告诉我你所看到的。”
“你能告诉我,尘埃是什么吗?”
那个老人忽似吟似唱地哼起歌来,那歌声好怪:“啊--扫不尽的灰尘,掸不尽的烟尘,抹不净的埃尘……”
这是一首什么歌?这么怪!象一句咒语一样的怪。
砂看看自己身边,自己看到的有什么?自己眼里没有看到灰尘啊。
砂停住了脚步,离那老人好有百步之多。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脚下没有影子。他心里一怕:影子呢?自己的影子怎么没有了?太阳明明在天上挂着。
他看向那个老人时,却见那老人的影子却是反向的,反向着朝街上有日光的自己这边伸展了过来。
他的影子居然不是在挡住了阳光的身后!
砂浑身的汗毛轻轻一竖。然后,他感到自己刚才跑得太快了,那粒“精灵的碎片”已从领子口里跳出来了。他轻轻伸手握住,把它重安放到领口之内。
可他才把它放入领内,却觉得:眼前的世界忽然灰了--他刚刚还看到一个让他惊异的没有埃尘的世界,可一切忽然变了!他发现:他脚下的路没有沥青,或说沥青路面已被尘埃遮尽,自己一双刚还雪白的球鞋在路上灰秃秃地脏着。
--四边,电线杆上挂满了积灰,那玻璃的、瓷砖的、彩漆的墙面上也都是埃尘。到处都是埃尘,房顶上,屋檐上,窗子上,没有一处没有埃尘。
可那么多的埃尘,它们却是静的,纹丝不动。就算没有风,也不会这样吧?厚厚的,一尺一尺,可以用尺来计量的埃尘居然没有一颗在飘动。
砂揉揉眼,猛地抬起脚,一脚跺下。
可跺下的脚踩在厚厚的灰尘上,只留下了一个足印,四边的灰尘居然还是静静的,没有被激起一丝一点的飞舞。
难道,这里没有空气?
那自己在呼吸着什么?
“你能告诉我埃尘是什么,我就可以告诉你精灵是什么?”
那个刷老人又说话了。
“因为,它们两者互成反面。”
“你知道了它不是什么,也就知道了它是什么。”
那个老人说着。忽然一扬手,只见他身后的那一片说不出是混沌还是干净的空间里,就暴起了一片尘埃。
那尘埃有好多种颜色,每一种都古怪斑阑,可每一种都彩色得混沌:有的象化妆品柜台里小瓶子中装的瑰彩,有的却象背僻街道上的油垢,而那些灰白的是不是砂看到过的那老人在火葬场的烟囱里收集来的?
它们升起了。它们一升起,就向那老人背着手指向的砂扑了过来。
砂感到一点点怕,可他吃惊地发现,那老人在尘埃中的身影还是真实的。尘埃挡不住他的身影。
--他、象一个尘埃的君王。
可,那尘埃如果扑到自己身前,自己还怎么才能象他那么清楚地站着?不会被掩埋--又怎么呼吸?怎么……
砂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着,甚至都忘记了逃跑。
那个老人说:“可惜,你太好奇了。这个世界上,有好多秘密是不能探查的。你即已跟我跟到了这条参合道上--这不是尘世间的人可以到的路,我只有用灰尘蒙蔽掉你所有的智识了。”
他的声音轻叹着:“你回去后,别的什么都不会变。但,你仅有的那一点点好奇心就会消失了。你会变成一个很木很木的男孩,比一块风干的了八百年的木头还要木。”
那暴起的尘埃随着他的话向砂的面前扑了过来。砂惊得大叫,然后,他忽想起了一件事,这是他最后的指望了。
他伸手在领口一掏,那个“精灵的碎片”就被他掏出来了。他口里大叫道:“你蒙蔽不了我的……”
“因为,我有这个--”
这是他最后的依仗与最后的信心了--刚才眼中景色的突变是不是就因为这块“精灵的碎片”呢?
果然,那碎片一经掏出,只见它忽然发出一抹蓝悠悠的光来。那不是人世间的光,甚至不是宇宙中的光,那是一道、真正的光。
那光一泄出,整个街道都变了,一切变得和刚才一样了。四周,清整整的沥青路,那么清晰那么可爱的电线杆,屋舍檐顶,清洁干净。可头顶那片尘埃还是压了过来。
但那片尘埃却象和砂一下隔成了两个世界。它们,在砂的世界外呼啸着,重压着,却追不进来。
那个老人终于回头了。一回头,他脸上的神色就变了。
他直直地盯向砂手中举在领口前的那块“精灵的碎片”,他的眼中的神情忽变得好怪好怪:那是一种向往,又是一种嫉妒;那是一种渴望,又是一种痛悔;那是一种羡慕,又有一种惶恐。
只听他颤着声音说:“你居然、有这么大、这么透剔,而且就快完整了的……”
“精灵的碎片!”
--“怪不得你可以追我直追到参合道上!”
难道这东西真的叫做“精灵的碎片”?
砂的脸上浮起一丝得胜的表情。只听他笑道:“你被我打败了!”
“打败的人一定要回答打胜的人的一个问题,这样才公平,你说是不是?”
“那你就要告诉我,精灵到底是什么?”
他咬一咬嘴唇:“还有,它们和得孤独症的孩子,有关系吗?如果有,它们到底又是什么关系?”
这才是他不惜冒险一定要问出的问题!
没有痛感为什么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小平房。平房里的陈设却很古怪。只见房间里面,到处都是刷子,各式各样的刷子。有粉笔刷、石灰刷、油漆刷、彩妆刷、睫毛刷、洗瓶子的刷、甚至洗厕所的刷……以及种种砂叫不出名字的刷子。
它们有的挂在墙上,有的乱抛在桌上、床上,有的悬在屋顶上,大的、小的、黄的、白的……这里就象是开了一个主题是刷子的博物馆。
这里是八街区边缘处那个刷老人的家--砂叫出了那一句话后,刷老人挥了一下手,他们面前的景物就变了。
“参合道”突然不见了,他们原来就站在刷老人家的门前。
门口院子里却有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锅,刷老人把他背回的一大袋灰尘都倒在那大锅里。锅下面有火,却没有任何燃料。那火却燃着,把一锅灰尘就那么熬呀熬,都快熬成浆糊状了。
砂惊异地看着这一切,越发确信刷老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了。
--他是谁?他为什么收集灰尘,刚才的他,为什么怎么看,都象一个尘埃里的君王?
