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妻》--作者:冷夕
第一章 名字的问题帝高阳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
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
兆赐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
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
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
纫秋兰以为佩。
——《离骚》
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岁月。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做梦的,或者,根本就不应该有像梦中的经历一样的想法。可是,我却不知道,在那一段梦幻的故事里,究竟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金刚经》里边说,世事如梦幻泡影,反过来说,梦幻和泡影,也许就是真实的世事。庄生晓梦迷蝴蝶,到底蝴蝶是庄生的梦,还是庄生是蝴蝶的梦?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同样,梦中的我是真实的,还是现在的我是真实的,我也弄不明白。所以,我将要把自己梦中的经历,也许是真实的记录,一点一滴地写出来,这看起来似乎很荒唐,但我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前贤的这一首诗,可能才是我心中真实的写照。
那时是什么时代,是什么地方,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也许是太平盛世之年,蓉桂竞芳之月;但也有可能是在兵戈乱世,蛮荒之地。但这些又有什么重要呢?在那个时候真正让我一生引以为憾的,是我没有一个好名字。
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他们是非常注重名义的。没有一个好名字,如何能够服众,又怎么配有一个好的命运?也许我一生中悲苦的命运,就是从我命名的时候开始的。
我的名字叫吴笛。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给我取这个名字。他最喜欢屈原的《离骚》,所以知道在男孩子出生的时候要给他取个好名字的。屈原在《离骚》中说:“皇览揆余初度兮,肇赐余以嘉名。”屈原的老爸觉得这个儿子不错,所以给他取了个好名字:“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于是我父亲也决定给我取上一个好名字,从此,我就叫做吴笛。
按照道理说,这个名字应该算不错。况且我父亲又是方圆数百里之内有名的大儒,学问是很不错的,他给我取的名字,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你看吧——吴笛,不就是无敌的谐音吗?其实要是真的能够无敌天下倒也就罢了,像现在的那些YY小说的主角一样,可不幸的是,我却不能做到这一点,更进一步说,我连男人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
吴笛,也就是没有笛子。想我们男人身上,哪一个部件可以称之为笛子呢?不用我说你们一定可以明白的,那就是最重要的——小弟弟啦。一个男人,却没有小弟弟,还算男人吗?可惜开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天阉。现在想来,父亲之所以要给我取这样的名字,恐怕是当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我的异样,他所做的,不过是顺其自然而已。
后来我也曾问过父亲我出生时的情况,可笑的是他竟然告诉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有人向他托梦的事。这的确是无稽之谈,但父亲却信誓旦旦向我保证这件事是真实无疑的,而我家那些仆人也作证说,当我出生时,彩霞满天,异香满室,空气里面居然回荡着“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和人世间少有的庄严肃穆的音乐声。
听到这些事情,对自己的身世,我不免又产生了疑问。不过在我成长的时候,这些疑问都还藏在我的心底。那时候的我,是幸福而快乐的。
我的家是一个官宦之家,家里面有万顷良田,无数牛羊,仆役成群,就是那宝马名车,也拥有许多,算得上一方巨富。父亲又是三代单传,对我的宠爱可想而知。但在这宠爱之中,却隐隐然有些危机。只是年少的我不识愁滋味,并不知道这危机就来自我的身上,想我世家公子,长得又是这样风度翩翩,俊逸不凡,正是享受生活的时机啊。
一直到考上了秀才,我才明白,生活还真的是不简单。
我的父亲名叫吴忧,曾经担任过江西提刑按察使,现在已经致仕还家。他年纪已经有六十多岁了。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今年十六岁。父亲老来得子,对我十分宠爱,而我,似乎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在十五岁那年,我参加府考,一举而中了秀才。虽然秀才也还算不了什么,天下士子,进士举人,举不胜举,更不用说什么秀才了。但父亲很高兴,还在家中摆了许多桌酒席庆贺。这对于他来说,是很少见的。
自我出生以来,似乎就没有见父亲笑过,反而常常听见他说些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或是“若傲氏之鬼馁尔”这样的话,然后号啕大哭,最后又大量饮酒,醉倒在地。
我想去问他为什么,但娘把我给牵住了。我扭头看娘,才发现她原来也是泪流满面。
我娘今年五十岁,也是名门大户的闺女。我的外公张先,曾经当过东阁大学士,我的舅舅张忠,现在是吏部尚书。娘长得很漂亮,年轻时候是远近知名的美人,后来嫁给了爹,而爹那时侯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秀才。
只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常常在屋子里面一个人偷偷哭泣,但她为什么哭泣,我却一点都不明白,或者,我是一个迟钝的人吧,竟然不知道,这都是因为我的“笛子”的缘故。
在妈妈哭泣的时候,爸爸就去安慰她,而这时妈妈就会劝爸爸纳妾。“纳妾”是什么,我不知道,在我的家中,有仆人,有使女,可就是没有“妾”这号人。
妈妈常常说:“老爷,我对不起你,你要是不纳妾的话,吴家就要绝后了!”
可爹就是不肯,他说:“你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呢?况且,小笛也不是没有希望的。”
我有什么希望呢?是考取举人,还是考中进士呢?我家是官宦世家,爹应该是希望我也能出来做官吧!
所以我读书很用心,做八股文章的时候也是一丝不苟。虽然我不喜欢八股文,我喜欢汉朝的辞赋,唐朝的诗歌,宋朝的长短句,和元朝的杂剧以及近代的传奇,也喜欢庄子的《逍遥游》,屈原的《九歌》和韩愈的那些气势磅礴的文章。但既然考试要用到八股文,我也就很用心的去做它。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将徙于南溟也。南溟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直上者九万里。去以日月息者也。”这世界上,真的有鲲和鹏,真的有北溟和南溟吗?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这世界上又真的有山鬼吗?或者如宋玉所说的神女那样,朝为行云,暮为布雨呢?
而书上所说的“巫山云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先是去问爹,他开始又羞又气,几乎要对我动家法,后来却又长叹一声,放过了我。而娘却只是哭个不休。
这世界真的是很奇怪啊。
从小的时候,家里的奴仆就对我指指点点,我问他们为什么,可他们一看到我饿了近他们,就闭口不言了。我记得有一首古诗:“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越,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仆役们呢?他们这样做,难道也是为了捕捉鸣蝉吗?
在我九岁的时候,就有许多漂亮的姐姐们来服侍我了。她们的名字叫做春梅、夏荷、秋菊、冬雪。一年四季的景色各不相同,而四位姐姐的容貌装束也都不一样。
春梅姐姐面貌和善,眉眼之间,都蕴涵着一种笑意,让人忍不住要去亲近她。她喜欢穿一身淡青色的衣服。
夏荷姐姐热情大方,对我也是十分喜爱。她喜欢穿粉红色的衣裳。
秋菊姐姐则十分素雅,她总是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让你有一种舒心的感觉。她爱穿鹅黄色的衣裙,人淡如菊,是对她最贴切的评价。
最特别的要算是冬雪姐姐了。她总是一副素白的打扮,和人说话也有些冷冰冰地。不过她的肤色最好看了,莹白如玉。
她们都是我母亲的使女,年岁都还不大,只有十三四岁。听我母亲说,有一年黄河决堤,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四位姐姐的父母都去世了,她们是无依无靠的孤儿。那时父亲辞官回乡,母亲半路上看见她们四个人被人插上草标,等待出售。来买她们的,有两种人,一种人是妓院里的老鸨,买她们回去准备训练成妓女,还有一种人是饭馆里面的厨子,买她们回去不是为了烧火打杂,而是将她们当成做菜的原料,叫做“地鸡”,据说味道十分不错。母亲见她们可怜,不想让这四个可怜的女孩子成为妓女,甚至被人吃掉,就将她们买了下来,作为自己的使女。她们四人也因为被母亲救出火坑,而对母亲忠心耿耿,后来母亲让她们来照顾我,她们二话不说,将我伺候得十分周到。
四位姐姐说是伺候我的下人,却和我同吃同睡同读书写字。我喜欢和她们在一起进餐,也喜欢她们陪伴我读书写字,帮我在天热的时候扇风纳凉,天凉的时候为我在砚台中呵气磨墨。
但我,却不喜欢和她们在一起睡觉。
我平时读书写字到深夜,感到十分疲倦,想要一个人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她们却都爬到了我的床上。我的床是特制的木雕花大床,可以躺上五六个人。但我还是不习惯,想要她们下去睡,她们却说:“我们都是夫人买来的丫鬟。夫人说,我们以后都是少爷的人了,白天要服侍少爷读书写字,晚上要为少爷侍寝暖床。”
侍寝是什么,暖床又是什么呢?我都弄不懂,反正以后我是没有办法一个人睡安稳觉了。
和四位姐姐一起睡觉的时候,呼吸之间,便可以闻得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如春梅般蕴籍,如夏荷般奔放,如秋菊般淡雅,如冬雪般悠然,让人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全身十万多个毛孔,仿佛都用热水洗过似的,畅快淋漓。而辗转反侧间,又可以碰到四位姐姐细腻的肌肤。那又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让人如同触摸到蓝田美玉,却又比玉石软滑,如同投身山涧温泉,却又比温泉水更细致。
这些,都让我有一种冲动。但这种冲动是什么呢?我又一时说不出来,或许是像《西厢记》里面所说的那样:“软玉温香抱满怀”吧!
这种冲动,让我难以入睡,但更让我难受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第二天,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娘:“娘!你让四位姐姐到其他房间里面去睡觉吧!”
娘问道:“怎么,你不喜欢和她们一起睡吗?或者,是你觉得男女授受不清呢?放心吧,以后她们都是你的人,不管你做些什么,她们都不会在意的。”
听了这样的话,我感到有些诧异,或者说是惊奇吧,娘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好像我对四位姐姐做了什么事情似的。
“不是这么回事啦!”
“那是怎么回子事情呢?”
“娘!四位姐姐每天晚上都要腿呀脚呀的放在我的肚子上,让我喘不过气来。还有——”
“还有什么?”
我红着脸说道:“她们喜欢摸我的大腿根。”
周围的奴婢没有不笑的,而春夏秋冬四女却都羞红了脸。娘将奴婢们喝退,这才对我说:“儿啊,如果你不是天阉的话,我又何苦如此呢?”
接着又对春夏秋冬四女说道:“你们也看到了,我儿子身体有残疾,恐怕一辈子都不能人事了。我也不要你们的身价钱,你们愿意离开的话就离开吧!”
四女却都跪下来说道:“夫人,我们身受夫人大恩,生是少爷的人,死是少爷的鬼,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少爷的。”
娘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掩面痛哭,而四女也哭成了一团。
残疾是什么?天阉又是什么?我弄不明白,只是从此以后,四位姐姐再也不对我上下其手了。
第二章 婚姻的问题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
主此盛德兮,
迁于俗而芜秽。
上无所考此盛德兮,
长离殃而愁苦。
——《招魂》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也一天天地长大,慢慢地,我也长成了一个俊朗的书生,旁人见到我,便道是潘安再世,宋玉复生,也不过如此。潘安和宋玉,我都知道,那是古书上有名的美男子。我有他们那么美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同窗一个个都成了婚,虽然他们都没有我长得俊美。
我也想要结婚,便对爹说了。爹听了之后,只是长叹一声,便没有什么言语。
结婚是什么?
其实我并不大懂。但我多少还是知道那么一点点。结婚是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双方互相下聘礼,写下婚书。到了结婚那一天,新郎就会骑上高头大马,到新娘家里,用大红花轿,将新娘迎娶回家。然后两家都会大办宴席。席间新郎新娘要交拜天地,拜完天地之后,就会送入洞房。当然,这是我之所见,而我之所闻,却又有那么一点不同。
《礼记》里面有一篇《昏义》,讲的就是结婚的礼仪:“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是以昏礼纳采、同名、纳吉、纳征、请期,皆主人筵几于庙,而拜迎于门外,入,揖让而升,听命于庙,所以敬慎重正昏礼也。父亲醮子而命之迎,男先于女也。子承命以迎,主人筵几于庙,而拜迎于门外。婿执雁入,揖让升堂,再拜奠雁,盖亲受之于父母也。降出,御妇车,而婿授绥,御轮三周,先俟于门外。妇至,婿揖妇以入,共牢而食,合卺而饮,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
同圣贤经典比较起来,我所见过的许多婚礼,包括我同学的婚礼,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儿戏,难道他们就不明白“敬慎而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的道理吗?
当然,世易时移,也不能说他们按照习俗所做没有道理,比如,闹洞房这个经典上没有记录的习俗,就很满足了我对洞房的好奇心。只不过,进了洞房之后,到了晚上,更深夜静的时候,新郎新娘会做些什么呢?我就不知道,书上没有这样的记载,也没有人告诉我。
我有一个同窗,他叫南宫贺(这个名字来自于西门庆),刚刚结了婚,想来对夫妻洞房之事是颇为熟悉的了,于是我就去问他:“南宫兄,古人云‘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乃是人间两大喜事。金榜题名我是知道了,可这洞房花烛又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呢?”
南宫贺一脸讶异地看着我,许久方才哈哈大笑道:“吴兄,想不到你还是一个童男子啊!不过这也难怪,令尊古板得紧,不然也不会在你十七八岁的时候也不给你寻一房媳妇。吴兄要真是想知道洞房花烛是怎么回事的话,今晚请跟我来。”
到了晚间,南宫贺果然准时来到我家,他对我娘说,是要带我去参加一个诗会。所谓诗会,就是以诗会友。文人学士的应酬多,这是娘亲也知道的事,所以就放心让我同南宫贺而去,只是嘱咐我早点回家。当然,如果娘亲知道南宫贺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的话,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让我走的。
那么南宫贺究竟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随同南宫贺左拐右拐,来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我举目望去,只见上面挂了一块匾,却是“倚红楼”三个字。虽然我很少出门,但这并不代表我就完全是个对社会懵懵懂懂的白痴。“倚红楼”,不就是青楼楚馆么?我悚然一惊,便要转身离去,南宫贺却一把把我抓住,说道:“老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连连摆手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南宫兄,我可不想学杜牧。”
南宫贺却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吴兄,你不是想要知道洞房花烛之事吗?只要你进去,就一切都明白了。”
“可这毕竟是青楼,我们文人雅士——”
南宫贺一下打断我的话:“文人雅士又怎样?还不都是血肉之躯。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苏东坡与名妓朝云的故事么?就连我们的学官大人,也不见得有多清白。前几天,你因病没来上课,所以不知道发生在学宫的一件大事。一个妓女堵在学宫的门口,口口声声要让学官大人拿夜度钱,羞得学官大人恨不得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学官大人的事情我不清楚,苏东坡的故事我却是知道的。苏老年老的时候,流放岭南,同行的,只有名妓朝云,结果东坡先生被伺候得十分舒服,“不辞长做岭南人”了。虽然我的才学比不上苏轼,但如果我能在这里遇上苏小小、薛涛、绿珠、朝云,甚至梁红玉一般的人物,也算不枉此行了。
就这样,南宫贺连拖带拉,把我弄进了“倚红楼”。“倚红楼”果然是名副其实,楼中的女子大多是中上之姿,虽然比不上春夏秋冬四姝,却也各有特色。
来到“倚红楼”中,便有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迎上来,对南宫贺说道:“南宫公子,你有好久都没有来了,楼里的姑娘,可都想着你呐!难道是因为新婚燕尔,就将姑娘们忘了不成?”
原来她就是这楼中的老鸨,听她的口气,南宫贺也是这里的常客了。南宫贺一边回答道:“哦,是吗?”一边轻轻拍动老鸨的圆翘的臀部,还在她圆滚滚的胸口摸了一把。这样粗俗的动作,看得我都要呕吐了。
老鸨摆脱他的纠缠,来到我的面前,道:“这位公子面生得很,想必是第一次到青楼来玩耍吧!”说完,上半身就向我饿了过来。她穿着薄纱外衣,一件红绸肚兜紧紧地箍住她浑圆的胸部。她这么一靠,头一低,胸前那一片赛霜欺雪的肌肤就露了出来。这样艳丽的场面,令我直眩眼睛。
南宫贺怕我吃亏,连忙走过来,说道:“我这位兄弟虽是初来贵地,品位却很高,一般的庸脂俗粉他还看不上,今晚就让凝霜妹子来陪伴他吧!” 在来这里之前,我就听学院里面的人说过,凝霜是“倚红楼”中的头号名妓,不论是才学品貌,还是房中技艺,都没得说。看来南宫贺是想让我对这里留下一个好印象,连名妓都抬了出来。
老鸨将南宫贺拉到一边,道:“这小子,他能行吗?”
妓院之中,姐儿爱俏,老鸨爱钞,这两点,乃是颠仆不灭的真理。听老鸨这么一说,南宫贺说道:“我这位兄弟,家中有良田万顷,骡马成群。至于品貌,大姐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老鸨得到了保证,又看见我的相貌确实不错,就同意由凝霜来服侍我。
一个小丫头,年纪大概有十一二岁,长得也还算清秀,只是在着烟花之地,耳濡目染,也不知道学会了多少污秽的东西。她打着一盏灯笼,将我引到了有间厢房,上书“金龟居”三个字。
“公子请先休息一下,我家小姐马上就来。”说完,小丫头合上房门,就出去了。
金龟二字,出自李商隐的《为有》一诗:“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今夜,我会是凝霜的金龟婿吗?
临近“金龟居”的是“藏娇阁”,两间屋子只有一墙之隔。“藏娇阁”内住着“倚红楼”的另一位名妓,香云姑娘。
而南宫贺,正是这位香云姑娘的入幕之宾。“倚红楼”是一座木楼,房室之间的墙壁,全是木结构,隔音效果并不好。所以在“金龟居”中,可以很清楚地听见“藏娇阁”里发出的声音。只听见隔壁门“嘎吱”一声,想必是南宫贺进去了吧。接着便是娇滴滴的声音:“香云见过南宫公子。”
南宫贺会怎样回答呢?我坐在“金龟居”当中,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就开始猜测起南宫贺的行动来。他会做些什么呢?也许,南宫贺想要欣赏香云姑娘的箫艺,因为我常常听见同窗们说起,“倚红楼”中的香云姑娘吹箫的技艺可是一绝,让学院里的一个又一个才子流连忘返。
这一点,我可是丝毫不感到怀疑,因为《论语》中不是说过吗,孔子在齐国听到了《韶乐》,结果三个月没有吃出肉的味道来。音乐具有异乎寻常的魅力,让人们心陷其中,往往难以自拔。只不过知音难觅、众口难调,即使是一个好厨子也难以令所有的人满意,作为一个音乐家,想要迎合大多数人的胃口,也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我曾经听说过《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故事,心想,香云姑娘确实很不简单,能够做到老少皆宜,皆大欢喜,难怪南宫贺要去找她了。“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香云小姐能做到这一点,肯定花费了不少功夫,她这种敬业精神,实在是令人钦佩。比起她来,我们这些儒生实在是羞愧难当,自从国朝建立以来,少有能通五经,习六艺的大儒。天下这么多孔孟子弟,为什么就没有人能像香云一样尽忠职守呢?算了,感叹是没有用的,还是好好欣赏一下香云的吹箫技艺吧!
于是,我端坐下来,微微闭上眼睛,想要趁着这个机会,欣赏香云姑娘的美妙音乐了。
奇怪的是,过了半天,“藏娇阁”里面一点音乐的响动也没有,既不是《潇湘水云》,也不是《梅花三弄》,反而是一种奇怪的嗯嗯啊啊的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是香云姑娘不愿意吹箫,改为跳舞了?
可跳舞也不会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呀,我想,恐怕是香云姑娘生病了,而南宫贺又一定要香云姑娘吹箫,在这样的逼迫下,香云姑娘发出这样的声音,也是有的。
不行,我不能让南宫贺这样做!香云姑娘虽然是青楼女子,但她也是一个活灵活现的人。我们学习孔孟之道,讲究“仁、义、礼、智、信”这五种品德。博爱就是仁,因此,不管对方是干什么的,我们都要尊重人家,不要强迫人家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我决定了,马上走出“金龟居”,到隔壁去劝说南宫贺,香云姑娘有病在身,她不愿意吹箫就算了,大不了我们以后再来欣赏。
正当我想要到隔壁探望的时候,房门一下子打开了,一个美人儿进到房中,向我道了一个万福,说到:“奴家姗姗来迟,让吴公子久等了!”
我也向她欠身为礼,道:“没什么,我也不过等了一会儿而已。请问您就是凝霜小姐吗?”
她点了点头。
我这才仔细端详凝霜的容貌。果真是人如其名!那肌肤,那身段,无一不是万里挑一,比起春夏秋冬四姝来也毫不逊色。南唐后主李煜有一首词,恰恰就说出了凝霜容貌的绝妙之处:“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轻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裹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说道:“姑娘请稍等,在下有一事未办,还得出去一下。”
凝霜有些奇怪,一般的恩客见了她,无不像闻了鱼腥味的猫一样,恨不得一下子就扑将上来。可这位公子,对自己的美貌仿佛熟视无睹,不但没有表现出急色的模样,反而在这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夜晚,要出去办什么事情,真的是匪夷所思啊。
“不知公子所为何事,何不说出来,让奴家也为公子参详参详。”凝霜在“倚红楼”中素有“解语花”之称,能够让客人忘却心中烦恼,所以才能荣膺花界之冠,号称花魁。
“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隔壁的香云姑娘,自从刚才南宫公子进去之后,就一直呻吟不已,遮么是得了什么重病不成?”
凝霜扑哧一笑,心道此人果然是个未解风情的初哥,对于男欢女爱之事一点儿也不知情,便道:“公子千万不要过去打扰香云,香云此时不但没有生病,反而欢喜得很呢!若是公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去了,还会惹得香云不高兴呢!”
凝霜的话让我听了摸不着头脑,但转念一想,凝霜与香云极为熟悉,她的见解应该是不错的。于是便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却又发现凝霜还在屋中站着,便道:“瞧我,竟然怠慢了姑娘。姑娘请坐,待在下去为姑娘倒上一杯茶来。”
凝霜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慢慢地品尝着我为她沏的清茶。这是上等的黄山毛尖,茶水清澈甘冽,是不可多得的妙品。但凝霜似乎对品茶不是那么在意,她笑着对我说:“公子,你上我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喝茶吗?”
第三章 吹箫的问题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
而能与世推移。
世人皆浊,
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众人皆醉,
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醴?
何故深思高举,
自令放为?
屈原曰:
吾闻之,
新沐者必弹冠,
新浴者必振衣,
安能以身之察察,
受物之汶汶者乎?
宁赴湘流,
葬于江鱼之腹中。
安能以皓皓之白,
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
“当然不是,”我也笑着说道,“在下早就听说姑娘是名噪一时的花魁娘子,所以,想要和姑娘聊一聊。”
“聊什么呢?奴家才疏学浅,公子可千万不要见笑啊。”
“我们可以聊的事情很多啊,比如说,我很久以前就听说你们这里的香云姑娘吹箫技艺十分高超,不知道姑娘和香云相比,在这方面谁更出色一点。”
听到我这么一说,凝霜的脸一下子就全红了,她好像根本就没有料到,我居然会问她这个问题。于是,凝霜嗫喏着说道:“公子看起来衣冠楚楚,文质彬彬,怎么可以一下子就问奴家这个问题嘛,奴家虽然是个青楼女子,可公子问得这么直接,让奴家怎么好回答嘛。”
凝霜说话时,娇羞的样子十分可爱,我却被她的回答给弄昏了头脑,只好说道:“当然是照实回答了,如果你得吹箫技艺也不错的话,可以为我表演一下吗?”
凝霜点了点头,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我说道:“奴家得口技虽然比不上香云,但也不错啦。如果公子非要我这么做的话,那我也只好照公子的吩咐办了。”说完,她走到我的面前,跪了下来,面带红云,替我解开了腰带。
“你这是干什么?”看到凝霜的动作,我目瞪口呆。
“按照公子的要求,为公子吹箫啊!”对我的反应,凝霜也是一脸的不解。
“这也是吹箫?”我连忙抓住裤腰,重新系好了腰带,“那我平时吹的竹箫算什么了?”
听我这么一说,凝霜噗哧一笑:“公子,看来你是什么也不懂啊。青楼里面的吹箫,可不是公子想的那个意思。”
“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公子,就让奴家慢慢告诉你吧!”凝霜媚眼如丝,将她那丰满坚挺的胸部朝我胸前靠了过来,说道:“公子,奴家刚才胸口突然一紧,正痛得厉害,公子你就替我瞧一瞧嘛!”说完,便抓起我的右手,朝她的胸部摸去。
我猛地一个激灵,就算是春夏秋冬四位姐姐,夜夜与我同床共枕,也做不出这么大胆的举动来。于是我连忙抽回了我的右手。
凝霜受了一点小挫折,脸色略微一暗,但马上又恢复了过来。一只纤纤玉手,在我的胸前游移,另一只手,则放在了我的大腿之上。
我又吞了一口唾沫,道:“姑娘,你这是要干什么?”
凝霜嫣然一笑,粉面上布满了红云,道:“公子不是想要知道洞房花烛之事么?就让奴家来教你吧!”
我点了点头,便任凭凝霜摆布。
凝霜在我的身前,一件件地脱去了自己的衣服,还不断摆出各种姿势,展示自己优美的体态。一件件丝衣在空中飘飞,一阵阵芳香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要沉醉,但更美的,却是眼前玉雕美人一般的裸体。这真是一具绝美的裸体啊!全身上下,找不到半点瑕疵,而且是该高耸的地方挺立入云,该凹陷的地方又幽深静谧,令我忍不住想起一首诗来:“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帏含态笑相迎。娇姬好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这便是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香艳无比的诗正适合香艳无比的场景。
凝霜听见我念诗,心中十分奇怪,这位公子,怎么尽做出一些常人想象不到的事情呢?居然在这样重要的时刻念诗。其实我只是在默诵诗歌,称赞凝霜而已,在她的眼中,却是一副牛嚼牡丹,不知欣赏的模样。凝霜自己终于生气了,扑将上来,把我按倒在地上。她那高耸的胸脯,刚好不好地凑到了我的脸上。
虽然鼻中弥漫着芳香,我却有些喘气不及的感觉,于是奋力伸出双手,要将身上的人儿推开。两手要巧不巧地,按在了两颗紫涨的好像葡萄一样的东西上面。
“啊!”一声樱咛自凝霜的口中吐出,她对我说道:“看来你这小子还不算太笨。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小子的学习能力还真强,懂得以一反三。”
以一反三,”我挣扎着说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姑娘你可不可以从我身上下来,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虽然我自己却在不停地挣扎,凝霜却三两下剥掉我的上衣,说道:“公子别怕,一会儿之后,你就知道好处了。”于是凝霜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褪去我的中衣,又将白嫩的玉手,朝我的胯下摸去。
突然,凝霜全身一震,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然后又大叫一声:“啊!”凄厉的叫声回荡在整个“倚红楼”,不一会儿,便涌上来许多男男女女,大多是衣襟凌乱,未整云鬓。
老鸨先闯进来,问:“出了什么事?”
凝霜还光着身子,只用自己脱下来的衣服遮掩了重要部位,断断续续地说道:“他——他——没有男根!”
而身为受害者的我,正坐在地上,一件件地穿上被凝霜剥下来的衣服,两眼无辜地看着众人。
“不会吧!这么俊朗的公子,怎么会没有男根呢?”老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了过来,学着凝霜的模样,伸手在我胯下摸了一把,惊叫道:“真的耶,他真的没有男根!”
于是众人便随同哄笑起来。
老鸨笑够了,叉着手站在我的面前,道:“你这死太监,没有男根也居然敢跑到妓院里来。干什么,当人妖啊?如果不是看在南宫公子的面上,就把你送到衙门里去,现在还不快点滚蛋!”
我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站了起来,缓缓向着“倚红楼”外走去。我终于明白天阉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我生下来,就注定了我不能生育的命运。难怪父亲和母亲会那么伤心,有我在,就会让吴家绝后啊!
我决定离家出走。
现在,我的秘密已经被众人知晓,留在家中,只会被别人嘲笑。我受不了他们异样的眼光,到别处去,至少不会有人耻笑我。出了“倚红楼”,我没有回家,而是一直朝着城外走去。
经过了一夜的折腾,天已经蒙蒙亮了,我来到城门边的时候,正好赶上城门开启,我便混杂在人群里,出城去了。出了城门,走过吊桥,护城河便被我甩到了后面。晨风凉爽而又清新,拂面而来,足以让人忘记了尘世间的烦恼和苦痛。没有既定的目标,我只是漫无目标地走着,道路两旁亭亭的杨柳,也慢慢向我身后退去。走了约莫有个把时辰的样子,身后高大雄伟的城门楼也早已消失在地平线下方。太阳升起在东方的天空,投下炽热的光线来。
六月的天气,行起路来,是会热得汗流浃背的。道路正中间没有树阴,我只好沿着道路两旁的柳阴向前走。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个女郎的背影,她穿着素洁的衣裙,身边跟着一个小丫鬟,在柳阴下,缓缓地行走。
仿佛感觉到身后有人,那女郎转过身来,远远地望了我一眼。就在这一瞬间,我才发现,原来这位女郎,也是一位绝代的佳丽。她年约二十许人,妩媚中含着成熟,素洁中带着妖丽,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更有摄人心魄的魅力。正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美女。比起我的四位姐姐,她要漂亮得多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会相信,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美人!
但我此时,却是心如死灰。虽然从外表看起来,我是那么俊逸不凡,实际上,却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连阅人无数的青楼名妓,也被我吓跑了,更何况其他人乎!
于是我对传来的眼波不理不睬,只是埋头赶路。
那女郎多半是缠过脚的,走起路来,虽然看起来袅袅婷婷,实际上却是步子又小,迈出步子的速度又慢,不多时,我就超过了她们。这时,我听见身后的女郎对她的小丫鬟说道:“你去问一问这位公子,可是要到江南去呢?”
那丫鬟紧赶几步,叫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我虽然伤心欲绝,却也没有达到两耳失聪的地步。听到小丫鬟的呼叫,便转过头来,说道:“不知小姐呼唤在下,所谓何事?”
小丫头就问道:“公子可是要到江南去呢?”
我十分奇怪,她为什么要问我到不到江南去呢,于是便回答道:“如果我到江南去,又如何呢?”
女郎此时已经赶了过来,说道:“公子如果要到江南去,可否为奴家传递一封书信呢?如果奴家的娘亲在家的话,还可以当一回东道主呢!”
我离家出走,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现在替人家投递书信,也算是功德一件,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我答应了女郎的请求。
女郎便拿出一封信递给小丫鬟,小丫鬟又把信递给了我。我接过信,又问道:“不知小姐的娘家所居何处,姓甚名谁?”
女郎便说道:“奴家的娘家姓华,居住在秦女村,距离余杭北门三四里的样子。”
我应诺了。
告别了女郎二人,我便朝着运河码头走去。到了运河上的客运码头,我上了一艘到杭州去的大客船,走上了漫漫的送信旅程。
大运河纵贯南北,我所经过的,恰恰又是运河南段最繁华的一段。运河两岸都栽种着高大的杨柳树,据说,其中还有许多是隋炀帝时期栽种的隋柳呢!运河中南来北往的船只络绎不绝。看着这繁华的景象,我忍不住吟哦道:“都道隋亡因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客船中有人听到了这句诗,高声叫道:“好!”
我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个三缕长须的道士。那道士见我望向他,便招手让我过去,说道:“这位公子仪表堂堂,所见不凡哪!”
我作揖行礼道:“道长缪赞了。”
那道士端详我一阵,道:“公子印堂发亮,此一行恐怕要走桃花运了!”
我心中暗暗发笑,这个道士可真会吹牛,却没有想到他这一次认错了定盘星。我连男人最重要的东西都没有了,还走什么桃花运呢?
道士见我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捻须笑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公子好自为之吧!”
命里有时终须有,难道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命运吗?
经过半个月的航行,我终于来到了杭州。
那道士已经在扬州的码头上下了船。他虽然有些神神秘秘的,却是个助人为乐的大好人。我一路上多亏了他的照顾,明白了许多江湖上的事情。
所以,当他下船的时候,我还特地多送了他一程。分别的时候,他对我说:“公子好生珍重,此去山高水远,定然有一番不同寻常的经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自然有相会的时候。”
我和他会再相会吗?还是他只是在安慰我呢?怀着这样的疑问,我走进了杭州城。
古语有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果然不差,杭州确实是江南最繁华,风光最秀丽的地方。白居易有词云:“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自唐朝以来,江南的富庶就已经超过了江北。不过我这次来,并非为了观赏杭州的美丽景色,而是为了传递信件。
在杭州城北,我一路打听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秦女村究竟在什么地方,该怎样走过去。但既然那女郎说过,秦女村距离杭州城的北门不过数里之遥,我又何妨出城去找一找呢?
第四章 鬼耶,人耶?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予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山鬼》
出了北城门,太阳已经靠近西山了。我又向北走了四五里的样子,天色就全黑了。明月已经升起,星光也开始灿烂,四处的野草遮掩了路途,让我昏头昏脑的,辨别不出方向。地面坚硬,空气沉静,路沟却显得寂寞。由于天色渐暗,月光惨淡,我走得很慢,心中十分害怕,我也无暇欣赏和品味此时此景蕴蓄着的种种欢乐。我走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四处盛开着一丛丛的野攻瑰,空气里蕴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可此时,我只把它们当成阻碍我前进的杂草。要是在秋天,小路上会是坚果与黑草莓累累,就是冬天,也一定会留着珊瑚色珍宝般的蔷薇果和山楂果。但现在是盛夏,没有结出果实灌木其实就是一丛丛的荆棘.小路两旁,远近只有田野,却不见吃草的牛群或是羊群。远处树林和白嘴鸦黑魈魈的巢穴映衬着西边的天际。在我头顶的山尖上,悬挂着初升的月光,先是像云朵般苍白,但立刻便明亮起来,俯瞰着四周。
到这个时候,我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自己的冒险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何不在余杭城里边住上一晚上,明天再来探寻呢?你看这荒郊野外的,连个住宿的旅店都没有,叫我住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道路旁边,树木丛生的地方,有一座古墓,比起其他地方来,还算洁净一些,我想是不是就在这古墓旁边歇息呢?可是,我又害怕夜里跑来毒蛇猛兽什么的,让我也无从招架呀!我还年轻,虽然没有什么用处,连传宗接代都不行,可我也不愿意就这么成为野兽的口中食啊。
好在古墓两旁的树木比较高大,爬上去的话,应该可以避开虎狼吧。
于是我攀在树枝上,一步一滑地爬上了这棵大树,蹲在一个分叉的上面,闭上了眼睛。此时耳边只听见阵阵松涛,声声虫鸣,想那欧阳修写《秋声赋》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吧。我的心中忐忑不安,只盼着黑夜早早过去,阳光早早到来。从这里看来,人还真是向光的动物哩。
忽然从下面传来人声,我睁开了眼睛,从树上俯瞰下来,只见荒丘古墓,已化为庭院宛然;有一丽人,手中拿着一支玉箫,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旁边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手中拿着灯烛巾帙。佳人将玉箫送到唇边,一阵悠扬婉转的箫声便传了开来,正如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所说,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豁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我听得如痴如醉,在我的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箫艺,而不是香云或是凝霜那些乌七杂八的东西。
一曲完毕,佳人放下箫来,口中感叹道:“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这一首《西洲曲》,除了南风之外,恐怕也难以寻到知音了。”
听到这句话,我几乎就想回答说:“我不就是你的知音吗?”可是,话到了嘴边,我却不敢说出来。
旁边侍女回答说:“世事本就如此,小姐又何必萦怀呢?”
佳人点点头,道:“今夜月明星疏,十分清丽,华姑送给我的团茶,你们取出来烹一盏,我要赏此良夜。”
清丽,这样的景象也能算清丽?我都感觉十分恐怖了。这几个青年女子的身影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不是因为我喜欢她们,而是因为我感到害怕。她们是鬼魅吗?这么晚的天,居然在这个荒凉地方出现。我感到我的毛发全部竖起来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寒颤起来。
忽然一名侍女向我看过来,道:“小姐,树上有人!”
佳人惊立起来,朝我喝到:“哪里来的胆大狂徒,竟敢跑到这里来窥视人!”
我十分害怕,又没什么地方可以逃避,只好盘旋着从树上滑下来,伏在地上,请求宽恕。
佳人走了过来,端详我好一阵子,却转怒为喜,道:“公子面目清秀,不象是为非作歹的人,快些请起吧!”
我抬起头来,这才看清了佳人的面容。真不愧是绝代佳丽!我只听说过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故事,以为西施、王嫱、貂婵、玉环,不过都是传说中的人物,世上的女人,哪里会有那么漂亮。今天看到了这位美女,才知道古之人诚不我欺。就连我这种残缺的男人见了她都忍不住心动,更不用说那些正常的男人了。难怪“君王从此不早朝”,难怪会有“红颜祸水”的说法!
她大概只有十八九岁,姿态艳绝。看着她,我不由得又想起《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也就是有名的《孔雀东南飞》)里面描写的刘兰芝来: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这可真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但倾国倾城容易,要找一个这样的美人儿却难。
小姐扶着我站了起来,她把我拉到青石边坐下,又坐在我的身旁,问到:“公子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呢?”
