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怖武侠之食物
一 枫寒寺外月流霜城西枫寒寺。
一个人影静静的立在漫天的枫叶中,火红的叶飘在他的衣襟上,复又落下。
月光似他的衣服,是种很奇怪的白,惨白。
柳轻蝉并没有抬头看过一眼月亮。
山门无声无息的开了,是邀请也是诱惑。如洞开的巨兽的口。
柳轻蝉只一笑,掸了掸衣衫。进了枫寒寺。这个寺庙因为香火不盛年久失修的缘故已经很破旧了。连佛陀的金身也已班驳剥落,破败的屋宇充彻着刺鼻的血腥味。但柳七不怕,一个人捕快做得久了对于血液有的只是某种特别的情愫。
白天他已经来过一次了,是他的要求所以一切维持原状,包括那具尸体。
那是个跌坐在蒲团上的和尚。连胡须也已全白的老和尚。面上的神情或许本来很鲜活,但因为肌肤萎缩得实在太厉害,他整个人竟似完全被风干。整个屋子都是血腥味,偏偏却并不见血。一滴血都没有。
柳轻蝉缓缓蹲下,探手验尸,他查得很仔细,足以比得过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仵作。和尚的伤在咽喉,两个指头大的洞在昏黄的油灯下微微闪现淡蓝光泽。但和尚的死因却是心脏衰竭,竟是被活活吓死.
柳七的心头一阵恶寒,勉强定着心神查验那洞,那是齿痕.极锋利的牙齿一口咬断了血脉,和尚的那双眼混杂着恐惧绝望还有...寂寞
这已是这个月的第七宗命案,每一宗都一样,七个人,身份地位不同,高矮胖瘦不同.相互间绝没有一丝联系,死的地点完全不同,但有一样:死状完全一样,尸体全部变做干尸,致命的是咽喉上的洞.
泥塑的佛陀正对着老和尚的尸身。那眼神也不知是讥诮还是悲悯。
讥诮世人的愚昧?怜悯世人的苦楚?
“噗“油灯熄灭,一盏灯油也总有烧尽的时候,就如这生命,有生才会有死,有死亡也会有新生,这寺这月承接了千百载的人,还将继续,只是不再是当时那个.
黑暗中,一声猫叫响起,一团黑影飞袭柳轻蝉.
不知什么时候,柳轻蝉手中已多出把剑,剑光翻滚,只一瞬间,柳轻蝉已向那黑影攻了七十九招.
黑影不闪不避,直直的迎向剑招,月光淡薄,柳轻蝉大骇,剑招不由得一顿.那黑影竟是刚刚他还探察那瞳孔心脏咽喉的尸体.
老和尚的嘴里又一声猫叫,大张的嘴已向柳轻蝉咽喉咬去, 他的牙森亮雪白,就象一排锋利的小刀.
柳轻蝉攻出的七十九剑,原本每一剑都足以致敌死命,但是,一到了这个老和尚面前,每一剑都失去了效用.一个原本就已死亡的人你又怎么能再杀他一次呢?柳轻蝉只有退.
老和尚双腿并着一蹦就到了身前,这一次柳轻蝉看得很清楚,老和尚的膝盖都没有弯曲一下.
“僵尸!“柳轻蝉惨叫一声,一掠已到了寺外, 寺外月华满天。那枫叶在月光中飘落,血红得无比妖异。
枫林中只有一匹孤独的马,柳轻蝉就是在这匹马上力战过祁连山七狼生擒了花蝴蝶卓非凡,他的每一分光荣或者血迹都是有这匹马陪伴的岁月中度过。这是他的坐骑也是他的兄弟伴侣。
一看到这匹马,柳轻蝉的心终于舒缓了些,他身形弹起,稳稳跨坐在马上,一声轻叱:“走!”
这匹唤做“老酒”的马却一反常态,任柳轻蝉怎么也不肯往风铃声处行进颁布。柳七一扯疆绳,马低低长鸣,似是无限恐惧。
柳轻蝉一向极爱惜马,但情形实在太诡异太不可思议,几千年的怪力乱神传说下来,人类对这些东西原就有着天然恐惧。伊两腿一夹马肚迅速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那马吃痛,如一只箭一样向前狂奔去。
和尚倒也不追,月光照在它枯萎的面上,神情竟是似笑非笑.
月色越浓,草木影照。如水如霜。写意环境中的柳轻蝉的心却并不轻松。
那马开始因为疼痛的原因奔得极快,越往前走越行越慢,道路最后,马竟是鬓毛竖立,光滑的皮肤上也陆续起了一个一个的子。到得最后竟是全身发颤,汗如浆出.这匹“老酒”伴了柳轻蝉多年,本来是一匹极优秀的战马。当年丁开山一役丁将军亲手相赠。今天却反常得让人吃惊.似是前方是极恐怖的所在。月光中隐藏着它的天敌或者更为可怕的东西
枫寒寺原来在城西,一路奔来.却已渐渐入了城中.长街静夜,自然空阔无人.只有起更的声音一下下在静夜里飘散开来。
柳轻蝉的心一进入城中就有极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出那是什么.夜风猎猎,吹得人不由得一阵寒噤.柳轻蝉并没有留意到,这一夜都没有狗叫,从城西到城中,一声狗叫都没有.其实也不能怪他除了那种极细致极聪慧能知过去未来的人又怎么会料得到这竟是一个恐怖的征兆呢.
动物的第六感通常比人强得太多,是不是某种危险的讯息竟令得所有的狗都噤若寒蝉?是不是一夜之间这个城市已经变成了死城,不但没有了人,也没有了狗?
一进入城中,‘老酒‘变得更加焦躁不安,那一声声地长嘶似是悲鸣却更象是哭泣.它四蹄飞踢.尘土飞扬.如非是柳轻蝉缰绳在握,它早已转向狂奔了.但任柳轻蝉再怎么拍打,它也不肯再走一步.
那月还只是半轮,斜斜地挂在云层中,似是怪物的眼正从天幕偷窥这人间世界.
这个城市本来是柳七的家,有他的妻子女儿朋友同僚有太白居醉香楼这样的酒家更有蜜汁火腿,香辣排骨,碧玉皮蛋,椒盐凤爪这样的食物,每次走在这个城市的长街上,柳轻蝉总会觉得很温暖很安心.但是,今夜不是.
夜了的街道零星的还有一两处灯火,却没来由得让人害怕,让人觉得那灯火处是什么在向自己张望.
嘹亮的儿啼划破夜空的宁静.柳轻蝉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如果你是柳轻蝉,你已又累又乏无处可去,那么你现在会做些什么?当然是回家.家是每个人记忆深处最温暖的所在.是游子行客永远萦怀的心事.柳轻蝉并不是浪子,他是捕快.所以他已站在了他那小小的庭院里.
牐 青石铺成的地面被人打扫得很干净,每一样东西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岁未必很精致,却很舒服.
牐 无论是谁到了这样的一个家,都会觉得很满意,柳轻蝉的妻子一向都是个很贤惠的妻子,她对他的饮食起居也一向照料得很用心.
牐 屋子里还亮着灯,灯下有人.青裙蓝衫,云鬓皓腕.无论是谁都看得出她是那种高墙深院里长大的女人.她一出生所接受的教育就是怎样做一个人的妻子做他孩子的母亲.她一生从没有做过超出礼教规矩的事情.现在在灯下也是一边缝制孩子的新衣一边守侯夜归的丈夫.
牐 “饭在锅里,小芮已经睡了.“
牐 “你若累了,就该自己先睡的.“柳轻蝉话语虽是责备,却是浓浓柔情.
他的妻道:“我们是夫妻,无论做什么事情,我都希望我们永远共同进退永远在一起.“
牐 柳轻蝉跨前拥妻入怀,他爱她,他也知道她爱他.十数年的夫妻并没有减淡一分一毫的情意.他一直都很幸福,所以他总希望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能和他一样幸福.所以他嫉恶如仇,所以他很多年前就选择了捕快这个行当.
牐 一灯如豆,灯光在低微的烧触声中渐渐转淡.柳轻蝉正在温柔乡中.有些事情由始至终他都没有留心.危险正在迫近,他却全无所觉.
牐 如果他还有半分平时做捕快的机警,如果他怀里也有眼睛.他会发现他抱在怀中的女人眼珠的颜色是红色的,血红.就象枫寒寺外的枫叶.
牐 如果他在和她亲昵的时候,还留存理智,他会发现那流云般的长发下,那白玉般的脖上,有两个指头般大小的洞.
牐 妻的神情变得很陌生,既象是痛苦又象是欢喜,柳轻蝉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牐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这样动人心魄的女子.如果你是柳轻蝉.那一个如果是你结发的妻子,你会做些什么?
牐 灯光跳跃着诗意的兰色,月色温柔如水,现在虽已是深秋,屋子里却弥漫浓浓春情.
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的“老酒“猛地一声长嘶,接着响起的是惨叫声,柳轻蝉的惨叫声.
牐 柳轻蝉的剑已在手,他的人却已摇摇欲坠,多出的是两样东西:他的鲜血和两个洞,指头般大的洞在他的咽喉,不断地有血冒出.
牐 女人盈盈站起,不论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永远有最好的风度,即使此刻她正用她那丁香般的小舌舔去她唇边的血液.
柳轻蝉厉声道:“你是什么?依依又在哪里?“
牐 女人笑,女人的笑容如同春花初绽,女子眼波流动,腰肢轻盈.柔声道:“七郎,七郎,你不认得你的依依了么?除了依依我又能是谁呢?“
牐 柳轻蝉道:“你就是这七宗命案的始作俑者?你是妖?是鬼?为什么害我?依依呢?“
依依笑道:“七郎,你来摸摸,这张脸岂非正是你亲过一千遍一万遍的依依?你再摸摸,这双手,岂非正是当年被你称做柔弱无骨,恰似春葱的那一双?这手上的茧子,岂非正是这么多年来我为这个家辛苦操持的见证?“
牐 依依的笑如春花,依依的语声却甜得象一块化不开的糖,柳轻蝉只觉得阵阵发冷.
依依笑得更甜,柳轻蝉的脸色却开始发白.“突突“的声音是血液还在不断地涌出,依依此刻的神情就象一个食家正面对着一桌最丰盛的宴席.
柳轻蝉暴吼一声,身形暴长,长剑刺出.
他的剑已至依依身前,他的人也已扑出.依依却还是没有动,她还是极具风姿的站在那里,她的手还在把刚刚垂下的一丝头发绾在脑后.
“当“长剑刺在依依身后的壁上,柳轻蝉的人已倒掠,他的面色铁青.是 不是他又中了新的暗算?是不是这美丽而妖异的女人已学会了武林中最精深的武功沾衣十八跌?
柳轻蝉的嘴里迸发出一声嚎叫.狼嚎.那种负了伤的狼在月夜里的叫声.
依依连一片衣衫都未曾被削下来,只因柳轻蝉的伤口虽然很痛,他的心虽然极度恐惧,但是他实在不忍心伤害这个朝夕相对了十多年的女人,即使此刻她已不是她.
他一个倒掠,后翻.象一支箭一样冲天而起,破屋而出,两个起落,已掠出了那条长街.
夜风中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柳轻蝉身形展动,掠得更快,一口气已穿过了七八条街道.
屋内的依依并没有追,她的神情同那个枫寒寺的老和尚如出一辙.
她知道她已不必追.
长街过了还是长街.红叶镇中除了枫树其实还有柏树,就是那种在秋风中婆娑如鬼影,风声似鬼哭的柏树.现在秋风正起.
牐 柳轻蝉激灵灵的打了好几个寒颤.
牐 长夜还是没有尽头,只有打更的声音一声声地在风中回荡.
牐 只一个起落,柳轻蝉已看见了打更人.打更人已很老很老.
牐 看见人,柳轻蝉的心才有些安定.身形放慢.打更人的眼神极度恐惧,身躯却在寒风中颤如秋叶.
牐 柳轻蝉苦笑,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委实太过可怕,地狱里的恶鬼大约也和他差不多.本来惨白的衣衫已成红色,血红,他自己的血染出来的血红.
牐 打更人倒下,竟已被骇晕了过去.打更人的手指却还直直地指着前方.
牐 柳轻蝉突然发现打更人指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他们的身后.
牐 身后!
牐 他的肌肤立即绽出很多小小的突起.故老相传的避忌中的第一条便是千万莫要回头!
牐 人身上有三把火,一把在天灵盖.两把在肩头.如果熄灭,就会与另一世界连接,幽明与鬼的世界.回头,则三把火全熄,这是传说.
牐 夜风更冷,深秋的天气已让人觉得有些刺骨.
牐 回头!回头...柳轻蝉终于回头.
牐 没有人,长街已暗,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牐 他紧缩的心脏完全放松,就在同时,柳轻蝉的脑后传来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似是有人用铁锤一下下地敲击在他的心上。
牐 柳轻蝉弯下腰来,开始呕吐.恐惧岂非也会令人呕吐.