砂抬起一双清亮亮的眼,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刷老人突然变得又象一个最最平常的老头了。他搓着手,迟疑道:“如果我回答了你,你却拿什么来给我报偿呢?”
砂咬咬嘴唇:这个星期,他早花光了所有的零用钱了。
--他把钱都买棉花糖。因为,桉桉不喜欢吃棉花糖。砂照自己看到的关于孤独症儿童训练的资料,知道:如想对他们帮助,一定要让他们习惯做一些不喜欢的事,学会跟外界做最起码的一点交流。
为了让桉桉把那软绵绵的棉花糖含在嘴里,他费了多大的力气啊。
却听刷老人说:“你可不可以用那个‘精灵的碎片’跟我交换?”
砂的脸色就变了,这是……这是这个世界上他最宝贵的一样东西了。
可他不肯换的话,刷老人一定不会回答他的。怎么办,怎么办?
砂的心里忽动了下,“如果,它到你手里还会发光的话,我就答应跟你交换,否则你拿了它也没有用处。不过,无论它喜不喜欢你,你一定要回答我的问题,我才可以让你试上一试。”
刷老人的眼睛忍不住露出狂喜来。他甚至都按捺不住自己身子的颤抖,他抖抖地伸出手,说:“我答应,我答应。”
他的手已伸到了砂的领口,砂的心里紧张起来,他轻轻掏出那片“精灵的碎片”。
可那“精灵的碎片”才才挨近刷老人的手,光线就一黯。那一黯的情形,让砂觉得,似乎那是死去的精灵们在死亡的梦中哭了出来。
接着,那片晶蓝怯缩地一跳,就跳到了砂的颈前,贴在他V字领下的皮肤上,不肯下来。
--它居然自己会动!
这还是它头一次对砂表现出这样的亲近。砂的脸上就浮起了一丝笑,低声道:“你看,不是我不给,是它舍不得我,是它不干。”
刷老人的脸色黯淡下来,他看着自己满是灰尘的指甲,又看了眼砂的领口露出的那片近于秋日后田垅里小麦色的皮肤,低低一叹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它们是再也不肯跟我亲近了……它们,喜欢的是那样干净的皮肤和皮肤上出的那样年轻的汗……”
他的声音好黯淡的:“好吧,你要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了。”
砂抬起眼:“精灵是什么?”
刷老人的声音苍老下去:“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精灵、精灵就是灰尘的对立面。”
“在宇宙最开始的最开始,就已经有精灵和灰尘了。它们是这世界上最古老的事物。”
“而精灵,也是这世界上最最孤独的生命。”
刷老人的一双眼象刷子一样的拂开眼前平房里的灰,象要看到过去与未来。他的声音倦倦的:
“它们比人类更古老,甚至比宇宙更古老。我们的宇宙,是一个"有"界,‘有"的世界。可它们的祖先,来自于’无‘界,’无‘的世界。”
“我只能跟你解释这么多了,因为,再说多了你也不会明白,这关系到宇宙最大的秘密。而我,告诉你多了的话也会遭到惩罚的。”
他的眼里露出了一丝恐惧的神色。
砂愣了愣:他有这么大的魔法,还会怕谁来惩罚呢?
却听那老人说:“你还想问它们跟得孤独症的孩子有什么关系吧?”
“你猜得不错,它们是有关系。”
“这一是个秘密,多少医生们也无法了解的秘密。你问对人了,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了。精灵,它们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找到它们所喜欢的人来玩。”
“那都是一些孩子,或者虽然长大了,但心里却永远拒绝长大的孩子。精灵族最大的愿望就是:给每一个孤独的灵魂以一种特别的陪伴。”
“它们觉得,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对抗孤独。”
“但它们这种陪伴,能给人带来快乐,也能给人带来最大的烦恼、痛苦、与麻烦。以我活过的一千七百六十年的生命来讲,我曾见过……”
刷老人叹了口气:“……很多很多的人:有画画的小伙子;有清早起来就打扫街道的快乐的女人、她一边扫着街还一边哼着歌;有喜欢弹琴的孩子;也有那些尘世界里所谓的真正的艺术家……他们都跟精灵打过交道,你在他们身上总能找到精灵的痕迹。”
刷老人的脸上浮起点怪异的神色,象一把有着巫力的扫把在积满灰尘的古殿上划出最古怪的图案。
“你关心孤独症的孩子,其实,他们真的那么特别吗?”
“他们,只不过比你孤独得更加明显些罢了,你能说你自己就没有孤独症吗?”
砂怔怔地抬起眼,他不能说自己就没有那种孤独感。哪怕他总是那么阳光的笑,可他也是不爱说话的。而且,时时感到那种生命的孤独。
那孤独象水一样浸在他心底深处,每到夜晚或黎明,它就会潮汐一样地涨起来。砂不喜欢那种感觉,但那感觉,却又让他感到了自己的存在。
“你问这个问题,只怕是因为,那个小女孩桉桉。”
刷老人这时象是一个洞澈所有秘密的智者。
“没错,在她的身体里,就住着一个精灵。那个精灵很自私,因为,它太孤独了。我想,肯定从它一见到那个小女孩儿起,就开始喜欢上她了。所以它占据了她的整个内心,不许她跟外界的人有任何接触,也不许她跟外人交流。它,只让她陪自己一个玩儿。”
砂愣了,他从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坏这么坏的精灵!
就算它觉得孤独,它也不能这样!它扰乱了桉桉的整个生命。
刷老人却微微一笑:“好了,你的问题问完了。你可以走了吗?我很累了,一次说这么多话很累人的。”
“我还有太多的灰尘要收集,要熬炼,要清扫。唉……扫不尽的灰,收不尽的烟啊……”
砂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但,他在刷老人脸上看到的却不是疲累,而是--孤独。
原来这个老人也是孤独的。 砂忽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伸手从领口轻轻掏出了那片“精灵的碎片”,轻轻地在上面掰下了米粒大小的一块,低声说:“谢谢你。”
“这个,我送给你,但你要好好对它,即然你这么喜欢它。”
然后他张开嘴,冲着那米粒大的一点晶蓝呵了一口气,牙齿亮亮地笑了。
“这是我的秘密,只要在我这口气没散尽前,它就总是蓝的。”
刷老人惊喜地伸出手掌接过,象捧了这世上最好的宝贝一般。可他忽然焦躁起来,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把一屋吊着的刷子碰得来来回回地荡,口里嘟嘟囔囔地道:“可是,我从来不欠别人情的,我从来不欠别人情的。”
砂不由觉得好笑起来:这老头儿,怎么有时会象个小孩儿?