沉吟了半晌,我才想起小姐的问话,连忙回答说:“不瞒小姐,在下是替别人送信来的,只是不小心错过了宿头,又迷了路。看到这里还可以将就一宿,所以就到这里来了。”
小姐看我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就对我说道:“最近杭州新来了一个知府,于是杭州的天凭空高了三尺,结果这里的治安就不好起来,野外有许多杀人越货的强盗,公子是个文弱书生,露宿的话,恐怕有生命危险。如果公子不嫌弃这里简陋,就请到奴家家里住宿吧!”
我正想要推辞,小姐已经握住我的手臂,把我牵入了她的屋子。她的手圆滑细腻,可惜却寒冷冰凉,没有一点热气。
这是一间布置得相当雅致的卧室,房中只有一张床榻。小姐令侍女在绣塌上铺了两床被子。她的意思,我已经隐隐然知道了。
我是天阉之人,自惭形秽,怎么可以和这样高贵的小姐同塌而眠呢?再说了,读书人讲究伦常,即便是小姐愿意这样做,我也不能坏了她的名节啊?于是我对小姐说,我宁愿在别的房间打地铺将就一晚上,也不能和小姐睡在一张床上。
可是小姐却说:“可是这里只有奴家这间房啊。古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公子既然光临寒舍,奴家怎么能让公子打地铺而自己一个人高卧呢?”
没办法了,我只好和小姐同睡一张床了。想我这人身有残疾,这样做也不会污了小姐的清白。于是,我只好上床,却不敢脱去外衣,只在自己的被子里面,和衣而卧。
而小姐也吹熄了灯烛,脱去外衣,在外面的被子里休息。
不久,一只柔软而细腻的纤手伸入我的被子中,轻轻地捏了一下我的大腿。我暗中叹息了一声,想不到她还是来了。只好假装睡着了,不去理她。
又过了不久,小姐轻轻掀开我的被子,从后面抱住我,两团柔软的物事,就紧紧地贴住了我的后背。而小姐的鼻息,也萦绕在我的耳际,那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令人十分舒服。但我却不敢声张,只一动也不动。
小姐的耐心没有了,她那只柔滑的玉手,便伸入了我的中衣,朝我的胯下探索下去。突然,小姐的手停了下来,我感觉背后的肉感也消失了,原来小姐已经悄悄钻出了被子,下了床。
不久,我听到了窗外传来了嘤嘤的哭泣声,而那,正是小姐的声音。
此刻,我有说不出的羞愧和惶恐,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洞钻进去。上天对我是何其浅薄,而我的命运又是何其不幸啊!因为我自己的缺陷,不知道辜负了世间多少聪明美貌的女子啊!
不久,小姐又进入了卧室,叫来侍女点上蜡烛。侍女点上灯烛,只见小姐的玉面之上,已经增添了两道啼痕,惊问道:“小姐,你这是?”
小姐只是摇头,道:“我只是感叹自己,为什么命这么苦啊?你去把公子叫醒吧。”
侍女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道:“小姐,把他叫醒之后怎么处置呢?难道还是像以往一样?”说到这里,她看了看窗外,问道:“小红,你那里准备得怎么样了?”
窗外传来了霍霍的磨刀声和一个女人的回答:“没问题,保证一刀下去,干净利落,一点儿血都不会溅出来!”
我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这些女人该不会想把我杀了吧?呜呜,我才活了十七岁,还不想死啊!
这时小姐说道:“算了,还是让他自己离开吧!”
听了小姐的话,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可又更加感到惭愧;但是野外更深露重,我这样出去,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正当我满心踌躇、忐忑不安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推开门走了进来,侍女说道:“华姑来了!”
华姑来了。华姑是谁,为什么会到这地方来呢,她又和小姐是什么关系呢?我满怀着疑惑,却不知道这个人的到来,会给我的命运带来巨大的改变呢!
我暗地里瞧华姑,她年纪可能有五十多岁了吧,但却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华姑见小姐还没有睡觉,便来问道:“优昙小姐这是怎么了,这么晚还没有睡觉?”
原来小姐的名字叫优昙啊,怪不得她长得这么漂亮,果然是盛开在夜晚的一朵美丽的优昙花。
小姐不肯回答。
华姑又看见床上有人躺着,便又问道:“和小姐一起睡觉的是什么人?”
侍女代替小姐回答说:“夜间有一个少年公子求宿于此。”
华姑便笑着说:“不知道优昙小姐今晚得谐花烛,真是可喜可贺啊!”她正要将优昙取笑一番,却又看见小姐涕泪未干,大吃一惊,说道:“洞房之夜,优昙小姐却又悲痛地哭泣,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这位公子不解风情,太过粗暴,把优昙小姐弄疼了?”
优昙不肯回答,哭得更伤心了。
华姑便想要上床来看一看我长得什么模样,刚抓起我的衣衫,突然抖落出一封书信来。华姑拿起书信,一看,惊骇地说:“这不是我女儿的笔迹吗?”
于是她拆开书信,一边读一边惊叹不已。
优昙连忙停止了哭泣,问信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华姑回答说:“这是我三女儿雨欣的家书,她在信中说丈夫已死,又没有儿子可供依靠,她现在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优昙见她这个样子,连忙说道:“这位公子曾说他是替别人传递书信的,刚才幸好没有把他赶出去。”
华姑便叫我起来,问我是从哪里得到这一封书信的。我只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她。
听了我的话,华姑感激地说道:“谢谢你大老远来传递书信,我该怎样报答你呢?”
突然,她直愣愣地看着我,笑着说:“那你又是怎样得罪了优昙小姐呢?”
我好意思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吗?只好说道:“我也不知道我错在哪里了。”
华姑便又问优昙小姐,优昙小姐只是感叹道:“只怨我自己活着的时候嫁给了阉人,死了之后又遇上一个太监,所以我才会悲痛地哭泣。”
华姑叹道:“原来如此!”
她便转过身来,对我说:“公子面貌俊雅不凡,人又很聪明,想不到却是男人中的女人,须眉中的巾帼,难怪会得罪了优昙小姐。”
于是华姑向优昙小姐辞谢道:“多谢小姐替老身招待贵宾,但他终究是老身的客人,不便打搅小姐的清修,就让他同老身去吧!”
优昙小姐点头同意了,华姑便引导我进入了东厢房。
第五章 幸福的感觉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
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
愿俟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
哀众芳之芜秽。
——《离骚》
东厢房和西厢房,摆设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显得更加简朴一些而已。进入房中,华姑就让我躺在了床上,脱去了身上的衣衫。
我惊奇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华姑只让我照做便是。没有法,我只好脱去了自己的衣衫,身上只穿一件中衣,躺在了床榻之上。
华姑走上前来,轻轻褪去我的中衣,凝视半晌,说道:“难怪优昙小姐会悲痛地哭泣,你看你自己的下身,就好像蚯蚓一个样。不过,到底还是有些根基,用了我的药,应该可以挽回。”
于是华姑拿起了火烛,四处翻箱倒柜,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出一个小巧的盒子。打开小盒子,里面是一个龙眼大小的黑色药丸,她拿出药丸,就要我服下。
我接过了药丸,虽然不知道这是用来治疗什么病症的。但我不好违拗华姑的好意,便依照她的吩咐吞了下去。
华姑见我吞下了药丸,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说道:“公子且请休息,到了明天早上,我再来看公子。”
于是华姑合上了房门,自行退出去了。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直直地看着上方,一点儿也睡不着。这究竟是什么药丸呢?华姑她又不是医生,乱给别人吃药丸,不怕医死人之后,被问上一个非法行医的罪名吗?这药丸用在我的身上,又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呢?
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虽然同样是失眠,但我的心境,却与《关雎》中的君子,有很大的分别。他有追求淑女的本钱,而我,却只能给别人带来失望而已。
将要五更天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一丝丝的热气,在我全身的经络之中缓缓而行。开始只有一点点,就好像是宽阔的河床之中蜿蜒而行的小溪流,渐渐地,溪中的流水越来越多,开始向两侧漫延,直到遍布了河床,又沿着河堤往上涨,成为声势巨大,滔滔不绝的洪水了。
我的经络就像是河堤,不断承受着洪水的压力,似乎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这种痛苦的感觉遍布全身,使我动弹不得,偏偏感觉神经末梢又特别的敏感,头脑又特别的清醒,让我如同掉到了一个大铁砧上,被别人用铁锤狠狠地敲打。
幸而洪峰过去,经络里的热气恢复了沉稳平静的运行,就如同一道道水流经过干涸的河道和沟渠,浇灌一片片龟裂的田地。
热气转化为暖流,以向心流动的形式,汇集到我的丹田。我感到我的丹田越来越热,越来越胀,有向外突破的趋势。终于,一道热浪冲破了丹田的限制,直冲我的胯下,引起了一阵剧烈的疼痛。
这是如同撕裂般的感受,就好像一把刀子,要把我从下向上劈成两半,又好像一把锥子,要把我整个人贯穿。
我疼得晕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全身上下没有了那种痛楚的感觉,反而暖洋洋的,如同冬天里的阳光照在身上,十分舒服。我就想穿衣起床,正当我坐起来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两股之间,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物事在蠕动。我心中十分惊异,又有一点害怕,该不会是老鼠钻进来了吧?
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自己的心情之后,我解开中衣,向胯下望去。
啊!
这是怎么回事,我竟然,竟然有男根了!一眼望去,足有八寸来长,小孩手臂般粗细,仿佛一条丝瓜垂在那里。我忍不住用手去抚摸,耶,真的有感觉,不是一块死物,而是我身上活生生的东西!
这该不会是做梦吧?
我伸出右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哎哟!疼,我的眼泪都涌了出来,嘴角却还挂着笑意。是真的,不是做梦。我有男根了,我可以行人事了,我们吴家有后了!
这种喜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除非是太监,有谁能够知道没有男根的痛苦,又有谁能够得尝这失而复得的喜悦呢?(这种感觉就跟现在买到了Virgra的人相似而程度更大。)
爹、娘,你们不用再伤心了,从现在开始,我就不再残缺,而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就在这时候,房门打开了,我朝房门处一看,原来是华姑走了进来。
看见她,我连忙穿上衣裳,下得床来,推金山,倒玉柱,俯下身来,就向着华姑拜了两下。
“公子,这样的大礼,老身可是承受不起。”
华姑也连忙伸出手,将我搀扶了起来。
“大娘,我这么做是应该的,因为,你给了我男人最重要的东西,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华姑脸含笑意,说道:“可那也让你吃了不少苦啊。公子,你是老身母女的恩人,区区薄礼,又算得了什么呢?”
既然她这么说,我也就安心了。
这时,华姑从口袋里边拿出几个烧饼来,对我说道:“公子你刚刚用药,还要休息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就呆在这间屋中,哪里也不要去。这些烧饼,就当作充饥之物吧。我还有些要事,不能陪伴公子了,还望公子海涵。”
听了她的话,我便乖乖地坐在床沿上,对她说道:“大娘,你请便吧!”
华姑点点头,正要走出屋子,却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一点什么来,对我说:“老身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对公子说。”
“大娘您有话直说便是。”
“那好吧,我就告诉你!”华姑说道,“这药虽然见效奇快,却也有它的不足之处。”
我一听也吓坏了,该不会这药有毒吧?如果为了自己的下面,就此丧命,那也太划不来了,于是连忙说道:“什么不足之处,请大娘赶快告诉我!”
“就是……”华姑有些吞吞吐吐,“你在做事情的时候,给对方带来什么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就会十倍出现在你的身上,你明白我的话了么?”
我摇了摇头:“不明白!”
“也就是说,如果你给人家带来快乐,你会感到十倍的快乐;而如果你给人家带来了痛苦,你也将受到十倍的痛苦。当然,如果对方什么感觉也没有,你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就这样啊?”我有些不以为然,“这算什么缺点呢?大娘你也太多心了。”那时的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原来我的快乐和痛苦,都是建立在别人的快乐和痛苦之上,如果我不能给对方以幸福,我自己就不会有幸福。
华姑看到我的反应,只是微微一笑:“少年不识愁滋味啊!”说完,她走出屋子,将门反锁了起来。这一点,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我想,她这样做也是为了我好,便不发言语了。
华姑锁了房门,来到对面的西厢房中,对着正在梳妆的优昙说道:“小姐昨晚睡得如何?”
优昙脸上现在已经恢复了平静:“还算好吧,不知华姑准备怎样处置昨晚那位公子呢?依你们平时所为,恐怕那位公子也撑不了几天吧?不过呢,他到底是个天阉,恐怕会让你失望了。”
“小姐哪里的话!公子有替我女儿送信的功劳,我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害他?我想要把公子留下来住一段日子。而且,雨欣也要回娘家,就让他们俩结成异姓姐弟,也不枉公子辛苦一场。”
“华姑所言甚是。”优昙只是这样淡淡地回了一句,便又闭上了口。
华姑又说道:“只是公子素来喜欢清静,不想让人来打搅他,我便将他锁在屋里,也希望优昙小姐不要去打扰他。”
优昙扭过头来,有些诧异地看了华姑一会儿,才说道:“这有何难?一切便依着华姑就是了。”
华姑这才满意地离开。
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边,不能走出去,只能在这方丈之间活动,清静倒是清静了,就是无聊透顶,就如同一个“囚”字。
我现在成了囚犯了,虽然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但我现在,却真的成了华姑的囚犯了。在我的心中,其实并不愿意就这么呆在这里,但既然一切都是华姑安排的,她是我的恩人,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厢房之外,优昙的身影在过道之中几次经过,而我,却只能隔着门缝观看她的样子,差点没有把她给看扁了。不知道,我昨晚对她的伤害深不深,也不知道,她现在恨不恨我。所以,我不敢言语,只能在房间里默默地等待。
等待之中,也并非无事可做,看屋子里有一条几,几上笔墨纸砚俱全,甚是可爱,一时间忍不住技痒,提笔蘸墨,就在纸上写下了一首《惜余春》词:“因恨成痴,转思做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别是一般怀抱。甚么新愁旧愁,划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拼弃已拼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更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是啊,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想起了我的四位姐姐,不知道她们现在可好?正沉吟间,我听到了西厢房里边,有人在吟咏道:“联袂人何处?残阳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反复吟咏,那声音十分地凄楚,我仔细分辨,正是优昙的声音。原来她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啊!可是她为什么要写这样的诗歌呢?一个女子,难道不怕被人指责怀春吗?想一想,我也就释然了。优昙小姐是非常人,自然能行非常之事。昨晚相逢时的场景,她那曼妙无比的箫音,仿佛还回荡在我的耳边,真想再听一次啊。
等到了黑夜降临的时候,华姑带着一个女子回来了。她打开东厢房门,说道:“怕是闷坏了公子吧!雨欣快过来拜谢公子。”
一个女郎从华姑的身后犹犹豫豫地现身出来,低垂着粉颈,向我敛衽为礼,道了一个万福。
她低着头,我也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发际间的那一股幽香,我却隐隐约约有点印象,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雨欣,你抬起头来,让公子好好地看一看你!”
华姑似乎通晓我的心意,才会这样无所顾忌地说话。
那女子终于抬起了头来,一张俏脸,却因此羞得通红。
我仔细一看,原来雨欣就是那天托我送信的素衣女郎,难怪我会这么眼熟,只是想不到我们竟然会在这里见面。
华姑说道:“公子如果不嫌弃,就和雨欣以姐弟相称吧!”
就在这时候,优昙也走了过来,笑着说道:“就是称为姐妹,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啊!”
原来她还记挂着昨天晚上那一件事情啊!
华姑沉下脸来,说道:“优昙小姐休要取笑。”
优昙收敛了笑容,道:“雨欣姐姐初来乍到,我们何不在大堂之中宴饮一番呢?”
这是一个好提议,我已经饿了一整天,现在肚子都在咕咕叫了。于是我们来到了大堂之中,桌上此时已经摆满了酒食。大家围坐在一起,优昙坐了主席,雨欣坐了客席,我和华姑打横而坐。
这桌席面不算丰盛,不过是山肴野蔌,杂然前陈而已。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席间之人而已。
只因我在斟酒之时,无意间看了雨欣一眼,优昙就取笑我道:“阉人也会动心于佳丽吗?”
我本来没有这样的心意,但优昙取笑于我,却激发了我争强好胜的心态,于是回答说:“跛脚的人,不会忘了穿鞋;瞎眼的人,也不会老是闭着眼睛,自古以来,都是这样!更何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看一眼美貌的女子,有什么不对吗?”
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
第六章 第一次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
西济兮夕?獭
第七章 一瞬的幸福
朱唇皓齿,嫭以姱只。比德好闲,习以都只。
丰肉微骨,调以娱只。
魂乎归来,安以舒只!
——《大招》
此刻,我们只是在浅吻,但在这浅吻当中,却让人分外的销魂。我牙关紧闭,笨拙地回应着雨欣,唇齿之间的接触,是这世间最柔软的感受。
雨欣终于伸出了丁香,将我紧闭的牙关撬开,接着,她的香舌又伸了进来,与我的纠缠在了一起,于是浅吻就变成了深吻,而柔软的感觉也就变成了润滑和细腻了。
如果说浅吻会让人销魂,那么深吻,无疑就会让人沉醉了。酸酸甜甜的,我似乎尝到了柠檬的味道,那究竟是雨欣的香津,还是我自己的幻觉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心中已经不再紧张,而变得十分舒畅,我紧绷的身体,也软化了下来。
正当我沉缅在其中的时候,雨欣的双唇离开了我的,我一下子又变得很失望,便伸出双手,想要抱住她,不让她飞走,却扑了个空。
但我的胸口的肌肤却告诉我,雨欣并没有离开我,她的双唇只是改变了地方,印在了我的胸口之上。此时,她沿着我胸前的肌肤一路吻了下来。雨欣的双唇,已经由清凉变成了灼热,在所经过的地方,点燃了一道道的火焰。
她的双手也没有闲着,在我的大腿上、小腹上,一道道地画着圈儿,那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一种酸痒酥麻,却又不知道这酸痒酥麻究竟出现在什么地方的感受。这种感受是弥漫性的,和着我胸中的火焰,慢慢地煎熬着我,让我忍受不住。当这阵火焰最后将我烧毁的时候,也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云收雨歇。
人处在云端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想,那一定是很潇洒、飘逸的吧。此刻的我,便如在云端御风而行,就要羽化登仙一般。
这就是欢欣之后的余韵,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幸福的感觉。我在幸福之中睁开了眼睛,发现雨欣就依偎在我的怀里,脸上还挂着一丝甜蜜的笑意。她的发丝散乱,大概是有一点儿累了,依然闭着眼睛熟睡着。毫无疑问,刚才那一刻,她是极其欢欣,极其舒服的,结果,我也尝到了十倍于雨欣的欢欣与舒服,当然劳累也是十倍的,完事的那一刹那,我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就会这样累死在她的身上。但凭借着年轻力壮,我比雨欣先苏醒过来。疲累,但是幸福,就是我现在的感觉,更何况雨欣刚才真正让我见识到另一种形式的吹箫——这就是她所说的特别服务——更是让我感动不已。
雨欣熟睡得时候,看上去,不像是比我年纪大的成熟女人,倒像是依人的小鸟,柔弱而纤细的女孩子。
人生就是这样,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紧紧地拥抱着怀中的女孩子,也不禁感叹起无常的世事来了。
就在方才,我还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现在呢,已经认定她就是我心爱的妻子,是我要怜惜一辈子的女孩子。
看着熟睡得雨欣,我忍不住又低下头来,满怀感激与爱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而她,也因为我这样一吻,苏醒了过来。
“相公!”
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头来,将脸贴在了我的胸口。而我,也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娘子,既然我们已经成亲,为夫就应该把来历告诉你。”我在雨欣的耳边说道,“为夫是江北人士,姓吴,名笛,父亲是以前的江西提刑按察使吴忧,也算是官宦人家之后。别人问起为夫的时候,你就这样回答他,免得有人说你嫁人之后,连夫家的名姓来历都不知道。”
雨欣听到我这样打趣她,又羞又愧,脸红得好似秋天的熟透了的柿子,但她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相公放心,奴家记住了。”
接着,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情,便问雨欣道:“优昙小姐是什么来历呢?为夫总感觉她有些怪怪的。”
雨欣紧搂着我,回答说:“她呀,不过是一个女鬼啦!优昙也算是有才有貌,只可惜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十五岁的时候嫁给了毛家公子,可是毛家公子呢……”
我有些奇怪,为何雨欣说到这里会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呢?难道会有内情不成?于是问道:“毛家公子又怎么啦?”
雨欣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噗哧一笑,说道:“和相公原先一样,也是天阉啦!结果优昙到了十八岁还不能行人事,终于忧愤成疾,郁郁而终了。”
“唉,原来她也是一个苦命的鬼啊!”我长叹一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几乎要把胸前的可人儿推开,“那娘子你,岂不也是……”
“也是什么啦?”雨欣故意问了我一句,双手把我抱得紧紧的。
“娘子!”我吞吞吐吐地说道,“你是不是也是女鬼啊?”
雨欣对着我嫣然一笑,道:“相公,奴家怎么可能是鬼呢?”
我松了一口气,又在雨欣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说道:“吓了我一跳,为夫还以为心爱的娘子是恶鬼呢!你这个害人的小妖精!”
一道诡异的笑容在雨欣的脸上散布开来,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她吃吃地笑着说道:“相公说得不错,奴家是一只小妖精,是一只狐狸精啦!”
啊?不会吧,她竟然是一只狐狸精!看来,我要命丧于此了,怪不得我到现在还腰膝酸软,原来都是因为雨欣的缘故,这么下去,我非得死在她的身上不可!结果我的身体便不由得颤栗起来。
雨欣感受到我心中的不安,笑道:“相公放心啦,我们虽然不是人类,却不会伤害人的。所以相公也不必担心奴家采阳补阴,将相公采补而死啦。”
我终于放下心来,道:“只要娘子真心爱我,为夫不管娘子是人还是狐狸精,都会把你看作是我最最亲爱的妻子。”
雨欣十分感动,吻着我的胸口,说道:“相公放心,奴家,奴家是真心爱着相公的啦。”
我轻轻抚摸着雨欣的身体,想着刚才的旖旎景象,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
雨欣感觉到了我的变化,轻轻推开我的手,说道:“相公不要,难道相公真想死在奴家身上不成?”
我十分羞愧,也知道雨欣是为了我好,只得停下了双手的行动,转换话题道:“那娘子为什么会同优昙小姐住在一起呢?”
雨欣回答道:“优昙小姐一个人在这么大一个地方居住,没有伴儿,我们母女又无家可归,便居住在一起啦。”
说完,雨欣突然看着我的眼睛,说道:“相公该不会是看上优昙小姐了吧?”
听了这句话,我连忙否认:“怎么可能呢?有娘子一人为伴,于愿足矣,又岂敢得陇望蜀呢?”心想,就算我真想要得到优昙,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对你说啊。
雨欣道:“相公,奴家虽然不是人类,但也知道三从四德,不是那种妒忌的泼妇。只要是相公愿意,就算娶了优昙小姐又有何妨呢?”
我笑着说道:“我的傻姐姐,你不是妒忌之人,为夫又岂是见异思迁、负心薄幸之徒呢?放心吧,为夫既然娶了娘子为妻,自然会一生一世钟爱于你,又怎么会爱上其他人呢?”
雨欣得到了我的保证,终于安心地睡去了,我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辛苦了大半夜,疲倦得很,不久之后,我也进入了梦乡。
春宵苦短。
时间很快就到了第二天的清晨,阳光透过薄薄的雾气照在窗棂之上,该是起床的时候了。
可是床上却没有一点儿动静。
为什么呢?
白居易的《长恨歌》里边说道:“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君王之所以不早朝,是因为大半个夜晚,都在芙蓉暖帐里做爱做的事情去了,哪里会有精力在一大清早就爬起来上朝呢?
君王尚且如此,做臣子的又怎么会有不同?
从昨晚睡下到曙光初现,前后不过才一个时辰,让我们怎么起得来呢?
但房门却在此时打开了,华姑走了进来。
她掀开床上的纱帐,看着仍然纠缠在一起的我们,笑道:“公子,我没有说错吧,哪里会有不沾腥的男人呢?”
我们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过来,身上只盖着一层锦被,被子下面谁都赤裸着身子,没有穿什么衣裳。
雨欣不由得低下了头,而我也一下子羞红了脸。
“华大娘,瞧您说的……”
华姑怒容上脸,说道:“都这时候了,你还叫我华大娘吗?”
我一下子愣住了,过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说道:“对了,我现在应该……”
“应该什么?”
“应该叫你一声‘岳母’了。”
说完这句话,我已经是羞涩难当,毕竟我现在只有十七岁,却在一夜之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让我这心智还没有成熟的少年郎,怎么一下子接受得了呢?
于是,我就将自己的身子缩回到被子里面,却没有想到,在慌乱之中,我的手掌又不小心握到了雨欣胸前耸起的地方,而那里,还残留着我们俩昨夜激情的痕迹。
“啊!”
被我触及到敏感地带,雨欣不由得全身一阵酥麻,忍不住呻吟出声。
“快起来!”华姑笑骂着将我从被子里面给拖了出去。
“还不快点把衣服给我穿上,都日上三竿了,要是你们还不快点起床的话,被人家优昙看到,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说完,华姑又把嘴移动到我的耳边,低声说道:“小伙子,来日方长,你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做这些事情,可不要像今天这样把自己弄得起不来床啊!”
她说得我刚刚恢复了平常颜色的脸又红了起来。
经历了一夜的激情,雨欣现在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显得十分虚弱,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伺候我把衣服一件件穿上,看得我十分不忍,便对她说:“雨欣,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不,相公。”雨欣一面替我穿衣梳理,一面说道,“这是做妻子的本分,奴家怎么敢忘记自己的职责呢?”
华姑在一旁看着,并没有拦阻雨欣的意思,一直看到雨欣将我全身上下打点得整齐干净之后,方才说道:“小子,我家欣儿对你如此情深意重,你可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放心吧,岳母!”我回答着华姑,在心中发誓,此生此世,我都会对雨欣不离不弃,永远都不会嫌弃她!
雨欣在替我打扮完毕之后,也坐到了梳妆台之前,趁着穿过窗口的初升阳光,照着铜镜,也替自己装扮起来。
而我,便坐在床沿之上,默默地看着她。
一缕缕金色的阳光洒在雨欣的身上,又好似花朵一般绽放开来,给雨欣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芒,仿佛是天上的仙子降临凡间,又好像是一颗璀璨的明星,是黑暗的夜空里唯一闪亮的美丽光点。
此时此刻,只有我在欣赏雨欣的美好,但我也知道,只要雨欣出现在闹市,她一定能迷惑住无数的视线。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让人痴迷,而她的装扮,更足以令人疯狂!那正是: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沾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自己妻子的身后,轻轻按住了她的下削的双肩。
“相公,你想要做什么?”
雨欣吃了一惊,扭过头来问我。
“你不要动。”我轻声地说道,一伸手,拿起了梳妆台上画眉的笔。
雨欣果然一动也不动,只是当她看到我的动作之后,就将我的心思猜了个透,微笑道:“相公莫非要学西汉时期的京兆尹张敞?”
我的心中忍不住赞叹:好一朵温柔的解语花!原本我以为,雨欣虽然美丽温柔,但在这个标榜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里,学识可能就不会太好。没有想到雨欣是才貌双全,一点儿也不输给前朝的班昭、蔡文姬呢!
第八章 处处怜芳草
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
仍羽人之丹丘兮,
留不死之旧乡。
朝濯发于汤谷兮,
夕晞余身兮九阳。
——《远游》
我一手轻轻地扶起雨欣的削肩,另一手就开始给她画眉。妇女眉毛的画法很讲究,有几十种画眉的方法,我对这些没有什么见识,只好给雨欣画上俗畛<,也是比较漂亮的小山眉?
在我画眉的过程中,雨欣只是静静地坐着,闭上眼睛感受着我传递给她的爱意。
当我做完这一切之后,雨欣才睁开眼睛,对我说道:“相公,谢谢……”
我这才注意到,雨欣的眼角,还挂着一粒泪珠。
她,为什么要流泪呢?
还没有等我开口问她,她就已经轻轻拭去泪珠,说道:“相公,你再看一看我的装扮,还有什么不妥吗?”
我点了点头:“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雨欣,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一装束了。”接着,将雨欣轻轻拥在了怀里。
这时候,从厨房里面传出来华姑的声音:“大家都出来吧,该吃早饭了!”
我松开了雨欣,说道:“走吧,我们该去吃早饭了。”
她微微颔首,站起身来,我们就一同来到了餐厅,出乎我意料的是,不但华姑,就连优昙小姐也坐在那里。
看来雨欣一家和优昙的关系还不是一般的好,居然可以同桌饮食。看到我们一齐出现,华姑心领神会地向我们挤眉弄眼,那意思仿佛是在说:“看你们两个,才一个晚上就弄得如胶似漆了。”
她的眼神,使得雨欣的脸颊通红,而我,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和雨欣忸怩作态的神情,一丝不拉地全落入优昙的眼中。她本来就为我们同时出现而感到惊奇了,而我们的动作神态,更在她的思虑范围之外了。
“你们两‘姐妹’的关系还真不错呢!”
优昙嘻嘻笑道。看来,她还以为我是一个“丈夫而巾帼者”,却不晓得昨夜我已经和雨欣有了夫妻之实了。
也许是男人的脸皮比较厚吧。优昙如此嘲讽于我,我也丝毫不恼,只是讪讪地笑了笑,心道:若是让你知道我这两天起了多大的变化,还不知道你会有多么吃惊呢!
女孩子的脸皮薄,雨欣也知道自己昨晚所做的事情实在说不出口,脸红得更厉害了,头也低了下来。就连我,似乎也能听得到她那怦怦的心跳声。
看到这种情况,华姑连忙走出来打圆场,道:“好啦,好啦,都来吃早饭吧。再说下去,饭菜就全部都凉了。”
她这么一说,才改变了餐桌上尴尬的气氛。屋子里面变得平静起来,这种平静,一直持续到早餐吃完。
等到吃完早饭,我就要向她们辞行,告诉她们我准备回家了。优昙小姐一直对我都没有什么好声气,她倒是巴不得我马上就走呢!可是华姑和雨欣却感到非常奇怪,认为我初尝温柔滋味,自应该乐此不疲,怎么会一试之后,就急着离开呢?她们两人怎么也舍不得我马上就走,于是向优昙小姐找了个借口,就把我拉到东厢房问话。
“公子,你为什么要急着离开呢?”到了东厢房,雨欣不太方便说话,就由华姑出面,讯问我离开的理由,“莫非对我的安排有什么不满意?”
我心中早有打算。华姑和雨欣都是借住在优昙这里,不论我以什么名义和身份留在此处,与优昙小姐见面时,都难免有些尴尬;而且我离开父母已经很久了,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这一次,我因为在外面受到了委屈,根本没有同家里面人商量就离开了故乡,相当于离家出走。父母亲一直没有得到我的消息,想必是十分担心,现在我已经治愈了困扰我十多年的痼疾,还找到一个美丽温柔的妻子,自然应该回家告诉父母这样的好消息。更何况,我和雨欣之间只能算是私定终身,我对她的承诺也完全没有法律效力,这次回家,也是为了明媒正娶雨欣,免得别人笑话她。
听了我的解释,雨欣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她知道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她好,而华姑也赞同我的主意,认为我做事周到,但她们都不同意我马上就走,非得让我多住一晚,她们也好为我回家做准备。
这提议本来不符合我的本意,可那时候我也颇为怀念雨欣前一天晚上的温柔滋味,最终还是多呆了一个晚上。这一晚,我们也是极尽缠绵,正是“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但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
我们一直纠缠到了半夜,才最终停下来,而我也因为疲劳过度,沉沉睡去。
到了后半夜,我从睡梦中醒过来,眼睛还是非常酸涩,但却感到了一丝灯光,不由得疑惑起来。这时候天还没有亮,万籁俱寂,连讨厌的蚊子也劳累了大半宿,没有前来作梗,人们都应该睡得很熟才是,怎么会有灯光呢?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油灯如豆,灯下是一位鬓云耸翠的俏娇娘,正在用针线织一件衣裳。而那位美丽的女子,除了雨欣,还能有谁?
看见此景,我忍不住从床上坐了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得头重脚轻,满眼金星乱绽,实实在在是支撑不住,不由得暗自骂自己刚才太过荒唐,把身体弄成了这番模样。但看到雨欣方才比我更为辛苦,却一直没有休息,而是在织补衣裳,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撑过来的。
我担心雨欣的身体,于是问道:“雨欣,你,怎么还没有睡?”
雨欣从手中的活计上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道:“相公,你怎么起来了,为什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我已经睡得差不多了,只是你,”我指了指她手中的衣裳,“都这么晚了,是为谁织这一件衣服呢?”
雨欣道:“奴家知道相公明早就要离开,可是却见相公没有一件新衣裳,原来的那件又很破旧了,就想为相公织一件。”
原来她这么辛苦,竟然是为我缝衣服!我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时间那么紧,”雨欣接着又说道,“奴家赶得十分匆忙,也不知道做出来合不合相公的身。”
说完,雨欣拿着衣裳,站了起来,想让我试着穿一下这件新衣,不料却哎哟一声,那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倒下了。
我见雨欣此时已经是力尽神危,来不及叫其他人,赶紧跳下床,将雨欣抱到怀里,小心放在床上:“你什么话也别说,赶快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奴家不见到相公穿上这件新衣,就不敢休息。”
听到这句话,我鼻子一酸,眼泪几乎都要控制不住了。只好借穿新衣的机会,遮掩了过去。当我穿上衣服之后,站在雨欣面前,对她说道:“娘子你看,我穿这件衣服很合身呢,你赶快闭上眼休息一下吧!”
雨欣这才点点头,闭上眼,睡了过去。她实在是太疲劳了,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她那细小的鼾声。而这时候,我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掉了下来。
雨欣睡过去不过一个更次,天就已经发亮了,而她其实并没有睡多长时间,就起床了。起床之后,她还伺候我洗脸更衣,等到一切打点停当,分离的时刻就来到了。
何字合成愁?离人心上秋!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假。尽管我与华姑、与雨欣在一起不过只有几天的时间,虽然分别是由我提出来的,可现在我却舍不得离去,愁思与惆怅,很快占据了我的心,使我脚步儿轻轻,生怕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的时候。
但华姑和雨欣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快与伤心,我知道,她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不增添我心头的负担,改变我的决定。可她们越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心头的酸楚也就越发沉重。这份情意,我恐怕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春山烟欲收,天澹稀星少,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在雨欣的惜别声里,我终于挥别了秦女村,这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地方,摆在我面前的,是通向杭州城的道路,也是一条通向未知的道路。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说的是人世沧桑,变幻无常,尽管只在秦女村住了三天,可当我回到杭州城的时候,却发现尘世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过三天,杭州城里已经涌入无数灾民,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似乎遭受了什么大的灾难。
我万分惊奇,不知是何道理。看路边有一座茶棚,正好是打听消息的处所,便迈动步子,走了进去。
这是江南各处常见的茶棚:道路两旁,觑一处空闲得地方,插上四根斑竹,盖上一张破旧的席子,便得了一方阴凉的处所;茶棚之内,只摆着几张矮桌,几条凳子,陈设极为简陋;茶棚的老板,看来也是一位泥腿子,全身上下的行头,加在一起,也值不了几个钱,他正守在炉子前面烧水;在外面待客的,是他年轻的老婆,倒有几分姿色,不过也是布衣荆钗,似乎有些明珠暗投。出了梅雨,到了夏季三伏天气,江南的日头,便是一日毒过一日,热浪袭人,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刻。行路之人,冒日头、顶热浪,吃尽了炎热的苦头,便想寻一处凉爽的地方歇一歇,这不大的茶棚,恰好提供了这样的处所,再加上年轻的老板娘招徕,不大功夫,这茶棚里就挤满了人。而我恰好就是这个时候走进去的。
老板娘见我进来,赶忙上前招呼,她一看我的装束,便说道:“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小店的座位已经满了,公子若是想喝茶,请到东大街的福顺茶楼去,那里有专门为公子准备的雅座!”
我十分奇怪,从来都是店家拉客,没有听说哪一家茶棚把送上门来的客人向外赶的。不过一看茶棚里其他客人的衣衫,我就明白了一大半。原来到茶棚里喝茶的人,全是讨生活的苦命人,身上不过是布衣短衫,而我身上,却是一身绸缎底的儒袍。老板娘以为我走错了地方,或是拿她寻开心,所以劝我离开这里,她还不知道我就是到这里来喝茶的!
“没关系,我可以等一会儿。”我说道,“等有人喝完了,我再喝也可以。”
“那……”老板娘犹豫了一下,“只只好委屈公子你了!”她告了一个罪,就去服侍其他客人,添茶倒水,倒把我晾在一边。
我苦笑了一下,谁让我自找无趣呢?便好似一尊门神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等有人喝完茶把座位让出来。
好在这些茶客都不是清闲人,休息完了,还要为一家子的生活奔波,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坐得太久,不多时,就有人喝完了茶,站起身来,走出去,这下子方才空出一个位置,我走上前,坐了下来。
可我坐下来半天,也没有人来招呼,这下子让我有点儿生气了,便直勾勾地盯住老板娘,看她在干什么。
老板娘此时还真没有空闲,她一直忙着给东桌的客人添水,还没有时间转到我这一桌来。
旁边的茶客见到我直勾勾的目光,还以为我心中有什么龌龊的想法,就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虽然喜欢人家,可也不能这样子盯着别人看啊!更何况,老板娘已经是有丈夫的人了,不可能再跟你。我看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找一个黄花大闺女明媒正娶不是更好?”
