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心劫》※★※--作者: 萧逐 ※★※
缘起那时候所有的故事
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
涉江而过芙蓉千朵
诗也简单心也简单
——(台)席慕蓉《历史博物馆》
狐,“千年白,万年黑”。
就是说,狐类修行千年以上者,会褪去黄色皮毛转为白色,万年者则更会变为黑色。
小翠虽不算法力多么高强,但好歹也是一只千年白狐啦。虽说“生不逢时”,处身于人类高度文明的二十一世纪,限于环境很多惊世骇俗的法术都不宜施展,更别说演绎什么动人的传奇故事,但——基本上,她过得还是挺舒心的啦!
比起族中那些个几百年法力的黄毛小狐,她不仅仗着白色皮毛摇身一“变”,成为人类喜爱的宠物犬(不必硬撑着耗费法力变成人形),而且饲主还是东南亚一带赫赫有名的巨商豪富王家……每天可以悠闲地晒日光浴,吃精致的餐点,连洗澡都有专用浴室……
这可是令那些黄毛小狐羡慕不已的待遇啊!
只是——
只是——只是!
只是惟一美中不足的一点,就是讨厌的王元丰!
“为什么?”一提到这点,小翠就忍不住泪水涟涟。
是啊,为什么呢?
集天地灵秀之气而生的狐,本就是野生动物中最为优雅、美丽的:何况她身为千年白狐,千载来吸收日月精华修成的法力和累积的智慧,当然会令她人见人爱!
王家老老小小,上至王老太爷,下至管家李妈的小孙儿,谁不疼她宠她如珍如宝?!
老的见了她必给点心,小的见了她也送上“口水淋漓”的香吻一个……这种横扫千军没人挡的个人魅力,偏偏一遇见他就变了样!
这个讨——厌——的——王——元——丰!
王家祖上只是平常的小康人家,到了王太常的父亲开始经商,渐渐薄有资产。及至出了二子王太常,读书不成,辍学后专攻电脑设计,机缘巧合加上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好死不死就发达啦!总揽东南亚的游戏市场和方兴未艾的动画市场,在电脑界呼风唤雨,成了显赫一时的大人物。
只是,可能就是所谓的“福祸相依”吧,这么豪富的人家,竟偏是人丁单薄!王太常兄弟三人,大哥早逝,三弟也缠绵病榻,一直没有结婚。王太常也是盼到三十三岁,才生下一个儿子,就是王元丰。
人们常说中年得子容易得病儿,王元丰却是个异数——IQ高达180,天资聪慧无比,再配上俊秀的容貌,178CM的身高(尚在发育期,还大有发展余地)及发达的运动神经,天啊,简直就是那种完美到没有一丝缺陷的天才少年!
刚刚十六岁,却据说已经自修完了全部大学计算机系的课程,要不是这里已废除了跳级制度,那他早用不着上高中而是大学毕业了!
而且,最令人称道的一点,并不是这些,而是,那张天使面孔和足金家世下,是堪与之匹配的一颗天使之心!
就是啊,一般来说,拥有这么优越的先天条件而生下的天才,理所当然会在态度或个性上有那么一两点令人憎恶之处吧。但,王元丰没有!
他英俊潇洒,温文儒雅,风度翩翩,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虽然仅仅只是十六岁而已,但,可以预知的是,十年后拜倒在他西装裤——不,该说是倾倒在他西装裤下的女子,不知会有多少呢!
一提到这个,从管家李妈到女佣阿香、阿梅,无不以手帕拭泪,叹道:“将来不知谁有好福气,能把咱们小少爷娶回——不,是嫁给咱们小少爷啊!”
在这种众望所归,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之下,小翠只想独自奔到陡峭高崖之上,遥望明月高嗥一声(她或许也有狼的血统?),揭穿他的真面目,“你们都被他骗了!他——根本就是魔鬼!”
对!王元丰根本就是个披着天使外衣的魔鬼!
关于这一点,再也没有人比小翠这个深受切肤之痛的受害者了解得更清楚了……
例证一:
当她正惬意地依偎在王太太臂弯中柔顺撒娇时,王元丰顶着一张天使面孔和阳光笑容出现了,向母亲彬彬有礼地问候之后,他脚步轻快地移向母亲身畔,“妈妈,翠西亚好乖啊!”
王太太含笑颔首,小翠也偎依得更紧,就在这时——
王元丰柔情万分地伸出手,抚向小翠雪白的毛皮,嘴里还笑吟吟地说着:“真可爱!”
“呀——”
小翠惊恐地跃起,慌乱之下差点骂出声来,好在及时醒悟,赶紧收声,从王太太臂弯中跳下逃生去也!
“翠西亚,你怎么啦?”王太太不解地看着宝贝宠物狂奔而去。
“哦,我看到翠西亚脖颈的毛里好像有跳蚤,大概被叮到了吧。”王元丰拍拍手上的毛,淡淡地说。
“哎呀,那该给她洗澡啦。”王太太放下心来。
呸!诬陷我!谁身上有跳蚤呀!
“根本,根本就是你在人家脖子上拔下了一撮毛啦!”躲在浓密的树冠后,小翠抹着眼泪,恨恨地咒骂他。
例证二: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尤其后花园游泳池畔,空气清新湿润,小翠懒洋洋地卧在池边小憩,顺便盘算着晚上的点心——
脖颈一痛,她被一只手凌空拎了起来。睁眼一看,不出所料,是讨厌的王元丰。
看着那张笑容可掬的脸庞近在眼前,不知为什么,这样温暖和煦的四月天,小翠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好像荡秋千般,王元丰拎着她的脖颈皮毛晃悠来晃悠去,摇到小翠头晕眼花之际,忽觉颈上力道一轻,正庆幸自己脱离了恶魔的掌控,得以自由——雪白的小身子已呈抛物线形划了条优美的弧线,“扑通”一声落进了碧绿的池水!
猝不及防,“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呛得鼻子喉咙酸水直冒,使劲扑腾着短小的四肢,好不容易才在水面上冒出了头。
透过湿漉漉的视线,发现王太太和李妈他们不知何时已循声赶来,眼眶一湿,小翠正欲扑进主人怀中诉苦,同一双大手又拎起她的颈皮,把她提离了池水。
死死瞪着眼前这个恶魔骗死人不偿命的笑脸,小翠纵使身在空中也不合作地抖着身子,企图让这个始作俑者——哪怕溅到一点“老娘的洗澡水”……换来的是王元丰带着轻笑的惋叹:“可怜的小东西,你吓坏了吧?”
随即就见他若无其事地转身,“妈,翠西亚不小心掉进了游泳池,幸好我及时赶到救了她。不过,要麻烦李妈帮她重新洗个澡,再把毛吹干才好。”
不待王太太答话,李妈已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好,我这就去。真是多亏了少爷!翠西亚,以后,看你还敢调皮了!”
水珠还在顺着湿透了的长毛往下淌,池畔干爽的地面已溅了一大滩水。被悬提在恶魔手中,小翠只觉得身上不寒而栗……
“ 哥?”慵懒地倚在落地柜的壁角,眼见四下无人,小翠闷闷地开了口。“ 哥?你睡着了吗?”
刚刚午后一点钟左右,王家从主人到佣仆,有事的出门了,没事的也都在午睡。偌大的起居室里,空荡荡的,除了小翠外,一个人也——不,该说是即使算上小翠,也一个人都没有……小翠是狐(或说是犬?) 不是人嘛!
明明是午后阳光正盛的时候,窗户大开的房间却笼罩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氛。偶尔掠过的一些微风吹得长及拖地的古典派宫廷式窗帘沙沙作响,也使穿窗而入的阳光在墙壁上投下斑驳不一的碎金光斑,令室内的光线忽明忽暗,更增诡异之感。
室内的家具很普通,富贵人家常见的中式红漆木靠椅和配套的茶几。只是对面并未放置电视柜,反而用同色配套的书桌和书架取代了惯用的位置。靠着墙角,还摆放着同样是红漆木制的高低柜。
那萦绕在整个房间中的阴冷之气,正是从柜上的一只玉瓶散发出来的。
乍一看去,这玉瓶也并非十分特别,富豪之家,谁不装饰一些古董玉器?单只这房间的书桌上,那尊翠锈鲜明的三足铜鼎,那具形如蝉腹的砚台,已是相当名贵的宝物了。
只是,这玉瓶——
玉多半色泽呈青碧色,愈上品愈是颜色澄净,若是能色如晴空一抹的翠色,那当然是极品上品无愧。
怪的是,这玉瓶着色并不匀净,瓶腹处甚至还有明显的瑕疵,瞧上去极不起眼,看来倒似是古物中的下品。偏偏主人却极为慎重的,将它独自安放在柜顶,不与其他古董珍品为伍。
“呵……”
并没听见声音,但那抹淡淡的轻笑却奇异地传入小翠的脑中——对,她并非听见了,而是知道了……
“又怎么了?”这个发出讯息的主人带着微微的宠溺, 仿若是含笑发话,“跑来这里扰人清梦?”
小翠嘀咕了一声,几不可闻,忽地跃起蹿上了高低柜顶,靠着壁角舒舒服服地躺好,才嘟着嘴开口:“ 哥你还睡啊?在这个鬼瓶里睡了一千多年了,再睡连神仙都会闷死!人家是怕你无聊才来陪你说话的呢。”
瓶中人——或者就依小翠叫他 吧,淡淡一笑,叹道:“就是啊,困在里面一千年了,我不睡还能做什么呢?倒是你,小小年纪,又在烦恼什么?”
“喂!”小翠有些不平起来, 作势伸出前爪要去掏那只玉瓶, 伸到半途却又顾忌起来, 收回了爪子,“你不要倚老卖老好不好? 没错,跟 哥你一比,我千年的道行根本不够看,但,我好歹也是白狐了耶,族里多少人要恭恭敬敬称我一声前辈……不要再说我小小年纪成不成?!”
低低叹息一声,却并不和她争辩,仍是好整以暇地从容发言:“好吧,白狐大人,你今日何事探访?”
小翠吐了吐舌,“大事是没有,小事嘛——还不是那个王元丰,昨天又欺负我!我生活在这么一个受尽欺凌,饱尝辛酸,苦不堪言,暗无天日的家庭中,满腹苦水无人倾诉,只好来找 哥你!”为配合语言内容, 她伸出前爪揉揉眼, 肩头也象征性地耸动了几下, 以示自己“泪眼盈盈”的可怜相。
“又是王元丰呀?” 并不意外听到这名字,事实上,要不是因他身在瓶中, 很可能小翠就会亲眼目睹他哑然失笑的面容,“堂堂白狐竟怕了一个小小人类?”
“哎!”小翠不服气地反唇相讥,“不是 哥你教导我狐仙不能用法术对付普通人类的吗?”
“这一条你可真听话!”这句话滚到了唇边, 笑了笑并未吐出口,只是沉默不语。
“可恶!”她继续抱怨,“偏偏王家是我这一百年来住得最舒服的一家,尤其饭菜合胃口极了, 要不我早就别寻生路了!”
无语,仍是沉默以对。小白狐虽然嘴叫得响,但无疑,她是为了他而留下的。在自然力量已渐渐消散的今天,在人类早已渐渐遗忘信仰的现代,一只被困在锁妖瓶中千年之久的万年黑狐,只怕比那些被锁在动物园里的普通狐类的处境还要糟糕。但,数年前,他俩意外相遇开始,小白狐就毅然决定留在他身边,守护已日渐油尽灯枯的他……
而他,也因为某种理由,还不能离开王家……
“呸,王元丰这小子,真是怪胎一只!”小翠仍在絮絮叨叨地抱怨,“想我千年道行, 吸收日月精华, 仙姿美态谁不喜爱? 不是自夸,即使去参加‘可爱狗BOBY’大赛我也有自信夺魁!只有这小子,找着法儿整治我!我猜他一定有人格缺陷,心理变态!可恨,像我这样的美少女……”
整理了一番心绪, 自冥想中回神,振作精神打趣道:“依我看,是你修行不够吧?”
“呃?”被打断说话, 小翠微微一愣,“怎么? 我的内丹已有千年道行……”
“千年功力啊,是没错……” 慢腾腾地说,带着促狭的笑意,“但媚力呢?你的媚珠怕只有米粒大小吧?”
“喂!”小翠禁不住激将, 猛地张口,“谁说的? 我可没忘记我们狐狸精的天职——骗男人嘛,好歹也虚应应景,我才没忽视媚力的修行!看!”
她得意地自口中吐出了媚珠,如鸡蛋大小的莹白色珠,悬浮在半空中,幽幽地发着光……
等了半晌,却听不到 的回话,只有那阵阵压抑的闷笑。
她大惊,瞪着鸡蛋大小的媚珠,恍然醒悟:“天哪!我、我要怎么吞回去?!”
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好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开怀地大笑过了,自从,千年前的那一日之后……
谢谢你,小翠!他在心底默念。
学生小事
从容地走到桌前坐下,王元丰还来不及开口,屋主人——魏明兰早已忙不迭地吩咐了随侍一旁的管家:“给王同学上一杯咖啡。”王元丰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毫不意外地观察到其余同学面前摆放的都是果汁汽酒一类的运动饮料。但他并未因此发表意见,反倒是在咖啡端上来之后,姿势优雅地添加了奶精和糖,缓缓地用小勺搅匀那褐色的液体。
一旁的同学,也同是学生会成员的大众,几乎是怀着敬慕的眼光注视着他完成这本是极寻常的一切。
“不愧是元丰同学!多有气质啊!”女生们陶醉着。
“可恶!明明和我们一样只有十多岁,为什么他做起来那么自然?”男生们嫉妒着却也羡慕着。本来只是王元丰所就读的私立高中——新日高中一次例行的学生会,只是副会长魏明兰一时兴起(天晓得?), 就变成了在她家聚会的一个下午茶会。
新日高中是一所贵族学校,学生会成员也大半出身豪富。魏明兰也不例外,父母是某名牌服装总代理,辖下有十余所大型超市和百货公司,自然,请十来个同学在自家客厅小聚,算不上什么难事。
并未讨论什么事项,学生会成员们已热烈地聊起天来,早把来此的目的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家境富裕是一回事,这群十来岁的少男少女们,热衷谈论的对象与普通高中生没什么区别,不外乎影视明星、体育娱乐什么的。
身为刚加入学生会一员的高一新生,王元丰虽对这种情形略有不耐,但碍于立场并不能说什么样,只得置身事外般地四下打量着客厅的摆设。
也许是东南亚设计市场刚刚兴起不久吧,几乎所有家居装潢都大同小异,没什么特色。对于他们这种有点小钱的人家更是如此。
吊柜流行就打吊柜,电视墙热门就做电视墙,更别提壁灯落地灯吸顶灯了。去惯了同类摆设的人家,王元丰心想,大概连浴室厕所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吧。
目光并无特定目的地在室内逡巡,他的手也无意识地轻轻搅动着那杯纵使加了糖也极为苦涩的饮品,低微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大家都认为他该喜欢喝这鬼玩意不可?
