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16

“妖物?”博雅叫了起来,而晴明面色依旧,仿佛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二位大约也听说过公主的事情。自从七岁那年女御过世,她就一直不肯与人亲近,成日只和笛子做伴。那支笛名叫素紫,是女御的手泽。本来这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可公主与素紫朝夕相伴,几乎到了一刻不离身的地步。她很少与人交谈,却经常一个人对着笛子自言自语。”

“天长日久,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素紫自己会发出音乐来,就好像有人吹奏一样。我吓坏了,但这种事说出去对公主声名不利,何况如果禀告了陛下,难免会被说成伺候的人没有尽责。于是我趁公主不备,将它偷偷扔掉。公主发现笛子不见,立刻病倒了。直到隔天,被扔掉的素紫自动出现在公主的枕边,她的病才好起来。”

“妖物就是笛子?”博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突然想起晴明方才的戏言,忍不住转头望向晴明。而晴明却在此时微笑着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现在相信了?我可没有骗你”的神气。

“是呀,真是可怕呢。这件事之后,我等再也不敢随意处置它。直到那日春宴,公主听博雅大人的笛声,提出结姻之事,一旦博雅大人娶了公主,此事势必不能瞒过,因此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前来求助了。不知晴明大人对此有何高见?”

“唔……听来倒是很有意思的笛子。”晴明道。“不过,需要见到它才行啊。”

“可是,公主一直不肯离身……”

“那么,能否带我们去见见公主?”

“按理说是不可以。”侍女左右为难。

“那就没有办法了,恕我无能为力。”

说完这句话,晴明微微眯起了眼,同时作势转身进门。

“不不,这个忙您一定要帮。好吧,我就悄悄地带你们去见公主。既然是博雅大人,公主即使知道,也不会责怪的吧。”

牛车里,两人各据一隅。晴明的脸上挂着莫测高深的笑容,与之相应的是博雅怔忡不宁的面色。

“喂,笑得真古怪……”

“是个机会吧?”

“嗳?”

“如果不亲眼看到,怎能更好地比较樱花与梅花呢?”

“真是狡诈啊!”博雅恍然大悟,埋怨道。“话说回来,笛子真的会变成妖物吗?”

“有这个可能。就象我刚刚跟你说的,人与物之间如果过于依恋,也会化成执念。”

“真可怕。”武士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执念的本身并不可怕,完全没有执念才是可怕的。因为那就意味着,和世上的人和物断绝了一切依恋。假如因为害怕执念而放弃依恋,活着也很无趣。”

“嗯。”博雅点着头,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看着晴明。“那么,晴明呢?晴明也有执念吗?也有不肯放弃的依恋吗?”

“应该有吧。”晴明漫不经心地回应,随手掀开帘幕一角,望向车外蒙蒙春雨。

两人跟着侍女,悄悄来到了五公主的住处。由于公主并没有可靠的后援,便将梅壶女御生前所住的一间偏殿稍加修葺,作为她的住所。比起淑景舍等处的富丽堂皇,这里要简朴许多,却另有一种清雅之趣。天色已晚,雨也停了,廊檐下的水滴发出清脆的声音,空气中飘来被水浸润过的新鲜花草香气,令人心神爽快。因为是阴天的缘故,院中早早点上了照明用的篝火,隔扇上隐隐看见长发的人影,随着衣衫悉窣之声传来阵阵衣香。

“这般清寂的夜晚,的确很适合寻芳探幽呢。”廊下的晴明看了一眼博雅,悠闲地摇动手中的扇子。后者本来就有些局促不安,听到好友的调侃,忽地转过头去,想要离开,却被晴明敏捷地伸手拉住。

“喂,临阵脱逃吗?未免太杀风景了吧?”

“这样偷偷摸摸地窥看……如果被发现了……”博雅吞吞吐吐地说。

“发现了也好。既然公主喜欢你,知道你对她这番心意,应该会高兴的。”

“说的什么话!”博雅涨红了脸。“不是说来捉妖吗?”

“捉妖……”晴明合上了扇子,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是啊,差点把这个忘了。”

“喂!”

“呵呵,好吧。博雅,如此良夜,突然很想听你吹奏一曲了。”

“嗳?”

“那首《保曾吕俱世利》,怎样?”

“可是……”

“开始吧。”晴明的声音里,含有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

武士迟疑地拿出了叶二。不过,一等笛子凑到了唇边,方才的犹豫一瞬间消失了,身边的一切都已不存在,微闭着眼,全心陶醉在自己吹出的曲调里。音乐的声音悠长婉转,仿佛正是这个春夜的某一部分,水乳交融一般和眼前的景色契合无间。笛声中,枝头的樱花缓缓绽放娇颜,满含着新生的喜悦。而此刻的晴明,微侧过脸,手中的折扇覆在唇边,随着乐声低低念出不知名的咒语来,又象是吟唱。

笛声在继续,奇怪的是,却没有惊动任何人,仿佛被咒语束缚着,去了它该去的地方。不知何时,加入了另一支笛的和声,与叶二遥相呼应。吹笛的人茫然不觉,直到一曲终了,从自己的笛声中醒来,突然发现,眼前多了一位少女。少女身披绣有樱花图案的白色外衣,内里露出层层叠叠的衣领,从深红到浅绯,染成浓淡不同的色彩。一头青丝秀发从耳畔长垂下来,披散在衣裾之上,面貌清秀高贵,雅丽如仙。

“呃……”博雅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即便急忙寻找晴明。然而放眼望去,晴明不知何时已没了踪迹。

“是博雅大人吗?”

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出谷黄鹂。

“在下……正是……正是在下。”博雅有点语无伦次,同时在心里埋怨着晴明:真是个过分的家伙,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见了!

“那么,您就是素紫等待的人了。”

“素紫?”博雅的眼光移向少女的手。洁白的手中握着一管紫玉的笛子,看上去相当精美。

“借用了公主殿下的身体来见您,很是冒昧,请您原谅。”

“你是那支笛子?!”

“嗯。害怕吗?”

“不。”博雅这次回答得倒干脆。

“不?不觉得我是妖怪?”

“那个……”武士搔了搔头,老实说道:“实在没有办法把你这样的女子和妖怪联系在一起。”

笑容绽放在少女的脸上,一瞬即逝,如同樱花一般灿烂。

“身为妖物的命运,无论他人怎么看待,是摆脱不掉的。”少女低声道,象是在自言自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17

博雅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只呆呆地站着。少女嫣然一笑,道:“想必您也知道,我原先是陪伴着女御的笛子。女御不在了,我便跟着公主。公主对我十分宠爱,一直当我是最好的朋友,从不因为我是妖物而嫌弃或惧怕。可是……她并不了解我的痛苦。因为不能拥有人的躯体,所以越来越深地嫉妒着她的我,始终挣扎在对好友的爱与占据她身体的渴望之间。”

“那种念头越来越强烈,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过着真实的生活,可以真心去爱某一个人……但是,我也深爱着公主,不愿夺走她的幸福,所以,我把愿望深深埋藏在心底,始终做着公主忠实的话伴。”

“直到有一天,在殿前听到了您的笛声。身为笛魂的我,被您深深吸引了。那种想要接近您、依赖您的想法不可遏制地产生了。我终于附身公主,同时,向陛下提出和您共结同心的要求。”

“原来是这样……”博雅恍然大悟。

“可我……并不觉得快乐。”少女低下头,珍珠般的泪水滑落,濡湿了头发。“我背叛了公主,背叛了这世上最喜爱和最信任我的朋友。尽管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人的身体,可这偷窃而来的身体让我羞耻和痛苦。”

“希望挽回这一切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晴明!”博雅转头叫道。不知何时,白衣的人影已经静静出现在他的身侧,带着微笑注视着面前的情景。

“是的!”少女不顾一切地叫道。“哪怕要我从此承受被公主冷落与鄙视的后果,哪怕再不能达成生而为人的愿望……我也希望能够挽回我的过错!”

“你不会被鄙视或冷落。”晴明开口道。“真正的朋友不会因为一时的错误永远地嫌恶你。不过,你必须做出选择:我可以让你重新回到笛中,陪伴你的朋友;也可以送你去泰山府君那里,再世轮回为人。”

“那么,就让我继续陪伴公主吧!自从母亲去世,公主就没有别的玩伴,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如果我走了,她会非常孤单。如果可以,我想陪着她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即使不能化身为人也不后悔吗?”

“不后悔。”少女斩钉截铁地说,双眼熠熠发光。“只是……能拜托博雅大人一件事吗?”

“啊?”

“请您……用这个吹奏一曲,”少女垂下头,玉色的手托着紫色的笛子,交给了博雅,两颗晶莹温热的泪珠也随之滴落在博雅的手上。“这样……就不会有遗憾了啊。”

圆润清亮的笛声再度响起,仿佛诉说着无尽的依恋。笛声中,晴明轻声诵咒,一缕淡淡的烟雾从少女头顶升起,悠然融入了笛音之中。

“终于解决了。婚约之事,素紫和公主会让那男人取消的吧。”两人此刻已经回到了土御门的宅子,晴明的样子很是愉快,反倒是博雅,看上去闷闷不乐。

“爱上她了?”

“啊?”面对好友突如其来的问话,博雅显得手足无措,等到看出对方又是成心戏弄,这才舒了一口气。

“真恶劣啊。”博雅埋怨道。“我象是那种随随便便爱上别人的人吗?”

“象。”答话的却不是晴明,而是在一旁斟酒的蜜虫,脸上挂着跟晴明一样促狭的笑容。

“嗳……”

“哈哈。”晴明大笑起来,手中的扇子遮住了脸庞。

“说真的,无论如何,我觉得素紫是个好姑娘。”

“嗯。就象博雅是个好汉子一样。”

“什么?”

“肯为别人着想而放弃自己愿望的心,都是很温柔的吧。”

“这样说的话,晴明也是温柔的,不是吗?”

“……”

“晴明?”

“樱花落了。”晴明把眼光投向回廊外,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

果然。起初是一片一片,还不太引人注意,此刻便如飞雪一般纷纷扬扬,洒落下来,拂了一身。

“啊,还真是……”博雅仰着头,象初次见到一般着迷地盯着落花,而晴明在一旁微笑地注视着他。

“糟了!”想起什么似的,博雅的脸色突然一变。

“嗯?”

“这回失约啦!”博雅懊恼地说。“答应了和别人一起看樱花,结果为了这事耽搁了。”

“一起看樱花……是心上人吧?”晴明似笑非笑地说。

“呃……的确是大纳言家的那位。等等……现在去,也许还不晚……”

一边说着,博雅便从地上一跃而起。

“博雅。”

“嗳?”

“不要去。”

“什么?!”

武士吃惊地瞪着自己的朋友,而晴明此刻的表情竟带着一丝不寻常的迟疑。

“不要去。”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变得更加肯定。

“总得有个理由吧?”博雅搔了搔头,目光中满是疑问和不满。

“理由……”

“对,是你说的,男人要对所爱的女人负责,既然这样,我就不能对她失约。”

“约定这种东西,其实并不可靠。而这个约定即使受到了破坏,责任也不在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晴明,你的话有的时候很难懂。”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晴明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取过案上一个空了的碟子,在里面倒满了酒,伸出手指,在碟边画了一道符咒。

“看。”

博雅定睛望去,水面上渐渐地显出影子来。是一所幽静的宅院,象这里一样,有着如同落雪的樱花。

“这里是……”

“对。”

这熟悉的宅院正是大纳言的家中,四女公子的住所,也是博雅每次同她相会的地方。但此刻一脉斯文坐在帘外的,并不是博雅,而是一直追求这女子的藏人少将。他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嘴唇不断开合,显然是在说着滔滔不绝的情话;而就在此刻帘内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少将不失时机地一把握住。

“啊……”

随着博雅的叫声,碟中影像消失了,晴明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并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不过,如果今夜你去了,看到的就会是真相。”

“真相?”

“大纳言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出身并不高贵的他攀附了藤原大人,才得到目前的地位。但近来太政大臣得宠,他看到源氏一族势力日盛,便想通过联姻来转而投靠,同时提高自己的门第。”

“这就是真相……” 武士喃喃地说,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那些恋慕的话……那些发过誓要遵守的约定,原来都是假的?”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你要和公主联姻,也许是发觉了太政大臣其实并不可靠……所以,才这么着急地寻找下一个目标,藤原大人的亲信。然而事实上,那位女公子从来都没有断绝过和藏人少将的交往。”

博雅将脸转向晴明,目光灼人。“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曾经说过伪装的温柔这一类话,那时候你就知道了,对不对?”

“对。”

这一刹那空气变得异常沉默,武士额上青筋显现,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而阴阳师避开了朋友的目光,一张仿佛总是带着漫不经心微笑的俊美的脸,此刻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悲伤。

“很抱歉,博雅。非常抱歉。”

“别说了!”突然之间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可遏制地从博雅脸上滴落。他伸出颤抖的手抓起了案上的酒碟,一口喝下,然后带着满身淋漓的酒渍冲了出去。木门在他撞上之前及时地打开了,随即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春夜之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18

一连数日,春雨连绵,没有放晴过,土御门的宅第冷清了许多。

“这一场雨可真长啊……”换上了浅绿色春衫的蜜虫伸出手去,接那些从檐上滴落的水珠,一边瞟向几乎没挪过位置的主人。后者并不像往常那样手持酒盏或书卷,只是懒散地倚着柱子半卧半坐,目光散乱地看着廊外的雨景,充耳不闻蜜虫的话语。相比而言,这样发呆的表情似乎对于那个有点木头木脑的武士更合适,出现在一贯机警剔透的阴阳师脸上倒还是第一次。

“博雅大人……”

“嗯?”晴明抬起了眼。

“是说博雅大人有很久没来了吧。”

“嗯。”眼神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散乱状态。

蜜虫叹了口气,突然,面上露出了一抹喜色。

“那是……”

不一会儿,紧闭多日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并没有带雨具,满脸都是雨水,跟往常一样,左手提着一篮草菇,上面还有几尾肥大的香鱼。

“喂。”

“博雅。”晴明坐直了身体,含笑招呼,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今天的香鱼不错,很新鲜。”

“的确不错。”晴明接过篮子,将香鱼交给蜜虫去烤,而博雅此刻已经在习惯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一切跟从前一样。

“要喝酒吗?”

“唔……”

两个人就这样,对坐着饮酒,谁都没有说话。直到烤香鱼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晴明。”武士突然开口。

“嗯?”

“那个……其实应该谢谢你。”

“这句话,真无聊啊。”

“说的也是……”

沉默在继续,然而空气却逐渐暖和了起来。

“与公主的婚约取消了?”

“是啊。公主和陛下说,她改变了主意。”

“舍不得了?”依旧是促狭的笑容。

“嗳……什么话?你知道的,当初那个人是素紫,不是公主。”

“呵呵,知道。不过,不能做驸马,也很可惜呢。”

“喜欢这件事,是不能掺杂的。”博雅抬起了头,非常认真地说。“掺杂了其它的东西,才会变得很可惜。我的话,不想让自己觉得可惜。”

“明白了。”

“所以,那天晚上回去,吹了一夜的笛子。起初的时候很难过,可是吹着笛子的时候,突然觉得,既然是一件可惜的事情,那就不能再回头了。之前种种,就当作离奇的梦境吧。”

“然后呢?”

“然后就睡着了。”武士老老实实地回答。

“哈哈。”晴明放声大笑起来。

“不过还有一件事……”

“唔?”

“那个……”博雅的脸突然非常之红。“你是不是能看见我的一举一动?”

“什么?”

“我是说……呃……碟子里看到的……你能看到藏人少将,自然也能看到我了?”

“唔……”

“喂!吞吞吐吐的,真不痛快啊!”

“哈哈。”

“快说!”博雅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叫道。“窥探朋友的秘密,总得先跟朋友说一声吧!”

“放心吧,博雅。”阴阳师止住了笑,用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朋友。“对你,我不需要窥探。因为你的一切,我都能了解。”


(完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20

卷七 佛魔之间

“滚开!”

男人一边这样粗鲁地叫嚷,一边试图把女人拉开,然而平素柔弱的女人此刻却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块木板一般死死抱着树桩,不肯离开半步。枯黄如乱草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带着绝望表情的脸,看上去就像个十足的疯子。

“再不走连你一起烧掉!”

各式各样的威胁和不耐烦的声浪响起,原先熟悉可亲的脸孔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出一种狰狞可怕的扭曲来,竟如同地狱中的鬼怪。

“是啊是啊,把她一起烧了!”

这叫声刺激了男人,他一把拽住女人的头发,硬生生地将她从地上拉起,女人并不吭声,只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凝望着绑在树桩上的人。那是个孩子,低垂着头,不停地喘息,身下铺着树枝和柴草。他似乎感觉到女人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瘦得不成人形的脸上有可怕的红色斑点。

“妈妈……”

随着孩子低弱的呼唤,女人发出了不象人类的嘶叫,不顾身后男人还拉着她的头发,拼命地向前扑去,就在这时,一支接一支的火把已经向他俩扔了过来。火苗一接触到孩子身下的柴草,立刻迅速燃烧起来。

“阿叶!”

男子大叫了一声,似乎想冲过去,又停下了脚步。火光中女人和孩子紧紧抱在一起。

“南无曷那多那多罗耶……”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传来了一声低沉的佛号。原本晴朗的天空中突然飘来一片雨云,紧接着,就在火焰所在的方寸之地,落下了一场倾盆大雨,顷刻之间熄灭了火焰。

“啊……”村民们发出了惊呼。他们看到一个僧侣打扮的人正站在他们面前。他的身材高大,双耳垂肩,双目朗若晨星,白色的僧衣纤尘不染,甚至连方才的大雨,都不能沾湿,看上去正如寺庙中的佛像。

僧人的表情甚是安详。“未作恶孽的人,不应有被烧死的果报。”

“可……可是……”男子张口结舌地道。“小深的病……是瘟疫啊!作为这个村的村长,我不能……不能为了顾惜自己的孩子连累了整个村子……”

“瘟疫吗……”僧人缓缓走向熄灭的火堆上惊魂未定的母子。

“别过去……”

男人试图阻止,然而僧人却好像充耳不闻。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孩子的脸。

“啊……”“天哪……”“真是神奇……”

在众人的惊呼中,那孩子脸上的红色斑点奇迹一般消失不见,他随即睁开了眼,对着自己的母亲露出天真的微笑,清楚地叫了一声“妈妈。”

“小深……”名叫阿叶的女人抱着孩子,喜极而泣。而在她身后,所有的村民都跪了下来,不停地叩头,虔诚膜拜。

“佛爷显灵了……是活佛啊……”

僧人站立着,一手当胸,宝相庄严,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的笑。

“一起去?”

“不行。”

“一起去吧!”

“不行。”
…………

“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

这样的对话在重复了无数遍之后,博雅习惯性地竖起眉毛,拉长了下巴。

“哪有这么固执的人……”他气呼呼地说。

“固执的不是我,是你。说了不行,你还问。”

“可是如果你说‘行’,我就不会再问了。明明是你固执。”

“真拿你没办法……”

说这话的人正是晴明,双手拢在袖中,依然是悠闲的神气,不过换上了出门的打扮。

“估计要走很远,而且瘟疫的事,可能会很棘手……”

“就是因为知道棘手,才要一起去帮晴明的忙啊!”博雅的回答理直气壮。“而且皇上也说了,这次禳解的法事让我来协助你,我怎可以做出违背旨意的事情?”

“那男人真是麻烦啊……”晴明无奈地叹了口气。

“晴明!”

“好吧好吧。那就一起走。”

“好!”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月的天空晴朗明丽,近处的原野生长着绿色的灌木和青草,显得生机勃勃,而远处起伏的山丘呈现出凝重的灰紫,在阳光的照耀下升腾起蒙蒙雾气。

“真不愧是春天的景色,”博雅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大发感慨。“好像是刚刚淬过火的刀剑,能看到鲜明闪耀的光泽。春天给人的感觉相当锋利呢……”

没有人回答。武士转过头,发现自己的朋友正倚在车壁上打盹。

“喂!不要这么扫兴啊!”