听到了身边老大爷的话,我十分惊异:“怎么,你以为我喜欢老板娘?”
他点了点头。不但是他,同桌所有的茶客似乎也都是这么想的。
“这怎么可能嘛!”
“那你干嘛盯着人家不放?”
我真是啼笑皆非:“那是因为我想看她什么时候来招呼我!”
“就为这事?”老茶客哈哈大笑,“这有什么难的!十三娘,给这位小兄弟上一碗茶!”
笑完之后,他才对我说:“到这些茶棚喝茶,不能等人家来招呼你,要自己说话!小兄弟以后千万别忘了。”
第九章 春褪残梅小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萧艾也?
——《离骚》
我点了点头。而老板娘此时也答应道:“要得!公子想要喝啥子茶?”
敢情这位老板娘还是四川人。我连忙回答:“老板娘,随你便,只要能解渴就行!”
老板娘答应了,不一会儿就送来一壶绿茶,大茶壶,大杯子,实在。我品了一下,苦中带涩,也没有多大回味,根本就不是好茶,只能用来解渴。看来这里的茶棚也只能提供这些茶水,要喝好茶,还必须到茶楼里去。
不过我到这里来,并非为了好茶水,而是想打听消息。茶棚里的茶客来自五湖四海,他们自然知道,在杭州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人家,”我喝了一口茶水,就向着身边的老茶客问道,“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满杭州城都是灾民?”
老茶客瞟了我一眼,大概是在观察我是不是官府派来的密探,摇了摇头,道:“不知道。”说着,还用手指了指贴在茶棚里的红纸条,上面都写着“莫谈国事”的字样。
他大约真把我当擅芴搅耍这也难怪,谁让我的穿着这么不合群呢?恐怕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我不是纨绔子弟,便是官府的密探,而不管哪一种人,他们都是惹不起的。在我的面前,还是莫谈国事为好?
“老人家放心,”我见他不太信任我,便解释道,“我不是官府的探子,只因为前些日子到乡下住了一段时间,今日回来,见满杭州城到处都是外地来的灾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就想打听打听,还希望你能告诉我;不过,如果老人家真不知道这件事情,或者有什么顾虑,不愿意告诉我的话,我也不会在意。”
“全杭州城的人都晓得了,他咋个会不晓得?”老板娘此时插话了,“他不过是怕传到官府的耳朵里罢了。”
老茶客涨红了脸,也只好说道:“老板娘见教的是。”
而老板娘也走到了我的身边,问道:“听公子的口音,只怕也不是本地人,不晓得公子是从啥子地方来的?”
“我是江北人。”
“江北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而老板娘说道,“你还不晓得啊,这次就是你们江北那地方遭灾了!”
“什么,江北遭灾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惨哪!”老茶客喝了一口茶水,感叹道,“黄河南岸决口,江北七府二十三县全成泽国,杭州城里的灾民,全部都是从江北逃难来的。”
“怎么会这样?我得回家看看。”我站起身来,结完账,正想离开茶棚,马上回家,却见茶棚的帘子挑起,两个军汉押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走了进来。
“让开,让开!”军汉一进茶棚,就开始驱散茶客,给他们自己腾出了一张桌子。众茶客知道自己惹不起这些吃皇粮的,只好忍气吞声,结账离开,而我见那个年轻的女子有些面熟,就暂时留了下来。
老板娘赶忙擦干净桌子,问两个军汉道:“不晓得两位军爷,想要喝些啥子?”
“一壶绿茶,一碟豆腐干、一碟盐煮笋、一斤炊饼,快些拿来,我们吃了还要赶路!”
“好,马上就拿上来,不晓得两位军爷做啥子公务,带着个姑娘,还这么急着赶路?”
“嘿,我说你这个老板娘,该问的就问,不该问的就甭问,费那门子的话嘛?”
老板娘碰一鼻子灰,悻悻然下去了,不一会儿就将茶饭送了上来。两个军汉便据桌大嚼,根本就不管旁边的年轻女孩也没有吃东西。那个女孩子便吞咽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两个军汉,似乎在等待他们大发慈悲,给她一点儿吃的东西,或是一点儿水喝。
“真是造孽啊!”我心中暗道,仔细一看那女孩子,差点没有叫出声来,原来,原来她竟然是家中服侍我的丫鬟春梅姐姐!只不过此时的春梅已经没有了往日纯美、靓丽的模样,而是满面尘灰、满眼泪痕,状极凄惨。
她怎么会潦倒至此,又怎么会到这个地方?
我见这两个军汉吃的都是粗茶淡饭,又有心想从他们那里探听一些消息,就想到了一个计策。于是我就离开茶棚,到熟食店买了一斤熟牛肉,又到南酒店打了一斤绍兴黄酒,才又回到了茶棚。
一入茶棚,我便提着酒肉,来到了军汉的桌前:“两位军爷气宇轩昂、气度不凡,端的是军中豪杰;在下不才,虽然是个儒生秀才,却喜欢结交军爷这样的英雄人物,不知军爷可愿赏脸?”说完,我便把酒肉往桌上一放。
酒肉的香味很快飘满了整个茶棚,两个军汉便像是闻到了鱼腥味的猫一样,魂儿都快丢了。其中一个拱手道:“好说,我们也愿意结交公子这样的人物。”
听了他这句话,我就大咧咧坐下来:“不才见两位军爷饭菜简陋,便到外面弄了些酒肉,军爷若是不嫌弃的话,请慢用!”
“好,果然豪爽!你这样的朋友,我们交定了!”两人的兴致马上高了起来,其中一人更是按耐不住,打开包着牛肉的荷叶,抓起一块牛肉,就大嚼起来。另一人也不示弱,拿起酒壶,就咕噜噜喝了起来。
见到他们的馋样,我心中暗笑:“还没有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吴天德!”喝酒的军汉答道,“他是我的弟弟吴天良!”
好嘛,一个吴天德,另一个吴天良,这名字取得倒也贴切。
“原来是两位姓吴的大哥!小弟见两位大哥行色匆匆,不知道是要到什么地方去?”
吴天德乜斜了我一眼:“若不是见公子瞧得起我们哥俩,我们还真不愿意说!瞧见这小娘们没有?”
我望了春梅一眼,点了点头。
“她是个营妓,这次我们是带她到杭州来转营的!”
一听这句话,我就明白了。所谓营妓,就是教坊司发往军队中的妓女,而转营呢,就是营妓在一处军营被军汉们糟蹋一遍之后,再到另外一处军营被其他军汉糟蹋!春梅是我家的丫鬟,她怎么会沦落到这样悲惨的境地,难道是我家出了什么变故?不行,我一定要把春梅救下来。
“大哥,小弟有一个不情之请,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自家兄弟,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想要让我们做什么,直说便是。”
“大哥,这个女子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自小卖给大户人家为奴,不知道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大哥能不能让我将她领回去,也好安慰安慰我那可怜的舅妈。”
“这怎么成?营妓都是造了册的,若是少了一人,叫我们兄弟如何交差?”
“我知道大哥一定会想到一个好办法的。”说着,我摸出一张银票,从桌子底下递给了吴天德,吴天德摸着银票,看了一眼,足有一千两,足够买上二十个小姑娘了,满意地说道:“不过呢,我们和小兄弟也不是外人,你的亲戚,就是我们的亲戚。这样吧,我们就说这名营妓,在押解的途中,患了重病,不治身亡,你看如何?”
“两位大哥的办法,自然是不差的,小弟就在这里多谢大哥帮忙了。”
“哪里哪里,谁让我们亲如一家呢!”
告别了吴天德和吴天良兄弟俩,我带着春梅离开了这个茶棚,来到一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对春梅说道:“春梅姐姐,你先在这里洗一个澡,我去给你买两套衣衫。”
春梅听到我叫她“春梅姐姐”,十分诧异,再仔细一看,便将我认了出来:“你是……少爷!”接着,她的眼泪便好似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她自己也扑到了我的怀中。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我一面轻轻地拍着春梅的肩膀,一面安慰她说,“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哪怕它会成为难缠的回忆,一直纠结着你的心底;既然你已经逃离了那段可怕的经历,和我在一起,就应该忘记过去,不要让它破坏你以后的生活和幸福。相信我,我已经救你出来,就不会再让你受苦了,春梅姐姐!”
可是,春梅依然哭个不停。
“别再哭了,春梅姐姐,”我继续劝说道,“再哭就哭成大花脸,不好看了。”
春梅在我的怀中抬起了头:“少爷,奴婢,奴婢发现你,长大了。”
长大了,在经历了两个月的分别之后,春梅对我的评价是我长大了。在三年前,我的身高就已经超过了春梅和其他三位姐姐,那时候,她没有说我长大了;两年前,我考上了秀才,成为家乡有名的儒生,那时候,她没有说我长大了;此刻,我们分别了两个月再相聚,她却说我长大了。这是为什么?也许是我离家出走两个月来的经历,也许是我和雨欣的相遇,改变了我的气质,给人以长大了的感觉。
少年不识愁滋味。当真正知道离愁别绪,知道民生艰难之后,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生,就已经长大了。
“春梅姐姐,”我擦干了她脸上的泪水,“我知道你有很多的话想要跟我说,我也有许多事情想要问你。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你先去洗个澡,我去给你买两套成衣,将你收拾停当之后,再去好好吃一顿,回客栈之后,我们才仔细谈一谈。怎么样?”
“奴婢听从少爷的安排。”
我将春梅安顿好之后,就离开客栈,找到一家著名的成衣铺。记得春梅喜欢穿青色的衣裙,就给她买了一套;另外一套,我希望她能改变自己的心情,就买了淡红色的。这两套衣裙,总共花了我二十两银子,也算是价格不菲了。
走到半路上,我又看到了路旁的桔梗花,那是夏季开放的美丽的鲜花,有紫色的,也有白色的,在风中飘飘荡荡,摇曳生姿,自有独特的风韵。于是我将它采了下来,准备送给春梅姐姐。
回到客栈,春梅已经洗完了澡,正呆在自己的屋里,我敲了敲门,将两套衣服都递了进去,好让她自己来选择。衣服上,还有我刚采来的桔梗花。片刻之后,春梅打扮完毕,穿着粉红色的衣装走了出来。
我眼前一亮,以前春梅穿着青色衣裙的时候,虽然秀美,但却显示不出她那清新脱俗的气质,有些小家子气,现在春梅改换了衣衫的颜色,我才发现,原来春梅姐姐是四位姐姐当中长得最漂亮的一个。
她面色白嫩,肌肤细腻,好似一块温润的羊脂玉。头发黑得像乌玉一般,眼睛好似小猫的眼睛一般温柔,她那富有敦煌壁画中飞天之美的纤细的手指,正在抚弄那一束我刚刚采摘来的桔梗花,那花瓣被撕碎了散播在地板上。桔梗花是紫色的,与淡红色的衣裙搭配起来,相得益彰。她将袖子轻轻地卷起,手臂一直裸到肘部,露出了被日光晒成褐色的那部分,美得像千手观音的手一样。她那双修长好看的腿从浅红色的纱裙下伸展而出,裤子在脚踝处绣着灰蓝色的小花,由于内心焦燥不安,两双腿正局促不安地并在一起。不过最为小巧的,是她那纤细的金莲,只有三寸,刚好盈盈一握,令人心动。
看到春梅走了出来,已经完全没有刚才憔悴的模样,我吞了一口唾沫,才对她说道:“春梅姐姐,我们一起到外面吃饭吧!”
春梅点了点头,跟在我的身后,走出了客栈,来到了客栈对面的酒楼里。等到坐好之后,我才发现,春梅还站在我的身后,不肯坐下来。
“春梅姐姐,你快坐下来啊。我们以前不就是坐在一起吃饭的么?”
“少爷,那时奴婢年纪小,不懂事,所以才做出这些没规矩的事情,现在奴婢懂事了,当奴婢的怎么能和少爷坐在一起呢?”
“我让你坐,你就坐下来嘛!”我手上一使劲,想把春梅拉到我的身边坐下,没成想竟把她拉到了我的怀中。一时间,我们两人都愣住了。
第十章 烟花之外的扬州
我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
顺风波以从流兮,
焉洋洋而为客。
春梅的脸一下子羞得通红,而我则连忙说道:“对不起,春梅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少爷,”春梅从我身上站了起来,“不管你对春梅做什么事情,都不要对春梅说对不起。春梅本来就是少爷的奴婢,少爷叫春梅往东,春梅绝不敢往西;现在少爷又把春梅从火坑里面救了出来,对春梅恩重如山,春梅就是为少爷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所以,少爷千万不要对春梅说对不起三个字。”
“你说的太严重了,春梅姐姐,”我到底还是把春梅拉到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下人看待,你也不要把我当成你的主人。我们自幼就生活在一起,我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春梅谢谢少爷!”春梅感动得又留下了眼泪。
“别哭了,春梅姐姐。”我又为春梅擦干泪水,“让我们好好吃一顿吧!”
在酒楼吃了一顿丰盛的酒席,黄昏时分,我带着春梅回到了客栈,来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面。这时候,我才问道:“春梅姐姐,家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会流落在外呢?”
我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春梅又哭得好似梨花带雨、细柳着烟,只不肯将这两月来的经历告诉我。在我的追问之下,方才把家中的变故慢慢道来。
原来我离家出走,弄出的家中的风波还没有平息,当今皇上突然降旨,任命我父亲为右都御史、兵部尚书,总督河道事宜,主持黄河一线的河防。父亲即刻上任,谁知天公不作美,一连半月,黄河一线普降暴雨,河水暴涨,终于在一个月前冲破南岸堤防,造成江北七府二十三县全数被淹。父亲职责在身,气怒攻心,跳黄河自尽,母亲守节,也上吊自杀。皇帝责怪父亲办事不力,将我家男丁十六岁以上尽数斩首,十六岁以下发配边疆充军,女眷发往教坊司为官妓。我还算幸运,在事发之前就失踪了,不然也会掉脑袋。这也是为什么春梅在最初看见我时没有相认的原因。
听完春梅的讲述,我只感到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一块湿毛巾,仔细一看,原来是春梅在一边服侍我。她看到我醒了过来,惊喜万分:“少爷,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刚才可是把奴婢给吓坏了……”说着说着,春梅又抽泣起来。
“谢谢你,春梅姐姐!”我握住她的手,“我不是说过,别再哭了吗?”
听到我的话,春梅止住了眼泪,可她仍然说道:“少爷,这么大的变故,你就不难过吗?难过的话,还是哭出来吧!”
“春梅姐姐,我怎么能不难过呢?可怜我吴家满门忠良,尽然落到如此下场。我身为吴家子孙,心中自然痛苦万分。”我轻轻松开了春梅的手,接着说道,“可是,难过之余,我们依然要过自己的日子,好好地活着,这样才是对父母在天之灵最大的安慰!当今皇帝刻薄寡恩,可是,他这么做也没有什么错,毕竟是在父亲的手上,黄河决堤,才造成江北百姓死伤惨重。他如果不对我们吴家下手,如何服众?”
“照你这么说,我们就应该去投案自首了?”春梅见我为皇帝辩护,十分生气。
“当然不是这样,”我解释道,“现在我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好好活下去,吴家三代单传,不能在我这一代断了根,绝了香火,我不但要好好活下去,还要娶妻生子,延续吴家的香火。其次,我还要洗脱笼罩在吴家上的恶名,父亲治河失败,许多不明事理的百姓,将家破人亡的原因归罪到父亲身上,归罪到吴家头上,我所要做的,就是查清楚河堤溃决的原因,治理好万里黄河,还吴家一个清白,完成父亲没有完成的夙愿。春梅姐姐,你明白我的心意了吗?”
“少爷,春梅明白了。”春梅说道,“对不起,春梅刚才错怪了少爷。”
“春梅姐姐,”我说道,“你不是说,在你和我之间,不要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吗?”
“谢谢……谢谢少爷。”春梅此刻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连续的话,只好断断续续地说道,“春梅听少爷的……好好地活。”
“那我们就先去北京,投靠外公,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怎么样?”
“好!”
就这样,我们商量好了以后行动的方案,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春梅就到客栈柜台结帐,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从杭州城出发,向北一直走到长江边为止,都是江南最繁华膏腴之地,号称人间天堂,但过了长江,刚刚到达扬州,我们就好像进入了人间地狱。
这次遭受水灾的江北七府二十三县,是指黄河下游南方的扬州府江都县、仪真县、泰兴县、宝应县、静海县(属南通州),济南府的历城县、章丘县,兖州府的滋阳县、曲阜县,济宁府的任城县、嘉祥县,东昌府的聊城县、堂邑县,高唐府的高唐县、恩县、武城县、夏津县,淮安府的山阳县、清河县、盐城县、安东县、桃源县和赣榆县。它们分别属于山东布政司和南直隶,相当于古代青州、徐州、兖州、扬州的地界。
黄河在唐代以前,都是从北方入海。宋朝熙宁年间,才开始分别趋向东南入海,一条河道同泗水进入淮河,另一条河道同济水入海。金代明昌年间,黄河向北方进入济水的水流断绝,全部都注入淮河。元代黄河不时溃决,至正年间危害最大,济宁路、曹州、郓州之间,淹没了田地一千多里。而黄河南堤这一次溃决,比起元朝至正年间的溃决危害更大。我和春梅刚刚渡江到达扬州府地界,就感受到了黄河的危害。
扬州自古繁盛,我是大名久仰了,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还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说的便是此处。古来有言,若腰缠十万贯,入得扬州,方知何处天堂。果见青沽酒旗,随风招展,沿江两岸尽是酒楼妓院,画舫往来,衬得水上也挤了。但此时的扬州,除了这些风景以外,已成为千百万灾民逃难得“大聚口”,比起杭州城里的景象来,更为凄惨。众多灾民逃亡此地,身无长物,穷困潦倒,贫贱感受更为贴切。耳边青楼女子娇笑,酒客轰饮之声,虽只午后,仍不绝传来,夜里恐怕更是烦嚣。
山东布政司一半的土地,此刻都化成了泽国和遍地饥馑的人间地狱,只有从扬州到杭州,还有一条水路通向江南,通向膏腴之地。于是,成千上万的灾民,便像是热锅底的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向扬州汇聚,希望冲出死亡圈,让航船把自己带到可以活命的地方。
一个月来,这个灾民的“大聚口”处处为哭声呻吟声所笼罩。尽管航船上面一批批地灾民整日运往江南,但灾民却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大街上、小巷里、河堤上、桥底下……任何地方都有他们。谁家只要一开大门,立刻便会涌进一群鸠形鹄面的人群。家家户户一般终日关着门不敢开,感觉到灾民简直要挤破整个扬州城。
我和春梅刚刚从船上下来,行经码头,航船上照例是堆积得人山人海。有一艘船是装运煤炭的货船,根本没有顶盖,煤炭已经堆得很高,灾民们在煤炭上又叠了几层。因为人多,许多人被挤下了船,落到水里,大声哭泣叫唤。我一想到他们从扬州到江南的航程,几乎没有任何食粮,心中便不禁为灾民们一冷。但是,又能怎么办呢?这是照常的事情。
时间正好是傍晚,这艘货船要明天早上才能驶出,但他们却非常拘谨而认真地坐着,连解手都不敢轻易下来。他们害怕稍不留心,货船便会飞去。
有人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掂着破棉袄,他大约是刚从当铺回来,他最后的财产没有得着机会卖掉,船上的家人还正空着肚子。
一艘停着的货船,正往外卸麦子。麦包的周围,有几十个手握刀枪的军汉在游走着,而几丈远的外面,坐着几乎上千女人和小孩,他们眼巴巴地望着间或漏出的麦子,准备等搬完后去扫,有的因为伸手捡拾面前几颗麦子,立刻吃了几皮鞭。我注视着尘埃中寥寥无几的麦子,心想:如果平均的话,每个人未必能分到一颗,但结果会因此抢得满地打滚是靠得住的。
正在凝神看,忽然发生了一起骚乱。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人,追赶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赶上以后,那老人便像是风中的芦笋,被中年人按倒在地,那瘦子一边打,嘴里一边还骂着:“我一条布衫换了一个饼……”,那老头是什么也不说,只是死命握住他手里的一个硬饼。这时,一阵风似的从四周跑过来十几个人,也有大人,也有小孩,他们一齐加入了斗争得漩涡。但他们既不是帮助那个老人,也不是帮助那个瘦子,几十双手,几百个指头都攒聚在老人手里的那一块硬饼上。
倏忽之间,那一块硬饼成了粉末,被大人小孩们连尘埃一道吞进肚子里。瘦子光着脊梁丧气而去,老人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鼻孔里流着血。
平时,我最喜欢“打抱不平”的,但此刻我却两眼昏花,连“不平”在哪里也找不出了。再一看身边的春梅,此时也已经是泪水涟涟。
踏上街道,立刻刺得人眼睛发花的,是那千千万万棵剥光了树皮的柳树。街道两旁的树,巡检司的人大约怕灾民们“效尤”,把剥掉树皮的涂上假色,但也丝毫无效。大的、小的柳树,没有一棵幸免,其中还有不少是树龄长达千年的隋柳,它们在城市里赤条条地立着,惨白的躯干,使人一望悚然,忘记此刻正好是季夏时节。
那些被剥光皮的柳树们,还不知道它们一过夏天,便要全数成为干柴,现在还在延续着生命的一点儿余力。如果不和这场浩劫一道说,单来看这些树的话,实在觉得它们可怜得很。但是,那些剥光它们、吃光它们的皮的人们,死掉的不说,活着的却也和树一道命运。春梅曾经经历过一次水灾,她告诉我,吃草根树皮的人,即使能熬过这个年景,接着好年景,仍然是要病死的。
在扬州城内,我们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抱着孩子痛哭,一边站着一个老太婆,乍看之下,我以为又是卖孩子的,临撒手给人的时候不忍心,谁知道恰好相反。原来,这个女人有两个孩子,她为了不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孩子都饿死,决心把小的送人,让他逃个活命。前天原来已经先给了一个姓李的小生意人,但后来听说姓马的富户也要小孩,她为了孩子不受罪,又到李家把孩子讨回来。但讨回来之后,姓马的又不要了。中间当初是由一个老太婆介绍的,此刻这个孩子的母亲是哭着非要让她抱走不可。
下船的时候,我特地换了几百文铜钱,意思是作为“买路钱”,遇上太悲惨的事情时,可以欺骗一下自己的感情,这时便给了她几十文钱,乘势走开。
没走多远,便看到前面一个人,脚步踉跄,左右摇摆,两步紧,一步慢,且走且停,且停且走,一会儿摇晃到街道的左边,一会儿又摇晃到街道的右边。我想,一定是一个醉汉,等到越走越近,我才看出是一个女人,她的后面,跟着一个男孩,有三四岁,也瘦得东倒西歪,游魂一般跟着行走。很显然地,母亲已经没有了照顾他的知觉。走到眼前一看,才发觉那女人怀里,还捆着一个一岁大的小孩,眼看着便要坠下来。看到行人,她已经无力乞讨,只睁着两只无神的大眼睛,给她钱时,她已经不知道用手,只怔怔地呆望着前面。
几十步以外,我还看到她好像一棵风中的弱草一般东倒西歪地走着,谁也难说她什么时候会不会一跌永不再起,同时谁也不敢想象那两个小孩子的命运。而此情此景,也使得我和春梅不忍目睹。造成这样的情况,我们吴家也脱不了干系,如果让这些灾民知道,我的父亲就是负责河防的最高官员的话,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被他们分尸。
第十一章 心酸的事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离骚》
晚上,我和春梅住到了客栈。进了客栈之后,我问春梅,要不要到外面买一点吃的东西,她摇了摇头,告诉我吃不下。我劝她坐了这么久的航船,又走了一天的路,身体疲乏不堪,多少都应该吃一点。可不论我怎么劝说,也改变不了她的主意。结果,我只好自己一个人走出去。
到了客栈外面,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尽管此刻是灾荒时期,可粮行却比平时都还要多。许多从前卖京货开客栈的所在,都变成了粮行。长街的粮食簸箩,一个挨着一个,远远望去,宛如万朵花树一齐开放,真好像丰年一样。而卖小吃的人,也从城里一直蔓延到城外,连大路边也成了摊贩集中的场所。
但是买粮食的人,除了从北方来的借贩运营利的贩子以外,零星购户,大多是买个一升半合。至于那些喊干嗓子的卖小吃的人,在另一个锅里却煮着野菜,嘴里咬着石头一样的东西。
在这里,麻糁饼、棉籽饼已经是穷人食品的大宗,小商店的门口都有陈列。麻糁饼每斤十文钱,棉籽饼每斤五文钱,这些东西,都是平常牛都不吃、只作肥料用的,现在却成了灾民垂涎的东西,因为他们连买这些的钱也没有啊!
“夺馍”的骚乱,时常发生着。但十个有九个夺的结果只是换得一肚子气喘,一顿拳脚。
在十字路口,一个老头伏地痛哭,肩上搭着一个空的口袋,原来他卖了锄头镰刀,换了一升米,正预备着回去,救一救病中的孙子,不料走到这里,被一个乞丐从后面抽开扎袋口的绳子,米撒了一地,于是四周的小孩一窝蜂似地围上来,乱抢乱抓,等到捕快赶到,用棍子把小孩赶散的时候,他的米已经所剩不多,早被那些小孩子连土一起生吃了。
在市面上还发现一种奇异的食品,便是蒺藜面馍。做法是把蒺藜的秧子和蒺藜子一起晒干捣碎磨面蒸的。我试着吃了一点,简直没有办法说出那是什么滋味。
另一种奇异的食品就是“肉冻”,但此刻已经不允许卖了。因为据以前也经历过大灾荒的人们说,他们尝得出里面的“异味”,后来官府就禁止这种东西上市。但据认识的人说:在那些路边风尘中的饺子摊上,以及流动的“大锅菜”挑子上,确实有人常吃出带有指甲的肉。
在夜市上,我听说了几个故事,认识了一个恐怖的杀人犯。
这个犯人,是江都县黄窑村人,他的名字叫牛宝山,他的罪行是吃了人家小孩的一条大腿,案子的发觉是从他卖人心给别人时被捅破的。此刻,他还被关在扬州府的大牢里,等待秋后问斩。
另外有一个故事,发生在静海县,一个农民,预备把他十四岁的女儿勒死,到集市上卖掉换成粮食,但又怕被人发觉,就打死了一条野狗拉回家中,准备夜里下手把女儿杀死,和狗一齐煮熟去卖。但是女儿已经有所察觉,趁着他去打水磨刀的时候,趁势逃走。这个人回来后没有见到女儿,知道事情不妙,便也跑了。遗憾的是这人的尊姓大名没有被我问出来。
另外一件故事,是运河西岸的一个男人,杀死他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和一个九岁的女孩,女人抱着最小的一个孩子,逃到了邻居家,等惊动左邻右舍跑来看的时候,这个“凶手”却已经自杀了。
以前听说人吃人的故事,总觉得是人们的夸张,此刻竟然置身其中,亲耳听到相食亲子的故事,只有喟叹自己孤陋寡闻和感情冷漠了。古书中有“析骨而爨,易子而食”的事,读来令人毛骨悚然,可就在这个时代,竟然有了亲爹吃亲子的事,连“易”也不“易”了。
除了死人肉的市场之外,扬州城里,还有另外的人肉市场。
扬州府和应天府,都是著名的烟花胜地。应天府有秦淮河,扬州城有二十四桥明月,但不论什么时候,也没有此时这么多的娼妓,几乎每一家客栈都充斥着淫秽的影子和猥亵的笑声。
一家客栈里,差不多一半的房间都变成了她们的寮窟,她们有些是从济南府来的,有些是从小县来的,因为那些城市已经成为了泽国,养不活她们。有的则是从乡下刚刚来的“后备员”,脊梁上还垂着红绿头绳的大辫子。
我在外面转了一圈,所见所闻,已经使我无法吃下任何一点东西,空着肚子,我回到了客栈。
春梅没有休息,在等着我回来。她的脸上也看不到笑意,而是怎么也解不开的愁容,我拍了拍她的脊背,说道:“春梅姐姐,天已经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
“少爷,奴婢还要伺候你呢!”
“不用了,你先去休息,明天还要赶路,这一切还是由我自己来做吧。”
“那少爷也请早一点休息。”
我点了点头,春梅这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关上房门,将床上的被单绕过房梁,再从房梁上垂下来,接着在底下打了一个结,搬过来一张凳子。站在凳子之上,我将自己的脑袋放在了打劫的床单之上,一狠心,把凳子蹬掉了。
哗啦一声,我挂在了床单之上。
“不要!”
不知道什么时候,春梅来到了我的房间,她看见我上吊自杀,吓得魂飞天外,连忙将我从床单上抱了下来。
“春梅姐姐,你就让我死吧,这样我的心里会好受些!”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我被春梅给救了下来,可现在我却丝毫也不领她的情。
“少爷,好好的,你干嘛要寻死觅活?”春梅哭道,“你这样做,让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老爷、太太交待?”
“春梅姐姐,这与你无关,是我自己决定这么做的。到了地底下,看见父母,我也会给他们说清楚情况,他们是不会责怪你的。”
“你怎么这么傻,少爷?”春梅死死地抱着我,好像如果不这样抱住我,我就会飞走似的,她说道,“奴婢不是怕老爷、太太责怪,奴婢是害怕少爷这样一死,吴家的冤屈由谁来洗清,吴家的香火又由谁来传递?”
“春梅姐姐,你也看到了灾民的惨象,那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啊!这一切都是我们吴家造成的,我如果不死,如何对得起那些淹死的、饿死的灾民,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少爷,你说错了。水灾不是我们吴家造成的,是老天爷,它要人间死这么多人,谁也没有办法!”
“可是,负责河防的,却是我的父亲……”
“老爷也没有错,他上任到黄河溃决,只不过十来天。老爷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黄河溃决,主要是因为河堤年久失修,那应该由老爷的前任来负责,老爷已经尽了自己的力了。而且,即使是老爷有什么错,他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搭上了整个吴家,这样大的代价,也足以赎清吴家的罪过了。少爷,现在吴家只有你一个男丁,如果你死了,吴家不就绝后了吗?”
春梅一席话,终于打消了我寻死的念头,可是,我此刻的心情依然是极为恶劣,春梅不放心我的身体,就留在了我的身边。我在发泄完情绪之后,身体也疲累得很,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
夜半时分,我醒了过来,春梅坐在床边,爬在床头,此刻已经睡熟了。我知道,这都是因为这一段时间她太过劳累,不但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还要照顾我这个不通世事的公子哥。春梅疲累已极,所以才会在我的床边和衣而卧。我见她身上穿得单薄,就将一条被子轻轻盖到了她的身上,却听见春梅突然叫了起来:“少爷,你别死,你死了春梅该怎么办啊?”
我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春梅原来在说梦话。她恐怕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才会惊叫起来。
看到春梅受惊的样子,好像一只无助的小羊羔,我心中又是可怜又是疼爱,忍不住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擦干净她脸上在梦中流出来的泪水。
尽管我的举动十分轻柔,春梅还是醒过来了,她见到我坐在床头,连忙说道:“少爷醒来了吗?春梅真该死,竟然睡着了。请少爷原谅春梅好吗?”
“春梅姐姐,瞧你说的,我不过也才刚起来而已,你不用这么内疚。”
“少爷,你是不是口渴了,春梅这就给你倒茶。”说完,春梅慌忙起身,被子掉到了地上,露出了她秀美苗条的身躯。
看到这种情况,我的心头忍不住燥热起来。我想起了小时候和春梅她们四个人睡在一起的场景,各种绮思妙想充斥了我的头脑。我连忙一把拉住了春梅:“春梅姐姐,你不要走。”
春梅十分奇怪,为什么我会拉住她呢,可当她看到我炽热的眼神的时候,就一下子全明白了。“少爷,不要这样!”春梅虽然口中说不要,身子却一下子软瘫了,被我拉到了怀中。
我知道母亲其实早已将春梅许配给我,心中不再迟疑,将春梅按倒在床榻之上,就开始剥去她的衣衫。
春梅原以为我只是像从前那样,同她抱一抱而已,没想到我竟然剥起她的衣衫来了,反抗一下子变得激烈起来:“少爷,你不是……”
我知道她的意思,在离开家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天阉,不能人事。春梅也不知道我在遇到华姑之后,身体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能看,不能做的人了。我为了打消春梅的顾虑,将她的小手牵着,摸向了我的下身。
春梅的手一触及我双腿之间,马上就吓了一跳:“少爷,你怎么已经……”
她的话没有说完,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说道:“春梅姐姐,我已经可以了。”
说完,趁着春梅还在发愣的时候,我又开始剥她的衣裙。不一会儿,我就将春梅几乎剥得精光,看见她身那白璧般的肌肤,不由血脉沸腾,开始在她身上抚摸起来。
春梅的身体感受到我的举动,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兴奋起来,反而奋力将我推下了床:“少爷,不可以,你不可以和春梅做……”
我被春梅推到床下,心中万分不解:“为什么,春梅姐姐,难道你不喜欢我吗?如果你不喜欢我,尽管说出来,我不会勉强你的。”
“不,不是……少爷,春梅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春梅不值得少爷疼爱。”
“春梅姐姐,你这么漂亮,如果非要说什么值不值得的话,那也是我不值得你的喜欢,而不是你不值得我的疼爱。”
“少爷,你不要说了,你知道吗,我曾经是一个营妓,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我配不上少爷啊……”
“春梅姐姐,不要这么说,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不会嫌弃你的。更何况,你沦落到这种地步,也是因为我们吴家对不起你,而不是你自己的过错。”
“可是,可是……少爷,在那一段时间,春梅,春梅……已经染上脏病了。”
脏病!我明白了,春梅是不想把这种难以说出口的疾病传染给我,所以才会拒绝我的啊。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充满了内疚,这都是因为吴家的缘故,才让春梅有这样悲惨的经历。
而春梅一边说着,一边将发生了病变的部位展示给我看:“少爷,你看看,就是这里,几天前我就发现了,是杨梅疮。”
杨梅疮,也就是梅毒,一种可怕的疾病,因为是从外国传入广州,再由广州传播到全国各地,所以又叫作“广疮”。它是一种外来的疾病,所以医书上也没有记载治疗的方法,凡是得这种疾病的人,先是身体溃烂,最后心血瘀阻而亡。所以,梅毒几乎就是不治的绝症。
“春梅姐姐……”我将被子盖上了春梅的身体,紧紧地抱住她,感动地说道,“不论如何,我一辈子都不会抛弃你!”
第十二章 维以不永伤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
哀州土之平乐兮,
悲江介之遗风。
——《哀郢》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春梅离开了客栈,继续上路。
我们终于看到了施舍救济的地方,这是扬州商会办的粥场,可即使在这样的处所,惨状依然使我揪心不已。
我和春梅经过粥厂的那一天,在救济粥厂门口的井边,躺着一具死尸,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一只胳膊已经被狗吃掉了,尸体血肉模糊地暴露着。有人告诉我,那边的空屋里还有一个老头子,另外,那边的阴沟里还有个十几岁的孩子的尸身,两天了,还没有人埋。……以前,人们看到这些尸身不忍心,就请求义庄的人派人抬去掩埋。谁知从此以后,义庄清早一开门,门口的死尸比头一天还要多。灾民们知道这里肯埋,就都把尸体搬运到这里来,这怎么得了?于是,再也没有人敢管这一件事情了。头天粥厂门口发现了两具死尸,通知了江都县衙,结果尸体一直就放到这里了。
我看到许多只剩下一丝气息的人眼巴巴地望着救济粥厂的墙,希望能够进去,但谁会预料到连死后的尸身都要躺在粥厂的门口等待埋葬呢?
春梅看到这种情况对我说:“扬州商会的救济粥厂在扬州,固然救了不少人,但也因为他们,多死了不少人。”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他们收的人数控制得太苛刻,说收肆千,连肆千零一个也不收。可是,四方的灾民听说扬州有粥厂,都成群结队地往扬州跑。来到这里进不去,都饿死在粥厂门口了。”
听了这些话,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扬州府衙、江都县衙就在不远的地方,扬州知府、江都县令都是朝廷命官,救人民于水火之中使之不死,本来就是官府和官员们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他们耳闻目睹灾民的惨况,非但无力解救灾民,还使得商人们的施舍变成了高不可攀的德泽,使人家感到善门难开的苦恼,作为一个朝廷命官的后代,我怎么能不感到羞愧呢?