他想着就向门口走去,回头笑着说:“等你想好了,再想怎么还我的情吧。其实,这是我自愿的,不算你欠我的情。”
“老伯伯,我要走了。以后,如果你高兴,我还会来问你问题的。”
门口的那口大锅中熬的灰尘突然一爆,似乎底下的火太猛了,锅里熬着的灰尘有一点就溅到了砂的皮肤上,在他的皮肤上烧灼出了一个小洞。
砂低下头来怔怔地望着那个烫伤,可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又受伤了?
可他依旧不觉得痛。
刷老人的脸色却变了。他一下跳到砂的面前,紧张地看着他,连声问:“疼不疼,疼不疼?你怎么不叫?你怎么还不叫呀!”
砂摇摇头,一脸怔怔地看着刷老人。
刷老人的脸色就变得怪异了,一张脸上的皱纹抖抖而动,象是好多蛇扭结在了一起,他指着砂:“我这口锅里熬着尘世界所有的灰尘,它们有的很香,有的很臭,有的很毒,有的是死亡,有的是初生……但从没有人敢溅上一点点。如果溅上,他们会痛叫上七天七夜的。我熬了这么多年,一不小心碰上,还会钻心的疼的。你怎么会不大叫着疼?”
“难道你是……”
他的脸上露出更大的惊骇来,惊绝地看着砂。
砂的脸上却现出点怅然的神情。
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没错,我是……”
“我是一个没有痛感的男孩。”
他惭愧地低下头。
--没有痛感,他就是没有痛感。遇到别人会觉得痛的事情,他也有出于本能的躲避与反应,但就是没有痛感。
没有痛感为什么?
他有些惶惑地抬起眼,从小到大,他都在想这个问题,在父母争吵时,在受人侮辱时,在被大孩子欺负时,他就是不觉得痛。
他曾那么认真地想认真地痛上一次,因为,他觉得,那痛感会给人带来尊严。
这是他的残疾,也是他的隐私。
但今天,终于有人知道了。
刷老人惊呆地看着他。
砂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是他最大的缺撼了。从小到大,无论针扎了,火烧了,碰伤了,怎样的伤损都换不来一点痛感。
刷老人捂着脑门轻哼了一声:“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这几天,我看到女巫洛可可头发的影子从天上映到了所有的灰尘上面,怪不得我听到灰天宫里天将们的怒吼……我知道他们一定在找什么,这两批人一定在找什么,连镜像廊的人也象在找着什么……”
“我一直奇怪,这些拥有最高法力的人为什么都齐齐出动了?”
他一回头:“没想到,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是你。”
“--没有痛感的男孩?对,他们一定是要找你这个没有痛感的男孩!如果你还没获得这个精灵的碎片,他们就永远也找不到你,但现在,他们一定会马上找到你了。”
砂怔怔地望着他:“他们是谁,找我干什么?”
刷老人象是已经失神,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他们找你,是为了要折磨你呀。”
“他们要折磨得你感到痛了,他们就能找到--这世界上从没有人知道的通往精灵国的路了。洛可可要找精灵国报仇,已找了三千七百二十一年,她恨精灵国的精灵快恨得发疯了,那疯味从北极飘到南极,在所有的潮湿的沼泽间蔓延,每一颗会害羞的树都会闻到,所有的飓风海啸都在帮助她寻找,她这么做,是为了她最钟爱的那个她所失去的孩子。”
“……灰天宫的人要剿灭精灵国的愿望,时间久远的只怕已不可以用人间的历法来纪年的了。他们,与精灵国从来都是死对头。精灵国虽然破败已久了,但不除掉精灵族,他们会永不心安的。他们当然要找你。因为,只有你才能指给他们通往精灵国的路。”
“镜像廊一向以做为天下所有物质的镜像而骄傲。可精灵,是他们照不出的唯一的事物,它们当然也要找你……”
砂愣愣地听着,一下子涌出的太多的名词,让他的脑子都乱了:洛可可?灰天宫?镜像廊?会害羞的树……
那是什么,那些玩艺儿到底是些什么?
他只猜到他们一定相当强大,否则,这么古怪的刷老人也不会脸色都吓变了的。
刷老人忽然一跳而起:“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已经很危险?--很危险很危险,比你能想象得到的最危险还要危险。”
接着他忽又一拍脑门:“有了,我终于有个还你情的方法了!”
他的心情似乎终于高兴起来,一张脸上的皱纹就象一千条蜈蚣兴奋后一齐跳起的舞蹈,他伸出结了茧的手指忽然往脸上一划--
砂惊得张开了嘴,他又见到了!刷老人把自己脸上最深的那根皱纹扒开了!他又看到这个老人是真的可以扒开自己脸上的皱纹了!
刷老人在里面摸了一会儿,突然摸出了一点尘埃来。
那尘埃虽小,却清清楚楚地可以让人看见。那是一料灰白色的尘埃。他似很珍惜那一点尘埃,他忽然抓住了砂荡伤的手臂,找到了那个烫出的小洞,手指轻拈着才掏出的那粒灰白色的尘埃就放了进去。
然后,他在地上抓起了一把细细的土,撒在了伤口上面;他伸手轻轻一招,只见那口大锅上的热汽就飘了过来,细土就湿了;然后,他把砂的手臂上的伤口忽贴在了那片锅下面的火上一烫,那土就结了一个痂,密实实地封好了那个小小的洞。
只听他说:“跟我念,快跟我念。”
然后他疾快地念了起来:“扫不尽的灰,涤不尽的埃,掸不尽的尘啊,抓不住的烟……”
砂怔怔地跟着他念下去,只觉得那点尘埃似乎就跟他合为了一体般。那尘埃似乎有种说不出的神秘,给他带来一点安全感。原来它、有着……魔力。
然后那老人笑了:“你的情我可还了啊!以后,你遇到危险时,就念上这个咒语,然后说:我是一粒尘埃,我是一粒尘埃……这样,你就可以保护自己了。女巫洛可可想一下抓到你也不那么容易了;灰天宫里,魔法没有修到"埃"圾的神将也会拿你没办法的;就是杂食神呀,镜像廊呀……他们也拿你不好办了。”
他说着就得意起来:“别小看这粒尘埃,那是我炼制得最满意的三颗里差不多最好的一颗了。”
“它的名字叫"大千"。”
“三千尘世界--就是搜遍灰天宫,扒光洛可可,只怕也找不出第二粒"大千"了。”
倒抽烟的女人
那个女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医院。”
她说着就掏出了一支烟。她把烟噙在了嘴里,那是一支细长的烟,跟她的手指很相配。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象是一种风度。
砂怔怔地望着她,看着她墨绿色的套装,娴雅的举止--如果、妈妈也能象她这样就好了。
这样的女子,该不会在发起气时把一盆刚煮好不久的面条淋到爸爸的头上吧?