“长途旅行,最重要的是保持体力。与其到处张望,不如好好休息。”阴阳师眼也不睁地回答道,声音也带着倦意。

“真无聊。”武士悻悻地放下竹帘。

晴明叹了口气,同时睁开眼,换了个姿势,舒展一下因为颠簸而隐隐酸痛的腰背。

“一直打瞌睡是不行的,你这样才会累。要象我,总是看着新鲜的风景,自然就不会觉得疲劳了。”

“可是,好像没什么新鲜的风景吧?”晴明苦笑着。

“呃……怎么没有?是你没有注意而已。你看,那座山,因为远近的不同角度也不一样,有时候象奔马,有时候象羔羊。还有,刚刚飞过去的那只小鸟,其实跟随了我们很长时间了,累了就在我们的车辕上歇脚,我在看它的时候它也歪着脑袋打量我,样子滑稽极了。”

“那只鸟?”

晴明掀起竹帘,向外望去。果然,就在车辕上,站立着一只黄色羽毛的小鸟,微微偏着头,睁着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望着车内二人。

“奇怪……”

“什么?”

“不是寻常的鸟。”

“嗳?”

晴明伸出手去,双唇微动,随即那鸟儿就飞到了他的手中。

“是式神。”

“式神?!”

博雅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晴明用左手画了一道符咒,把手指放在鸟的身上,那只鸟便凌空飞起,绕着牛车盘旋一周之后,消失在澄蓝的天空里。

“这里怎么会有式神这种东西?”大为吃惊的博雅望向晴明,试图得到一个解答,然而后者脸上却出现了罕有的沉思的表情。

“竟然是……”这句话用了极低的声音说出来,又顿住了。

“到底看出了什么?”

“呵呵,没什么。应该快到了吧?”

“是啊,这座山背后,就是闹瘟疫的村子。”博雅打开了手中的地图。

“唔。事情好象变得有趣了。”

笑容再次出现在晴明的脸上,适才的劳顿之色一扫而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26

牛车在村口停下。博雅命侍从留下,看守祈禳用具,自己跟着晴明向村里走去。然而就在进村之前,晴明犹豫了一下。

“你也回车上吧。”

“为什么。”

“嗯,这里的状况还不清楚,也可能会有危险。”

听到“危险”两个字,武士的脸色变了一变,但随即显出非常坚决的神色。

“说好了一起走,我决不丢下你一个人去冒险。”

“呵呵,冒险的话,说得太严重了。只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既然不危险,那就更没关系了。”

如果相比两个人的固执程度,博雅那种不管怎样都要坚持到底的牛脾气,显然让人头痛得多。

“好吧。”最终还是晴明再次屈服。“这个,你拿着。”

晴明取出一张画有五芒星的桔梗印,交到博雅手上。“无论如何,一定不能离身。”

“好。”

博雅郑重其事地把桔梗印揣入怀中,随即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村子。

四周安静得出奇。通常的乡村,有鸡鸣与犬吠,耕牛或骡马的嘶鸣,偶尔还有大人的寒暄与孩子的吵闹。如果是收获的季节,那么打谷的声音也会此起彼伏地灌入耳中。但这里,相当奇怪,竟然什么声音也没有,静悄悄地象是一切都已熟睡或者——死亡。

“人呢?”博雅疑惑地说道,刚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在这样绝对的寂静之中,话语声实在是太响了。

晴明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凝重,他没有回答博雅的话,自顾自地推开了一扇门。门里也是空空如也,灶上的灰尘积得很厚。

“难道……”博雅动了动嘴唇,终于没有把那个最可怕的设想说出来。

“不是。如果村里人都因为瘟疫而死光了,至少还有留恋不去的游魂。而这里实在是太干净了,瘟神、疫鬼、妖物……什么都没有。这样干净的地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那么会是什么缘故?”

晴明默然。突然,寂静的空气中传来数声鸟啼。

“是它!是那只鸟!”博雅叫道。

果然,就在一树鹅黄色的棣棠花上,立着那只跟随他们一路前来的小鸟。鸟的颜色与花的颜色十分接近,如果不是它在鸣叫,根本就无法发现。它似乎感觉到了两个人在看自己,于是轻盈地一振双翅,向前飞去。

“跟上它!”晴明叫道,同时向着鸟飞的方向疾行。

两人跟着小鸟,一直出了村子,来到先前的那座山中。桃花正开得盛,整座山如同被红云笼罩,又好像是燃烧着满山的天火。

“如此美丽的景致!”博雅睁大了眼,发自内心地赞叹道,而晴明此刻却紧蹙着眉头。鸟儿此刻飞进了桃花丛中,转眼便不见了。

“嗳?”

“进去看看。”

晴明纤瘦的身体毫不费力地从两株花树之间穿了过去,然后又伸出手来拉博雅。等到博雅终于挤进了身子,他突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啊!!”

这样的惊讶毫不奇怪,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几乎是另一个世界。满地铺着茸茸的细草,开满各式各样平时难以见到、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清澈的泉水从山谷间流过,闪动着碎银的颜色,击打出清脆的旋律。到处是悦耳的鸟语,仿佛这里便是无忧无虑的天堂。

“这……这到底是?”博雅张口结舌,回头望望狭窄的出口。如果不是鸟儿带路,绝对不会想到在这样荒凉的山中,还藏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

“桃花源……”

“呃?”

“唐国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打鱼人发现了一处隐秘的胜境。这里的情景,与故事里的桃花源非常相似。”

“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不太清楚。不过,如果我猜得不错,村子里的人应该就在这里。”

话音未落,从前面的树林中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嗨,这里有个孩子!”博雅兴奋地叫了起来,然而那孩子象是因此受到了惊吓,猛地后退了一步,撒腿奔跑起来。

“站住!别跑!”这叫声丝毫无助于阻止孩子的脚步,相反却让他跑得更快。正当博雅准备追上去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孩子的面前似乎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墙,他徒劳地作出奔跑的姿态,却无法前进一步。博雅惊讶地回过头来,正看到晴明微笑着收回了下咒的手指。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答博雅的是沉默,那孩子的眼神惊恐而充满戒惧。

“呃……”博雅苦恼地抓了抓头,求救似地望向晴明。后者将手拢在袖中,故意装作没看见好友的目光。

“这样吧,”终于想到了主意的博雅说道,“你把名字告诉我,我也把我的告诉你。我们交换,这样谁也不吃亏。我先说,我叫源博雅。”

不知是因为相信了面前这个陌生人的话,还是相信了他清澈诚恳的眼神,孩子终于怯生生地开口。

“我叫小深……”

“啊哈!”博雅开心地叫了起来。“喂,他说他叫小深!”

“小深。”晴明含笑开口。“这儿就你一个人吗?”

“不是……”

“哦?那么别的人呢?”

孩子的小手向林中一指。“在佛爷那里。”

“佛爷?佛爷是谁?”

“佛爷就是佛爷,”小深眨动着大大的眼睛,眼神里满是崇拜和向往。“他救了我和妈妈,也救了村里的人。”

“唔……”

“到底是……”博雅刚想追问,却被晴明用眼神阻止了。小深向他俩挥了挥手,径自跑进林中。晴明望着薄雾弥漫的树林,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晴明?”

“走吧。”

“呃,去哪里?”

“总得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晴明这样说着,一边向林中走去。

从外表看上去,没有人会想到这深山之中竟有如此开阔的平地。森林高大茂密,重重叠叠的枝叶遮住了天空,一进去天色就骤然暗了下来。晴明敏捷地在林间穿行,似乎有一条新踏出来的小路,蜿蜒曲折向着丛林深处。

“真有意思,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唔,是很奇怪。”

“怪不得别人说,出来就可以看到不寻常的景色,原来是真的。”

“听说过明石浦吗?那里能看到汹涌澎湃比山还高的大浪,海里还有鲸鱼,可以一口吞下一栋房子……”

“嗳,要是都能亲眼看见,就好了。”

“生活在京中,往往有置身于顶峰的错觉,其实是非常可怜的。”晴明不在意地道。“这个世界大到你无法想象,而一旦仰起头来看着天空,又会觉得人所赖以托身的浮世毕竟还是渺小的。相比而言,生而为人只不过是蜉蝣蝼蚁,即便是那男人,也是一样。”

“晴明!怎么可以说这种大不敬的话?天皇陛下可是天照大神的后代!”博雅叫了起来,晴明口中的“那男人”,指的就是天皇。

“呵呵。说起来,如果有神佛,都不会降生在这个浊世的吧。要想成仙成佛,就要斩断对尘世的留恋。既然斩断了,又怎么会再作逗留?”

“可是,不顾恋芸芸众生的佛,不是非常残忍的吗?”

“对残忍的定义有所不同吧。从人的角度来看,有的时候是残忍的。比如说,因为喜爱或亲近一个人而觉得让他死去是残忍的事。但从自然的角度来看,有生必有灭,是一种必定会发生的情况,谈不上残忍。”

“真是无情的佛啊!”博雅皱起了眉头,因为太过注意谈话的内容被脚下的枯枝绊了一下,好在晴明及时伸手拉住了他。“如果是那样,我宁愿做人,也许还能对这世界有所帮助。”

“有情或无情,也只是人类一相情愿的说法罢了。话说回来,断绝七情六欲,是成佛的第一要务,那么无情也在意料之中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27

“那么晴明呢?”博雅站住了脚。“晴明是有情的,还是无情?”

尽管林中光线黯淡,博雅仍然可以看到晴明脸上展露出来的笑容。

“无情的是神佛。至于我,我是人。”

这时两个人已经在林中走了很久了,天色也越来越暗。

“看上去不大,走起来可真远啊。”博雅一边拨开面前的荆棘,一边抱怨道。晴明听到这句话,突然站住了。

“糟了……”

“呃?”

没等到晴明开口,四面骤然起了一阵狂风,从林中呼啸而过,夹杂着尖利的怪声,吹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一株高大的树木象是被风吹折一般,轰然倒下,向着两人直扑下来。

武士大惊,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去拉晴明,结果却拉了一个空,紧接着,金芒一闪,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像腾云驾雾一般飞起,远远地摔了出去。

“轰”地一声,博雅落在了地上,而且是脸面朝下,相当不雅观的姿势,奇怪的是并没有摔伤,只是落地的时候被树枝擦破了脸孔。他爬起来,周围的一切全都变了,不再是那样的树林,而是牛奶一样白的浓雾,紧紧地围裹着他,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

“晴明!你在吗?”

博雅放声高呼。然而这呼喊声仿佛也被浓雾裹住了,一点都传不出去,甚至自己也听不到。浓雾仍在缓缓地流动,越聚越厚,到了最后,就像是凝固的河流,而博雅正是溺在这河水中的人。

“晴明!!”

尽管呼吸已渐渐困难,博雅再次固执地叫着,声音因为焦急和担忧变得嘶哑。他拔出了佩刀,茫然地向四周乱砍,但浓雾是无形无质的,即使是再锋利的刀,也伤害不了它们分毫。

“博雅……”

一个相当微弱而遥远的声音传来,几乎不可分辨,然而听在博雅耳中,却是精神一振。

“我在这里!”他高叫着,但随后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喂,你还好吗?快回答我!”

回答他的是奇异的气流撞击声响,白雾中隐隐有金色的光芒闪耀。

博雅取出了怀中的叶二,放在唇边吹奏了起来。

“你在的话,就能听到这声音,对吗?”

笛声如同一缕细丝,从浓雾中穿过。逐渐地,浓雾的包围开始减退,笛声便此消彼长,化作无孔不入的水银。

“破!”

一声低喝传来,耀眼的金光冲破了阻隔。随即,浓雾就像遇到了朝阳一般散去,又象是海边的潮头,来的时候固然雷霆万钧,走的时候又悄无声息

“晴明!”博雅放下了手中的笛子,跳起身来。一切都已恢复到刚刚的样子,只是偌大的树林中只剩下他一人,而白衣的人影早已不知去向。

有一段时间,博雅觉得不知所措。他努力地回忆着,那一声伴随着金芒传入耳中的叱喝分明就是晴明的。既然如此,他应该还在附近才对。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想,身边的草丛中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

“是你吗?”大喜的武士高声叫道,却没有得到回答,相反的,那声响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竭力压抑着的急促的呼吸。武士猛地转身,向着声音传出的地方冲了过去,随即便听到一个孩子“啊”地一声惊叫。

“小深?”

面前正尽力将自己的脑袋埋到草丛中的,正是名叫小深的孩子。此刻他的衣领已经被博雅一把揪住。

“喂,真过分!故意把我们带到这个鬼地方的,不正是你吗?为什么要这样做?!”

“放我下来,你这恶魔!”小深挣扎着,一边大喊大叫起来。

“恶魔?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是佛爷说的,你们这些外边的陌生人,都是恶魔,决不能让你们进入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

“就是佛爷要带我们去的地方。那里人人吃得饱、穿得暖,再也没有疾病和瘟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才不管什么极乐世界什么佛爷,”博雅用比小深更大的声音吼道。“晴明呢?快告诉我他在哪?”

小深拼命地摇头,突然张嘴在博雅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博雅猝不及防,一下子松了手,孩子像一条灵活的鲇鱼扭动着身子脱离了他的掌握,撒腿猛跑,几个拐弯便不见了。

“喂!”博雅徒劳地呼唤,然而此刻回答他的只有林中的风声。斑驳的光线从树缝之间漏了下来,拉长了他的影子,心里的念头却像潮水一般来来去去,纷乱不已。

“晴明到底去了哪里?难道……当真被鬼捉了去?”

“呸呸,怎么可能?那家伙,可从来没怕过鬼怪这样的东西。”

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用力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想要甩掉那种不吉利的想法。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晴明那看上去毫不在意的微笑,心中顿时宽慰了许多。

“还是再去找找吧,没准已经出了林子。”

下了这样的决定之后,博雅整理了一下衣裳,端正了头上的帽子,然而就在一转头间,看见了地上有一张纸剪出的人形。

“那是……”

不错,那正是晴明的式神,然而此刻它好像被一种极锋利的器具拦腰截成了两段,并且变成了一种触目的鲜红色,博雅拿起它,那种潮湿而粘稠的感觉立刻告诉他:那是血迹。

“混蛋!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武士跌坐在地上,仿佛刹那之间所有的力量都已离他而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31

“这家伙……真是让人伤脑筋啊……”

距离博雅所在之处仅一丈之遥,白衣高冠的人正倚坐在树下,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凝视着他。由于身处结界之中,他可以看到博雅,博雅却看不到他,也丝毫听不见结界内的声音,

“原以为安倍晴明的朋友,至少也该有些特别之处,没想到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说这话的人身材高大,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光线笼罩了他的头部,如同顶着一个光环,加上挺立的姿态,看上去就好像神祗一般。此刻他正望着坐在地上满脸绝望的博雅,语气中含着轻蔑。

“永远不要低估凡人的力量,”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这句话,你应该不陌生。”

“不错。那老鬼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

“道法自然,阴阳道的法力源于对自然之理的追寻与效法,但归根到底,术法的施行者是人,所以人的力量是决定性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安倍晴明也这样在乎世人了?这可不像你啊。” 站立的人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我所认识的晴明不是说过,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你无关吗?”

“我所认识的玄稷也曾说过,要竭尽自己所能去拯救世人,不是吗?”地上的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面色看上去苍白而疲惫。

“哈哈。”名叫玄稷的人大笑着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英俊庄严的面孔,身披袈裟,光光的头颅上有受戒的痕迹。“原来你也记得啊。”

“当然。”晴明调整了一下坐姿,舒舒服服地倚着大树。“看到那只式神鸟儿的时候,我就认出是你了。只不过,并没有想到你入了空门。”

“既然贺茂忠行把我赶出了门墙,我自然要另行投靠,否则,怎么能够用自己的力量让他的弟子臣服?”

“唔……原来恨的种子,可以埋藏得这么久。如此说来,现在的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对。”玄稷提高了声音,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兴奋而热烈。“现在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去做一切事,去支配所有人。以前真是愚蠢啊,竟然会相信忠行那老东西的话。可是现在,没有人能骗得了我。父亲是对的,这世界有太多不公正的事,太多该死的人。什么友情什么信任,都是欺骗!”

“那么,你打算怎样做?复仇吗?”

玄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

随着他的手轻轻拂过,像是拂去镜上的雾气,显出了模糊的影像。那是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情呆滞,眼睛的颜色却是血红,长长的黑色獠牙从口中伸出,使得他们看上去更像鬼怪,而不像人类。

“疫鬼?!”即使是晴明,在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也忍不住面色一变。

“这就是我复仇的武器。他们就是我无坚不摧的军队,我要用他们清除宫廷里那些作威作福的达官贵人,然后再按照我的意愿建立我的王国,真正快乐、公平、美满的世界。”

“是这样……”晴明的脸上现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为了你的复仇计划,不惜让村民都变成疫鬼吗?”

“小小的牺牲而已。”玄稷傲然道。“晴明不会在乎的,对吗?忠行门下,你是最冷淡的,可是,当所有人因为我被逐出师门而唾弃我的时候,也只有你对我的态度始终不变。因为这一点,我并不愿伤害你。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却为了救一个该死的殿上人伤害了自己。”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该死的。”晴明冷冷地道。“生与死是上天订立的规则,不应随意破坏它。”

“规则?”玄稷狂笑起来。“我就是规则!难道晴明想阻止我吗?不过,以你现在的状况,只怕连站起来也办不到,更别说突破这个结界了。”

“是吗?”

“哈哈,五行生克,青木克土。正是为了对付忠行的土系法术,我才设置了这样一个以木为主的结界。尽管忠行不在了,对付他的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细长的凤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尖锐的笑意。

“土生金,金克木。”

话音刚落,空气中突然飞舞起一条血色的虹,在玄稷的头顶碎裂,化成无数细如发丝的金线,将玄稷的身体缠绕在内,紧紧缚住。与此同时,随着晴明的低喝,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结界之内数株参天古木应声而倒,尘土蔽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32

“呃?”

博雅呆呆地抬起头来,望着前方。那里本来什么也没有,此刻却突然多出了一棵巨大的树,而且好像被砍断一般缓缓地向着自己倒了下来。已经来不及起身逃跑了,他本能地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树干几乎擦着他的身体。当他灰头土脸地从树下爬出时,眼前掠过了一道金光,一个声音急促地说道:“拉住我!”

这声音里有让人不可抗拒的力量,至少对于博雅来说,从相识直到此时,他从没有抗拒过这声音的主人。来不及多想,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博雅的手,随即博雅觉得自己的身体猛地变轻了,周围的一切如飞一般向后倒去,而自己竟然是凌空而起的。

“晴明!”

被突如其来的事件弄得不知所措的头脑中,只有这个名字是清晰的。随后金光消失了,那只手松开,自己也被甩了出去。

这次不像上次,摔得沉重多了,脑袋也嗡嗡乱响,眼前冒着金星。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摇晃着晕沉沉的头,眼前的景色已经完全变了:没有了密林,也没有浓雾。仍然是满树的桃花,灿烂如同云霞。

“到底怎么回事?”博雅搔了搔头,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仓皇四顾。不远处,一个人影映入了眼帘。俯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白色的狩衣上满是泥土和血迹。

“晴明——”

博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抱起了地上的人。眼前是完全没有血色的脸,紧闭的双眼和双唇,看上去毫无生气。

“喂,怎么回事?不要丢下我啊!”

眼泪如同打开了闸门一般流下,身材高大的武士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鼻涕……”怀中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再这么哭下去,你的鼻涕就要流到我脸上了……”

“啊!”博雅慌忙拿袖子抹了一把脸,同时大叫起来。“晴明……你没死?”

一丝熟悉的微笑出现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唔。还没。”

“太好了!”刚才还痛哭流涕的人此刻放声大笑起来,同时再次拉起袖子,胡乱地擦着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

“博雅……”

“嗳?很痛吗?”望着好友微微蹙起的眉头,博雅担忧地问道。

“还好。不过,以后无论是擦眼泪还是擦鼻涕,还是用你自己的衣服吧……”

这句话说出,博雅才发觉,自己一直拽在手中的衣袖原来是白色的。

“对不起!”博雅慌忙松了手,这才看到晴明的左肋下有一片鲜红,并且还在不断渗出。冠帽不知何时已经跌落,头发散开,白皙的脸上沾满灰尘和血迹,模样甚是狼狈。

“你干吗?”注意到博雅手忙脚乱解开自己狩衣的动作,晴明问道。

“得止血……你还在流血。”

“别忙。能扶我一下吗?”

博雅立刻把晴明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但这样一来身材高大的他几乎是拖着晴明脚不沾地地向前走,这个不舒服的姿势牵扯到肋间的伤口,让晴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对不起……”博雅惶然地再次道歉。

“……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两人走到了桃林旁的山涧,晴明俯下身,开始清洗自己的手和脸,最后把狩衣的下摆和袖子浸入水中。

“喂,别这样,会着凉的!”