杂在人群中高声畅谈的魏明兰无意中侧脸一瞟,注意到白马王子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捂住了嘴巴——糟糕!让元丰同学看到我笑得这么夸张,淑女形象……
要怎样才能挽回?
她焦急地思索着。
像我们谈的这些花边新闻、小道消息,多么低俗啊,元丰同学说不定早就无聊透顶了,只是涵养好才……
她灵机一动,“大家到琴房来好不好?是我爸去年底才买给我的钢琴,利用寒假练了一下,大家不要见笑!”
少年们轰然叫好,一起涌进了琴房。
见他们早已淡忘来此的目的,王元丰也懒得提醒。随他吧!
“弹什么曲子?”
围绕这个话题,大家已展开了讨论。
“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怎么样?”
“或者,安在旭的《FOREVER》?”
“去去去,崇洋媚外的家伙!还是来一曲F4的《流星花园》主题曲吧。”
几乎无一例外,大家把选择范围定在了流行歌曲辖类。偏是王元丰前脚刚跨进门,大伙的议论声在一瞬间都自动消音,眼睁睁地瞧着他,接着便一个个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闭口不语。
“我,我来弹一曲门德尔松的《G小调威尼斯船歌》!”魏明兰深吸一口气。就是,为了在元丰同学面前演奏,她练习这支名曲花了整整一个寒假,紧张什么!
——只有这种高雅的古典乐曲,才配得上元丰同学的品味啊!
在少女勉强称得上熟练的“优雅”琴声中,王元丰无奈地打了个哈欠。所幸,并未给他人发现。哎!否则会让别人失望的!
王元丰掩住口,在心底想。
默默地走过通往王家宅院的林阴道,虞凝芷不动声色地挥手拂开飘散在空气中的无形黑影。
已近黄昏,日光已削弱了它驱散阴邪的威力:而在这人烟较为稀少,远离市区的独门独户的通道,有如此之多的灵魂出现,并不十分令她意外。
在这个自然力量正逐渐死去的时代,在天地秩序逐渐崩溃的今天,大气逐渐混浊,低等妖灵也徘徊世间,留恋不去。惟一过得心安理得的,大约只有那对一切都懵懂无知的人类了吧。
她冷冷一笑,看向身前领先半步为自己引路的辛威——一个自命风雅的公子哥儿。他正不时回头向虞凝芷攀谈,全不知道自己肩上就坐着一个小黑影……
“对,这就是我在电话中提到的虞小姐。”
进得王家大门,分宾主坐下,喝茶寒暄之后,由辛威进入正题,先给买卖双方介绍情况。
王太常照例握手问好,目光却不由得停在眼前的年轻女郎脸上。
以一个古董美术商而言,虞凝芷未免太年轻,也太——美丽了!
形状姣好的瓜子脸,不描自秀的新月眉,饱满圆润的红唇……她竟是一个少见的古典美女!尤其那双顾盼自若、巧笑嫣然的秋水明眸,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强烈魅力。
只是,他看不出她的年纪!
纵然她一派绮年玉貌、青春靓丽的外表,但仅从她樱唇边噙着的那缕既温婉可亲又冷淡疏离的微笑,她明眸中透出的那种既天真单纯又睿智练达的神情……这是经历了多少世事历练才得来的沧桑与智慧?
王太常即刻知道,决不该看轻了眼前这位年纪差堪可做自己女儿的年轻女郎!
“虞小姐,对我家那只玉瓶——有兴趣?”客套了一番后, 王太常迟疑着开了口。
虞凝芷淡淡一笑,“可否让我先见识一下它?”
王太常点头应诺,三人遂起身来到了院子最边角的起居室。
眼睛中首先映进的,是笼罩在那斑驳的玉瓶四周的那圈淡淡的绿色光晕——并非玉的翠色反光,而是近似惨碧色的灵体光华……
虞凝芷深吸一口气,缓缓举步走进了房间。
王太常则早在门畔立住脚,凝立不动。辛威倒是想随着美女一起进房见识珍奇古物的,偏是一进门就感到了四周空气中凛人的阴冷气息,浑身一阵毛骨悚然,他不由自主停了脚。
这个房间历来没什么人打扰,小翠也偏好躺在这儿睡大头觉。只是,条件反射般,她睁开了眼。本来就是近黄昏了,快到晚餐时间,她的生物钟自动叫饿,令她醒来无可厚非。只是——
眼前这女人,不,女狐是谁?
她睁开眼,炯炯地盯着越行越近的虞凝芷,警惕地竖起了身上的白毛,一副备战的模样。
可惜,虞凝芷看的不是她;或者说,虞凝芷根本没有看见她!
虞凝芷的眼中,只有那只玉瓶而已!
她美丽明彻的眼眸专注地注视着它,散发出炽热的光芒……
——找了你好久好久,好久好久……终于找到你了!
她满眼迷醉,幽幽叹息。
已近一千年了啊!这漫长的追寻,终告结束……
她着迷地伸出手去,抚上了那尊玉瓶。
——几乎在同一瞬间,王太常和小翠都在心底惊叫出声。
王太常惊的是,这尊玉瓶四周空气阴冷,诡异莫名,胆小一点的人根本连接近都不敢,而摸了它的人更会连做几个月的噩梦,但这个年轻女子——
小翠则更加震惊莫名。
以她千年道行,白狐之身,只要接触此瓶顿觉手中如触火炭,炽烫难耐,而这个初来乍到的女狐能轻轻抚摸瓶身……保守估计,即使她不是黑狐也道行相去不远!
——那么,她此来,难道是要对 哥……不利?!
“ ,是你吗?你还在吗?”
虞凝芷并不见嘴唇翕动,但清冷悠然的语声悄然映入 的耳中——确切地说,该是心中?
……他,早已没有耳,也没有躯体了啊。
“传心术!”小翠竦然一惊, 偏又无能为力, 房间门口有人在, 她身为“宠物狗”不能做出任何不合宜的举止!
“呵……”悠然长叹之后, 也发出了讯息,“是你,凝芷,你还是找来了。”
“对。”虞凝芷淡然颔首,“找了将近一千年, 我还是找到你了。”
“……” 沉默了半晌,“如你所见,我已是这等情形,你无能为力的。回去吧!”
虞凝芷缓缓摇了摇头,“不,我至少——能把你和这瓶,带回灵山。”
“灵山仙径已消失了六百年,你如何回灵山?” 反问。
闻言,虞凝芷颇为意外,终于侧头看见了柜子上的小翠,稍加思索便明白这千年以内的消息是小白狐告知他的。
小翠倒是一见她扭头过来便摆出一副“要打架我奉陪”的模样。
虞凝芷淡淡一哂,不和她一般见识,“ ,你的固执会害死你。”
“无妨。” 仿佛淡淡一笑,“你不是正喜欢我这点吗?”
虞凝芷俏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少女时代的回忆悄然浮上心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望望小翠,微皱了眉,“这小白狐是谁?”
小翠闻言翻了翻眼,黑狐们都喜欢倚老卖老吗?
回避了问题。“你已经见到我了,回去吧。”
“见?”虞凝芷挑了挑秀眉, 反驳他,“怎能算见? 灵狐一族最惊世骇俗的天才 ,如今就龟缩在这只破瓶里,我见到什么了?!”
“多说无益,你回去吧!” 似乎不愿多谈。
“……我不要。”虞凝芷咬紧了唇,“我要带你一起走!”
“可以。” 很快地接了话,“带我的尸体, 不, 连尸体也没有, 只能说, 带我魂魄的碎片一起走!”
虞凝芷沉默下来。
这并非威胁,而是决心。
“……我明白了。”她调转头,走出了房间,再未留恋回顾一眼。
“虞小姐,这是你在寻找的那只古瓶吗?”回客厅的路上, 辛威战战兢兢地问, 潜意识里, 他觉得那只瓶很可怕。
“……是的。”虞凝芷点点头,“宋代的九转玉瓶, 又称……”她把句子的下半截咽了下去。
又称“锁妖瓶”,她在心底补充。
“我找它找了很久。”她调转了话题。
“那么,”王太常深深地凝视着她,“虞小姐是……”
她深吸一口气:“我……”
“哪个混账说要卖的?!”一声断喝打断了两人的对答。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儿出现在客厅门口,皱纹密布的脸上因愤怒而气得通红,浑身还在微微颤抖。
“爷爷!”王太常抢上前去, 搀扶住了老人。
辛威在一旁目瞪口呆,天哪!王太常的爷爷……王太常怕已将近五十岁了,他的爷爷……岂不有百岁高龄?还这样中气十足……
“不能卖!九转祈福瓶是我王家的传家之宝,祖上传下的,主掌福运,绝对不卖!”老头儿还在激动地大吼。
王太常搀着他,心中万般无奈。
只有老一辈的人才信什么镇宅之宝,驱邪之物,他可是二十一世纪最新最先进产业——电子科技业的领头人啊,怎么会相信家族福运全系于一个区区死物之上……何况,那只瓶,又诡异得可怕!
好容易找到一个敢于买下它的买主,却……
他侧头望了望虞凝芷,明白这桩买卖算是泡汤了。
“祈福瓶?”
听到这个称呼,虞凝芷真是想大笑出声。也对,对人类而言,镇邪收妖的法宝,当然会带来福气……
“王老爷爷,”虞凝芷含笑点头, “知道您的心意,我不会抢走您心爱之物的。这个买卖,就算了。请你们好好保存它!”
她欠首为礼,巧笑嫣然,委婉拒绝了主人的挽留,告辞出门。
惊变
想就在不远处当日年轻的你曾经有过多么光耀的眼神
在千万人的欢呼声中
曾经怎样坚定地一步步走来
立志要向这个世界
攫取一切
——(台)席慕蓉《昏迷》
微黄的阳光斜映在窗纱上,也勾出了墙畔树丛斑驳的投影轮廓。微微颤动的影与初春里特有的木叶清香,组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氛围。
小翠悄悄避开王家人,溜进了偏僻的起居室。
远远地,由下向上望去,那只玉瓶孤伶伶地立在柜面上,显得极小极暗。黄昏里昏暗的光线也似乎感染了它的凄清情调,在室内造出好大一片阴影来。
沉默了良久,小翠终于开口问话:“ 哥,今天那个女狐,是……”
“是我的旧识,虞凝芷。” 淡淡地回答。
等了半晌,不见他继续往下说,小翠忍不住又问:“是你千年以前的……朋友?”她中途踌躇了一下,终采用了“朋友”这个宽泛的称呼。
长叹一声:“对,是我——未被困入玉瓶之前的朋友。”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房间里的气氛显得愈加沉闷起来。
小翠心中满腹疑团,偏偏一个也问不出口,欲言又止。
她是谁?你们在哪里相识?她之与你,又有何种关系?你因为什么离开她,乃至——被因“锁妖瓶”?
千万个疑问涌上喉头,小翠几乎就要将之问出口,但一念及 一直以来的郁郁寡欢,终还是将之按捺下去。
“……她很漂亮啊。”思索了一会儿,小翠用极度没营养的话试图打破僵局,“法力好像也挺高深的。她也是黑狐吗?”
淡淡地否认:“仍未算……只是也快了!她已修行了九千余年,如能越过天劫,便能跃身黑狐之列。”
“九千多年……”小翠轻轻感叹,“难怪她能手触瓶身却若无其事!”
不知为何, 忽然沉默下来。小翠甚至感觉到瓶周那圈灵气的颜色也变深了。她有些忐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要知道,她已竭力避免去提及一些关于 哥过去的敏感话题了啊!
过了好一会儿,终还是 打破了沉闷,“要小心!”
“啊?”小翠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些天,你要小心天劫!” 冷静地吐字。
“什么?!”小翠吃惊地叫出声来。
宇宙穹苍,浩瀚无穷,但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灵狐一族历来资质远胜凡人,修为到了一定地步的,更是超越了一般的生理循环,寿命可长达数百年,乃至千万年。
但,几千及至上万寿命,到底是逆天行事。因此,作为万物主宰的上天便会在一定时机,降下天劫诛杀那逆天之物。天劫降临,可称是灵狐们最恐怖的浩劫,伴随霹雳电光的天雷夹天地之威,从天而降,即使被余光扫到也足以重伤。
只是——
“灵狐会遭遇天劫,多半是在毛色蜕变之际,而我修成白狐时,已经成功地避过了小天雷啊!”小翠不解地嚷道。
那么恐怖的经历,她可不想再遇上第二次!想想看,她还只是千年道行修成白狐而已耶,上天丢来考验她的,只不过是小天雷;但电闪雷鸣已吓得她魂飞魄散……
“是啊。” 倒是理所当然地解释,“正因为你躲过了小天雷,老天算是被暂时骗了过去;除非你修为上升至万年,灵气再度外泄,才不会再遇上天劫。”
“那你干吗还要我小心?”不待他说完,小翠忙抢着问。
轻叹一声:“因为凝芷……”
“啥?”小翠急得跳了起来,“那个女狐干我啥事?”
“凝芷修为已近万年,灵气已有少量外泄。” 不紧不慢,镇定地述说原委,“而你又是千年之劫刚过未久,灵气未全然散尽……”
“明明已过了两百年,怎么会不久?”
不理小翠的抗议,他径自向下说,“两部分灵气交汇在一起,终于引发老天的察觉,将会降下天劫!”
“而且,”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还是大天雷!”
小翠木愣愣站在原地,仿佛头上已经丢下了一枚天雷,花容失色,连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 的话语中透着怜悯,“你好自为之吧!”
过了好半天,小翠才结结巴巴地挤出话来:“不、不会吧?”
淡然一笑,答案尽在不言中:“对了!受波及的也包括凝芷。不过她已有相当修为,应该已有接天雷的觉悟跟实力了吧。”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嘲笑小翠,“毕竟,她不管是内丹还是媚珠,都要比你大多了!”