想起那盆面条,砂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倒并不替父亲感到痛,可那热乎乎、粘糊糊的感觉却让他感到恐惧。父亲其实该算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很勤快,也很好看,妈妈为什么总对他感到不满意呢?他们半夜里起来,究竟又在吵些什么呢……
这里是医院门前。说是医院,这里其实更象个幼儿园。
这个医院是特殊的,它还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叫做“星星索”。
砂在这里等桉桉。每个星期六星期天,桉桉都会到这儿来接受治疗。只要砂来等她,她就会变得很乖。
这里,是专门给孤独症孩子开的一家医院。
砂喜欢到这儿来,他还喜欢那个院长。那个院长是个已不再年轻的女人,脸上一脸细细的皱纹,她也有一个得了孤独症的孩子。虽然她不懂那孤独症真正的原因,可她已与它奋斗抗争了近二十年。
不知怎么,看到她,砂总有一个感觉,象想到了一个词:母亲。
--无力而又有力的,挣扎着而又平静着的母亲。
她们在灰尘的积埋与精灵的诱惑中、在双重压力下挣扎着,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现世平安。
他坐在园门口对面的街角。奇怪的是那里他坐惯的地方已有了一个女人在。
那女人的风度真好,墨绿色的一身套装,很合她的身材。可砂看着她时,不知怎么有一种怪怪的联想:觉得墨绿色的不该是她的套装,而该是她的头发。
她的发色与套装的颜色应该对换个个儿才更熨贴……
砂还在傻傻地想着,那女人却开始跟他说话了。砂看了眼她点着的烟,一点淡淡的薄荷味飘出,很好闻,这该是支女士香烟。
他不想说,可还是忍不住不能不说:
“可是,你把烟点反了。”
那女人一低头,果见自己把烟叼倒了,叼的是烟头,点着的却是过滤嘴那一边。
只见她的眼色里一片迷茫,只听她道:“那一天,好多好多年前,我的第一个孩子得了孤独症,后来、她突然自杀后,我就决定抽烟了。”
“我抽的第一根烟,也是在抽完后才发现,自己原来吸倒了。”
“那一天也象是今天。”
说着,她闭起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有一种麻醉了似的神情。烟的火头却在她一口之下,那头点着的过滤嘴却熄了,火头已这在了她的嘴里,外边的过滤嘴却白白的象依旧没有点燃。
她叼着一截发烫的烟头!
这个女人真古怪!
也当真是不简单。
接着,一点烟气从那雪白的露在外面的过滤嘴里泄出,青青的,象是漾起了她所有的前尘梦幻。
砂怔怔地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她、失去过一个孩子?
那个女人又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灰红在她的嘴唇里一明一灭着,那火头似被她的唇膏点燃的似的,唇上的红渡到烟头上来,她的嘴唇却失了色,现出一点灰白来,还越来越白,象是被烟灰浸染的。
而烟的那一头,过滤嘴那边,又袅袅地浸出了一抹青烟。
“我那个孩子,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了吧?她好喜欢画画,她能画出这世上最好的画。没有人看到过那样的画。他们说,一个九岁的孩子,画得出这样的,那一定是天才了。”
“"她一定受到过精灵的祝福’--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因为,只要是有眼的人,哪怕是被尘灰遮久了什么也分辨不出、都认不清色彩的人,也在那画中看到了精灵的痕迹。”
两行泪从那个女人的眼中流了出来。她的眼紧闭上了,睫毛象两把汽车玻璃上的雨刷,抖抖地刷着那浸出的泪。可怎么刷,再刷得匀细也刷不清玻璃上雨雾的痕迹。
“可他们不会想到我一个当母亲的苦:我那孩子,从小就跟我没有亲近感。只要她愿意,孤独就孤独罢了,我只要她平安。可她几乎从来不肯说话。就是说话,她老分不清"你‘和’我‘,她指着自己说是’你",她指着别人说‘我’,她不会使用代词。”
“你不会知道我心里的苦。那时,我想,我真的痛苦得就快疯掉了。我不要她有什么才情,我只要她正常平安。但,我终于妥协了。想:只要画画能给她另一个世界--她不喜欢这个尘世界,她想造出另一个世界给自己孤独的住,只要那样,那我也认了。”
她的声音变得疲惫与无奈,忽然间象老得失去了所有的风度,象活了三四千年一般。
“但,画的世界是她臆想中的世界呀!在现实的尘世界之外造个世界是不容易的。她画得越来越苦,那苦处,我一个当娘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你想得出一个九岁的女孩儿手里因为握画笔握久了都长出了茧的样子吗?”
她的泪又在浸出了。“我有时用自己的手捧着她的手,看着她指上那些我手里都没有的老茧,那茧就似长进了我心里,磨得我心里没有一天安宁过。”
她的声音尖锐起来:“我真的宁可她没有得到过什么精灵的祝福。我是母亲,我不要她有什么超人的事业,不要她凭着自己的力气试着在人世之外创造出什么世界,不要她创造什么艺术,我只要她平安。”
“可我已退到底线了,她却还一意进取着。直到十三岁,那个该受到所有最黑暗最阴森的诅咒的日子,那个精灵国该永远沉入地狱的日子--如果没有地狱,我也要亲手打造一个地狱,然后把精灵国的精灵族们全部按进去,火烧油煎,一次次地把它们放入刀山熔炉上--我的孩子,她掌控不住她的笔,她的梦崩溃了,她……自杀了。”
两行泪终于蜿蜒完了它们在那女人脸上的路程,在她下颏上一聚,聚成水珠,然后啪嗒啪嗒,落在了地面的街尘上。
砂望着那两颗泪--
街面是染着微尘的沥青,可他发现,那泪象是年沉月久的积怨。因为,它是绿色的,墨绿色的……
“听了这个故事,你的心里多少觉得有点痛吗?”