“真该把蜜虫带来,”晴明有点自怨自艾地说道。“穿着这么脏的衣服,很难受啊!”

“呃……”一向知道好友喜洁的个性,但到了此刻还如此讲究,着实令博雅目瞪口呆。生怕他一时任性会把整个人浸到冰凉的山涧之中,赶紧上前为他绞干衣上的水分。“忍耐一下吧,还有,你至少得让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唔。”

这一次晴明没有拒绝,博雅让晴明把头靠在自己肩上休息,撕下了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伤口很深,血流已经基本上止住了,但周围却有一大块瘀紫,看上去甚是可怕。

“这是怎么回事?”

“术法反噬。”晴明眼也不睁,懒洋洋地说道。“是因为勉强施法的缘故。”

“对方很厉害吗?”

“呵呵,大概是吧。本来设了一个结界,自保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后来有个家伙跑出去了,没办法,只好从结界中强行冲出来。”

“那个家伙……”博雅迟疑道。“是说我?”

“哈哈。”晴明恶意地笑着,一副“知道了你还问”的神色。

“真是抱歉……”博雅现在的表情,就像恨不得打上自己一拳。

“不能怪你,是我的失误。我没有想到他现在已经和当初判若两人了。”

“当初?难道你知道那人的来历?”

“对,说起来,他也曾在忠行老师门下学过阴阳术。”

“咦?那他和你……”

“算是同门师弟,他的名字叫玄稷,是宇治亲王唯一的儿子。”

“宇治亲王!难道,是那位意图谋反,最终被处死的……”

“正是。”

“啊!”博雅吐了一口气,不敢置信地看着晴明的脸。

“并不奇怪啊。”晴明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道。“投入先师门下的时候,宇治亲王的事情还没有败露。亲王和先师是莫逆之交,所以把孩子托付给了他。”

“可是……以忠行大人的阴阳术,难道不知道亲王谋反的后果?既然他们是好友,又为何不劝阻他呢?”

晴明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刻才说道:“人心是不可挽回的。即使是朋友,即使拥有察知未来的能力也无法改变它。”

“你的意思是,人只可以看到未来,却对它无能为力?”

“是这样。”

“那么,看得到未来的人岂不是很痛苦?换了是我,宁愿看不到。”

细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混合着诧异与赞许的光芒。“博雅,你真是个很聪明的人啊!”

“嗳?”博雅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是说我吗?”

“呵呵,是吧。”

“什么意思……算了,是我不该打断你。后来呢?”

“后来?他被赶出了师门。”

“为什么?”

“唔。”晴明坐直了身体,脸上有深思的表情。“这件事发生在亲王死后。玄稷一直认为,是忠行老师背叛了他的父亲,所以才会把他逐出门墙,但事实并非如此。一旦人可以知道未来……事情就不一样了。尽管明知不能改变,可是总还是忍不住,想要去做些什么。”

“不明白。”博雅干脆地回答。

听到这句话,晴明抬起头,露出了微笑。“幸好不明白。”

他摇摇晃晃地从涧边站起身来,博雅立刻扶住了他。

“以后再说吧,天黑之前,先要从这里出去,否则的话,很可能被疫鬼困住。以我目前的体力没办法应付它们。”

“好。”

“喂……”还没在意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体一轻,已经被博雅背了起来。

“小心。”确定晴明不会掉下来之后,博雅站起身。“你来告诉我怎么走吧。”

“先往左,顺着山涧走。”京城第一的阴阳师一边指点着路径,一边不为人知地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像个包袱一样被人背在背上,的确是一件丢脸的事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33

月亮升起的时候,两人终于回到了村中。博雅找了一间屋子,然后把晴明安顿在榻上,自己拔出了佩刀,在一旁正襟危坐。

“这是干什么?”

“保护晴明。”博雅毫不犹豫地说道。“有我在,绝不会让那些疫鬼伤害你。”

“哈。”

“你在笑?”

“唔……没有。”

很难对这一张如此认真的脸说出“佩刀可对付不了疫鬼”这样的话,于是晴明索性闭上了嘴。

银色的月光从隔扇外投射进来,照得一地皆白。晴明安静地躺卧,身上覆盖着脱下来的狩衣,低垂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四周杳无人声,偶尔有夜归的鸟儿发出咕咕的声音,却更衬出着夜的寂静。博雅把佩刀抱在怀里,守在一旁,眼皮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重。

“不能睡!”

博雅一惊,慌忙睁开了眼。并没有别人,这个声音来自他的心底。

“一点不错,无论如何,一定要撑到天亮!”下了这个决心之后,武士狠狠咬了一下嘴唇,以刺激自己迷迷糊糊的神智,然后把腰挺得更直了一点。突然一点冰凉的感觉从后领钳制住了脖子。

来不及细想,武士本能地挥刀向身后砍去,刷地一声,一只绿色的手落在地上,慢慢地化成一滩带着腥臭气的水。紧接着,鼻子上有什么东西滴落,猛一抬头,却看见一双阴森可怖的眼睛从一个悬空的头颅上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眼眶中慢慢地渗出血来。

“晴明!”博雅惶恐地大声叫道,想要推醒身边的人。然而晴明一动不动,呼吸低微,看样子已经失去了知觉。

“喂,喂,醒一醒啊!”博雅徒劳地呼喊,就在这时,空中的头颅露出了狞笑,突然俯冲下去,张开嘴来,尖尖的獠牙咬住了晴明放在胸口的手。

“混蛋!”武士大叫,这一刻忘却了一切恐惧,举起佩刀,向头颅斩下。头颅刹那间松了口,飘到了一边,这样一来收势不及的刀便直直地斩向晴明。

“不……”就在刀锋即将触及晴明的一刹那,博雅猛地停住了,由于收势太猛,刀背砰地一声撞上了额头,顿时两眼金星直冒,人也向后跌坐在了地上。身后立刻传来了尖利的笑声,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这笑声反而让博雅镇定下来。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双目如同喷火,佩刀横在胸前,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晴明。

“除非我死,休想伤害他!”此时此刻,这个看上去一贯忠厚甚至有些懦弱的男子,竟凛然有如天神。

啾啾的鬼声静了一静,似乎也被他的气势所慑,但很快博雅便知道自己想错了。碧绿的磷火一点一点飘来,越聚越多,到了最后,空中好像有无数诡异的眼、扭曲的脸,将这小屋团团围住,似乎在下一刻就要伺机扑上。

“完了!”博雅绝望地想。到了此刻他已经什么也顾不得,回过身来扑倒在晴明身上,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这样一来,即使鬼魅想要吃人,也只会先吃掉他,而不是晴明。

出乎意料的是,想象中被恶鬼咬啮的痛苦并没有降临。有一刻博雅产生了幻觉,仿佛时间停滞不动了。然后就听到一声熟悉的轻笑,紧接着眼前仿佛有电光闪过,裹挟着风雷流动之声、鬼魂的尖利嘶叫。过了很久,有一只手在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博雅。”

猛然回头,鬼脸、毒牙统统不见,只剩下好友一如既往带着微笑的脸。而自己身下的那个晴明,早已化作了一张轻飘飘的纸片。

“真不像话!早就该告诉我的!”

这句话博雅已经翻来覆去地说了很多遍了,以至于一贯微笑着的阴阳师,也无可奈何地现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

“好吧,我道歉,不该让你担心。不过,要是正面冲突的话,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很头痛的事,所以就让博雅去吸引它们的注意力。”

武士正在气头上,此时此刻这样的解释只能是火上浇油。

“至少也该告诉我一声!居然趁我睡着的时候换了式神作替身……”

“如果告诉了你,你就没有那样的勇气了吧?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博雅啊。”晴明用含笑的眼睛望着他。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似乎很难再保持自己的怒气。

“算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唔……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嗳?”

“呵呵。”细长的凤眼微微眯着,晴明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象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

此刻天色已经放亮,晨风从窗外吹了进来,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回去吗?”

“也好,你回去吧。”

“我?那你呢?”

“嗯……总得先把这事了结啊……”

“什么!”武士跳了起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既然来了,这件事总得解决,不是吗?”阴阳师的口气倒是十分轻松。“尽管那男人如何与我无关,毕竟是属于我专业范畴的问题。不解决的话,有点说不过去。”

“可是,太危险了,你又受了伤……”

“所以让你回去。”晴明简单地回答道。

“呸,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因为害怕危险而丢下晴明,这样的事我绝不会做!”

“……又来了。”用修长的手指揉着太阳穴,晴明无奈地说道,而博雅摆出一副“决不让步”的神气,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好吧,你留下来。不过,从现在开始,不要离开我身边超过五步,知道吗?”

“知道了!”

于是情况变成了:晴明在前面走,而博雅紧紧地牵着他的衣袖,样子就像一个生怕被人潮挤散的孩子。

两人回到了最初的桃林,晴明开始在四周布下结界。这个工作似乎很辛苦,不一会儿他的额头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神情也相当疲惫。

“要我帮忙吗?”坐立不安的武士问道。

“那就吹奏一曲吧。”

“好!”博雅立刻取出了叶二,放在唇边,全神贯注地吹了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35

“这样不行。”片刻之后,晴明打断了博雅的笛声。

“呃?”

“博雅的笛子。要专心,用愉快的心情。无论身边发生了什么,也不能被干扰。”

“好的。”

“觉得害怕了?”

“没有……不是有晴明吗?”这句话说得自然而然,充满信任。

阴阳师薄唇边绽出了微笑。“唔。”

笛声再度响起,从翻飞的五指下流出欢快浏亮的音符,仿佛可以让人忘却尘世间所有的烦恼与悲伤,又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的手指轻抚着心中的恐惧与痛楚。桃花在笛声中微微摇晃,翩翩起舞。与此同时,晴明盘膝而坐,双手结印,低声吟咒,很快地二人身周涌起奇异的气流。笛音在此刻,已经变成了有形有质的东西,它们交织着,绵密细软却又无懈可击、牢不可破。

“那是?”丝丝缕缕的灰色烟雾从四面升腾起来,形成一个无形的天网,把二人笼罩在内。

“别担心,闭上眼。我在。”

博雅依言闭上了眼睛,全身心地沉浸在笛音中。果然,身边的一切都已感觉不到了。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看到令人诧异恐惧的一幕:灰色的烟雾幻化为一个又一个疫鬼的形象,全身的肌肤呈现出腐烂的黑色,血红的眼中射出攫取的光芒。它们伸出了手爪,试图冲破结界的阻挡,但由笛声构造而成的结界上似乎有着强大的咒力,只要一碰上,疫鬼的身上便冒出阵阵白烟。

“醒来吧,”晴明温和地说道。“这不是你们该走的路。”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了身,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又缓缓落下。随着他的动作,笛音幻化的气流向外翻卷而去,吹落了枝头的花朵,满天飞舞的桃花如同一场红雨。

结界外的疫鬼突然全身震动,它们摇晃着,脸上现出迷惑的神色。清泉一样的笛声似乎能够洗净一切污浊,而被冲洗过的人心澄澈透明,不留半分杂质。奇妙的事情发生了:疫鬼的身体开始发白,恢复成正常的人体的色泽,腐烂的肉体也逐渐复原如初。他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眼神迷惘却不再疯狂——这些可怕的疫鬼此刻已经恢复了原形,原来他们都是最普通的村民。

“解决了。”晴明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然后整个人便无力地跌坐下来。

“晴明!”博雅猛然惊醒,停止了吹笛,伸手抱住精疲力竭的晴明。阴阳师的脸已经象身上的狩衣一样变成了惨白的颜色,身体因为疲倦与伤痛微微颤抖着。如果不是武士的支撑,随时都会倒下去。

“不愧是安倍晴明。”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叹息。“居然利用笛声,破了我的役鬼之法。”

“……并不困难。”汗珠不断地从额上滚落,口气却一如既往地轻松。“驱使人作疫鬼,只不过是用咒语蒙蔽了他们的心智。尽管他们有鬼的形体,却还保留着一颗人的心,只要把那颗心唤醒,就可以让他们恢复本来面目。”

雾气逐渐散开,眼前出现了一个僧侣打扮的人,宝相庄严,头顶有佛光笼罩,正是玄稷。

“咒语蒙蔽心智?哈哈,他们可是心甘情愿跟随我的!”

“谎言也是蒙蔽人的咒语。你许他们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极乐世界,骗取他们的灵魂,就是这么回事。”

玄稷突然之间竖起双眉,一张原先看来慈和端正的面孔一下子扭曲起来,变得暴戾、凶恶。

“忠行那老混蛋的弟子,凭什么指责我欺骗?他才是个真正的骗子、背信弃义的人!”

晴明叹了一口气。“要怎样你才能相信我?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相信你?”玄稷的脸上现出狰狞之色,“很简单,用你的生命来证明吧!”

话音刚落,狂风骤起,铺天盖地的砂石向着两人立足之处扑来,其中还夹杂着怨鬼的怒号。博雅大惊之下,抱着晴明扑倒在地上,回过身去,正看到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块向自己飞来,如果要闪开,势必击中身下的晴明,只得横下心来,闭上了眼,不再闪躲。

“蓬”地一声,石块击中了他。奇怪的是,竟丝毫不觉得疼痛。他诧异地睁开眼,才发现身前竟然多了一头怪兽,黑色的皮毛,碧绿的眼睛,看上去有点象虎豹一类的东西,却散发出妖异的气息。

“啊?!”博雅惊叫起来,那怪物却粗鲁地打断了他,龇牙咧嘴地说起人话来。

“叫什么叫?我还没叫呢。石头打的可是我!”

“你……你……”博雅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张口结舌地指着这个会说话的怪物。

怪物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真是不省事的家伙!比安倍晴明还要笨!”下了这个结论之后,它的身体迅速缩小,变成一只奇异的、尾巴分叉的黑猫,随即灵活地钻入另一人的袍服中。

“还是老脾气啊。”晴明从地上吃力地坐了起来,表情无可奈何。“一定要等到这样的时候才现身吗?”

那人直起腰来,双手环抱,眉宇之间有睥睨一切的神色,脸颊瘦长,轮廓鲜明。

“只能说我运气好了,”他似笑非笑地说,“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你都是这么狼狈的样子?”

“彼此彼此。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说这句话的时候,晴明略微扬起了眉,而那人脸色则变得十分难看,说话的口气也带着恼羞成怒的味道。

“照顾好你自己吧,逞能的家伙!”

“晴明,这个人……”博雅满腹狐疑地看着晴明。从来没有见晴明用那样类似于孩童斗嘴的语气和人说过话,自然,也没有人这样说过晴明。

“贺茂保宪。”那人不耐烦地自己回答道。“这本来就是贺茂家的事情,还是让我来解决。带着你那多管闲事的朋友赶紧离开这里,他这样撑不了太久。我可不想动手的时候有两个没用的家伙在一旁碍手碍脚。”

“贺茂保宪?那你们岂不是……”博雅张大了嘴。这个名字他曾听说过,是贺茂忠行之子,也就是晴明的师兄。京中相传,他曾经和安倍晴明斗法,最终输给了对方,把第一阴阳师的头衔拱手相让,从此黯然离京,和安倍晴明结下了冤仇。可是现在看来,两人尽管态度不像朋友,却也并没有水火不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44

但此刻已经来不及询问详情了。玄稷森冷的目光投向了贺茂保宪。

“是你啊,保宪师兄。”

贺茂保宪的态度比他更加冷淡。“我们早就不是师兄弟了。”

“哈哈,说的也是。那么,干脆叫你贺茂家的杂种吧。你跟你那道貌岸然的父亲长得还真象,一看见你,就很想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儿。”

“是吗?我对你的血倒没兴趣,不用闻就知道是臭的。”

玄稷的脸色变得铁青。

“只会逞口舌之利,算什么好汉?有种就动手吧!”

一边说着,玄稷已经双掌合十,念动真言。一波又一波的声浪如同潮水一般向贺茂保宪涌去,这声音忽高忽低,时强时弱,入耳动心,仿佛可以操纵人的心跳。保宪脸上仍然是淡淡地不露声色,心中却凝神戒备。突然想起一件事,百忙之中望了一眼,那边的草地上空无一人,晴明与博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那个……这样好吗?”粼粼车声中,博雅忐忑不安地说。

“什么?”

“就这么扔下贺茂保宪,好歹他也是在帮咱们。”

“是他自己要求的,不是吗?”晴明懒洋洋地倚在车上,满不在乎地说道。“何况以他的能力,尽管对付不了玄稷,全身而退还是做得到的。”

“玄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像一点都不明白。”博雅抓了抓头,苦恼地说。

“说来话长。当年宇治亲王是个人品优越、出类拔萃的人,而已故的那位桐壶院天皇优柔寡断,无论才干还是人品,都是平庸之极。”

“喂!”

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博雅几乎魂不附体,就差没伸出手去捂住晴明的嘴了。

“呵呵,我说的是实话。也许很多年之后,皇帝并不靠血统来世袭,而是靠自身的才干来选拔呢。”

“什么话!那样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吗?!”

“嗯……也许会,但是不一定比现在更糟。”望了望博雅困惑的脸,晴明摇了摇头,道:“算了,不说这个。还是继续之前的话题吧。因为不放心天皇的统率才能,上皇传位的时候,把军权交给了宇治亲王,嘱他辅佐,没想到却因此埋下了祸根。当时四国一带出现叛乱,天皇便命亲王前去平叛,临行前他将玄稷托付给了忠行老师。这一去就是三年,等到终于凯旋而归的时候,天皇不但没有表彰他的功劳,相反却听信藤原一族的谗言,要将他削职流放。”

“为什么?”

晴明看了他一眼。“罪名是勾结乱党,贻误战机。不过事实上,恐怕是对亲王忌惮已久的缘故。亲王不甘心坐以待毙,于是下了叛乱的决心。当然,最终的结局如你所见,叛乱还是失败了。”

“那么,忠行大人为什么不阻止?你说过,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人心是阻止不了的,即使是朋友,也不能代他做出选择。任何人、任何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朋友可以陪伴同行,却不能左右方向。在这一点上,即使是最强的阴阳师,也和普通人一样,对此无能为力。”不知为何,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晴明有一些迟疑。

“至少不能看着他送死啊!”

“亲王事败之后,老师曾经派了保宪去救他,但还没等他到那里,亲王就剖腹自杀了。实际上,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而老师明知不可挽回还要去逆天行事,已经违背了阴阳道的原则,失败也是必然的。但玄稷并不这么想,他认为老师没能拯救他父亲的生命,从此便恨上了老师。”

“原来是这样……可是为什么要将他逐出门墙呢?”

“为了保护他。”晴明答道。“如果他学习了阴阳道,以他的个性,一定会为父亲复仇,到那时,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世人,都不是一件好事。宇治亲王将玄稷托付给老师的本意,也就是希望他能够远离宫廷中的是非纷争,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吧。”

他的口气十分轻松,听起来并不象在说一桩晦暗血腥的宫廷秘闻,但博雅的面色却有些黯然。

“晴明……”

“嗯?”

“对不起,不过……听了这些话,我觉得很难受。”

“好吧。那就不说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终于博雅忍不住又开了口。

“呃……假如朋友只能同行,却不能改变……”底下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看见晴明已经合上眼睛。

“嗯?”已经相当困倦的晴明撑开了眼,睡意朦胧地问道。

“没什么。”博雅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盖在晴明身上。

“……是想说,那就让我陪着晴明一直走下去吧……”

这句话晴明没有听见。即使是一贯机警的阴阳师,此刻也无法抵御极度的疲倦与紧张之后的松懈,向着黑暗的梦中不设防地沉没下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55

初夏的风带着花草的香气拂面而来,鹅黄色的棣棠花轻轻摇摆,样子就象正待梳妆的娇丽少女,而早先繁花满枝的樱花树,此刻已经长满了浓密的叶子,不再有当初的骀荡艳冶。

廊下一如既往,坐着两个对饮的人。不同的是,酒盏却有三个。

“有人要来吗?”

回答博雅这句话的是一个从暗影里窜出的毛茸茸的家伙,“嗖”地一下跳上了几案,张开嘴便咬向碟子里散发着热气的香鱼,但立刻又吐了出来。

“安倍晴明!”叫声中含着失望和恼怒。

香鱼此刻已经化成了纸片,而一旁的晴明弯起了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气鬼!小气鬼!”黑猫——贺茂保宪的式神猫又大叫道。“你是故意的!”

“不打招呼就偷吃的馋猫,可没资格说别人小气。”一旁的蜜虫伶牙俐齿地反驳道。

“哼!麻烦的女人!才不跟你一般见识!”