牐 那种声音虽是奇特,柳轻蝉今天晚上却已听过两次.那是人的一双脚并在一起,一跳就是一声,一跳又是一声.
牐 柳轻蝉已不用回头,长街的尽头已有无数的黑影.匍匐的黑影.柳轻蝉只觉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在一种极大的压迫中,喘不过气来.
牐 原本无人的长街,这时满满的爬满了人,不!是鬼怪,是活尸!
牐 活尸里有他所熟悉的每一个人:晨间还在和他讨论案情的张大人,太白居的掌柜,隔壁卖胭脂水粉的三娘子....这些人是这个城市的构成,也曾经是他的温暖的构成.现在,却只是一群蠕动着的身体,散发恶臭.他早已熟悉的恶臭.他从未曾想过有一天会在活人身上闻到这种臭味.这是尸臭.尸臭熏天.
牐 打更人一声惨呼,柳轻蝉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牐 前面是活尸,后面是僵尸,传说中他们的食物都是人.一种是人的血液,一种却是人的肉.
牐 剑作龙吟,轻蝉一百二十八剑顷刻间如同水银泄地.离他最近的捕快王小四的尸身已被斩成无数的碎片.妖异的月光照在每一片的碎肉上.碎肉激射.
牐 “跗骨之蛆,如影随形.“每一片碎肉就是一个有生命的活体,柳轻蝉的臂上已着了两片.恶寒浸骨,他的剑已垂,他的神志已有些迷乱.
牐 活尸却聚集得更多,爬满了整条长街,爬满了屋檐树梢. 柳轻蝉一声惊呼,猛地坐起.冷汗从他的额头不断往下掉.
牐 他还是拥着他的妻子,没有什么长街,没有什么群尸,他还在自己的家里,他的妻子温柔如水.
牐 “怎么了?“依依神色温柔地为他擦去额上的汗.
牐 柳轻蝉道:“只不过做了个噩梦.“幸亏只是场噩梦.
牐 他拥着依依重又躺下,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她白玉般的脖上,那里赫然是两个洞,血洞.
牐 柳轻蝉惊得从床上弹起.对面梳妆柜上的大铜镜,清晰地映出他发青的脸,发抖的手还有他的咽喉.
牐 洞!他的咽喉上也有两个血洞,血液还在不断涌出.
牐 依依居然还在笑,笑得居然还是很动人:“我早已说过,我们是夫妻,无论做任何事情我们都要永远在一起.“
牐 这铁打的男儿此时居然也象个孩子般地大哭.他将成为僵尸,他将也会吃人...他实在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又是现实.
二 匣里宝刀血未干
牐 红叶镇还是很繁华热闹,这一天比任何一天都还要热闹,这一天来了个将军,真正的将军,丁开山丁大将军.武职二品,官居显要.
牐 关于这位将军,坊间传说他于百万雄师中轻骑入阵,割取敌军首级如入无人之境.传说他手中的一柄大背金刀,曾经真的劈开过一座山.所以他的名字叫做丁开山.
牐 这样一个又有力又勇猛的将军,还有什么能够将他隐瞒,还有什么能够让他恐惧?
牐 他来,只因为他唯一的妹妹,他的妹夫和小侄子一夜暴毙.那场神秘的大火一连烧了三天.
牐 他妹妹的名字叫做丁柔依,通常他都叫她依依.
牐 丁将军一挥手,立即站出十几个士兵,挖坟开棺.
牐 这是城西乱坟岗,秋草高低起伏,白日的光线也变得惨淡无比.已是深秋,那日头看过去昏昏的,全无一点光亮.
牐 黑色的鸟影投入坟茔.
牐 坟茔已开,棺材亦已打开.
牐 丁将军的部属从来有着最好的办事效率.
牐 丁将军静静站着,他的目光悲痛.
牐 无论是谁,看见自己唯一的妹子和她的丈夫儿女都只剩下焦骨,都会觉得悲痛而且愤怒,即使他是一个身经百战,淡漠生死的将军.
牐 仵作工作得很慢,却很仔细.
牐 日头慢慢偏西,斜阳血红,竟似也有说不出的妖异.
牐 “禀将军,这三个人的死因都是一样,致命的是喉骨上的两个洞,死亡时间每一个都至少比那场火灾早了两个时辰.“
牐 仵作报告完毕,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牐 他这次来,只带了贴身的二十个人,却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专精,有的擅毒,天下间的毒药很是好能瞒过他的眼睛,有的只要看上一眼,便能说出对方的武功家数师承来历.最绝的是其中有两个居然是这世上最好的木匠.他们用木头做成的飞鸟甚至可以真的在天上飞.
牐 这仵作当然是最好的仵作.仵作行中有位老行尊,曾经是出世的名医,据说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神医却不能自医.他的家人某次惨遭暴徒毒手,所以他改行做了仵作,只因他要用自己的力量为法律为正义出一点力.
牐 他的名字叫萧百草,这仵作就是萧百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绝对的权威.
牐 深秋的枫叶更红,秋风也更萧瑟.
牐 丁将军翻身上马,当先箭一样的冲出.
市集很热闹,大部分的人都很忙碌.丁开山的手下已为他找来了七.八个人.
牐 七,八个都是柳家的邻居,其中一个人的职守是报时打更.
牐 “那一天我睡得很早,胭脂铺的生意一打烊我就睡了.因为那天我和我那个死鬼拌了几句嘴,心里边不痛快,我醒来的时候,铺子已经着火.幸亏我逃得快,大老爷你一定要替我做主.这铺子是我夫妻两半生的心血.“三娘子哭得很大声,也很卖力.
牐 丁开山淡然道:“你有没有看见柳家被烧的情形?“
牐 三娘子哭得很勉强了,神色间尽是恐惧之色,:“火,好大的火...整条街被照得如同白昼.“
牐 丁开山道:“火势烧得这么猛烈,燃烧时间这么长,是不是因为根本没有人去救火?“
牐 三娘子已经哭不出来了.垂手站着,头埋得很低,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往其他几个人身上瞄.
牐 丁开山却似全然没有注意,眼已望向打更人.
牐 打更人一哆嗦,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牐 “我没有看见柳七家房子烧的情形,每天晚上打更报时是我的职责.那一天,我倒看见过柳七.“
牐 丁开山道:“什么时辰的事?“
牐 打更人道:“子初二刻“
牐 丁开山道:“你看见的柳轻蝉是什么样子?“
牐 打更人的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那不是人,那是地狱里来的恶鬼.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满身是血,也不知是刚杀了人还是刚被人刺杀.“
牐 丁开山目中杀气更甚,目光却转向萧百草.
牐 萧百草恭恭敬敬的从随侍中走出来,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柳七的死亡时间在亥末三刻,他的夫人和孩子的死亡时间却在戌时.“
牐 丁开山只冷笑,打更人惊瘫在地上.
牐 丁开山冷笑道:“莫非你所见的真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没有人敢在丁开山丁大将军的面前撒谎,绝对没有.
打更人的白发在秋风中更萧疏,打更人喃喃道:“中元节后,幽明群鬼...“
丁开山道:“昔年漠北有巨盗,傲啸黄沙,富甲天下.人称塞上龙王褚十三,据说武功历练都已到了极处,七年前,他同他的巨额财富一起失了踪.“
打更人居然笑了,他的目光神情似是完全换了个人.有的人即使布衣粗服,也足以傲视王侯.褚十三是,丁开山也是.
打更人叹了口气道:“昔年的塞上龙王早已死了,现在世上活着的只是一个无用的人,只懂得打更.“
丁开山冷笑道:“是不是原没有人想到昔日的巨盗豪富居然会在这小小的红叶镇上打更?是不是柳七查得了端倪你就杀了他灭口?却为何连他的幼子娇妻也不肯放过!“
说到后来,丁开山竟是须发皆张,声色俱厉.
远方最后一丝斜阳慢慢沉没,只剩得一天的云被染成绯色.
打更人竟似痴了,打更人的背已直,目光也突然变得很坚定.打更人喃喃道:“我以为褚十三是个混蛋,想不到比起丁开山来,还是差了很远.“
一句话未说完,他的人已象箭一样飞出去.他快,丁开山却更快,长拳直击.
打更人翻出,同时翻出的是柄锥子,锥子的柄上甚至镶满了各种各样的宝石.这正是昔年塞上龙王的独门武器.
满天的锥影刺向丁开山.褚十三猛退.他虽是亡命之徒,却还并不想杀死一个将军.他知道那意味的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丁开山出拳,直击.塞上龙王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他突然发现他的锥竟挡不住丁开山的铁拳.
“砰“拳头击在褚十三的身上,褚十三飞出,象断线的纸鹩.
褚十三落得很远,突然就势翻出.丁开山一个长身,已追了出去.
跪在地上的七,八个人居然有人在偷偷的笑,是不是笑丁开山的愚蠢?是不是笑不可一世的塞上龙王居然做了替死鬼? 丁开山却又回来了,一个人回来,褚十三去了哪,没人敢问,丁开山悠然道:“今晚我想请大家吃顿饭,所有人都要去.“
众人恭恭敬敬应了.
城中最好的酒家当然是太白居,太白居实在是个很俗气的名号.任何名号叫的人多了都会变得很俗气.但太白居的酒却绝对不是俗气的酒.绍兴的加饭,女儿红,山西的竹叶青,贵州的茅台...只要你想得出的酒,这里都有.你想不出的,这里偶尔也会找到.
现在顶开山他们桌前的酒是非常漂亮的玫瑰红色,芳香清冽.正是从波斯来的上等葡萄酒,这种酒当然是要盛在琥珀的玉碗中,这种酒当然不是用来看的.
太白居的厨艺也是一绝,这里虽然只不过是一个镇,但据说它的厨师却是昔年大内出来的御厨.他所做的每一样菜式,皇帝老子吃了都赞不绝口.
蜜汁驼峰,清酿桂花丸子,炙烧鹅掌这些菜当然也不是用来看的.
陪坐在丁大将军身侧的人当然也是官.是这红叶镇附近八百里官阶最高的官,张居堂张大人.
丁开山大笑道:“请,请吃酒,请吃菜.“丁开山已喝了十七,八碗琥珀碗里的酒.
张居堂还是端端正正地坐着,神色还是恭恭敬敬道:“是.“
张居堂还是没有动一下面前的菜式,没有碰一下那琥珀做成的玉碗,其他人也没有.三娘子的目中甚至露出恐惧之色.
丁开山目光如炬,张居堂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专注,仿佛那满桌的酒菜每一样都只是艺术品.而艺术品当然是用来看的.
丁开山道:“据说七年前你中了两榜进士,放出来的官却不过是小小的县丞?“
张居堂垂手道:“是.“
丁开山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母亲柳氏正是柳轻蝉的一个远房姑母.“
张居堂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敬佩,他只不过是天下七十二郡县里的一个小小县丞,连品流都算不上的官阶.丁将军说起他的事,居然是如数家珍.
丁开山悠然道:“据我所知,柳氏一族不但出声名雷动的名捕,每一代也都出过厨艺精绝的名厨.听说这一代的厨子也姓柳,江南柳五.当今圣上曾召他进宫侍膳,据说每一餐都吃得停不了筷.“
张居堂闭着嘴,一个字也不肯再说了.
丁开山目中精光大盛,似是一柄宝刀刚刚出鞘,丁开山道:“听说这家太白居最近新聘了位名厨,今天这桌子菜就是他用心料理.这位名厨也姓柳,是不是江南柳五?“
张居堂似是不但不愿意再开口,连听似也不愿意再听.
三娘子却叹了口气.
丁开山笑,目中却没有笑意,缓缓道:“这桌菜做得很难吃?“
张居堂叹道:“我相信柳大师的手艺,柳大师就是柳五,江南柳五.“
丁开山道:“莫非这桌子菜有毒?“
张居堂突然伸手,一口气喝干了琥珀玉碗中玫瑰色的酒,动筷,吃菜.吃得居然也不慢.所有人吃得居然都不慢.
丁开山喃喃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
三娘子嫣然笑道:“这桌子菜当然没有毒,我们不吃,只因为我们实在没把握,我们对人间的食物到底有多大的接受度.“
丁开山皱眉,却没有说话,一室通亮的太白居突然让人觉得极不舒服.
“哇“此起彼伏的呕吐声象是在印证三娘子的话.一地的秽物散发恶臭.
原本开在丁开山这一桌旁的他的随侍的那一桌,有人站起,似是想大声申斥这七,八个红叶镇居民,却在看清楚他们吐出的是什么后立即噤声,甚至机伶伶打了几个寒颤.
窗外的月似是偷窥人的眼,月光洒在那些秽物上,份外妖异.那是很多虫,尸虫,黑黑的爬了一地.
丁开山的大背砍刀已经在手.