我身上,还带着些银两,就想到进粥厂去捐献一些,于是,就带着春梅,走进了救济粥厂的大门。
救济粥厂中,总共收留了四千难民,其中有七百多个男女儿童。这些孩子们,有的是从运河西岸逃来的,有的是从淮河沿线逃来的,也有些是济宁府、济南府、高唐府一带的穷孩子,也有的是扬州市面上的乞儿,他们都是受尽了饥苦,受尽了流离的孩子,但比起其他的小孩子,他们还算幸运,因为他们被收进了能够生存的墙内。
许多衣衫褴褛的人,在门口张望,因为那里面有他们的欢蹦活跳的孩子,但他们自己却空着肚子,吐着黄水,有的上午还在门口张望,下午便死掉了。
当我们捐了银两,从粥厂里出来的时候,有两个女孩子,一个十多岁,一个八九岁,拉着我的衣裳哭,哀求收她们进去。另外有四五个灾民,也跪下请求我给他们写条子往粥厂送。我不敢看他们希望的眼神,只好给他们一些小小的施与。这墙里面是个生的圈子,可惜太小了,不,可惜外面的人太多了。
出了扬州城,我们开始往北方走,准备先回家乡看一看。路一段段延长,灾民也逐渐增多,三五成群在路边躺着。他们都是饿得走不动路了。从扬州到淮阴,我看到三个死尸在道路旁边,一个是头发已经发白的老头,不知谁把他的衣服都剥掉了,脸向下倒在大水退去后的泥泞里;有一个就在道路的边缘,一只干瘦的黑狗正在啃食。当时西风萧萧,恰好周围一个行人也没有,使人恍若置身鬼蜮。我弯腰拣了一块砖头向那狗扔去,但一当我和春梅离开,看见那条狗又立刻折了回去。
另外一个,我们并没有看到全尸身,只看到露出土面的一截黑发。头发很长,全部披露在地面以外,那大约是就地死掉随地掩埋的,因为路心太硬不能埋,一边的水退后的泥泞里又太松软,所以只好埋在道路一边种树的地方。
这三条尸身,大约是天将黄昏时看到的缘故,它一直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尤其那披散在地面上的黑发,我一静下来,就飘在我的眼前。
到了晚上,我们抵达了一个大的镇子,这里有一家客栈,我和春梅就住了进去。安顿好之后,我们就来到客栈外面的饭馆里吃饭。
饭菜很简单,荞麦饼就大头菜。我知道春梅患病,需要营养,就问饭馆的老板,有肉没有。
“有肉!”他兴奋地回答,“不羡羊肉,又细腻又好吃,保证你吃了之后赞不绝口。”
这个小饭馆竟然有肉?在大灾荒的时候,这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奇迹了。于是我问老板:“总共有多少?”
“大概有一百五六十斤。”
“那给我来两斤。”
“对不起,公子,这不羡羊肉不能单卖,你要买至少就得买七十斤,否则剩下的肉在大热天会变坏的。”
“可七十斤,这么多,我们也吃不完啊。”
“吃不完没关系,我们可以给你制成干粮,你带在路上慢慢吃。”
“那好吧,”我本来不准备答应的,但一看到春梅憔悴的模样,心底就软了,答应了老板,“就给我们来七十斤吧!”
“公子请稍等,我这就去准备。”说着,老板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我听到从厨房传来了一个女孩子的惨叫声。我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冲进了厨房。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惨况,展现在我的眼前。
一个女孩子被绑在案板上,身上的衣衫被撕得稀烂,面色苍白,因为极度的痛苦,她的脸改变了模样,五官都纠结到了一起。她的一条大腿,还在自己的身上,另一条大腿却已经被老板用刀给剁了下来!
还有一个女孩子,捆在柴堆里,已经被吓晕了。
老板站在案板前,一手拿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另一手拿着刚刚从女孩子身上剁下来的一条大腿!他看到我,说道:“公子请别着急,我马上就把这条腿烹调好,给公子送过来。”
“这就是你说的肉?”我指着他手中的大腿问道。
“对呀,不羡羊肉,是说这种肉肥美细腻,吃了之后,连羊肉都不想要了。”
“可这是人肉!”
“当然是人肉了,你想,灾荒过后,除了人肉,你还能吃到什么肉?”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公子,这肉你还要不要了?”老板说道,“不管你吃不吃,这人已经宰了,你就得付钱。”
“好好,我付钱,你先把这个女子解下来,再去把大夫请来。”
“好,反正你付钱,不管怎么处置,都是你自己的事。”老板一边说着,一边将案板上的女孩子解下来,又打法伙计将镇上的大夫给请了来。
等到大夫到来,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只看了看女孩子的脸色,摸了摸脉搏,就说她已经亡阳,无法可救,说完,摇了摇头。
碰上这种情况,我也是无言可说,无法可想。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就因为我想要吃一点肉,在我面前被活生生地杀死了。如果我是一个无情的冷血人,我可以说,这不是我的罪过,因为我不知道老板所说的肉是人肉,而且,在发现事实真相以后,还尽力来救治她。可是,我的良心却受到了谴责,如果我不说吃肉,这个女孩子就不会死了!
我一面在心中责备着自己,一面让老板到棺材铺去买一口棺材来安葬这位不幸的女子。我不知道她的名姓,但我却能体会到她的痛苦。
也就在这时候,我听见柴堆里有人在叫我:“少爷,救救我……”这声音十分微弱,但还是传入了我的双耳,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另一个被绑的女子,只不过,她还没有被害。
可她为什么会叫我少爷呢?
我走到她的身边,将她覆盖在脸上的头发弄开:“夏荷姐姐,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原来这个女子竟然就是曾经服侍我的丫鬟夏荷!
“少爷,救救我,我不想死。”
夏荷被吓坏了,只会重复让我救她的话。我连忙解开了捆绑在她身上的绳索,将她抱了起来。
“不许带她,她是我买的!”
老板见我要带着夏荷出去,急忙拦着我。
“你随便杀人,难道就不会内疚,不怕报应吗?”我愤愤地说道,“你买她花了多少钱,我给你!”
等到我将足够的银两交给他之后,老板才放我们离开。在埋葬了可怜的女孩子之后,我和春梅带着夏荷回到了客栈。经历了这样一件事情,我和春梅都没有心思吃饭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春梅和夏荷就相拥而泣,她们经历了不同的苦难,此刻又相聚在一起,自然有许多情怀愁绪。我悄悄掩上她们的房门,独自走到客栈外,走向了掩埋女孩子的坟地。
通向坟地的道路并不遥远,但我却走得很疲倦。夏荷我是救了下来,可是,坟地里埋着的那个女孩子,却使我的内心始终难以平静下来。让我看到无数的惨状,受到无穷的良心上的折磨,这难道就是我的命运吗?
为了反抗自己的命运,我是否应该执著于不断的攀缘,越过无数的胜景,最终抵达自己心目中的归宿?在以前,我的确是这么做的,可是我所得到的,却只有望尽天涯路的惆怅和失落,也许幸福只是一种感觉,但此刻这种感觉离我已很遥远。
坟地是一个荒凉的处所,到了晚间,尤其显示出凄冷来。在大灾荒的时候,死人是常见的事情,这块坟地,以前也许就是良田,但此时,却是累累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新坟。耳畔是飒飒的风声,那是不是鬼魂的哭泣和怨烦呢?
眼前是一片树林,白天美丽的野花此刻看起来那么孤寂,那是坟前里萧瑟的枯花,远处的灯光,森白的色彩中透着几分阴森,在这季夏的晚上,天气并不寒冷,我却发现自己的心开始冻结。
我终于站到了她的坟前,不知不觉有了一种想法,想要为这个不知名的女孩子杜撰一篇诔文,把心头的千言万语倾诉出来,寄托我的哀思。
说做就做,在女孩的坟前走了几个来回之后,我就想好了一篇文章,念了出来:
某年月日,黄河决口,江北七府二十三县尽为泽国,余遇女于淮阴地界。方是时,女为恶厨所伤,余施救不及,女含恨而殁。而余尚不知其姓名,乃为辞曰:淮河之畔,女儿生焉。生逢离乱,命途多蹇。纤尘不染,傲立云天,幽兰为伴,睥睨世间。威武难摧,百折不回;柔情似水,音容堪追。奈何风骤雨狂,遍折满园芬芳,不期英年早殇,顿教痛断肝肠!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今夕何夕,芳草依依,斯人已逝,空余涕泣。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泉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知命不忧。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傍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薳簹。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瑶台未远,天堂合欢;仙府华宴,仰止高山。洒江而酹,遥祝举杯,知音相对,此情可追!
呜呼哀哉!尚飨!
读完了这一篇诔文,我就离开了离开了坟场,回到了客栈,因为就在这个地方,还有两个人在等我。
第十三章 痛苦与幸福
与美人抽思兮,并日夜而无正。
骄吾以其美好兮,
敖朕辞而不听。
——《抽思》
当我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气,而春梅和夏荷也没有休息,她们都在等待我的归来。
“少爷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刚刚打开房间的门,春梅就迎了上来,关切地问道,“渴了没有,要不要喝茶?”
我摆了摆手,此时的心情还没有完全舒展开来,说道:“刚才我心情不好,到客栈外面转了一下,倒让两位姐姐担心了。”接着,我走到了夏荷的身边坐下来,问道:“夏荷姐姐,你的心情现在好一点没有?”
夏荷本来是坐在桌子边的,她看到我走到她面前,连忙站了起来,道:“谢谢少爷的关心,奴婢的心情好多了。”
我将夏荷拉到座位上,说道:“夏荷姐姐,实在是因为我们吴家的不幸,才让你经历了这样的变故,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我提出来。我母亲早就说过,如果你不愿意留下,只需要提出来,就可以离开,我们不需要你的卖身银子。更何况,吴家经历了这样的变故,你的卖身契早已没有了踪影,你现在已经是一个自由人了,何去何从,都随你的意思。”
“少爷,”一听我的话,夏荷马上跪到了地上,“你这不是在赶夏荷走吗?夏荷不要走!”
我连忙把夏荷扶起来:“夏荷姐姐,我不是要赶你走。我的意思是,你已经不是我的奴仆,而是一个自由的人。你的命运,也由你自己掌握。还有你,春梅,”我转头对春梅说道,“你和夏荷一样,也是自由人了,你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少爷,”夏荷说道,“你是夏荷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你,夏荷恐怕已经丧身在恶厨的菜刀之下了。夏荷怎么能忘恩负义离开你呢?”
春梅也说道:“少爷,即使我和夏荷姐姐离开你,在这样的灾荒年月,我们也活不下去,早晚得被人所害……我们都不愿意离开你,少爷!”
“可是,”听了她们的话,我十分感动,“我现在孤身一人,也要去投靠别人才能生活,你们跟着我,能幸福吗?”
“少爷,你还不明白我们的心意吗?跟着你,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春梅与夏荷还不知道,就是她们这句话,改变了我的一生。从生下来开始,我的一生就注定了不幸,一直到十七岁为止,我都是一个天阉,不能享受到人生的乐趣,也没有任何女子愿意嫁给我;等我治好了天阉以后,我的家又遭遇了巨大的变故,家破人亡。尽管我一直都在同命运抗争,在不停地攀援,以期达到心中的目标,可是,灾难却一个接着另一个,几乎使我无法承受,使我感受不到幸福的感觉。本来,我以为我的一生已经完结,但春梅和夏荷这句话,却又让我明白了生活的意义。原来,就在我身边,就有芳草,原来,我的存在,也是别人幸福的根源。
最后,我同意她们跟在我身边,不过,我要求她们不要把我当成她们的主人,而应该把我看成和她们一样的地位平等的人。
“这怎么可以呢?”春梅说道,“少爷,你在春梅的心中,永远是春梅的主人。”
尽管我用尽千言万语,换来的仍然是这样的结果,而夏荷的看法,也与春梅并没有两样。遇上这样的两个姐姐,我也只好无言以对了。
接着,夏荷姐姐又跟我讲起了她这段时间的经历。原来当官兵来我家逮人的时候,夏荷见势不妙,趁着官兵闯入一片混乱的机会,躲在了一处隐秘的地窖了,直到官兵离开的时候,她才逃出来。谁知道出来之后,便遇上了大饥荒,夏荷姐姐碰上了歹人,将她卖到人肉市场,如果不是我救她的话,她就会成为别人的口中食。
听完了夏荷的讲述,我们都不胜唏嘘,我便把我离家出走以来的经历也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许多不好说出口的地方,比如我和雨欣的关系,以及雨欣的身份等。
等到我们把经历说完,夜已经很深了。于是各自回房休息,我一个人睡一间房,春梅和夏荷睡另一间。
夜未央。虽然躺在床上,我却是一点也没有睡熟,脑子里面,始终回想着这段时间来的经历,说是传奇也丝毫不为过。正沉吟间,一具丰满火热的躯体钻进了我的被窝。
“是谁?”
我马上从浅浅的睡眠中惊醒了。
“少爷别叫,是我。”被中的人儿轻声说道,我听出了声音,那是夏荷。
“夏荷姐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样的场景,使我十分惊奇,怎么夏荷不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好好睡觉,跑到我的床上来了呢?是我的被窝更暖和,床铺更松软?不像啊,客栈里面的床铺应该是一样的,不存在同样租金的房间,而床铺不一样的道理。或者说,夏荷觉得和春梅挤在一起不方便,所以才到这里来。可是,这同样也说不过去啊,我的体形比春梅更宽大,按理说,夏荷到我这里来,应该觉得空间更狭小,更不方便才对。哎,夏荷的举动还真让人匪夷所思。
“少爷,你还不明白吗?”夏荷的双手绕过我的颈项,将我的头靠向她的胸前,“奴婢到这里来,就是为少爷侍寝啊!”
侍寝!她怎么会想到这一件事情?虽然我以前曾经是她的小主人,可是睡前我不是告诉过她吗,我们都是地位一样的人,我没有把她当作自己的仆人,不需要她为我做出牺牲。更何况,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我都不像是那种荒淫的人啊,可为什么夏荷要来为我侍寝呢?
“夏荷姐姐,这,恐怕不太好吧?”我嗫嚅地说道,“而且,我现在也不需要你……来为我侍寝。”
“是,”夏荷的神色有些黯淡,但她却倔强地说道,“我知道少爷不喜欢我,不想要我。如果……,如果是春梅姐姐,少爷是不会拒绝的吧?”
“夏荷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在我的眼中,不管是你,还是春梅姐姐,都是一样的。”
“可是,昨天晚上,你却想要春梅姐姐,而今天晚上,你却不想要我。”
“你,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都是春梅姐姐告诉我的,她说少爷现在需要女人,可她现在有病,不能来陪你,所以,她就让我过来了。”
咚!我的头撞到了墙上,在春梅的眼睛里,难道我就是这样不堪的人吗?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不管什么人,都可以和她一起做爱做的事情吗?而且,不但是春梅,连夏荷恐怕也把我当成了荒淫的人吧。
“夏荷姐姐,你回去告诉春梅姐姐,就说我不是那种无女不欢的花花公子,也不是可以同任何一个漂亮女人上床的男人。只有遇到我喜欢的人,我才会同她一起,一起……的。”
听了我的话,夏荷却一动也不动。
“夏荷姐姐,你怎么了?快去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春梅姐姐啊!”
但夏荷却哭出声来:“少爷你骗人,你刚才还说在你的眼中,把我和春梅姐姐看成一样的,可是,你却愿意同春梅姐姐一起,不愿意和我一起,难道是因为少爷喜欢春梅姐姐,而不喜欢我吗?”
“不是,不是……”看到夏荷误会了,我连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刚才的意思是,我不会随便和女人上床的。”
“少爷不会随便和女人上床,难道夏荷就会随便和男人上床吗?少爷你把夏荷看成什么样的人了?”
糟糕,我越解释夏荷的误会越深。这一下,我都手足无措了。夏荷将她的身体贴了过来,说道:“少爷,可能在你的眼中,夏荷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甚至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可是,不管少爷对夏荷做了什么,夏荷都一直喜欢着少爷。从以前遇到少爷的时候开始,夏荷就忘不了你,虽然那时候少爷什么也不能做,可是夏荷已经把自己看成了少爷的女人。今天白天,少爷将夏荷从屠刀下面救出来,夏荷深感少爷的救命之恩,知道无以为报,愿意一辈子当牛做马侍奉少爷。少爷,夏荷虽然经历了这一番变故,可夏荷还是处女,身体没有什么疾病,就请少爷,请少爷怜惜夏荷。”
说完,夏荷就把我使劲搂在她的怀中,生怕一松手,我就会从她的身边离开。
此时,我的心中也是乱糟糟的,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前一天晚上对春梅有非分之想。这下好了,春梅自己不能侍奉我,结果就把热情外向的夏荷叫了过来。我本来无意将夏荷收入房中,可是,此刻却不能不这样做,我总不能对夏荷说,我喜欢春梅胜过喜欢她吧?当然,这也同我的心志不够坚定,受不了诱惑有关。自从和雨欣有了第一次以来,我是食髓知味,老是想着这一件事情。可惜和雨欣分别后,我就一直处在禁欲的状态,虽然有些时候不免做些指头儿销乏的事情,但心中的一股火却始终也没有熄灭过。不然,我也不会想要春梅了。此刻,一个巨大的诱惑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是圣人,心中难免会胡思乱想。结果,我的双手就开始了行动,撕扯起夏荷的衣衫来。这便是我一生中的第二次堕落。
这一夜又是风狂雨骤,灯儿下娇娇恰恰,似相逢梦里巫峡。妆点煞锦绣鸳帷,镇风流花月窗妙。娇娃,夜深更永花睡罢,且和你效绸缪凤鸾同跨。定婚店红丝暗加,早则是美玉留香,恣情欢洽。
小文君初把香车驾,锦绣塌,春无价。软香罗,红生翠加。想今宵被窝里情爱,可一似两鹣鹣共戏晴沙。娇羞弱体惊扎撒,香汗惹细雨朦花。娇声颤莺啼暮衙,当不的这嫩腔腔尤云滞雨呜撮。
灯影下,多娇姹。痛相怜,情真意恰。这一夜的欢娱,比起同雨欣在一起的时候,又有很大差别,一直到早上醒来,我的身体都疼痛不已。
我原来不是说过吗?当华姑治好我的痼疾时,告诉我,我带给对方的感觉会十倍反馈于我自己身上。雨欣还好,已经是过来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感觉到了十倍的快乐;可是,夏荷是自小就在我家服侍我的丫鬟,她到前一天晚上为止,花径都未曾被人扫过。纵然我万分温柔,蓬门初开的痛楚到底也没有免除了。
点点殷红的血液,在洁白的毛巾上,画出了一幅纯洁美丽的图画,它让我知道,我得到了眼前这位女子的贞操。而那十倍的痛苦,也就接踵而来。这是撕裂般的痛疼,仿佛要把一个巨大的木楔一点点地打入体内,将身体由正中,自下而上地掰开。我不过是一个从小就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的痛楚?当下就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却不想夏荷竟突然将钩住我腰部的双腿往下一拉,结果我一下子就到了底部。我知道夏荷这样做也承受了很大的痛苦,在她的心中,也许是为了让我尽快感到欢愉,她才会忍痛做这件事。可是,夏荷却不知道,只有她快乐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快乐,而她痛楚的时候,我的痛楚会是她的十倍!这一下,我感受到的痛苦到达了极点,不仅是眼冒金星,头昏眼花,更是面色苍白,四肢发凉,几乎就要痛晕过去,好在我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
苦尽甘来,在经历了破瓜的痛楚之后,我和夏荷的感觉,也渐渐舒适起来,这当然与我的温柔是分不开的,也只有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华姑的心意:只有在对方幸福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幸福,如果我给对方带来痛苦,同样的痛苦会十倍作用在我自己身上!
第十四章 近乡情更怯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物有微而陨性兮,
声有隐而先倡。
——《悲回风》
第二天早上,我和夏荷都没有起床。春梅来到我们的房中,服侍我们穿衣洗漱。她看我的眼光,似乎也有些异样,含羞带笑的神情,看得我的心中只发毛。春梅恐怕是把我当成是荒淫无耻的人了,我想,她一定以为我们这么晚都不起床是因为我昨夜不顾夏荷身体上的痛苦,需索无度,才会弄得自己腰酸腿软,起不来床吧。她要真是这样想,那我就比窦娥还冤了。天知道,头天晚上我只和夏荷做过一次,虽然后来我也曾感受到青苹果的青涩滋味,但绝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在痛苦当中度过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和夏荷做了。弄得夏荷痛楚不说,连自己也痛得起不来床,走不动路。
春梅到底还是误会了我,等到夏荷忍着痛苦,去上厕所的时候,她悄悄对我说道:“公子,请你对夏荷温柔一点。昨天晚上是她的身体刚刚承受雨露,多少有些损伤,少爷能不能少做几次呢?”
“春梅姐姐,依你的意思,是我对夏荷姐姐需索无度了?”
“春梅不敢,”一听到这句话,春梅马上跪倒在地,“春梅知道,少爷这么做是为了尽快传递吴家的香火,并不是为了自己享乐。春梅刚才所说的,没有责怪少爷的意思,春梅只是担心夏荷姐姐的身体,所以才……”
“春梅姐姐,我知道你和夏荷姐姐的关系密切(要是不密切,就不会把我企图对她下手的事情告诉夏荷了),害怕夏荷姐姐受到伤害,所以才这么说,而我,也根本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起来吧,春梅姐姐,为了让你安心,我就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其实昨天晚上,我和夏荷姐姐只做过一次。”
“一次?那少爷你怎么会累得起不来床呢?”春梅一边站起来一边说道。
“这还不是痛的。”
正说着,夏荷走了进来,我和春梅就很有默契地闭上了嘴。
吃过午饭,我的疼痛减轻了一些,可以下床走路了,而夏荷也早就起床了,于是我们继续上路,走向我的故乡,我的家。
我的故乡多山,属于丘陵地带,土质稀薄,一向是黄河南岸最容易受灾的地方。它是黄河流域乡村的一个缩影,代表了黄河流域乡村的一般情况。而同时,我的家,虽然没有毁于水灾,却也在后来的政争中家破人亡。
虽然已经到了季夏六月,但乡村的萧条冷落,却如同秋天。从这村到那村,几里地遇不上一个行人,一进村落,立即映入眼帘的是剥光了树皮的榆树。村上没有鸡啼,没有犬吠,广场上也再看不到一个牛羊畜牧。大门上,一家、两家、三家……家家挂着锁,有的用土坯封住,也有些敞开的,但大半连门都没有,因为里面没有一点怕人偷的东西,所以把门也劈开当柴卖掉了。
平常归来,一进村头,便会遇到许多纯朴而温和的脸,听到许多单纯而真挚的寒暄,接着便是成群的农夫家的孩子,笑声哗然,从远处跑过来。但是今天,从东街走到西街,没有遇到一个人,他们不知道都跑哪里去了。
造成他们苦难的,是天灾;而使我家破人亡的,却是人祸。
此刻已经是黄昏,我来到了自己家的门前。家门口黑黑沉沉,幽幽暗暗,前面是冰凉彻骨的台阶,门口有只破败的石狮子,坐在那儿等我。本来是一对的石狮,现下却只剩下一只。本来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此时也只剩下我一个。
我眼神黯淡,朝那威武的石狮挥了挥手,石狮子也向我笑了笑,我嘴中喃喃自语,软倒在地,仰望着早已破败的大宅。血红破败的门梁,上头有一幅匾额,泥金字体灰暗蒙尘,上头写道:“敕建进士府邸”。
春梅和夏荷将我扶起身来,仰首抬望,那门上的匾额虽已蒙尘,却掩不去父亲“一甲二名赐进士及第”的烫金身分,确实是这儿,这儿就是那辉煌一时的吴家大宅啊,是庚辰科榜眼,前江西提刑按察使、右都御史、兵部尚书、河道总督的宅邸啊……
“爹、娘!”我热泪盈眶,双手紧紧握拳,“我真的回来了!”从杭州城北秦女村出发,沿着那熟悉的旅程,我终于回到了两个月前启程的第一站,我真的回来了啊!
“有人吗!里头还有人吗?”我槌向大门,嘶哑呼喊,砰地一声,虚掩的大门摔落地下,惊醒了栖息在院里的野狗老鼠,——这也是灾荒年间最常见的两种动物了——,黑洞洞的院子里飘出秽气,到处都是虫鼠窜逃。
颤步入门,曾经姹紫嫣红的花圃不见了,只有满地杂物臭屎,那是村子里的邻居扔进来的。整面墙全给坍塌了,地下黑漆焦炭,看得出来这里曾经纵火焚烧过。
这是谁干的?这是官兵包围这里时做的好事,还是后来的趁火打劫的?找不出答案,我也不想找了,反正都已经家破人亡了,纵然能够重新修建一个华丽辉煌的府邸,那又能如何呢?
“有人吗?还有人吗?”我热血沸腾,啊啊大叫,我想要找到亲人,哪怕只有一个,只要有一个就好。我疯狂地飞奔,踢倒脏瓮,踩过臭屎,在满地杂物中闯出了一条路,直奔厅堂而去。
面前有一个大洞,脚下有崩塌的石块,我来到了厅堂,四处望着,双手挥舞,尖叫道:“有人吗!有人吗!”
陡然之间,我听到了熟悉的笑声、说话声、吵闹声,听到了走路声、读书声、打水声……人群来来往往,眼前有父亲、母亲、秋菊、冬雪……有官员、儒生、婢女,朋友、婴孩、佃户……
好多好多人,全数不见了,四下一片沉静,远处猫头鹰不住夜啼哭叫。我呆呆傻笑,原本激动无比,此刻却又垂头丧气。我不再呼喊,只低头向前走着。
漫漫长路犹在眼前,什么时候才会走完呢?我萧索苦笑,神气悲凉,恨不得能饿死在这一场遍及两省七府二十三县的饥荒里,省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凭着以前的回忆,我穿过了脏臭破败的花圃,来到了一处地方。
怔怔仰头,木然凝视,忽然间,我口中啊啊地叫了起来。
大书房有光!父亲的大书房里有光啊!
可是,当我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门口竟然也反挂着一把锁。这时候,春梅和夏荷也跟到了我的身边,夏荷说道:“公子尽管拍门好了,里面有人。”
“为什么?”
“他们是怕那些如狼似虎的讨债人追上门来,托人把自己反锁到里面了。”
原来如此!
我便敲着书房门,我家一个以前的佃户从门缝里望见是我回来了,才把钥匙从门洞里递出来,让我把锁着的门打开。
走进了门,外面月光明媚,也照得眼前一片温柔。地下蛛网泥灰,屋内大致完好,那张大桌依然正对着自己,屋内仍旧摆着那张木椅,那是父亲的座席,一切都没变。变化的,是屋中的人。
佃户吴成,见我和春梅、夏荷走进了屋,连忙拉着九岁大的儿子跪了下来:“少爷,真的是你?你真的还活着?来,快来,儿子,我们见过少爷!”
相见之下,对着面色浮肿的佃户,佃户那骨瘦如柴的儿子,我简直不敢正视,只好说道:“成大叔块块起来,你行这样的大礼,我可承受不起。”
吴成到底还是给我磕了一个头,才站起来:“少爷,你是主人,我是佃户,这礼有什么承受不起的?”
“主人?”听到这个词语,我不知道作何感想,“成大叔,你看我家破人亡,身无一物,和你完全一样。有什么资格敢自称主人?”
“少爷,你这话就说差了。老爷是一个清官,上天保佑,虽然最后没有好下场,可是,在那一边他一定会享福的。少爷,你也一定会大富大贵的。”
“谢谢你,成大叔,除了你之外,这吴宅还有其他人吗?”
“走得动的,都逃难去啦。只有我这把老骨头走不动了,才留了下来,顺便给老爷看看家,等少爷回来。”
我回想起院子里摊在地上的树皮,晒在筐里的杨嘟穗,挂在绳上的莋草,就明白吴成爷俩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没有安慰,也没有诉说,我只有紧握住吴成长满老茧的双手,不停说道:“谢谢,谢谢……”
“饭”熟了,天知道那是什么食料,榆皮面,秕谷糠面,去年晒干的豆叶,新掘来的金针根。我试着尝了几口,始终难以下咽。这时候才听见吴成小儿子幽幽地诉说,他们曾经有八天没有见过粮食籽,全靠着草根树叶过活。
天灾人祸,有的人只是遇到天灾,吴家人只遇到人祸,而吴家的佃户却是天灾人祸全都遇上了。还留在村子里的佃户们听到我从远处回来,都来看望。有的是一见面便先流泪,有的是谈着谈着忽然哽咽着不能成声。一张瘦脸走了,紧跟着又来一张瘦脸,一双泪眼送出大门,又一双泪眼从门口进来。我只有叹气,我实在没有勇气正视他们的脸色和眼睛,这些都是吴家亏欠他们的啊!
回家的时候,我们预备着在家中停留一天,所以身上带着一天的干粮,预计除了自己裹腹以外,也能拿出一部分分给挨饿的亲人们。谁知道,到了半夜里,东北风骤然越吹越紧,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第二天,我和春梅、夏荷就闹起了粮荒。雨仍然不停,道路十分泥泞,没有到市集上去购买的可能,只有在村里借或买。这种年景,借是根本借不来的,只有想法子买。但是,买的时候又怕人家误以为赊欠,嘱咐吴成向人买米的时候,把现钱举在手里。但是,几个时辰过去了,吴成淋得满身是水,还跌了一身污泥,米却仍然没有买来。许多家没有米确实是真的,他们常常十天八天根本不见粮食,吃的是谷糠。几家比较殷实的富户,为了不落富名,也说他没有粮食。
“想当年老爷在世的时候,是怎么对待他们的,现在少爷回来了,想向他们买一点米,他们都不肯!”吴成越说越生气,“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忘恩负义的人!”
“算了吧,成大叔,吴家现在已经破败,他们没有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又怎么能期望这些人发善心呢?”
时间延捱着,肠胃开始捣乱起来,越来越不好应付。于是我想起以前刘邦被困于平城七日,想孔子在陈绝粮……,但这都是一瞬间的欺骗,身边原来也曾带着些“精神食粮”,这时候也丝毫没有了展开阅读的兴趣。
天黑的时候,才由一个近邻的努力,从三里外买到十三个鸡蛋大小的馒头,代价是五百文钱,除了酬谢这位采购的朋友以外,加上野菜秕糠放在一起煮了煮,五张口暂时应付了过去,只希望第二天有太阳出来,我们便可以继续赶路,去向京城,跳出这个饥饿和死亡的圈子。
天黑了,凄风苦雨,难以入梦,抚摸着身边熟睡的夏荷,我决定坐一个长夜,回想回家以来的种种经历。家破了,宅邸还在;人亡了,余威还在。院中的深深草木,眼睛发红的野狗,四处乱窜的老鼠,此刻都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们仿佛在对我说:“吴家完了,一家二名进士及第完了,前江西提刑按察使、右都御史、兵部尚书、河道总督完了……”可是,一看到吴成的敬佩的眼神,邻里关切的神情,我就知道,吴家没有完,父亲没有死,他依然活在人们的心上。我所要做的,不仅是延续吴家的香火,更要使吴家重现昔日的辉煌,让父亲平反昭雪。
第十五章 投亲遇阻
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
将送往劳来,
斯无穷乎?
——《卜居》
渡过黄河,我们终于走出了饥饿与死亡的世界,经过的城市与乡村,也逐渐热闹繁华起来,到了这一年深秋的时候,我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京城。
到了京城,我寻思自己是一个犯官子弟,一路颠沛流离;外公却是当朝东阁大学士,舅舅是当朝尚书,权势炙手可热。我如果冒昧地上门拜访,恐怕不太合适,且不说外公府邸内那些势利之人瞧不起咱,就凭我此刻的身份,也会给外公,给舅舅,带来不利的影响。
想到这里,我就带着春梅、夏荷暂时安顿在京城的一家客栈内,想着先打听一下外公的消息,再去投亲不迟。春梅和夏荷也同意我的意见,她们一面希望我能带回好消息,一面也嘱咐我小心从事,不要在外面吃了亏。
出了客栈,我便朝着外公的府邸一路行去,路上遇着做小买卖的,就一边挑选货物,讨价还价,一边打听外公和舅舅的消息。这种方法还真行得通,最后让我在一处卖胭脂水粉的处所,打探到了我需要的消息。
这个卖胭脂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平日里在街道边摆摊,有时也会进入官宦人家的高门大院中卖些蔷薇硝、芙蓉露之类的东西,对于各个宅邸的掌故,是颇为熟悉的了。而且她为人还十分热情,看见我站在她的摊位前,就热情地说道:“这位公子,定是为尊夫人来挑选胭脂水粉的吧?”
我寻思春梅和夏荷的水粉快要用完,打算替她们买一点,便点点头,回答道:“大娘,我是想买一点水粉,可是我不懂哪一种水粉好,就请大娘为我挑选一下吧!”
“公子你还真找对了人,若是说别的东西,老身还不知道,胭脂水粉老身却是知之甚详,就连张府里的夫人小姐,都夸奖我的水粉好!”
“张府,哪个张府?”
“这京城里还能有几个张府,当然是当朝宰相张先大人的府邸了。”
“你这话说的不确吧?张大人的府邸,你也能进去?”
“嘿,公子你还真别小瞧老身,老身虽然在这街口摆摊子,但京城里众多官宦人家的府邸,还找不到老身没有进去过的。要说这张大人的府邸,想进去倒也有些烦难,一般小贩甭说其他,恐怕连大门都进不了。”
“那你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这是因为张大人的儿媳妇,也就是吏部尚书张忠大人的夫人,一向尊老爱贤,她喜欢老身的水粉均匀,又喜老身热情诙谐,常让老身带着胭脂水粉入府,一来也可以让府中的小姐丫头采买胭脂水粉,免得她们到外面抛头露面,一来也可以找老身说说话,打发时间。”
“这么说来,大娘你对张府的掌故,是很熟悉的了?”
“这倒是不假。”
“那张府这段时间,有些什么新闻呢?”
“公子你打听这些干嘛?宰相府邸的事情,岂是我们这些老百姓该关心的?”
“大娘你有所不知,小可也姓张,与张大学士算起来,也有几分亲缘,论起来小可还应该称呼张大学士叔祖。而我张氏一门,自国朝开国以来,虽然当官的不少,但为相的却只有张先大学士一人。本来早就准备去投亲,只因张大学士官高位尊,而小可又是出身寒微,怕辱没了张大学士,所以就一直没有去成。今日听大娘提起,便想听听张府的新闻故事,也不枉小可来京城一次。”
大娘见我说的情真意切,就同意替我将张府情况演说一番。她说道:“既然公子也是张家同宗,又是亲戚,老身便将自己所知说与公子听。要说这张府么,本也荣耀,只是如今也都萧条了,不比当日的光景。”
“大娘这话恐怕不确,想张府人口众多,怎么就萧条下来呢?”
“正是如此,不过说来也话长了。”
“张先大人是东阁大学士,当朝的宰相,张忠大人又是吏部尚书,如今都得着圣上的眷顾,而小可以前也曾来过京城,见那张府虽然比不上皇宫、王府繁华,但也是钟鸣鼎食景象,怎么看也不是衰败的景象啊?”我回想起幼年同母亲一起回外公家省亲,只记得外公府邸中的厅堂楼阁,都是峥嵘雄峻;后园的假山木石,也都嶙峋蓊郁。心中一直羡慕自己的家中比不上,此刻却听见这妇人说外公家衰败萧条,怎么能让我不感到奇怪?若是这样的人家也萧条的话,那我家不成了荒郊野岭了?
“公子是读书人,原来竟然这样不开窍!”妇人说道,“公子难道没有听说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话么?如今的张府,虽然家大业大,男人在外面为官做宰,女人在家中也是贤良淑德,颇守妇道。但富贵日久,张家人大多奢侈无度,家中收入有限,支出却是无穷,渐渐地入不敷出,寅支卯粮,眼看着就要露出老底子了。这还不算,还有一件更大的事情在后头,宰相人家的子孙,竟然一代不如一代了。”
“大娘这么说,莫非是指张家的子孙,尽都是些纨绔子弟?这恐怕不确吧,据小可所知,张家教养子弟的方法,最是严厉了。”我说这话不假,就是母亲也夸外公家教子有方,常常拿我的几个表兄,来同我作比较,常常夸奖表兄如何能干听话,而责怪我如何顽劣不经。
妇人说道:“公子你先别急着打断老身的话,老身刚才不正说到张家的子孙吗?你听老身慢慢说:当日张先大学士金榜题名之时,娶了神枪威武侯金家的小姐,就是现在的张老夫人,他们总共生了一子一女,长子就是现在的吏部尚书张忠大人,次女张如仪,嫁给了前江西提刑按察使、河道总督吴忧大人。后来吴大人犯法自杀,夫人也自尽守节,留下一个公子不知去向,这也不消说了。单讲这位吏部尚书张忠大人,娶了宣大总督刘清大人的小姐,名唤刘琳的闺秀为妻。这位刘夫人,最是敬老爱贤,生的两子一女,却不待人讲。长子张渲,暴戾难管,又不好读书,因先前捐了一个同知,如今就吃着俸禄,在家里混日子,如今已有二十来岁,亲上加亲,娶的就是刘夫人的侄女刘闺臣小姐,现在已经娶了两年;次子张漩,顽劣痴憨,捐了一个贡生,只是也不肯读书,现今尚未娶亲;女儿张沅,倒不知其好歹,现正待字闺中。”
我听了这妇人的言语,心中十分惊异,为何她说的与我以前听说的差别这么大?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以前母亲对我所说,还有我自己的经历,难道就是假的了?不过,母亲会对我隐瞒外公家一些不好的事情,这是人之常情,而且我年幼的经历因为时间久远也不太可信,所以这妇人的说法也是真假难辨。
这妇人仿佛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说道:“公子你尽管放心,老身一生为人处世,虽然有些不妥当的地方,但最是诚实可信。你可以到处打听打听,保证每一个人都会说老身从不说谎。”
得到了她的保证,我在这妇人的摊子上买了些她所说的最好的水粉,就回到了客栈,结果春梅告诉我,就是这个“诚实”的妇人,以次充好,将最差的水粉当成最好的水粉卖给我了。气得我恨不得当时就去把她的摊子给掀翻了。
我把打听来的消息给春梅和夏荷说了,她们都对我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要我一定要去张府看一看。于是我就又出发了。
到了张府的大门前,这是一个雄伟的大门楼,门前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看起来比我家的气派多了。门楼上挂着一块红底泥金匾,上书“敕造大学士宅”六个大字,表明宅第主人当朝宰相的尊贵身份。此时,正中的大门紧闭,只有大门两侧的旁门开放供人出入。大门外处处都是轿子和车马,我便不敢从这里进去,只得绕到角门前。大门是供来往的官员朋友出入的,而角门则是供家里人出入的。角门外没有石狮子,但却有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正坐在门口的大板凳上说东道西呢!我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身份,但想来不过是外公家里的仆人罢了。于是拱手说道:“几位太爷们请了。”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我叫他们一声太爷,也不算辱没了自己。当然,以我宰相外孙的身份,这样说有些贬低自己,可谁让我是犯官子弟呢?