就象它出现时那么突然,一下子猫又在廊檐下消失不见了。博雅向那边望去,看见一个瘦高的男子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请坐。”晴明含笑招呼。

那男子坐了下来,老实不客气地端起了酒杯,一口饮尽。

“味道不错。”

“嗯。特意准备的陈酿,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喝这种酒。要不要来点香鱼?”这回蜜虫端出的香鱼是货真价实的了。

“不了。作为师兄,特意过来看看你。气色不错嘛,身体恢复了?”

“托福,没什么大碍。你呢?”

“我?什么话!就凭玄稷那点三脚猫的道行,还伤害不了我。”

“喂!”从保宪的胸口探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来,样子相当恼怒。“吹牛可以,干吗总拿猫来说事?要知道式神也是有尊严的!”

晴明哈哈大笑起来。而保宪一脸愠怒地硬把猫又的脑袋摁了回去。

“闭嘴!你这小混蛋!呃……我承认,是我一时疏忽,吃了点儿亏,不过那小子也没讨得了好去。至少我还没象你,要被人抬着回来。而且你还真不够意思,不声不响就溜了,好歹也该替我掠阵吧?”

“呵呵,是你说的,贺茂家的事情由你来解决。玄稷呢?”

“走了。不过……可能会再回来吧。看他的模样,不会死心的。”

“嗯。”

两人沉默了一阵。博雅终于忍不住插了嘴。

“能解释吗?我觉得这件事,也许可以和他解释一下……”

保宪斜着眼望了一眼博雅,没有说话。晴明答道:“很难。每个人立场不同,想法也会千差万别。如果可以解释的话,问题早就解决了。”

“可是,人心不都是一样的吗?将心比心,应该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才对。”

“人与人之间,是最不能相通的。最大的屏障存在人心之中,山可以翻越,海可以横渡,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有时候穷极一生也到达不了。”

“是这样……”博雅的表情有点黯然。

“打个比方,说到将心比心,我们觉得玄稷应当体察忠行老师的用心,但作为我们,又何尝了解当时玄稷心中的感受?所以不理解是绝对的,而理解则是相对的。何况,亲王之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对于事实来说,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那你还跟这小子解释这么多,依我看,他的蠢笨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保宪不耐烦地说。“算了,你没事,我就走了。以后可别让我再碰上你出乱子。”

随手拿起还剩了一半残酒的酒壶,把酒倒进自己嘴里,保宪转过身去,走出了土御门的院子。

“怎能这样!”博雅目瞪口呆,一边又愤愤不平。

“呵呵,别管他。话说回来,其实这家伙还是很有趣的。”

“不过我好像听说你和他……”

“是敌人对吧?”晴明帮助博雅说出了底下的话。“传言这种东西,很难找到真实的成分。那场比试是一个默契。”

“呃?”

“嗯,以后再跟你说吧。”

晴明让蜜虫回到室内再去拿些酒来。就在这时候博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我记得保宪刚见到你的时候提起了你们上一次见面的事情,他说你那时的样子很狼狈。究竟是什么事?”

没有回答,博雅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突然看到一幅奇怪的景象。晴明侧过了头,一点绯红的颜色迅速地从白皙的两腮泛起,没过了颧骨,直到耳根。

“晴明?”

“唔?”

“你的脸……”

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那红潮已经扩大到了脖子。

“你的脸红了!”博雅象发现了新大陆似地说道。

“没有。”

“真的,晴明的脸红得好厉害啊!”

“……没有。”仍然是非常简洁的否认。

“喂,干吗不承认?”

“没有就是没有。”阴阳师一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着,一边拿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

这一次,在关于固执的较量中,最终的胜利者是阴阳师。


(完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56

卷八 乌鸦

“水……求求你,给我一点水吧,只要一点点……”

“烦死人了,没看见老爷我也正渴着吗?再这么吵得我心烦,有你好受的!”

被绳子紧紧捆住双手的那个人咕哝了几句,不言语了。绳子的一头牵在另一人手中,两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灰尘与汗水浸渍得看不出颜色。此刻正是七月流火的盛夏,路边连一棵高大点儿的树都没有,毒辣的日头避无可避,似乎能把人烤熟,一切都融化在不断升腾的热气之中。

“真是倒楣啊,这么热的天,还要赶路。”海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看头上似乎能把人晒成肉干的毒太阳,喃喃地咒骂起来。“要不是看在那一百贯的面子上,我才不会揽上这个差事。没准儿还留在东铺那个风骚小娘儿家里,让她给我扇着风呢。”

“一百贯?”

“没想到吧?你这身贼肉还挺值钱的。”

“那么,我给你一千贯,你放我走吧!”

“一千贯?呸,想骗我?来的路上就搜过你的身,一个铜子儿都没有。”

“我身上的确没有钱,不过,我知道一个地方,那儿埋着很多宝贝。别说一千贯,十万贯也有。”名叫正一郎的盗贼如此说道。

“胡说,要是真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你自己不去拿?”

“正是昨天刚发现的,还没来得及挖,就被老爷你抓住了。”

“唔……”

“相信我吧,”正一郎苦苦哀求道。“我干盗墓这一行也有很多年了,不过这么多的宝物,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那好,你带我去。如果被我发现你在玩什么花样,我就立刻杀了你!”海都抽出佩刀来威吓道。

两人在齐腰深的荒草中向前摸索着,四周空无一人,完全看不见道路。正一郎不时埋下身,察看自己曾经作过的标记,而海都则时不时地紧一紧手中的绳子,以确保盗墓贼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终于,他俩来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前。

“就是这里。”

海都上下打量着这个地方,里头什么也看不到。

“你先进去。”

正一郎率先弯腰钻进了洞中,紧接着海都也跟了进去。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不知通向何方,暗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海都把捆缚正一郎的绳子绕在自己手臂上,掏出引火用的石头,点燃了捡来的枯枝,然后推着正一郎向前走去。甬道的尽头是一扇看上去十分沉重的石门。

“你去,推开它!”

海都努着嘴,示意正一郎上前。

“至少要解开我吧?这样没法使力。”

“……好吧。不过,可别想在老爷我眼前耍什么花样。”

考虑到囚犯到目前为止都相当顺从,海都解开了他的束缚,同时抽出自己的刀,以防不测。

“加把劲!”

“哎,您也来搭个手,光我一个人可不行。”

“没用的东西!”

在两人合力推动之下,石门缓缓打开。一道耀眼的光线射了出来,两个人同时“啊!”了一声,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数不清的金子和宝石,堆在中间一个半圆形的石台上。即使是不识货的人也可以看出,那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两人对望了一眼,彼此的眼睛都是血红的。

“天哪!天哪!”过了很久海都终于叫了出来,同时扑过去,贪婪地抓起珠宝来塞进自己的怀中。突然他的眼前一黑,头部挨了一下重击,立刻倒了下去。鲜血从他的头上汩汩涌出,染红了那一堆珠宝。

“嘿嘿,就知道你会这样。”正一郎手中握着一块早已偷偷藏好的石块,毫不留情地继续砍向海都的脑袋,直到把它砸成稀烂,看不出五官。“是你自己要跟过来,不过这里的东西全是我的,谁也休想动它分毫!”

“你……的……?”

突然之间,仿佛从地层深处传来了一个迟滞混沌的声音。

“谁?!”

正一郎叫道,眼神中充满恐惧。

“我……是我……我才是它们的主人……”

“不……不……”抖动着几乎发不出声音的嘴唇,正一郎想要逃跑,却无法挪动一步。

“哈哈哈哈……”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尖利,刺人耳膜。与此同时,经久不息的惨叫响起,惊飞了盘旋在古墓上方的鸦群。

“这乌鸦的声音,似乎与往日不同呢。”

博雅抬起头,望着天上的鸟儿。此刻,他正走进土御门的宅院。院门一如既往敞开着,廊下那人侧卧,面向里,从门外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背影。

“晴明!”博雅愉快地叫道,一边走近自己的朋友。“喂,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博雅。”廊下的人转过身,露出一张肤色白皙,相貌清秀的脸,眉宇间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笑意。

“还记得嵯峨山庄的那位亲王吗?前几天他上郊外打猎,特意送了一些野味来,要我带给你。”(亲王曾经因为宅中出现狐妖,找过晴明作法。故事详见第二卷《雪之狐》)

“嗯,那就替我谢谢他吧。”说话的时候,一个相貌端丽的女子走了进来,接过了博雅手中的东西。

“呃……”

这女子的美丽并不象凡间所有。博雅于是低声对晴明道:“是式神?”

“你说呢?”

“不是式神的话,难道是人?”

“唔,也有可能。”

“什么叫也有可能?难道你也不知道她的来历?”

“呵呵,我的意思是,事物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取决于我们对待它的态度。比方说,同样是酒,喜欢喝的人觉得是琼浆玉液,而不喜欢的人认为那简直是毒药。”

“可是,这跟人和式神有关系吗?”如堕云雾之中的博雅这样说道。

“有吧。”晴明简单地答道。“你看到的,你相信的,对于你来说,就是事情的全部。”

“……还是不明白。”

“那就不要去想了。”

说这话的时候,热腾腾的烤野味已经端了上来,但是女子的表情却有点怪异。

“嗯?”

“真有意思,在这只乌鸦的肚子里发现了这个。”

洁白的手掌中托着一粒鲜红的宝石,在太阳下折射出绚丽的光泽,象是一滴凝固了的鲜血。

“的确很有意思。”晴明接过了宝石,反复地看着,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博雅想拿过来仔细看看,晴明却缩回了手。

“不要碰它,博雅。这是不祥的东西。”

“不祥?”博雅睁大了眼。

“嗯。有人死了,而且不止一个。”

“呃……”

伸出的手僵在了那里,博雅有点发怔地看着那颗红得妖异的宝石。

“好象是一桩很有趣的事情。”晴明漫不经心地说。

“那么,能查出事情的原委吗?”

“也许可以吧。”

“既然这样,那还等什么?”博雅一副跃跃欲试的神色。

“一起走吧。”

“好,一起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56

“哈哈,完全不用这么客气。说起来,小女之事还多亏了晴明啊。”得知晴明是专程前来道谢的,亲王有点意外,也颇为高兴。

“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不足挂齿。倒是亲王狩猎的本领令我等深感敬佩。”

“惭愧,自从上次误射白狐,惹来灾祸,我已经在素盏鸣尊前许愿不再杀生了。这些是佃户们送来的。”

“原来如此。其实最近,我对于骑射也颇有兴趣,只是不知道京城近郊有什么地方可供狩猎?”

“哦?晴明也有这样的雅兴吗?这个简单,向佃户们一问便知。”

语毕,亲王拍了拍手,门口立刻出现了侍从的身影。

“去唤早上送野味来的佃户,晴明大人有事询问。”

不一会儿,佃户已诚惶诚恐地伏在门外。晴明问了一下捕猎的地点,又说了一些闲话,便和博雅一同告辞了。

晴明的牛车向着郊外驶去。尽管车窗外依旧是骄阳烈日,车内却意外地荫凉,让人不觉得酷暑之苦。

“跟晴明在一起,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嗯?”

“就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但什么事都不必担心……”

“呵呵。那是因为有博雅在啊。”晴明含笑答道。

“因为有我?”

“对。博雅这样的想法,也是一种咒;有了这样的咒,才有这样的晴明。”

“不明白。”

“还记得我说过,事物对我们的意义,取决于我们怎样去想它吗?正因为博雅是这样想的,事情才会如此演变。”

“也就是说,因为我这样去想晴明,晴明才会变成这么一个人?”

“基本正确。”

“有点不可思议。”

“并不奇怪。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比如说,有了雨水的润泽,树木花草才能生存。表面上看来是树木依靠着雨水;但假如没有树木,那么雨水也就什么都不是了。换句话说,正是树木的存在让雨水有了意义。”

“呃,这就是你说的对半之咒?可是,如果没了博雅,晴明不也还是晴明吗?”

“如果没了博雅……”阴阳师漫不经心地微笑着,“晴明也会存在,但不再是这一个晴明。”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佃户所说的地方。望过去完全是一片荒草,看不到人影。

“会不会搞错了?”博雅疑惑地问道。就在此时,头顶掠过了一只乌鸦,发出短促的叫声。

“看那里。”

“啊,果然有人来过……”

荒草丛中有被践踏过的痕迹,并且似乎不止一人,看来是佃户们留下的。

“把你的弓给我。”

博雅依言把背上的弓箭交给了晴明。后者并不搭箭,只是拉开弓弦,发出一声闷响,顿时数只鸟儿一齐飞了出来,不约而同地向北面飞去。

“往这边走。”

“嗳,怎么知道是这一边?难道也是咒吗?”

“不是。被捕猎过的鸟儿对弓弦的声音很敏感,受了惊吓之后,它们便会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躲藏起来。这样的话,只要跟着走,就可以找到鸦群的栖身之所。”

晴明一边匆匆前行,一边回答着博雅的问题。

太阳已经西斜,日光也不再那么刺眼,不过空气依旧闷热。不远处的天空聚集着一团出奇厚重的云朵,那是一场暴雨即将来临的标志。越往前走,乌鸦越多,成群结队散乱地低飞着,而草丛中不时显现出有人经过的迹象,证实他们所走的路是正确的。突然,阴阳师停住了脚步。

“是这里了。”

此刻他俩已经来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之前。被折断的藤萝和蔓草在空中飘拂着,断痕还很新鲜,数只乌鸦飞进了洞中,此后就不再出来。

“这是什么地方?”走得满头大汗的博雅问道。

“不太清楚。不过,可以进去看看。”

“喂……”

“嗯?”走在前面的阴阳师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朋友。

“里面不会有……呃……我是说,什么特别奇怪的东西吧?”博雅搔着头,欲言又止地说。

“很难说。”晴明似笑非笑地扬起了眉。“如果你觉得害怕的话,就在这儿等着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什么话!”

武士挺了挺胸,手握上了刀柄,脸上完全是一幅视死如归的表情。

“说好了一起走,别想扔下我!”

“嗯。那就一起走。”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是雷雨前的那种带有血色的沉暗。两人摸索着向洞内走去,就看到了那条长长的甬道。

“嗳,你带了火种吗?”

“没有。不过……”

这句话的后半句被一声低低的咒语所替代。随后,一团淡淡的光芒从晴明手中升起,飘荡在半空中,照亮了脚下的路。

“走吧。”

两个人沿着长而下倾的甬道走了下去。博雅抽出佩刀,紧走了两步,挡在阴阳师身前。

“是个坟墓啊。”

“啊?”

“这里的样子,象是墓穴。”

“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盖有墓穴?”

“应该是百年以前的,这一带尽管现在荒凉,那时候可曾经繁华过呢。”

“这句话好像听起来很刺耳。有那么一种,呃,人世无常的感觉。”

“呵呵,只是在说事实。”

“话虽如此,可是有的时候,我觉得晴明是相当无情的人。”

“也许吧。”尽管没有回头,博雅也似乎能够清楚地看到身后的男子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唔……比如说有时候,你跟我说着咒啊人世啊什么的……”

“不喜欢?”

“不是。觉得好像不是这世间的人,非常冷淡。总之我也说不清楚。如果要形容的话,那就是有两个晴明,但是哪一个都不是真的。”

“哈哈,非常奇怪的理论。博雅,你偶尔也很让人吃惊啊。”

“喂,又在取笑!”博雅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恼怒,但这恼怒有一大半是针对自己的,因为自己无法准确地说出心中所想。

“那么,博雅所重视的,是哪一个晴明呢?”

“我所重视的……”博雅思索了一下,然后认真答道。“是我心里的这个晴明。冷淡也好、无情也好,总之,就是这一个晴明。”

甬道之内突然静了下来,连脚步声都停止了。

“嗳?”

“博雅。”

“什么?”

淡淡的光芒照出红润唇角边一闪而过的微笑。“你真是个好汉子。”

“总说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这句抱怨博雅并没有说完,因为他突然踩在什么东西上,然后就一下子摔了下去。阴阳师反应相当敏捷地拉住了他的手臂,但下冲的力量太大,自己也被扯着连下了几个台阶。

“见鬼!”博雅从地上爬了起来,但立刻又坐了下去,面上表情僵硬,张大了嘴,满是恐惧之色。

就在他的脚边,横着一具尸体。浑身的衣物已经被扯得稀烂,散发出恶臭。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状态,而面部早已血肉模糊,成为混沌的一团。分不清五官。一颗干涸的球状物从本应是眼眶的地方中掉了出来,想来就是眼珠了。

“啊……啊……!”博雅终于叫了出来。

“果然。”

“晴明……”博雅捂着鼻子,脸色已经变得苍白。“这里有死人!”

“我知道。”

蹲下身来察看尸体的状态,晴明似乎对那种扑鼻而来的恶臭并没有反应。

“有四五天了吧。看不出什么致命的伤痕,那些痕迹,应该是乌鸦啄的。”

“呃!”一想到上午自己吃的那些烤野味,说不定便啄食过死人身上的肉,博雅再也忍耐不住了,背过身去,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57

“这个人面对着我们进来的方向,很可能是从里面跑出来的时候死去的。如此看来,坟墓之中必有古怪。”晴明继续若无其事地说道。

“要……要进去吗?”博雅此刻已面无人色。

“如果想知道答案的话……”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甬道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石门,刚刚开启了仅容一人出入的石缝。

“走吧。”

阴阳师泰然自若地直起身子,向着石门走去。而武士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紧紧跟随在前者身后,脸上的表情已经可以用糟糕透顶来形容了。

眼前陡然一亮。狭窄的门缝之内,是一个宽敞极了的墓室。正中央有一具石棺,棺盖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珠宝,耀眼生辉。

“那边!还有一个……”

的确,就在石棺之旁,躺卧着另一具尸体,血迹浸染了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

“……”晴明把手指放在唇上,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慢向石棺走去。博雅跟在他身后,突然脚下踢到了什么,他俯下身捡起,原来是一粒龙眼大小的珍珠。

“别碰这些东西!”晴明回过身来叫道,然而这句话已经晚了。就在博雅的手碰到珍珠的那一刻,原本死寂的室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啸声,紧接着身边的一切都飞速旋转起来。人就好像大海狂涛中的一叶小舟,不断被浪潮抛起又落下。

“博雅……博雅……”

这声音极其遥远,博雅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好像灌了铅一样,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感觉如同梦魇,身体是漂浮着的,四周没有一处可以著力的地方。就在此时,他突然觉得有人捏住了自己的鼻子,紧接着呼吸一窒,人也猛地惊醒,睁开眼却看到阴阳师那张含笑的脸。

“对不起。”对方安静地收回了手。“怎样叫你都不醒,只好出此下策。”

“嗳?”博雅坐了起来,茫然地向四面望着。自己竟然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上,然而奇怪的是,并没有人看他一眼。

“这是哪里?刚刚好像……” 他想起了自己昏迷以前的事。

“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是在百年之前的世界里。”

“什么!?”武士这才注意到,身边的景物、人们的衣着和自己所习以为常的并不一样。

“那些珍宝上被下了咒语,如果有人碰触到它们,灵魂就会被卷入坟墓主人所在的年代。”

“那我们……”

“对,你我现在,也只是魂魄。这就是为什么街上的人会看不见我们的缘故。”

“怎么会这样!”博雅一骨碌爬了起来,哀号起来。一个女人带著孩子匆匆忙忙跑过,就擦着他的身体,他却没有丝毫感觉。

“呵呵,说过让你别碰那些珠宝的。”阴阳师好整以暇地道。

博雅看了看阴阳师,又看了看自己,突然笑了。

“我才不担心,不是有晴明在吗?”

“鬼魂无法使用咒术。现在的我,和你一样。”

“……可你一定知道怎么回去,对吗?”

“嗯。问题的关键应该还是那批珠宝。如果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它们,也就打开了回去的路。不过,要是找不到的话,你我只能在这儿做个游魂了。”

“呃……可是,要上哪儿找它们?”

“试试看吧。”晴明不置可否地说道。

两人(或许应当说两个鬼)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逛。街道上平静、繁华,卖米糕的小贩低着头,一边和邻居打趣,一边一五一十地数筐里的铜钱;戴著傀儡面具的杂耍艺人从街上走过,立刻吸引了一大批跳跃着围观的孩子。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地方会在百年之后变成一片废墟。

“真有趣,原来百年以前的世界是这样的!”博雅感叹道,而晴明却皱起了细长的眉,象是在思索什么。

“喂,你说,百年之后,或者千年之后,那样的世界又如何?如果能看到,一定更有趣吧?”