小翠跳了起来,作势要打碎玉瓶,却又不敢碰到瓶身,毛绒绒的小爪子一伸一缩,可笑极了。
于是,本来阴沉森冷的室内,便充满了 的大笑和小翠的嗔叫不依声……仿佛,变得温暖明亮起来了……
要说有不怕天劫的灵狐,那是不可能的。
小翠如此,虞凝芷当然也一样。
千辛万苦查到九转玉瓶在王家,虞凝芷以近万年的修为,不难察觉那处有一只白狐的气场。而自己天劫将近,一言一行本该十分慎重,一切可能触发天劫的契机都该远远避开……
但,这次不行,惟独这次不行……
辗转了多少岁月啊,追寻了多少季节啊!为了寻找 ,她自千年前就化身人类女子,并从事玉器交易,一心一意要寻觅他的足迹。一次次的欣喜,一次次的失望,哪怕只有一丝线索,一点蛛丝马迹,她也苦苦勘察,誓要追根究底。这一次,她离目标更近更清晰,她说什么也不会放弃!
终究是值得的!
赔上即将遭遇天劫的际遇也好,即使赔上这近万年的修行也罢,她终是见到 了!
此生再无憾事……
只是,为什么,眼见他困锁瓶中,形销骨立的落拓模样,她仍是心痛呢?
明明早就知道了啊!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命运,自己作出的抉择,也是自己心甘情愿落入的陷阱与樊笼啊!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为自己的任性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必须承受的因果……
但,她仍是落下了泪,在离开他后仍是落下了绵延不绝的泪水……是不是,她也心甘情愿落入了一个樊笼呢?一个无法挣脱逃离的樊笼……
尽管先前满不在乎地以嬉笑的方式和 哥刻意忽略了即将面临的那场浩劫,但小翠心底还是怕得要命。
开玩笑!大天雷耶!她不过是一介小小白狐,原本至少要过个几千年才会遇到这种毁灭性灾难。当然也有可能根本遇不到,若她没熬过万年修行就先挂了的话。
只是,只是,要她以千年修行应付大天雷——谁来给她一条活路啊?!
但是哀怨叹气不是她一贯的作风,在满腹心事的 哥面前哭诉更非她所愿。所以,想来想去,她决定去找虞凝芷!
开玩笑,祸是她闯的,想丢下我自己走人那是休想!有福我是不会和她共享没错,但是有祸可绝对是要拉个人垫背的!
小翠思忖了半晌,终于作了决定,想到就做,立刻冲出门去。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月正中天。
空阔昏暗的庭院里仿佛忽然就起了一阵风,几片乌云瞬间遮住了适才还大发光明的月轮,阴霾的气息降临在黑夜里。
小翠察觉到这不祥的气氛,下意识立定了脚步,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云层间忽然闪现出一种奇异的光亮,那一瞬间的闪亮映出了她的脸,惨白如纸,还有那在黑暗中微微颤动的,野葡萄血红的叶子!
当天雷夹着霹雳闪电之威,以雷霆万钧之势落下时,小翠想到的就是: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而奇怪的是,在这最后一刻,她居然好像看见了王元丰……
“真是的!”她喃喃自语,谴责自己,“干吗想起那个讨厌的人类嘛?!”
不,不对!
那不是好像!
王元丰的人,货真价实,不折不扣地出现在这里!
“咦?”她在这紧要关头,胡思乱想的念头还真不少,“半夜三更的,他干吗待在院子里?”
下意识地翻滚,她脱离了天雷的核心攻击范围,全身的白色皮毛都因为恐惧而战栗,余波又及,她竭力缩起身子,知道自己再也逃不过去……
他扑了过来。
王元丰那张清秀俊俏的恶魔脸离她如此之近,她却感到眩晕和——安全。他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蔽护她……
交错纵横的电光中,她只看到他的眼,明亮澄净一如星辰的眼。
“啊,”她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比星星还要明亮吧。”
她望着他,直直地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这一瞬间的时光已经凝固了,宇宙穹苍之间,只剩下这一双灿若星辰的眼……
他亦望着她的眼,一言不发,缄默不语,那双手臂却有力地拥着她——直至光芒散逸殆尽,乌云飘散,月儿重新绽放柔光。
手臂松开了,双眼阖上了。王元丰昏晕了过去。
大地沉寂。
空空落落的庭院又恢复了原先的昏暗与寂静。月光在那样清朗的夜空中如水银般直泻下来,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离拂晓还有很久。
小翠蹲坐在他身畔,胸中仍激荡不已。
天劫已度,数千年内都将会平安无事,她的修为也因此劫而有大幅度攀升——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应该是无忧无虑的了。
但,她知道,再回不了从前了!
再也回不了从前了……
因为,她将永远铭记这一幕——王元丰突然出现,用身体为自己蔽护天雷……在以后的百年,千年乃至万年,她也永不能忘怀!
他是凡人之体,硬挡雷殛以致元灵出窍;虽是活人,灵体却宛若幽魂飘荡世间,找不到返回身体的路途。
这种状态,阴阳术语称为“生灵”;而在人类的医学术语上,就叫做植物人!
小翠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远方。
夜色迷蒙,院墙上野葡萄血红的叶子在黑暗中微微颤动,宛如在无声低泣;而黎明一旦到来,清朗的天穹将为蔚蓝所沁透,而阳光与风还是会一样的灿烂与温柔!
号 外
“号外!号外!”一大清早,新日高中里就充溢着嘈杂的人声。
“大消息!”学校新闻社的社员们黑着眼圈,扬着手中熬夜赶出的报纸兜售,“校园王子旷课两天,受伤昏迷成植物人!”
刚下接送专车的魏明兰,正一边走一边端详化妆镜中的自己有何不妥呢,闻言一把扯过一张报纸,一看耸动的黑体大标题醒目地坐落在头版头条,顿时连小化妆镜也惊得掉落在地。
文中巨细靡遗地记载着校园偶像王子——王元丰在两天前某时某分某秒(天晓得?!)因在自家庭院散步被雷电击中,身体虽幸运地毫发未伤,脑袋却未能免灾,倒地撞击造成脑震荡。经×××和××大型医疗机构权威脑科医生诊断,已成为所谓的植物人,能否康复只能听天由命!
文后还具体详细地注明了目前王子所处的医院,楼号及至床位地址,旁边甚至非常尽职地配了一张简明路线图!
因为王家禁止拍照,他们只得在文末以一张手绘图代替王元丰昏迷在床的照片。不过简洁的漫画线条倒也勾勒得似模似样。
总之,这次新日高中的新闻社同仁们算是工作做到了尽职尽力,熬夜加班加点也在所不惜,誓要挽回自创社以来的一贯颓势,掀起事业高峰!当然,也希望能创下营业额高峰 !
他们的一番心血果然没白费,“校园王子成了植物人”这个轰动震撼的消息仿佛一场火山爆发般席卷了整个校园。几乎是每个上学来的人都人手一份,尤其是女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抢购报纸,看过消息后无不痛哭流涕。
至于男生嘛,对于校园知名人物忽然遭遇如此不幸,幸灾乐祸之余还是多少有些不忍——本来天天能在学校里看到的人忽然变成植物人……
事情闹腾到下午,除了新闻社大捞了一笔之后,以魏明兰为首的王子亲卫队也组织好了一支慰问团,预备前去医院探视。
两天了,小翠刻意隐起身形立在床畔,呆愣地看着病床上的王元丰。
平心而论,他这张恶魔脸一旦熟睡之后就宛如天使……秀气的脸庞上,紧闭的双眼垂下长长的睫毛,显得既纯真又俊俏。
说真的,她还比较喜欢现在的他咧!没有坏心的陷害和恶意的捉弄,只有一张养眼至极的俊脸。鼻息沉沉,可爱纯真。
但,但是,一想到他再也不会翕动那薄薄的唇,再也不会张开那温暖的臂,甚至,再也不会睁开那明彻澄净一如星辰的眼……她的心就痛如刀割,再难止息。
无法忘怀的,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是他用温暖的臂将她拥入怀中,是他用那双澄明的眼专心一致地凝视着她,是他用自己——一介凡人的身躯,为她挡下雷殛!
肉体无恙,元灵出窍,这种情况她并非完全陌生。
毕竟,她已是白狐,千年来看过多少世事沧桑……只是,她想起方才医生对王太常夫妇说的话。
“他昏倒时后脑剧烈碰撞到地面,造成比较严重的脑震荡,就此来看,不知道会有什么后遗症。他可能就此就变成植物人,一辈子醒不过来;就算醒来,也会丧失部分记忆或导致行为能力低下,也就是俗称的‘白痴’。不过也曾有过脑神经受损后复原的例子,可是那机率极其微小。要知道,大脑是人体最奥妙的器官,他究竟会向着什么方向发展,我们也不清楚。”
当时,医生一说完,王夫人就哭得几乎晕过去。
的确,这医生说的跟废话没什么两样,对于情况一点也没有增加了解和帮助。
而也许是被王夫人娇宠惯了,生出感情来,小翠见她大哭心中竟有些不忍,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倒是王太常还相对比较镇定,没有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只是,一贯冷静的脸上眼中满是慌乱痛心。想他中年得子,又是如此天纵其才的麟儿,当然心中爱惜不已。只是他身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企业家,心智比较镇静而已。
夫妇两人,都是一样的难过悲痛啊!
也是不愿再见老夫妻两人的表情,小翠闪身进了病房,怔怔地望着病床上的元丰,一直发呆到了现在。
以她千年修行,要看到灵体原非难事。但要想分辨数以千计的生灵与死灵,乃至看清那虚无缥缈的生命体的面孔,那就不是她力所能及了!真要细细推究起来,恐怕只有经历过生死考验,在惊风骇浪中安然度过的万年黑狐,才差堪具备这种能耐吧。
既不具备这等能力,小翠当然也就没办法找回王元丰的元灵,使之皈依肉体中,从而苏醒……认识的同族人中,具备黑狐资格的只有一位,正是那被困瓶中,奄奄一息的 哥!即使是灵狐族,修到万年道行的也是凤毛麟角,一时之间,小翠能到哪儿去找这么个救苦救难救灾救劫的活菩萨呢?!
难道,她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逐步走上死亡之路?!
她,不能啊!
这时病房又来了探视者,是一群十来岁的少男少女。看来是王元丰在学校的朋友和同学。只是其中明显以女生居多。
“啊!完了!”
“元丰同学真的……”
“不要啊!为什么?!”
女孩们一看见躺在病床上的王元丰,就大呼小叫地开始叽叽喳喳。
大胆一点的,还伸出手去碰了碰元丰的脸颊。
寂静的病房中开始充斥着喧哗与吵闹。
隔壁医生休息室的王氏夫妇当然不可能对这边的喧闹毫无所闻,只是却一直没有过来阻止。
也许,他们已认同了医生的判断,认为儿子已成了植物人。那么,外界嘈杂一点也好,说不定……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外界的声音会叫醒元丰!
而病房内的魏明兰显然也寄托了这种侥幸的愿望。
“喂,”她号召着同来的女生们,“听说植物人还是能听到外界的声响的。世界上有过先例,昏迷了十一年的丈夫,由于妻子长年坚持为他读报纸,他真的醒过来!”
在几个女生头挨头密谋了一阵之后,在同来的男生们瞠目结舌的注视中,她们整齐而有节奏地大叫起来。
“王元丰,学妹爱你!”
“王元丰,同学爱你!”
“王元丰,学姐罩你!”
最后,她们来了个大合奏,“所以,你要赶快好起来哦!”
男生们缩在墙角面面相觑,哀叹出声:“王元丰,你真好命!不过,也很歹命就是了……”
小翠看着这一切,忽然又有想哭的冲动。
是的,王元丰不该躺在这阴沉冰冷的病床上,他不属于这里啊!
他,是该属于灿烂的阳光的,明媚的微笑的,是该属于鲜花和掌声,欢呼与仰慕的啊!
因此,不惜一切代价,她亦要救醒他!
见到虞凝芷时,小翠吓了一大跳!
的确,第一次遇见她时,小翠就为她能亲手触摸玉瓶大为惊异,后来经 证实,终于了解了她果然道行高深。
只是——
天劫提早来临之后,虞凝芷果然把握时机将修行推至黑狐境界!
目前,站在小翠面前的她,眉宇间那种醉人的媚意风情也消散无踪,全身上下更多的却是一种沁入心底的清灵和澄净之感。
乍见小翠幻化的人形,虞凝芷明显怔忡了一下,接着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冷冷开口:“小白狐,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当然,小翠依然对她口中含着轻蔑的称呼十分不满,但是考虑到有事要求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果然是千古哲理,永远有效。她只好自动把那个称呼忽略掉,若无其事地开口:“ 哥说你度过天劫必能修成黑狐,果然是真的。”
虞凝芷厌恶地挑眉,“小丫头别东拉西扯,直接说正题吧。”
小翠吐了吐舌,“我听 哥说,你既然身为黑狐,就具备了分辨灵体面目的能力。”
“那又怎样?”她冷笑反问。
小翠忙提出请求:“我想请你帮我找到王元丰的生灵!”
乍闻此言,虞凝芷微微一怔,接着释然,“难怪你平安无恙,原来找了个挡箭牌替死鬼!”
顾不得与她争辩,小翠仍是急急请求:“请你帮我!”
“办不到!”虞凝芷也斩钉截铁地给了回复。
“为什么?!”
虞凝芷冷冷一笑,“我从不做善事。这种大耗法力又与我无益的傻事,更是免谈!”
小翠急了,泪水盈盈欲滴,“人命关天,算我求你!无论你要我怎样回报,都——”
“我能希罕你的什么回报?!”虞凝芷冷冷地打断她。
两人之间僵滞下来,沉默了好久。小翠终于开口,声音沉重,一字一顿,“小虞儿,请你帮我!”
乍闻此语,虞凝芷深吸一口气,几乎晕倒。“是谁——教你的?”