张居堂却还在笑,微笑.微笑着站了起来,恭身一礼道:“将军大人,我等不堪酒力,醉后失仪,容某等告辞.“
一句话说完,他们已站起,一齐走了.
丁开山的手心中全都是汗,他的二十个亲随全都在吐,吐的当然不是尸虫.
中元节后,幽明群鬼...
夜风更冷,每个人的脑中似都是打更人微颤的语音.恐惧本就是人类最原始的感情.
第三章 鬼在虚无飘渺间
西郊。寒枫寺
丁开山大步踏入破败的屋宇,沉声道:“我来了。”
黑暗中有物近前,丁开山道:“老十三?”
老十三道:“是。”
丁开山道:“你到这红叶镇已经七年,这七年来你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老十三叹了口气道:“想必现在你也已经知道。此次飞鸽传书请你过来,就是因为这件事太过诡异。绝不是我所能够处理。”
丁开山道:“小七死的时候,你在近旁?”
老十三沉默,过了很久,他突然摸出个火褶子把油灯点着,站在丁开山面前的霍然是那打更人:塞上龙王褚十三。
褚十三缓缓道:“我见到柳七的时候,恐怕他早已经是个死人。萧百草说他死在亥时他就一定死在亥时。”
褚十三忍不住又道:“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鬼,还有僵尸。”
丁开山大笑道:“鬼又何妨,僵尸又何妨?来一个我砍他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笑声在空洞的庙中回荡,听起来格外的干涉和勉强。
笑声未落,远远地有奇怪的声音飘来,似是重物抛起再落下再抛起再落下,由远及近,一下下象是落在人的心里。
一下,一下,一下。。。。。。
声音一直没有停止,却也一直没有人进来。也或者他早已进来,只不过因为人的眼睛的结构太简单,所能接收的讯息也太有限,所以看不见“它”;也或者“它”不进来,只不过因为他知道他们迟早会出去。
褚十三的面色已有些发青。 丁开山的二十个侍卫都没有跟来,他本不愿让人知道将军和巨盗也是兄弟,此刻,丁开山却后悔且后怕了,他竟然将二十个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留给了红叶镇。
丁开山一声大吼,刀已在握,人也已冲了出去。他一出去就已呆住。
他甚至想过看见各种恶形恶状的怪物。但他只不过看见美丽的月色,月光下只有一个人。
褚十三。
丁开山猛地回头,枫寒寺也出来个人,褚十三!
丁开山勉强笑道:“老十三,原来你有个双生兄弟。”
褚十三眼珠子一转,笑道:“那你得问我妈去,不过据说她老人家刚生下我就难产死了。”
那后来的褚十三却没笑,淡然道:“他不是我兄弟,也不是我。”声音平板得全无变化。
褚十三冷笑道:“你当然不是我,你只不过是个想冒我名头行凶的鬼魅!”
话音未落,褚十三已扑出,他的每一招都足以致人死命,他使的正是塞上龙王的独门武功:“天上地下搜魂锥之鬼哭神号”。
后来的褚十三不闪不避,那锥即刻刺入他的身体,他只不过长臂齐出,卡住了褚十三的咽喉。
褚十三瞳孔收缩,身形暴长,竟无法摆脱咽喉上的臂,这叱咤风云的塞上龙王竟似快被活活掐死。。。。
丁开山大喝,出手,大背金刀砍出,隐隐有风雷之势。那褚十三并不避,轻声道:“小石头”。
这语声似是天上诸魔之咒语,大背金刀定在半空,丁开山怔住。
小石头正是丁开山的乳名,除了他自己的母亲外,就只有几个与他从小在一起的兄弟知道。
他实在分不出,哪一个才是他的兄弟,“天宗”的兄弟。
“天宗”是一个组织,这个组织的人数并不多,却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专精,丁开山甚至是一个将军,他们的宗旨是:苍天之眼,解民之厄。
柳轻蝉正是“天宗”的成员,所以丁开山来,他一定要查清他的死因。他的兄弟手足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那褚十三暴吼一声,双臂一齐用力,竟已将褚十三活活掐死。丁开山大惊,握刀。
那褚十三却慢慢蹲下,也不知道怎么,用手在褚十三脸上抚弄,片刻工夫,露出的竟是另一张脸。
丁开山失声道:“千手千眼玉玲玲!”
褚十三没答话,面色木然的立着。
丁开山喃喃道:“老十三啊老十三,你真的是老十三么?据我所知,塞上龙王虽声名雷动,却还不是玉玲珑的对手。据说现在江湖上最厉害的一只手就是玉玲珑,这只手不但易容术出神入化,杀人的手段可也不差。她却为何要假扮你,又从哪里知道你我之约?”
褚十三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径直抱了玉玲珑的尸体,“跳”向寒枫寺。
是的,是“跳”,是双腿并在一起,连膝盖都没有弯曲一下的“跳。”
落下,跃起,再落下。这深秋的寒意更浓,枫夜红得似血。 丁开山大喊:“老十三!”
褚十三恍若未闻,只是跳,很快进了枫寒寺。
远处,幽幽地飘来一缕洞箫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在这寂静的秋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这铁一样的男儿也有了疑惧,委实是这一切事情不但神秘而且诡异。自从踏入这红叶镇,便是这月也似换了一个。无论是谁只要瞧上一眼那月,也会只觉得心头一阵恶寒。
枫林中却飘过奇异的香气,丁开山望一眼枫寒寺,再望一眼枫林,终于一跺脚进了枫寒寺。
泥塑的菩萨依旧仁慈的笑对众生,两边的布幔却已着了火。
那原来用以礼佛的蒲团上静静坐着两个人(笔者按:或者说一个僵尸一个死人):褚十三和玉玲珑。
丁开山大惊,喝道:“山房失火,老十三快走!”
火势慢慢吞噬着一切,坐在火焰当中的褚十三抬眼,眼神似是欢欣,又似是无尽悲哀。
褚十三缓缓道:“我不想吃人,不想做僵尸,柳七也是。你快走,回去做你的将军,不要再管这里的事,一定不要!”褚十三的脖上,赫然是两个血洞。
丁开山双掌齐出,一手抓了褚十三,一手挥掌劈开火苗。
不管褚十三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是他的兄弟,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焚。
褚十三双臂一长,一下子卡住了丁开山的咽喉。他只觉得喉头紧缩,再也喘不过气来。褚十三的手却还在用力。
褚十三用力一挥,象扔一条死鱼一样把他扔出了枫寒寺。
月亮也不知道哪去了,火光慢慢吞噬着枫寒寺,照亮整个天空。枫林中的香气却是更浓。
丁开山躺在寺外的空地上,目中却有泪。他已没有力气,他救不了自焚的兄弟。
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走。丁开山的目光虽然悲痛却更坚定。
人生,原就有很多的责任和道义需要担负。
火光还没有完全熄灭。黑色的鸟影掠过,丁开山一伸手,那鸟便停在他的手上。
那赫然是一只木鸟,制作精巧得竟然可以在天上飞。丁开山认得那是他麾下常氏兄弟的手笔。
那鸟脚下有卷小小的纸,纸卷上只有两个字:
“救命!”
丁开山大惊,一声呼哨,枫林中冲出一匹马来,象一阵风,更象一团红云。
这匹马的名字叫做“老 刀!”,它的脚力就象刀锋一样锋利而且迅速。据进贡来的大宛国使者说,这匹马正是万中无一的千里良驹,他的汗是罕有的红色。当今的皇上却将它赐给了他,从此跟着他南征北战,海角天涯。
丁开山腾身,上马,马已冲出。
枫林如画,枫林中却有人,很多人,其中有七,八个今天下午丁开山刚刚问过他们的话。
一口大锅架在枫林的空地上,锅里翻滚着的也不知是什么肉,还有人在不停投进香料。丁开山只觉得这满林俱是奇异的香气。
有人笑向丁开山道:“清夜良宵,佳客远来,不妨一起坐下来喝杯酒吃碗肉。”
“老 刀”霍然停步,刚才箭一样的冲势居然立刻收住。又有一人笑道:“好马!”
丁开山却大笑道:“好酒!”
酒是二十年陈的上好女儿红,酒已开坛,芳香清冽。满林的肉香竟也掩不住这扑鼻的酒气。
三娘子悠然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多谢将军夜宴。这酒肉是小民们是一点心意。”
三娘子的眼波虽然还是如春水,她的年纪却已不轻。
“我们不吃,只因为我们实在没把握,我们对人间的食物到底有多大的接受度.“
这句话丁开山当然没有忘记,他勒马停驻只不过因为他刚好看见样东西。
枫林的空地上,放着几只鸟。木头的鸟,同丁开山手上这一只绝没有分别。
丁开山还是很镇静,居然还笑得出来,居然真的大大的喝了口酒。无论是什么酒被搁上二十年都很吸引人,何况这是最上等的女儿红。
肉已摆在眼前。肉香同酒气混在一起,已能勾出任何人的谗虫。
丁开山伸手,一伸手已握住那匙,丁开山淡淡 看了一眼那肉,道:“这是人肉,三十岁成年男子的肉。所以肌理粗糙,肉色红亮。”
三娘子眼珠子一转,笑道:“大将军果然见闻广博,我就说没有什么能瞒过你的眼睛。”
丁开山的目光在遥远的远处,缓缓道:“昔年和犬戎一战,战马俱已杀了充饥。到了最后全军的干粮已是人,敌军的俘虏被我们抓住,通常会把他埋在盐堆里,再也不会腐败。” 三娘子笑道:“原来丁开山丁大将军也吃人,请,请,请,我们柳大师的手艺想必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太白居的大师傅江南柳五看上去却完全没有一点烟火味,竟似是高门世家的子弟。面白无须。那脸色竟似白中隐隐的透着蓝色。据说只有贵族才有这样的脸色。
已是深秋,柳五的手里居然还是捏着把折扇。翩翩的公子岂非永远最在意的是他自己的风度?就如同剑客爱惜他的剑,厨师爱惜他的锅。
丁开山却并没有看柳五。是不是因为他早已知道柳五也是他们的一员。是不是肉香永远比人来得吸引?
“老 刀”突的一声长嘶,竟欲挣脱缰绳,冲出这枫林。丁开山目光凛然道:“是常欢还是常笑?”
已有一人叹道:“丁将军果然目光如炬,心思缜密。这肉裹里的确是常氏昆仲。”
说话的人麻衣高冠,面上的神情却如同在说彼时的天气。
丁开山暴吼,出手。他一伸手,那原本在锅下燃烧的火焰迅疾飞射,在空中撞击下散成数十点火团,分射林中众鬼。
他已知道,这林间唯一能克制他们的就是火。这是经验,这经验却是用柳轻蝉同褚十三的命换来的。
没有人动,所有的人都没有动 ,只不过都冷冷地看着丁开山。似是在看小孩儿的把戏。三娘子甚至轻轻的鼓起掌来
那火遇风便长,小小的一团火,居然拉成数十团一人高的火焰,只是那焰光竟是奇异的绿色。映得这天地,枫林,人与马都是分外妖异。
那火直扑在群鬼衫上,竟不再蔓延,如同佩饰的宝珠。
无论是谁,也看得出这火绝奈何不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丁开山心下冰冷,这杀伐决断的将军这一天中的经历实在是太过诡异,他虽然不肯退缩,却也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透骨的凉意。
这深秋的风中,有一张叶慢慢的落下。群鬼的啼声已扰乱了丁开山的心智。只有那没了火的锅依旧在突突的滚开。
那风中飘来一阵歌声,在这静夜里越发凄清。
那歌词隐约是:焚我残躯,熊熊圣火。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 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接随着的是一声嘹亮的鸡啼
林中群鬼一齐站起,那麻衣人一挥手:“走!”