“别吵。”晴明简单地答道。

“……”

这样默默走了一段路,天色暗了下来,繁华的街道已经被他们抛在身后。

“对不起。”

“呐?”

“刚刚在想出去的方法,有点出神了。”

“啊,没什么,是我不该打扰晴明。”

“呵呵,真奇怪,我本来以为你会很着急。不过看你的样子,还挺高兴。”

“着急?”博雅搔了搔头。“怎么会?象现在这样,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人,什么都不用担心,也没人打扰,真是很自在的生活呢。何况还是和晴明在一起,一点也不会觉得闷。”

“……的确是博雅啊。”阴阳师的脸上重又露出了微笑。

“嗨,这是什么意思?我当然是我。”武士答道。

“唔。说得不错。”

夕阳的余辉洒落,将目光所及之处都镀成灿烂的金色。美丽的、丑陋的;卑贱的、高贵的;善良的、邪恶的,全都沐浴在相同的阳光下,不分彼此。阳光模糊了这一切的界限,让人以为这一刻能够永恒地存在下去,浑然忘却再过不久,黑暗便将主宰大地。

“突然很想吹奏一曲呢……”博雅取出了叶二。“ 幸好一直带在身边。”

“呵呵,确实没有看见你和它分开过。”

“它的来历很奇特,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遇到一个陌生人,吹了一支好听的曲子,然后就把它送给了我。”

“也许你和它有不解之缘吧。”

“说的是。”博雅伸手爱惜地抚摸笛身。

“那么,就吹你初次听见的那个曲调,如何?”

“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58

笛声悠悠响起,就象这阳光一般,温暖、明澈,又象兰草的幽香,并不惹人注意,却在不知不觉中沁人心脾。晴明低垂着眼睑,凝神倾听,表情恬然安静。仿佛为笛声所吸引,夕阳的余光也停留在二人身上,徘徊不忍离去。

“真是好听的曲子啊。”一曲终了,晴明说道。

“啧啧,真是好听的曲子啊!”仿佛回声一般,从旁边的树丛中也传出了同样的一句。

“嗳?”

博雅循声望去,一个身穿红衣裳的童子走了出来。圆形的面孔也是红扑扑的,脸上带着相当天真的笑容。

“你能够看见我们?”博雅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不就是两个生魂嘛,”童子大剌剌地说道。“看得见你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你不是说过……”博雅的脸转向了晴明。

“一般人的确看不见我们,不过,他不一样。”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

“哈哈,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啊。不错,如果是人,的确看不见你们,但我并非人类。”

“不是人……难道是鬼?”博雅的脸上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喂,镇静一点好不好?”童子有点恼怒。“鬼很可怕吗?别忘了,你虽然是生魂,跟鬼也差不了多少。自己是鬼还说怕鬼,真是岂有此理。”

“呃……”已经忘却了自己目前处境的博雅尴尬地语塞了。

“话又说回来,尽管你这家伙看上去很傻,吹出来的笛子倒真是很好听。能借我试试吗?”

“当然可以。”博雅把叶二递到了童子手中。童子放在唇边,开始吹了起来。起初时还有点生涩,到了后来越来越圆熟,竟然一个音符不错地将那支曲子完整吹了出来。

“嗳,真聪明!”博雅惊异地说道。

“这算什么。”童子明显因为受到了夸赞而露出喜色,自己却又装得漫不经心。“假如我不是十岁那年被火烧死,也许世上早就多了一个天下第一的乐师呢。”

“十岁?”

“嗯。”瞟了一眼博雅的神情,童子嗤之以鼻。“嗨,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现在也挺好,逍遥自在。不过,要算起冥寿,我比你可大得多,所以别想仗着自己比我阳寿大就欺负我。对了,你这笛子叫什么名字?”

“叶二。”博雅答道。

“名字也就马马虎虎。”童子尽量装出前辈的口气说道。“送给我吧?”

“不行。什么都可以给你,这个不行。”

“哼,不行就算了。比这好得多的笛子我也见过,没什么希罕的。”

将叶二掷还给博雅,童子转身就想离开。

“别走。”

这个声音来自晴明。童子脸上掠过一丝惊愕,但随即又开始恼怒起来。

“你是谁?居然敢命令我。”

“我不是谁。”晴明安然道。与此同时,童子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好像被柔丝系住了一般,挣脱不开。

“混帐!”童子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你这家伙,使了什么法术?”

“呵呵,小小的定身法而已。尽管咒术已经无效,不过我恰好还带着几张符纸。”

“呸呸呸,快放开我!不然有得你好受的!”

“放开你不难,”晴明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得告诉我,那批珍宝在什么地方。”

“晴明?你怎么知道?”听到这句话,博雅惊讶地把头转向他。晴明却简单地说道:“看他的头上。”

就在童子挽成总角的发间,有一颗红色的宝石闪耀着光芒,正是乌鸦衔去的那一颗。

“哼,别做梦了。”童子没好气地说。“贪婪的家伙就算变成鬼魂也还是贪婪的。那些珍宝你们一个指头都别想碰!”

“我们可不是贪婪……”博雅辩解道,但他的话被童子滔滔不绝的话打断了。

“象你们这样的我见多了。宝藏周围聚集了不少怀着执念的怨鬼,尽管为了宝藏而死,仍然舍不得离开,成天就在那儿转啊转的。”

“呃,那真可怕。可我们的确不是为了夺取它。”

“假装成好人吗?告诉过你了,我的冥寿比你长,见过的事情也比你多,所以你休想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样。”

“你可以不相信他,”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晴明开口了。“不过,你应该相信你听到的笛声。”

“笛声……”童子明显怔了一怔。

“对,笛声。你觉得那笛声中,有贪婪或欺骗的成分吗?语言可以作假,甚至眼神也可以掩饰,但音乐是来自心底的声音,无法伪装。现在,你回想一下刚才听到的声音,然后回答我。”

“……”童子迟疑着,没有回答。

“我们无意中中了宝藏上的咒语,所以才来到这里,变成了生魂。现在我们只想回去,而回去的关键就是找到那批宝藏。”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也帮不了你。”童子低下了头,咬着嘴唇道。“宝藏上的咒语相当强大,我可没办法解开。”

“那么,谁能解开呢?”

“别问了。总之,你们肯定是回不去的。”侧着头想了想,童子突然高兴起来。“我说,你们不回去也挺好,干脆就留下来陪着我,教我吹笛子吧?”

“那可不行。”博雅不假思索地答道,晴明却截断了他的话。“为何不行?如果当真回不去的话,这主意听起来倒还不错。”

“呃?”博雅惊讶地看了晴明一眼。后者不动声色,脸上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真的?你们愿意留下来吗?啊哈,太好了!”童子想要雀跃,却发现还是动弹不得。“喂,先放开我!”

晴明伸出手去,收回了童子身上的符印。童子立刻奔到博雅身边,用央求的语气说道:“再吹一曲吧?”

“嗯,吹吧,我也很想再听一次。”阴阳师随声附和道。

博雅依言取出了叶二,笛声再度响起。童子一面听着,一面凝神记着曲谱,而晴明始终用带笑的目光看着两人。

不知不觉间已是月影婆娑,然而俩人兴致丝毫不减。就在此刻,晴明打断了他们。

“很晚了,我们得走了。”

“走?上哪儿去?”

“找个地方过夜。”

“哈哈,一听就知道是个新鬼。”童子昂着头得意地教训道。“鬼魂嘛,无所谓,哪儿都可以凑合一宿。”

“可我们还不习惯。”晴明慢条斯理地说。“何况你说过,这附近的怨鬼很多,至少也得找个安全点儿的地方。”

“你可真麻烦。”童子嘟起了嘴。

“嗯,没办法,我就是个麻烦的人啊。”说话的人摊了摊手,一副抱歉的神色。

“要不这样吧,”童子眼睛一亮。“你们跟我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2:59

三人一个跟着一个向前走,童子在前,博雅居中,晴明在后。遇到有障碍物,比如墙壁石头之类,便直接穿行而过。起初时博雅有些畏惧,后来发现那些东西对他已经不起作用,逐渐地也把这当作了一种新奇好玩的游戏。原来两个世界只相当于影像的交叠,人或鬼只能感觉到同类的存在,却无法感知异类。

“到了。”童子的声音含着骄傲。

这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式建筑,屋内点着数十盏长明灯火,将这里照得透亮。周围的神龛上镶嵌着雕刻精美的楠木或沉香木的佛像,而内中帐幔陈设极尽奢华之能事。

“这是什么地方?”博雅问道。

“是我家。”

“你家?”

“对啊,我就住在这里。”

“可你不是鬼魂吗?”

“真是愚蠢,冥宅你都不懂吗?”童子撇了撇嘴。

“冥宅……就是说,是你的坟墓?”

“嗯,对。我的坟墓就在这屋子下面。”

“这么豪华!”博雅目瞪口呆地说。

“是父亲给我修建的!”童子一脸的自豪。

“你父亲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这句话却是晴明说的。

“那当然。”红衣童子的鼻子已经快翘到天上去了。“他可是最厉害的!”

“他也在这里吗?”

“嗯……”不知为何童子的声音有点迟疑。“不过你们不要去招惹他……静静地呆着就好。”

“怎么?他不喜欢陌生人吗?”

“岂止不喜欢?他恨这些人。”

“为什么?”

“因为他们杀死了我。”童子说道,眼睛低垂着。只有在此刻,才能隐约窥见一丝悲伤的神色。

“父亲的身份很奇特,他原先是一个巨盗,富可敌国,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就在我出生那一天,母亲因为难产死去了。他突然悔悟,觉得那是自己杀人抢东西的报应,于是把我托付给了家人,解散了原先的盗伙,自己入山修道。”

“十年之后他回到家里,已经成了一个德行高深、法力高强的人。他决定赎自己先前的罪孽,便把以前抢劫而来的珠宝全都挖了出来,预备散尽家财,接济穷人。不料家人看见那么多的珠宝,就起了贪心,纠集他以前的部众,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冲进我家来抢劫,同时放火烧了屋子。”

“当时我在屋子里,被从小带我长大的家人捆住了手脚,眼看着火苗一点点烧过来却没办法逃走……”说到这里童子打了个寒噤,眼神中出现了恐惧的神情,仿佛当日情景再现。博雅情不自禁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只觉得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原来如此。那么,你父亲回来以后呢?”

“以后?他非常愤怒,嗯,就是那种快要发狂一样的愤怒。他杀了所有的人,抢回了珠宝,为我盖了这座冥宅。冥宅落成那一天,他在这里自焚了。”

“自焚?为什么?”

“变成厉鬼呗。守护这些珠宝,守护我,杀死所有企图拥有它们的人。只有这样,他心里的愤怒才能平息吧。”童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好像那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明白了。那个下咒的人就是你父亲。那么,也就只有他才能够解开了,对吗?”

“对。不过你们别痴心妄想了,他对来这里的陌生人统统恨之入骨,一旦他发作起来,连我都劝阻不了他。”

“唔。”晴明低下了头,若有所思。而就在此刻,博雅非常突兀地说道:“抱歉,晴明……”

“嗯?”博雅这个反应连晴明也没有预料到,不由得一怔,抬起头来。博雅正看着他,表情相当古怪,面色阵青阵红,脸上的肌肉也在不停地抽搐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利用这孩子问出回去的方法,对吧?可是我不想骗他了。真对不起,可是,我的确没办法对他撒谎。”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博雅转过头,向着童子道:“对不起。”

“什么?!”

“刚刚的话是骗你的,我们的确想回去。尽管这样也很好,可是那边还有一个世界,还有别的人。如果你不能原谅,那也没办法,但是,我得说真话,这样心里才好过。”

“就是说,愿意留下来陪我,教我吹笛子都是假的了?”

“对。是假的。我不该利用你害怕孤单的想法欺骗你,很抱歉。”

两颗大大的泪珠从童子眼中滚落下来,无声地滴到衣襟上。童子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来,然后从牙缝中迸出了一句话:“你这混蛋,我恨你!”

说完这一句,他便向着地底纵身跃了下去,一下子就看不见踪影了。

“唉。”

叹气的是晴明。博雅转过身来,神情沮丧地看着他,样子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等待着处罚的孩子。

“对不起晴明,是我不好,又把事情搞砸了。不过,我实在没有办法,一看到那孩子欢天喜地的表情就觉得他很可怜,忍不住地想,自己这样做是可耻的。要是你生气的话,就狠狠骂我一顿吧,都是我的错。”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晴明却一声不吭。

“晴明……”武士担心地叫道。

“算了吧。”

声音平淡,无喜也无怒。

“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

阴阳师转过身来看着他,眼光并非想象中的冰冷怨气,相反,却是一派温暖的笑意。

“算了的意思就是,我从来没有责怪过你。因为这的确是博雅会做的事啊。”

“啊?”博雅表情困惑地张大了嘴。

“呵呵,走吧。”

“走?上哪儿去?”

“下去。”阴阳师毫不犹豫地说。“只有找到下咒的人,我们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说完这句话,他便向着红衣童子消失的方向走去。

两人走过了长长的甬道,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博雅惊奇地发现,自己又能感觉到脚下坚实的土地。

“这里是幽冥交界之处。”晴明仿佛看出了他的疑问,回答道。“在这里无论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都是可能的。”

“好冷……”博雅牙关打战地说道。

的确,一股冰寒之气扑面而来,象是地底深处铺设着万年不化的冰层。

“唔……”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之间眼前一亮,却不是烛光,而是火光。面前出现了一片望不到头的火海,卷动着长长的火舌,张牙舞爪地向两人扑过来。

“是幽冥之火啊。”晴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镇定。

“幽冥之火?”

阴阳师看了身边面有惧意的朋友一眼。

“相信我吗?”

“……什么?”

“嗯。只要你说,相信,还是不相信。”

眼神中的畏惧消失了,博雅不假思索地说道:“相信。”

笑容出现在阴阳师的脸上,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博雅的手。“很好。等一会儿你跟着我从这里冲过去。记住,什么都不能想,即使身上着火了,也不要怀疑。”

“好。”这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一起走。”

“走。”

“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00

随着这个字出口,两人一下子冲进了火中。浓烟混合着令人窒息的热气席卷了全身,眼前已经什么也看不到。博雅不能呼吸,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只是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不停地默念着“我相信”,仿佛这三个字便是生命的全部支柱。

就在他快要失去知觉的那一刻,一股力量牵引着他,猛地向前冲去,扑倒在地上。

“嗳?” 身边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方才熊熊燃烧的可怕大火已经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不仅自己的身体毫发无伤,连衣服也都完好无缺。

“太好了!我们过来了!”博雅大叫道,想要跳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还牢牢抓着晴明的手,而对方面朝下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晴明!”叫声由狂喜变成了担忧,“你没事吧?”

“唔。”阴阳师翻身坐起,微微喘息着,面色苍白,额头全是汗水。

“怎么了?”

“有点后怕。”

“后怕?晴明也会害怕?”

“是啊,刚才……只要博雅心中有一丝动摇,就会被火焰吞没。”

“是这样啊,我可真不知道。”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谢我?”

“嗯。”晴明的脸上又恢复了往常波澜不惊的笑容。“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居然找到这儿了。”声音中带着一丝惊诧,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正是方才的红衣童子。

“太好了,你原来在这里!”博雅高兴地叫道,同时走上前去。童子突然沉下脸来。

“滚开,可恶的骗子!我不想再见到你。”

“唔。不过,人有的时候,必须要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阴阳师带着笑容说道,同时取出了怀中的符纸。

“快放开我!”童子竭力想跑,却象刚才那样,动弹不得。“恶棍!混蛋!坏家伙!”

“这些话可不是孩子该说的。”晴明悠然说道,任由童子在结界中跳脚。“这样吧,做个交易。你告诉我们那些珍宝在哪里,让我们回去,我就放了你。”

“休想!用欺骗的方法达不到目的,现在又想来威胁我吗?哼,只要我不说,你们永远也不可能离开这里!”

“哦?那么你的确知道离开的方法了?”

童子自知失言,恨恨地闭上了嘴,摆出一副“随你怎么说,我就是不上当”的架势。

“呐,这么说吧,即使你勉强留下我们,我们也不会甘心情愿地陪着你。到那时也很无趣,对吗?朋友是双方的,要彼此都快乐才行。”

“我才不管!我就是想要这个人吹笛子给我听!”

“头痛啊……”晴明无奈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转身看着博雅。“还是你来吧。”

“我?”

“嗯……哄孩子你比我在行……”

“可、可是……”

“拜托了。”

“呃……”

毫无准备的博雅被晴明推到了童子面前。

“嗳,别这样。”博雅硬着头皮说。童子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并没有答话,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表示不屑。

“说真的,我们必须要回去。”

“那是你们的事情,和我无关。”

“可你不是想要和我们做朋友吗?如果是朋友的事情,那就不是无关了吧?”

“得了,又来骗我。你当我是三岁的娃娃?早就告诉过你,我的冥寿可比你大!”

“好吧,就算你大。晴明说得不错,朋友是不能勉强的,你喜欢我的笛声,我也很乐意吹给你听,可是我不能永远陪着你。”

眼泪在童子眼中打着转,可他拼命忍住,不让它落下来。

“我……我也不是要你永远陪着我……父亲的性格非常乖戾,我没法和他说话。在这里我只是一个人,觉得很寂寞。所以……我想听你的笛子,想留下你,几个月,哪怕是几天……就是这样……”

博雅低下了头。过了半晌,突然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来,说道:“好,我留下来,教你吹笛子。”

“真的?”童子的眼中还闪着泪花,脸上已经露出了喜悦和期待的笑容。

“真的。不过,不会很长时间,等教会了你,一个月之后,我再回去。”

“太好了!”童子开心地叫了起来,博雅却把脸转向了晴明。“晴明……”

“唔,猜到你会这样做。”晴明似笑非笑地说道。

“那么,你先回去吧,我留在这里。”

“说好了一起走,既然你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也只好留下来了。”晴明漫不经心地说,随手解开了童子身上的符咒,童子立刻满面笑容地向他们奔过来,就在此刻,从地底深处,传来一阵可怕的声响,仿佛怪兽的咆哮,又好像沉闷的雷鸣。

“那是……”童子的脸色突然变了。“不好!”

就在这一刹那,大地颤抖起来,四面的泥土簌簌而落,随着地底的轰鸣,一道深长的裂缝出现在地面上,博雅脚下的土地猛地下陷,几乎来不及喊叫,他的身体便朝着万丈深渊直堕下去。

“救——话音未落,猛烈下坠的身子突然停顿住了,一只手迅捷无比地抓住了自己在半空中胡乱挥舞的手。出自本能,如同溺水的人碰上了救命的稻草,博雅立刻反手将那只手牢牢抓住,往下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的脚下是看不到底的一片火海,火舌从底部窜了上来,不断地向上扑去,越升越高,象是要吞噬一切。只要一松手,便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博雅!”上面那人叫道,瘦削的手指紧紧扣住博雅的手,正是晴明。博雅抬起眼睛向上望去,突然吃了一惊:晴明的情形比起他来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身子吊在悬崖边上,仅靠一只左臂攀住了断崖上的一根原本支持着墓穴的倾斜木柱,来支撑两个人的重量。

“喂,你们在哪里?”头顶传来了童子焦急的呼喊。博雅叫道:“我们在这里,快来救我们!”

童子的头从悬崖上方探了出来。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你们掉下去了!”

“别多说了,快点把我们拉上来!”

“嗯!”

童子伸出手,抓住晴明的胳膊向上拉,然而他的努力没有一点作用。

“怎么会这样?”童子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没什么奇怪的,”晴明开口道,“我们是生魂,能够感觉到彼此;你是鬼魂,对于我们来说你就象个影子。”

“天哪,我早该提醒你们的!那个……是我父亲,是他在发怒啊!”