众人打量了我一会儿,便问道:“哪里来的?”
我回答道:“我从山东徐州来,是张大学士的亲戚。”
那些人听了,都不理不睬,半天后方才说道:“张大学士的亲戚?怎么近来这么多攀亲带故的,都说是张大学士的亲戚?你莫不是来打秋风的?”
我虽然是犯官子弟,但好歹也是宰相的外孙,这么些年来,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于是说道:“在下真是张老相爷的亲戚,不是来打秋风的!”
“既然这样,你就远远地到那墙脚下等着,一会儿张老相爷家里人出来了再相认不就得了。”
听了这句话,我刚要发作,内中一个老成的人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还是去给太太通传一下吧!”
“这不好吧?太太好像不在家。”
“那就告诉二姨娘。”
其他人答应了,其中就有一个人问我:“喂,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吴笛!”
“你先等着,我这就去给姨娘通传。”
一个人走了进去,过了半晌,才懒洋洋地走出来,说道:“姨娘让你进去,你跟着这个丫鬟去吧!”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在门旁出现了,她怯生生地对我说:“你跟我来吧!”
我便随着这个小丫鬟,进了角门,一路逶迤行去。先到了倒座南房,小丫鬟将我安置在那里,让我略微等一下。她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垂花门。又过了半晌,小丫鬟才又出来,领着我往北院走。上了正房的台阶,小丫鬟打起猩红色的毛毡门帘,才进入堂屋,就闻到了一股异香扑面而来。一时之间,我竟然分辨不出是什么气味。我家里也是熏香的,不过都是檀香,浓郁深沉,不似这种香味轻浮。再看到屋中的摆设,琳琅满目,都是些金银器皿,宝器珠光,让我只觉得头晕目眩,原来我家只有些瓷器、花鸟花卉、名人字画,却不曾有过这些东西:大紫色檀木雕螭长桌、青绿色的古铜鼎、汝窑美人瓶……接着,带着我到了东厢房,便让我上炕坐下,等会儿姨娘自会来见我。小丫鬟给我倒了一杯茶,就出去了。
我想在最后一次与舅舅见面的时候,没有听说他娶如夫人,现在怎么又多出一个姨娘来?难道是舅舅新娶的?这也难怪,毕竟世上男人,没有不爱慕少艾的,不说别人,就说我自己,不就已经和两名女子,有了关系了吗?所以,舅舅娶小妾,也是自然的,不过就不知道舅妈愿意不愿意了。
过了有一刻钟,就听到门外有了响动,一群妇人丫鬟簇拥着一位贵妇走了进来。我想这便是舅舅新娶的姨娘,于是下了炕,跪下来给她请了一个安:“甥儿给舅娘请安!”
那贵妇坐在炕上,安然地受了我一拜,方才说道:“你是哪家公子?据我所知沅儿小姐并没有出嫁,我们家渲相公还没有外甥啊!难道是大奶奶那边的亲戚?也不像啊!”
我一听她这句话,肺都要气炸了,站起来问道:“姨娘可是张渲相公的如夫人?”
她点了点头。
我竟然给自己的表哥的小妾下跪请安!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在下不是张渲的外甥。”
“那你是谁?”
“我是当朝钦封一品东阁大学士,特进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张先的外孙,吏部尚书张忠的外甥吴笛!”
说完,我转身就离开了这间屋子,离开了张府。
第十六章 相见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
君欣欣兮乐康。
——《东皇太一》
从张府出来,我仍然气氛难平。那妇人说得没错,张渲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好色之徒,父亲还没有纳如夫人,自己就先娶小妾了。这小妾美则美矣,却没什么好品行,不问清楚情况,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生受了我的一拜。我上跪天地,下跪长辈,怎么就给表兄的小妾跪下了呢?人说张府萧条,我还不信,此刻见识了张府的仆人、小妾,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张家会得到这样的评价。于是便愤愤地回到了客栈。
等回到了客栈,我发现春梅和夏荷都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十分不解,便问道:“两位姐姐,你们干嘛要收拾东西呢?”
“不是要到张府去住吗?”春梅回答道,“奴婢们已经把行李差不多收拾齐了,就等少爷回来接奴婢们进张府。”
“不去了!”我激愤地说道。
“不是都说好了吗,少爷要投靠张老相爷,为什么不去?”
我就将半日来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讲完以后,我说道:“两位姐姐,你们评评理。我是张老相爷正经的外孙,那二姨太不过是表哥的一个小妾,她凭什么侮辱我,我又凭什么要给她下跪?”
“少爷,你也别生气,春梅想这位姨太,多半也是颠三倒四、纠缠不清的人,少爷犯不着跟她计较。只是少爷既然已经来到京城,这亲,是非投不可的了!”
“这话怎么说,难道我一个堂堂的总督公子,还比不上她一个姨太太,甚至连张家看门的狗都不如?”
“少爷别生气。你也回过家乡一次,应该晓得家里破败的景象,那地方是没法再住人了;今次七府二十三县同时遭灾,少爷要是非得回家乡不可,恐怕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张家仆人虽然势利,二姨太虽然有些颠倒,但张老相爷毕竟是少爷的亲外公,神枪威武侯金氏夫人毕竟是少爷的嫡亲外祖母,他们必定不会让自己的外孙吃亏。张渲少爷虽然顽劣,张漩少爷虽然愚鲁,可张忠尚书大人却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少爷你虽然在二姨太面前吃了亏,但少爷投靠的亲人,是自己的嫡亲外公、嫡亲舅舅,又不是投靠她一个小妾,有什么不可以的?”
“只是我刚刚从张府出来,现在又转回去,未免有些难为情。”
“少爷你刚才不是说过,你去张家的时候,太太不在家,只有二姨太在吗?奴婢想来,金老夫人、刘夫人、甚至包括刘闺臣夫人都一定不知道少爷来了京城,所以才会造成这样的误会。少爷虽然不便再去张府,但现在时辰尚早,各部衙门都还在办公,舅老爷想必也在处理部务,少爷何不直接去吏部找舅老爷呢?”
一席话说得我茅塞顿开,想当初,我怎么就没有发现春梅有这么聪明的头脑,这么细致的条理呢?春夏秋冬四姝一向以春梅为首,看来不是没有道理啊。“春梅姐姐,谢谢你!”离开客栈的时候,我经过春梅的身边,突然将她的俏脸揽到面前,快速地亲了一口。结果春梅马上就羞涩难当,俏脸通红。
按照春梅的安排,我来到了吏部衙门。这地方比外公的府邸更为气派,人员往来络绎不绝。我走到大门前,对一个门子说道:“在下徐州吴笛,求见尚书张大人。”
门子乜斜了我一眼,道:“张大人不在。”
我知道他这是在向我讨门规,忙掏了五两纹银,悄悄递给他:“在下有急事。”
“有急事啊,”门子接过我的银两,笑眯眯地说道,“既然你有急事,我就破例给你通传一回,不过下不为例啊!”
我连忙谢道:“如此,就劳烦大人了。”
门子进门之后,不到半袋烟工夫,一个身穿一品官服的文官就急忙忙从吏部大门内跑了出来,边跑边问:“吴笛呢?他在哪里?”
“大人别慌,吴笛就在门外。”
我知道这位跑出来的文官就是我的舅舅张忠了。只见他身高六尺,身材瘦削,国字脸,高颧骨,刻下是一部三寸长的胡须,面目与母亲有几分相似。
“吴笛见过舅舅!”见张忠跑出门来,我连忙跪了下来,给他磕头行礼。舅舅连忙将我扶起,把我抱在怀里,半晌才又扶住我的肩膀,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激动地说道:“没想到你真的还活着,让你受委屈了!你可比以前瘦多了……”
在经历了五个月的变故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也是激动地不得了,哽咽着声音说道:“舅舅,你也比以前清减了许多……”
“瞧我,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舅舅说道,“来到京城,你还没有到舅舅家去过吧?”
“没有……”我迟疑地说道。
“那我们这就回家!”舅舅牵着手,将我拉向他的轿子。这是八人抬的绿呢大官轿,里面可以坐四个人。
“舅舅,我还有两个侍女,现在还在客栈里等我,要不要我先去通知她们?”
“这些事情,让小厮去通知就行了。张贵过来!”舅舅一声呼喊,马上就跑过来一个五尺多高,十二三岁的小厮,小衣襟,短打扮,看起来就聪明伶俐。
“爷有什么吩咐?”
“你去……”舅舅转身看向我,我连忙说道:“悦来客栈!”
“对,悦来客栈,去接这位吴公子的两位家人,到学士府邸大门前等我们,明白了吗?”
“是,爷。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舅舅望向我:“你还有什么要交待地,可以告诉张贵。”
我点了点头,道:“我的家人是两个丫鬟,叫春梅和夏荷,她们住在天字三号房。这是我的玉佩,见到她们以后,将玉佩交给她们,她们就明白是我让你找她们的了。”
张贵接过玉佩,转身飞也似地去了。
舅舅牵着我一起坐上了轿子。说实话,我这也是第一次坐八人抬的大轿。以前父亲做江西提刑按察使的时候,虽然也有八抬大轿,但父亲从来不允许我坐这样的轿子。他告诉我,如果我也想坐这样的轿子,自己就得努力读书,将来考中状元当官,自然有轿子可坐。结果,我以前代步的工具,就只有骑家里的骡子,或是坐家中的马车,这些都没有我此刻坐的八抬大轿舒适。这八抬大轿,不但暖和平稳,而且内中摆设一应俱全,设想的十分周到。
过了两刻钟,轿子就到了张府门前,舅舅命停了轿,又牵着我走下轿子,说道:“待会儿我先带你去向你外公请安,再带你到后堂与你外祖母见面,你看如何?”
“一切都听舅舅安排。”
此时,接春梅和夏荷的两人抬的小轿也到了张府门外,舅舅便让张贵带着她们先由西边角门进去,到倒座南房休息,等我们安排停当了,再去安排她们。张贵便带着春梅和夏荷走了。
舅舅交待完事情,又带着我上了轿,轿子就从大门西侧的小门进了院子,停到了正房门外,舅舅同我下了轿,进了正堂。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泥金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字,是“三省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赐特进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张先”,又有“皇帝行玺”。大红色的沉香木案上,摆着三尺来高的青铜古鼎,上面香烟缭绕,悬挂着一幅《溪山行旅图》,一边是古虎彝,一边是天青杯。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底银字,写着:“一身忠义昭千古,满腔豪气吐虹霓。”下面一行小字,写着:“威武侯金玄白手书。”
但外公并不在这正堂居坐宴息,舅舅又把我带到了东边的耳房内。走进耳房,便觉满目皆是书画卷轴,原来这不起眼的耳房就是外公的书房,而我的外公,当朝东阁大学士张先,此刻就坐在书桌之后了。
“孩儿(外孙)给父亲(外祖父)请安!”
我和舅舅都跪下了,外公从书桌上抬起头来:“吴笛,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说完,他就从书桌后走出来,先将我搀扶起来,才让舅舅起身。
我见到外公,想起家中的遭遇,悲从心来,忍不住放生大哭,一边哭,一边将几个月来的经历择要讲述了一遍。外公和舅舅听完我的讲述,不免都啧啧称奇,于是安慰了我一番,让我在张府安心住下。
“孙儿,不知你此来有何打算?”哭罢之后,外公问我。
“孙儿本以考上了秀才,来年又是大比之期,孙儿打算在外公这里温习一年功课,参加明年的科考,有幸中了,也可以光大门楣。外公以为妥当吗?”
“孙儿志气,果然不凡,”外公赞道,“不似你那不成器的表哥,虽然捐了同知、贡生,却不思读书,不是成才之人啊。”
“孙儿记得先朝韩公曾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先贤的教导,孙儿是不敢忘记的。”
“好一个‘业精于勤’!孙儿真是吾家千里驹。”
“外公缪赞了。”
辞别外公,我和舅舅出了正堂,舅舅对我说:“你外公找我还有一些事情,我就不能陪你去见你外祖母了。记得见到她时,替我请安。”
我点点头:“甥儿记得。”
我于是又上了轿,那些轿夫抬起轿来,走了一箭之地,将要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另外换了八个衣帽整齐的十七八岁小厮上来,又抬起了轿子,绕过影壁,来到垂花门前落下,就有人打起轿帘,娇声说道:“公子请跟我来!”
原来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丫鬟,长得妩媚温柔,我仔细一看,啊地叫了一声,便紧紧握住她的手,不再放开。
“公子请你放尊重些。”丫鬟被我的举动吓到了,慌忙甩手,试图将我的手甩开。
我只握住她的手不放,口中说道:“秋菊姐姐,是我,我是吴笛,你看清楚了,我是吴笛!”
丫鬟听见我的声音,也仔细看了看我的模样,揉了揉眼睛,惊道:“少爷,你真是少爷!”
说完,她就哭着扑入了我的怀里。而我,则连声安慰她:“秋菊,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干嘛哭鼻子呢?”
秋菊这才止住了哭,用手擦着泪眼,道:“少爷,对不起,奴婢太激动了。”
“没关系,秋菊姐姐,其实我也很激动,想要好好和你谈一谈,不过,现在我没有时间,我还要先向外祖母请安。”
“少爷,”秋菊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你看奴婢太激动,居然把正事给忘记了。少爷,你随奴婢来吧!”
我就跟着秋菊,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地面上放着一个檀木制的大屏风,上面画着苏东坡游览赤壁时的景象,后有两行小字,一行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另一行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转过屏风,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是五间上房,都是雕梁画栋,两侧是穿山游廊厢房,挂着气死风灯笼。台阶之上,站着几个穿红戴绿的小丫头,她们看见我们来了,都笑着上来迎接:“刚才老夫人还念叨着呢,这不是就来了吗!”于是三四个人都争着打起门帘,一面有人回话道:“吴公子到了!”
我刚刚进屋,就看到一个两鬓斑白,却健步如飞的老太太匆匆忙迎了上来。我就知道这就是我的外祖母了。她出身神枪威武侯金家,是武功高强的第一代威武侯金玄白和女侠欧阳钰的嫡亲女儿,从父母那里学到了一身高强的武艺,也学到了他们的江湖豪气,所以见了我才会有这样不同寻常的表现。见到了外祖母,我正要下跪拜见,早被她一把搂入了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第十七章 小辣椒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
灵之来兮如云。
——《湘夫人》
外祖母将我揽在怀中大放悲声,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母亲张如仪是她唯一的女儿,从来都是她贴心的小棉袄。四个月前,母亲因为守节而自尽,外祖母虽然远在京城,但母女连心,听到这件事情之后,同样悲痛莫名。她本以为吴家之人都死在这场浩劫之下,没想到嫡亲的外孙却回到了她的身边。看到外孙,外祖母难免会想到死去的女儿,心中的激动、哀伤非同一般,所以才会大哭起来。而四周之人,似乎也受到了感染,无不掩面涕泣,令我想起《史记》中一个故事:汉景帝王皇后自幼兄弟离散,当上皇后之后,派人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兄弟,见面之时,左右皆掩泣,助皇后悲。司马迁这个“助”字用得十分贴切,其精妙之处,我在此时此地方才体会出来。
“孙儿啊,”在经过众人劝解之后,外祖母终于止住了悲声,说道,“当初听说你家坏了事,我就拼着这张老脸不要,到宫中去向太后求情,谁知太后竟然也为难,说什么朝廷法度不能废这类话,到底也没能救你一家。”
“外祖母的心意,孙儿体会得。想来太后定然也有她老人家的难处,不然以威武侯金家的面子,她是不会不给的。我家遇到这样的局面,也只能怪自己命运不济了,怨不得其他人。”我这么说是有缘由的,第一代威武侯金玄白有功于社稷,前朝皇帝的姐姐,当朝皇帝的姑母,大长公主殿下下嫁威武侯金玄白,外祖母差不多可以算是当朝皇帝的表姐妹,她去求自己的舅母,当朝太后,都不能改变我吴家的遭遇,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
“孙儿啊,难得你这么明事理,”外祖母说道,“真不枉你外祖母疼你一场。”
“外祖母对孙儿的恩情,孙儿一直铭记在心里。”
外祖母见我身体进退有度,举止言谈不俗,文采潇洒风流,知道我的学问是不差的,便问道:“孙儿这么伶俐,不知可有功名在身?”
我回答说:“家父身为从二品大员,孙儿本来可以恩荫贡生的,可家父说为人须当谨慎,不可以前辈事业骄人,便让孙儿从童生做起,现已进了学,考中了秀才。来年是大比之期,孙儿准备到时候回济南参加山东乡试。”
“这么说来,孙儿还真有志气!比起你那两个表哥强多了!”
“外祖母的夸奖,孙儿如何当得,家母常常提起,两位表哥的人品、学问都是一等的。”
见我当面夸奖自己的嫡亲孙子,外祖母喜不自胜,而旁边一位面目宽仁慈厚的中年妇人也赞叹道:“外甥聪明乖巧,连我这作舅母的见了也心折,老祖宗真是福气不浅。”
外祖母听了这话,喜气洋洋地指给我说:“这就是你的舅母了。”我慌忙拜见了。
外祖母又说道:“今日远客到来,你们去把渲儿、漩儿、沅儿请来,让他们也见一见这表亲兄弟。”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教养嬷嬷并两个丫鬟,簇拥着一位大家闺秀来了。只见她身材合中,肩削腰细,头上三丫髻,显示出云英未嫁、小姑独处的身份,细长的瓜子脸,脸上尚有短短的汗毛未去,好似青涩的苹果,待人摘取。我连忙起身见礼,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位小姐,就是我的表妹张沅。
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丫鬟们斟上茶来,又等了一会儿,但两位表兄,却始终不见踪影。外祖母等得发急,问道:“渲儿和漩儿怎么还没到来?”
堂下没有嬷嬷、丫鬟敢回话,舅母欠身说道:“渲儿许是公务繁忙,漩儿可能到国子监读书去了?”
“公务繁忙,渲儿他一个六品同知会公务繁忙?怕他从来没有去忙过一天公务吧?漩儿也不是读书的材料。你们再去找找,看他们到底上哪里去了?”
有人答应了一声,出去了,过了半晌,方才回来禀道:“渲少爷和漩少爷一同上八大胡同喝酒去了。”
“你听听,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外祖母生气地对舅母说道,“八大胡同,这是什么龌龊地方,你这个当娘的又不是不知道!再这么下去,我们张家非败坏在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手里!”
舅母受到外祖母的训斥,面色有些尴尬,我连忙劝解道:“外祖母,孙儿想渲表哥和漩表哥自幼受到舅舅的严格管教,不是这样不懂事的人,一定是他们身边的人把他们引诱坏了。外祖母只管教训这些人就是了,两位表哥会明白道理的。”
听到了我劝解的话,舅母向我投以感激的神色,而外祖母也说道:“对对,还是你明白事理,想当初,我这些儿女里面,也是你母亲最明事理的,现在她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见一面,今日见了你,怎能让我不伤心!”说着,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见她这样,我连忙跪下,说道:“孙儿不孝,惹外祖母如此伤心,外祖母看在孙儿面上,就请节哀、保重身体。”
“好好,我不哭就是了。”外祖母拉着我起来,“想不到我到了老来,还能见到你这样乖巧的外孙,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了。”
一语未了,只听见旁边张沅说道:“祖母何必说这样的话,难道我张家儿女,就比不上他吴家子弟了么?”说完不顾她母亲的劝阻,走到我的面前,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通,“你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不过就是嘴上油滑了一些,骗得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疼爱,我看你也未必有什么真本事!”
她母亲看她在祖母和外人面前这么大胆,什么话都敢说,脸都吓得发绿了。而外祖母对张沅的表现也十分不满,张渲和张漩到八大胡同去,不来见远客,已经很让张家丢脸了,本来以为张沅的举动能够为张家争回一些面子,哪里知道这位小姐也是急脾气的小辣椒,不顾一切地向我发出挑战来了。屋里人的目光都向我投来,看我会不会因为张沅的无礼而发怒。
我只是微微一笑,拱手鞠躬,行了一礼,方才回答说:“表妹见教的是,我只是一介儒生,仰不足以愧天,俯不足以怍地,不过学了五经,习了六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不过我虽然不才,但也知道尊老敬贤的道理,外祖母是我的至亲,舅母是我的长辈,尊重她们、敬爱她们,是我作后生晚辈的本分;两位表哥是我的亲人,血浓于水,尊敬他们,是我的天性。不知道表妹以为然否?”
“你!”碰了一个软钉子,表妹十分生气,甩了一下袖子,就准备从大堂里面出去。但她迎面却撞上了一人,这人是六品命妇的打扮,眉角妩媚,杏眼含春,身量苗条,体态风骚,刚刚从后院中走过来,一时没留神,两人就撞上了。
“嫂嫂,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张沅吃了一惊,但看清了来人之后,满腔愤怒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听说吴家表弟到了,我来看一看。”
“别看他了,他就会欺负人!”
“他欺负谁了,难不成是……”那人一边说着,目光一边看上了张沅。
张沅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嫂嫂休要胡说,这世上还没有人敢欺负我呢!”
“对、对、对,这世上谁还敢欺负我们家的小辣椒呢?除非是……”
“除非是谁?”
那人凑在张沅的耳边轻声说了一两句,张沅的脸马上就变红了:“嫂嫂你坏死了!我不和你说了……”说完,便跺了跺脚,羞怯地离开了大堂。
“闺臣,你刚才对沅儿说了些什么,她怎么就……”外祖母见张沅离去,连忙问进来的那人。
“老祖宗,孙媳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沅妹大了,也该找个婆家了。”
“对,是该给这个小辣椒找个婆家,好好管教管教她了!”外祖母对舅妈说道,两个人都朝着我看过来,那异样的目光看得我全身上下直发毛。而刚刚进来的那个人也朝着我走过来,大量了我一会儿,说道:“这位就是吴家表弟吧,好标致的人儿,难怪老祖宗会赞不绝口!”
我正不知道如何称呼,舅妈说道:“这是你渲表哥的妻子,也是我的侄女儿刘闺臣。”我连忙给她行礼,称呼她为嫂嫂。
刘闺臣也给我回了一礼,说道:“早就听说表弟要来,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嫂嫂没有什么见面礼,且让你见一个人吧!”
言毕,对着门外喝道:“还不快进来!”
门外有人应了一声,过了半晌,方才羞羞怯怯地走进来,到我面前,给我行了一礼,道:“奴婢给吴公子赔罪,请吴公子大人大量,放过奴婢吧!”
我见了她的举动,有些奇怪,仔细一看,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人正是我先前见到的二姨太。却不知她为何竞到了这般田地。
外祖母和舅母也有些惊奇,大家都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了刘闺臣,刘闺臣对二姨太说道:“你自己说!”
二姨太便吞吞吐吐地把先前发生的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之后还说道:“奴婢实是不知公子就是表少爷,若是知道,打死奴婢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刘闺臣却说道:“你一个通房大丫头,摆的什么威势?我一时不在,你就给鼻子上脸,充起主子来了?竟敢这样对待表少爷!”
那二姨太也没有别的言语,只是一个劲地赔罪:“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主子放过奴婢吧!”
“放过你?我还没有清算你勾引渲主子的事情,你又做下了这样的下贱事,你让我怎样放过你?”
我见刘闺臣此时有些公报私仇的意思了,连忙说道:“嫂嫂,虽然她开始犯了错,现在不是认错了么?就请嫂嫂放过她吧!”
“她这样对孙儿,孙儿你还为她求情?”外祖母这时说话了,“她虽然是你渲表哥宠爱的女人,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罢了,你要是处罚她,你渲表哥也不会说什么的。”
“外祖母,你且听孙儿一说。她虽然得罪过孙儿,那是因为当时她还不知道孙儿是谁,不知者不罪嘛!而且自古有言,不教而诛谓之虐,这次给她个教训就是了,下次再犯,再数罪并罚,一起处罚她,岂不更好?”
“既然孙儿这么说,闺臣,你就从轻处罚她吧!”
“是,老祖宗。”刘闺臣答应了一声,转向二姨太,“你听好了,今后不许再做出今天这样的事情!”
“奴婢再不敢了。”
“我今天罚你两个月的月钱,你可愿意?”
“奴婢愿意。”
“好了,你下去吧。”
“谢谢老祖宗、谢谢太太、谢谢奶奶、谢谢表少爷……”她不停地道谢,退了出去。
“表弟,嫂嫂我本来准备好好为你出一口气的,谁知你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她!”刘闺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向我看来,腻声说道,“看来表弟还是太仁慈了啊!”
“嫂嫂言重了,小弟不敢。仁乃百善之根本,小弟这样做,也是遵从圣贤教导行事。”
过了不久,便有人过来请问将我安排到什么地方,外祖母便问道:“孙儿想要在什么地方居住?”
“孙儿什么地方都可以住得,只是大比日期将近,孙儿想要温习功课,所以最好住在一处清静点的地方。”
“这是应该的,”外祖母说道,“读书之人,是该住在清静的地方,就安排你住在爱竹轩吧,那里是你舅舅当年读书的地方,最是清静不过了。”
“孙儿谢过外祖母!”
于是刘闺臣便让婆子、嬷嬷、丫鬟们前去打扫爱竹轩,在晚饭之前就可以把那里准备停当了。
“对了,孙儿,你还需要什么人服侍,尽管对我说。”
“孙儿此次北来,身边带着两个自小就服侍我的丫鬟,本已经足够,但今日却又在外祖母这里遇上了一个故人,所以想向外祖母讨她!”
第十八章 含香
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
民好恶其不同兮,
惟此党人其独异。
户服艾以盈要兮,
谓幽兰其不可佩。
——《离骚》
“她是谁?”
“就是方才带孙儿进来的丫鬟。”
“你说的是含香啊?怎么,你与她有旧么?”
“孙儿不敢隐瞒,她本名叫秋菊,是孙儿母亲的贴身仕女,自小服侍孙儿惯了。这次吴家遭遇乱离,不知她如何到了外祖母家,又改名叫含香了。”
“既然她从小就服侍你,也罢,就让她和你带来的那两个丫鬟一起伺候你吧!”
“孙儿谢过外祖母!”
吃过晚饭,我便跟着秋菊,来到了爱竹轩。外祖母说的真没有错,这里的确是一个清静宜人之所,它处在整个张宅的西北角,靠近烟波微渺的什刹海,后面没有街道,也没有行人,看不到京城大街上常见的车水马龙,听不见廊房小庙的人声嘈杂。一道矮墙,将爱竹轩与张宅其他地方分隔开来,外面的声音,传不到爱竹轩来,爱竹轩里的声音,也传不到张宅其他地方去;只有一道垂花门将爱竹轩与前面的梨花院联系起来。矮墙之内,布满了青翠的斑竹,上面珠泪点点,使人一望就产生了怀古的思绪,娥皇女英的故事,便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五间瓦房,隐藏在竹林之内,那便是我和春梅、夏荷、秋菊三位姐姐居住的地方了。
这一夜月色溶溶,后面梨花院里,早已没有了满树的梨花,但梨花那特有的香气,却始终萦绕在我的鼻间。这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那迷人的香气,是真实的存在?我疑惑了。左右一看,前面是此刻已经改名为含香的秋菊,后面是春梅和夏荷两位姐姐。春梅和夏荷她们已经陪伴了我三个月,身上的芬芳,我是非常熟悉的了,没有梨花这种淡雅的味道。难道这气味是从秋菊姐姐身上传来的?秋菊姐姐人如其名,其淡如菊,她身上的香味自然以淡雅为特点。恐怕,这也是她改名为含香的缘由。
到了爱竹轩内,我和三位姐姐先安顿了下来,五间房,一间作为客厅,另外四间就是我和三位姐姐的卧室了。接着,我便问起了秋菊这段时间来的经历。原来秋菊自从被发往教坊司后,整日以泪洗面,后来遇上张渲表哥,替她赎身,她就进入了张府,成为了张家的丫鬟。张渲因为她身含异香,便给她改名为含香。
“姐姐,那么我以后该叫你秋菊呢,还是含香呢?”
她淡淡地说道:“少爷是主人,奴婢是仆人。主人怎么称呼仆人的名字都可以。”
“姐姐,理虽然是这个理。不过我还是想听一听你的感受,你愿意让我叫你秋菊,我就叫你秋菊;愿意让我叫你含香,我就叫你含香。”
“既然这样,少爷就叫奴婢含香吧!”
“那么,含香姐姐,虽然你是张家的丫鬟,我没有权力改变你的身份,不过,现在春梅姐姐和夏荷姐姐已经免除了奴仆的身份,我自然也应该对你一视同仁,我今后让你做的事情,如果你不愿意做,就可以不做,我不会强迫你;当然,如果你愿意去做,我也会感谢你。”
“少爷,这怎么成?你是主子,我是奴婢,奴婢伺候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还谈什么情愿不情愿的?”
“含香姐姐,奴婢怎么了?奴婢也是人啊!如果我违背姐姐的意愿,让姐姐去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情,那姐姐即使违背心意去做,那也会不开心吧?”
“你就照少爷说的做吧!”一旁的春梅和夏荷也在劝解,“就当他一时迷糊了说胡话,何苦跟少爷纠缠不清呢?反正他也不知道你愿意做什么事情,不愿意做什么事情!”
我倒!她们这也算是劝解吗?难道我当初对她们说的话,都被她们当成了我迷糊不清时说的胡话,她们只是因为不愿意同我纠缠不清,所以才会在为我做事的时候装得十分乐意,而其实她们又不愿意做这些事情。
听了春梅和夏荷的劝解,含香点了点头:“两位姐姐说的对,我就当少爷刚才迷糊了说胡话。少爷,不管你让我做什么事情,我都会十分乐意地去做的。”
“真的是这样吗?”我冷笑道,“如果我让你今天晚上留下来,为我侍寝,你也愿意吗?”
春梅和夏荷见我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都吓得花容失色。
“如果少爷真的喜欢这个调调的话,”含香十分冷静地说道,“婢子愿意留下来侍奉少爷。只怕是少爷你有心无力吧?”说完,她站起身来,冷冷一笑,一件件衣衫,就从身上褪了下来。
“我有心无力?这话怎么说?”
“少爷你不是天阉吗?又能对婢子做什么事情?是准备用手指,还是用嘴,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碰!我一拳砸在了桌上。
“少爷!……”
“含香姐姐!……”
春梅和夏荷没有料到事情竟然发展成这个样子,焦急得不得了。
“含香姐姐,”我终于说话了,“你穿上衣服出去吧,如你所说,我到底还是不喜欢这样的调调。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没用的男人!”
“谢谢少爷!”春梅和夏荷松了一口气,而含香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退了下去,回了自己的房间。
“好了,你们也去歇息吧!”我无力地说道,踱回了自己的卧室,坐在床上,而夏荷也跟在我后面进了我的房间。
“你怎么也来了?”
夏荷十分奇怪:“少爷,这几天不都是我为你侍寝吗?”
“其实你也不愿意做这件事情吧?”我轻叹一声道,“我看得出来,含香表面上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其实她并不愿意……不愿意把她自己献给我,在她的心目中,其实我并不是她所爱的人。不然,她刚才也不会那么做了。她是在试探我,试探我是否言行一致,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强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少爷,你过虑了。”
“不,含香很聪明。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现在已经有了意中人。还有你,夏荷姐姐,你也有意中人吗?”
“少爷,你怎么能问奴婢这个问题呢?”夏荷羞红了脸,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么说,你其实也不愿意为我侍寝了,夏荷姐姐,”听到夏荷这句话,我的心中变得空空洞洞地,“那么,夏荷姐姐,请你离开吧,回到你的意中人身边。我早已说过,你是自由的人,你可以离开我到任何地方去。”
夏荷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为我叠被铺床。
“你走啊,你怎么还留在这里呢?”我终于哭出了声,“还有春梅姐姐,你们都走啊!你们既然都不喜欢我,干嘛还要留在我的身边呢?我不需要你们,不需要你们留在我的身边!……”
“少爷,少爷!你不要这样!”夏荷抱住了我,安慰我道:“夏荷哪里也不走,夏荷要一辈子留在少爷身边!”
“夏荷姐姐,你不是有意中人吗?干嘛要留在我的身边,干嘛不到你意中人那里去?”
“少爷,你还不明白吗?”夏荷抚摸着我的脸,为我擦着眼泪说道,“夏荷的意中人,就是少爷你呀!”
“真的吗,夏荷姐姐?”
夏荷点了点头,我这才破涕为笑,依偎在夏荷的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她。
“好了,少爷,该睡觉了。”夏荷松开拥抱我的手,说道。
“那夏荷姐姐你今天晚上不许离开哦。”
“好好,我答应你,不离开!”夏荷都要被我的孩子起惹笑了。
这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紧紧抱着夏荷,就像是婴儿抱着母亲一个样。
“你醒了吗,少爷?”清晨,夏荷轻抚着我的头发,说道,“昨天晚上,你可还抱着夏荷叫妈妈呢!”
“对不起,夏荷姐姐,昨天晚上是我失态了。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母亲,结果,错把你当成我妈妈了。”
“少爷,谁没有孩子气的时候呢?在夏荷看来,少爷还只是一个大孩子呢!”她抚摸着我的肩膀,“只是少爷这稚嫩的肩膀,却要担负整个吴家的命运。少爷,辛苦你了。”
“有姐姐你在,我又有什么辛苦呢?”我握住了夏荷的手,“倒是你,夏荷姐姐,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要离开我吗?要知道,我现在连一个名分都不能给你啊!”
“少爷,夏荷的命都是少爷救的,有怎么会在乎又没有名分呢?只要少爷不嫌弃夏荷,夏荷愿意一辈子都呆在少爷的身边。只怕少爷到时候又不要夏荷了。”
“夏荷姐姐,这怎么可能呢?我一辈子也不要离开你!”
“但愿如此吧!”夏荷说道,目光里却充满了忧郁。
“少爷,天已经大亮,该起床了!……”外面传来含香的声音,接着,她就进入了我的卧室。“啊!”含香看到夏荷睡在了我的床上,还同我紧紧拥抱在一起,就惊叫了起来,“夏荷姐姐,你怎么和少爷在一起呢?”
“这个。”夏荷也尴尬了起来,虽然昨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但我和夏荷此时的情况,是无论什么人见了都会误会的,更何况,我和夏荷本已有了夫妻之实。
“我明白了,夏荷姐姐,一定是少爷强迫你的吧?”含香很快开始了联想,“我就知道,少爷说什么从来不强迫之类,都是骗人的话!”
完了,在含香的心目中,我的形象又下降了好大一截。
“含香姐姐,你误会了。”夏荷见此时若不说清楚事情的经过,我就会沉冤难雪了,便对含香说道,“少爷没有强迫我,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引诱他才会……”
“夏荷姐姐,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含香姐姐,你忘记了吗?当少爷的母亲吴夫人把我们买入吴家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我生是少爷的人,死是少爷的鬼。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都是少爷的,更何况是贞操呢?”
“夏荷姐姐,你不用说了,”含香说道,“我知道,一定是少爷强迫你的。少爷一定用什么东西威胁你,命令你说上面这些话,别的人会上少爷的当,我却不会!”
“含香,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被含香折磨了这么久,我终于忍不住发怒了。
“什么人?当然是只会用手指或是嘴让女人满足的变态色魔了!”含香一点儿也不示弱。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不怒反笑,“让你看一看,我到底是不是只能用手指或是嘴让女人满足!”
说完,我就在床上站了起来,对着含香,解下了我的中衣。
“天哪!你怎么可以这样!”含香只看了一眼,就赶紧用手指遮住了眼睛。
“现在你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把衣服穿上!”含香使劲捂住眼睛说道。我穿上了衣服:“好了,你可以睁眼了。”
“少爷,奴婢承认看错了你,”含香睁开了眼,发现我确实穿上了衣服,才放心地说道,“你不是只能依靠手指或是嘴让女人满足的变态色魔,而是真正的色魔、种马!”
说完,她一动也不动,等待着我的反应。
我扬了拳头,最后却放了下来:“算了,即使我现在认真跟你说,你也不会相信我,反正路遥知马力,人久见人心,我也又不只是外公家住个一天两天,慢慢地,你会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的。你下去吧!”
听了我的话,含香转身准备出去,却又停下来说道:“少爷,你还是赶快起床梳洗吧,等会儿还要到前面去给各位长辈请安。还有夏荷姐姐,也赶快出来吧,要是让别人看见,可就糟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跟她在一起生活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个样子,”夏荷若有所思地说道,“少爷,你说含香姐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怎样的一个人?一个相当有趣的人!”
第十九章 斗智 第一节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衷情?