暗夜的风吹过,林中赫然只剩得一口锅,一匹马和一个人。
马是“老 刀”,人是丁开山。
第四章 雨后烟云十二重
天已大亮,枫林中依稀还有未散的晨雾。这是全新的一天,总会有新的希望。人生原就是如此循环往复,所以生生不息。
“老 刀”走得极慢,这大宛来的名种经过昨夜,想也是极端疲惫了。
但不管走得多慢,路也有走完的时候。红叶镇已经在望。
晨曦中的红叶镇祥和而安定,原该是这人间的一方净土。丁开山苦笑。他也已经很累很累了,无论是谁经历了一整夜的厮斗与恐惧,也会很疲惫了。
他实在不知道前路等着他的会是什么,他只有走,也必须走。每一步都说不定有无数的凶险与诡异。
长街。长街两旁本是极热闹的店铺,同这世界上大多数的店铺一样:日出而作,月出而息。
长街上却一个人都没有。两旁的店铺大开。却是连伙计带老板都不见踪影。每一家店铺都是。有家胭脂水粉铺的壁上甚至有蜘蛛结了一个又一个的网。
丁开山还记得一天前红叶镇的繁华,此刻的红叶镇却几乎是个死镇,不但没有了人迹,甚至找不到一只鸡一条狗。
丁开山已走遍了全镇七条长街,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只有秋凉渗人。“老 刀”的脚步踩在落叶上,细碎的声音似是踩在人的心里。
一人一马到驿站的时候,已是辰时,驿站门口依旧神气活现的蹲着两只大石狮子,朱红大门上的红漆已有些剥落。
没有人,连灶头都没有一丝烟火的气息。丁开山带来的二十个精英俱已不见。
纸上的“救命”,枫林,林间的肉锅。。。
丁开山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驿站外的街上,一声马嘶骤然炸开。仿佛包含极大的恐怖以及灾难。
丁开山人已掠出。
那奔驰而过的并不是“老 刀”,“老 刀”依旧安安静静的栓在驿站里的梧桐树下。
他一个长身,人已在五丈之外,几个起落中,缰绳已在手,人已上马。那马忽的一声悲鸣,人立而起。
丁开山却如一片叶牢牢附在马身上,双腿紧夹马肚。任那马腾罗闪跃,却也摔不下他来。
“老酒!”丁开山一声惊呼。
那马正是昔年他亲手送给柳轻蝉的名种,虽不比汗血宝马,却也是万中无一的神驹。
此刻宝剑已蒙尘,神驹业已疯狂。“老酒”的身上再也没有昔日的风采。只有疯狂的跳跃和散乱的嘶声。
那马也不知道奔出多远,尽管丁开山的手还死死勒着缰绳.
长街远处却有歌声隐约传来,那原本狂躁不安的马一下子静了下去.“老酒“翘首望向长街,丁开山这时才终于轻松下来.
“城东城西旧居处,城里飞花乱如絮.海燕衔泥欲下来,屋里无人却飞去.“歌声醇厚,歌词却是端的轻灵.
只是在这红叶镇,在这四处空荡荡的如今,却凭添出无比的诡异.
来的是一个人,来得极快,竟似已是一片风,一阵雷.
来的人广袖僧袍,袍却是红色,身高九尺,那一条水云禅杖竟似轻若无物.丁开山虽也不矮,比起这人来,却还是相形见拙.
这是个和尚,一对怒目又圆又大,似一对宝蓝色的小灯笼,他的颔下有髯,那髯却是奇异的紫色.
异人每具异象,丁开山张口欲呼,人却已晕了过去.
“城东城西旧居处,城里飞花乱如絮.海燕衔泥欲下来,屋里无人却飞去.“仿佛有人反反复复吟唱,丁开山的头痛欲裂.这一天来,他实在喝了太多的酒,也太缺乏睡眠.
“城东城西旧居处,城里飞花乱如絮.海燕衔泥欲下来,屋里无人却飞去.“丁开山喃喃的念,心上忽的一寒,霍然坐起.
这一天他在红叶镇上没有看见过一个人,是不是正象诗中意境,并不是没有那种“东西“,只不过是他看不见?
一阵凉意从伊的后脑升上来,良久不去。人类真正的恐惧岂非正是未可知的事物?
“你醒了,我也该去了.“丁开山呆住,这时才看清楚这是荒野,四野天光.阳光淡淡的照在野草花上,也照在他的身上.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和尚.他晕过去之前见过的和尚.
丁开山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终于问:“你是人是鬼?“
那和尚虽生得粗鲁,倒也规规矩矩一合什:“贫僧胡屠,现在虽不是鬼,但终有一朝也未免做了那些恶鬼的美食.“
丁开山道:“你快走!这红叶镇太过凶险,休要留在这误了性命.“
和尚微微一笑,喃喃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 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那语声奇特,既似念诵,却也象唱歌.竟不似中土之声.
丁开山道:“原来是你.“
故老相传,在极远的西方有个叫波斯的国家,盛产美酒和舞娘,那里的人长相风俗俱和中土人大为不同。那里的法师据说是真的有本领,真的可以驱魔捉鬼。其中最厉害的那一个,就叫做光明大法师。
他的名声虽盛,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甚至有人说他是真正的神仙,四处云游。也有人传说,他其实是古波斯某个朝代的王子,本来极有继承帝位的可能,有一日突然就出走,做了法师。
丁开山突然伏身道:“大师救命!”
胡屠已是一怔,转而微笑道:“不错,贫僧就是光明。只不过丁将军并无大碍,只要同贫僧一道离开,绝不致有任何危险。”
丁开山抬头,目光清明而坚定:“不扫除红叶镇妖氛,我绝不走!”
胡屠合什,低眉道:“丁将军不走,贫僧却是要走了。”
丁开山急道:“大师法力高强,悲天悯人,想不致任由生灵涂炭,群鬼为伥。”
胡屠闭目不语。神色间尽是悲悯。丁开山并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猛然睁眼,道:“你错了,他们并没有走,他们还在!”
说话间,丁开山突然觉得肩头巨痛,紧接着大腿也是一痛。那里的肉赫然已有个缺口,似是某种兽类的撕咬造成。他痛呼出声。
比丁开山的呼声更快的却是胡屠的出手,广袖挥舞,连拍数十下,只一瞬间,空地上已站满了“人”。
胡屠僧袍同时罩向丁开山,迅急又收回。这一张一缩实在已快得如同电光火石。丁开山却还是看见僧袍下已多出两个鬼物,那正是他肩头大腿的伤口的始作俑者。
胡屠叹道:“你们来得好快!”
群鬼的面目却俱是丁开山从来没有见过,这小小红叶镇也不知隐匿了多少魑魅魍魉
胡屠长身站起,一手抄了丁开山臂:“走!”
有“人”扑出,胡屠却已拉着丁开山冲天而起,就如两只大鸟在这长空自由翱翔。
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只鬼手伸出,欲阻下两人。
胡屠动作极快,眨眼间又拍下只已抓住丁开山衣襟的鬼物。那些东西却并不敢往胡屠身上招呼,攻击目标大半都是丁开山。一时间,丁开山身上脸上已不知添出多少伤口。
丁开山一声长啸,大背金刀虽不在手,一双铁拳却也打碎了不知多少白骨。那啸声更是清亮入云,充满着他的决心和豪情。
不管怎样,他一定要弄清楚这小小的红叶镇为何有这许多鬼物,他一定会消弭祸患,即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何况现在他的身边还有个真正的法师。
“小心!”胡屠的惊呼骤然在他耳边炸开,他猛然回头。一鬼物已咬上了他的咽喉。
胡屠袍袖一卷一扬,那鬼物便被挫骨杨灰,丁开山的咽喉却已有了浅浅牙印,血丝还在不断的渗出。
那和尚高声宣了声佛号,迅速咬破中指,用血在自己手心里划了个符号.丁开山此时却已跌倒在地.
胡屠出掌,嘴里也不知道在念的是什么 .一道金光圈住了两人.群鬼不得近前.
胡屠叹道:“只可恨贫僧法力有限,竟不能带你突围.“
丁开山大声笑道:“丁某一条贱命,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望我丁开山死后为鬼为怅,也要驱尽这帮恶鬼,还我安邦乐土.“
胡屠却是一怔,复又一喜.竟自陷入深思.
空地上的鬼越聚越多,竟已十足似将军率领的军队,有序而庞大.
内中已有鬼物在低低饮泣.也不知是不是相互感染,这哭声竟蔓延开来.越聚越多,越来越是凄恻.如在耳边,如在心底.既怨且慕,如风声,如浪涛,丁开山这铁打的汉子听了竟也是心头一酸.
妹妹一家惨死,天宗兄弟自焚,二十名部属失踪,自己徒有驱除鬼物决心,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哭声勾出丁开山满腹心事,几欲潸然.
初始他也只是心神恍惚,到得后来,真个哭出声来.同那鬼哭声汇在一起.这片空地竟已好似人间地狱,夹杂在哭声中的是痛苦的号叫,绝望的叹息...
丁开山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很快,那血就如同江河之水,汹涌澎湃,急待找一个泄口.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这清音梵唱如同天籁.丁开山终于心神安定,灵台清明.那鬼哭声竟也停住.
丁开山睁开眼,看见的是胡屠的笑脸.
胡屠含笑道:“天意!天意!“竟自顾翻出光圈,双掌连挥,群鬼退避.几个起落间,胡屠已然不见.
丁开山已自怔主.
群鬼中已有人笑道:“这和尚倒是滑头,情形不对,自各就先开溜了.“
说话的正是刚到的三娘子.依旧是那日初见的模样:半老徐娘,风韵十足.
丁开山却只觉得嘴里发苦,他实在很想反驳三娘子的话,他实在以为纵然自己会死,胡屠也一定会竭尽全力清楚魅魑魈魍.
第五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三娘子笑得依旧很甜蜜,丁开山却已是全身冰冷。
群鬼没有再发动进攻,只是团团围坐在光圈外三米处。三娘子俨然其中的领袖人物。
三娘子微笑道:“还有一个时辰,这个光圈就会完全失效。我们其实也欲与丁将军为难,只不过。。。”
三娘子眼波一转,悠悠的叹道:“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本无心害人,其中苦楚丁将军不久自会体验。”
丁开山跌坐在光圈内,汗如浆出,直似不闻。此刻他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但那脖上的疼痛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柳轻蝉,褚十三的变化。
三娘子嫣然道:“恭喜将军不日将加入我们,福如东海,寿与天齐。”
群鬼立刻有不小骚动,似是极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丁开山忍不住道:“莫非我也会变做僵尸?”
三娘子皱眉,辉手娇笑道:“什么僵尸不僵尸,我们唤做不死。”
丁开山听得身躯一震,说话的却是他极为熟悉的伙伴,他素昔所倚仗的常氏二兄弟中的常笑。
群鬼轰然欢呼,就象一个十天没吃饭的人眼前突然有样珍馐美味却吃不到。而此刻,终于有人将他们的心声说出。
三娘子沉声道:“一个时辰后,谁若有本事吃他,我三娘子绝不阻拦。但是现在,我不信你们有人能破得了那光明贼秃布下的血界。”
群鬼中有人接口道:“我虽没本事走进去,但要他自己走出血界,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鬼雪白的脸色,一双眼却是碧绿色的。正是此次随同丁开山来这红叶镇的二十个人之一:异人胡不归。
丁开山心头凛然。立即闭眼,手法极快的撕下衣襟塞住了双耳。
胡不归的摄心术是他能够成为丁开山亲随的原因。丁开山虽有无上勇气,但一想到那枫林间的肉锅,那锅肉。。便已心胆俱寒。
他很清楚胡不归的能耐,他说能让自己走出光圈就是真的能够。
胡不归低低微笑,一双眸子中绿光更盛。
“田园将芜兮胡不归?“胡不归口中喃喃,目中绿光滚动,看上去份外妖异。丁开山此刻却似并没受影响。三娘子奇道:“他蒙着眼,塞着耳你的惑心术有用么?”
胡不归轻轻一笑,丁开山已霍然睁眼。目光迷离。
三娘子拍手娇笑,径自退到了胡不归身后。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吹得木叶纷纷落下,那些鬼踏在落叶上,竟没有声响,连最细碎的声音也没有。
胡不归唱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那歌词赫然正是屈原的礼魂,那声那姿态却是说不出的诡异,竟直似传说中的巫。
丁开山已站了起来。
三娘子的笑意更盛
胡不归突然高声道:“众家儿郎,还不速速去圈中捉了那贼人来!”
群鬼突然蜂拥向那胡屠布下的血界,前仆后继,穷凶极恶。
扑上来一个,立即化为飞烟一个。空气中充斥着痛苦的嚎叫哭泣。
三娘子大惊:“胡不归,你疯了么?”
胡不归喋喋笑道:“三娘子,你也去。”
三娘子只觉得自己再不受控制,心内极俱,两腿却不由自主地扑向血界。碰上血界,连鬼都做不成。。。三娘子从没有一刻这么害怕过。
天空中突然有鸟影掠过,奇异的鸣叫声如在云端。
三娘子心头一震,总算勉强定了心神。一个跨步,凭空消失。
空地上只有胡不归还在满面诡笑,群鬼前仆后继地不断涌上。再在烧触声中嚎叫着一点点消失。就象是被血界吞噬掉四肢五官直至全部。
丁开山虽戎马一生,大小战役无数。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惨烈的场面,此时已自怔了。
只半个时辰,黑压压的鬼群便消失殆尽。空地上只剩得胡不归和丁开山两个人。一个在圈外,一个在圈内。那血界的痕迹似有些淡了。
胡不归躬身一礼道:“将军受惊了。”
丁开山勉强一笑,复又敛住道:“不归,那天晚上你们都遇了不测么?二十个兄弟此刻情形如何?”