“那就去求他救救我们!”博雅感觉到晴明细瘦的手腕因为脱力而产生的颤抖,大叫道。

“不可能的,”童子摇头道,“父亲一旦发怒,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也不行。他准是发现了你们闯入这里,所以才施法……”

“老天!那就是说,没人帮忙了?”博雅叫道。晴明竭力想要提起他来,但博雅的身体实在太沉,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拉上去,自己的力气反而快要用光了,只得静静地吊在半空中喘息。汗珠从白皙的额上滚落,如雨点一般落在博雅的身上。

“晴明……不然的话……”博雅绝望地说道。

“胡说。”不等他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晴明简洁地道。

“这样下去你也会支持不住,跟我一起掉下去的,还不如放开我……”

回答这句话的是握得更紧的手,一条条青筋从指骨突出的手上坟起,蜿蜒向上,关节处因为用力,已经变成了白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01

“怎么办?!”面对眼前的局面,童子哭丧着脸,束手无策。

“嗳,别固执,晴明。以前每次我不是都听你的吗,现在你总得听我一次。两个都死还不如活一个呢,那样不划算。”博雅继续唠叨着。

“住嘴吧。”头一回,阴阳师这样没好气地打断了武士。“没什么划不划算,要是你松手,那我也松手。”

“晴明!”

“别吵,你看到那边那块突起的地方吗?”

博雅点了点头,就在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块突出的石头,正好支在半空中,离顶部约有一人高的距离。

“行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要移动身体,我来摇晃,看看能不能把你荡到那上面,这样就得救了。”

“好!”

于是晴明左臂紧紧环住木柱,以此为原点,身体缓缓向左右荡动。开始幅度不是很大,逐渐地由于惯性的缘故,越荡越高,两个人连成一体,就像钟摆一样运动着。

“好了,我数一二三,然后放手。”

“明白!”

“一、二、三!”

“三”字出口,晴明猛地松开右手,博雅觉得自己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紧接着后背“蓬”地一声撞上了岩石,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块突起的地方。

“成功了!”顾不得后背火辣辣的疼痛,博雅高叫着,一边手脚并用向上爬去。随后又连忙冲到晴明所在的地方,向自己的朋友伸出手。

“快,我拉你上来!”

晴明抬起了头,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来,汗水将他的衣裳完全湿透。他向上艰难地伸出右手,但就在博雅即将接触到那只手时,完全失去力量的左臂已经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从木柱上滑了下来。

“晴明——”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白色身影象是一片秋风中的叶子,向地狱般的火海中飘落,一瞬间便被火舌吞没了。

博雅向下看去,有那么一阵子,脑子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心中某个地方似乎被人掏走了一块,没处着落,无法填补。紧接着,他的耳边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一个森冷无情的声音,仿佛生锈的刀剑在互相摩擦,刺激着耳膜。

“该死的家伙……胆敢闯入我的地方……”

“别生气!”红衣童子大叫道,拦在博雅身前。“父亲,请您放过他!”

“放过他?”声音低沉地笑了起来。“只要是人,就是愚蠢贪婪的,都该杀!”

“不!他不一样!他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声音迟疑了一下。

“不必替我求他!”博雅叫道,刚才的一腔悲痛此刻全都化作了熊熊怒火。“杀了我吧,你不是要杀死一切进入这里的人吗?那么好,这就来杀了我!”

“哼,果然是狂妄愚蠢的家伙。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你当然敢,晴明已经被你害死了,不差我一个。快动手吧,别让我瞧不起你。”

声音静了一静。“胆子倒不小。既然如此,我也懒得动手杀你,自己从这里跳下去吧。让我看看你究竟是勇士还是懦夫。”

“好!”博雅昂然走向悬崖,童子惊叫了一声,奔向他身边,牵住了他的衣角,一双大眼中露出了无声的求恳。

“对了,这个给你。”博雅抽出了腰间的叶二,递给童子。“说好了陪你,不能践诺了,你喜欢的话,这个就送给你吧。”

“不……”童子接住叶二,眼泪也流了下来。“我不要笛子了,我是要你这个朋友啊!”

“来生吧,如果能再见到的话,你我就是朋友。”博雅简单地答道。他俯下身,紧抿着嘴唇,看着悬崖下的烈火。“说好了一起走的,晴明。不要食言啊。”

黑衣的人影从崖顶上一跃而下,没有半分犹豫。童子冲到悬崖边上,手中捧着那支叶二,呆呆地向下望。火焰已经吞噬了一切,什么都看不到了。

“博雅……博雅……”

依旧是极其遥远的声音。在无边无际的梦魇中,唯一清晰的就是这声呼唤。

眼睛慢慢地睁开,意识却还是模糊。

“晴明?”

眼前是一张再熟悉也不过的脸庞,再熟悉也不过的微笑。但……

“晴明!”

意识陡然清醒的博雅翻身坐起,然而由于太快太猛,自己的脑袋差点就撞上了晴明的鼻子。

“唔。”晴明向后让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看来还是很有精神嘛。”

“晴明!”什么也顾不得了,博雅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肩膀。触手之处是实在、温热的躯体,而不是想象中虚幻的鬼魂。

“喂……”细长的眉蹙了起来。“这只手臂可碰不得……”

博雅慌忙缩手,突然想起了昏迷之前的情景:晴明是如何从悬崖上掉下,自己又是怎么跟着跳下来的。环顾四周,眼前分明就是古墓的甬道,自己和晴明难道又回来了?

“我们……”

“嗯,我们都没事。那悬崖底的大火,其实正是通往这个世界的道路啊。”

“怎么可能?”

“呵呵,我也没有想到。”

就在此时,甬道四壁震动起来,泥土纷纷往下掉落,一群乌鸦争先恐后地展翅向外飞去。

“快走,离开这里!”晴明脸色一变,叫道。

两人向出口处奔去,就在他们跑出洞口的一刹那,身后的墓室整个塌陷下来,墓室内的一切,珍宝也好死尸也好,统统消失,被埋在了地底。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01

“真是太奇怪了。此刻回忆起来,还像是一场梦呢。”博雅感叹道。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坐在晴明家的庭院里,手中捧着酒杯。月光如同薄纱一般倾泻在摇曳的藤花之上,让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晚风轻轻拂过,驱走了白日的暑气,带来一阵惬意的清凉。

“就当作一场梦,也无不可啊。”说这话的是含笑的晴明,随意地披着一件白色的绸衣,看上去甚是悠闲潇洒。脱臼的手臂还不能活动自如,不过丝毫不妨碍喝酒的兴致。

“嗯,这样的梦还是少做为妙。”武士老实地说道。

“害怕吗?”

“有点,特别是以为晴明死了的时候……”

“哈哈。”

“不过后来就想,其实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即使变成游魂的时候,我们不还是在一起吗?知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晴明都会和我在一起,心里就放宽了不少。”

“唔。”

“不管怎样,能回来真好。如此看来,那坟墓的主人并非象传说中那样冷酷无情啊。”

“也许吧。反正现在坟墓已经塌陷,不会再有人误入了,有关这批珍宝的争夺,也会就此结束。”

“嗯。只是……”

“你想说什么?”

“是想说,这样的事还是会发生的吧,因为贪婪,可以轻易地杀死别人,包括自己熟悉的人。”

“是这样。”

两个人静静地喝着酒,闻着微风送来的花香。

“晴明。”

“唔?”

“说实话,有点同情那孩子。地底的世界,想必很寂寞。”

“呵呵,”笑容在阴阳师的脸上泛起。“博雅是个体贴的人啊。”

“真可惜。”

“什么?”

“这样的月夜,很想吹奏呢,偏偏没了笛子。”

“你腰间的那个,不是吗?”

“嗳?”

武士低下头,惊讶地发现,叶二仍然好端端地在自己的腰间挂着。

“怎么可能……我明明把它给了那孩子……”

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叶二,确定没错之后,博雅发出了这样的惊呼。

“唔。记得你告诉过我,叶二的来历很奇特,对吗?”

“对,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黄昏,突然听见有一个人在吹笛子……”

说到这里,博雅突然瞪大了眼睛。“啊……那个人……那个人……难怪,难怪我见到那童子的时候觉得很亲切,很熟悉,好象在哪里见过……”

“这就是了。”晴明脸上的表情似乎早已洞悉一切。

“对,一点不错。我想起来了,那个人穿著红衣,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他把笛子交给我,告诉我说,它叫叶二。之后自己就不见了。我还以为碰上了仙人。”

“原来那童子将叶二用这种方式还给了你。”

“等等……还是不清楚……”武士努力地思考。“叶二是我送给童子的,可我的叶二是他在我小时候交还给我的。还有那支曲子,按道理说是我教会他的,可我第一次听到那支曲子又是他吹给我听的……总之,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既然想不清楚,就不要去想了。”晴明含笑道。“不是说了吗?就当作是一场梦。对了,既然叶二失而复得,那就吹一曲来听听吧。”

笛声响起,一样优美,一样沉醉。但此刻听来,却仿佛多了什么东西。

“很晚了,该回去了。”

“唔,也好,早些休息吧。”

朴旧的木门在博雅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博雅漫步在一多里桥上,手中持着那一管叶二。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

目光停留在手中的笛子上。“呃……是你吗?你在这里吧?”

笛子静静地,没有任何反应。

“嗨,真是。一定是跟晴明在一起太久了的缘故吧。”博雅自嘲地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一阵清风吹过,笛孔中轻轻地响起几个音符——月光下听得分明,正是当日博雅吹奏给红衣童子的曲子。


(完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02

卷九 竹上秋霜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手中有一封摺叠得极为精巧的信。淡绿色中国纸,打成了一个小结,系在一枝细竹上。几片竹叶疏朗地点缀着,碧叶上有未消的白色轻霜。

“真是风雅的东西啊……”博雅这样说着,竭力想要看清信封上的字迹,但眼一花的功夫,那封信就不见了。

“用不着这样紧张吧,”博雅有点悻悻。“我可是从来没有瞒过你……”

手的主人身上罩着白色的柔软衣裳,有清秀的面貌,这时候便从红润如涂朱的薄唇中露出一丝微笑来,有点揶揄的意味。

“博雅大人的确不必隐瞒,因为你的心事是谁都可以看得出来的呢。”一旁的蜜虫掩着口微笑,替主人说出了答复。

武士张了张嘴,想不起该怎么回答。蜜虫的话是不能反驳的事实。

“又恋爱了?”

“啊……啊?”

“哈哈。”

阴阳师笑了起来,微微仰着头,细长的凤眼如同弯月。

“呃……说实在的,有些想不通。”

“嗯?”

“为什么一定要用和歌来表达爱意?说起来,喜欢一个人不是心里的愿望吗?那么,说出来和不说出来,其实跟爱恋的程度没有关系吧。”

“的确没有关系。”

“倘若一个人善于写和歌,能够把心里的话完完全全表达出来,别人就会感同身受,认为这是个深情的人,但实际上,相同的感情不是存在在每个人的心里吗?那些无法说出的感情,难道就不值得珍惜、可以被忽视吗?”

“真是非常深奥的问题呢,博雅。”

“又来了……我是认真的,你却总在取笑……”

“呵呵,那就认真地说。博雅,你认为你可以了解别人的心吗?”

“这个……很难吧。比方说晴明,有的时候我觉得我能了解你,但大多数时候,你让我很迷惑。”

“唔。那么将心比心,别人也很难了解博雅的心。如果爱恋的心得不到别人的了解,时间一长,就会生成怨念。简单地说,就是中了名为爱恋的咒。”阴阳师这样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刚才那枝竹叶。

“等等,为什么又说到了咒?”如堕云雾中的武士突然醒过神来。“刚刚的话题好像是和歌……”

“因为和歌其实也是一种咒,对于爱恋来说,和歌是可以消解怨念的咒啊。”晴明笑容可掬地说。

“呃……”博雅果如所料地皱起了眉头,竭力思索。每逢说到咒一类事情,武士就是这么一副不知所措的困惑表情,而阴阳师,如果用一点比较恶意的揣想,应该是暗地里以此为乐,并乐此不疲的——当然,倘若有人当面点破的话,他必面不改色地予以否认。

蜜虫正忙着在庭院里采摘红叶。疏密有致的姿态、鲜艳如火的颜色,被撷下来插在细长的白瓷瓶中。就在此刻,她突然抬起了头,似有所觉。

“有人来了。”

轮到晴明皱了皱眉,放下酒杯。酒兴正浓的时候被人打扰,谁都不会高兴的。即使是晴明,也不例外。在这个问题上,阴阳师甚至比大多数普通人还要任性。

“真扫兴啊……偏偏在这时候……”一道不易察觉的亮光从晴明眼中倏然闪过。“不过,这位客人倒很有意思。”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门打开了。来者是一个女童,身穿白色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03

“原来这次是要去拯救幸永先生的女儿?”博雅在车中恍然大悟似地说道。

“对。”

“……还是不对。”一贯粗枝大叶的武士这次却突然细心起来。“刚刚好像听见幸永说道,辜负了你的请托。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为这个孩子推算过命盘,她在十五岁这一年将有灾祸,所以曾经嘱咐过幸永要小心。”

“是这样啊……”博雅欲言又止。

“嗯?”

“嗳,总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

“是啊,晴明的态度……好像跟往常不太一样。”

“呵呵,博雅。有的时候你还真让我吃惊啊。”阴阳师安闲地笑着,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这一次,牛车停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还没有下车,一群乞丐便围了过来,穿着褴褛的衣衫,眼神呆滞,伸长了肮脏的手。手臂一律是细瘦的,仿佛只被一层皮包裹着,随便一拎就会折断。

“大人老爷,您可怜可怜我们吧!”

“是啊是啊,三天没有吃饭啦!”

“日子难过啊,老爷您帮帮忙吧……”

此起彼伏的声浪围住了两人,弄得博雅不知所措。他刚刚掏出了随身的钱袋,为首的一名乞丐突然一把抢过,接着一群人一哄而散,转瞬之间跑得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到踪影。

“怎能这样!”博雅目瞪口呆地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么,”晴明泰然道。“就是平安京啊。不过是另一些人聚集的地方罢了。按照对绢帕施咒的结果,她应该在这一带。”

“什么?可我从来……”

“嗯。即使在同一个城市,也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牛车在晴明身后缩小,恢复了纸片的本来面目。他将纸片纳入怀中,说道:“走吧。”

路的两旁看上去就如同是地狱的景象。脸上涂着妖艳脂粉的游女拦住过往行人,说着挑逗的言语,希望找到自己的恩客;醉酒的汉子挥拳打倒躲避不及的老人,剥走他身上的衣服;被抛弃的死婴躺卧在路旁,腐烂的脸上聚集着成群的青蝇……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臭气,一阵阵令人作呕。

“天啊!”博雅背过身去,猛地喘了口气来。“太可怕了!”

“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平安京中有如此之多的怨灵了吧?”阴阳师一如既往淡淡说道。就在此时,他们的去路被两个身材巨大的人拦住。

“嗨,看样子,象是两位老爷呢。”其中一人说道。尽管已是秋凉,他却只穿了一条兜裆布,精赤着身子,露出横肉丛生的胸脯。脸上也是一块一块的疙瘩肉,嘴里喷着酒气,看上去更像是鬼怪。

“胡说……大人老爷可不会在这种地方出现。”另一人似乎醉的更加厉害,如此答道。“要是他们来了,别说衣服,连一张完整的皮都不会留下的。”这两人的个头都出奇的高大,博雅的个子已经不小,那两人却比他还要高出一头。

“喂,雄二兄弟,”先头说话的那人象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似的,用一只满是泥垢的手指着晴明的鼻子。“这小子的脸皮真白,比你那个姘头的胸脯还要白上几分。该不是抹了粉吧?不然就是娘儿扮的?”

“岂有此理!”听那人如此侮辱晴明,博雅不由得大怒,同时试图抽出佩刀。但他的举动却被晴明拦下。

“我来找一个叫若野的人。”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果你们知道他的下落,请告知;不知道的话就让开吧。”

“找人?”两人互相望了望,爆发出一阵哄笑。“上这儿来找人的倒不多见啊。”名叫雄二的人说道,而他的那个伙伴则伸出一只手来,挑衅似地去摸晴明的脸。

手在离晴明面孔尚有数寸的地方停住了。脸上不屑的轻佻笑意突然凝固,紧接着面孔逐渐扭曲,“啊”地一声大叫,忙不迭缩回了手,然后奋力甩手,仿佛沾上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边叫道:“蛇!蛇!”

“喝多了吧?”雄二看着同伴,不满地嘟哝道。“什么也没有啊。”

先前那人定睛望去,手中果然什么也没有。面前只有那个穿着白色狩衣的人,微微挑起眉毛望向自己,面上表情无喜无嗔。

“见鬼!刚刚我明明看见手里多了一条毒蛇……”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向晴明站立之处扑过去,看上去就好像两座小山,将阴阳师身形完全笼罩在内。

“晴明!”博雅大吼一声,刚准备冲上去,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满地尘土飞扬,两个庞大的身躯已经撞在了一起,倒在地上。而阴阳师站在离他们一尺远的地方,好整以暇地用扇子挥开空中的尘雾。

“妖怪!妖怪!”两人从地上爬起,瑟瑟发抖,拔脚便想奔逃,腿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捆在了一起,分毫不能动弹。

“说对了。”晴明悠然道。“我正是蛇妖化身,特地来向若野寻仇。如果找不到他,就拿你们顶替。”

“不不不!”雄二一边叩头如捣蒜一边结结巴巴地道。“我知道若野那小子在哪里!他就住在河边柳树下那间茅屋中,两天之前,刚刚拐了一个女人过来,正在找人脱手呢!”

“既然如此,那就带我去。找到他我就放了你们。如果找不到……”晴明摊了摊手,表示“那后果你们知道”。

于是两人一瘸一拐地搀扶着行走,一人迈左腿,一人迈右腿,再同时拖动中间那两条被咒缚捆绑在一起的腿,带着晴明与博雅直奔河边。那里果然有一间小小茅庐,依傍在柳树旁。博雅抢先一步,撞开了房门,但屋内却是空的。

“啊,不关我们的事……”雄二几乎要哭出来,指天誓日地说道。“昨天还在这里见到他……”

晴明没有理会这两人,直接奔向河岸边。那里的柳树上有一道明显的凹痕,原来应该是系着小船的地方。

“糟了,”晴明脱口而出。“一定是过了河。”

“没关系。这河不算宽,我们可以游过去。”

“唔……”

“怎么?”见到晴明突然现出了少有的为难神色,博雅不由得奇怪。

“问题是……我不会游泳。”阴阳师老老实实地说道。

“呃……原来晴明也有不会的东西吗?”习惯了自己的朋友无所不能的博雅,此刻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这一句,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阴阳师看了博雅一眼,没有说话。伸手摘取了一片柳叶放入水中,随后口中喃喃念咒。那叶子逐渐变大,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只小船。

“好了,这样就行了。”

两人来到河对岸,果然,有一只船系在那里,船上却没有人。柳叶舟尚未停稳,晴明已经一跃而下。

“快!”很少见到晴明如此急切的表情,武士也跟着紧张起来。两人穿过一片低矮的芦苇,面前是一片茂盛的树林。就在此时,树林中传来了一声惊叫。

“不好!”晴明循着声音来处,直奔过去。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就在林间的空地上,呆呆地坐着一个浅绿衣裳的少女,身体不停颤抖着,手中握着一块尖利的石头。在她身侧,一个男人俯卧于地,一动不动,后脑全是鲜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04

博雅迅速上前,探了探地上那人的鼻息,随即松了口气。“还好,这人没死,只是晕了过去。”

没有回答。武士惊讶地抬起头,却看见晴明已将那少女抱入怀中,轻拍她的脊背以示安慰。而就在此刻,少女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牛车在回程的路上,晴明仍旧横抱着那少女,而她已经停止了抽泣,一言不发地偎依在他身边。这种不同寻常且不避嫌疑的亲密举动在阴阳师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博雅想要询问,却觉得难以开口,只得干咳了一声。

“还没有见过他吗?这位是源博雅,我的朋友。”晴明的口气显得与那少女极为亲近。“你该谢谢他。”

“嗯。”少女抬起头,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博雅。“谢谢你。”

“呃……”被这样美丽的眼睛盯着,博雅突然觉得脸上微微发烧。尤其是,在他感觉到晴明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的时候,脸上的红色就更浓了。

“喂,博雅。不要这么失礼啊。”阴阳师的口气中含着戏谑。“至少也该说一句‘不用客气’之类的话吧?这位便是前川家中的小竹姑娘了。”

“啊……对……不客气。”尽管天气不算炎热,博雅的鼻子上还是冒出了汗珠。

“刚刚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晴明问道,声音温柔而低沉。

“那个若野……他是坏人。他告诉我他可以带我离开家,我就跟着他一起出来……没想到,他说什么要把我卖掉还赌债。我害怕极了,一直想要逃跑,却被他看管起来,直到后来我们在树林里,我骗他说我摔破了腿,不能走,趁他低头检视的时候,用石头砸晕了他。如果不是见到了你们,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找到回家的路。太可怕了……”少女的身体又微微颤抖起来。

“呵呵,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啊。本来还担心来得晚了,没想到你自己解决了问题。不愧是……”说到这里,晴明突然顿住了。而小竹此刻,却因听到晴明的称赞一下子高兴起来,没有注意到晴明的语气。

“对了,为什么要离开家跑出来呢?”晴明不露痕迹地转换了话题。

“因为……因为若野说,他要带我去找晴明君……”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非常低了。

“找我?”晴明蹙起了眉。“有什么事吗?”