世并举而好朋兮,
夫何穷独而不予听?
――《离骚》
起床之后,匆匆洗漱了一遍,我就离开爱竹轩,到前面的院子里去给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妈请安。到了外祖父那里时,外祖父只是淡淡嘱咐我安心读书,不必为其他事情担心,如果有什么东西缺了,只管同家里人提,切不可憋在心里,让自己吃亏。我连忙谢了,就退出来,来到外祖母那里。外祖母此时尚未起身,我就在外室等了一段时间,后来外祖母起床,听说我等了她这么久,连忙将我叫入内室,激动地说她的两个孙儿很久没有来向她请安了,没想到我这个外孙才来一天,自己还没有安顿妥帖,就前来向她请安,实在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我急忙说晨昏定省,是晚辈的本分,至于两个表哥不来,可能是因为他们公务繁忙,或是读书用功,没有时间来。说着,说着,吃饭的时间就到了,外祖母留我吃饭,我却说还要向舅舅、舅妈请安,这才离开了外祖母这里。
等到向长辈们请完安,时间已经到了巳时,我回到爱竹轩,刚刚吃完一碗粳米粥,就见春梅来到我面前,对我说小姐有请。说完,还递给我一张请帖,展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女弟沅谨奉:
表兄文几:女弟材朽形秽,文质无所底,幸耐先人余业,得读圣贤之书,诵风骚之章。惜夫周《诰》殷《盘》,诘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女弟才智驽钝,不能尽解,常思闻道之人,为余传道、授业、解惑。然蓄道德且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又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昨夕相逢,见表兄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于外,知学敢为,左右俱宜。女弟不才,愿闻道于表兄。若蒙前来,女弟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我十分疑惑,张沅对我的印象并不好,她怎么会无缘无故请我呢?再看请柬中的语气,除了讥讽,还有挑衅,我本来不想前去,只在爱竹轩内读书,可转念一想,我若是不去,不显得忒小气了么?终于决定去了。
表妹住在翠微居。顾名思义,它坐落在一座小山之上。当初在建造张府的时候,因为挖地基、池塘,堆积了大量的泥土石块,外祖父有些雅致,便将这些建筑废料堆成了一个小山,并在这小山上修建了一个独立的小院,这便是翠微居的由来。本来翠微居是外祖父避暑的处所,后来因为山上风大,外祖父年老怕风,就从翠微居搬出来,到前面的正房居住,翠微居就成了表妹张沅的住所。
这座小山是张府里最高的地方,站在翠微居的小楼上,可以鸟瞰整个张府的情况,远处是我的爱竹轩,苍苍翠竹、青青幽篁,煞是可爱;近处是舅母居住的梨花院,虽然没有了溶溶月色,但旁边柳絮池塘淡淡的清风却始终没有停息。翠微居得天独厚,表妹能居住在这样的地方,也可以看出张府一家人对她的疼爱,难怪她会这么刁蛮任性。
等我到了表妹的居所,发现她的客厅里面,已经来了好几个人,大多是风度翩翩的儒生。走的渐渐近了,可以听见他们谈话的声音。其中一人声音洪量,中气十足:“纪兄,张沅小姐这次请你来此处相会,起先你还不愿,差一点就错过了这翠微居的美景,而这一次我们不但能在此吟诗,谈天,欣赏宰相府中的景色,还有美酒佳肴,更有张沅小姐这样冰雪聪明的佳人,可谓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啊!”
另一个人的声音低沉,听不太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的道:“我可是对这……没有兴趣,什么美景佳人不过如此,要不是有美酒,我才不会……”
这到引起了我的兴趣,明显这两个人也是被我表妹请来的,只是不知道是来为张沅传道、授业、解惑的呢,还是来做其它什么事情的?不过我想,这绝不会是什么好事。表妹从来与我不和,她既然请外人来喝酒,肯定是来找我的麻烦。
张沅见我到来,就上前来为我介绍:“表兄,这位是前科探花,现在的翰林院编修纪晚村,这一位呢,就是名满京城的才子,翰林院庶吉士陶然。其他人也都是京城有名的儒生。”
好家伙,她把翰林都给请来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只不过以一甲三名进士及第的探花,能否难住我这个一甲二名进士及第的榜眼的儿子,还是个问题。
表妹提到的那个陶然,中等身材,面白微须,长的还颇为英俊,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就进了翰林院,端的是少年得志,他向我拱手笑道:“这位公子,是否就是张沅小姐的表哥,吴笛吴先生?”
“不敢,在下就是吴笛。”
“原来你就是那个吴笛啊,”旁边纪晚村说道,“我还以为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呢,不过如此,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我转身一看,这位纪晚村,身着五品官服,剑眉星目,细腰乍背,双肩抱拢,长身玉立,虎视鹰扬,精悍之气外露,看来也不是什么善茬。
纪晚村咄咄逼人,我只淡淡地回了一句:“纪先生见教的是,方今世间,沽名钓誉者多,真才实学者少,许多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见面不如闻名,那是常有的事情。”
听了我回的话,纪晚村有些讪然,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相互介绍完毕,不大的功夫,屋里的丫鬟就在桌子上摆上了四个冷盘,不过是火腿,牛肉之类的卤味。倒是一大坛子的绍兴酒不凡,开坛就溢出醉人的香气,别人也就罢了,那纪晚村立刻像是冷水浇头一般精神起来,用鼻子用力的一吸,陶醉的赞道:“当是四十年的花雕,香气馥郁,沁入心脾,快拿汤桶来,定要好好的温温,才能品出它的妙处!”
大家很快围着桌子,分宾主坐定。
表妹的兴致很高,她亲自起身给桌上各位斟上上好的美酒!当然没有我的份。她端起酒杯,笑道:“各位都是有学问的人,小妹我见识浅薄,今日有许多问题要向各位讨教,还望各位不吝赐教。”说完,她便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
众人也纷纷站起身来,说些什么小姐客气之类的话,也把杯中酒液喝干。我虽然并不贪恋杯中物,不过此时也不能免俗,自斟自饮了一杯。
表妹又端起酒杯,说道:“这一杯,小妹首先要敬表兄,希望表兄喝完这杯酒后,能回答小妹一个问题。”
此刻我明白了,张沅摆出这个架势,明显是要考教我的学问,所以才会把翰林院的翰林也给请了来,怕是想在我的话语里面找些漏洞,羞辱于我。其实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最好是马上离开这里,因为献丑不如藏拙,虽然一个人的学问再好,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要是她问了一个我也不清楚地问题,我岂不是就要在众人面前出丑了?但此时此刻已经容不得我退缩了,便道:“表妹有什么问题,只管问便是,何必敬酒?”
“那好,”张沅放下酒杯,说道,“小妹听说读书之难,最难的是识字,而识字当中,最难的却是辨音。如果读音弄不清楚,那么字的意思也会混淆不清。例如经书上面记载的‘敦’字,它的读音就不相同,在什么地方应该读什么音调,小妹没有得到高明指教,往往读错。听说表兄你旁搜博览,自应该知道详尽了?”
我方欲回答,早有一人端起张沅放在桌面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这有何难,且让我为你道来。”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京城求知书院的教习谢迟。他款款而谈:“小姐请坐,既然在下喝了这杯酒,自然会为你一一讲清。案这个‘敦’字,在灰韵,应当读作‘堆’,《毛诗》里面有‘敦彼独宿’;在元韵中读作‘? 纭兑拙 防锩娴摹 亍 偌 辉 系敝谢箍梢远磷鳌 唷 纭逗菏椤分小 鼗停 っ 缓 现卸磷鳌 拧 纭睹 贰 乇诵形 幌粼现卸磷鳌 瘛 纭睹 范毓 燃帷 婚粼现卸磷鳌 肌 纭吨芾瘛贰 谠壮銎涠攘慷刂啤 蝗钤现卸磷鳌 荨 纭蹲蟠 贰 街 攵亍 欢釉现卸磷鳌 浴 纭兑抢瘛贰 蝠⑺亩亍 辉冈弦簟 佟 纭抖 拧贰 暝谧釉焕Ф亍 缓旁弦簟 肌 纭吨芾瘛匪 健 慷匾患浮 3 苏馐 侄烈糁 猓 坏 厦挥兴 烈簦 褪潜鸬氖樯弦采偌 恕P铱餍〗阌錾狭嗽谙拢 粑时鹑耍 慌铝 话牖辜遣坏昧ā!
第十九章 斗智 第二节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里面有淡黄色的酒液,一股股酒香不绝于缕,的确有些迷惑人的味道。慢慢地,我品尝起了这天下少有的美味,半晌方才说道:“大家都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了呢,这一次不是表妹向大家请教学问么?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在下就是了。”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就将自己一切后路完全断绝,摆在了这一屋子文人学士的对立面。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在众人面前丢丑,要么脱颖而出,从此名镇京师。
“那好,既然表哥这么说,小妹就请教表哥这样一个问题:适因方才谈论切音,小妹偶然想起《毛诗》句子总是叶著音韵。如‘爰居爰处’,为何次句却用‘爰丧其马’,未句又是‘于林之下’?‘处’与‘马’、‘下’二字,岂非声音不同,另有假借么?”这回还是张沅先开口,不过此时没有人替我回答了。
我微微一笑,道:“古人读‘马’为‘姥’,读‘下’为‘虎’,与‘外’字声音本来是押韵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例如‘吉日庚午,既差我马’,难道不是以‘马’为‘姥’?‘率西水浒,至于歧下’,难道不是以‘下’为‘虎’?韵书始于晋朝,秦、汉以前并无韵书。诸如‘下’字读‘虎’,‘马’字读‘姥’,古人口音,原来就是如此,并非另有假借。即如‘风’字《毛诗》读作‘分’字,‘眼’字读作‘迫’字,共有十多处,都是这样的情况。若说假借,不应该处处都是假借,倒把本音置之不问的道理。即如《汉书》、《晋书》所载童谣,很多叶韵的句子。既然称为童谣,自然都是街上小儿随口唱的歌儿。若说小儿唱歌也会假借,必无此事。其音本出于天然,可想而知。我们读这些童谣时,总感觉读音与《毛诗》相同,却与近时不同。即偶有一二句与近时相同,也只是《晋书》中的句子。因因晋代离古代已远,非汉可比,故晋朝声音与今相近。音随世转由此可见。”
纪晚村说道:“吴兄所论,深得音韵之旨,在下惟有拜服。还有一事,意欲请示,不知吴兄可肯赐教?”
好,你终于也掺乎进来了!我便说道:“纪先生请讲。”
纪晚村道:“我听说古《礼》自遭秦火,今所存的惟《周礼》、《仪礼》、《礼记》,世人呼作‘三礼’。若以古《礼》而论,莫古于此。但汉、晋至今,历朝以来,莫不各撰礼制。还是各创新礼?还是都本旧典?至三礼诸家注疏,其中究以何人为善?何不赐教一二呢?”
翰林果然是翰林,非同一般,竟然弄出这样大的题目!三礼各家,已经足够一谈,他又加上历朝礼制,真是茫茫大海,令人从何讲起。只怕今日要出丑了。我思索一会儿,说道:“在下听说《宋书》中《傅隆传》云:‘《礼》者三千之本,人伦之至道。故用之家国,君臣以之尊亲;用之婚冠,少长以之仁爱,夫妻以之义顺;用之乡人,友朋以之三益,宾主以之敬让。其《乐》之五声,《易》之八象,《诗》之《风》《雅》,《书》之《典》《诰》,《春秋》之劝惩,《孝经》之尊亲,莫不由此而后立。唐、虞之时,祭天之属为大礼,祭地之属为地礼,祭宗庙之属为人礼。故舜命伯夷典三礼,所以弥纶天地,经纬阴阳,纲纪万物,雕琢六情,莫不以此节之。’
“但《魏书》有云:‘三皇不同礼。’又云:‘时易则礼变。’所以殷商因于夏有所损益,商纣无道,雅章湮灭。周公救乱,宏制斯文,以吉礼敬鬼神,以凶礼哀邦国,以宾礼亲宾客,以军礼诛不虔,以嘉礼合姻好;谓之‘五礼’。到了周昭王南征之后,礼失乐微,上行下效,故败检失身之人,必先废其礼:如昭公讳孟子之姓,庄公结割臂之盟,是婚姻之礼废了,那淫僻之乱莫不从此而生;齐侯悦妇以慢客,曹伯观胁以亵宾,是宾客之礼废了,那傲慢之情莫不从此而至;文公逆祀于五庙,昭公不感于母丧,是丧祭之礼废了,那骨肉之恩莫不从此而薄;天子下堂,河阳召君,是朝聘之礼废了,那侵陵之渐莫不从此而起。
“孔子欲除时弊,故定礼正乐,以挽风化。及至战国,继周、孔之学,讲究礼法的惟孟子一人。嗣后秦始皇并吞六国,收其仪礼,尽归咸阳;惟采其尊君抑臣之仪,参以己意,以为时用,余礼尽废。汉高祖初平秦乱,未遑朝制,群臣饮酒争功,或拔剑击柱,高祖患之,叔孙通于足撰朝仪,胡广因之辑旧礼。汉末天下大乱,旧章殄灭。迨至三国,魏有王粲、卫觊共创朝仪,吴有丁孚拾遗汉事,蜀有孟光草建众典。晋初,荀觊以魏代前事撰为晋礼。宋何承天、傅亮同撰朝仪。齐何佟之、王俭共定新礼。至梁武帝乃命群儒裁成大典,以复周公五礼之旧。陈武帝即位,礼制虽本前梁,仍命江德藻、沈洙等随时酌斟弃取,以便时宜。迨至前隋,高祖命辛彦之、牛宏等采梁旧仪,以为五礼。自西汉之初以至于今,历代损益不同,莫不参之旧典,并非古礼不存,不过取其应时之变。所以《宋书》中《礼志》有云:‘任己而不师古,秦氏以之致亡;师古而不适用,王莽所以身灭。’
“至于注《礼》各家:汉有南郡太守马融、安南太守刘熙、大司农郑元、左中郎将蔡邕、侍中阮谌;魏有秘书监孙炎、卫将军王肃、太尉蒋济、侍中郑小同;蜀有丞相蒋琬,吴有齐王傅射慈;晋有太尉庚亮、侍中刘逵、司空贺循、给事中袁准、益寿令吴商、散骑常侍干宝、庐陵太守孔伦、征南将军杜预、散骑常侍葛洪、太常博士环济、谘议参军曹耽、散骑常侍虞喜、司空中郎卢谌、安北将军范汪、司空长史陈邵、开府仪同三司蔡谟;宋有光禄大夫傅隆。太尉参军任预、中散大夫徐爱、抚军司马费沉、中散大夫徐广、大中大夫裴松之、员外常侍庚蔚之、豫章郡丞雷肃之、谘议参军蔡超宗、御史中丞何承天;齐有太尉王俭、光禄大夫王逸、给事中楼幼瑜、御史中丞荀万秋、东平太守田憎绍、征士沈麟士;梁有护军将军周舍、散骑侍郎皇侃、通直郎裴子野、尚书左丞何佟之;陈有国子祭酒谢峤、尚书左丞沈洙、散骑常侍沈文阿、戎昭将军沈不害、散骑侍郎王元规;北魏有内典校书刘献之;北齐有国子博士李铉;北周有露门博士熊安生;隋有散骑常侍房晖远、礼部尚书辛彦之。他们所注之书,或听见不同,各有来取;或师资相传,共枝别干。内中也有注意典制,不讲义理的;也有注意义理,不讲典制的。
“据在下看来;典制本从义理而生,义理也从典制而见,原是互相表里。他们各执一说,未免所见皆偏。近来盛行之书,只得三家;其一,大司农郑康成;其二,露门博士熊安生:其三,散骑侍郎皇侃。但熊氏每每违背本经,多引外义,犹往南而北行,马虽疾而越去越远;皇氏虽章句详正,惟稍涉冗繁,又既道郑氏,而又时乖郑义,此是水落不归本,狐死不首邱;这是二家之弊。惟郑注包举宏富,考证精详,数百年来,议《礼》者钻研不尽,自古注《礼》善本,大约莫此为最。在下冒昧妄谈,尚求指教。”
那纪晚村听了,不觉连连点头道:“如此议论,才见读书人自有卓见,在下甘拜下风。”亲自倒了一杯酒,奉了上来。
我端起这杯酒,还没有来得及喝,那陶然又道:“方才吴公子畅谈礼制,见解不凡,在下也十分佩服。但在下也有些疑问,尚要请教吴公子,不知道吴公子可否赐教?”
可否赐教?话说得好听,我若是不回答,你能放过我吗?便说道:“陶先生有话请讲当面,何言请教二字。”
“既然如此,那陶某就献丑了。方才大家所说,不是音韵,就是礼制。陶某想来,这些虽然是莫大学问,但倘若只专注于此,岂非皓首穷经,没有一点趣味。陶某不才,在辞赋上倒有些见识,今日遇着吴公子,便想请教:何为赋?如何为赋?为赋之人,又以何人为上?”
这便是要考量我的文采了,不过比起方才那一段礼制之问来,这个问题要轻松多了。我说道:“《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攡文,体物写志也。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瞍赋’。传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总其归途,实相枝干。故刘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蔿之赋《狐裘》,结言短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
“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播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馀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
“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既履端于倡序,亦归馀于总乱。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写送文势。按《那》之卒章,闵马称乱,故知殷人辑颂,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雅文之枢辖也。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
“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宋发夸谈,实始淫丽。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贾谊《鵩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及仲宣靡密,发篇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馀;彦伯梗概,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此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縠者也。所以说:赋自诗出,分歧异派。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抑滞必扬,言旷无隘。风归丽则,辞翦荑稗。当然,这些都是在下的一面之词,陶先生以为然否?”
陶然神色黯然,点了点头,便又退下了。直道这时,我才轻舒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可还没有等我放下酒杯,马上又有人来问我:“表兄涉猎广博,小妹已经佩服,但表兄的才思,小妹却还要讨教。”
天哪,又是张沅,这下还有完没完!但我不好示弱,说道:“表妹请讲!”
“小妹有几个灯谜,不知道表兄猜得中不?”
“什么灯谜?”
“天际孤帆愁别离,打一个字。”
我喝了一口黄酒说道:“这是个‘穗’字。天际是‘一’,孤是‘一’,帆像个‘虫’字,愁别了‘火’(八卦中离就是火)是‘禾心’两个字,它们合起来就是‘穗’字。”
张沅点了点头,又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猜五言唐诗一句。”
我正要回答,却听见一个丫鬟说道:“小姐、诸位公子,菊花锅做好了。”
第十九章 斗智 第三节
此时,丫鬟们已经上了一道道的热菜,别的也就罢了,最美妙的是一道菊花锅。菊花锅本是重阳节、菊花盛开时候的应景美食。它不同于火锅,是个扁形红铜锅,底部置一酒盏,以烈酒作燃料。菊花锅的主要食品为桂鱼(学名:“鳜鱼”)烤粉丝,油条、干贝,放入汤内,一块烧煮,待开锅后,加进一盘名菊香牡丹,瞬间,清香四溢,闻者无不食欲大增。菊花锅是火锅中的佳品,换句话说,是一道高级汤菜,也是筵席上的压桌菜。张府的厨师别出心裁,在菊花锅里涮“黄瓜条”(即羊肉片),“鱼”、“羊”同煮,意在突出一个“鲜”字,其味更美。不过,这一道菜的价值可是不菲,连同方才四十年的花雕,恐怕就够庄户人家过一年的了。
张沅看丫鬟打断了我的回答,连忙催我道:“表兄,你还没有答谜呢!”
我微微笑道:“造化钟神秀。刚才那首‘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本来就是神秀的作品,据《六祖坛经》载:唐高僧五代传人弘忍禅师与徒众论道,命各以心得书一偈语,时上座神秀书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惠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也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两人各有心得,而以惠能更高一境,弘忍乃授衣钵子惠能,是为南宗,而以心印传神秀,是为北宗,世固有南能北秀之称。所以说谜底就是杜工部的诗‘造化钟神秀’。”
张沅又道:“个中未与红丝系,虽咏关睢各一方,猜一个字。”
“这是个‘鸿’字,‘未与红丝系’点明‘红’字的‘纟’不存而余一‘工’,‘个中’二字表明‘工’又恰巧在谜底的中间部位。‘关关睢鸠’是‘在河之洲’的水鸟,故‘关睢’各一方,便是指‘氵’、‘鸟’在‘工’的两旁,合起来就是‘鸿’字。没曾设想这对情深弥笃的水鸟,却被一个“工”字在“个中”阻隔遮挡,于是无可奈何之际,也只好天“各一方”,做牵牛织女之遥望了。”
“忧愁幽思作离骚,猜七言唐诗一句。”
我轻叹一声道:“这不就是‘似诉平生不得志’吗?《离骚》是屈原的作品。屈原名平,所以‘忧愁幽思作离骚’,就是‘似诉平生不得志’啊!”接着,我微微拱了一下手,说道:“各位,今天你们问了在下这么多问题,在下也有一个问题想向各位请教。”
“什么问题?表兄请说。”
“在下的问题是对联。在下出一个上联,希望各位能对出下联来。”
“不就是对联吗?”谢迟说道,“我打小时候就开始练对课了,这有什么难的?”
纪晚村却要沉稳一些:“吴公子请说,我们尽力就是了。”
“好,在下的上联是‘欠食饮泉,白水岂能度日?’”欠和食合在一起,是一个饮字;白水合在一起,是一个泉字,所以这个上联,是一个拆字联,如果要对出下联,也必须是拆字联才行。
众人冥思苦想,半天也没有对出来,我缓缓地说道:“诸位恐怕是没有见识过欠食饮泉的场景,所以才对不出。那就让在下为大家讲一讲吧!四个月前,黄河南堤决口,南岸两省七府二十三县全为泽国,颗粒无收。灾民上千万,云集在徐州、济南、扬州等地,嗷嗷待哺,正是欠食之时。白水岂能度日?为了活命,他们宰杀了平日爱如生命的鸡犬,宰杀了他们相依为命的耕牛,卖掉他们的锄头、棉袄,然后卖出他们的土地,最后摘下他们的心头肉——卖了儿女,卖了老婆。然而,他们的结局还是被死亡所吞噬。他们吃干了的柿叶、剥下的柿蒂,蒺藜捣成的碎粉,吃麦苗,捡收鸟粪,淘吃里面没有被消化的草籽,甚至掘食已经埋葬了的尸体。在扬州,马永道夫妇,亲自动手煮吃了他们的亲生女儿香菊;在济宁,有个灾民亲手杀死他的一妻二子后投井。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的血淋淋的事实。”
这本来是大家靠教我学问的聚会,我却在这里讲述了这样残酷的现实,想来他们这些温室中的花朵是难以想象的吧。
果然,张沅听了我的话之后,俏脸发白,已经没有了血色,她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表哥,你说的这些话,都不是真的吧?是你拿来吓我的吧?”
我摇头回答:“不,我所说的全是事实。古书上不是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这样的场景,每一回天灾人祸,都会发生,不信你可以去问春梅、去问夏荷,去问每一个从南方来的人,问一问他们,我说的话对不对?”
“吴公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谢迟从菊花锅上抬起了头来,“怎么在我们吃东西的时候说这些恶心的话!”
“阁下嫌在下说的话恶心?”我不怒反笑道,“在阁下的眼中,原来一锅菊花锅,一坛花雕,比成千上万灾民的生命重要!”
“你这是什么话?”
“在下说的是人话。我们读书人,就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还配谈什么读书人!”
“说得好!”这时候门外拍着手走进来一个人,我仔细一看,原来是舅父,他说道:“好一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为官几十年,好久没有听到这样铮铮的铁骨之言了!沅儿,你得好好跟你的表兄学一学啊。”
“爹,你怎么也来了?”张沅见父亲来到,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她召集旁人为难我的事情,还没有告诉过她的父亲。
“我怎么不能来,我再不来,你表哥不知会被你欺负成什么样子。”
舅父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孩子,我们都没有看错你,你不但学问好,难得的是有一副好心肠。我们学的是孔孟之道。什么是孔孟之道?孔孟之道就是一个‘仁’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若没有仁者爱人的思想,那还读什么书,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这句话说得谢迟脸都发白了。我想,他这辈子都别想当官了。舅舅身为吏部尚书,执掌全国官员的赏罚黜涉,谢迟不懂得节用爱人,没有做父母官的资格,在他改过之前,舅舅是不会让他当官的。听到了舅舅称赞我的话,我连忙说道:“舅舅缪赞了。”
“沅儿,你现在应该明白,你表哥的才学不会比你差吧?”
张沅点了点头,含羞带怯地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了头去。我发现她这样非同寻常的举动,心想这是怎么啦?方才张沅还表现得咄咄逼人,此刻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难道是害怕舅舅的处罚?也不像啊!若是害怕舅舅的处罚,她应该向舅舅求情,而不是对我表现出这样害羞的样子来啊。莫非是因为她又即将对我有所行动,准备把我除之而后快,用刀杀了、盐腌了、醋浸了、火烧了、油烹了,做出一道香喷喷、甜蜜蜜、酸啾啾、火辣辣的糖醋活人来?以表妹平时的表现来看,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如果我一不小心的话,很可能就会着了她的道儿。
“爹爹,我下去了!”张沅对着她父亲说道,舅父点了点头,她就从翠微居消失了,而她找来的那些人也作鸟兽散。
“这孩子,就是这么任性。”舅舅说道,“她刚才没有亏到你吧?我一听到她要找人对付你的消息,就马上赶了过来,谁知还是来晚了。”
“没有。我看表妹虽然表面任性,但内心是极好的,她所问的那些问题,虽然难了些,却并不刁钻,以次来看,她确实只是在考教我的才学,没有其它的意思。”
“你这么想就好,希望你不要和她产生什么误会,毕竟,你们过一段时间就要成亲了。夫妻之间,应该相敬如宾嘛!”
“成亲?舅舅,你是说我和表妹成亲,这从何说起啊?”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对了,可能是闺臣还没有告诉你。这件亲事,就是她首先提出来的。昨天你和沅儿见面的场景,她看在眼里,便对老太太说你和沅儿十分般配。沅儿早已过了及笄之年,是应该为她找一个婆家了。闺臣说你学问好、模样好、心地好,同你成亲,也不会辱没了沅儿。更何况,你又是张家的至亲,亲上加亲,岂不很好。老太太是极喜欢你的,夫人也爱你说话得体,举止适宜,她们同父亲一商量,父亲也同意。这桩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这么着就决定了我的终生大事,怎么就没有人来问过我的意见呢?老太太、舅妈都喜欢我,可是,我喜欢张沅吗?她这么刁蛮,和她结婚,谁受得了啊。我可不想新婚之夜就被她骑到身上去。而且,结婚是双方的事情,我看张沅也未必喜欢我。于是,我说道:“舅舅,这件事恐怕不妥当吧,毕竟表妹见到甥儿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给过甥儿好颜色,她恐怕是不喜欢甥儿。”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昨天晚上,闺臣就与沅儿谈起过这件事情,”舅舅说道,“那时候,沅儿也不愿意。她说,虽然你读过书,进过学,但她却不知道你的学问如何,要是你的才学差了,那她还不得抱恨终身啊?闺臣再三向她保证你的学识过人,沅儿只是不信。后来,我们以为她会直接拒绝你,没想到她竟然会采用这样的方式来考察你的才学。”
“即使她这样做,也不能说明什么啊!”
“你还不明白吗?如果沅儿一点都不喜欢你,那么她根本不会采用这样的方式来考察你的才学,而是直接就拒绝你了。她这么做,就说明她其实是喜欢你的。刚才,她也看到了你的确才华横溢,所以才会有那些不同寻常的表现,这些表现,可是沅儿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这小妮子,还真是看上你了。”
不会吧,我竟然被这个刁蛮的小姐看上了,那我以后还活不活啊?
“对了,”舅舅说道,“我还没有问你呢,你同意这件婚事吗?”
我不同意!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又不喜欢那个刁蛮任性的小姐,干嘛要娶她回家找罪受啊?她的确美丽、漂亮、能干,可就是有一点不好:她不温柔,不能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好妻子。她的性格火爆,说不定婚后还会对我动刀动枪的,使我死于非命。更何况,如果我答应和张沅结婚,那雨欣怎么办?夏荷又怎么办?我早就答应雨欣要娶她的,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所以,我不能同意这桩婚事。可是,我却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到目前为止,我在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妈的眼中,都是一个守礼、听话、懂事的后辈,我如果告诉他们,我要违背他们的意愿,不同他们选定的人结婚,而且还与一只狐狸精私定终身,与一个丫鬟发生了超越友谊的关系,那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还不得一落千丈,达到我那两个白痴表哥的水平啊?
想到这里,我不禁犹豫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舅舅看出了我的犹豫,道:“怎么,你不同意这桩婚事吗?”
快说啊,快告诉他,你不同意这桩婚事,这样你就可以解脱了,就可以和雨欣、夏荷她们成亲了。一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回荡着。我张开了嘴,可话到了口中,却变成了:“舅舅,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我的父母去世了,你们是我的长辈,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婚姻,自然也应该由你们作主,你们让我娶谁,我就娶谁。”
说完之后,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这么说,你答应了?”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这便是我的第三次堕落了。舅舅满意地去了,临走之前,他还问我:“你刚才出的上联,我一直也没有想出下联来,这下联究竟是什么啊?”
“麻石磨粉,分米庶可充饥。”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第二十章 丧耻 第一节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
而妻彼洛嫔?
——《天问》
舅父离开了翠微居,而我却还愣在那里。旁边的菊花锅下的火焰还没有停息,翻滚的沸汤还冒着热气,汤里面无数的沉渣浮起,是羊肉条,还有鳜鱼;敞开的花雕也还在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这一切显示着此处正在举行一场宴席,可席面上的人空了,看不到觥筹交错,听不到雅致的酒令,也没有嘈杂的言语。
终于,翠微居里的丫鬟们上来收拾残局了。她们一个个走过我的面前,眉眼里,突然有了一种暧昧的笑意,似乎她们也已经听到了这场婚事的消息,或许,仅仅是一场游戏。
宴席收拾完毕,但我,却还没有动。
“表少爷,”一个丫鬟走到我的面前行了一礼,说道,“你是想要见小姐吗?她现在不在这里。如果你要见她,可以到梨花院去。”
“好了,我知道了。”我淡淡地回答了一声。是应该离开这里了,毕竟翠微居不是我的房间,我要是一直待在此处,那张沅恐怕连住处都会没有了。可我又应该到哪里去呢,爱竹轩?不行,要回爱竹轩的话,必须要经过梨花院,张沅还在那里,我却不想和她见面。还是到表兄那里去吧,毕竟到张府已经有一天了,我却还没有见两位表哥一面。
打定了主意,我离开了翠微居,下了小山,沿着一条卵石铺成的小径向前走。小径穿过一个怪石嶙峋的花园。这个花园,本来也是张府当中,一处绝美的风景,只因前些日子闹鬼,这里才少有人来,所以也有些荒废了,寂静深幽,让人不寒而栗。但我想此刻青天白日,鬼是断然不会出现的。更何况即使有鬼,我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又不是没有见识过,像优昙小姐,就是女鬼一名,虽然脾气不太好,对我又有些误会,不过她容颜美丽、心地善良,此刻想来,其实我也是怪想念她的。只可惜从秦女村分别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优昙了;但她的容貌身影,还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进了花园,迎面就是一带翠嶂挡在面前,只见白石?
第二十章 丧耻 第二节
离开了花园,此时我已经再没有兴致去张渲所在的天香阁见他了,于是回转脚步,来到了外面的正房,到外祖父的书房里找了几本书读,不外乎是《范文正公集》、《欧阳文忠公集》一类,读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些地方,也免不了要击案叫绝。读累了,旁边一个人影递上一杯清茶,我接过来喝完之后,继续读书,根本没有正眼看这人一下,就把茶杯又交还给他。就这样,读了两个时辰的书,天色就渐渐地黑了下来。我放下书,抬起头来,在看清楚眼前这个人之后,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接着就马上下拜行礼道:“孙儿见过外祖父,孙儿不孝,竟然让外祖父给孙儿递茶水。”
原来刚才递给我清茶的人,竟然是我的外祖父、当朝宰相张先!
外祖父微微一笑,伸手将我扶了起来:“起来吧,我刚才看你读书专心,就没有打搅你,没想到现在倒把你给吓住了。”
他这句话令我十分羞愧,回答说:“孙儿读书时有一习惯,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孙儿都不闻不问,只读眼前之书。所以孙儿没有发现外祖父到来,还望外祖父恕罪。”
“专心读书,何罪之有?正所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恰恰就是这样的人!”外祖父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像你这样喜欢读书的人了。不过,有一句话外祖父要提醒你,不要充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而应该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外祖父见教的是,孙儿记住了。”
“好了,今天的书就读到这里,你恐怕也饿了,就在正房陪我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外祖父让我和他一起吃饭,和当朝宰相一起吃饭,这是何等的殊遇!我点了点头,就随着外祖父坐到了正房的桌前。由于张府各房都有自己的小厨房,所以吃饭的时候,张家难得聚到一块儿,平时外祖父只是一个人吃饭,这一次加上我,也不过才两个人。
桌子很小,大约只有三尺见方,我和外祖父面对面坐下,旁边的小厮连忙递上来两杯淡茶,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好茶!不过也只是市面上一般的茶叶,中等人家就可以喝得起,比起我在后院喝的那些茶水要差许多了。泡茶的水,也不过是院中的井水,按照陆羽的茶经来讲,泡茶最好是山中的泉水,比如京师城外玉泉山的泉水,南方天下第二泉的泉水,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其次是江河水,比如三峡中巫峡的江水,可以使茶叶半浮半沉,北宋王安石曾经托人专门给他带巫峡里的江水;这种井水就是等而下之了,勉强可以泡茶而已。京师内外,玉泉山的泉水是皇室专用,谁也不能染指,永定河绕城而过,百姓洗衣淘菜全部在这条河里面,也没有几个人愿意用这河里的水来泡茶。像后院中,多半是用冰窖储存的隔年的雪水来泡茶,味道也很独特。但不知为什么,外祖父身为堂堂的东阁大学士,却只用井水泡茶。
正在喝茶的时候,外祖母身边的一个丫鬟过来,告诉我们外祖母想让我过去陪她吃饭。我对丫鬟说,此刻要陪外祖父进餐,过会儿才能过去。丫鬟就回去复命了。
不多时,饭菜也端了上来,不过是两盘素菜,一盘炒青菜、一盘拌萝卜;一盘荤菜,青椒炒肉丝;还有一碗三鲜汤。仅此而已,我便问旁边上菜的小厮:“外祖父平时就吃这些东西?”
“不!”小厮回答,“今天表少爷过来,老爷吩咐多加了一个菜,平时老爷只吃两菜一汤的。”
堂堂宰相,吃的就这样简单!我向外祖父投以询问的目光,外祖父莞尔一笑:“勤以修身,俭以养德,习惯了。”
这才是一朝宰相的胸怀。勤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外祖父是时刻以诸葛武侯的榜样激励自己啊!如果朝廷上下的官员都像外祖父这样,又怎么会发生两省七府二十三县大饥荒这样的灾难?
我深受感动,眼眶中含着泪水吃完了这顿晚饭,又同外祖父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正房,来到后院外祖母住的地方。
这里的晚餐也刚刚结束,到处是杯盘狼藉,想起在翠微居吃过的那一顿午餐,我猜测这里的一顿晚餐也差不到哪里去。外祖父一世英名,却没有料到整个张府,除了他自己还保持着勤俭的本色,其他人都以豪奢为荣,攀比为耀吧?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外祖父老糊涂,毕竟整个张家只有他一个人出身贫寒,外祖母是皇帝的表姐妹,舅舅是宰相公子,舅妈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女,更不用提张渲、张漩两个纨绔子弟和张沅这一朵温室里的花了,他们这些人,又有几个人经历过灾荒和饥馑?但治家不严,外祖父却难辞其咎,《大学》上说:“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外祖父连齐家都做不好,又如何治国平天下呢?
外祖母看见我的到来,连忙把我拉到她的身边坐下,说道:“乖孙儿,今天可苦了你了。先是你表妹将你骗去考教文采,后来你外祖父又让你在他那里吃饭。阿弥陀佛,你外祖父那的饭都吃得么,常年两菜一汤,夏天是青菜萝卜,冬天是萝卜青菜,难得见到一点儿油腥,天可怜见,你这样粉雕玉琢的娃儿,如何吃得下?”
“外婆,今天外祖父多加了一个荤菜,孙儿还是吃得下的。”
“荤菜?恐怕又是青椒炒肉丝吧。你外祖父其他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还常常说些‘勤以修身,俭以养德’这些劳什子话。”
看来外祖母对外祖父勤俭节约的态度很不满意,对这种情况,我也无话可说,总不能挑拨他们的夫妻关系吧?好在几十年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今后再这样过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妥。
在外祖母这里,我没有见到张沅,却意外地见到了张渲的妻子刘闺臣,她趁着没有人注意的时候递给我一张纸条,我正要问她纸条当中是什么内容,她却已经离开了。
又说了一会子闲话,时间已经是二更,我就辞别了外祖母,回爱竹轩休息。到了爱竹轩,春梅和夏荷都没有休息,正在灯下下棋,我偷偷来到春梅身后,示意夏荷不要作声,然后突然捂住了春梅的眼睛。
“少爷,你别闹了,快将我放开吧!”