那个女人忽转眼向砂看来。
砂轻轻地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那个女人的脸色变得奇怪了:“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孩儿。你没有同情心吗?我跟好多人讲过这个故事,告诉他们,精灵是这世界上孩子们的最大的灾难。”
“他们,没有不觉得痛的。”
砂叹了口气,半晌低低地说:“其实,我反而很羡慕你的小孩儿。”
那女人更惊讶了。
砂低着声音说:“她会画,说明她感觉很敏锐吧。她一定有很强烈的痛感。你可能不知道,没有痛感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只有麻木的微笑,只有平庸的寂寞,连孤独也是没有一个原因的。这样的日子,那是哪一个孩子都不想要的。”
“也许,痛,会让她觉得有不同于别人的尊严感。”
“她选择了她自己想要的,那也没什么的。悲剧是落在别人眼里的色彩,说不定,那喜悦反而在她自己心间。”
这还是砂头一次跟人说出他自己心头的话。 那个女人看着他,眼神忽变得盅盅的绿了,砂却没有注意到。
因为他一抬眼,就见桉桉走出来了。
桉桉每次来"星星索",都不要妈妈送,非要砂来。可她喜欢一个人进去,不让砂陪着。
她出来了,砂就把一点微笑浮在脸颊上欢迎。因为,他老是拙于言词,不知该说些什么才算好。
桉桉看到他时,眼睛里就隐隐有一道光彩,一点点的。
但这一点点就让砂感到安慰了。
接着桉桉就看到了砂身边的那个女人,她的脸色就变了。
--其实不应该说是她看到,给砂的感觉却象是:藏在她身体里的某个东西看到了。
那表情是一种惊恐,极度的惊恐。砂在心里又一次预感到了:那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可能就要响起的征兆。
这一刻,是在那破碎发生前、张力大到极点的一种崩紧感。
然后,砂忽然觉得,桉桉身体里忽有什么东西跃出了。那是无光无色的一种东西,它不同于这平常的街道上的尘世间的一切,那象是一个精灵的身影。对、就是精灵的身影,它飞快地逃走,象是一道晨曦中攸然而变的色彩。
那一抹水样的色泽是因为惊恐才狂奔而逸的。它怕什么?难道,怕的是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吗?
砂愕然地回头,只见那个女人含着笑,那笑意里有一种阴险。只听她低低地道:“如果我刚才的故事还不能让你感到痛苦,那,看看接下来的会发生的吧。”
砂望向桉桉,一刹那间,只见桉桉的神色变得极其无依,极其慌乱。象是一个孤独的小孩猛地被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她自己那闭合的世界因为精灵的离去忽然破了。车流呀,人声呀,灰尘呀,玻璃呀,楼宇呀,这一切都把她猛地抛入了一片混乱。
砂冲动地一挺身,就要迈过马路,马上抓住桉桉的手。
可他的肩膀却被身边那个女人按住了,她象没有使力,但她那一支手象是施的有魔法似的,砂便一动也不能动了。
--她要他静静地看着桉桉精灵离身后、她唯一的伙伴离身后的崩溃!
只听她那带着磁性的,有着说不出的集尽所有巫灵的魅惑的声音说:“现在,你总该觉得痛了;现在,你总该觉得有什么痛一样的感觉了;现在,你总该知道什么是痛了吧?”
“我要杀尽所有的精灵,你看,它们究竟有多么坏!我要杀光它们。砂,快快觉得痛吧,然后,你会帮我的,你会帮我的不是吗?”
她的一双眼忽变成了绿色,那绿色团成一团,旋转着、死亡着、沉陷着,直盯着砂的眼:“……然后,告诉我精灵路的所在,快告诉我精灵路的所在,那通往精灵国的唯一的路。”
砂的眼中却没有痛苦,而只有愤怒。
他怔了一下,见挣扎不动,就不再挣扎了,他的眼角看到了桉桉忽然慢慢地移动起来,却没走向自己--她似对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世界彻底茫然了,反而走向了车流,走向了混乱。
她会被轧死的!
她忘了交通规则,或根本就不曾知道有交通规则!她不知道一辆疾开的车到底比她的身体坚硬多少倍!可砂的眼睛被那女人胶住了,他挪不开,也无法看到桉桉。
接着,他耳边听到一片刺耳的刹车声。
然后,血飞了出来!
他的心要跳了出来,却听到那个女人恨恨道:“居然没让她轧死,是谁在救她?是哪个不要命的精灵来捣乱?”
砂根本无心去注意她的话。他眼角一扫,就看见了桉桉的飞跑。在车流中、尘埃中的飞跑。
可他动不了,他忽大喊了起来:“原来是你洛可可,你就是女巫洛可可!”
“你好坏!你甚至比最坏的精灵还要坏!”
“为了报复,你不惜砸碎桉桉所有的梦幻!”
四周忽然乱了起来,但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坐着的街沿。
那女人忽然露出牙齿笑了,她的牙齿是一种古怪的白,象是化石中的骨骼样的白:
“不错,我就是洛可可,女巫洛可可,复仇的母亲洛可可!”
接着,她似乎闻到了什么,她忽冲着天空一笑,那笑意里有一种自然界里母狮样的母性的狰狞。
她抬首望向苍天,天上灰灰的,可那灰色却象在搅动。
砂觉得自己一向无多的想象力似也在翻腾起来--那象是无数车马搅动了天空的灰色。
洛可可的一头头发忽然真的变成墨绿色了,飞舞而起,直指向天。她的衣着却变成了原来的发色。
原来真的是这样的!她的衣着与头发终于完成了颜色的互变。
怎么四周的人却看不到这点变化?