“嗯……其实也没什么事……”少女有点慌张地答道,同时将脸深埋进晴明的狩衣之中。

“这样啊,”晴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那么这次之后,可要多加小心,不要随便轻信别人了。”

“知道了。不过……不是有晴明君吗?”

“唔?”

“是父亲说的,”少女仰起脸,目光中有着信任与依赖的神色。“他说晴明是我的保护人,所以,无论我出了什么事,晴明都会帮助我的。对吗?”

“……对。”

听到这句迟疑却肯定的答复,博雅惊讶地抬起头来。少女露出了安心的微笑,而博雅却注意到,晴明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有点像洞悉世事的怜悯与无奈。

三人回到了前川幸永家中,幸永自然是喜出望外,晴明却仍是一贯的冷静神色。和幸永道了别,正准备与博雅一起出门,少女奔了出来。

“这个送给您。”她将一卷东西交给了晴明,同时红了脸。“是我让若野教我画的……”

“是画?”

“嗯。”见晴明准备打开它,小竹立刻出声阻止。“不是现在……请您回去之后再打开,好吗?”

“好。不过,可以先告诉我画的是什么?”

“是……是可以保佑我的神明。”少女的脸上绽出羞涩的微笑,如同花朵在阳光下骤然盛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04

“不打算看看那幅画吗?”此刻两人正坐在牛车内,阴阳师没精打采地靠着车壁,相反,武士倒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咧开了大嘴起劲地笑着,模样就象挖到了什么宝贝。

“喂,究竟有没有听到啊!”看见好友索性闭上眼睛,武士不高兴地拉长了下唇。“看看画的是什么也好,毕竟是那姑娘送的……”

“不想看。”晴明简单地回答道。

“真不象话!”博雅的脸拉得更长了。“未免太无情了吧?”

“嗯?”晴明睁开了眼。

“嗨,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就别抵赖啦。那姑娘对你可是含情脉脉,还有,你不是对人家说了要保护她吗?说起来晴明还真是奸诈啊,这样的事居然一直瞒着我……”

“不是那样的。”晴明打断了博雅口沫横飞的猜测,简单地回答道。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猜错了。”晴明似笑非笑地说。“她的保护人并不是我,我只是代行职责而已。”

“啊?”这回轮到博雅张口结舌了。

“呵呵,不过,你很快就可以见到。”

牛车在一处荒僻的地方停住了。推开柴门,内里是一个幽静的小小庭院。一派秋天景色映入眼帘,庭院里红叶正浓,因为风吹的缘故,一片片飘落在晴明的白色狩衣上,看上去有幽雅之趣。偌大的庭院中空无一人,连落叶的声音都可以清楚听见。

“你来了,晴明君。”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并不清脆,甚至也谈不上动听,但不知为何,却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倦慵之意,仿佛香醇的美酒,令人未饮先醉。氤氲的光线中隐隐透出帘中人影,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桂花的香气,沁人心脾。

晴明在帘外坐了下来,一反常态地恭敬。

“许久不见。”

“嗯……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很顺利。”

“非常感谢。”

“不必客气。”

最普通不过的对话,然而或许是此地环境使然,总觉得暗藏玄机。

“那孩子……让您多费心了。”帘中的女人说道。

“……一直没有让她知道,这样好吗?”

女人静了下来。过了很长时间声音再度响起,倘若不用心去听,察觉不到声音中一些细微的变化。

“就这样吧。她现在这样,很好。”

“谨遵命。”

晴明站起身来,作出告别的姿势,然而又重新坐了下来。

“您还有什么事?”

“小小愿望,尚请俯允。”

“请说。”

“能否再见一面?”

“呃……”这一声却是博雅发出的。自从进了这个院子,他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是这里入骨沁心的莫名优雅气氛让人觉得,一旦多言妄动,便配不起这样的地方了。然而那女人的声音实在是太过魅惑,令听过它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产生急欲一见的渴望。

帘中再次沉寂下来,过了不久,竹帘微微动了一下。不知为何,博雅的心跳在此刻突然加快,喉咙也不由自主地发干。

从帘后伸出的是一只修长的手,手上拈着一片枫叶。叶子的颜色鲜红,更衬得那一只手洁白如玉。

“叶落当秋至,残红亦可叹。我今无色相,安得请君观?”

悠然的吟诵声弥散开来,融入一派秋色之中。

“明白了。”晴明接过了那片红叶,再次恭敬施礼,与博雅一同走出了院门。这一去,不再回头。

两人回到一条戾桥宅第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一轮圆满无缺的月亮挂在空中,映得整个院子清澄如同水洗。

“这回是真的解决了。”晴明舒舒服服地在廊下坐了下来,接过蜜虫递来的酒杯。看他现在的懒散模样,即使是天上突然掉下一个霹雳,也不能让他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

“什么?这样就算解决了?”博雅突然叫了起来,声音之大连蜜虫都吃了一惊。

“嗯?”这个反应显然也出乎晴明的意料。“怎么了,博雅?”

“呃……对不起,”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的博雅脸孔红了一下。“不过,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弄清楚……”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呢?”晴明脸上出现了熟悉的促狭微笑。“这样吧,关于这件事,我可以如实解答你的三个问题。只不过,一旦你问完,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这样行吗?”

“行!”武士立刻来了精神。但想了想,却又觉得不解之处甚多,无从问起。最终决定,还是从事情的起源入手。

“式神送来的木匣是什么意思?

“哦,你是说那支枯萎的抚子花?是一个女人请求我救她的孩子。”

“女人……孩子……”博雅的眼前倏然一亮。“难道,那女人便是前川幸永的妻子,小竹姑娘的母亲?”

“答对了一半。她是小竹的母亲,却不是幸永的妻子。”晴明笑容可掬地说道。“不过,这应该是第二个问题了。”

“啊?这个也算……”刚想说出那个“吗”字,突然想到,这样一来,就成了第三个问题,连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哈哈,博雅。反应相当快呢。好吧,最后一个。”

“这……”博雅拼命地抓挠着头皮,冷不防迸出了一句。“晴明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一阵默然。博雅疑惑地抬起头,却发现晴明举杯不语,眼神停留在夜色最暗处。

“喂?”博雅试探地叫了一声。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爱恋之咒的事情吗?”

“记得。”

“是她。”

“谁?”

“小院中的女人。她是教会我爱恋这个咒的人。”

“啊!”

博雅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不早了,还是回去吧。”阴阳师如常说道。“明天来的时候,记得带上几尾香鱼。”

“好。”

博雅的身影消失了。晴明从袖中取出了小竹交给他的那幅画,缓缓打开。画上是一个白衣男子,红润的嘴唇含着漫不经心的微笑。

“我不是守护你的神明。”阴阳师自语道。“但你的神明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守护着你。”

卷轴在秋风中飘然落下,上面的墨迹逐渐变淡,化成一片模糊。


(完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05

卷十 咒杀

正是晦日,天上并无星月。寒风骤起,连鸣蝉之声都已绝迹,想必它们那朝露一般的生命已经无法抵御这瑟瑟秋意。夜黑如墨,却在某一处角落中,有一星火光跳动,看上去并不能给人以温暖之感,相反地,更似磷火,带着一种惨绿之色,颇为诡异。

那人坐在火前,长发披散,遮住了身体,看不清面貌,甚至无法分出男女。奇怪而绵密的声音从这人的口中发出,象是诅咒,又象是歌吟。随着他肢体俯仰的动作,面前的火光也忽起忽落,就象是有生命的物体。

突然,那人站起身来,抽出一柄木剑,猛地刺向案头的草人,将它挑在剑尖。同时咬破自己的手指,让殷红的鲜血缓缓地滴在草人身上。

“再过三天……”声音就象是从牙缝中摩擦而出,尽管不大,可是那话语中的怨毒之意似乎比这天气更加酷烈,令人听了不寒而栗。

“再过三天这咒语便会应验了吧,”那人接着道,同时惨白的脸上出现了可怕的笑容,露出森森白牙,让这张脸形同鬼魅。“到那时候,妖狐野鬼将噬咬你的身体,而地狱之门也将为你而开……”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句话,绿色的火焰升腾而起,直冲上去,燃着了木剑上的草人。突如其来的光线一瞬间照亮了草人背面的一张纸:那是“安倍晴明”这四个血写的名字。

火光熄灭了。深不可测的暗夜之中,一切重归于寂。

“晴明!”

还没有走进土御门的宅第,博雅就这么高声叫着。这是十月的天气,一连数日的寒风冷雨到了此刻才稍稍停息,变做了随风飘过的雨丝。但没有撑伞的博雅依然淋湿了衣裳,脸上也是湿漉漉的冰冷。

“你来啦。”阴阳师坐在廊下,出声招呼。清秀的脸庞满是笑意,嘴角上扬成有趣的弧度,看起来心情相当好。“草菇呢?带来了吗?”

“带来了。”武士一边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蜜虫,一边在自己熟悉的位置坐了下来。“呃……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是吗?你可吓了我一跳,今天早上听见那只鸟在我耳边用你的声音说什么带着草菇上我这儿来,我差点就愣住了。”

“那是传话用的式神。”晴明不在意地说道。“你该见过吧。”

“见是见过。”博雅搔着头。“可是,用这么不寻常的方式叫我来,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嗯……是想吃草菇了。早上起来突然想到,过了这个季节就不生长了。但要我自己去的话,这样的阴雨天又非常不想出门。所以,就委托博雅去买了。”阴阳师笑容可掬地说。

“就是这件事?”博雅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对,就是这件事。”

“可是,完全可以让式神去买吧……”

“式神的话,没办法陪我一起喝酒。”阴阳师回答得理直气壮。

“呃……那就是说,只是为了喝酒。要是这样,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

“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简单的方法啊。”晴明微笑着拿起案上的酒盏,递到好友手中。“呐,这是四国一带出产的米酒,相当醇厚。一起喝一杯吧。”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廊外飘过的雨丝。水滴从廊檐上落到地上的水潭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溅起一朵朵水花。偶尔连续两滴水珠一同落下,彼此的涟漪便交错着,形成荡动的纹样。院中的落叶似乎从来没有扫过,积了厚厚一层,看上去有松软的质感,而入夏以来曾经无比繁盛的花草,此刻也已落尽了。

“一到秋天,不由自主就会有些感慨。秋天给人的感觉相当无情。”

“无情有情都是人心里想的吧。”晴明啜了一口酒,懒洋洋地说道,一边取了盘中烤好的草菇放进嘴里。

“嗯。所以说不由自主啊。人的念头很奇怪,有时候自己也控制不了。”

“这倒是。完全能控制自己思想的人,只怕这世上还没有过。”

“对了。”博雅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酒杯。“最近有一个传闻,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传闻?”

“呃,就是扫帚星的事情。说什么三日之后,便有毁灭一切的扫帚星临世,平安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已经人心惶惶了。”

“嗯。”

“什么意思?”

“就是说,知道了。”

“这算什么态度?”武士大发牢骚。“身为京中第一的阴阳师,难道不应该站出来澄清事实吗?就这样任由谣言散布?” (日本古代的阴阳道将天文历法作为一个重要分支,安倍晴明本人,便曾任职阴阳寮的天文博士)

“本来就是事实啊。”晴明好整以暇地说道。

“啊?”

“扫帚星的事情,是事实;不过,毁灭一切的话,就没什么根据了。说起来,即使扫帚星不来,平安京也还是会毁灭的吧。”

“平安京……会毁灭?”博雅瞪大了眼。

“呵呵,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毁灭。这一刻你所看到的平安京,在下一刻便不复存在,简单地说,是时间这个咒在毁灭一切。”

“……又是咒……” 以现代生理学的观点来看,武士已经形成了某种程度的条件反射。比如说,只要一听到或说到“咒”这个字,眉头就会不由自主地皱成一个“川”字。

“无论怎样,晴明还是应该做些什么的吧?相信这个说法的人不少呢。”

“随它去吧。别人怎样想与我无关。”晴明毫不介意地说道。“对了,博雅呢?相信吗?”

“我?我相信晴明。如果晴明是这样说的,那我就信。”博雅坦然道。

凑到酒盏边的薄唇露出一丝微笑。

“放心吧,谣言不会长久。三日之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因此,没有必要为它费神。不过,”阴阳师话锋一转,“我倒是有点好奇,是谁在传播这样的话。说起来此人对于天文术相当精通啊。”

“但我还是觉得你该做点什么,”博雅直言不讳地说。“毕竟大家都在疑惑呢。再说,你也有很久没上朝了吧?这样下去会失去陛下信任的……”

“那是那男人的事,和我无关。”

“怎能这样不负责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难道不该为皇上分忧吗?”武士瞪圆了眼睛,喝了一口酒润润嗓子,预备滔滔不绝地陈述自己的观点,可就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顿住了。“嗳,你怎么了?”

对面的好友用手支住了头,修长白皙的手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有点头痛。”

这似乎是阴阳师的老毛病,每当遇上百鬼夜行、阴气过盛的时候,身体便自然而然产生的某种警戒感应,但偶尔也被他用来当作逃避聍听过分正直的武士对自己劝诫的借口。

“是吗?”博雅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开始担忧起好友来。“不舒服的话就别在这儿呆着了,干脆进屋休息一会儿。需要我去找典药寮的幸永先生吗?”

“唔……这倒不用。”晴明坐正了身体。“不过,真正的麻烦就要来了。”

“嗯?”

似乎为了回应晴明这句话,土御门小院的门倏地打开了,紧接着传来一个人的惨叫。

“请进。”晴明含笑说道,同时躬身为礼。“大人驾临此地,实令蓬荜生辉。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门口现出一个人来,身上穿的本是质地极为华贵的公卿服色,却有一半都是泥水,显然方才曾经坐倒在地。一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上通常带着骄矜、傲慢的表情,而此刻却有点气急败坏——这一位,正是被这里的自动门吓坏了的太政大臣。

“这门……”一眼看到晴明,仿佛见到救命稻草一般,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脸上的表情也转为惶恐。“晴明!出大事了!快快随我入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06

“怎么回事?”手中还端着酒盏忘了放下的博雅不知所措地问道。

“是皇上——”太政大臣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皇上出事了!”

“啪”地一声,博雅张大了嘴,手中的酒盏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在牛车上,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的太政大臣说出了事情的始末。前一日晚间,天皇正和太政大臣之女丽景殿女御打双陆为戏,突然觉得身体不适,便躺下了。当时女御还以为天皇是偶感风寒,也没放在心上。夜半时分,天皇突然惊醒,样子显得非常恐惧,还在说着火、妖怪之类的话,怎样叫也无法让他清醒。这才知道是有鬼怪附体。女御慌了手脚,连忙传召医师,同时让自己的父亲前来商议,于是有了之前太政大臣登门的那一幕。

“是这样。”晴明一直静听着太政大臣语无伦次的叙述,此刻方才开口。“皇上此刻情形如何?”

“还是老样子,一点没有清醒的迹象。因为害怕引起混乱,目前此事暂时还没有传谕百官。”太政大臣愁眉苦脸地道。“晴明,此事你一定要尽力而为,皇上是在我女儿那里出的事,万一有什么好歹,兼家大人也许会借题发挥,以此为借口,对女御有所不利。皇子还在襁褓之中,万事不能做主,这样的话……”

“明白了。这件事我自会解决,请勿担心。”晴明的语气一如既往平淡,声音中却有不容人怀疑的力量。

三人来到宫中,就在即将进入丽景殿的时候,突然有人唤了一声。

“太政大臣阁下。”

大臣回过头来,脸色突然一变。对面那人手上捏着一把折扇,涂抹着脂粉的肥圆脸上堆满笑容,正是藤原兼家。

“这么匆忙,要上哪里去啊?嗳,原来晴明也在,真是很巧,说起来有很久没见你上我那里去了吧?”

“呃……”太政大臣脸上阵青阵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担心出现乱局,所以暂且封锁了消息,但兼家在宫中耳目众多,自然是无法瞒过。此刻冷不防一问,大臣便难以作答了。

“大人说的是。”晴明若无其事地躬身。“久未登门拜访,甚是失礼。不过大人精神健旺,更胜往日,想必也无需在下效劳。”

“的确,”兼家用扇子遮住了口,发出一阵女人般做作的笑声来。“晴明,都说你的阴阳术法京中无二,从前我倒甚为相信;不过和这位法师相比,你只怕还要逊上一筹吧。”

随着他的话,从他身后的暗影里走出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眉目英俊端正,双耳垂肩,身着僧衣。

“啊!玄……玄……”博雅指着那人,吃惊地叫了起来。那僧人不动声色,双目低垂,没有望向任何人,用低沉稳健的声音说道:“僧人玄稷。”

(玄稷本是贺茂忠行门下,也是晴明师兄。父亲宇治亲王曾起兵叛乱,被杀后玄稷被逐出师门,有关故事详见卷八佛魔之间)

如果仔细观察,便可以发现阴阳师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晴明你这一次相当失职啊。身为阴阳头,连扫帚星的事情都没能推算出来,及时告知皇上,让皇上受到惊扰。如果不是玄稷洞悉先机,皇上此刻就要大难临头了。”

“这……情况不是这样的……”听到兼家如此说自己的好友,博雅忍不住要为晴明辩驳,但后者看了他一眼,用目光阻止了他下面的话。

“那么皇上他……”太政大臣忐忑不安地问道。

“正想告诉各位,你们可以不必去了。玄稷已经驱除了邪魔,现在皇上正好端端地在自己的寝宫中安睡呢。不过,”兼家的语气柔和之中夹杂着一丝狠毒。“真是罪过,这宫中原来还有不少阴人,这次皇上出事,也是因为和阴人太过接近有关吧?说起来这样不祥的女人留在宫中,毕竟是祸胎啊。”

“呃……”兼家的言外之意,分明指向自己的女儿丽景殿女御。太政大臣不由得张皇起来。他自己的势力地位全仗着天皇对女御的宠爱,一旦天皇相信了兼家的话,女御失宠,便要失势。

“说的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彗星临世,必有灾祸。这个时刻谨慎一些完全有必要,还是兼家大人思虑周密。”

“晴明——”博雅愕然地看着他,但晴明却仿佛没有听见。

“哈哈,只不过比其他人多些处理政务的经验罢了。”兼家有意无意地斜睨了垂头丧气的太政大臣一眼,啪地打开扇子,遮住得意的笑脸。“我已向天皇推荐了玄稷,后日子时,玄稷将在宫中作法镇压彗星。到时候,晴明也要一起来,即使是偷师,也可以学上一两手吧?”

说完这句,兼家便放肆地大笑起来。这轻侮的话让博雅面孔登时涨得通红,而晴明依然面露微笑,丝毫不以为忤地说道:“谨遵台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07

“真是太张狂了!”告别了心神不宁的太政大臣,一回到牛车上,博雅便愤愤不平地发起了牢骚。“怎么可以这样侮辱你!说起来从前不是还为他解决过不少问题的吗?”

“随他去吧。”晴明的神色满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与我无关。”

“无关?可……可他是针对你……”

“那又怎样?”琥珀色的眼睛中含着笑意,晴明把执扇的左手悠闲地搁在横板上。“夸赞也罢羞辱也罢,只是外来之物,对我这个人并无影响。我并不会变成他人想法中的那个人,而只能是我自己。”

“……不明白。”

“唔。就如天上的云,冬天的时候我们会责怪它遮住阳光,而到了夏天,又巴不得它为我们带来凉爽。但这些,都只是别人的想象,对于云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它只是随自己的心意飘浮罢了。”

“那朵云……”博雅搔着头,迟疑地问。“是你吗?”

“哈哈,只是打个比方。”晴明这样说着,再次伸出手来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算了。”武士终于泄气地决定,不再为此伤脑筋了。“对了,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这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阴阳师一本正经地做出惊诧表情。“那男人既已康复,那就没什么需要我解决的问题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回去接着喝酒啰。”

“嗳,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对了,那个玄稷……他是宇治亲王的后人?”