胡不归的面上掠过一丝阴影。那神色间尽是痛苦以及恐惧。胡不归开始述说。
那天晚上,张居正一干人等辞去,太白居里所有人都在吐。只因为在此刻以前,这些钢铁般的汉子想过会遇着穷凶极恶的歹徒,战过犬戎,甚至在极艰苦的战争中,从权吃过人肉。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个世界真的有鬼,而且他们还遇上了。
人类永远会对未知有很多恐惧,不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山野村夫。“鬼”正是人类深层恐惧的根源之一。
丁开山已走了很久。
胡不归,萧百草等二十个人还在喝酒。
丁将军虽御下极严,但人在紧张受惊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能醉一些,胆色也就大些。心里的凉意也就少一些。
他们也就真的嘴了。他们中最好色的两个人,甚至找来了天香楼的头牌:白牡丹和小凤仙。
胡不归虽素性不喜渔色,白牡丹的一手好琵琶却是端的让人沉醉。
美人斜坐,美人却是绝色。一把琵琶遮了半张脸,那秋水般的瞳还是风采如玉,引人沉醉。
便是身负惑心绝技的胡不归看得也是心神一动,胡不归最注意的却不是那双眼睛,胡不归在看的是她的说。有经验的男人都知道,一万个美女里有时候也找不到一双完美无暇的手。有的稍粗,有的略大。有的形状姿态都已极美,颜色偏偏又不对:不是苍白得略带病态就是偏于黑黄。
白牡丹的手却绝对完美,那双手柔若无骨,指若春葱,就连每一个姿态每一个动作都已美到极处。花虽能解语,却又怎及一双手的秒处,何况手的主人本已是绝色。
胡不归的心里却隐隐有些奇怪,那感觉一瞬而过,他也抓不住自己到底在奇怪什么。
丁开山突然道:“是了,诸般乐器,数年方有小成,况是其中高手,必得自幼苦练。既说是苦练,一双手又怎么会完美无暇连个茧子也没有。”
胡不归苦笑道:“当时我只隐隐觉得不妥,若是将军在场,必不会有后来的事。”
丁开山沉声道:“后来?“
胡不归叹道:“后来。。。”一双眼却望在那远天苍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白居易的《琵琶行》竟似专为白牡丹这手好琵琶所赋。伊指法娴熟,曲子更是清绝脱俗,有如天籁。
座中却早有人不耐,常笑笑道:“我这等老粗,可不耐这些风月。小凤仙,我们耍子去。”
胡不归叹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
常笑却恍如未闻,只看着小凤仙笑。
若是说白牡丹挂头牌缘于他的乐技,那小凤仙无庸质疑是因为她的媚骨天生。
她只不过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随随便便穿了件衣服,倒有半屋子的人已自痴了,浑不知那琵琶曲的妙处。
小凤仙原低着头,仿佛也沉醉在白牡丹的琵琶声里。这时却抬头一笑,跟了常笑起来。
这一笑,便似春花开满大地。二十个人中倒有十七八个在懊悔:为什么先下手为强的不是自己。
常欢沉声道:“老二。这鬼镇处处透着诡异,莫要着了道儿。”
常笑大声笑道:“大哥,我看你的胆子也忒小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怕什么?”
常欢叹息,自袖中摸出件物事,递给他的兄弟,轻声道:“如有事,立即放出。”
常笑低头看时,手中却是只巴掌大的鸟,是用黑色的木头做成,做工精巧,栩栩如生。常笑抛起,笑道:“我要这等老什子做甚?我这是去快活,可不是去送死。”
他反手接了,再抛出,那鸟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常欢掌中。那鸟脚下赫然有张纸条,常欢却似并没留意,默默将那鸟纳入袖中,也不言语。
小凤仙的娇笑声中,两人已去得远了。
常欢怔怔地看着远去的人影,复又坐下.白牡丹的琵琶曲已新换了支:一时如春山鸟语,一时却又如月下鬼哭.
胡不归反有些怔然,这曲声竟似有些惑人心意.众人忽而觉得如坐春风,忽而又在极度恐惧中.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白牡丹忽然一声惊呼中,曲声中断.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城西隐隐火光冲天.
“丁将军“众人心念转处,一齐站了起来.
待回头时,白牡丹已赫然不见.
奇异的笑声在窗前低低响起.望过去,那窗纱飘拂,飘拂的窗纱下却有一只手.一只极美的手,那手的指甲上还染着鲜红的凤仙花汁,竟似能勾人魂魄.
故老相传,鬼差要抓人时,会化做美妇,只露一双手,待人过去,便勾走其人魂魄.据说那手越美,勾魂的本事便越高.这双手无疑算是极品.那风穿堂的过,不觉秋意更深.
常欢一声暴吼,上前便拉,他只觉得手上一轻,倒自怔住.那手竟被他拉在了手里,那竟生生的是只断手.那手原本极美,一到常欢手里,竟似花般迅速枯萎.
窗外依旧是那奇异的笑声:“你说我这双手可美是不美.“
常欢伫立,竟忘了反映,胡不归一个长身已掠了出去,窗外月明如水,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回头!回头!胡不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几个兄弟竟似着了魔意,互相撕咬.常欢的脖子上还有双手,那双手当然不是染着凤仙花汁的玉手.那手苍老而干枯,瘦削的似乎只有骨头和青筋.
胡不归当然认得那双手.那手曾经验过无数的尸体,那双手稳定而专业.那双手的主人正是仵作行里的老行尊:萧百草.
胡不归嘶声道:“你们莫非都疯了么?“
十数人一齐脸转向他,露着白痴般的笑容。于九的咽喉已有个洞,那象猫一样伏在他咽喉上的正是他最亲密的兄弟。十数个人互相勾连,竟似每一个都成了择人而噬的恶鬼。
胡不归只觉得似是立刻便有晕倒,刚才还是吟风弄月的太白居此刻竟似一片阴风惨惨。
也不知哪里又有琵琶清商之音,女子柔媚的在哼着支歌。
胡不归捏拳为诀,脸色更是凝重。
本在边上的于九飞身扑了上来,那跳纵之姿竟完全不是武功心法。
胡不归袖若流云,一辉击飞于九,他的眼绿光一冒,无论谁触了他的眼神也只觉得心安
于九呆住,一时望望他,一时又望望窗外,业已迷失。
一个身影却象死鱼般被抛在地上,那是常欢,萧百草终于捏死了他。
琵琶之声更急,有如急雨敲在窗上。
胡不归沉声道:“好厉害的天魔销魂!”
他的话声刚落,太白居却一下子静了下来。胡不归大骇,他还坐着!所有的人都还坐着!有的人还在互相敬着酒,白牡丹在席前盈盈的行着礼:“献丑了。”常欢第一个鼓掌叫好。
丁开山皱了皱眉,仿佛要说话,却又忍住。
胡不归叹道:“我委实已经恐惧至极,实在分不清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胡不归苦笑,又道:“丁将军,一个时辰将至,一到你就走,立即走!再也不要回来!”
丁开山跌坐在胡屠留下的血界内,面有重忧,又敛住勉强笑道:“不归让我到了时辰才离开血界是不是因为我也即将变做鬼物,你怕伤着我了?”
胡不归默然,天色已有些阴了。
丁开山勉强笑道:“无论如何,我总要听个究竟。”
有人悠悠接道:“下面的事我倒可以说个清楚明白。”也不知什么时候,空地上又多出个女子。那声音形态都已美到极处,却又让人看不分明。那女子面前绝无遮蔽,却偏偏让人象是雾里看花。
胡不归失声道:“白牡丹!”
白牡丹娇笑道:“哎哟,我的胡大官人,你可真好本事,倒把我们针上那群怪物弄得十去其九。”
那声调态度浑似在说什么不相干的路人,又似只不过在说彼时的天气。
胡不归冷笑,却终究没有言语。
丁开山实在不能预料这鬼镇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只有等。他至少现在还有一样可以等。等那光圈完全散去,他至少还可以等死。
白牡丹笑吟吟的自顾说了开去。
天魔销魂?天魔销魂只不过是种幻术,伟大的幻术!大千世界,万化无端,什么娇妻美妾白发高堂,最后不过都是场大梦。
胡不归看到的当然是幻境,他也知道是幻境。只不过他以为撕斗,疯狂,火光断手死亡是幻境。这些却全部都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情,真实就是无法醒来。
死在白牡丹手里的只有一个人,死在白牡丹手里的只有胡不归自己。
那天的月很黑,风很高。是适宜章台走马,倚红偎翠的天气,却也是适合杀人的天气。
群鹰飞起,不过为了口中的一块肉而已,那么群鬼呢?白牡丹沉声道:“群鬼当然也是!”
鬼的食物是什么?是血和肉,最好是活生生的人血人肉,但若一个人死在了别的鬼的手里,再美好的佳肴也只是腐尸臭肉,同彼此一样的存在。
红叶镇上能吃的“食物”实在不多啊,白牡丹轻轻的叹息。也不知道怎的,丁开山心头突然觉得很抱歉,觉得不把自己这身肉奉献出来已是极大的罪过。
白牡丹缓缓道:“那一天的“食物”实在很丰盛,只可惜我只是个弱女子,只可惜红叶镇那帮怪物实在饿得太久。”
“那一天,你所带来的二十个人,有迷失心性互殴至死,只剩下懂得惑心术的胡不归和早已被小凤仙带走的常笑。其他的人是化为鬼物还是着怎么我实在就不知道了。我深知我的力量太有限,我只能遵循鬼族的法则,远远地带走了死在我手里的胡不归。”
“鬼族的法则?”
“是,鬼族的法则:死在谁手上,就永世为他的伥,所以。。”白牡丹的脸转向胡不归道:“所以你是我的仆人,是不是?”
胡不归居然立即恭恭敬敬的一礼,不服之前冷然神色,道:“是的,主人。”
看得丁开山不由得一叹。丁开山的眼前似有闪电划过,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丁开山道:“那么其实是你要胡不归救我的?并不是做了鬼的他还一心护主尽忠?”
白牡丹仰头大笑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想不到堂堂大将军竟也如此天真!”
丁开山忍不住又道:“那你要他救我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白牡丹的眼中立即涌现出极度悲愤痛恨的神色,极美的面目竟也有些扭曲。
白牡丹一字一句道:“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生前不幸流落风尘,想不到死后那帮怪物仍要我做那迎送生涯,“鬼”尽可夫!你知不知道我每一天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你又知不知道我的内心有多痛苦?我每天都在赌咒这见鬼的鬼镇,每天都巴望着它连同它的怪物们都玩它妈的蛋!”这风情万种的女子竟骂出市井中最粗野的无赖才会骂的粗话,她已委实痛苦到了极点。
丁开山轻轻的叹息,眼神中满是怜悯:“所以你知道胡屠布下了血界,绝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是不是?”
“只可惜我们并未动摇这鬼群的根本,三娘子,张居正,小凤仙。。。这镇上委实连我也不知道到底隐匿着多少的魅魑魈魍”白牡丹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和胡不归都不希望将军有事,只因你委实已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丁开山苦笑道:“只可惜我也已身中尸毒,不日将生变化。”
白牡丹的脸色更凝重:“致你死命的小三我们也已消灭,已破坏掉这鬼族法则链条的一端,余下的只能靠你自己。”
胡不归嘶声道:“走,你走!永远不要回这该死的鬼镇!”
白牡丹目光如刀,疾呼道:“不!你一定要回来!我等着你!”
他的声音刚落,复又大声道:“去找胡屠!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救你的话,那一定就是胡屠!他一定还没走远,他一定就在这附近,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他!”
第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烟雨,轻蒙空旷的秋天,丝雨里的秋天,宜人的不独是天气景致,宜人的也是胸怀。
终于走出了这见鬼的红叶镇,一人一马在雨地里缓缓行进。丁开山肩负的责任还很重,他的人生里绝没有退缩两个字。
前面的路很长很长,碎石子铺成的小径,被秋雨洗刷得又是干净又是明亮。
这里已是乌山镇的范围,丁开山不知道自己找的方向到底对不对,但是他知道,即使看不见胡屠,他也一定会回去,他永不会忘记:那里除了随时会威胁国人性命的恶鬼外,还有人在等着他,那个误堕风尘,即使做鬼也不得脱离的白牡丹。
他也永不会忘记天宗的宗旨:苍天之眼,解民倒悬!
不是不恐惧的,但这世上再大的恐惧也敌不过一腔男儿的热血。
“老 刀”走得极慢,是不是因为这几天它和他一样,也经历了太多的恐惧和痛苦?是不是因此它也特别珍惜这秋雨,特别珍惜那雨后的晴天?
“老 刀”还是在走,丁开山却一头栽了下来,摔在泥泞中,晕了过去。
丁开山是被一阵马嘶声惊醒的,那马似正遭遇着极大的痛苦,似是悲鸣又似是惨呼。
那赫然正是“老 刀”的声音,丁开山一伸手握住他的大背金刀,从泥泞中跃了起来。
丁开山却立时呆住,任雨水落在他的头上身上,雨地里并没有鬼,一只鬼也没有。微微的雨丝间却有团绿雾包裹着“老 刀”,马嘶声一声比一声更加痛苦。
丁开山立即冲过去两步,却又煞住脚,只阴天啊已看清那团“绿雾”竟不是雾,那赫然正是一大群蚊子聚拢在一起,细小却是奇异的绿色。
丁开山脱下外袍,罩住头脸身子,双手把大背金刀挥舞得水泻不通,对着那团绿雾就冲过去。
金刀挥舞虽快,被击散的蚊群却还是有几只逼了过来,落在丁开山的手上。
丁开山无暇顾及,只管左冲右突,奇异的是,原本附在他身上的蚊子竟然嫌恶的飞开,并不吸血。莫非这些奇特的蚊虫只对马血有兴趣?