只听洛可可冲着天空大喊道:“灰天宫!嘿嘿,灰天宫,你们养尊处优惯了,鼻子不灵了,耳目也不好使了,现在才赶来。”
“这孩子是我找到的,是我找到的,谁也抢不走!精灵路的秘密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她墨绿色的头发直指向天上。
天上的灰色似要聚集起一个闷雷,向街角砸下来。
怎么四周的人什么都看不到?
砂纳闷起来。接下来他紧张地想:洛可可要与灰天宫的人开起一场大战了。他们真的都想得到自己?精灵路是什么,对他们真的那么重要吗?
--却不知他们谁的魔法更高强些?
只听洛可可大叫道:“别跟我玩你们那些灰魔法。无论是尘世界,还是灰天宫,哪怕是镜像廊与杂食神,你们压不垮一个母亲,犹其是复仇的母亲!”
天上的那团灰色砸了下来。
好可怕地砸了下来。
可洛可可墨绿色的头发竟以一种墨绿的颜色燃烧了起来,它们烧灼向那团灰色。
洛可可与灰天宫的人真的干上了!
砂好想看这一战的结果,可他不能再等了,他终于有了时机,也只有这个时机了,只听他口里轻轻地唱道:“扫不尽的灰,涤不尽的埃,掸不尽的尘啊,抓不住的烟……”
他用一只手指按住右臂上的那个伤疤,那里有刷老人种的一粒有魔法的尘埃种子。
他说,它的名字叫"大千"。
它能救他吗?
他口里唱罢就轻轻念道:“我是一粒尘埃,我是一粒尘埃……”
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表现
桉桉的衣服上沾着血,她的一条手臂被车的后视镜划破了。她的小花格裙子也破了。
一张小脸儿脏脏的,她站在马路的正中。破了的裙子象几条彩条旗,迎风摆动。
马路的斑马线上正走过一队小学生,那些学生嘘着声看向她,然后一个胆大的男孩冲她叫道:“小疯子,女疯子。”
桉桉的脸色更迷茫了:她是疯子?是个小疯子?
--当你把自己变做一颗尘埃,这个世界就没有谁找得到你了。
哪怕是女巫洛可可,哪怕是灰天宫的人。
砂念出了那句咒语后,他觉得,自己轻得就象一粒尘埃。洛可可的脸色变了。她用墨绿色的发焰烧灼着这个世界,想照出砂的存在。
可她看不到,她想去找砂,可灰天宫的天将们只以为砂是被她藏起来了,向她发动了最强悍的攻击。
灰灰的雷用人耳听不到的高频一声声压下,砂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快震破了。他轻轻地在飘,他在找着桉桉。
他找到桉桉时,桉桉就象上面描述地那样茫然地在马路中间站着。好多汽车从她身边流过,她的神色间一片惶急。砂出现在她的面前时,桉桉的头脑象已被这突然感应到的世界搅乱了。
她不认得他了!
身边的车流各有去向,这是一个有规则的世界,一个警察在试图把桉桉抱离马路正中,可桉桉的手脚乱踢乱踹着,在那警察的脖子上都留下了血印子。
砂走上前,叫了声:“桉桉。”
桉桉怔怔地望着他,目光茫然。
她的口里咿咿呀呀地在说:“我、我……你、你……”
她说“我”时看向的却是砂,说“你”却象在说她自己。
砂的心里一阵乱,但他伸手轻轻在领口掏出了那片“精灵的碎片”--就算桉桉不认得他了,她总该还认得这个吧?
无助的街道,不停息的车流,日光下的灰尘中,一点点晶蓝就那么跃入了桉桉的眼。
她怔了怔,砂忽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她的手。
她握在砂的手上面,似乎终于有了一点点的踏实感。
砂冲警察笑了笑。警察却皱眉道:“以后,家里有精神病的妹妹,叫大人要看牢点儿。”
那队小学生已过了斑马线了,那个活力异常的男生还在回头大叫道:“小疯子,女疯子!”
砂牵着桉桉的手往她家门口走去,心里却低声地在说:她不是疯子,她只是一个得了孤独症的小孩儿。
他忽抬起头来看着身边的这个世界,心中失起的不是惶惑,而是骄傲感:
“她是和你们不一样,她是一个得了孤独症的女孩!”
“因为、曾有精灵藏在她的心间。”
桉桉回头看着街边挂着的那暖红红的太阳。隔着灰扑扑的天,那太阳象是一个鸭蛋黄,软软的样子--这是她对这世界头一次认真的感受吗?
太阳软软的,一种稀释了尘间所有灰尘的、软软的酥软感。
这感受里是否还包含了握着她小手的砂手心里的那咸咸的汗?
桉桉病了。她的家人都说她病了,但砂知道,她不是病,她是崩溃了。
那天,他后来在出事的地方,又找到了一块晶蓝的碎片。
可这次的碎片色度虽还纯,却不是固体的,象是一点半凝固的液体。
他把它拾起,轻轻拼接在自己的那块“精灵的碎片”上。“精灵的碎片”终于成形了,只剩下一小条细细的线的裂缝,那是一个小小的缺撼。
可如果抛开这一点缺撼,那碎片真的象一颗星星的形状了。
--桉桉身体里的精灵,在面对危险时,抛开她走掉了。只留下了它受伤时的液体,所以这回的碎片才不凝固吧?
砂忽然觉得好恨它--是它,就是它拢乱了桉桉的生活。又是它,在碰到危险时,却不顾而去。这真的--不够朋友!
失去了精灵陪伴的桉桉,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终于崩溃了。她怕光,怕声,怕灰尘,什么都怕,一天到晚窝在家里不肯出来。
连她跟砂的游戏也停了下来。
桉桉家住在一楼。有时,快半夜时,砂会偷偷地从自己家里溜出来,在父母难得的不发生大战的夜晚,偷偷的,悄悄地溜到桉桉的窗外。
这举动很傻,他自己也知道。
可这行动让他多少有那么一点踏实感。
他想帮助这个小女孩儿,真的想帮她,真的。
这些日子的砂变得更加孤独了。有时看看书,一抬起头,似乎眼前就只剩这个无穷无尽的署假与署假后无穷无尽的学期,灰蒙蒙的一片,没有尽头,没有边。
在没有想象力时,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蒙懵懵地笑,平庸庸的过,如同任何一个正常的男孩。
可,当期待"总该发生点什么了吧"的愿望终于因为一粒精灵的碎片的感召,发生后,他才发现,想象力这个东西,在这灰扑扑的世界里,真的是一场灾难。
让你不安于这灰扑扑的"尘世界"的灾难。
砂在这个“尘世界”里这两天最多想到的词就是:崩溃。
刷老人用过的词:尘世界。
崩溃又是什么呢?崩溃是不是这个宇宙最初始时的一种常态?当然,物理学家们把它形容得更状丽些,他们称之为“大爆炸”。
那是砂从书里看到的:没有两粒可以让你揉合在一起的尘埃。
--这是砂对崩溃的解释。
每一颗尘埃都是孤独的最后实证。
--所谓精灵,是试图弥合这孤独的一种努力吗?