“春梅姐姐,我又没有作声,你怎么知道是我?”
“少爷回回都这样,我想不知道都难。”
“可是,如果我不回回这样,你又怎么能猜到是我呢?”
夏荷见我们这样打趣,她也被我们的言语给逗笑了。
“对了,含香姐姐呢,我怎么没有见到她?”我四处扫视了一下,却没有看到含香,忍不住这样问了。
“她呀,她吃过晚饭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对了,少爷,你找含香姐姐有事吗?”
“不,没事,夏荷姐姐,今天晚上我想好好休息一下,你就不必来陪我了。”
一句话说得夏荷满脸通红,这小丫头自那天晚上开始,食髓知味,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纠缠我到半夜,弄得我腰酸腿软,叫苦不迭。
夏荷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说道:“少爷是应该好好休息了。不然就会有人责怪奴婢没有照顾好少爷了!”
她说的当然是气话。我只对她笑了一下,就脱衣上床,准备休息了。但夏荷却突然叫道:“少爷,这是什么?”
原来她发现了刘闺臣递给我的纸条。我从夏荷手中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道:“明天下午申时初天香阁见。”
“是大少奶奶给你的吧?”夏荷嘟起了嘴,“少爷,你怎么招惹上她了?张府的人都知道,大少奶奶可不是什么善茬。少爷若是和她也……”
我曲起指头敲了一下夏荷的头,说道:“夏荷姐姐,在你的眼睛里面,少爷我就真的这样不堪吗?”
夏荷捂住被我敲打的地方,嘟囔道:“可不就是,少爷哪次见了人家不是……”
听见她的嘟囔,我板起面孔说道:“夏荷姐姐,你说什么?”那意思就是你再说这些话,我可就要生气了。
“我说少爷是难得一见的正人君子,见了美女也是目不斜视、坐怀不乱,连柳下惠都比不上!”
这小妮子,居然懂得说反话了。这时候春梅走过来,说道:“夏荷,你怎么能这么同少爷说话呢?”
夏荷这才闭上了嘴,乖乖地退出了我的卧室,而春梅却对我说道:“少爷,夏荷虽然说话有些过分,但她也是为了少爷好,希望少爷能够原谅她。”
我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但她也不应该随便怀疑我和其他女人有什么关系吧?”
“少爷,你还不明白夏荷的心思吗?”春梅说道,“她的身子已经给了少爷,但她终究是个婢女,这一生只求少爷能给她一个名分,哪怕是做妾,她也心满意足了。可是少爷,再贤惠的女人,看到自己最心爱的男人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心中也会不是滋味的。更何况夏荷这样一个和少爷还没有夫妻名分,却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的女子呢?春梅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责备少爷,而是希望少爷能明白夏荷的苦心。”
“春梅姐姐,”听到这里,我将春梅轻轻揽到了怀中,“在你的心里面,看到我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也会不是滋味吧?”
“少爷,你怎么能这样……说春梅呢?春梅已经是残花败柳,身上又有那些不干净的疾病。少爷不嫌弃春梅,让春梅留到身边,春梅已经很满足了,又哪里敢奢望其他呢?”
“春梅姐姐,你真是一个好女孩。”我吻上了春梅的唇。
春梅一惊,正要反抗,我却已经把我们的嘴唇分开了:“春梅姐姐,放心吧,我总有一天要治好你的疾病,让你做一个正常的女人。”
春梅听了我的话,浑身一震,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说道:“少爷,奴婢的病自己明白,还是不要提它了吧。不过,大少奶奶为什么要约少爷见面呢?这确实让人匪夷所思。”
“可能是因为张沅表妹的事情吧,在刘闺臣的鼓动下,张府已经决定把张沅嫁给我。”
“什么,少爷要和张沅小姐成亲,这是真的吗?”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舅舅今天已经问过了我的意见。他们都是我的长辈,我没有办法拒绝。”
春梅的神色有些黯然:“这下夏荷姐姐恐怕有些不妙了。据奴婢所知,张沅小姐性情激昂,有男儿本色,让她和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她恐怕不会同意。”
“她岂止不会同意,恐怕会弄得大家的面子都过不去!”我满怀忧郁地说道,“本来我已经说定了一门亲事,这样下来,让我如何面对雨欣?”
“雨欣?”春梅有些惊奇,“这么说来,夏荷不是少爷唯一的女人了?”
天!我怎么一不小心又说漏了嘴?真是该死。而且这位雨欣小姐还是货真价实的狐狸精,要是让春梅连这件事情都知道了,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面对春梅的问话,我点了点头,说道:“雨欣是我落难的时候遇到的女子,她是我的恩人,我的暗疾就是她母亲给治好的。所以,我就和雨欣私定了终身。”
“如此说来,也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现在少爷又答应了张家,一男不能娶两个妻子,这下就不好办了。”
我点了点头,道:“张沅是我的表妹,又是外祖父一家人给我选的夫人,让她做妾,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可雨欣是我的恩人,而且能耐也不小,要是负了她,我很难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那少爷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二十章 丧耻 第三节
对于我的婚事,春梅和我商量了一段时间,也没有商量出个什么结果来,后来就离开了我的卧室。离开之前,她提醒我不要让别人看到刘闺臣写给我的纸条,听从春梅的吩咐,我就将纸条架到火上烧成了灰烬。天色已晚,我们都灭了灯火,各自休息,我躺在床上,一点也睡不着,等待含香的到来。
含香最后还是来了,尽管已经是后半夜。躺在床上,听到卧室的门吱呀一响,我就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她那熟悉的香味。
“含香姐姐,”我压低声音说道,“你到底还是来了,我都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少爷,原来你还没有睡啊?”
“你没有来,我怎么睡得着?”我冷笑道,“含香姐姐,你恐怕巴不得我睡着了吧?”
“想到你今天下午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我的确巴不得你睡着了,最好一辈子就这样睡下去!”
“一辈子睡下去?你这不是诅咒我死吗?算了,我也没有必要和你计较这些。含香姐姐,如果你不想把其他人吵醒的话,最好把门关上,走到我的身边来。”
她转身轻轻关上房门,走到我的床前,说道:“少爷,说吧,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
“你先坐下吧,含香姐姐!”我指了指床沿,含香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而我自己也披着一件外衣,坐直了身子。
“含香姐姐,有一件事情,我很奇怪。”我伸出手,把含香抱到怀中,含香身体一震,想要推开我的身子,却被我揽得紧紧的,一点也推不开。我紧靠着含香的俏脸,在她的耳边说道:“含香姐姐,今天晚上,你并没有呆在爱竹轩,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含香身体紧绷:“我,我到哪里去,必须要告诉你吗?”
“当然不必,我说过,含香姐姐,我不会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可是,我也不想看到你做让我不高兴的事情。”一边说着,我一边在含香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如果今天晚上你到张渲那里去的话,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含香厌恶地把脸偏向远离我的一侧,说道:“为什么,少爷,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奴婢记得在吴家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人啊?可现在,你为什么又变了呢?”
“含香姐姐,”我看见含香的举动,听到她的话语,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过,随着时事的变化,人终究都是会改变的。含香姐姐,你不是也变了吗,以前你叫秋菊,可为什么现在又要叫含香呢?”
“含香不过是一个奴婢,主人们怎么称呼含香是主人的权力,含香没有办法拒绝。”
“可是当我让你选择自己的名字,是叫秋菊,还是叫含香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选择含香呢?难道就因为秋菊这个名字是我母亲给你取的,你嫌弃我的母亲,所以你不想要这个名字吗?”
“不,不是这样的,夫人对含香恩重如山,含香怎么可能嫌弃夫人呢?”
“那就是因为你喜欢含香这个名字对不对?”
含香点了点头。
“就因为含香这个名字是张渲给你取的?含香啊,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并不介意你叫什么名字。可是,我却不能容忍你因为张渲而背弃我!”说着,我一把扯开了含香颈项上的衣衫,“看看,这就是吻痕,今天晚上,你到底还是到张渲那里去了!”
“到哪里去,是我的自由,你不是说不干涉我的自由吗?”
“没错,到哪里去是你的自由,可是我不能容忍你和张渲这个不学无术的人在一起!”我激愤地说道,“你知道吗,今天下午,当我看到你和张渲在一起做那件事情的时候,我的心里有多么痛苦吗?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会选择张渲,而不是选择我;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可以得到你的青睐,而我却要面对你的 讥讽与冷淡。这难道是因为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吗?不,我从来也没有伤害过你,倒是你,却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我,刺伤了我的内心。”
“你问我为什么选择张渲而不是选择你,”含香说道,“那是因为张渲不会让我当着他的面摆出各种耻辱的姿势给他欣赏,不会当着我的面说出羞辱我的话!”
“那都是因为你先伤害了我,我才会这样做!”
“不,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占有欲太旺盛了。任何一个你见过的女人,只要她还没有结婚,你都想要占有她!从春梅到夏荷,再到张沅小姐,她们都是你占有欲下的牺牲品。而我呢,你因为得不到我,就想出各种耻辱的方法来伤害我,污辱我!”
“啪!”我给了含香一个巴掌:“不许你这么说!”
“怎么,难道因为我刚才的话语触及到你的内心深处,你承受不了是不是?”含香尽管被我打了一下,仍然没有屈服,“单单从这一点来说,我就比你这个道貌岸然,背地里却男盗女娼的伪君子高尚得多!”
“好,你高尚!我就让你看看,你到底有多高尚!”我一把撕开含香的衣衫,指着她身上一处又一处欢爱的痕迹,说道,“这就是你高尚的证据。在被一个男人尽情地观赏完全身之后,又进入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展现出淫荡的嘴脸,追求身体上的欢愉。这就是高尚的含香姐姐,这就是高尚的你!”说完,我将含香扑倒在床上:“那么,你就在我床上也展开你高尚的一面吧,我要让你看一看,到底是张渲厉害,还是我吴笛行!”
这是一个疯狂的晚上,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我会做出这么多变态的事情。我把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可以伤害人的方式都用在了含香身上,让她感到痛苦,这样我才能得到心理上的安慰。至于身体上,我受到的痛苦,要比得到的欢乐要多得多。含香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十倍地反馈于我的身上。这一切,都源自我的行动,我不但伤害了含香,也伤害了我自己。华姑所说的话,再一次得到证实,只有让对方感到幸福,我才能得到幸福;如果让对方得到痛苦,我所得到的,将是更大的痛苦。此刻,我的身体感受痛苦,但我的心灵却感到快慰,那是因为我不知道,将来等待我的将是精神上难以弥合的伤害。而这伤害,恰恰就是我自己造成的。身体上的痛苦可以很快痊愈,而心灵上的痛苦,却会纠缠一生,即使在死后,如果灵魂还存在的话,它仍然会纠缠着你,让你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又到了清晨。以前,每一次的激情过后,我都会期盼着清晨的到来,那时候我就可以和身边的人一起感受激情后的幸福,这是心灵上的满足,是爱意的抒解;可是,这一天,我却不想让清晨到来,因为在片刻的欢娱过后,我感受到的,是从来也没有过的空虚。我不知道含香能呆在我身边有多久,我想,也许她马上就会离去,离开我来到张渲的身边,所以,我又一次紧紧地将含香抱在怀里。至少,在这一刻她是属于我的。
“天已经亮了,你还想要做什么?”含香冷冷地看着我,眼睛里面没有一点儿的生气,“我身上的一切,全部都给了你,前面、后面、上面、下面,你哪一个地方没有用过?你也应该满足了吧?”
“你能不能留下来,同我说一说话?”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你威胁过我,现在又得到了我,还想要我怎么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含香姐姐,你能不能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就像春梅姐姐、夏荷姐姐一样?”
“不许你叫我姐姐,我不是你姐姐,只是你发泄兽欲的工具!你想让我像春梅、夏荷一样一直呆在你的身边,供你蹂躏,让你糟蹋,对不起,吴笛少爷,尽管你今天得到了我,你也不要奢望能永远都得到我。”
“难道我真的这么讨厌,让你恨之入骨,永远也得不到原谅吗?或者说,昨天晚上,我让你太过痛苦?含香,这只是因为我想报复你对我的伤害,我才这么做。如果你愿意跟着我,我一定会让你幸福、让你欢心愉悦……”
“别说了,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留下来的。”
“你真的不想留下来?这也由不得你,外祖母将你放在我的房中,除非死,你永远都是我的丫鬟,永远也不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你无耻!”含香终于哭出声来。而我也放下心来,她只要哭出来就好了,哭过之后,含香就会留到我的身边。
含香哭了一阵,见我没有什么反应,自己停止了哭泣,穿上衣服,走下了床。她是一瘸一拐地走出去的,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我对她的伤害有多大。当然,我的感受更痛苦,含香都可以下床了,我却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闭上眼睛,我又美美地睡了一觉。解决了含香的问题,我已经很疲惫了,需要充足的睡眠。这一觉,我一直睡到了红日东升才睁开眼睛。
“春梅!春梅!”一睁开眼睛我就叫了起来,“快来伺候少爷我起床!”
没有回音。人都到哪里去了?怎么此刻房中一个人都没有呢?我坐直了身子。“哎哟!”好疼啊。昨天晚上激情过后,我的腰背就一直都没有好受过,睡一觉之后,这种难受的感觉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重了。
“春梅!夏荷!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连抬手都十分痛苦,也只能坐在床上大叫大嚷了。
“少爷,你醒来了?”春梅终于来了,她的脸上不是像以前那样挂着笑容,甚至没有一点儿好声气,板着面孔就进了我的卧室,手中端着一个脸盆,咣当一声往地上一放,“起来洗脸吧!”
“你怎么现在才来?来,帮我穿衣服。”直到此时,我还没有发觉春梅的变化,依然颐指气使。
“自己穿!”春梅直截了当地回答。
“春梅姐姐,你这是怎么啦?”我终于看清了春梅的变化,“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样凶巴巴啦?”
“你!”春梅长叹一声道,“我怎么遇上了你这么个魔星!”说着,她走了过来,为我穿上了衣服,又拿起毛巾,给我擦了一把脸。
“起来吧,现在还赖在床上,像什么话!”
我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身体却钻心地疼,忍不住叫了一声:“哎哟!”
“你怎么了,昨天晚上还龙精虎猛地,今天就成了这副模样?”
“你怎么知道昨天晚上我……”
“你呀,你呀,说,你昨天晚上到底对含香做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了?”
“昨天晚上,你们弄得那么大声,我想不听到都难。”
我不好意思地将我和含香之间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怎么能对含香做这种事情呢?你难道不知道,含香她喜欢你吗?”
“含香喜欢我?”我摇了摇头,不肯相信,“她明明另外有意中人,你竟然说她喜欢我,这怎么可能嘛!”
“你让我怎么说你呢,少爷?”春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含香说不喜欢你,那都是气话,你怎么把她的气话当真了?”
“可是我昨天下午明明看见她和张渲……”虽然春梅说之再三,我还是有些不相信。
“张渲是张家的大少爷,含香只是一个丫鬟,张渲让她做什么事情,难道她还敢不从?更何况,含香本来就是张渲从教坊司里面赎出来的,你让她如何拒绝张渲的要求?”
“这么说来,含香其实不喜欢张渲了?”
春梅点了点头。
“春梅姐姐,那你快告诉我,含香姐姐在什么地方,我要去向她道歉。”
“你现在才想起向含香道歉吗?”春梅不知怎么的,竟然流出了眼泪,“算了,你还是到后院正房里去看一看吧!”
第二十一章 招魂 第一节
何山石之崭岩兮,灵魂屈而偃蹇。
含素水而蒙深兮,
日眇眇而既远。
哀形体之离解兮,
神罔两而无舍。
惟椒兰之不反兮,
魂迷惑而不知路。
——《七谏》
从春梅的话语中,我感受到了不祥的信息,于是马上离开爱竹轩,来到了后院的正房里。
一路上,人们似乎都在谈论一件事情,他们在交头接耳,他们在窃窃私语,但没有人高声说话,我也听不清这些人在说些什么。不过,这似乎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因为没有人表现出一点欢乐的神情,反而,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你都可以看到深深的忧虑。
正房门外,人们来来去去,那厚实的墙壁、木制的屏风,也不能掩饰住什么,不安的情绪,从垂花门传播开来,弥漫了整个张府。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正房里的含香,可以改变整个张府的气氛?
我的心怦怦地跳动着,呼吸急促,血流迅速。就要见到含香了,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原来含香是喜欢我的,可是,前一天晚上她为什么要反抗我呢?弄得我们俩都不舒服,凭添了许多痛苦。也许在她的心目中,我本来是一个好人,可是前一天晚上我的表现,却改变了她对我的印象。这不是我的本来性格,我一定要向她解释清楚,否则让她误会下去,她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喜欢我了。
走进了正房门,迎面就看到外祖父和舅舅,他们怎么到后院来了?难道是因为含香把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如果这样的话,我的形象就全毁了,我恐怕也没有脸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只好上吊自杀。
小心翼翼地走到外祖父的身边,我提心吊胆地问道:“外祖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你和舅舅也到后院来了?”
外祖父看了我一眼,说道:“原来是笛儿啊,怎么,你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么?”
好,他还没有责备我,说明含香并没有把我所做的那些龌龊事情说出来。我回答说:“外祖父,孙儿昨天晚上看书到深夜,睡得晚了些,刚刚才起床,所以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是脸不红、心不跳。
外祖父点头道:“你多看书是好事,不过今后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要是因为太用功而得病就有些得不偿失了;至于今天发生的事情,与你倒也有些相关。”
与我相关?难道是我强迫含香的事情东窗事发了?我不由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说道:“外祖父,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与孙儿相关啊?”
“也没有多大的事情,就是服侍你的丫鬟含香死了。”
晴天霹雳!一听到含香的死讯,我马上就呆在了原地。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早上起来看不到一个丫鬟仆人的身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春梅的话语中有不祥的语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一路上看到的人脸上都结着忧郁。原来,原来都是因为含香死了。可她,她怎么就死了呢?半晌,我才反应过来:“外祖父,含香,含香她是怎么死的?”
“她是自杀的,今天早上,有人在天香阁外,看到她吊在了房梁上。”
“你是说,含香是自杀的?”
外祖父点了点头:“是。因为她是在天香阁自杀的,所以大家就认为这件事情与张渲有关,后来又有人说曾经看到含香与张渲关系暧昧……”
我沉浸在悲伤里面,只听见外祖父说的第一句话,他后来说了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听清楚。含香自杀了,尽管其他人不知道,我却很清楚,她自杀是我造成的。如果我不是那么残忍的对待她,如果我没有用那么绝情地语言伤害她,她不会走上这一条不归的道路。我的心开始隐隐地疼痛起来,自从离开徐州那一处破败的家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心痛的感觉了。而且,这种感觉比以前所经历的都更痛苦,更难受。父母的自尽、家族的遭遇,并不是所所能改变,当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可是,含香是被我害死的,当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除了自责与愧疚,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在里面呢?
“你还好吧?”外祖父见我发愣,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
我反应了过来:“外祖父,孙儿没事,只是觉得有些震惊。含香姐姐在我小时候就开始照顾我,我,我没有想到她竟然就这么去了,所以精神有些恍惚,让外祖父担心了。”
“哎,也真苦了你,”外祖父慈爱地牵住我的手,说道,“刚刚满十七岁,就遭遇了家破人亡的变故,到了外公这里,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家人,却没想到她又选择了这样一条不归路。”
听到外祖父这句话,我再也掩饰不了心中的悲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沿着面颊流下来,我扑倒在外祖父的怀中,哭道:“外祖父,孙儿,孙儿……”
外祖父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一切都过去了。含香在九泉之下,看到你这样思念她,为她伤心,她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外祖父不知道含香的去世是因为我伤害她的结果,所以他才会这样安慰我,而我,却因为良心的谴责,哭泣得更伤心了。含香,含香姐姐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好了,孙儿,你就不要再哭了,你看,沅儿也过来了。”
听到外祖父这句话,我才止住了悲声。我不想让张沅看到我哭泣的模样,连忙从外祖父怀里脱身出来,整理了一下衣衫,擦了擦眼睛,对着张沅说道:“表妹怎么也来了?”
张沅看到我的眼睛红红的,知道我刚刚哭了一场,说道:“我听说这里出了一点事情,就走过来看一看。表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含香姐姐死了,”我忍住悲痛回答道,“今天早上,她上吊自尽了。”
“什么?含香她怎么会上吊呢?表哥,你不会是骗我吧?”张沅一脸惊讶的神色。
“你表哥没有骗你,”外祖父说道,“含香的确是自杀了。”
“可含香为什么要自杀呢?”
“这,……恐怕就要问问你那个混蛋哥哥了。”外祖父看着垂花门外,缓缓地说道。
垂花门外,一群家丁簇拥着一个衣饰华丽的人走了过来,那人一边走还一边说道:“我是你们大少爷,你们凭什么抓我?”
原来被捉来的人,正是张家大少爷张渲。
“外祖父,他们怎么把大表哥捉来了?”我十分疑惑,不解地问外祖父。
“你再多看一会儿就明白了。”外祖父此时也没有多说话,大家看着张渲被带到了近前。
“孽障,你还不快点跪下!”舅舅一见张渲来到,就气得面如金纸,连声喝骂。
“爹,你这是做啥呢?”张渲现在和我一样,大概也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你!”舅舅见张渲当面顶撞自己,更是怒火冲天,“还不快把棍子拿来,我要打死这个畜牲!”
这下子事情闹大了,舅舅竟然要打死张渲,只不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难道与含香自杀有关?这不确啊,含香明明是因为我而自杀的,怎么又扯上张渲了?
张渲听到舅舅要打他,马上也着了慌,不过他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在这样的场面下还能说出话来道:“爹,我好歹也是同知,大小也算是朝廷的官员。就算是国法处置,也得经过法司审理之后才能用刑,爹爹身为吏部尚书,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可是孟子说‘不教而诛谓之虐’,爹,你就是要打死我,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啊!”
“好个不教而诛谓之虐!”舅舅已是气急,道,“既然你想知道我打你的原因,那我就告诉你:含香自杀了,她就吊死在你的天香阁外!”
“什么,含香吊死了,她为什么要寻死觅活呢?我昨天看到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呢!”从张渲的言语当中可以看出,他对含香的死也十分惊奇。
“畜牲,你还说这些话!难道含香不是你逼奸未遂,上吊自杀的吗?”
“我,”张渲指着自己说道,“我逼奸未遂?爹,你这理由也太可笑了吧?我还用逼奸她?只要我一勾手指头,她马上就会爬到我的床上来。”
张渲这次没有说假话,但却惹起了他父亲更大的愤怒:“拿张渲!拿大棍!拿索子捆上! 打死这逆子,我把冠带家私一应舍了!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众家丁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抓张渲。
张渲虽然也练过几天拳脚,但这些年酒色过度,早已掏空了身子,如何是这几个虎背熊腰的家丁对手。只因家丁们认他是个主子,才没有用强,逼着他过来了。一见,眼都红紫了,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家丁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张渲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舅舅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打了三四十下。张渲房里的丫鬟们见打的不祥了, 忙上前劝解。舅舅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狐媚子把他引诱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引诱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丫鬟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而外祖父也只是冷冷地看着不言语想是他平时也被张渲给气坏了,正好让舅舅好好教训张渲出气。张沅虽然心疼哥哥,但父亲在气头之上,也不好劝解得,眼下张府之人虽多,却都是不好劝解的,只有我算是个客人,又很得外祖父、舅舅的欢心,若是让我来劝说舅舅,再也恰当不过的了。于是张沅就把求助的目光向我投了过来。
而我,还没有等到张沅的目光向我求助,就已经冲到了舅舅的身边,舅舅见我上前,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张渲的两个家丁忙松了手走开,张渲早已动弹不得了。舅舅还欲打时,早被我抱住了板子。舅舅气道:“罢了罢了,连你也和我作对!”
我抱住板子哭道:“表哥平日行为虽然不端,但这一次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有查清楚,舅舅怎么能把表哥往死里打呢?更何况表哥还是舅舅的亲生儿子,要是舅舅把表哥打死了,传将出去,说是吏部尚书把自己的儿子给打死了,岂不是有损舅舅的声誉?表哥现在已经是朝廷的官员,若是朝廷问起来,舅舅如何向朝廷交代?如果舅舅还要打表哥的话,那就先打死我好了。” 说完,我就爬在表哥身上大哭起来。这段话也是我的真心话。老实说,张渲其实是被冤枉的,他的这一顿板子,其实是替我挨了。我已经害死了含香,不能再害死其他人了。
舅舅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而此时,外祖母和舅母也赶了过来,外祖母还好些,到底是出身武将世家,看到这些情况,还支持得下去;舅妈看到表哥气息奄奄地躺在凳子之上,早已晕了过去。
我抱着张渲,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得亏是张渲替我挨了打,若是这顿板子落到我身上,这条小命多半也得随着含香去了。因为想起了含香,我又忍不住大放悲声,哭了起来。虽然我是在哭含香,但在别人眼里,却以为我是在哭张渲,不由得微微颔首,赞我知情懂礼。
第二十一章 招魂 第二节
不久张沅也走到她哥哥面前来,一边向我投以感激的目光,一边审视亲哥哥的伤势,免不了要哭泣一番,好似梨花带雨,细柳着烟,别有一般滋味。后来刘闺臣也来了,她倒是哭得惊天动地,就像怕别人都不知道似的。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张渲,刘闺臣便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 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张渲抬放凳上,随着外祖母等进去,送至正房中。另外一拨人围着舅妈,灌水的灌水,掐人中的掐人中,七手八脚将舅妈救醒了过来,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那苦命的孩儿啊!”说完就大哭了起来,直到后来有人告诉她张渲已经安顿妥当,她才止住了哭泣,也来到正房当中。
这一场轰动张府的大戏,终于收场,张渲后来也被接到了天香阁内,由他方中的媳妇丫鬟细心照料。人们只在谈论张渲挨打的情景,却没有几个人谈论张渲挨打的原因,那个上吊的丫鬟含香,也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除了少数几个人还记得她之外,大多数人将她慢慢地忘却,即使以后记起来,也是因为人们在谈论张渲少爷挨打的时候,才顺便提起了她这个导致张渲挨打的人。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自古如此。
当张府里面其他人都在围绕张渲这颗星星转动的时候,我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后院的正房,走了出来。
经过垂花门的时候,我微微停了一会儿,这里是我和含香重逢的地方。那时候,我还叫她秋菊,她也没有认出我就是她的少爷。这不过就是两天前的事情,秋菊的音容笑貌都仍然历历在目,而今佳人已逝、物是人非,唯有这垂花门,垂花门前的影壁,依然默默地立在这里,见证这此处发生的一切,经过此处,怎能不让人痛断肝肠?
过了垂花门,绕过影壁,照面就是一排倒座南房,这里是丫鬟、仆人们居住的地方。有人见我走过来,连忙问道:“表少爷,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我轻轻摆手:“别问了,我心里很乱,只想一个人到处走一走。”那人道:“既然这样,表少爷就请自便,不过有一处地方,表少爷可是千万去不得的。”一听到这句话,我就疑惑了,虽然我是个外人,但好歹也是张家的外孙,未来的姑爷,怎么张府里面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呢?于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去不得?”那人含笑道:“还不就是天香阁的偏房了。若是平时,表少爷大可去得。不过今天含香吊死后,尸体就停放在此处,如果去那里的话,恐怕对表少爷不利!”
原来含香的尸身就停放在天香阁的偏房!我不由得浑身一震,决定说什么也要到那个地方去了,于是问道:“那含香的尸身到底要在那里停放多长时间?”那人道:“不会太长,总之不会超过两天。含香不过是一个丫鬟,总不能因为她而让大家都不方便吧?老爷说了,把一个吊死的丫鬟长期放在家里只怕不吉利,所以只等买棺材的人回来,就把含香运到城外乱坟岗埋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头又是一恸,含香啊含香,你生前是伺候人的丫鬟,受人凌辱;死后也埋葬在乱坟岗,被人遗弃,你的坟前,恐怕连墓碑也不会有一个吧!想到自己也曾经是凌辱含香的人,我的眼泪忍不住就要流下来了,但我又不想让眼前的人看到我的异样,只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掩饰我那即将要流出来的泪水。
“表少爷,好好的你干嘛要叹气呢?”那人的好奇心还真不小,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念了一首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一边念着,一边迈步离去,只留下那个仆人愣在那里。
不多时,我已经回到了爱竹轩,春梅和夏荷都在,她们望了我一眼,说道:“少爷,你看完了,回来了?”我点了点头,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春梅和夏荷都吓坏了,连忙拉着我起来,看见我泪流满面,连忙问道:“少爷,少爷,你不要吓我们,你这是怎么了?”
“含香姐姐死了,是我害死她的!”我一边哭一边说道,“我本来以为这样做含香姐姐就不会离开我,而是一直呆在我的身边,哪里晓得她竟然会走上这么一条道路,狠心地舍弃我们而去。如果我要是知道她这么刚烈的话,我断然不会这样对待她的!本来我今天早上就准备向她道歉的,哪里知道她竟然这么狠心离开我们,含香她恐怕到死也没有原谅我!春梅姐姐,夏荷姐姐,你们说我该怎么做啊?”
春梅和夏荷对视了一眼,她们知道我虽然有时候显得十分老成,可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一个大孩子而已,心智还远没有成熟。于是她们连忙安慰我,说道:“少爷,含香的在天之灵,知道你现在这么伤心,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在天之灵?”我咕哝道,“含香的在天之灵真的看得到她死后我为她做的一切,她真的会原谅我吗?”
听到我的问话,春梅和夏荷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止住了哭泣,说道:“春梅姐姐,夏荷姐姐,我要到含香那里去祭拜她,你们能为我准备一些祭拜用的线香、纸钱吗?”
春梅和夏荷面面相觑,这线香和纸钱,张府里面是没有的,要想准备的话,必须到外面的集市去买。可张府不同其他地方,门禁非常严格,像春梅、夏荷这些丫鬟平日里很难出去,要买什么东西的话,必须要同负责采买的小厮说好,让他们带进来。
“怎么,这件事情你们觉得为难吗?”
见我的神情有些不满意了,春梅连忙说道:“少爷放心,春梅马上就去给你准备!”说完,春梅和夏荷就一同出去了。整个爱竹轩里,此刻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着,心情烦闷,也看不进书,也写不出文章,只同自己生着闷气。不一会儿,我就听到门外有人在叫我:“表少爷在家么?”我走出去一看,原来是刘闺臣身边的丫鬟,名唤翠儿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但生得聪明伶俐,讨人喜欢。
“原来是翠儿姑娘,找我有事么?”
翠儿向我行了一礼,说道:“大少奶奶有事情找表少爷商量,请表少爷跟我来。”我这才想起,原来刘闺臣前一天曾经偷偷递给我一张纸条,让我和她见面,此刻时辰已到,而我却没有去见她,所以她才会让翠儿来请我。我本来不想去的,春梅和夏荷去准备纸钱和线香去了,她们回来要是见我不在房间里面,一定会着急的。可我也架不住翠儿的催促,只好在桌上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要出去一会儿,如果她们回来的时候没有看见我的话,不要着急,只在房间内等我,我不一会儿就会回来。
写完纸条,我就随着翠儿去了。说来也奇怪,翠儿没有带着我去天香阁,却带着我往花园里的假山来,小径上迎面过来了几个人,走近一瞧,却是二门内巡园子的几个婆子,为首的正是那舅妈手下的王婆婆,她见了我,连忙请安,奇道:“表少爷怎么走到这偏僻的地方来了?”我方要回答是刘闺臣要我过来的,翠儿却抢先说道:“刚才大少爷挨了打,表少爷十分伤心,此刻心绪一直都不宁,少奶奶因为表少爷是为了少爷才会这个样子,就让奴婢带着表少爷寻个清静的地方走走,好散散心哩!”我十分奇怪,为什么翠儿会说这些话,但转念一想,她这么说一定有她的打算,我也不好再站出来指出翠儿的话中有误,就只好点头默认了。
众婆子哪会怀疑我们,说道:“表少爷今天勇救少爷的样子,我们都看在眼里哩,表少爷心肠这么好,菩萨都会保佑表少爷的。”听了这话,我心中一苦,没想到我为了避免良心谴责的举动,在她们的眼中就成了真心实意的善事。众婆子都要陪着我们走,翠儿摇摇手道:“你们还是巡园子去吧,表少爷图的就是一个清静,人多了反而不美。”众婆子笑道:“表少爷是读书人,想法和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我们图的是热闹,表少爷要的是清静,既然表少爷想一个人散散心,我们去就是了。”一干人便过去了。
翠儿松了口气,说道:“表少爷,以后你再遇上这些人,可就要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说,千万不要说是大少奶奶叫你来的,知道了吗?”我点了点头,道:“翠儿请放心,我自然省得的。毕竟我和大少奶奶是叔嫂关系,让别人听见大少奶奶约我见面,恐怕会说些闲话,于大少奶奶的清誉有损。”翠儿道:“表少爷若能这样想,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走到假山旁边,翠儿看了看,又带着我绕了一圈,到了一块巨石后躲着,悄悄往假山周围望了望,并不见一丝人影,我都被她给绕糊涂了,忖道:“这小丫头也不知在干些什么,怎么这样神神秘秘的。”
站了一会,仍不见动静,我心中更是疑惑,又想道:“刘闺臣总不会在假山那一边等我吧?”我刚这么想,翠儿已经有行动了。翠儿带着我,提了裙角,刚从巨石后走出来,忽听旁边枝叶声响,便跳出个人来,笑道:“等得我好苦呀,还以为表弟你不来了呢!”
我先是唬了一跳,随即听出是刘闺臣的声音,心头一松,说道:“原来是表嫂,你怎么让翠儿带着我到这个地方来见面呢?”刘闺臣此时却没有回答我,而是对翠儿说道:“翠儿,我和表少爷还有些话要说,你就先回去吧,看看少爷的伤好了没有,顺便给他换换药。”
“少奶奶,”翠儿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为难,“奴婢为少爷换药没什么难的,可要是少爷又对奴婢……”
“他敢!”刘闺臣说道,“都被老子打成这副模样了,他还敢做这些事情,也不怕刚刚捡回来的小命又丢了。翠儿,你放心吧,有我替你做主,少爷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翠儿这才放心地离去。看着翠儿走远了,刘闺臣便突然拉了我的手,我吃了一惊,想要甩脱,却被刘闺臣握得紧紧的,怎么甩,也挣脱不掉。刘闺臣拉着我,转到假山一侧,隐隐见树木繁密处露出一角墙壁,待走近一瞧,却是间小木屋,上边爬满了藤萝植物,似乎荒弃已久,前面一扇小门上却锁着一把崭新的小铜锁。
我正待要问刘闺臣想带我到这个地方干什么,就望了望刘闺臣,只见她眼中带笑,杏脸含春,整个人淑丽窈窕,身上轻垂着纱罗裹的霓裳,隐隐透出里边玫瑰色的艳亵肚兜,裸露的肌肤白晕模糊,俏丽的脸上笑盈盈的,正妩媚地望着我,仿佛那传说里的美丽狐仙一般悄然立在眼前,四周却是蓊蓊郁郁的树木,静谧非常,更衬得眼前情景如梦似幻的不太真实。看到这样的情况,我忍不住心中放荡了一下,一股火焰就从心底腾腾升起,血流加速,脸上也火辣辣地发胀。
刘闺臣看见我含羞带怯,脸上红彤彤的一片,不由得嫣然一笑,这下子更是如姣花绽放,美得无法形容。我的头晕乎乎的,心也在通通地跳着,丝毫也没有感受到在这样暧昧的气氛中,隐藏着的危险。
第二十一章 招魂 第三节
刘闺臣从袖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那门上的锁头,推门进去。屋内虽然空气清新,却因为关窗闭户,漆黑一片。刘闺臣又熟门熟路地点了灯火,居然是一盏精致的琉璃灯。我眼前一亮,原来小小的屋子里春凳、小几、香炉、立镜、罗帐、卧榻、纱衾、绣枕一概俱全,地上还铺着一张软绵绵的西洋丝绒毯,布置得异样华丽舒适,便如那梦幻里的温柔乡一般。不禁讶异道:“竟然有这么个好地方,嫂嫂是怎么知道这儿的?”刘闺臣掩了门,搭上了铁扣子,这样外面的光线透不进来,里面的光线也透不出去。她笑道:“这原是我院子里花匠放杂物的地方,后来荒置不用了,前阵子天热,我又贪这里荫凉,便叫人收拾了,中午不时过来这里疲一会儿哩!怎么样,弟弟喜欢吗?” 我在一张铺着丝棉的凳上坐下来,叹道:“嫂嫂真会享受哩,把这里弄得这样别致,比我屋子里还舒适呢!”