“ 哥。”小翠低下头,“他说若你执意不肯便这样,算是他也请求你……”是 呵——
我何曾拒绝过你啊? ——
你明知道,我最无法拒绝的,就是你的话……
“好!”她幽幽地闭上双眼,“我答应你。”
这是小翠首次光明正大地踏入这间病房。
虞凝芷因为上次的生意往来,以古董商兼灵媒的身份前往探视,顺便带上了小翠,“她叫小翠,是我妹妹。”
她这样对王氏夫妇介绍。
小翠打从心底里感激她。毕竟,这得以让她光明正大地探望元丰。
距离出事那天已经有两周了。他就这么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不吃不喝,仅靠吊葡萄糖维持生命……
细细端详,他秀气的下颌仿佛更加瘦削了,脸色也憔悴了。
小翠站在床边怔怔地望着他,想伸出手去触摸他的脸颊,试探可还有生命的温度,却又收回手来。
虞凝芷望着她,深邃的眼波里忽然多了一种了然于心的温柔的神情。答应请求来帮这个忙,在她原是情非得已;但,到如今,她却衷心希望起自己能帮上小翠的忙了!
一旁的王氏夫妇寒暄过后,由王夫人导入正题,“听说虞小姐,呃,能够透视阴阳,召唤魂魄?”
虞凝芷哑然失笑。
可怜的人类父母啊!一心护犊,现代医学技术行不通之后,就寄希望于与之背道而驰的“迷信”了——这算不算“病急乱投医”呢?
她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缓缓点头。
王夫人当即就激动了起来,一把握起虞凝芷的手,哀求道:“那虞小姐,请你把我家元丰救醒过来啊!”
王太常虽未说话,一双眼睛也已牢牢盯定了她。
小翠没有说话,却在她身后拉住了她的衣襟。
她缄默着,点下头去,闭上眼开始搜索王元丰灵体的所在——
怪了!
一般来说,生灵或是新的死灵都会停留在肉体附近,能看到自己的身体却再也无法回去。也正因如此,医院里到处飘荡着灵。
但,王元丰的灵并不在附近……
“找到了!”虞凝芷叫出声来,开始动用法力。
好半晌,她额角缓缓滴下汗珠,终于睁开眼来。
望着面前专注地盯着她的三双透着紧张的眼睛,虞凝芷叹息一声:“抱歉!虽然找到了,但无法带他回来……准确地说,是他自己不愿回来!”
迷 航
极浅极淡的颜色里流动着一种
无处可以放置的心情
——[台]席慕蓉《山樱》
望了远处一会儿,小翠深吸一口气,提步走了过去。
已经来了不知多少次了。
——到这个冷清清的街边花园。
他总是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花圃尽头的长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因为他一直不出声,有好几次,小翠都不敢走过去,总是疑惑自己会不会认错了人——或者说“灵”?只是因为这儿出没的生灵太少,才不会有错认之虞。
那个聪明、俊秀,而又亲和力极强的王元丰会落到这种境地,真是叫人(也包括狐狸啦)无法相信啊。
小翠常常到这儿来看他,自从虞凝芷告诉了王元丰的灵体所在后……奇怪的是,他明明是肉体存活的生灵,却宛如地缚灵般,一直呆呆地困守在这个偏僻冷清的路旁的长椅上。
一般来说,不管是生灵还是死灵,会受约束滞留的地点只会是生前最熟悉的所在(大致而言,这个场所多半指家),或是事故现场(例如王元丰遭受雷殛的庭院)。而他,为什么滞留在此?
这里,明明是个极普通寻常的街边花园啊!
小翠轻轻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她只是悄悄地站在树后,探出头去望着他。
说是看他,其实也看不到什么。
王元丰本来就只是元灵出窍的生灵,灵体状态下在小翠看来只是一团模糊的黑影,飘飘悠悠的,仿佛风一强就能将他吹得无影无踪。而这半年多来,他也只是坐在那条长椅上,很少起身活动,也不知想些什么。
当然,小翠并非没有尽力挽救过。
早在虞凝芷在医院循着他肉体的残存的灵气找到他生灵的时刻,小翠和虞凝芷便不同程度地作出过努力。
身着正式法服的虞凝芷以自己法力造出一个气场,为王元丰的肉体和生灵之间营造出一条既不属于人界也不隶属阴间的返魂通道。
“回去吧!生灵!返回你人间界的肉体躯壳!”
可惜的是,枉她费了这么多气力和功夫造就了返魂良机,王元丰的灵体只以一句微弱的“我不想回去”就教她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虞凝芷“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当然气昏了头,拂袖而去,当作没来救过这个讨厌的人类小鬼。
小翠当然不肯就此死心罢休。问明了虞凝芷之后,便天天来这儿报到了。
要查清楚他的生灵为何特别留恋这时,这才是症结所在!
虞凝芷和 都是这么说的。
可是,小翠观察他的生灵已经有半年多啦,从来没觉出什么异样!
他既不起身活动,也不肯跟化为人形的小翠搭话,结果耗了半年,还是跟个闷嘴葫芦似的,什么也不愿吐露。
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条长椅上,从早到晚,都是如此。有时朝日初升或夕阳落下时,他会抬头望望天空。
长久这么下来,小翠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只是单纯地喜欢看日出日落而已……她也尝试着坐到那条椅子上去观赏那所谓的美景,不过看起来却普通极了,似乎构不成王元丰长期滞留此地的原因!
半年了,她是不介意这么耗下去……可是,他的肉体等不及啊!
到了下午,她化作人形,去了医院一趟。
最初很是喧哗了一阵的病房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了。
半年了,开始还抱有希望的人也早就绝望了。而对校园女生而言,也只得另找另一个偶像王子。父母不来了,同学不来了。偌大的病房里,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
王家家资丰厚,当然不介意长期住在特别病房,聘用特别护士。只是,王氏夫妇,也许是怕触景伤情,已经很少踏入这间病房了。王夫人的泪水流干之后,便会想法子打发自己的寂寞,不愿再为残酷的事实继续悲痛下去;而王太常,要面对的是繁忙的公司事务,更是无暇再为儿子难过……
会再来这间病房的,也只有小翠而已。
她倚在门畔怔怔地望着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他的脸也一样苍白。半年了,这个失去了灵魂的肉体躯壳仅能依靠吊盐水和昂贵的生命装置来苟延残喘,曾经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俊秀脸庞也早已憔悴……生命力从他的身体里一点点地流逝,而他的灵体却枯锁在那家街边长椅上,偶尔看看日出日落……
小翠一念及此,忍不住泪如泉涌。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的生命,也就像那一天中的太阳,从东逐渐西移,直到落山啊!
她趴在他的胸口大哭,把耳朵贴近他的胸腔听他的心跳,使劲捶打他的身子。
他还有心跳,还有体温,却再也无法起身!
一滴晶莹的泪滴落了下来,滴在他的脸庞上。
小翠震惊地望着它,醒悟到——
自己为一个人类,落下了泪……
今天,那个女孩没来……
王元丰坐在长椅上,闷闷地想。
半年来,他一直呆在这里。来见他的人,也只有那个女孩和一个灵媒法师。他不想回去,并以行动作了证实。于是,灵媒法师不再来了。但,那个女孩,仍然每天都来。
他想她大概也是十六岁左右,个头小巧,估计最多一米六零。圆溜溜的黑眼睛,小小的瓜子脸,配在一起并不特别漂亮,但给人一种俏皮慧黠的感觉。
他知道她看得见他,虽然未必能看清他的脸……因此,他猜她也不应该是人类,最起码不应该是普通的人类。
每天她几乎都会出现,有时候在周围打转,有时候会凑过来搭讪。对,是搭讪没错,说什么“一起走走啦”、“咱们来聊天啦”什么的。
有的时候,他真的心动了,几乎就要答应她的邀请。可是,一想她也有可能和那个灵媒法师一样,是他的父母找来救他的,他就……
不想回去,再也不想回去了!
头剧烈地疼痛起来,他下意识地抱住了头,这才想到自己……早就没有身体了。
他涩涩一笑,望向自己的手臂。半年了,日子愈久,他就发现自己的身体——或者准确地说,是那团黑影,越来越淡……
就要消失了吗?
就像小时候看过的童话,腐腿的小锡兵被熔成烟雾,消失在这茫茫宇宙,万里穹苍之中,再也不复存在。
——反正,没什么可留恋的!
他挑了挑眉。
上次在河边,他无意中照了照自己的影……结果什么都没有……鬼魂果然是不会有影子的啊!
他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一定要把这个事实告诉物理老师Mr?刘,只不过不知他会不会相信。当然,其实自己也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连影子都没有的人,还能算是人吗?
消失了,也好。
别人看不见,也好。
他喜欢做一个鬼魂,就这样无形无影,随时都会消失……
小翠赶到公园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她站定了步子,耙耙自己俏丽的短发,认真地皱起眉头思考起来。
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黄昏了,太阳照旧从西边落下,偏僻的街边公园照旧很冷清,只有几个孩子在玩球,连那张角落里的长椅都照旧坐着人——
啊!
她反应过来,差点尖叫出声。
那、那里坐着的是人,不是王元丰的灵体!
小翠条件反射地冲了过去。
那张王元丰惯坐的长椅上,坐了个小男生。大约八九岁年纪,正是“淘气杀死猫”的年纪。不知为什么,反而一个人孤孤单单坐在偏僻的角落里发呆。
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夕阳斜照下来,把他瘦小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因此,他绝对是一个活人,而非幽魂或生灵。
“小弟弟,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回过神来,小翠含笑问他。
小男孩斜眼乜了她一眼,不理她,重新低下头去。
小翠的甜笑僵在脸上,一时不知怎样下台。一转头,却看见了王元丰,惊呼道:“是你吗?”
半年来形影不离的跟随,小翠已经大致能分辨出王元丰的生灵和其他地缚灵及死灵了!虞凝芷曾就这一点表示怀疑,毕竟小翠道行尚浅;但小翠笑着说:“他的灵有温暖的味道……”这就只有天晓得啦。
是的,虽然仅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乍看上去和其他灵体状态的生命体没有区别,但小翠就是能感觉到王元丰独有的气息……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
像现在,她在小男孩面前吃了好大一个闭门羹,她就好像感到他在窃笑不已。那团模糊的黑影轮廓抖动不已,一定是他笑得肩头耸动!
“喂!”面子挂不下去,小翠叉起腰,摆出标准茶壶造型,再度向小男孩发话,“大姐姐问你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小男孩蹿了起来,昂起小脸——天啊!好脏的脸!
小翠瑟缩了一下,打量着那张黑黑灰灰,又挂着鼻涕的小脸蛋,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连说话语调也低了下来。“有事坐着说就好,干吗突然跳起来吓我一大跳……”
小男孩却不理她,吸吸鼻子,伸出同样乌漆抹黑的小手,“有没有钱?”
“啊?”小翠愣愣地眨眨眼。
“把钱拿出来!”小男孩气急败坏地重复。
愣了好半天,小翠才醒悟过来,“敢情你要敲诈我呀?”她哑然失笑。
小男孩头一扬,“知道就快给我!”
小翠愕然,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站在一旁的王元丰却早已笑得打跌,“拜托,被这么点大的小男孩抢劫,你还这么彬彬有礼……”
小翠呆住了。因为,他笑了!
在他元灵出窍的半年里,不,甚至在以前正常健康的日子里,她何曾见过他如此爽朗的大笑啊?!
再度听到他的笑声,她欣喜若狂,甚至忍不住在心底勾勒他俊朗容颜上绽放笑容的模样。
是啊!这才是王元丰,真正的王元丰!
他天生是属于阳光和欢笑的,而决不该是躺在病闲上日渐憔悴、日渐——死去啊!
并不明白他为何忽然笑得那么开心,小翠只是单纯地想让这欢笑继续下去。她悄悄变出一叠纸币,“给你。”她相当慷慨地递给了小男孩。
小男孩伸出手去,两只脏黑的指头迟疑地捏住了崭新的钱币,“我要拿了哦!”他再强调,“我要拿了!”
小翠很豁达地道:“拿去啊。”反正过一会儿就会变回废纸。她笑着想。
“你……”小男孩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她,满是不解,“我在抢劫你耶!”
“是啊。”小翠尽职地点头,“我也在被你抢呀!”
“但是你应该报警啊!”小男孩一本正经地教训她。
“然后呢?”小翠蹲下来,也非常虚心地请教。
“然后……”小男孩咬紧了唇,“警察叔叔就会把我抓起来坐牢,爸爸妈妈再哭都没用了!”
听清了他的话,小翠也大致明白了原委。她笑着拍拍小男孩黑乎乎的小脸,“小弟弟和爸爸妈妈吵架了是吧?”
“才不是。”小男孩嘟起嘴,傲傲的,“谁叫他们打我,我就要去做小偷,被警察叔叔抓起来才好!”
“呃?”小翠一愣,“抓起来?”
“对呀!抓起来!”小男孩用力点头,“这样爸爸妈妈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小翠哑然失笑。
过了一会儿,她转了转眼珠,“我才不会报警呢!”她笑得很奸。
“可是我抢劫你的钱了!”小男孩忙郑重声明。
小翠含笑打断他,“对啊,是这样没错。所以,”她扬起手来,“我要打你屁股!”
不待小男孩趁机要溜,她一把揪住他的圆滚滚的小胳膊,“看打!”她笑嘻嘻地挥手便打。
她手虽抬得高,打得却并不太重。小男孩却完全没了刚开始神气活现的样子,大声叫嚷着,用力扭动着。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醒悟到挣脱不了小翠双手的束缚,于是改变战略,决定以攻为守。
他用力一擤,两挂脏兮兮的鼻涕应声而出,挂在黑乎乎的小脸上,更是“相映成辉”。
“放开我!”他含混不清地嚷着,开始把小脑袋向小翠身上蹭,企图用鼻涕出奇制胜。
“啊!”白狐生性爱洁,小翠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地放开手。
王元丰笑得弯了腰。
“怎样?”小男孩得意洋洋地站定,取得全面胜利。
听到王元丰的窃笑,小翠哀怨地瞄他一眼:讨厌!人家都被欺负了,你还笑……
仿佛察知了她心中的想法,王元丰轻轻一笑,缓步走上前去,站到小男孩面前——当然,小男孩是看不见啦!
“坏小孩!”他竭力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训斥,“不可以欺负漂亮的姐姐!”
他伸出手去,拎起男孩的领口。在小翠看来,景象真是神奇极了!元丰的影重叠在男孩身上,透明的手穿过男孩的身体……而小男孩却一无所知,还是趾高气扬地站着……
“哈哈!”小翠忍不住笑了起来,尤其看到元丰用手去捏小男孩的脸颊的时候,那副模样别提多滑稽了!