砂现在的手臂里,那个烧灼的小洞里藏着一个深深的秘密,刷老人说,那叫“大千”。
砂这些天就在研究着他的那粒种在手臂里的“大千”。这是他的头一颗魔法种子,他还学会了头一句咒语。他渐渐觉得可以用它来做什么了。
不只用来逃跑,还可以用它来做些什么。
窗内的桉桉睡得很平静。这两天,她变得平静多了,是不是那个离她而去的坏精灵又回来了?
它在这个世界里想来也很孤独。书上说,一个孤独的精灵的生命会象草尖的露水一样短暂。
“自私的精灵”,砂低声地骂了一句。
他这时正在用那粒“大千”试着在桉桉的窗外布好一整片灰尘之阵。 这是他新想出来的。精灵很轻,可这尘埃也好轻,比世上所有的都轻。那个住在桉桉体内的精灵如果出来,它经过的话,会不会在这灰尘上留下什么痕迹呢?
他想抓住它,他非常非常想抓住它。
这是他研究的最新的魔法,所以用起来很费力。好一时,他才在桉桉的窗外布下了一层薄薄的别人眼睛看不到的尘埃之阵。他的头上已流出了很多汗。
--那尘埃比这世上所有人见过的都细,而且,它们不会被风吹动。
桉桉的屋内还亮着灯,她怕黑。
灯光黄黄的,暗暗的。砂想再看她一眼,就要回家了。
他趴在窗子上看了一眼。隔着窗帘,看不清。他就掏出那块精灵的碎片,轻轻揉在自己的眼睛上。他知道,那一点晶蓝一溅入眼睛,他的目光就会分外的清晰起来。
然后让他吃惊的是,不只是桉桉睡在床上,她的床边,还有一团水色的影子!
虽然砂从没认真地见过那样的影子,但砂可以确定,那就是精灵。
那个桉桉床边背着身的就是精灵!
它伸着一只手,正把它浸到桉桉的心里面。对于它,皮肤与衣服都不是障碍。
然后,砂看见,桉桉的脸上平静地笑了。
一会儿工夫,那精灵收了手。它似笑了下,虽然砂看不到它的脸,也感觉不到它的声息,但有一种水色的漾漾在他眼前的空气里晃开。他知道,那是笑。
那个精灵却向窗边走来--怎么,它又要逃走,离开桉桉而去?
砂的心里忽腾起一股怒气来。
他要抓住它,他一定要抓住它!洛可可说得没错,这个精灵确实很坏!
窗子的缝隙根本不会因为太细而阴挡住那精灵的路,那精灵的身子一耸,就从里面钻了出来。
砂猛力地往前一扑,可那精灵真警醒,在砂手已抓到它的那一刻,它忽然变形了,逃了开来。
砂的头重重地磕上了窗台。
他的脑门上磕出了一个大包,头晕晕的,等他回过神来,身边只有夜,他布的尘埃阵上没有一丁点精灵走过的痕迹。
砂的心里很愤怒,他掏出了那片“精灵的碎片”,怒声道:“你一定藏得有魔法是不是?你一定藏得有魔法是不是?快告诉我,快告诉我,你的咒语是什么?”
可那片晶蓝睡着了样的闭着眼。
砂在口里低声地念着,用他找到的书里的所有的最古怪的话,可那碎片就是不肯睁开眼来。
过了好久,他听到身后一个水一样的清澈的声音说:“每一个成形的碎片都有它自己的咒语,你那些外来的是没有用的。”
砂失神中答道:“可我怎么能知道它的咒语是什么?它又不跟我说话。”
那身后的声音轻叹道:“它不喜欢尘埃,你可以把它靠近尘埃,不过你要看清了,一个精灵的碎片成形后愿意显现咒语的时机只有一次。”
砂没有想什么,就把那片碎片凑向地上他的尘埃阵。
然后,那凡靠近碎片的灰尘忽然自动地象被什么吹散。地上露出了几个字迹。
砂睁大眼盯着,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象要把它们刻进脑海。
那一句咒语是:
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表现
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表现?--这是什么?这就是这块碎片的咒语吗?
砂这时才惊觉到身后还有人。他一回身,就看到了那个精灵。
砂忽然愤怒起来:“谁要你告诉我的!我不要你帮助,我不要你的任何帮助!”
想起桉桉,他眼中的怒火都似要凝聚起来。
他忽然闭住嘴,唇角抿得紧紧的,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道:
“你、是、一、个、坏、精、灵!”
那个精灵的表情一下变得好奇妙,象晚上郊外远山上清空的山岚。他轻轻地说:“我不是一个坏精灵。”
砂突然一扑而上。
那个精灵这下没有防备,登时被他扑倒在地了。砂用力地一拳一拳在它身上打着,口里一声一声地骂着:“你是一个坏精灵,你是一个害人精,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你更坏的精灵!”
他把他曾拥有的所有美好愿望被破坏的怒气都发作了出来。
他是一个很有力气的男孩--三年的排球不是白打的。他一拳一拳地痛殴着,打得那个精灵都蜷缩起来,打得它眼里一滴一滴的泪在流。那泪流到它的身上就不见了,愈合了它身上刚被砂刚打出的千疮百孔的伤口。
可砂还是不解气,扑倒那个精灵后,一直翻翻滚滚地,扭着它,就在一地尘埃中打着滚地使劲地打着。
可那个精灵不施魔法,也不还击,只是逃避。
它的眼里有一种委屈极了的神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不是一个坏精灵……”
“……我不是一个坏精灵。”
它的声音如此清澈,比人世中所有的声音还要清澈--就是从没有人到过的山间里流淌的清泉也没有这样一种灵透吧?