丁开山把心一横,飞身跃起,紧紧抱住“老 刀”,那群蚊子嗡的四散飞开,终于不见。
“老 刀”却倒下,整个身子诡异的瘪了下去,原本极光滑的皮毛打了一个一个的褶子。无论是谁一眼都能看出“老 刀”绝对死了,只因它此时委实已不能算是一匹马,它此时最多只能算是一匹马的干尸。
“老 刀”的眼珠子里是极惊骇极痛苦的表情。
丁开山还是抱着它,它是他十数年的伙伴战友也是偶尔夜静人疏时他会吐露心事的良朋挚友,它跟着他南征北战,它载着他塞外江南。现在,他却眼看着它死了,他象个孩子般悲痛的大哭,雨水冲刷在它的身上也冲刷在他的脸上。黑压压的层云似是也正将人间的怨愤痛苦化做一场大哭。
一个声音淡淡道:“烧了它!”
有阵淡淡的香气随着声音飘过来,丁开山只觉得说不出的安宁畅快.
说话的却是个和尚,很香的大和尚.这个和尚丁开山非但认得,还曾经在一起并肩作战,说话的赫然正是胡屠.
胡屠合什笑道:“我知道将军找我,所以我先来找将军了.“
丁开山淡淡道:“和尚果然高明,说话行事出人意表,这轻功也委实高明.“
胡屠点头笑道:“过奖过奖.“浑似完全听不出丁开山话中的讥讽之意.
他自拾了几根浸在雨地里的柴禾,一双手随随便便捧着,上头却袅袅地冒出白烟,这湿柴竟只半盏茶工夫自燃了起来.这一手精纯内功只看得丁开山忍不住也在心里大赞.
胡屠大袖挥动,那燃着的柴禾已规规矩矩堆到了“老 刀“身上.地下虽满是泥水,脂香溢出,柴禾却还是烧得很旺.
丁开山心内岁悲痛,口中却只笑道:“大和尚莫非换了口味,打起我这马儿肉的主意来?也不怕佛祖见责么?“
胡屠正色道:“这马却是吃不得的,将军可知这群鬼的源头么?“
丁开山目注胡屠,静待他说下去.胡屠管自往柴堆上不断添加柴禾,又从袖中摸出件物事,也堆在火上.丁开山看过去,那物青翠可爱,似是株小小的草.那草顶上有朵小小的紫色花冠,花冠上还滚动着新承的雨露.那溢着脂香的火堆一触上那小小的紫花草,立即四散出一股恶臭,顿饭工夫,一匹西域进贡来的健马已被烧得干干净净,连骨头也不曾剩下.
胡屠方叹道:“我拜火圣教所擅长的并不是驱魔捉鬼,胡某大光明法师之号得益的倒是本教所长的灭疫。”
这鬼群原来竟是疫病的一种,丁开山听得不由得目瞪口呆。原来红叶镇附近蚊虫是在污染过的沼泽里衍生,竟变做绿色异种,吸血量巨,凡人畜被叮上数口竟也会异化,有人吃了异化禽畜,也就渐渐食物中毒,变异成各式鬼物,新鬼又再去吃人,复又增加鬼的数量。。。这么循环往复红叶镇也就成了而今的鬼镇。又有谁料想得到这食物链的顶端竟只是一群小小的蚊虫。
所幸天生万物,必相克相生,这红叶镇附近独生有这群蚊群鬼的克星----紫花草。然红叶镇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路,所以遇害的人多不胜数,不可细举。所以这小小的镇上才会有这么多的新老鬼物。
胡屠又道:“将军历年来想是战功彪炳,克敌无数?和尚却有一事委决不下,好生为难。”
丁开山淡淡道:“大和尚有何疑难,不妨直说。”
胡屠道:“将军赤血忠肝,为国为民,死而后已,是天朝第一等的大英雄大侠士。。。”
丁开山截口道:“和尚有话还请直说,丁某倒还未把那几顶高帽瞧在眼里,丁某自问不算是那些个追名逐利之徒。”
胡屠合什叹道:“将军近来是否常常觉得不妥?是否对人间的食物渐渐失了兴趣?腹中饥饿却未稍减。这一两天更是常常晕厥?”
丁开山仰头大笑道:“死则死尔,又有何惧?丁开山早知已中尸毒,命不久也,只恨这红叶镇鬼疫之事,竟是无人可托。”
胡屠眼中充满了尊敬之意。这不是对将军这个身份军衔之敬,这却是对这热血男儿,壮怀激烈的尊敬。
胡屠正色道:“和尚倒有一策献于将军,据某想来,鬼疫之患可解”
丁开山沉声道:“说!”
胡屠道:“三年前,我波斯帝国鬼疫横生,一时间腥风血雨,谈鬼色变。我拜火圣教也不知牺牲多少同袍。 到得后来,总算天道慈悲,教我觅得一死囚,竟是屠杀千余三大王族的凶徒。某布下天罗地网阵候他。鬼族法则下众伥在他率领下,总算巨祸消弭。。。”
丁开山一惊,继而大喜道:“大和尚的意思是让丁某效仿当日凶徒,带领战时死在丁开山手里的鬼卒去灭鬼疫?”
胡屠道:“正是。”
丁开山腾地跃起,恭声道:“丁开山这身家性命此刻已交与大师,但凭大师差遣。”
胡屠 只管望着这泥泞土地,不声不响
丁开山终于不耐,大声道:“大和尚空生了一副好威武相貌,说话行事倒象个娘们。”
胡屠轻叹道:“丁将军若以身犯险,必将与鬼疫同归于尽。。。想当初,那凶徒尸骸上也不知遭了多少鬼噬,竟连骨头都没有一处完整。”
丁开山朗声大笑,道:“大丈夫一身何足惧?只但望能消弭祸患,大师切莫再让某家失望便是。”
胡屠一翻手,手上多出个小小的瓶子。瓶子里盛着极少的一点液体。
胡屠道:“这个是牛的眼泪,擦上它可以看见所有的异类。”
丁开山惑道:“不是早就能看见了么?譬如张居堂他们。”
胡屠道:“这是因为红叶镇是他们的死地,他们的怨念让你看得到他们!现在要你看到的是死在你手中的伥鬼,如果你连看都看不见,又怎么带领他们去打这一场硬仗?”
丁开山有点迟疑,胡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出声,也不动作。那个小小的躺着牛的眼泪的瓶子平平地躺在他的手心。
一伸手,丁开山取过在手,极快的抹在眼上。抬眼四周,天似乎更暗了,胡屠当然还是胡屠,丁开山突然觉得很安心,也许一直以来,他总觉得光明大和尚来得太快也太突然,行事也让人隐隐不放心。但是此刻,他终于安心。他是他的同类,他们因为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来,虽然这个和尚曾经贪生怕死。
胡屠大袖一翻,抛掷出一物,丁开山仔细一看,那却是一串极大的珊瑚念珠,那念珠飞到空中,骤然四散开来,碎成无数的碎片。
胡屠跃起,口中念念有辞,丁开山却怎么也听不清,仿佛中间有一句是:来的终须来,去的直须去。
天色更暗,长草相互碰撞的细碎声,分外恐怖,仿佛内中隐藏着什么巨大的妖魔,很多的云从天的这头涌到那一头,隐隐雷声滚动,象急雨也象千军万马的马蹄声,风来去激荡,一时抚在丁开山的发上,一时又抚在他的衣衫上。这将是一个及可怕的天气
胡屠沉声道:“来了。”
千军万马来得极快,只一眨眼工夫,空地上已多出不知道多少伥鬼,俱是盔甲刀兵,队列整齐。只是那面目身量却是各各不同。异族伥鬼倒占了一大半。
丁开山不由得一阵概叹,一生镇守边域,对国家是忠心耿耿,尽忠职守,想不到纵横一生却犯下如许多杀孽,光是昔日檑木石一战,已是杀敌三千,这几千子弟难道真的全不十恶不赦的坏人么?丁开山举目远望,顿时大惊。这些伥鬼的后面竟有一队数百人的老人,妇女和小孩。
丁开山失声道:“不会弄错了罢?想我丁某一生杀敌无算,却也从不曾动过任何无辜弱小一个手指头。”
胡屠双手合什,低眉道:“这些伥中多半是因为将军在战场上杀了他们的儿子,丈夫或者父亲,或饿死,活流离失所而死。。。”
丁开山只觉得说不出话来,细看那些伥,面黄肌瘦,目光涣散,竟真如胡屠所说,这战争,这战争。。。真的对么?国与国真有必要存在界限么?人与人间为什么又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一日有压迫,一日有人抗争,一日战火不息。。。
丁开山深深的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多年来的人生观只一刻便已颠覆得干干净净。
正义?公理?这些东西真的就是自以为的对么?那么这场红叶镇之战又如何?人要生存所以吃各种鸡鸭鹅鱼。。。这鬼物要生存所以要吃人。又有什么谁对谁不对呢?
丁开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拿人和畜牲相提并论还是他心目中的头一遭。但在鬼物眼中,岂非只是哪种血肉更美味的分别而已?
胡屠只看着他,不做一声。
丁开山只觉心神恍惚,思绪纷然,至最后竟哇的吐出口鲜血昏厥过去。
群伥没有人动,依旧队列整齐,神情肃然。雨早已住了,天色却还是没有一丝变亮的意思。
暴风雨会得来临的时候,总是这样罢。
第七章 年年战骨埋荒外
“山长水阔,但愿将军万事皆好。”胡屠一举酒杯,当先仰头饮尽,翻手亮出空空如一的杯底。
丁开山也已知自己其实已算是具僵尸,所中尸毒已入肺腑,却还是含笑一仰头喝干了一坛子上好的茅台。
那些伥们列队站着,一齐将杯中酒洒向黄土,每一只面上都露出极满足的神情。
“噗”一道酒箭化做白虹自丁开山嘴里喷出,此刻的醇酒佳肴竟已似那刮骨钢刀,丁开山只觉得一阵翻江倒海的反胃,他惟有苦笑。
胡屠恭身一礼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地并无鲜血以壮将军行色,胡某只好不恭。”话音刚落,胡屠面色不改,一把寒如秋水的白刃立即划向手腕,即刻鲜血四溅,也不知散落了多少,胡屠却自顾笑着用酒杯接在患处,盈盈正是一杯。那洒落在地上的血珠摔碎成无数的碎珠子,胡屠袍袖一拂,空地上竟出现数十匹马,鲜红的宝马。
胡屠上手奉过那杯他自己的血浆,含笑道:“请,将军请。”
群伥中已有人低低的低鸣,似在忍受着什么极难忍的欲望。
丁开山目注胡屠,眼目中是信任,是交托,是百感交集,是只有他们,这两个愿意为人世界付出一切的人才懂得的意思。
人生很长,也很短。这是一个适者生存的世界,既然他已生而为人,他便会为维护人类生存而战,无论对错,这是丁开山的决心也是他刚刚想通的观念。
“保重!”丁开山一揖拳,翻身上马,那马立即冲出。
“走!”远远的似是漫天旌旗,鬼众随即冲出。
胡屠目送着滚滚的飞骑踏出的尘砂,喃喃道:“你放心,无论如何,绝没有一只鬼能走出红叶镇的范畴,我保证。”
胡屠的手心赫然躺着的正是那小小的紫花草。
丁开山一众冲得极快,这鲜血凝成的马赫然竟是日行千里的神驹,那些没分到马骑的伥们,竟也冲得不慢.无论那些马跑得多快,他们总能牢牢的跟在后面.
寒风刺骨,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那马风驰电骋的掠过,跑过千山跑过万水,跑向那未可知的未来.
两边的景过得极快,却不知怎的,前面是茫茫的原野,绝没有任何的村庄镇集,丁开山却也确定自己绝没有走错路.
或许到现在,他走的才真正是鬼物们所走的路,他所看见的才真正是鬼物们眼中的世界.只因他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无论他想要做什么,都必须遵他们这个幽明世界的规则.
巨大空阔的原野里,骤然响起阵阵掌声,一个语声似在耳边却又似在极远的远处.
“欢迎丁将军再次莅临红叶镇.“
那马猛然停步,丁开山举目望过去,依旧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没有人也没有鬼,擦过牛眼泪的双眼据说可以看出一切异类的本原,何况现在的丁开山,实在已不能算是一个人.
这异世界的空间到底还有些什么不可预料呢?丁开山刀已在手.