眼前本来脸色很难看的姐姐不知为何古怪地笑了起来,小男孩有些茫然。而当不知为何一种寒意从脚板心涌上时,小男孩开始感到心中发毛……天黑了下来,这里又偏僻,又冷又暗的,不会有什么——东西吧?
“爸爸!妈妈!”毫无征兆地,他咧开嘴,号啕大哭了起来,“快来接浩浩啊!好可怕……”
小翠吐吐舌头,索性轻飘飘地走到他跟前,忽然光亮大盛:只见她忽然间脸色惨白如纸,脚不沾地地浮在半空……
“啊!”小男孩大叫出来,吓得一溜烟地跑开了。
远远地,听到夫妇俩如释重负的声音,“浩浩,你跑哪去了……”
“我们都急死了!”
小男孩抽泣着,全没适才的神气,“爸爸!妈妈!我要回家……外面好可怕……那里有个漂亮的姐姐是鬼!”
在大人们的斥责和安慰声中,一帮人走远了。
小翠转过头来,就感到王元丰在注视着自己。
“怎么了?”她不在意地耸耸肩。
“你……”王元丰迟疑了一下,“你是……什么?”
小翠俏皮地旋了个身,又出现了悬浮在半空中的惨白模样:“我……是……鬼……我死得好冤啊……”
“喂!”王元丰又好气又好笑,“我是很认真地在问耶!”
小翠点点头,“我也是很认真地在回答呀!”
“那为什么人类能看见你?”他怪不服气的,坐这儿半年了,也没人看见自己呀!有一次,一对情侣还不小心坐在他“身上”呢……
“嘿!小秘密。”小翠眨眨眼。
怎能说实话呢?
关于生灵
他,只是个生灵,虽然目前脱离身体飘浮在世间游荡,但迟早有一日要返回自己的身体,过平凡的人生……而她是千年灵狐,原不该与他有任何牵绊啊!
看着她袅娜的身子在空气中轻盈的转动,以王元丰目前的认知范围,也只得相信她的狡辩……“鬼就鬼吧。”他点点头算是接受,“那……我们是同类 ?”
“非也。”小翠摇头,“你不是鬼,目前,你还只是个‘生灵’。”
“生灵?”
“对。你的肉体并未完全坏死,只是元灵出窍,暂时找不到回去的路而已。”小翠热心地解说。他却竖起了防卫的堡垒和荆棘,“我记得那天的灵媒法师也这么说过……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谁和那只女狐是一伙的!”小翠下意识地反驳。
“女狐?”
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出卖了虞凝芷,小翠只好勉强扯出个笑容,“反正就是这样啦!在这儿很闷吧?我们去四处逛逛吧!”
又来了!她的搭讪!
王元丰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难道真像她说的,她只是个女鬼,现在这样只不过是单纯地——想找个“鬼”做男朋友?呃……他这个样子,好像连面目轮廓都没了,在鬼里面,难道也算是帅哥吗?
所以说,人要长得太帅也很惨,做鬼也是帅哥鬼,到处招女鬼啊!不过——
他悄悄望了望小翠。
如果都是这种类型的话——
也不赖。
“喂!”小翠狐疑地望着他。虽是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感到他笑得很暧昧。“你干吗笑成那样?是不是愿意去了?”
王元丰一愣,并未来得及反应。小翠已欺身过来,拉起了他的手。
——没错!是“拉起”了他的手!
半年多来,他并非没有试图碰触过人类,但结果都跟刚才那个小男孩一样,他看见自己幻影般透明的手穿过人的身体;而其他人,一无所觉。
请相信,那并不是一个良好的视觉感受,而现在,他的灵体状态的手被她握住,他甚至可以感到她的手细腻柔滑的触感和温热!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等等,温热?!
这么说,她,不是鬼?哪里有会散发热量的鬼?
但,她又是什么呢?飘逸、诡异、灵秀、慧黠……到底会是什么呢?
“怎样?”小翠得意地向他夸耀,“这样就省下了门票,而且还是特别佳座!”
王元丰哭笑不得地看着包括自己在内的两人,大咧咧盘腿悬浮在电影院座位的上头半空中。
“视野很好啊!”小翠伸展着手臂,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是坐在别人的头顶两寸的地方。
王元丰觉得后脑勺滴落了老大的一滴汗珠。
“对了,你觉不觉得头顶上这盏灯好讨厌?”小翠努努嘴。
不知为何,近前排的天花顶有一盏小吸顶灯未熄灭,大约是为了便于工作人员走动和人们找位子用。
“是有点刺眼……”王元丰点点头。
“啪!”
极轻微的一点声响后,王元丰骇然发现,那盏灯已经熄灭了!
他侧头望向小翠,后者正朝他甜甜一笑,还俏皮地眨了眨眼。
“你不怕会吓到人吗?”好半天,他挤出话来。
“才不会。”小翠很迅速地回答,“大家会以为是工作人员在后面关掉了。”
“那工作人员呢?”他又问。
小翠耸耸肩,“会认为坏掉了吧,散场后才会来修呢。赶快看电影吧。”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补充,“人类是不会相信一些未知事物的。”她侧过头来,仿佛在黑暗中对他微笑,“不是吗?在此之前,你——相信如你我如今这样的存在吗?”她又轻轻转回头去,把精神集中在电影上,并未就此逼问下去。
然而,在那一瞬间,王元丰似乎看到她的眼瞳,在黑暗中晶亮一如星辰,深邃又如一泓深潭,教人深深地……沦陷进去……他确信,那一瞬间,他曾呼吸屏止。
为她的美,他曾呼吸屏止……
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还不过是半大不大的孩子,对感情的事一知半解,懵懵懂懂,王元丰不由自主红了脸,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好在电影已经开场了,四周暗了下来,银幕上出现了“水之祭典”四个大字片头。小翠专注地凝视着屏幕,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水之祭典》是一部动画电影,即所谓的剧场版动画。而且是由一家私营动画公司L?O?N。(即LIGHTOFNIGHT,中文译为“暗夜之光”)制作完成的,一经推出取得了巨大的反响和相当可观的经济效益。
由于父亲王太常在该片的原画和配乐阶段为L?O?N提供了很大帮助,所以相对来说,王元丰对这部电影还是相当熟悉的。
东南亚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新型剧场版动画片!父亲曾经这么激动地称赞它。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看。所以,小翠兴冲冲地要来看它时,他也默许了。虽然他多少认为高中生还看动画片有些幼稚。
电影开始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屏幕。
也许是编剧施瑛深受日本动漫画影响,剧情有着极夸张的颠覆性。性别似乎倒错的男女主角,搞怪耍宝的配角……
剧院里到处洋溢着观众的哄笑声。
而小翠,坐在他身边的小翠,更是不时笑得花枝乱颤。
但,渐渐地,剧情错综深入起来。
诡异的眼神,暧昧的话语,不时浮现的久远之前的记忆片段……轻松逐渐远去,紧张和曲折扣住了观众的心弦。
王元丰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的小翠,她正紧张地直视着银幕,还在不知不觉间咬紧了唇。
他哑然失笑。
我在干什么?我死了吗?或者说,是以鬼魂的状态,陪着一个女鬼(?)看电影?以这样省钱的方式?
他望望小翠,再看看自己,盘腿悬浮在空中的姿态,无奈地摇头苦笑。
剧情逐步发展,谜底到了即将揭晓的一刻,他完全地被震撼了,看着银幕上男人婆般的女主角……
“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一定要——变成和现世完全相反的人,那么,我就能……”往世的记忆终于恢复,她流着泪想起曾经立下的誓愿。
其他的发展他并没看下去,满心满脑地只想着这句话。
啊,因为这个愿望,温柔娴雅的女主角才会变成男人婆,才会封闭往世的记忆,才会变成——
变成和现世完全相反的人吗?
怎能呢?怎能办到呢?!
在结局播映之时,很多女性观众已忍不住洒下泪滴。
“好感人啊!”
“不应存在的爱,绝对要避免的相遇。真是惊心动魄!”小翠也感到胸中回肠荡气,激荡不已。明明不该相遇相爱的两个宿敌,因为命运的吸引和捉弄,谱出的一段离奇的故事……相遇之后是反目成仇,乃至分离,刻意遗忘……但一切的一切到了最后,却仍是再度无法避免地……相爱……
一定神,她悚然一惊。
剧院本就是人们聚集得极多的场所,自然会形成一个气场。这时观众一多,而且大半都因剧情引发悲伤,竟触发了漩涡型气场,而且,是一个“负”的气场!
吞噬一切的“负”气场!
小翠望着王元丰,大惊失色地叫:“快,快跑!跑出剧院!”
王元丰不知所措,只得愣愣地跟着小翠从空中向门外“飘”。快到门畔时,他下意识回头一看,见呈漩涡状的黑色气旋席卷过来,一时吓呆了。
小翠已到了门外,回头望他,伸出手来,满眼急切,“快!”
约定
所有的生命在陷身之前不是不知道应该闪避应该逃离
可是在这样美丽的夜晚啊
藏着一种渴望却绝不容许
——[台]席慕蓉《在黑暗的河流上》
“哇咧!”小翠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刚好险啊!”她侧过头狠狠瞪了王元丰一眼。
“刚刚……那是什么?”迟疑了一下,王元丰小心翼翼地请教。
“还什么呢!”小翠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那是‘负’气场!而且是活动的!要是让它碰上你……”她上下打量着他,不怀好意地冷哼,“那你就真的挂啦!而且是形销神灭,魂飞魄散,从此被它同化,不具个人意识和思想,且永远不能转生!”
听完她这么一长串,王元丰有些茫然,“这么厉害?”
“当然!”小翠一副深受侮辱的样子,“敢情你还不相信我?!”
“哦。”王元丰唯唯喏喏,点头称是。
这可惹恼了小翠。她一下子跳起来,又摆出了茶壶POSE,嚷道:“所谓的负气场,其实是长年累月下来,无法升华的人的怨念形成的一种接近自然的气。尤其是刚刚那种活动的负气场,只要一旦被捕捉,意识会被吞噬,精神会被附身,不会转世,未来永远诅咒这个世界……”
见到王元丰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她几乎厥倒。
“喂?你能不能稍微也露出点害怕的神情?”小翠不满地抱怨,“真是,刚刚在里面都吓得迈不动步子……”
“因为你拉住我了呀。”王元丰自然地替她接下去,平静地微笑,“因为那个时候,你对我伸出了手……”
他直直地注视着她。虽然看不见他的具体动作,小翠也感觉到他眼神的专注和炽热。
有点不自然地别过头去,她继续絮絮叨叨地念着:“那有什么办法嘛!你不过是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新手灵魂,我当然要照顾着你一点啦!”
“你……”顿了一下,王元丰还是接了下去,“不管你到底是什么,其实,你还是我父母找来的吧?为了让我回到身体里……”
虽然照旧看不清他的脸,小翠却仿佛感觉到面前那双直直凝视自己的坦率双眼。她呼吸一滞,低下头去。
好半晌,她低低地开了口:“也不算是啦。不过,我的确希望你回自己的身体,早日醒来!”
她抬起头来,恳切的双眼中露出了焦虑的神色,“否则,会来不及的,你的身体会死的!”
她想起那天去医院的情形。
隔壁病房的病人恰好去世,他的家人们木然地听医生宣布这个讯息,一滴泪也没流。因为,他们的泪,早在十年前就流干了。
她不敢跟他们打招呼,甚至连照面也不成,抓了个空逃回了他的病房。
半年下来,他红润的脸庞早已憔悴,原本还称得上健康壮硕的身体也早已瘦削不堪。生命力从他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散失出去……
她不愿意像那个去世病人的家人一样啊!若干年后,亲眼目睹他的死亡甚至连泪也早已流干!若是他的死亡,是因为她而起,她会不会因为自责而肝肠寸断?
隐约地,她心中清楚,千年来冰封的心湖就要因为某种奇异的情愫而崩溃融解。
“求你回去吧!”脸上有温热的濡湿,她这才惊觉自己已落下泪来。
王元丰怔怔地看着她,稚气未脱的心中还无法完全了解此刻由心底生起的无名的温柔暖流到底是什么。
隔了良久,他笑着开口:“我们去放烟火吧!”
“呃?”小翠凝着泪眼看他。
他跳上公园的秋千架晃来晃去,仰头望天,“看,夜空多美啊!就像一张毫无瑕疵的黑色天鹅绒,星星是镶嵌上去的钻石……如果放烟火的话,会更加漂亮哟!”轻轻地垂下头来,隔了半晌,他补充道:“我会告诉你,我不愿回去的原因。”
已经不记得事情的起因是什么了,只知道一切的开头要从那个刚放学的黄昏算起。
“那时我只有十二岁,刚升上小学五年级。”王元丰侧着头回忆,“在学校风头很劲的,不仅学习成绩顶尖,运动也是一级棒。”
“这么一来,当然不可避免地代表学校去参加各种竞赛,市小学生校际运动会也是短跑的种子选手……”
小翠情不自禁地瞟向他那双长腿——虽然现在只能看到黑影的轮廓而已,她还是深表赞同。
一个一直都是一帆风顺、心高气傲的孩子……
他是那么耀眼,那么出众,不可避免地,众人均被他的光芒吸引,情不自禁地围绕在他周围。
当然,如今(不,或者该说是半年前)也是一样。只是,年纪渐长,步入青涩少年的高中生多少会带着些自惭形秽之感保持距离,而天真单纯的小学生们只会直接靠近围拢他,直率地表达心中的喜爱之情。
在校际运动会上认识的几个孩子,在那日放学后到学校去找他。一群孩子便结伴来了这里……
静静地叙述到这里,王元丰忽地停了下来。
小翠怔怔地望着他,满眼困惑,不知他何故停止。
“你看!”他走到公园尽头,向右转处的房舍指去,“这里有一栋小学的校园!”
小翠从秋千架上跳了下来,走到他身畔,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一座校园。虽然是近午夜的时候,但狐狸素能夜间视物。小翠运足眼力瞧去,但觉目光所及如白昼无异。
古老的围墙外,有些地方的石灰都剥落了,露出斑驳的红砖。墙头有着露出墙高的梧桐树,细微的沙沙声不时传来,想必是夜风正恣意轻薄着它的枝叶。
远远望去,校舍和教工楼也相当古老了,看来是一座颇有历史的学校了。
“其中有两个朋友是这个学校的,因此我们来了这附近玩。”王元丰淡淡说,解释了提到学校的原因。
不过,之所以会来,还是因为想到学校里去打乒乓球,因为这间学校有那种砌在外面的石球台……只是,几个孩子被值班的教师拦在了门外。
“放学过后不准再进学校!”王元丰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兴冲冲的心情被兜头扑了一盆冷水,孩子们丧气极了。于是,他们结伴跑到了这间街边花园。“我们在这里躲迷藏,荡秋千,玩红绿灯……”
小翠眨眨眼,“红绿灯?”