“是的。”

“记得你曾说过,玄稷放不下心中的仇恨,”博雅继续照着自己的思路努力思考下去。“那么,他来到宫中,一定有他的理由……”

突然之间,博雅倒抽了一口冷气。“晴明!玄稷这一次,会不会也是为了报仇而来?如果这样的话,天皇不是很危险吗?”

“也许是吧。当然,也有可能不是。”

阴阳师漫不经心的态度反而激起了武士的怀疑。

“我说,晴明,你该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要是你瞒着我,自己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我可是会怨恨的!”

惊讶的神色从晴明眼中一闪而过。某些时候,呆头呆脑的武士拥有着超越常人的敏锐直觉,而这一点,甚至连他本人也并不曾完全了解。此刻,他正瞪大了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紧盯着晴明,在这样的目光下,掩饰成了一件极其为难的事。

“唔……相当厉害啊,博雅。”阴阳师低下了头,隐约可见唇边的笑意。

“什么?”

“博雅的猜测,非常接近事实。”晴明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打开了扇子,隔在两人之间,挡住了好友灼灼的目光。

“你是说……”

“扫帚星的传言,是玄稷散布出去的;如果我没有看错,那男人这次突然中咒,也是他的手段。”

“啊!”

“也就是说,后日的驱魔法事,将是一个阴谋。到那时,玄稷才会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吧。”

“那该怎么办?”武士焦急地说道。对自己的朋友,他有一种比其他人都要执著的奇特信心,尽管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玄稷的术法至少不在晴明之下。

“看情况吧。”晴明靠回车厢,继续揉着额头,同时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用令人恼火的无所谓态度说道:“说起来,偶尔玩玩这一类的游戏也不错,最起码有益身心。”

“喂!”面对好友的懒散表现,博雅显得无计可施。突然间,他的双目一亮,兴奋地摇晃起对方来。

“晴明!天皇此刻一定还不知道玄稷真正的身份,对吗?只要我们把他和宇治亲王的关系奏闻圣上,圣上就会有所提防,不再信任他了吧?”

“嗯。”

“那还等什么?赶紧掉转车头,进宫吧!”

“不。”阴阳师简单的回答象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为什么?难道这不是最好的方法吗!”博雅几乎把脸凑到晴明的脸上,大吼道。

“也许是,不过我不会那样做。”

“嗳?至少要有个理由!”

“博雅。”阴阳师睁开了眼,一道罕见的锐利光芒一闪而过,如同黑夜中的电光。“假如有人提出要和你决斗,那么,你会为了畏惧他的剑术而以他的身份为借口拒绝吗?”

“当然不会。这可关系到武士的尊严!面对挑战,无论如何也不能临阵脱逃吧?” 博雅不假思索地说道。

“既然如此,”阴阳师微扬起头,笑容满面地看着对方。“我也不会。这就是我的理由。”

不知何时,恼人的秋雨已经停了,然而空气却仍然湿润,低垂的云朵象吸满了墨汁的棉花团,缀在昏暗的天空中,预示着下一场雨的到来。

这是一片荒凉的郊野,夜色掩映之中能够隐约看到地上突起的坟头,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两个蹲在一边的黑影。

“真无聊!”声音并非出自人的口中,而是一只不停摇晃着分叉尾巴的黑猫在发牢骚。幸好这里并无人经过,否则的话,倘有路人见到这样的情景,多半会当场吓昏的吧。

“住嘴!”回答的声音更加不客气。那是一个高瘦男子,有极浓的双眉和傲慢的面部轮廓。“让你来干活,可没让你说那么多废话。”

“呸呸,再怎么说我也是有身份的式神,对一只猫来说,火炉边才是该呆的地方。让我在这么冷的晚上出来吹风,真是亏你想得出啊……说起来都怪安倍晴明,肯定是那家伙的鬼主意!”

“少来这套,再跟我提什么身份的话我就拎着你的脖子把你扔进河里去!”

“吓唬人吗?”黑猫满不在乎地说道,丝毫不理会主人的威胁。事实上,两人之间的对话大多数时候都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的。“那正好,我还巴不得从此甩了你呢。象我这样又聪明又强壮的式神,留在你这儿真是明珠暗投啊!自古以来怀才不遇这一类话,说的应该就是我这样的情形吧?”

黑猫的名字是猫又,而它的主人则是贺茂保宪,也即阴阳大师贺茂忠行之子,安倍晴明的师兄。单从外界传闻来看,两人之间类似于同行的冤家,但真实情形如何,也许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

“别吵,快看!”

保宪的面色突然凝重起来,猫又也住了嘴。一点淡淡的微光在坟上闪耀起来,仔细看时却又散作了无数金色的粉末,缓缓地向上飘去,消散在夜空中。金粉越来越多,上升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瞬间将整个坟头照得通亮,然后又慢慢黯淡了下去。

“那是……”猫又忍不住插嘴道,“晴明的……?”

贺茂保宪沉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07

“晴明在哪里?”此时此刻,徘徊在土御门宅第之外的博雅,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门是紧闭着的,里面并没有灯火。自从前一日两人从宫中返回,他就失去了晴明的消息。而在记忆中,如此避而不见的情形在两人相识以来尚未出现过。

微微湿润的空气扑打在博雅的脸上,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脑海中清晰地记起明日子时便是玄稷约定作法驱魔的时刻。

“还是进宫去,跟圣上说明玄稷的身份……”

“嗳,如果这样做了,晴明一定会怪我的吧……”

两种想法不时顽固地交替出现。相识至今,他不曾违拗过晴明的意愿,只有这一次例外。不知为何,晴明的神态令他放心不下。那种“有什么事要发生了”的强烈直觉令耿直的武士坐立不安。

“管他呢,总之,不能袖手旁观啊!”一想到晴明带着微笑的脸,博雅突然抿紧了嘴唇。“也许,我能够帮上晴明的忙也说不定。”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大门倏地打开了。一个白衣的人影出现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啊!你在!”大喜过望的博雅走上前去。“在也不说一声,让我等了这么久……嗳,你这是……”

喜悦的表情慢慢变成惊愕。眼前的晴明脸上突然出现了笑容,并不是自己熟悉的、略带着调侃却始终让人有温暖之意的微笑,而是一种透骨冰寒的冷笑。

“不对!你不是……”这句话没有说完,博雅觉得眼前暗了一下,自己便沉入到无边的黑夜中去了。

“……菩提萨埵耶摩诃菩提萨……”一阵紧似一阵的诵经之声传来,入耳动心。强大的念诵之音汇合成一片洪流,汹涌澎湃的浪涛向人袭来,正是这声音惊醒了博雅的幻梦。

“呃……”摇晃着尚有几分昏沉的脑袋,博雅向四面看去。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石台,四周一片漆黑冰冷,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使劲揉了揉眼睛,适应了一下这里的光线。目光转向自己的后方,突然停住了——就在一片漆黑中,有一抹耀眼的白色,静静地躺在那里。

“晴明?是你吗?”武士试探地叫了一声,但没有得到回答。突然之间他想起了昏迷之前的情形:自己是在晴明家门口被一个有着和他同样相貌的人带走的。莫名冰冷的恐惧立刻攫住了他的心。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佩刀居然还在。刀柄冰冷的感觉令他稍稍安心了一些,于是他一手握刀,全神戒备着,一边缓缓向白色人影靠近。

“哈哈。”

“谁?!”神经已经紧绷到极点的博雅刷地一声抽出了手中的长刀。

“是我。”

诵经的声音在这一刻停止。博雅这才看清周遭的形势。似乎是一个方形的戒坛,戒坛周围站立着十多尊形态各异的彩塑佛像,神情姿势栩栩如生,狰狞恐怖;而刚刚的诵经声便是从这些木雕泥塑口中发出来的。

“你又是谁?快出来,装神弄鬼的,算什么好汉?”博雅大叫道,与其说向对方示威不如说是为自己壮胆,话与话之间听得出断断续续的牙齿打战声。

“呵呵,我不需要装神弄鬼,因为我就是神。”

“你是神?”突然想起了这声音有几分耳熟。“玄稷?”

佛像的旁边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尽管看不清相貌,可那身形却的确令人过目难忘。

“真是你!”博雅脱口而出。“喂,我说,干吗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来?”他站起身,朝玄稷所在的地方走去,可一到佛像周围,立刻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烧灼的感觉,连忙又退了回来。

“很简单,因为不能让你这个凡夫俗子坏了我的事。”

“坏了你的事?”武士仍在懵懂之中,突然想起昏迷之前自己的打算,“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晴明说的没错,你果然有阴谋!”

“哼。”对于博雅过于迟钝的反应,玄稷不满地嗤之以鼻。“安倍晴明居然会看重这样一个傻瓜,看来我也太高估他了。”

“喂,骂我可以,别侮辱晴明!就算你抓了我,晴明也一样会阻止你的!”一想到自己这个奇特的好友,博雅的心中便没来由地一热,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双微微上扬的琥珀色眼眸,以及其中透露出的自信与智慧的光彩。“这世上可没有晴明做不到的事!”

“哈哈,晴明吗?他现在已经自身难保,活不过今晚了。”

“胡说!”

“看看你身后吧。”玄稷高傲地仰起了头。

博雅转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盯着方才地上那毫无生气的白色人影。“这是……”

“就是你那位无所不能的朋友啊。”玄稷的声音冰冷,含着一丝嘲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08

“不……不可能!”声音在走近地上人影的时候突然消失了。那人安静地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前,尽管光线黯淡,修长的眉眼与微微上翘的唇角仍然清晰可辨。

“晴明!”武士的喉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发出喑哑的声音,同时扑过去,摇晃地上的人。手中感受到的是冰冷的肌肤,以及僵硬如石块一般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中咒,中了我的咒。”自称为神的僧人傲慢地说道。

“呸,晴明怎么可能中咒?他本人就是阴阳师!”

“真愚蠢啊……”玄稷不带感情地感叹道。“阴阳师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受到咒的束缚。不过,这也花了我不少功夫。为了得到可以制住安倍晴明的印符,我还特意去了忠行那老鬼的坟墓。”

“忠行……你是说贺茂忠行?”博雅呆呆地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玄稷不耐烦地说。“不过,没必要跟你说这个。对于我来说,你只是一只蝼蚁。”

他挥了挥手,双眼在黑暗中熠熠闪光,咒语一般的诵经声再度响起。“等着看这个属于我的崭新世界吧!至于晴明,再过半个时辰,你就该跟他说再见了,当然,是来生再见。”

“混帐!”博雅叫道,眼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大笑着消失在眼前。单调的诵经声此刻听起来分外刺耳,心脏被这声音压迫得无法跳动,孤单和恐惧占据了整个心灵。

“晴明!”

怀中的人依然冰冷,看不出一点生命的迹象。

“喂,和我说话吧,要不然就点点头,或者笑一笑,这样真让人难过啊!”说到这里,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要是没有晴明了……就剩下我一个……该怎么办?你那么聪明,你是知道的,对吧?那就起来,告诉我,别什么都不说就走。”

滚烫的眼泪滴在冰冷的脸上。突然想起晴明不喜欢这样,武士赶紧伸出袖子,手忙脚乱地擦拭好友的脸庞。但不顶用,更多的眼泪就这样倾泻下来了,连眼睛也被泪水完全迷住。

“对不起……”无意中手捧到了腰间的叶二,心中突然现出一丝光亮。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叶二凑到颤抖的唇边,吹奏起来。刚开始的时候几乎不成音符,可逐渐地,那一部分属于乐师的灵魂在他身上复活了,不可思议的笛声回响在整个戒坛之上。

有相逢的喜悦,有离别的悲伤;有相知的契合,也有失去的迷惘。笛声并非语言,然而其中所包含的意思,却是言语所不能及的,那是从内心深处直接流淌而出的呼唤,也只有这样的声音才可以直达心灵。这样吹着笛子的博雅,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甚至忘记了怀中的晴明。最简单的形容便是:博雅本人,已经化入了音乐之中,并非人吹笛,却是人与笛融成了一体。

就在这一刻,四周的佛像开始摇晃起来,诵经的声音也逐渐低落。然而博雅本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笛声未曾停止,他还在自己的世界中。直到一曲终了,他突然惊醒,才发觉周遭是一片死寂。

“晴明……”怀里的人还没有苏醒。可就在此时,身后有一个带笑的声音说道:“博雅。”

武士大惊回头。佛像已然倒塌,身后,纤尘不染的白色的狩衣在黑夜中闪着淡淡的光芒,而温和的微笑如同阳光,照亮了那张熟悉的脸。

“这……这……”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博雅突然想起玄稷假扮晴明诱骗自己一事,登时警惕起来,拔出佩刀横在自己和晴明身前。

“混帐,又想来骗我?告诉你,我不会上当的,要么你救活晴明,要么你就连我一起杀了。”

站立着的晴明脸上现出了惊愕的表情,但很快,他扬起了眉毛,表情变得相当古怪,似乎是在拼命忍住笑意。

“唔……为什么要连你一起杀了?”

“呸,少废话。我倒是想和你同归于尽,不过,我知道不是你对手。既然如此,不如直接让你杀了我。”

“杀了你的话,”这个晴明慢慢走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我就听不到这样的笛声了。而且,谁来陪我一起喝酒,谁来帮我带草菇呢?”

“嗳?”听到最后一句,武士突然怔住了。

“哈哈,博雅。”对方大笑起来。

“很庆幸我没有真的中咒。否则的话,刚刚的笛声就听不见了。博雅的笛子,我很喜欢。”也许是错觉,那琥珀色的眼中闪过一丝微湿的光芒。“非常喜欢。”

“什么!!”

武士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白衣人的鼻子。

“你……你……你真是……”

“嗯,真是。”

“那他……他……他不是……”这一指却是向着地上的晴明。

“嗯,不是。”

“嗳!”

真正的阴阳师微笑着念动咒语,回头再看,地上的人已经变成了一块白石。

“啊……”博雅只能倒抽冷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很抱歉,博雅,这次把你也连累进来了。但是这件事不能泄漏,如果让玄稷知道我没有中咒,那么他的计划就不会按时进行。”

“所以你和玄稷,你们俩个就把我当作傻瓜,对吗?”武士气呼呼地打断了晴明的话。

“没有。”

“没有?无所谓了,你就承认吧,我的确是个傻瓜,这我也知道。”仿佛觉得这样还不能解恨,博雅伸腿踢了地上的白石一下,但立刻痛得龇牙咧嘴,抱住了自己的脚。

“那是石头,不是我。”晴明含笑提醒,同时指了指自己。“如果确实很生气,可以往这儿打。”

“呸!我可没那么无聊!”

“唔,既然没事了,就跟我走吧。”

“去哪里?”

“去阻止玄稷。”

“好!”这个严肃的话题令武士立刻忘却了所有不快,猛力点头。晴明却又回过头来,用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道:“要是顺便的话,也来拯救一下那男人和平安京。”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4-29 03:09

接近子时,天上的阴云已经散去,露出满天星斗。快步奔跑着的博雅突然停了下来,“啊”地一声惊叫,充满了惶恐。

“怎么了?”

“快看!”

就在天庭正中,一颗看上去硕大无比的亮星正缓缓飞来,身后拖着极长的白色雾状彗尾,横扫了半个天空,令所有星辰都黯然失色。从这个角度望过去,那彗星似乎马上就要向地面坠落一样。

“天哪!是扫帚星……”

“唔。”晴明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真可怕!晴明,你……确定没事吗?”

“如果只看天象,不会造成大的损害。不过,很多时候,变乱存在于人心中,却借着天象显露出来。”

“什么意思?”

这时候朱雀大道上突然多了许多人,无数火把闪耀着,人声嘈杂,人影杂沓。他们不分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全都俯伏在地上,不停跪拜,口中念诵着佛经,每一双眼中都是不知所措的惶恐,

“天哪!真的来了!”

“救救我们吧!”

“末世就要到了吗?”

一片混乱中夹杂着孩子惊吓的啼哭、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男人绝望的吼声,以及火把燃烧所发出的毕毕剥剥的声音,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晴明不为所动地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恍如未闻,而博雅只能紧紧跟随着前面的白色身影。

突然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天象是在示警!大人老爷们犯下了罪过,连老天也不肯饶了他们!凭什么他们的罪过要我们承担?凭什么要我们赔上这条性命?”

这句话如同撒入油锅中的盐,一下子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对!我们是无辜的!”

“要惩罚也该惩罚那些坐牛车的老爷们,我们可从来没害过人!”

“拿他们祭祀天神!这样天神就不会发怒了!”

“天皇不是天照大神的化身吗?为什么他不向天神祈求,保佑我们的平安?”

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最后变成了齐心合力的呐喊:“到宫里去!到宫里去!”随即,人群象疯了一样,涌向宫门。守门的侍卫不知所措,开始还拿着武器驱赶人群,逐渐地人群越聚越多,推搡中有人跌到了,便被人踩在脚下,发出惊心动魄的惨叫。

“快关上门!”

卫队首领见情势不妙,大吼道。朱漆的宫门轰然关闭,将愤怒的人群拦在了外面。然而这并没能使情况改观,已经失去理智的人们向宫墙上爬去,还有一些人将手中的火把扔向大门,试图烧毁它。

“晴明……”博雅拉住晴明的衣袖,忐忑不安地叫道。后者微蹙起一双清秀的眉,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

“果然如此。”

“该怎么办?”

“留在这里,别动。”

“可是……”

“相信我,不会有事。”

说完这句话,晴明便向人群中走去,步履从容,神态安然,仿佛眼前并非暴乱的民众,而是殿上的同僚。白色的秀颀身影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分外触目。

火把将宫门之前照耀的如同白昼,那些白日里温和善良的面孔,此刻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中显得狰狞可怕。晴明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身前之人的肩膀。

“谁?!”那人回过头,是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大汉。

“借过一下。”

“嗄?”

不等他回过神来,眼前这个白衣人一拂衣袖,自己的身体突然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围在一起的众人被他推得东倒西歪,站不住脚。就这样,随着晴明前进的脚步,人群自然而然地闪出一条通道来,一直来到了宫门外。

“看,那个人!”

“怎么回事?”

此起彼伏的惊呼响起,而晴明不为所动。宫殿前有一块柱石,本是竖立旗杆所用,此刻旗杆已经被人挤倒,柱石却依然还在,他便轻捷地一跃而上。顿时,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他,嘈杂声也逐渐静了下来。风吹起白色的袍袖,原本带笑的脸此刻看上去竟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我是安倍晴明。”晴明拍了拍扇子,示意人群安静,随后开口说道。声音沉稳安详,一如往常。“主管阴阳寮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是那位京城第一的阴阳师吗?”“真的是晴明大人!”人群开始交头接耳。这个名字在京中早已是家喻户晓,不仅因为他传闻中令人敬畏的高超阴阳术,也因为在百姓的想象里,这个人已经变成了许多神奇传说的一部分。他那种与世疏离的淡漠甚至是高傲禀性,并没能让想象减色,反而增加了神秘感。在这样的混乱之中,能够看到阴阳师这般迥然不同的从容态度,无异于让溺水之人瞥见了茫茫大海中的帆影。大家开始安静下来,刚才的暴戾与绝望此刻都已渐渐平复,激动的神色褪去,所有的目光凝聚在阴阳师的身上,充满了期待。

“祭天仪式正在宫内举行。”晴明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声音在静夜中传得很远。“一个时辰之后,彗星便会被赶走,在这一个时辰之内,我将调遣丁甲神将守护京城,击杀游魂野鬼。此刻,所有人都要回到自己家中,门户禁闭,不可出来,否则的话,将会招致误伤。听清楚了吗?”

人群面面相觑,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壮汉嗫嚅道:“可是,那扫帚星不是会来伤害我们吗?”

“有我在,自然会保护大家的安全。”晴明微微仰起头,温和的语声却有让人信服的力量。“现在开始,所有人都必须回去,记住,一个时辰之后,方可出门。”

这句话说完,有些脑筋伶俐的人便开始转身向自己的家中跑去,略微愚笨些的看见别人在往回赶,自己也连忙争先恐后地跟上,过不了片刻,刚刚还人头攒动的宫门已经是冷冷清清,只剩下一地被丢弃的火把。当然,还有那个唯一没有离开的人——源博雅。

“晴明……”武士走上前去,迎着自己的朋友伸出了手。“这一个时辰……”

“有一个时辰足够了。按照这颗星飞行的速度,一个时辰之后就会自行消失的。”

晴明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拉住他的手,从柱石上跃了下来。随后对着宫门里的侍卫说道:“开门吧,我要进宫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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