猛地,砂望到了它的脸上。然后他就惊呆了。
这一生,他还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事物,那象什么?象……
……冬天里他嘴里呵出的那一缕白汽;
……乳色的春天里刚刚浸出的绿草尖端,挂了一点青葱的色彩;
……无影的翅膀上你拾得了一根无色的羽毛……和总有的、那样在朝阳要出来的时候你上学的路上,寒冷的冬日里,你脚步声中所忍不住、所能揣想的最完美的期待……
可那脸上的神情是极痛苦的--它疼了?原来精灵是这世界上痛感最敏锐的生物,每一丝的力都会扰动起它极纤细的神经,化为一道道纹路在它脸上漾了开来。
那真是这世上最复杂的纹路了,却清晰得纤毫毕现。
它……一定是这世上所有精灵中对痛苦最敏感的那一个。
……砂怔怔地望着,有些发呆。
接着他有些后悔,有些懊恼,有些自责。
他不该,这样的对待一个精灵,他真的不该打它。
那个精灵终于挣脱了身,它跳到不远的地方,身上想来还在痛着,因为它的跃动的姿式里都有些酸楚的意味。
但它回过脸说:“我……真的不是一个坏精灵。”
这个世上,砂从没有听过比这更纯净更真诚的话了。
那个精灵说完了这一句后,就不忍再加一丝责备地走远了。
它的身形慢慢消散在树杪间。砂怔怔地看着它,忽然伸指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湿的。
怎么,他流泪了?他十四年的生命里还从来没有流过泪。妈妈说他小时就从来不哭的。他为什么会流泪了?
我的名字
“我真的不该救你。”砂闷闷地说。
他刚把那个精灵从洛可可的手中救了出来。当时,洛可可的头发正熬成了一锅浓绿的汤。那汤,象比妈妈偶尔心血来潮单方面强加给砂的母爱还要可怕与浓腻。
那个精灵的身子在那汤中就要融化成一点冰光水汽,升华成一抹看不见的死亡。
砂运起了"大千"的魔法,把它从洛可可的手里救了出来。
为了这,他还受了伤。好在他不怕痛。
可看到衣服上那墨绿的痕迹,想来是很难洗掉的了。又要挨家里人的骂--他想想不由就有点烦,又有点和自己生气,恼于自己的多事:洛可可与灰天宫的人本来就在找自己,自己为什么还要去惹他们呢?
“何况你其实又那么坏,那么讨厌。”
他身边的精灵却吃了一小惊:“你认出了是我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那个跟你见过面的精灵呢?”
它的声音缥缈起来。
“这个世上,有千千万万的精灵,它们长得都很象。对于一个人来说,它们间的区别不比一杯水里任意两滴水滴间的差别来得大,你怎么能认出它就是我呢?”
--居然跟我来这一套,不感激就不感激罢了,为什么还要问这么复杂的问题?
砂没好气地说:“我就是认得出。你就是化成了灰,不、你们精灵是化不成灰的,就是化成了空虚我也认得。别忘了,我打过你。我打过的我自然认得。”
然后他心里微微迷茫了下--是呀,他认得什么?
他认得的是它那独有的痛感?
对,他认出了那份它特有的痛感。那与这世间所有生灵不一样,与所有精灵肯定也不一样的痛感。
--它真的是一个,很会痛的精灵。
那个精灵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只听它有些欢喜地道:“终于有人认出我了。”
“我是一个好笨的精灵,在尘世间从来找不到一个人做伴。因为他们从来认不出我就是我,以为,我跟别的千千万万的精灵是没有差别的。”
他的语气里好象有一种安然,忽然好兴奋好高兴的样子。砂侧目不耐地向它望去,却见它开始变形了。
--那精灵本来空空的象是一个抓不住的实体,可它现在开始变了。只听它说:“我不想象别的精灵一样寄生在哪个人体中,飘飘得象从没有过一个实体,我想有我自己的实体感。”
然后它一声大叫:“我终于有我自己了!”
砂都被它吓了一大跳。
然后,他吃惊地发现,那个精灵的身形渐渐实在了,正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实化,正在……变成一个男孩。
它真的在变成一个男孩!
砂不信地用手去触了触那个男孩的眉毛--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眉毛?象峡谷里的风划过的痕迹,象是这世上从没有过的剪刀裁剪出的柳叶……那一定是精灵的魔法,是个骗局……
可他手尖触及到的地方却感到了一点实在。
他不信地又去摸那个精灵的皮肤,这世上会有这样透剔的皮肤吗?轻轻一碰,会不会就此染上尘埃?
水颊风眉,水颊风眉,这是砂唯一能想到造出的词句了。
--可那皮肤却是细致的实在。
砂愣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精灵,低声道:“你是真的?”
那个精灵脸上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情形:“是不是我变得太难看了?”
砂摇摇头:他从来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这样一种好看。他想开口,却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尖,牙齿一碰,真的咬住了,然后感到了一点异样来。
可他自己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疼痛感。只听他说:“你……是男的?你是个男精灵?”
那个精灵怔怔地看着他:“不呀,我们精灵是不分男女的。我是照着你的样子变的。”
砂更吃惊了。
只听那精灵说:“我只有照着你的样子变--因为,你能在千千万万个精灵中认出我,认得我是我,那、我就是你的精灵了。我就照着你的样子变,你说我虫,我就是虫,你说我是树,我就是树,你说我是男孩,我就是男孩了。”
砂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但,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看。”
那个精灵忽然兴奋起来,一把抱住砂,然后砂吃惊地发现,它从自己的身体里透体而过了。一个拥抱后,它已在他的身体后面。
他转头望向它,那个精灵说:“我真的好高兴!我终于是我自己了!这个世上,有一个人知道我是我自己了!”
砂看到它脸上的笑,不由也笑了起来。居然有这么傻的精灵!什么叫‘我是我’?如果语文老师听到,一定给他一个大鸭蛋,还要在他头上敲出三个粟子来。
可他接着微微一闭眼:朋友,这就是朋友吗?
这么说,这个世界上他也有朋友了?
他忽然也觉得开心起来。
“今天几号?”
那个精灵忽然问。它似是刚来到这个尘世界,不知人间的历法还。
“七月二十五”,砂答道。
精灵啊了一声,说:“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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