“是么,嫂嫂我还怕弟弟在这里过得不习惯呢!”刘闺臣笑道,“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她的幽香,一下子涌入我的鼻端,我的心一下子就要从嗓子眼里边跳出来了,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春梅和夏荷可能已经准备好线香与纸钱回来了,她们若是没有看见我在卧室,多半会担心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一路寻找,发现我和刘闺臣在这样一个地方,那我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就想马上说完事情,好早一点离开,于是便对刘闺臣说道:“嫂嫂,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弟弟,”刘闺臣微笑道,“今天嫂嫂要谢谢你,如果不是弟弟舍命相救的话,你表哥这条小命就得完了。”
“嫂嫂,这是吴笛所应该做的。”
“弟弟,你可真会说话。”刘闺臣嫣然笑道,“嫂嫂我今天特地准备了一些酒菜,准备好好谢谢弟弟。”说完,她把壁橱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壶酒,一盘腌的胭脂鹅脯、一盘酒酿清蒸鸭子、一盘奶油松瓤卷酥,在桌子上排开来,一阵酒肉的香气,马上就布满了整个屋子。刘闺臣说道:“弟弟,嫂嫂知道你今天早上起床后还没有沾过水米,就到厨房里,专门为你准备的酒菜,你看合不合你的口味:这壶酒,是合欢花浸的女儿红,《广群芳谱》上载,合欢花,一朵云,泡酒服,能治眼雾不明,弟弟你每日里读书作文,眼睛怕有些不适,喝了这种酒,包治你失眠健忘,风火眼疾!这道腌的胭脂鹅脯,乃是先用鹅一只,不剁碎,先以盐腌过,置荡锣内蒸熟,以鸭蛋三五个洒在内,等到蒸熟之后,用杏腻浇供,名为杏花鹅,其肉鲜红,所以又叫胭脂鹅脯。这酒酿清蒸鸭子呢,则是把肥鸭一只洗净,斩成八块,加甜酒、秋油,淹满鸭面,放在磁罐中封好,置于平底锅里面蒸熟,蒸的时候要用文炭火,不用水,临上时,其肉烂如泥,以线香二支为度。你再看这一道奶油松瓤卷酥,乃是取酥油十两,化开,倒入盆内,加入白糖七两,用手搽得极均匀了,再用白面一斤,和成剂,擀作小薄饼,拖炉微火烤,在饼子上加有松子,所以名叫奶油松瓤卷酥。”
听了刘闺臣的介绍,我见这几道菜都是油腻腻的,没有多大心思去吃,只是懒懒地动了几下筷子,就没有再吃什么。刘闺臣见我对菜肴没有兴趣,连忙给我倒了一杯酒,说道:“弟弟,嫂嫂没有想到这几道菜不合你的口味,结果你不爱吃,还是多喝几杯酒吧,这酒可是窖藏有十六年的正宗绍兴女儿红加上新采的合欢花儿浸成的,香气馥郁,弟弟一定喜欢。”
听了刘闺臣的话,我是盛情难却,于是伸出手,端起玛瑙红色的酒杯,望着杯中红艳艳的酒液,一饮而尽。不错!这合欢花浸的女儿红真的是酒中绝品,比起我昨天在翠微居喝的花雕一点儿也不逊色,在色和香上甚至犹有过之。
“弟弟,怎么样,这酒很不错吧?”
我点了点头,又喝了一杯,酒入心肠,顿时化为一股清凉之气,疏解了我心中的忧闷,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妙品。
刘闺臣微笑了起来,身子逐渐贴了过来,说道:“弟弟,你认为嫂嫂怎么样?”
听了这句话,我抬起头来,又看了看刘闺臣,她脸泛桃花,檀口如樱,确实是一个美人儿,只可惜配了张渲这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嫂嫂,你为人很好啊,若不是你,我恐怕还惹不上刁蛮任性的张沅小姐吧?”喝了一点酒,我的头有些晕晕乎乎,说起话来,也没有轻重了。
“怎么,弟弟不喜欢张沅吗?她虽然刁蛮任性了一点,却是心地善良、才貌双全的美人,甭说一般人家,就是京城里所有的王公权贵的夫人小姐里边,也挑不出比张沅更漂亮的人了。”
我点了点头,道:“表妹确实长得漂亮,不然我也不会答应这场婚事了。为了这事,我还得好好谢一谢嫂嫂!”说完,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端起手中的酒杯:“来,让弟弟敬嫂嫂一杯。”
刘闺臣也跟着站了起来,道:“弟弟敬的酒,嫂嫂不敢不喝。”接着,她就缓缓地把酒杯靠在红唇之上,又把袖子遮住了檀口,半晌,才放了下来,酒杯里面已经没有了液体。而我,也把杯中酒喝干了。
我们又坐了下来,刘闺臣笑道:“弟弟,你刚才说张沅小姐漂亮,你现在再看一看,究竟是她更漂亮呢,还是我更漂亮?”
怎么刘闺臣会问起这个问题?我从酒杯上抬起头看了看她,她的脸上荡漾着微笑,充满着成熟的魅力,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青梅酸涩,哪里比得上苹果熟透的滋味。”我淡淡地说了一句,又接着喝起酒来,刘闺臣却十分高兴,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美,如同三月的春光,渐渐地灿烂起来。
“弟弟,你可知道,嫂嫂的内心有多么痛苦?”刘闺臣笑过之后,脸上摆出了一副幽远的神情,仿佛春天过去,萧瑟的秋天马上就来临了。
“嫂嫂身为张渲的妻子,张家的大少奶奶,又是张府的管家,一呼百应,又有什么烦恼,什么痛苦呢?”
“弟弟,你还不明白吗?只要有张渲在一天,嫂嫂我就痛苦一天。弟弟,你是知道的,张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自打结婚以来,他就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一天到晚,只去陪伴他那几个狐媚子,让我独守空房,弟弟,你知道我有多么寂寞吗?”说着,她突然把我的手牵住,向着她的胸前摸过去:“弟弟,你摸摸看,嫂嫂的心中是不是很痛苦?”
我被刘闺臣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嫂嫂,你这是要干什么?”
刘闺臣将我的手紧紧按在她的胸前:“弟弟,嫂嫂没有其他的意思,就是希望弟弟能够明白嫂嫂的苦心,自从一见到弟弟的时候起,嫂嫂就明白,这一辈子是白过了。没有了弟弟,嫂嫂一天也活不下去。我知道弟弟刚到张家,还没有什么地位,所以嫂嫂就想为你做一件事情。张沅小姐待字闺中,弟弟你也没有婚配,嫂嫂就自作主张,为你们做一次媒。弟弟成为张家的姑爷,在张府中的地位就巩固了,这也算嫂嫂送给弟弟的一个礼物吧。弟弟,你收到这样的礼物,对嫂嫂,难道连一点表示也没有吗?”
“你,你想要我怎么样?”
刘闺臣站起身来,脱去了身上的外衣,露出她那艳丽的亵衣肚兜,上面还绣着一副秘戏图。肚兜很小,只能遮住刘闺臣身上最隐秘的一些部分,其他的地方,就全部都现了出来,尤其是那雪白的肩膀,在灯光的掩映之下,散发出萤白色的光辉,显得既性感又圣洁。
我虽然也见过女孩子的裸体,但这样若隐若现的感受,却是头一遭。刘闺臣的身材不是苗条哪一种,而是稍微有些丰满圆润,只因为她的肩膀下削,腰肢纤细,才显得窈窕,在脱去外衣之后,就显露出了她的真实身材:圆滚滚的胸部惹人遐思,前方有两处突起高耸入云;下面是白嫩嫩的腿,双腿之间,是一条白色绣花的中衣……哗啦,我的鼻血涌出来了。
扑哧,刘闺臣笑出了声来,她没有想到我的反应居然会这样剧烈,所以才会笑起来。在她的心目中,恐怕还以为我是个童男子吧?听到刘闺臣的声音,我开始生气了,虽然我的反应剧烈了一点,但她也不应该嘲笑我啊!于是我转身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你要走吗?”
“是。”
“可是,我已经被你看光了,该怎么办?”刘闺臣说着,从后面抱住了我,“不要告诉我,你的表哥张渲不会在意他的妻子和他的表弟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房间里面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尽管你曾经救过他。”
我感到有两团巨大的、柔软的东西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背部,呼吸一下子变得短粗起来:“可是,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发生什么。”
“那我们就让它发生啊,”刘闺臣说道,“难道我刚才没有告诉你吗?弟弟,我喜欢的人,是你啊。”说着,她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住我:“我早就觉得你的哥哥张渲是骷髅,而你才是人。弟弟,我喜欢你,感情是残酷的,没有办法,我知道我这样做对不起张渲,甚至对不起你未来的妻子张沅。但是,此刻你是我的,一个女人有权利得到她的感情,她的幸福,她喜欢的人!”
“可你现在还是我表哥的妻子!”我奋力挣脱了刘闺臣的怀抱,“嫂嫂,在我的眼里,你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希望你不要破坏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哈哈……”听到这一句话,刘闺臣放肆地笑了起来,“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在张家,竟然还会出产你这种在世界上已经绝种的好男人。”
我深知她这是在讽刺张家,也深知她不是在嘲笑我,但我的心中却有不同的感受。我是一个好男人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自从和雨欣在一起开始,我已经和三个女人发生了关系,她们有的是狐狸精,有的是我的丫鬟,有的是自愿,有的却是被我强迫。在肉欲的深渊里,我不断地堕落着,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一个好男人?我卑鄙、无耻、狡诈、言不由衷,连我自己都开始憎恨自己了。
此刻,我该怎么做呢?是留下来,继续在肉欲的深渊里面堕落下去,还是马上就离开,离开这个充满诱惑的地方,离开聪明、漂亮、含情脉脉的嫂子?一瞬间,我都不知道该怎样作出选择了。
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我忘不了前一天晚上含香面对我时的神情,她的目光里没有哀怨,没有惆怅,只是一片死寂,空空洞洞,到了早上,她就彻底离开了尘世。我明白,这是因为她对这尘世已经完全绝望了,她对我已经完全绝望了。如果含香的死还不能把我从这场肉欲的漩涡里面解救出来,那我,真的是无可救药了。
“对不起,嫂嫂,我不能留下来,”我对刘闺臣说道,“不管是因为表哥、表妹,还是因为我自己的缘故,我都不能留下来陪你。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不会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你仍然是张渲的妻子,张家的大少奶奶,张府的大管家。”说完,我就抬脚准备离开。
“弟弟,你以为喝了嫂嫂的酒之后,还能离开这个地方吗?”刘闺臣什么也没有做,我却感到眼前突然眩晕起来,仿佛身体不再属于自己了:“你……”
第二十一章 招魂 第四节
合欢花酒,怎么会有这种令人眩晕的感觉,肯定里面有其他的成分,譬如蒙汗药,再比如麻沸散,这些成分无色无味,可以让人全身麻醉,失去意识。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刘闺臣将我麻翻在地,而我也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恢复了意识,虽然身上依旧有些贫乏无力,但心绪却慢慢地平静下来。我睁开了自己的眼睛。经历了太久的黑暗,一下子又暴露在雕花木窗透射进来的灿烂阳光中,我眩晕了好一阵子。当我恢复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就处在天堂之中。
“我到底怎么了?”
这是我的意识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此刻,我显得十分的平静,因为即使是死了,能够来到这么美丽的地方,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这是一间明亮的房间,屋中窗明几净、不染纤尘,各种摆设与其说是奢华,无宁说是精致。门口是一挂珠帘,在阳光的映照之下熠熠生辉,而我自己,就躺在精雕细刻的檀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锦被,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这里该不会是刘闺臣的房间吧?她那么大胆,将我麻翻了之后,还敢把我弄到她自己的房间,不怕别人发现?
接着,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刘闺臣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没有对我做什么吧?她如果真的做了什么,我就成了不干净的人,那我又该怎么办呢?是继续和她保持这样的关系,从此堕落到底,随波逐流,放弃重振吴家的想法和为父母洗脱冤情的目标;还是同她一刀两断,逼迫她和我作对,从此令我永无宁日呢?想到这些复杂难办的事情,想到越来越渺茫的未来,我恨不得马上一死了之。为什么我当初没有听从春梅的劝告,与刘闺臣保持一定的距离呢?此刻回想起这一日的经历,我不由得懊丧万分。
“少爷,你终于醒过来了!”恰恰在我后悔不已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我熟悉的声音,“你已经睡了一整夜,要是再不起床,我和夏荷都要着急了。”
“春梅姐姐,真的是你!”我惊喜不已,“这么说,我已经回答爱竹轩来了?”
春梅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少爷,你该不会是睡迷糊了吧?这里本来就是爱竹轩,难道少爷以为是在其他地方吗?”
我没有在刘闺臣的房间里,这么说来,刘闺臣的胆子还没有大到将我公然留在她房间里的地步,我和她的关系,自然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我还有摆脱她的机会。
“春梅姐姐,那我是怎样回到爱竹轩来的呢?”
春梅听到我说这句话,又白了我一眼,说道:“少爷你可真健忘,明明是你让我和夏荷去准备祭奠含香姐姐的东西,结果我们回来之后,你却不知去向,好在一位姐姐将烂醉如泥的你给送了回来,不然的话,我和夏荷见不到少爷,没办法向九泉之下的老爷、太太交待,恐怕都要学含香姐姐一样吊死在这爱竹轩了。”
“春梅,你刚才说是一个姐姐将我送回来的,这位姐姐是不是大少奶奶房里的翠儿呢?”如果是翠儿把我送回来的话,那我多半就是被刘闺臣给吃干摸尽了。
“不是,少爷,不是翠儿,是另外一个不知姓名的姐姐。我和夏荷都没有见过她。”
“春梅姐姐,那她有没有告诉你们,她是谁,是哪一房里的人呢?”
春梅摇了摇头,道:“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只是说少爷你认识她!”
“我认识她?”我有些疑惑了,在张府,只要是我认识的丫鬟小姐,春梅和夏荷都认识啊,难道她不是张府的人?
“那这位姐姐现在在哪里呢?”这位神秘的女子引起了我的兴趣,她不是刘闺臣房里的人,却能把我从刘闺臣手中带出来,实在是不简单哪。
“那位姐姐说,她在外面等你醒来。”
“这么说,她一直都在外面等着我,而且等了我一夜?”
春梅点了点头,道:“夜深的时刻,我们都劝她在我或者夏荷的房里睡下,她却不肯休息,只在客厅里面等着少爷醒过来。”
我坐不住了。这个女子到底是谁,她为何会为了我而枯坐一夜?从这一点上看,她和我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她也亲口说我认识她。所以,我要马上出去见她。
春梅见我着急起床,连忙问我:“少爷你这就要见那位姐姐吗?”
我点了点头。
“你不让她休息一下吗?”
“春梅姐姐,你是说这位姐姐已经睡下了吗?”
春梅摇了摇头,道:“没有,但我可以告诉她,少爷已经醒过来了,她不必再担心,可以先去休息一下,等她休息足够了,再见面也不迟。”
“原来如此,春梅姐姐,你想得可真周到,就这样去对那位姐姐说吧,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一边说着,我一边穿起了衣服,春梅向我行了一礼,退出去了。
过了没多久,我这里还没有收拾停当,春梅又走了进来。看到春梅走进来,我忍不住说道:“春梅姐姐,我不是说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吗?”
春梅连忙说道:“少爷,奴婢不是进来伺候你的,是因为那位姐姐非要现在就见你!”
想不到这一位也是个急性子,非得马上和我见面,既然这样,我就满足她的要求,同她见面。我穿好衣服,春梅端来洗脸水,我一边洗脸,她一边替我收拾长发,等到我洗完脸,她就已经为我梳理好了头发,扎了一个髻,又为我戴上了儒生帽,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秀才,就展现人们的面前。
走出卧室,我向着客厅里面说道:“是哪一位姐姐要见我啊?”
话音刚落,客厅里面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站起身来:“吴笛,吴公子,怎么刚刚分别不过四个月,就不认识我了呢?”
啊呀,怎么是她!看来我出门没有看黄历,不对,我还没有出门呢,就已经华盖运罩顶了,否则,也不会遇上这样一位小姐了。我慌忙跑到她身后,看一看有没有影子。
“吴公子,你在干什么呢?怎么一直围着我转个不停?”这位小姐对我的举动十分不满意,“难道这就是你们吴家的待客之道吗?”
此时春梅也故意咳嗽,提醒我这样做太失礼啦。
我看了半天,有影子,看来不是鬼,可是,为什么雨欣会说她是个女鬼呢?我挠了挠头,说道:“对不起,优昙小姐,我为刚才的举动道歉,不过,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原来这一位神秘的女子,就是我在杭州城外秦女村遇到的优昙小姐,也就是雨欣所说的女鬼姑娘。
“什么原因,该不会是看我背后有没有影子吧?”
倒!她怎么什么都知道,看来我和她第一次交流,就处于下风,以后我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呢?
“这个,这个……”我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也是想确认一下,免得自己疑心。”
“吴公子,你尽管放心吧,”优昙小姐说道,“我背后是有影子的,不过呢,据我所知,用这种方法来判断人鬼之分,好像是靠不住的。”
“靠不住,为什么呢?”
“很简单啊,你附耳过来吧!”优昙小姐大咧咧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还喝了一口春梅地给她的茶,说道,“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真没面子,在自己的丫鬟面前被其他人呼来喝去的,我忍住不快,还真的将耳朵凑了过去。优昙小姐吐气如兰,馨香的热气在我的发际耳畔萦绕,有点痒,但也很舒服。她轻声说道:“因为你的夫人雨欣说得不错,我就是一个鬼,而且是一个死了好多年的女鬼!”
妈呀,我真的白天见鬼了!我差一点跳将起来,而优昙小姐却在那里哈哈大笑。春梅见我们的动作,非常奇怪,想笑却又不敢笑出来,站在一旁十分尴尬,只好说道:“少爷,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了?”
听了春梅姐姐的话,我才冷静下来。对嘛,我连千年狐狸精都不怕,还和她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怎么会怕一个女鬼呢?不过,我记得在我离开秦女村的时候,优昙小姐还显得温柔贤淑,可这里怎么表现得完全相反,像是一个活猴,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等到心情完全平静下来,我对优昙说道:“优昙小姐,不知道你找在下究竟所为何事?”
优昙小姐见我这么快就恢复了平静,说道:“吴公子,我这一次找你,主要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雨欣怀孕了!”
什么,雨欣怀孕了?我听错了吗,雨欣,她可是一个狐狸精,狐狸与人之间发生关系之后,会有小孩吗?至少我没有见过。不过,既然雨欣已经修成了人身,具有与人一样的身体功能也是可能的。
“雨欣她真的怀孕了吗?”
优昙点了点头,道:“自从你离开之后,雨欣的月信就没有到,华姑给她把脉之后,就告诉我们她怀孕了。吴公子,想不到你这么厉害,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可是老实得不得了,像个柳下惠似的,怎么一和雨欣在一起,不过两天时间,就把人家的肚子给弄大了。你说说,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我没有雨欣漂亮吗?”
优昙的问话让我很为难,如果不告诉她实话的话,我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说不定会误以为我真的认为她没有雨欣漂亮;可如果我告诉她实话,恐怕又会被她指责为说谎话,因为我的经历太过于奇特了,没有人会轻易相信的。
思虑半天,我也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来,只是问道:“雨欣和华姑现在都还好吧,她们怎么没有来呢?”
优昙白了我一眼,说道:“雨欣一个孕妇,挺着个大肚子(有四个月大了)怎么赶路?华姑也要留在家里照看雨欣,结果她们就让我来了。”
“那她们没有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你?”
优昙又瞪了我一下,说道:“怎么没有,不过,我还是很生气:明明第二天的时候,你的病已经治好了,怎么也不来找我?”
“优昙小姐,在下那时候还被华姑关在东厢房里,怎么出得来呢?”
“好,这也算了,那你在张府为什么又答应和张沅结婚呢?难道你忘记了雨欣,忘记了她肚子中你的亲生骨肉吗?知道吗,这一次我就是来带你回去和雨欣成亲的!”
面对优昙小姐的问话,我无言以对,不管怎么讲,都是我对不起雨欣,我不能完成对她的承诺了。
“优昙小姐,有些话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不能不说。我的家,现在已经是家破人亡,现在我依附着外祖父和舅舅生活,他们是我的长辈,要我娶谁,我就得娶谁,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们的孙女、女儿,我的表妹,我又如何拒绝他们呢?”
“好,这一点我也相信了。张沅小姐我见过,还是很不错的一个人,连我也在很多事情上受了她的影响了。”
我说优昙怎么变得这样刁蛮了,感情是让张沅给带坏了。
优昙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怎么又和刘闺臣这个荡妇扯上关系了呢?昨天晚上如果不是我出手的话,你恐怕就和她苟合上了吧?”
“昨天晚上是你把我从刘闺臣的手下救出来的?”
优昙小姐点了点头,我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感激地说道:“优昙小姐,谢谢你啊,是你把我拉出了火坑,如果你没有出现的话,我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优昙小姐看见我如此举动,十分诧异,道:“难道你不愿意和刘闺臣在一起吗?”
“优昙小姐,瞧你这句话说的,我像是那种荒淫无耻的人吗?”
“你不像这种人,”优昙小姐和春梅异口同声地说道,“你根本就是这样的人!”
第二十一章 招魂 第五节
我的天!优昙也就罢了,怎么连春梅也这样说我呢?我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春梅,出乎我的意料,看到我的目光,她一点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的羞怯,只听见春梅说道:“少爷的脾性,我是最清楚的。雨欣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少爷在让人家怀孕之后,却不肯对人家负责,凭这一点来讲,少爷就已经做错了。从杭州回乡的路上,少爷曾经对我图谋不轨,后来又把夏荷姐姐给害了。就连张渲的妻子刘闺臣这样的有夫之妇,少爷和她的关系也是不清不楚的。从这几点来说,难道少爷不是荒淫无耻的人吗?”优昙小姐也点了点头,说道:“春梅姐姐说的情况,我也是知道的。吴公子你还不知道吧,自从你离开徐州家乡,前往北京城的时候,我就一路上跟上你了。”
难怪前一天晚上优昙能够把我从刘闺臣的手下救出来,原来是因为她一直在跟踪我啊。这么说,这几天我做的那些坏事,她都知道了?想到这里,我就不寒而栗,辩解道:“两位姐姐说的有些道理,可我不管对哪一位姐姐,都是有情有义,没有绝情绝义的事情发生吧?”
“有情有义?”优昙眉眼一挑,“那含香是怎么一回事?你对她,也是有情有义吗?”
优昙一提到含香,我马上就愣住了。有的人一生中可以做无数恶事,良心却丝毫不会感到不安;有的人一生当中只要做错一件事情,终生都不会原谅自己。我也许就属于后一种人吧。本来以为,自从与雨欣在一起之后,自从遭遇到家破人亡的悲剧之后,我得心已经结成了冰块,再也不会为谁而伤心,再也不会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而愧疚。直到此时,我才发觉我错了,我无法在失去含香这件事上保持冷静,我无法在含香为我而死的时候不谴责自己。如果说我的心灵是一长串勾结在一起的链条,那么含香就是这个链条上最薄弱的环节。
“含香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声音喑哑,面色如灰,心中一片沉郁。
优昙点了点头,道:“吴公子,我都不知道应该怎样说你才好。你已经有了雨欣,已经有了夏荷,将来还会有张沅小姐,为什么,你为什么还要招惹含香呢?”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自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和含香在一起,到了现在,我也希望她能留在我的身边,不要离开。当我看到她和张渲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当时就想,一定要让含香离开张渲,一定要让含香和我在一起。”
“那你也不能伤害她呀?”
“我只是不想让含香离开,谁知道这么做却伤害了她,最后还使得她走上了不归路。如果当初我知道结果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不会对她做这些;如果现在含香还在我的面前,我会祈求她的原谅。可是,可是……”说着说着,我已经泣不成声。
优昙朝春梅望了一眼,春梅马上就走过来安慰我了:“少爷,算了,你不要再哭了。毕竟当初你也不曾预料到含香竟然会做这样的傻事。含香虽然是个下人,但也是一个明理的人,她知道少爷这样后悔难过,一定会原谅少爷的。”
“不,含香不会原谅我,我害死了她,害得她身败名裂,她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除非她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亲口对我说原谅我的话,我才会相信。”
“你真的很想见到含香吗?”听见我的话语,优昙说道,“如果含香此时站在你面前,你愿意对她说对不起,请求她的原谅吗?”
我十分疑惑地看着优昙,她怎么会突然说这些话呢?含香已死,她又怎么会站在我的面前,同我说话,接受我的道歉,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呢?不过,既然优昙问我愿不愿意对含香说对不起,祈求她的原谅,那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愿意!”
优昙对我的态度还算满意,她对我说道:“那好,你先闭上眼睛,直到我让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你才能睁开。”我按照优昙的话闭上了眼睛,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飘飘然没有了重量,耳畔也似乎听到了乎乎的风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优昙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吗?她既然能把我从刘闺臣的手下救出来,自然也能把我带到其他地方去。可是,优昙究竟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好了,你可以把眼睛睁开了。”过了许久,耳边终于传过来优昙的声音,我也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爱竹轩里,而是处在一个隐秘的房间中。这个房间四处都被封得严严实实的,虽然是白天,可房间里面却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优昙小姐,你在什么地方?”我看不到优昙的位置,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心中害怕起来。
“不要害怕,我就在你的身边!”就在这句话音响起的时候,我因为紧张而握着的拳头,感到了有一只滑腻的小手贴了上去,它把我的拳头展开,又将我的手握住,我想,这应该就是优昙小姐的手了。感受到优昙的存在,我那悸动不安的心逐渐平复下来。
“你不要担心,我马上就让含香出来见你!”优昙又说道,接着,我就听到她的口中念念有词,但我却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只知道她念的语句是:“朕幼清以贞洁兮,身既死而未沬。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有君子无所考此盛德兮,魂长销而愁苦。君子告朕曰:‘有人在下,我欲求之。魂魂离散,汝筮予之。’朕对曰:‘掌梦君子其难从。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余焉。’乃下招曰:魂兮归来!去汝之?a幹,何为乎四方些?舍汝之归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
第二十二章 谁与流芳 第一节
怅惝罔以永思兮,心纡轸宗而增伤。
倚踌躇以淹留兮,
日饥馑而绝粮。
廓抱景而独倚兮,
超永思乎故乡。
廓落寂而无友兮,
谁可与玩此遗芳?
——《哀时命》
就在含香的身体逐渐消散,我心中惊恐万状的时候,房中突然传出来高唱的梵音,檀香的气息霎时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奇妙的光彩化作了片片花瓣,莲花座上,一位慈眉善目的菩萨现身出来,原来是观世音大士。
我和优昙连忙下拜,道:“吴笛(优昙)参见观自在菩萨!”
“善哉、善哉!”观世音菩萨缓缓说道,“含香自毁身躯,本该灰飞烟灭,然地藏菩萨亲自超度你,贫僧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含香,你随贫僧去西天吧!虽不能立地成佛,九品莲台之上却有你的位置。地藏,幽冥不可一日无主,我佛之后,弥勒之前,也需你主持三界,此间事了,万不可贪恋尘世繁华。贫僧去了。”
说完,观世音菩萨就和含香一齐消失在空中。
含香得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我的心中十分欣慰;而观世音菩萨的那一席话,却使我震惊不已。地藏菩萨亲自超度含香,难道优昙她是地藏菩萨的化身?想到这里,我朝着优昙望了过去,而优昙却也向着我望了过来。
“你是地藏?”
我们俩同时问出了声,不过马上就笑了起来。观音菩萨肯定是看错了,我们两个人之中,怎么会有地藏菩萨呢?含香的事情已了,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不久,我就和优昙离开了这里。像来时一样,闭着眼睛,听着风声,睁开眼睛时,我已经回到了爱竹轩。
“少爷你可回来了!”一见到我们出现,春梅马上就扑到我的怀中,哭道,“刚才春梅看到你凭空消失,还以为少爷回不来了呢!”
我看到春梅的眼圈红红的,连忙安慰说:“好了,春梅,不要哭了,刚才是优昙小姐带我去与含香姐姐见面去了。”
“含香姐姐?她不是已经……”
我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春梅,春梅听说含香的结局,也十分欣慰,虽然不能转生复活,但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也是一般人死后最大的愿望。不过,当春梅听到我们见到了观世音菩萨,非常惊讶;而当她知道观世音菩萨对我们说的话时,更加惊诧莫名。
“地藏,地藏菩萨?”她的嘴张成了一个圆,“观音菩萨说你们俩当中有一个人是地藏菩萨!那我是不是应该顶礼膜拜你们啊?”
我和优昙对望了一眼,看来以后不能随随便便就把我们见到观音菩萨,观音菩萨又对我们说了一番话的事情说出去了。我对春梅说道:“春梅姐姐,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虽然观音菩萨有这样的话,但地藏菩萨宝相庄严,又是幽冥教主,怎么会出现在我和优昙小姐之中呢?这件事情,你以后可千万不要提了。”春梅见我此刻的神情有些气恼,便马上点了点头,免得真把我给气坏了,又做出什么傻事来。
含香的事情已了,我的心情也不再似前日那样阴霾,而优昙也说道:“吴公子,既然含香姐姐的事情也已经办完了,你是不是应该同雨欣姐姐成亲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马上又沉了下去。我该怎么做呢?难道我跑去对外祖父和舅舅说,我已经有了一个妻子,马上要和她成亲,张沅小姐的事情,就暂时放一放吧?可是,如果我不去说这些,我又怎么对得起雨欣,对得起她腹中的孩子?
见我无语,优昙大概也猜到了我的心思,说道:“出来的时候,雨欣姐姐就对我说过,她不期望吴公子娶她作妻子,只要吴公子给她和孩子一个名分,哪怕是做妾,她也甘愿。”
雨欣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妻子!为了不让我为难,她把自己的要求提到了最低限度。可是,即使这最低限度的要求,我恐怕也没有办法满足她了。我总不能在与张沅成亲之前就纳妾吧?若是这样,别说外祖父和舅舅,恐怕张沅就能把我给生吃了。
提到雨欣,我又想起了夏荷。她与雨欣不同,没有关心自己的母亲,没有亲密的姐妹来为她出头,而且,夏荷的地位又只是一个丫鬟,我将来又如何安排她呢?一时之间,万种心绪袭上心头,我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吴公子,你打算什么时候迎娶雨欣姐姐呢?”优昙见我许久不说话,忍不住又问了起来。
我摇了摇头,道:“优昙姐姐,现在还不行,你让雨欣姐姐再等一等吧!”
“再等一等?她能等,可是她腹中的孩子不能等!”优昙说道,“吴公子,如果你没有娶雨欣姐姐的打算,当初就不应该……”
“少爷,有人来找你了!”正当优昙要向我发难的时候,夏荷从外面走进来说道,“是张渲公子的小厮锄药。”
多谢夏荷此时进来为我解围!我连忙说道:“夏荷姐姐,他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奴婢也不知道,少爷你还是出去看看吧!”
我朝着优昙拱手道:“优昙小姐,此刻有人找我,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失陪了。”说完,我就像出了笼子的小鸟,飞也似地出去了。
来到门外,发现锄药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他看见我出来,连忙下跪施礼道:“奴才给表少爷请安。”
“起来吧!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锄药站起身来:“是我家少爷让奴才来请表少爷的。表少爷救了我家少爷一命,我家少爷特地让奴才来请表少爷到府外聚一聚。”
“这怎么好意思呢?你家少爷身上有伤,按理说应该是我来请你家少爷才对,怎么能让你家少爷派人来请我呢?”
锄药知道我说的是客套话,连忙答道:“表少爷可不能说这话。我家少爷说了,表少爷是他的救命恩人,让奴才一定要把表少爷请来。表少爷,你就随奴才去吧!”
我本来是不想和张渲这样的纨绔公子一同出去的,但一想屋里面还有一个优昙,我是避之唯恐不及,于是就答应了锄药,和他一同出去了。
出了门,锄药雇了辆大车,两人一起坐上,与车夫报了个地名,我没听清楚,道:“瞒神弄鬼的,到底要往哪儿去?”
此时车已行走,锄药才道:“水月庵,不知道表少爷听说过么?”
我摇了摇头,道:“还没有,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地方?”
“表少爷怎么连水月庵都没听过呢?那里可是个世外桃源,也是处藏娇纳玉之地哩!”说着,锄药就把水月庵的情况同我说了一遍。原来水月庵位于京城东郊,离城约有二十里地,山清水秀,景致如画,本只是一个有几个尼姑修行的的小尼庵,但不知从何时起,都中的王公贵胄、富户商家开始在其处安置私妾宠妓,久而久之,那里便渐渐成了一处专门藏娇纳玉的名地。
锄药笑道:“因为我家少爷在品花楼新收了个姬妾,叫做樱樱,说是今年品花榜中有名的,心里得意,也在水月庵买了几亩地,置办了几间房舍金屋藏娇哩。本来准备早点享用的,可不巧被老爷给打伤了。于是延拓到今日才摆了酒席,因为表少爷救过少爷一命,我家少爷就请表少爷过去品一品哩。”
“品花榜,什么是品花榜?”
锄药顿时来了精神,笑道:“啊呀!表少爷怎么连品花榜也不知道啊!这品花榜,便是品花楼里前十名的美姬。品花榜之人一经品题,便能声价十倍,而不得列于其榜者,皆自引以为憾。凡是品花榜上有名的美女,那可绝非庸脂俗粉了。这等美事,表少爷是一定要去的。”
他说得这么清楚了,我也想见识一下那艳名远扬的水月庵,趁此正好去瞧一瞧。不知怎么,忽想起那个可人的刘闺臣,心中轻轻一缩:“张渲真迷糊了,屋里放着个这么标致的人儿不怜惜,却跑到外边寻个青楼姐儿来宠。难怪刘闺臣想到要勾引我了,这可真是现世报啊!好在我把持得住,否则一顶绿帽子肯定要扣在张渲头上了。”
锄药又道:“表少爷猜猜我家少爷为此事花掉了多少银子?”
我想了想,道:“五百两内怕是弄不成吧?”
锄药笑了笑,扳着指头道:“跟表少爷估的可差远啦,有几件都是奴才帮少爷办的,这笔帐且算与表少爷听听,头一件,那品花楼里的花儿可不容易摘,而这樱樱姐儿又是品花榜题名的,价更不菲,从递牌到梳拢,咱张渲少爷半月内就花掉了六百多两银子。”
我早知青楼都是销金窟,却没想糜费至此,若在外边,六百两银子已可够十户中等人家过一年的了,说道:“还是张渲表哥的银子多,这么狠的价也下得了手,不过为了品花榜上的人儿,怕也是值得呢。”心中却很不以为然,知道张渲若是再这样靡费下去,张家早晚得给他败光了。
锄药点点头,道:“有这价便有人要,只是得像少爷这种主儿才奢侈得起哩。第二件,在这水月庵买了四亩二分地又花了五百六十两。”
我说道:“这也贵,都中许多地还没这个价。”
锄药道:“如今这水月庵已是炙手可热的宝地哩,只怕日后还要再涨价呢。”顿了一下续道:“余下建房子办家私约使了三、四百两,前前后后统共超出一千五百两。”
我咂咂舌,叹道:“不得了不得了。”心底恨不得立刻赶到水月庵,瞧一瞧那个让张渲大撒银子的樱樱姐儿是个什么模样。
我们一路谈笑,倒也不无聊,直到夜幕降临,方到了水月庵。我掀起窗帘,但见四下树影层叠,黑暗中点点霓灯透亮,隐约描出花木丛中的一栋栋精致楼舍的边角,又有丝竹管弦之声缈缈飘来,泄露出这里实是繁荣华之地。
锄药也朝外观看,边认路边指点车夫行走,忽然道:“到啦,便是这里。”唤停了车,两人一同下地,进了一围篱笆,绕过数丛细竹,眼前现出几间精美房舍,皆为紫脂泥墙,檐下挂着数盏大红纱灯,门口几个小厮迎上来,都笑唤:“锄药。”却不认得我。
锄药携着我迳自入内,大叫:“表少爷来啦。”堂上数人快步围过来,为首正是张渲,后边跟着几个狐朋狗友,我却并不认识。但他们却十分热情,这个抱腰那个拽手,闹哄哄道:“怎么现在才来?”
我笑道:“我得读书哩,又不能象表哥这样,想去就去,想歇便歇。”
张渲读书,不过是为了做个样子给外祖父、舅舅看的,开头还三日打鱼两天晒网,不时拿着本《大学》、《中庸》什么的应个景,后来捐了官,便再也不读了,闻言讪讪笑道:“我只是最近忙了些,过几日还要回去读书的。”
我哪里信他,只笑道:“忙什么呢?又背着大家弄来个新嫂子吧!”
张渲听我口称“嫂子”,心中高兴,道:“不过图个新鲜罢啦,来来来,酒席早已摆好,专等你哩。”携了我的手,往北间宴厅而去。
进到里边,见有几名侍儿正忙着摆碗按箸,绣屏前又有数女或立或坐,粉粉艳艳地围了一堆,手里持抱着红牙檀板箫管琵琶诸器,竟是个个衣鲜鬓秀,容颜俏丽,真谓桃羞杏让,燕妒莺惭。
我一瞧,立知都是些什么人,心中怦怦乱跳。虽然我早已不是童男子,但这种场面,还是头一次遇到。锄药旁边低声笑道:“今日这般奢侈,可见咱家少爷多高兴哩。”
张渲朝当中一个眉目如画的美人叫道:“樱儿,快过来拜见你叔叔伯伯。”
那美人盈盈一笑,莲步行来,朝众人一一衽裣作礼,张渲说伯伯她便叫伯伯,唤叔叔她便唤叔叔,音如黄莺出谷,举止娴淑温柔,哪有半点娼家之气,大方之处尚胜许多名门闺秀。我见她身穿淡花绣袄,底下紫绫罗裙,一条芙蓉软巾低束蛮腰,秀目藏媚,娇靥含春,果然妍丽过人,心里不禁微微发酥,暗道:“果然是品花榜上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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