“就是红灯停,绿灯行,跟捉迷藏有些类似。”王元丰不厌其烦地为她解释,语调柔和,仿佛仍沉浸在过去的欢乐中。想了想,他又补充:“不过,要复杂一些,也有趣啦!”
小翠怔怔地听他说话,感受到他语调中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像个一般的十六岁的少年一样尽情释放心中的想法,差点忍不住因感动而落下泪来……
笑吧,笑吧!希望你笑着度过自己的人生……
他的眼睛仿佛亮了起来,“因为一叫红灯就得立刻停止,否则就算犯规,哪怕是正提起一只脚。我因为前次独脚站立累僵了,第二次就学乖了,向那张椅子冲去,坐着休息了好长时间,而且它藏在角落里,很多人注意不到。”他还是在说。
小翠却脸色沉郁地望向那角落里的长椅。
还有呢?还有呢?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吧?还发生了什么……
“最后我们一起放烟火。”他淡淡地。
小翠一愕,下意识瞧向手中握着的那把烟火棒。这么晚了,又不是逢年过节,他们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搜”来这些弹药。
“放一根吧!”王元丰望着她,柔柔地请求。
他只是新生的灵体,并不知道该如何掌握触碰实体,放烟火的话,也只得要小翠代劳。
“我们小时候,把烟火棒叫作‘魔术弹’。”他微笑,“可不是,烟花就像是一个最绚丽灿烂的魔术明明只是一些火药和纸,射上半空,却会繁花之中再生繁花,变得说不出的美丽和耀眼……”
小翠做梦般地听着他的话。明明只是平淡的语言,她却莫名地觉着说不出的心痛——为着身畔这个俊秀早熟的少年……
她缓缓拆开棒头的塑料纸,点燃了引芯。
片刻之后,那一颗又一颗的明亮焰火在夜空中表演起“魔术”。红的、紫的、绿的、黄的,还有白色的……点点流光纵横散乱交错,五光十色,璀璨夺目,美得宛如梦境。
小翠仰头望着这美丽的明亮的天幕,喟叹不已。仿佛做梦般,她问出了口:“你喜欢什么颜色?”夜风掠过,带来一阵凉意。那些烟火在片刻辉煌之后,也相继陨落黯淡下去,曾一度被映得亮丽如白昼的夜空也重新裹上了浓浓暮色。
也许是风的戏弄,一颗落下时几乎掉进一堆树冠,但在还没接触之前,将落未落之际,它就熄灭了,消失了那明亮的火光……
小翠炯炯地盯着它,终于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她直觉地感到王元丰在望着自己。
“怎么了?”她问。
“那天,我们因为放烟火,烧掉了学校教室里的课桌……”他淡淡地叙述。
开始,只是单纯地聚在一起放烟火而已。
但,若说他没想过自己的动机,那是骗人……
出于对那个将他们无情地拒之门外的值班教师的憎恨,孩子们有了单纯但不知轻重的报复念头,却以他,表现得更为明显。
“这样光是放没意思。”十二岁的他笑嘻嘻地说,“我们来比赛吧。”
“怎么比呢?”
“就像射击一样找个标靶。”他轻轻松松地站着,随手一指,“我们来比赛,看谁射进窗口的发数多。”
那时,他手指的方向,是不知哪个班值日生忘了关上的教室窗户。
那个讨厌的老师今天值班,弄坏公物他会倒霉的!
这样的念头在心底闪过,孩子并未多加顾虑,便采取了行动。
于是,一帮孩子,又笑又闹,站在围墙外,一发又一发,一根又一根,将烟火射进那半敞的小小的窗户。
美丽的光芒随着一颗又一颗的光弹消失在窗户后面,之后代之而起的,是熊熊燃烧的火光!
不知是不是光弹烧着电线,很快,老化的课桌椅也燃烧起来……最初孩子们还是在嬉笑,只是当窗口的火光已将周遭的昏暗映得通红,而鲜红的火舌也开始跳跃着向外蔓延时,他们才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顺着风弥漫过来的烟雾和焦糊味萦绕在四周,几个孩子呆呆地站在当地,烟花棒落了一地。
好在那值班教师发现得早,在火势扩大之前和几个教工合力灭了火,也很轻易地揪出那几个“罪魁祸首”。
学校的校长和教务人员赶来了。
本校的两个学生当然是立刻请家长,别校的也是先通知学校再叫家长……
“于是,”王元丰轻声地,“我的父母第一次因为我闯祸而被传唤。”
小翠的心揪紧了,“那,你父母来接你时,骂你了?或是打你了?”
“不。”他苦笑,“他们根本就没有来。”
“根本就——没来?”小翠茫然地睁大了眼。
其他几个孩子的家长很快赶到了学校,有的是忙不迭地赔礼道歉,有的则是当场怒斥小孩甚至扬手就打。 但——
他的父母迟迟没有来。
他知道他们很忙。父亲的公司刚正式发行股票,营业额正是节节看涨,好几晚都没有回家;母亲则忙于做些交际应酬,和一帮阔太太打着麻将,联络交情……
“可是,我想让他们来。”他镇静坚定地说,“哪怕来了骂我打我也好!”
办公室里,几个成年的教师闷闷地看着一个小孩。几个小时过去了,几个大人们也快不耐烦了。
最后,终于有人来接了。
“是谁?”小翠紧张地问。
他笑笑,“是管家李妈。”
“少爷的父母忙得很,没有空。”李妈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我们少爷决计不会做这种事,一定是你们搞错了!”
教务主任有些不满,“怎么家长不来?!而且……”
“喏!”李妈甩下一叠纸币,“夫人说了,要赔偿金这里有,但绝对不能在少爷的学校档案留记录……”
枯坐了半晚,被虎视眈眈的监视和漫长的等待之后,王元丰稚气的心灵中所有的委屈和不满全部爆发了出来——
他负气冲出办公室。
在漆黑的天穹下,他无处可去。夜风呼啸着自耳边吹过。
等清醒时,他已跑到了那张长椅边。于是他坐了下来。
他又开始等,等着父母来找他,在墨蓝的夜空下。
就像那个小男孩一样,他想,只要他不见了,父母就会后悔,就会懊恼那样忽视他……
只是,小男孩实现了心愿,而他——
他瑟缩地坐着,等着。虽然很冷,但他的心底是热乎乎的。
仰望墨蓝的夜空,他看着满天的星星对眨着眼。
如果是爸爸来了,一定会一脸疲惫的样子,出现在这里,瞪着我,却一言不发。他想。
如果是妈妈来了,肯定二话不说甩我一巴掌,之后抱着我的头,低声落泪。他想。
他想啊想啊,嘴角竟情不自禁划了一个弧度,学那月牙儿的形状。
好久好久……爸妈好久好久还没来……
他想。
是不是我藏得太偏僻了?
他有些怀疑。
于是他从角落这头尽量向外侧移——
等到的,是阵阵拂过身体的夜风。风很冷,连带地吹冷了他的心。
那天凌晨,他终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
看到在盼门等候的管家李妈和那扇已关闭的主卧室房门,他冷冷地一笑,眼中原有的火焰已经熄灭……
知道的,自己做的原是傻事;不知道的,是自己到底在要求些什么……
他曾一个人坐在冰冷的长夜里,静静地、耐心地等待……
“我家少爷,决计不会做这种事!”
“……赔偿金这里有,但绝对不能在少爷的学校档案里留记录……”
枯坐了整夜,看到父母早已酣然高卧的房门,他反而有种想大笑的冲动。经他们这么一来,他的执着反倒变得幼稚。或许,他根本不该如此,执意追求一些虚无……
“不要再哭了!”小翠不忍地轻拍着他的脊背。
王元丰一愣,这才惊觉双颊上温热的泪渍。不知不觉间,泪,竟潸然而下。
“请你……”小翠轻声地,“不要再哭了!”
并不是太过陌生的戏码。自小就一切完美的富家少爷,其实心底深处还是渴望着父母的温情,但父母却……
——千年来在人间上演过无数次的戏码。
只是,看着他落泪的无助模样,小翠感到心底深处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逐渐龟裂,像是千年来的心之冰川已因为某些不知名的气候遽变而出现了裂痕……
眼眶中有雾气在聚集,小翠慌乱地举起一根烟火棒,“来,看烟火吧,我们来看烟火好吗?”
五彩缤纷的光弹接连地升上半空,彩色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空。这边还未坠下,另一颗又骤然升起,各色光晕互相映射,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灿烂的美丽似乎夺去了星星的风采。
“看吧,让我们一起看这繁花之中再生繁花,”小翠顿了一下,满眼迷离,终于又接了上去,“梦境之上再现梦境……”
七色光华下,她俏丽的脸庞上泪光莹然,瑰丽不可方物。王元丰怔怔地看着她,愣住了。
“别哭……”他柔声诱哄,“还叫我别哭,你怎么也哭了呢?”生平没有劝慰同龄少女的经验,天才少年也慌了手脚。
伸出手去,他想拂拭她脸庞上的泪滴,却发现自己的手幻影般地重叠在了她身上。直至此刻,他终于痛恨起自己身为幽灵的身份。
“别哭啊!”他只得徒劳无功地劝说。
小翠却仍是默默地掉着泪。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绽开了笑容。
是的,那一瞬间,小翠抬头看他,千真万确看到了他的脸,他的——笑容!
“我决定回去了。”他如此宣布,“决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因为,”他侃侃而谈,“我并不是孤单一人。”
那夜,他坐在长椅上苦苦等待的那夜,曾想,只要有个人,对他伸出手的话……
他是IQ180没错,他是早熟懂事没错,但是,他也只是个孩子,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想要的,绝不是那事事完美的假面啊!
在暮色里,他的笑脸灿烂如阳光,吸引她所有的视线,他的泪珠晶亮如珍珠,引发出她心底的疼惜。
“在半年的等待里,我曾想,就这样好了。谁也看不见我,谁也找不到我……我可以不管别人的看法,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垂下头去,“就像十二岁那年,无忧无虑地玩耍,甚至恶作剧、闯祸……但是,没有人看见我,也意味着我仍是孤单一人。我,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你出现了。你对我伸出手——在逃出电影院的那一刻。”他注视着她,“我愿意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为你,也为我自己……”他郑重地表白,“只是,和我做个约定,好吗?”
“呃?”她愣愣地,“什么约定?”
“即使我返回身体醒来,”少年用稚气未脱的嗓音诉说要求,还懵懂无知,自己许下的,是一生的承诺,“请你也在我身边,好吗?”
好吗?
好吗??
面对十六岁少年执着的问话,小翠迟疑着,欲言又止。
胸口的疼痛,几乎要逼出她的眼泪。他知不知道,他单纯的问题,其实是一切症结的所在?
如何能许下,这或许会将两人都牵连灭顶的约定?
他是平凡人类,她是千年白狐,只是因为一场天雷灾劫有了一次本是错误的交集;如何还能,明知是错,仍继续泥足深陷?
太多复杂的情绪纠缠她,千年来历经沧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无法承担感情的重荷……
她呼吸急促起来,只要看他一眼,心就更疼上一分。
他却恍然不觉,缓缓抬头望向夜空,露出了稚气的笑容。“请你问我喜欢什么颜色……”
红的、黄的、绿的、紫的、蓝的、白的……这么多种颜色的魔术烟火,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喜欢什么颜色?”小翠茫然地重复他的话。
“我最喜欢……绿色。”他眯起眼,腼腆地笑,颊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羞涩的红晕。
夜色中,小翠直直地注视着他,他的气色一如常人。她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这种青涩少年的模样跟笑容。
即使到他垂垂老矣,满头白发的时候,到他以为今晚的一切只是童年时代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时候,她,也会记得。
“因为,绿色是生命的颜色。”少年迟疑了一下,还是勇敢地说了下去,“也是你的……名字的颜色……”
小翠深吸一口气,心中那坚硬的东西破碎了,融解了,之后化为脉脉暖流弥漫在心间……望着少年稚气的脸庞,她的心,千年修道的心啊,竟在微微轻颤。
心中某种东西彻底地崩溃了,她落下泪来,连绵不绝地落下泪来。
“陪你,会一直陪你。”她哽咽着说,“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你……”她泪眼盈盈地凝视着他,“其实我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你不知道。”
是啊,我一直在你家——以宠物的身份……是你欺凌戏弄的对象,也是你,豁出性命拯救的对象!
“那么,”少年露出疲倦的神情,“就这样约定哟!”
“怎么了?”小翠下意识地反问。
王元丰回首望她,无力地说:“那快带我回去吧!我好像——我的意识好像有些模糊……”
小翠惊骇地看着他,发现一度清晰的面容又渐渐模糊下去,而且,黑影还在继续淡化下去!
“快啊!快点!”小翠急切地恳求着虞凝芷。
看着元丰的灵体像烟雾一样渐渐淡去,她的心,痛如刀割。多恨自己身为白狐,却无能力为了他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命在旦夕。
找到虞凝芷,恳求她为王元丰生灵回体出些助力。明知自己焦急也毫无用处,小翠却情不自禁落下了泪来。
“没事的。”虞凝芷看着她,从容淡定的眼眸中也露出了不忍,“他生灵离体不过半年,有很多人遇车祸导致灵体出窍,生灵徘徊世间二十多年也不曾消散……”
小翠哽咽着点点头,明明这些自己都一清二楚,却就是忍不住地惶惑不安……果真是“事不关己,关心则乱”吗?
等她两人赶到街边公园,小翠惊呼一声,扑了过去。
——王元丰的生灵,已经淡得如一缕轻烟,仿佛只要风一大,就会被吹散无踪了!
“你去了好久……”王元丰看着她,却觉得自己的视野也渐渐模糊了起来,“我好担心你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小翠凝着泪眼看他,“我们已经约定过了啊!”