他的一柄大背金刀,重120斤,长五尺七寸,刀锋三寸.更紧要的是,他的刀锋现在已浸透了了紫花草的汁液.这些鬼疫下的产物,无论是谁,只要被它轻轻的招呼上一下,就连做鬼的机会也不会再有,包括丁开山自己.
前路是茫茫的一片白,天与地的界限也很难分清.
伥中有人轻声道:“大将军,这里绝不是红叶镇,绝不是人间任何一个地方.我们眼里的世界同人类绝对没有任何不同,绝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说话的伥,丁开山还记得.十七年前他是他的部属,却在某个雨夜违反军纪奸杀了附近的民女.被他亲手处以军纪,斩首示众的.
无论如何,做了十七年伥的经验无庸置疑.那么这里又是?
那语声复又大笑,一团火绿荧荧的迎面扑过,丁开山从马上跃起恰好避过.
那语声复又笑道:“我绝没有骗你,这里就是红叶镇,只不过这里是红叶镇的地底.“那语声说到最后,竟似娇媚至极,那语声赫然出自女子. 丁开山失声道:“白牡丹?“
“您就知道一个白牡丹!“那语声似娇嗔,又似轻笑,竟似包含千般情意,万种风情.丁开山竟似也有些痴了.
丁开山微笑着闭目叹道:“你若不是小凤仙,我愿意把脑袋割下来赔给你.“
那语声也叹道:“丁将军果然是丁将军,你那大好脑袋我可要不起.“
一只纤若无骨的手竟已搭上了丁开山的肩头,那香气若有若无,似是在撩拨着人心里的情思.那语声也若有若无.丁开山只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脑后轻轻的吹气,又是冰冷却又极舒服.
丁开山身子不动,脑袋180.C转到颈后,赫然看见那小凤仙同他正坐在同一匹马上,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丁开山之前绝没有见过小凤仙,但他才刚看到和他合骑的女子,他便知道她绝对是小凤仙,每一分每一寸都是。
“若是说白牡丹挂头牌是缘于她的乐技,那小凤仙无疑是因为她的媚骨。”
“她只不过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随随便便地穿了几件衣服,倒有半屋子的人已自酥了,浑不知那琵琶曲的妙处。”
胡不归的这些话丁开山绝没有忘记,也绝不会忘记。那马上的女子穿得极规矩,坐得也极规矩,一双媚眼也只是低低地看着地面,丁开山却不由得叹息。
男人岂非总是希望每个女人骨子里都是荡妇,却又希望每个女人看起来都是那种最规矩最贤淑也最让人有挑战感的淑女。可惜女生里总是很少有人懂得这个道理。但小凤仙果然就是小凤仙,天生的尤物果总是很轻易便能掌控所有人的心思。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丁开山甚至可以想象小凤仙昔日的风光,只是他实在不明白,这么绝品的货物如何肯滞在红叶镇,又如何肯不去那繁华京都,铜驼巷陌。那些才是真正属于她的舞台。
小凤仙含笑道:“只可惜,我一心要去那花花世界,大好江山时,偏偏没有机会。到我有了机会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了。我却又再也不愿意离开。”
丁开山突然道:“是不是因为你发现你自己已爱上了个人,所以才不愿意离开?”
小凤仙笑得更甜蜜,如果说刚才她绝对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淑女,那么现在,无论谁也看得出她突然变做了个不折不扣的荡妇,每一分每一寸都是。
石青色的外襟突然松开,散落在地上。小凤仙一挺胸膛,鲜红色的肚兜裹着她白生生的肌肤,没有月,也没有灯,却依旧折射出如同金属般的诱人光芒。
群伥中已响起有人咽津液的声音。
小凤仙笑道:“大将军看我美是不美?”
丁开山不说话,只是大刀挥出,那刀在夜色中发散冷冽寒芒。
小凤仙跃起,落到最邻近的马上的伥鬼怀中,低低地似是情人私语,又似某种极销魂的声音从那红唇中迸出。同时,那唇贴上了那伥的。如痴如醉,痴缠着的两只鬼看呆了所有的鬼伥。
丁开山金刀劈出,小凤仙的身子却灵活得象只狸猫,只见她身子一妞,再一弹,避过丁开山金刀,却娇笑着躺入另一相淋鬼伥的怀中。先前那伥倒下,竟自化做了青烟。
小凤仙吃吃笑着再吻上抱她在怀的伥。那伥明明看到别人的下场,却怎么也舍不得放下这天生的惹火尤物,性感娇娃。
小凤仙动作极快,那些伥如痴如醉间便被她的烈焰红唇勾掉了心魄。其余的伥竟争先恐后的期待着下一个吻到那唇的是自己。却浑忘了同伴的下场。小凤仙笑声如同银铃,她笑的表情却似刚刚才偷了十七八只鸡的老狐狸。
丁开山叹道:“原本我以为你爱上的是张居堂张大人,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小凤仙似已怔住,住了手,翻身下马,立在地上怔然道:“莫非将军竟是贱妾知音?”
丁开山笑道:“你所爱上的绝不是男人。你若真的爱上的是个男人,就算是为了消灭我们,也必定不愿用你现在所用的“烈艳红唇”!”
小凤仙还在笑,却已笑得很勉强。
丁开山拊掌道:“在下果然没有猜错,姑娘的情之所钟果然是个女子,果然就是白牡丹!因为她,所以你不愿离开天香楼,也因为爱她,所以你绝不愿我真的来消弭这次的鬼疫,只因我早已答应过她一定会回来救她”
地底的风越发的冷,小凤仙不声不响的捡回散落在地的衣衫,把自己包裹得更紧,似是再也禁不起这刻骨的寒意。
丁开山叹道:“正因为姑娘爱的是个女人,所以才会比别的女人有更多的欲望,更渴望男人的怀抱。我若是没猜错,常笑当日想必也是死于你的烈焰红唇之下。”
小凤仙静静站着,没有动过一动。那青影似已剪出天地间最深的落寞。
下一刻,她却突然出手,那手击在胡屠之血所化成的马上,那马受惊之下骤然蹿起。
丁开山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过耳,整个身子正随着那马不断向上攀升。
耳边只剩得女子幽幽的叹息,那语声细得几乎没有人能够辨清。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丁开山才想明白她说的是:可惜,她不爱我
叶镇城西
光明陡现,丁开山已把周围景物看得清清楚楚,那马在林边的空地上,那是片很大的枫林,枫叶红得似火,簇拥在一起,远远看来,倒似一团正在燃烧的朝霞。
丁开山所立处是片百地,丁开山不有得叹息,他认得出这里就是曾经的枫寒寺,就是他的兄弟把自己连同这古朴寺庙烧得干干净净的地方,而今却已面目全非,人同物都已不再。
那风似也在随着他低低的吁叹。
小凤仙一役,跟着从地底跃上的群伥已不过半数,伥中的老弱妇孺更是消失得干干净净。
想到小凤仙,丁开山不由得叹息出声,为的倒不是那隔在地底的群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个他是信的。只是感叹情之一字,比如流毒,害人至深,便是连做了鬼也不得解脱,丁开山低叹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也无怖。。。”
林中有人接口道:“可惜,可惜!”
丁开山道:“何方君子,但请出来叙话。”
林间已走出一人,远远的就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恭声道:“冒犯尊颜,将军恕我。”
那人却是张居堂,身上穿的是正七品的朝服,神情动作俱是下属见到上官应有的诚惶诚恐。
丁开山问道:“张大人口称可惜,不知是可惜此地的生灵涂炭还是在可惜丁某同你们死战的决心?”语声里尽是嘲讽气恼之意,委实只因为他一看见这红叶镇诸鬼就是满心的悲愤,这场鬼役是时候结束了!丁开山双拳紧握,那指节竟被他捏得喀嚓作响。
张居堂却还笑得出来,他含笑道:“下官是在可惜将军竟不知情之为物,最最可贵,可以令之生,也可为之死。两情相悦,实在是这世上最美最快乐的事情。。。”
丁开山也不搭话,大背金刀横刀挥出,张居堂闪得倒也不慢,张居堂笑道:“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将军不妨听听我的来意。”
丁开山须发皆张,威严高华。在场的每一只鬼都极尊敬他,不是因为他是个将军,更因为他的决心以及勇气。
丁开山道:“魑魅魉魍,人人得而诛之。多消灭一个鬼疫的源头,人间就少一分贻害的流毒。”
丁开山一挥手,群伥中立即有数十名出列,单脚跪地,挽弓在手。
张居堂只一刹那,已消失不见,只半空中笑道:“丁开山啊丁开山,敬酒不吃你吃罚酒,我张居堂不过是苏秦,张仪般的人物。我们红叶镇鬼界愿意惟你马首是瞻,共享食物。。你倒不识抬举,罢罢罢,且等着鱼死网破。。。”
话声未落,一只响箭射出,射的正是那语声响起的地方,半空中陡然一身惨叫,四围终于寂静无声。
丁开山大喜,沾了紫花草汁液的箭头只有触及这鬼疫的任一肌肤,绝对没有可能幸免。 他们行进得极快,长街已在望,弓箭手出列,单脚跪地,箭已在弦。
丁开山挥手,弓立即全垂指地面。
丁开山朗声道:“白牡丹白姑娘,请你出来。”
长街有风,风来得很急。盈盈从长街那头过来的正是白牡丹,不等号令,一支响箭迅疾射出,白牡丹一声惨叫,立即灰飞湮灭。
丁开山震怒,刚要开口,却见那长街尽头又是一个白牡丹婷婷站着。
响箭声破空,白牡丹一扭身,轻巧躲过。那射箭的鬼伥长臂一伸,五支箭同时压在了弦上,竟如连珠夺玉般一支紧随一支,那白牡丹赫然已被其中一支射中。
长街尽处却有出现了无数白牡丹,还是那日的眉眼,还是那日的琵琶,却似有了万千的分身。
丁开山已自怔住。
那箭手恭恭敬敬行礼道:“我等岁不曾见过主人要找的那位姑娘,却也看地出刚才那两个全是鬼物幻变而成,擅自举动,请主人宽恕。”
丁开山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感激的是那箭手目光如炬才不得那些鬼物趁隙而入,愧疚的是他却还一度疑他。
那些白牡丹越行越近,鬼伥们却不再射箭。
丁开山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停下来了?”
先前说话那伥恭声道:“这些白牡丹里头,有一个绝不是幻变而成,恐怕就是主人要找的那人。弓箭无眼,没有主人的命令,我等绝不敢再妄动。”
丁开山大惊,反映却是极快,即刻高声道:“天魔销魂!快!”
众多白牡丹莺声燕语,或笑或颦,内中却有一个,高举琵琶,素手拨弦。那弦铮然做响,有如金石。那声最初还只是一两个舒缓音节,纤手过处,那些声响竟汇做了那春天的和风,潺潺的流水,明媚的阳光,婉转的鸟鸣。。。那声时高时低,时快时慢。
有如昆山玉碎,有如鸾凤和鸣,又有如芙蓉泣露,有如香兰巧笑......只听得那群白牡丹纷纷还了本原,只听得群伥如痴如醉,只听得丁开山忽而愁肠百结,忽而走马春风。
那白牡丹当风俏立,素手急拨。空气中立即一声接似一声的爆裂声迸发。那些鬼物终于抵受不住,纷纷炸得粉碎。群伥也已瘫软在地,只有丁开山撑着他的大背金刀,勉强支持。
风呼啸着来去,一片片的红叶被卷落下来,白牡丹踏在上面,有很细碎的声响,白牡丹一直向他们走过来,她的琵琶曲却也一直没有停。
第八章 高高孤月照重门
白牡丹裙衫飘扬,举琵琶的手如同白玉,那样子仿佛画中天女.琴音过处,竟是落红成阵,那红的当然不是春花,却是秋叶.远远望去只觉得图幅天然,又有谁想得到,这绝美图画绝美琴音中隐藏的却是杀伐战争,不死不休.
丁开山出手,那一直勉力支撑身字的阔背大刀突然挥出,如闪电如轻雷,一击即中,砍的却并不是人,砍的是那把古色古香的琵琶.琵琶弦应声而断,那消魂夺魄的天魔之音总算停了下来.
白牡丹当风含笑而立,连那发脚处的珠花也没有纹丝的颤动,白牡丹含笑道:“丁将军果然好定力,小女子区区玩笑果然入不了将军法眼.“
“走!“丁开山也不答话,打马冲出,群伥令到步行,跟得着实不慢.
马蹄过处只有漫天烟尘,烟尘中只听得丁开山道:“无论如何,我答应回来救你,你只管自去,丁开山但凡能走能动,一定不会放过众鬼,我保证,绝不会再任你被群鬼欺辱.“
那白牡丹怔怔立在地上,半晌方跺脚道:“好不凡的英雄!却也好愚蠢的傻子!“
只可惜丁开山一众已去得远了,听不见只言半语.