“我会陪你,一直陪你!”她望着他,以坚定的语调重复自己的决心,“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伶伶地等待了!”她保证着,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施展锢灵之术,接触到灵体,对身为白狐的她原非难事。只是,如今,握在她手中的那只手,已淡得近乎透明,边缘轮廓也渐渐模糊。她握紧它,却有着虚无缥缈,难以掌握的恍惚感觉。
虞凝芷沉默地望着他们,不言不语。
又要再度重演了吗?人与狐的恋情……好遥远了,好像已经有几百年了,自人类迈入科技化的现代以来……
“好了,别妨碍我。”虞凝芷忽地踏上一步,拉开小翠,冷冷地说:“别忙着哭哭啼啼。先在周围帮我护法,打开返魂甬道的我需要专心致志,无人干扰。”
察觉到虞凝芷话语中的不耐,小翠心知肚明另有蹊跷。但她可不会蠢得在要紧关头自找麻烦,只是很听话地退后几步,在周围结下结界,全神贯注准备防御任何外来的侵扰。
侵扰不是来自外界,而是内部。
虞凝芷闭目凝神,集中全副精神,搜寻王元丰肉体与灵体之间的牵引讯息,企图通过这个建立两者之间的气场能量通道。
这个步骤并未难到她,白光闪现,幽径悄然连接在两者中的虚空。那一头,就是王元丰灵体的归宿……
她深吸一口气,再以比小翠深厚何止一筹的锢灵之术,将王元丰的灵体收拢成一个小光球,幽幽地悬浮在半空。
“去吧!”虞凝芷低喝一声,将光球推向甬道口。
突变陡生!
光球上影影绰绰有影子闪动,仿佛闪电掠过,一阵眩目的光芒闪现之后,光球忽而转动起来。一层层柔和的光晕以光球为中心,缓缓散发出来。
虞凝芷猝不及防,锢灵之术被破,自身元灵也受牵连,一口鲜血“哇”地喷了出来。
小翠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收拢双臂,想阻挡那些光晕的散逸,但那中心的光球仍在不断地转动和缩小。
虞凝芷低叱一声,跳了起来,眉心开始闪现乌光。
“生灵曾遭吞噬,虽未成功,元魄已伤。”她向小翠解释,“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你只须撑着结界即可。”她并起食中二指,眉心光芒亮如曜日,“去!”
光球再度停止在半空,随即投入了无尽的甬道……
苏醒
微笑如果是为了掩饰落泪也一样无法挽回
——[台]席慕蓉《残缺的部分》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有很多很多的光亮和颜色: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紫的、白的……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有一个清澈柔和的声音,具有穿透力似的,穿越了那萦绕在他梦中的一切嘈杂,执意地问他。
什么颜色?
意识再度陷入恍惚,仿佛又陷身另一个梦境。
发光的屏幕,拥簇的人头,影影绰绰晃动的人影……
“变成——和现世完全相反的人!”
影像继而混乱了,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地在耳畔回响,在柔和的言语之外还夹杂着隐隐的哭声。
无垠的黑暗淹没了视野,一丝光也没有。身体像被撕裂融化了一般,在奇冷奇热中备受煎熬……
“别哭了。”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安慰那哭泣的女孩……
……我喜欢……
……绿色,因为它是生命的颜色,也是……
“校园王子昨夜苏醒!”
新闻社再接再厉,继续关注王元丰的病况,果然于此刻“功夫不负苦心人”,获得了继王子昏迷之后又一个超级热点新闻。
富有、俊俏、聪明、温和,集所有优点于一身的校园王子阁下王元丰,不幸成为植物人后,又“不幸之中的大幸”地于半年后的今天苏醒过来,但——
“不会的!”亲卫队女生们毕竟还眷恋旧情,虽然她们已有了新任偶像,“我们决不会相信……”夸张一点的是,一年级的同班女生凌玉苹,她拿到报纸后,二话不说,直接昏倒过去。医务室的蔡老师也因此整个一天“生意兴隆”,不时有脆弱的女孩来此报到。
下午三点,学生会副会长,也是昔日王子的死忠追随者魏明兰出现在校园中,一张秀丽的美颜阴云密布。
“……是真的。”在同学好友的再三逼问下,她道出真情,“元丰同学醒了,但是——”
她不忍地摇摇头。毕竟她家和王家有一点业务上的往来,加上她上次就曾探问过昏迷的王元丰,这次探访勉强见到了面。
周围再叽叽喳喳问了一阵子之后,察觉到情形不对,众女孩住了嘴。
“难道……”凌玉苹的脸上已随时准备好伤心欲绝的神情。
“没错!”魏明兰脸色沉重,一字一顿地说,“元丰同学他——已经……”
“很幸运,你的儿子经过半年的昏睡,终于苏醒了过来……”医师公事化地作着结论,“不过,因为脑神经受损,他的智能有些退化,记忆也丧失了……所以,目前他不管是生活能力还是心智都退化到婴幼儿的状态,需要长时间的细心照料……”
“幸运?!”一向镇定的王太常终于爆发了,“你说我儿子变成白痴是幸运?!那我是不是还要……”
医师有些无奈地耸耸肩,植物人苏醒的例子虽然很少,却不是完全没有。狂喜之后的巨变,导致家属生出激烈反应的也不是没有先例。因此,他只是例行公事地敷衍着劝几句罢了。
“请你稍微冷静点。只要多付出关怀,令公子未必不能复原。能从植物人状态苏醒,本身就是一项奇迹了,可见他受着幸运女神的眷顾。那么,何不让我们以乐观的心态期待再一次奇迹的发生呢?”
王太常沉默下来,想必正在考虑此话的可信度。
外面一个小护士已慌慌张张从走廊上跑了过来,门都没敲就冲了进来:“主治医师,糟糕了!”
“什么事?”主治医师有些无奈地回过头,“怎么能在走廊上跑呢?”
小护士满脸慌乱,“302房的病人,他,他……”
王太常头皮发麻,下意识站起,走向儿子的病房。
主治医师叹口气,认命地跟上,在心底悄悄埋怨着不懂事的小护士挑好时机来搅局。
“太好了!”另一个护士狼狈地退了出来,“主治医师你来了!302房的病人他从上午一直哭到现在,药也不肯吃,针也不愿打……”
王太常板着脸走到病床旁,就看见他那个智商180的天才儿子正坐在床头抹眼泪,鼻头和眼睛都是红红的。他身上那件病号服,皱得可以送进垃圾箱,而且上面黑黑黏黏的,不知粘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吃药?”王太常耐着性子问他。
王元丰不由止住了眼泪,却不答话,使劲吸吸鼻子,只是直直地望着他。
王夫人跟着丈夫走进来,一见儿子那茫然的表情就又忍不住伤心,眼泪刷刷地向下掉。
主治医师见势头不好,要阻止却已迟了。
王元丰见有人应和,马上放开喉咙,哭了起来,像个小孩子般,边抽鼻子边淌鼻水,还用皱皱的病号服来蹭着手上的鼻涕……
“我的元丰啊!”王夫人一见如此,索性哭号起来。
病房里就这样重复回响着母子二人的哭叫奏鸣曲。
主治医师看看脸色愈加铁青的王太常,无可奈何地摊摊手。
“ 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小翠终于闷闷地开了口,“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
还记得初次遇到 时,心中的欣喜和震撼。
“你是修道灵狐?哇!还是黑狐!”
那时的她,刚度过千年之劫,毛色蜕变为白色之后,油然生起在心中的,除了小小的成就感外,还有无穷无尽的寂寞……
千年了啊,变幻的岁月中,曾几何时,身畔的同类朋友也一个个悄然而去,再没有一个如她一般,涉过这千年寂寞的岁月长河……
很孤单,一直以来都很孤单。
灵狐一族自灵山仙径消失以来,遗留在世间的同伴越来越寥寥无几……她从自小一起修炼的好友闵雪也逃不过天劫香消玉殒之后,便一直是孤单一人了。
遇见 ,让她的心欢呼雀跃不已。
好棒!我有同伴了!而且, 还是万年黑狐……
有数次,凝视着翠色斑驳的玉瓶,想象他困守其中近千年的情景,那句问话,终是没有说出口。不寂寞吗?
困在这瓶中的千年光阴,不寂寞吗?
且,这一生走过的万年岁月,不寂寞吗?
偏偏,话到唇边,数度欲说还休,欲言又止。
同样的伤口,何忍再去伤人?
所以,她遵守诺言,陪在这惟一的“亲人”身边,共同化解这浓得郁闷的岁月沉积的寂寞……
而且,是贪恋 的温柔包容吧!试问,除了 ,还有谁会以长者的姿态和语气宠溺着她这个已臻千年的“小”白狐呢?
本以为幸福安详的生活被打破了!
虞凝芷的出现,让小翠惶恐不已,害怕 会就此离去……却没料到,如今要离开的,却是自己。那一夜,天雷骤降,眩目光芒中,她本以为必死无疑,却生生被拥入温暖的怀抱。
眩晕、幸福、安详、迷醉……她陷入那双眼眸之中,溺入那温柔明彻的眼眸中,宛如泅泳在阳光普照的海水里,明知即将会遭灭顶之灾,却愈陷愈深,贪恋那分温暖而不愿自救……
及至那半年的相处。
她总是看着他,看着他形单影只地枯坐在长椅上,看着他本是神采飞扬的脸庞渐渐黯淡……那种莫名的情绪在心中滋生蔓延,千年来固守的心防被轻易地击碎……
他是人类,是寿命只有短短不过百年的人类,也是机诈狡猾,不可信赖的危险生物……
她无数遍在心底呐喊着,提醒着自己。
但,那一夜,木叶芬芳,繁星满天。她坐在他身畔,看着五光十色的烟火在头顶盛开,而他清滢的泪滑落双颊……
他对她绽开了笑容,含着泪绽放的阳光笑容!
她知道,自己已无从阻止,只能放任澎湃的柔情在心底决堤、泛滥……
“即使会受伤也好,”她望着 栖身的玉瓶,坚定地开口,“我要陪在……王元丰身边!”
沉默了良久,并不意外。
“你想清楚了?”他只是犹如长辈,再一次亲切关怀地向疼爱的小妹确认,“想清楚一切后果了?”他一字一顿地,“想清楚他只能在你的生命中存在几十年短暂的光阴,你将要面对的,是比这段光阴多上几十乃至上百倍的无尽岁月……
“想清楚他可能永远不能恢复神志,你所有的珍贵感情只是荒废在陪一个痴痴傻傻的无知幼童玩耍嬉戏上……
“想清楚,他一旦得知你的真实身份,很可能会移情别恋,畏你如蛇蝎,甚至……亲手对付你!” 侃侃而谈地说着,那种沉重的压迫感逼得小翠几乎喘不气来。
——不是早就决定了吗?
在闵雪在眼前逝去的时候,在共同相处了数百年,像姐姐更像母亲的闵雪因为小天雷而香消玉殒的时候,小翠早就决定啊!
不再对任何一个人付出情感,因为,只有那样,失去的时候才不会痛啊!
可是,遇上了,付出了,汹涌喷溅的情感已经收不回来。
是歉疚,是同情,还是——
爱意?
她只知道,看着少年失去神志的模样,她心疼;看着少年泫然欲泣的神情,她不忍;而看着他含泪微笑的脸庞,她……永生难忘!
你看,满天的烟火,像是盛开在漆黑天穹的七彩繁花。有红的,有黄的,有绿的,有蓝的,有紫的,还有白的……
这么多种颜色,你最喜欢哪一种?
……你喜欢哪种颜色……
……我喜欢绿色,因为它是生命的颜色,也是……
……你名字的颜色…… “他需要个特别护士。”
王太常背起手,在室内走来走去,不断地点着头,仿佛是强化自己言语的说服力。
“他需要个特别护士,毫无疑问的!”他再度重复,加重了语气。
王夫人坐在一旁,一边抹泪一边接话:“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得找个合适的啊……”
“我不要没文化的……上次那个乡下的阿珍,身上的味道土死了!要让她照顾元丰,我看这辈子别指望元丰恢复正常了!”
王太常望着天花板,“护士还不都是护校出身?什么有文化没文化……”
“你住嘴!”王夫人打断他,“乡下和城里的气质就是不一样!你想让元丰变成那种土里土气的小鬼吗?!”
王太常叹口气,嘀咕道:“现在元丰哪怕土里土气,我都很高兴……毕竟只要脑子正常就好……”
“你说什么?”王夫人瞪圆了眼。
“没什么。”他头一低。
“也不要尖刻的老处女!”王夫人继续说明条件,“医院介绍过来的孟护士,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整天板着一张死人脸……要是让她照顾元丰,我怎么放心得下!我真怕她趁我们不在就会虐待元丰啊!”
王太常吐了口长气,低声嘟囔:“孟护士是大专毕业,专业又敬职,我是想请她,不过人家还不愿哪!”
王夫人变了脸,哭骂道:“我在担心儿子,你倒好,一个劲儿瞎抬扛。你还想不想照顾好元丰啊?!”
“想,想。”王太常无奈地点点头,“这样吧,你倒说说看,要找什么样的特别护士,我多给薪水找好了!”
王夫人闻言思索起来,半晌开始发话:“首先,要出身不错的,护理专业的是基本条件,最好有大专或本科学历,人也要有气质;年纪呢,不能太大,要能跟着元丰到处走,不过关键还是要为人和善,脾气好,有耐心……嗯,另外,要能常年照料元丰,吃饭住宿都待在我家,直到元丰复原为止……”
听得此言,王太常双眼一翻,差点昏倒。
要有护理专业的大专或本科学历,人既年轻又得有气质,还要脾气温和有耐心……
没错,他是薄有资产没错,但——
有这种条件的,谁愿意常年照料一个痴呆儿啊!
“那个……”他试探着说话,“最后一条,似乎可以去掉了?”
如果做的时间不用太久,再辅以重金悬赏的话,王太常想可能会有人应征。
“不行!”王夫人坚决摇头,“老是换人对元丰的恢复不利!何况,也用不了多久吧……”她脸上浮出憧憬的笑容,“元丰一定很快就能复原了!对吧?”
王太常望着妻子期待的笑脸,无言以对。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期待王元丰能神奇地恢复天才少年的原貌,会抱持这种天真念头的人,大约也只剩下王夫人一人而已了……
为了天才少年王元丰这一连串的意外,毫无疑问地,王家的长辈们也在连声抱怨。
“都是你!”王老太爷指着刚到家的孙子王太常,完全不顾及他企业巨子的面子,破口大骂,“造了什么孽哟!前一阵子,要卖传家之宝九转祈福瓶,惊动了我王家的家室神祗!结果报应来得快,偏偏不克你,克到我的宝贝曾孙身上!”