长街的尽头又是长街,这四方的城镇的中心就是张居堂的县衙,那街两边的店铺林立,那些生意人同往常一样殷勤的拉着生意,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镇集并没有任何不同.
丁开山却深知,这条街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危机重重,他实在没有把握能够打赢这场仗,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丁开山还是一马当先,冲陷入长街,横刀立马,威风凛凛.
那弯弓被他的气劲灌得满满,箭已在弦上,一场恶斗刻不容缓.
丁开山松手,响箭射出,那箭俨然一支令箭,所有伥立即挽弓开箭,那箭破空而过,射在地上天上那些铺的门板上,铺天盖地的箭飞速射出,又再落下.原本殷殷的生意人翻身在地,只几个来回便滚至那马下,一刀一个,利落非常.那仅有的数十匹血马全被砍翻在地
那马刚刚倒地,伥中立即有人奔出,张口便咬,那马肉生生被撕扯下来,空气中流动血腥的味道.那鬼伥大嚼血肉,背后却被一刀砍翻,那红叶镇鬼兵砍倒伥,丢了刀自己趴在原来伥的位置,痛饮起那胡屠鲜血化的美味.
这原本枫红似火,景色如画的长街竟又自战场又化做了无间地狱,号叫声,哭喊声,呻吟声汇在渗人的秋风中,丁开山也不紧机伶伶打了两个抖.
丁开山甚至已分不清那纠缠在地上血肉里的一众鬼族,哪些是自己带进来的伥,哪些又是红叶镇诸鬼.
他只知道,这场死战,他已不能退,也绝不会退.
秋风起兮,那大刀已自舞得水泄不通.
这是丁开山有生以来最为惨烈的恶战,鬼哭狼嚎,哀鸿遍野。这繁华的市镇,曾经祥和的长街越发的萧瑟。并没有尸体,一具尸体也没有,红叶镇诸鬼只要沾上紫花草汁液,一定灰飞湮灭。丁开山带来的鬼伥一旦倒下,立即便被分而食之。
只因他们并不是这个循环的产物,他们的血肉灵魂对于诸鬼来说,毕竟聊胜于无。
丁开山只觉得很想吐,他不畏惧,但看见生命如此脆弱,战争却永远那么残酷,他的心有些难受。双方的鬼数都在锐减,最后的结果只怕是同归于尽。
丁开山手里挥砍,眼前却划过自己七岁的孩子的面容,听见他琅琅的读书声,穹苍远处,有鸿雁的叫声,不知道他的妻可收到他的书简?没有人能回答他,长街上只有鬼怪发出的异声,只有白云悠悠。
有女子娇媚的笑声,丁开山看过去,来的正是他的老相识:胭脂水粉铺的三娘子。她一只手不断地向四面八方洒着红粉,满天的红雾中丁开山的伥消失得更多更快,她的另一只手提着的却赫然是他的老妻的发,太白居掌柜手里的却是她的弱子。
丁开山心神俱惊,站定,颤声道:“三娘子,你又在使什么妖术骗人?”
三娘子满面俱是得色,大笑道:“丁开山,我还真是骗你,我们不妨来赌上一赌?”说话间,她和太白居掌柜已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那牙已贴上他的妻和子
“不要!”丁开山心胆俱裂,他不敢赌,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敢去赌。
弱子已经昏昏睡去,妻的面上却安闲如昔,雪白的瓜子脸上满是坚毅的神色。他看得出她在说,你放心,不必以我母子为念。
三娘子又笑道:“丁将军啊丁将军,可怜你竟不知道我们鬼族的第二个法则,难怪会有今日情势。”
鬼族第二大法则:绝不能在任何鬼族面前提到甚至想到自己亲人,只因你冥冥中的思念亲人能够接收到,但他接收的同时,如果有鬼物截取了你的思想就会被鬼物轻易抓去。即使那鬼物远隔千里。
丁开山只若未闻,只痴痴看和妻秀丽的脸庞。身为皇族的她自从到了他家不但恪守本分,更是极尽辛劳,相夫教子。而她就连此刻也没有让他失望。
妻缓缓抬头,对着他一笑,复环视群鬼,朗声道:“圣天子百灵呵护,我虽不能有父皇众神庇护之功,但我堂堂皇室公主焉能受制与你们这些魑魅魉魍......开山,但愿天上地下永能追随。”
话音刚路,那唇边立即涌出嫣红的血水,她竟也咬舌自尽。丁开山失声道:“洛洛......”,眼泪却已不受控制的流出。
“轰”群鬼猛然四散,只因鬼族绝没有泪,而鬼一旦有了泪,有了感情,传说中就是鬼族灭亡的时刻。没有人见过,但所有的鬼都畏惧 三娘子陡然放开丁妻尸体,尖声道:“丁开山,你凭什么给自己定义为正义?凭什么来裁决我们这些人的存亡?”
丁开山缓缓站起,眼神里的坚决更盛,丁开山缓缓道:“我同你们一样是这流毒的贻害,我总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经历过生与死后,我更加不愿意自己成为这食物链条的一端......”
不等丁开山说完,三娘子大笑截断,那声尖利如獠叫鬼哭那声更似包含着许多的悲愤无奈:“丁开山,你不妨去要求猫不再捕吃老鼠,你不妨去要求猛虎从此只吃草。何况草木何尝又不是生命?我们当然没有你伟大,我们只不过想维持自己的“鬼生涯”,我们红叶镇上下一千三百口又有谁同情过我们?每到月圆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又怎么向外人道?如果你还能活下去,丁将军,你一定有机会体验的,我保证。不知道到时你还能谈什么愿望,要求什么良心么?”
丁开山眉间的悲悯更重,大刀已在手。风云涌动,一常更为激烈的恶战只在顷刻之中。不管怎么说,丁开山的决心绝不会动摇,他不要这祸害再延续下去。
群鬼为他的气势所折,忍不住又退了两步。
此刻,太白居掌柜手中提着的丁小山竟已悠悠醒转。乌溜溜的大眼睛转过来转过去,刚转到他娘亲身上,猛然喊出:“娘!”
脆生生的童音勾起丁开山无限回忆。身为人父却因为常年镇守边关,守着妻儿得享天伦的时刻从儿子出生到现在竟不足一个月。而现在,他和儿子是重聚,却也是死别。已是鬼族的他同儿子早已天人永隔,人鬼殊途。而现在,他多想再亲亲他的小脸蛋,他多想再抱抱他柔软的小身体,但儿子却被那群鬼物,用做盾牌挡在身前。
丁开山不敢动,他怕他一动,下一刻他儿子就会血肉支离。丁开山那常年握刀的手也忍不住有些颤抖。
“兀那鬼物,胆敢放肆!”雷霆暴吼中,一个人影快如闪电,迅疾如大鸟般从空中扑下。
三娘子一伸手,已夺过太白居掌柜手里握着的丁小山的头发,提向来人掌力。
丁开山失声道:“不要!”此刻他已看清,来的正是胡屠,一身僧袍红得似血,那怒目却又似最蓝的琉璃。
眼见着胡屠的大袖就要拂上丁小山的身子。那丁小山忽闪的大眼睛没有一丝惧怕。小身体上写满的是同他父亲母亲一样的坚毅勇敢。
突然,平地飞起曲声,那曲声竟是高拔入云,原本紧握着丁小山发的三娘子不由得心神一荡,不觉松了手。
一个身形来得极快,白影飘飘,丁小山已入了来人怀里。那人手却并未停,还是不住的转轴拨弦。白牡丹袍袖一挽,那曲赫然又高了两个音阶。
胡屠的大袖已罩向了群鬼:“杀!”三娘子首当其冲,群鬼纷纷退避,她的身子被抛起,象只断了线的纸鹞,飞出极远,在尽头处霍然消失。胡屠的僧袍上竟已浸满了紫花草的汁液。
胡屠朗声道:“丁将军,所有的紫花草已被胡某铲得干干净净!”
丁开山大惊,失声道:“大师就不怕这红叶镇群鬼外逃,为祸人间么?”
胡屠手上动作不停,一袖又击飞两个疫鬼,急道:“将军放心!我夫妇原想一走了之,但念及将军高义,所以回来助你。”
丁开山手中金刀不由得一滞,忍不住问道:“大和尚也有夫人么?不知道尊夫人是哪一位?”
白牡丹手上琵琶弹得更急,群鬼已有人撑不住倒卧在地,即刻消失。那白牡丹却还兀自有空娇笑道:“我就是大和尚的老婆,大和尚也就是我的老公”
丁开山怔住,白牡丹笑道:“小女子受困红叶镇三年,无时无刻不渴望自由。但紫花草阻路,群鬼不容,总算后来老天见怜,让我遇上他......”
胡屠杀得兴起,太白居掌柜被他抱住,竟用那光头撞去。群鬼见势不妙,有的已乘机溜走。
丁开山大急,胡屠接口道:“原本为她我想直接铲光所有紫花草,但是一则群鬼万万容不得我夫妻再则我夫妻也深恨群鬼,绝不愿放此流毒去到人间祸害更多的人,所有也惟有等着。苍天总算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等到了将军你。”
丁开山金刀挥出,群伥搭弓射箭,战况越烈。先前本已逃散的鬼众竟已有一大半原路折回。原来四围的紫花草确已被拔光,胡屠却用自己的血对水煮了一大锅浓浓的汁液,除了群伥守着的来路,红叶镇方圆都是这功效更著的药水。
丁开山问道:“白牡丹岂非也是鬼疫的带源者?她......她又怎能出去?”
胡屠缓缓望向白牡丹,眼中居然是一片深情。胡屠轻叹:“将军放心,疫鬼每逢月圆,必须饱饮人血,怎么饮倒是不相关。胡某昔年得遇异人,这造血功能却是常人的四-五倍。一个月要不放那么两回的血倒难受。”(作者注:汗,现在倒不太怕鬼疫传染咯,建议鬼鬼直接去医院血库。哈哈玩笑的说。)
琵琶曲转而低回跌宕,若柔情万种,又若情根深种,似春江拍岸,却也似春风入怀。闻者莫不觉胸中一荡,情不能已。白牡丹悠悠叹道:“这三年来,我也不知喝了他......他多少血,贱妾此身此心早已尽属于他。”
丁开山忍不住轻轻一叹,复又问道:“那你又做什么吸胡不归的血,使他永堕鬼道?”
白牡丹微笑道:“当日情形无奈,小凤仙就在左近,其实也不过是场戏。胡不归实实在在还是人,只不过为贱妾琴声所控,此刻早已醒转,只怕去得远了。”
群鬼已寥寥只剩几个,白牡丹怀里的丁小山突然发声道:“爹,我要回家,我们和娘一起回家好不好?”
白牡丹轻笑,弦一转,春山鸟鸣,百花齐放,只数声丁小山已然沉沉睡去。
残阳如血,如血的残阳照在人的身上,无限肃杀。这一场战争直从清晨打到黄昏,又从黄昏打到清晨。而现在却已又是黄昏。
夕阳无限好,可惜近黄昏。这一场战斗虽然激烈,却无论如何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每一个坚持正义的人都同丁开山一样相信:浩然天地,正气长存。现实也因为这种信念以及秉承这种信念的人,才会渊源流长,才会生生不息。
还是长街,昔日为祸红叶镇的鬼患已然消弭。夕阳中的古镇宁静而美好,长街上只剩得丁开山一个人。
群鬼已被消灭,群伥也是伤亡惨重,胡屠和白牡丹千里护送丁小山回京城。而丁开山自己呢?他又有新的战斗即将开始。
这一次他的敌人却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一群奇异的蚊子。而他唯一能够对付这些蚊子的只有那把涂抹了紫花草汁液的大背金刀。
他能不能成功?他的命运又如何呢?没有人知道。只不过身为疫源的他已经永远走不出这四围在他的要求下洒上了紫花草汁液的古镇。
有人传说,很多个月以后的某一天,红叶镇一夜间烧成了白地。
皇城,到处是画栋雕梁到处是歌舞升平。战争始终会有,将军始终会有人来做,又有谁还记得昔时的故人呢?
年轻的皇帝在意的是他的江山是不是稳如铁桶,他的臣子是不是忠肝义胆。至于到底由谁来做,是很细枝末节的事情。
未央宫前,宫灯高掌,舞娘正作舞胡旋:那身型翻飞如蝶,那舞衣却灿如朝霞。皇帝和他的妃子正饮宴欢游,并没有谁注意到那华丽的宫灯上停了一只小小的蚊子。即使注意到又怎么样呢?不过是责罚宫娥的不力,又有谁会留心到蚊影投射在壁上,那小小的翅翼赫然竟是绿色,那样浓得化不开的绿色。
宫殿里会不会有新的故事?会不会有另一个丁开山来消弭祸患?我们不得而知,这个故事却已到了结束的时候。
人世间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悲欢离合,有邪恶,也有正义。这个故事讲的其实是一种精神,是大丈夫有所必为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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