“什么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哪!”老人家激动得浑身发颤,连白胡子都在簌簌抖动,“你还我的乖曾孙来!”
王太常被骂得直翻白眼,偏又不敢回嘴。正在这里,管家说上次的古董美术商虞凝芷小姐又来拜访。正是凑在一块儿,王老太爷骂得更起劲了
王太常头皮发麻,正想拒绝来客,偏偏王老太爷又要管家把客人请进来。他心里正纳闷呢,却见虞凝芷已领了个小姑娘走了进来。
“好久不见了!”她先是言笑晏晏地问了好,接着直奔矛盾中心,“请问令公子的病情……好些了吗?”
王太常正在诧异,却被王老太爷抢着问出了口:“元丰今天刚出院,你怎么知道?!”
虞凝芷却不回答,掩口一笑,风情无限,“老太爷真健忘呀!半年多前,我还是被你家专程请来为元丰公子招魂的呢!”
王老太爷不屑地哼了一声:“只不过是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罢了!”他对那次的作法失败仍然耿耿于怀。
对于他的出言不逊,虞凝芷并未不悦。倒是她身后的小姑娘疾声开口:“不管怎样,请让我们见见元丰!”
王老太爷闻言,仔仔细细打量起她来。
小姑娘不过十六七岁,瓜子脸儿杏仁眼,穿了一身淡绿的裙装,看上去倒也清新可喜。只是,瞧她秀眉紧蹙,却是一副焦虑不安的神色。
“你是……”他扬了扬花白的眉。
“哦。”却是王太常从记忆中搜出了资料,“是虞小姐的妹妹吧?”他会记得这小姑娘,却是因为半年前返魂术失败时,她伏在元丰身上哭得甚惨,才会让他印象深刻。
她简单地点头,“我是小翠……请你们让我来照料元丰!”
并不在意王家人投诸于自己的奇怪眼神,小翠只是坦然地推开门,踏进了房间。
只不过隔了几天没见,却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久到上一次见他的记忆都模模糊糊的了……
小翠站在门畔,凝视着王元丰。
这并非她第一次见到清醒以后的他,心中却依然无法控制地轻颤。
他正半躺在床上,抽抽答答地哭。俊俏的脸上泪迹斑斑,花一块白一块的,不知粘到了什么;身上衬衫的扣子也扣错了位,皱巴巴地耷拉在身上,红红的眼睛里泪水不停地往下淌……看上去就像个可怜兮兮的小狗,而且还是——落水狗的那种……
“呃,回家时,他不太情愿,所以……”王太常略有些尴尬,老脸通红,“哭到现在,谁哄都停不下来……”
小翠却恍若未闻,缓缓走到床畔,蹲下身来。
如此近距离地瞧着王元丰狼狈的模样,以前一定会觉得很滑稽,但现在,小翠却是满心的疼惜……
一个神采飞扬、风神俊朗的少年,变成这副模样……
“哭什么?”她柔声问他。
他呆呆地望着她,眼泪还在往下掉,“没有人来……一直……一直都没有人来……”
小翠用力闭眼,心中剧痛。
“之所以他会智能退化,跟元魄受伤不无联系。”她想起 的话,“不过,依我看,遭锢灵术后反扑是很正常的现象,未必一定是这个原因……”
“倒是你说过的那个‘负气场’……” 沉吟。
“‘负气场’并未波及到元丰的生灵里!”当时她是这么急急地辩驳的。但——
“并不一定要波及接触到……” 曾详细分析,“电影院中那么多观众的情感动荡,本身就形成了一个‘弱场’。而身处其中的王元丰的生灵,受这种波动情绪的感染,很自然地被同化。而‘负气场’席卷而来,吞噬掉同波调的念,造成王元丰返魂时记忆的部分丧失……”
好高明的 啊!人虽不在此地,却早将一切算得一清二楚!
“一直没有人来……周围好冷,好黑……”他仍在无意识地呓语。
“别怕!”小翠伸出手去,抚上了他的头发,“你不是一个人……看,我来了,小翠来了……会一直陪着你……”
怔怔地抬头望着眼前女孩温柔的脸庞,一些零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浮现。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绿色,因为它是生命的颜色,也是……
——小翠你名字的颜色!
“小翠……是绿绿吗?”他茫然地睁大眼问,“是绿绿的吗?我最喜欢绿绿的颜色了!”
震撼不已,小翠禁不住落下泪来,“小翠,就是绿色的意思……那,你也要喜欢小翠哟!”
“嗯!”王元丰快乐地点着头,“我喜欢绿绿,也喜欢小翠!”
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感动,小翠伸出手去,拥住了他。近在咫尺,看到他俊朗的脸庞,感受他温热的身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痴也罢,傻也罢,她终于看到活生生的他了!再也不用如那一夜,看到他渐淡渐没的影子,揪心的疼痛,心如刀割!
“小翠的眼睛也流汗了!”被她拥在怀中,王元丰懵懵懂懂,指出自己看到的事实,“孟护士说过,眼睛老流汗不好,会变得看不见……她说不难过就不要随便乱流汗,我难过才眼睛流汗的,小翠为什么也会眼睛流汗呢?”
“小翠,你也难过吗?”他好奇地问。
“不是的……”小翠振作精神,抹去眼泪,“我是高兴……高兴的时候,眼睛也会流汗哟!”
元丰茫茫然地望着她,“是这样啊!”
“那么,我们俩都不要眼睛流汗了,好吗?”小翠问他,“小翠会陪着你,你不会再一个人等了……你不用再难过了……”
“好!”王元丰乖乖地点点头,“我也会陪着小翠,所以,你也不要再高兴了好吗?”
——敢情他根本不明白什么叫难过,什么叫高兴,只是知道眼睛流汗不太好而已……
小翠为他的话哑然失笑起来,不由地把他拥得更紧。
站在门外窥视的几个人终于收回了目光。
“如你所见,”虞凝芷淡然一笑,“舍妹和元丰公子非常投缘。如果接受的话,就让小翠来顾料他吧。相信他一定会尽快恢复健康。”
王太常叹一口气,试图用道理来说服她,“虞小姐,这恐怕不是投不投缘的问题吧?令妹还未成年,对自己的行为还未必能负上责任,怎能让她来做特别护士的工作?我不想雇佣童工啊。”
一旁的王老爷却盯着虞凝芷,径自发话:“你妹妹多大了?目前在哪所学校读书?”
虞凝芷不慌不忙,含笑说:“她今年十七岁,正读着护理专业。”
“那么,来照顾元丰这件事……”老太爷沉吟。
“是要好的朋友互相帮助。”虞凝芷机灵地接下去,“绝对不是雇主和工人的关系。”
王太常听了,也有些心动,“那么期限?”
虞凝芷顿了顿,一字一顿地郑重说道:“直到王元丰恢复正常的那一天!”
乍听此言,王太常差点要跳起来立马拍板,忽又心中疑惑。望着虞凝芷秀美绝伦的脸庞,他迟疑开口:“为什么?”
虞凝芷淡然一笑,“何不当作是有缘呢?”
这句话当然不能让王太常满意,他还待追问,却被王老太爷拉到了一边。
“太常,你别再问了。”老太爷阻止他再提问,“就依这女人所言,让那小姑娘来照顾元丰吧。”
“啊?”王太常愕然,“她们的来历很可疑……”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王老太爷点头,“就这么办吧!反正,元丰都落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图什么呢?”他接了下去,“无论她图什么,我们都已经无所谓了啊。”
王太常怔怔地思索祖父的话,沉默不语。
“就让小翠搬过来吧。”老太爷已对虞凝芷表态,“至于小翠的报酬……”
虞凝芷微笑地接了话,“谈不上什么报酬。小丫头苦惯了,没什么衣服,你们家看合适的为她添几套。其他若有用度再说。总之,我妹子算交给你们了。好好待她就行了。”
王太常还在云里雾里呢,就听老太爷已跟人家谈妥了条件,拍板搞定了。
回头望向客房,看见两个小儿女亲密无间的模样,他心一软,便也罢了。
试炼
林间有微风若无其事地轻轻拂过是谁正在叹息
正在极远极蓝的的穹苍之上
无限悲悯地俯视着我
——[台]席慕蓉《绿绣眼》
“小翠,小翠!”
在女佣的喊叫声中,一个俏丽的少女匆匆跑到跟前,手里还拿着药瓶。
“什么事?”她睁大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认真地问,“梅姊,有事吗?”
女佣阿梅露出了感激涕零的神色,“元丰少爷不肯吃饭,非要你去,还……”
小翠追问:“还怎么了?”
阿梅叹口气,“还从刚刚一直哭到现在……唉,那个英俊潇洒、温文尔雅的元丰少爷怎么变成这样了呢?!”看到他那么大的人哭成那样,即使长得再帅也叫人难以忍受啊!
“我去好了!”小翠点点头,飞奔而去。阿梅松口气,心里真是对小翠感激得五体投地。
“喂!元丰!”一进门,看见他正在“辛勤”地搅拌饭菜,小翠忙出声阻止,“你在做什么?”
他仰起头,脸颊上还沾着青菜叶和饭粒,却浑然不觉,喜滋滋地报告:“我能给饭饭变颜色!”
小翠张大眼,“啊?”
“喏,你看。”他立刻邀功般地捧起饭碗给她看,“饭饭原来是白色的!”
小翠点点头,“嗯,没错。”
“现在变成灰色啦!”他把那碗跟各色菜肴搅拌到已认不出原来颜色的饭端到她眼前,“你看!”小翠叹口气,“梅姊说你不吃饭,还一直哭……”
他转了转眼珠,笑了,“因为她老是烦我,人家又不想吃……”
小翠望着他,很是无可奈何。有时候她真怀疑,这个像孩子般天真但又狡黠的模样其实是王元丰装出来的。
“那你哭了吗?”她盯紧他脏兮兮的脸。
“嗯。”他有点心虚地点头,“不过不是很久,小翠你说过,眼睛流太多汗不好。”
“不好你还拿它去吓人?”小翠又好气又好笑。
他乖乖地点头,“下次不敢了。”
“那,快吃饭吧。”小翠拍拍他的头,“否则小翠不喜欢你哦!”
王元丰瞧着那碗黑乎乎的饭,面有难色,终还是捧起碗来。
小翠却阻止了他,“等一下……你不想吃吗?”
他顿时点头如捣蒜,“嗯!”
“那……”踌躇了一会儿,小翠随手拿起药瓶,“那你先把药吃了。”
“啊?”他的脸又变成了苦瓜。
小翠瞧着他表情生动的脸,心中好笑,故意皱起了脸,“快吃!听话!”
“哦……”王元丰无奈地点头,一脸难色,“好苦哟!”
小翠心中不忍,安抚摸摸他的头,“好了好了,吃完药我带你去吃麦当劳。”
“哇!”他先是欢呼,然后停下来问,“什么是麦当劳?”
小翠瞧着他愣愣的表情,笑得前仰后合。
带个帅哥走进麦当劳的眩目效果,果然无人能及。
并非周休两日,会来麦当劳的,便大多数是年轻人了。尤其这家麦当劳就开在几所大学和高中的旁边,平日自然成了学生们休息的场所。
坐在门口的几个女高中生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瞧着小翠和王元丰同时出现在门畔。
真是醒目的一对!
男生身材高瘦,俊秀的脸庞上挂着纯真的阳光笑容,出色耀眼有如太阳神阿波罗少年时的模样。
女孩娇小玲珑,尖尖的瓜子脸儿镶嵌着一双乌溜溜、水灵灵的灵动眼眸,笑起来左颊就会浮现一个浅浅的酒涡儿,瞧上去甜蜜蜜的好不醉人。
好一对漂亮出色的校园情侣!
几个女生几乎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看着男孩在邻近的位置坐下,女孩则起身去点餐。
啊,到此为止,画面都相当和谐美丽。她们也起劲关注着。
到女孩端着餐盘回来,事情有了小小的转折。
为什么?他们会点“快乐儿童餐”?
好吧,女孩儿家天生喜欢小玩艺儿。这儿童餐的玩具,虽然很丑,但是很可爱。说不定,那娇小女孩会喜欢……
“啊?”在目注那男孩兴高采烈地拿着玩具盒子拆开后,几个女生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只是,看着那对完美情侣依旧若无其事的模样,女生们开始动摇。她们自我谴责起来: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就破坏王子的完美形象?
喜欢玩具有什么错呢?毕竟,有几个人还能在这样的时代保持一颗纯真无瑕的童心呢?
看,王子的脸上浮现出灿烂的微笑,那么幸福那么满足……啊,她们真的快要被感动了耶!
好幸运哦!今天决定来吃麦当劳果然是明智的决定,虽然很贵……
啊?
几个女生的下巴再度脱臼。
有、有没有搞错呀?!
——这么大的人(嗯,没错,虽不知王子的具体年龄,但看上去最少有十六七岁了吧?)点儿童餐也就罢了,但,毕竟淘气包……这个……
“那里好像很好玩!”王元丰浑然不知邻近几个女孩的窥视,只是炯炯地注视着淘气包里玩得兴高采烈的孩子们,眼中浮现出向往的神色,“小翠……”
不是不愿满足他的心愿,但看见麦当劳里人来人往,小翠担心他的举动惹来恶意的伤害,着实有些犹豫。
“小翠,我可不可以?”
只是,瞧着他以那种惹人心疼的可怜兮兮的小狗狗模样望着自己,小翠就情不自禁地心软。
“好了,去玩吧!”她扬起一抹宽容宠溺的亮丽微笑,“我也去!”
“哇!好棒!”王元丰开心地大嚷。
麦当劳里的淘气包,规模较小。那堆红红蓝蓝的醒目颜色的充气布垫极有弹性,几个小孩子在上面毫无阻碍地跳来跳去,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
虽是平日,孩子不多,淘气包里显得比较空。但瞧见王元丰这么大的人直奔淘气包而去,许多人还是露出了诧异的眼神。
十六七岁的年纪,玩淘气包已稍嫌太老,但若说是带小孩玩的年轻父母,未免又显得过于年轻了!
小翠亦步亦趋地跟着元丰,走向淘气包。无视周围的异样眼神。
并非自己有多么渴望想玩,毕竟千年来小翠已深深明了人类的固有观念有多么根深蒂固。只是,她绝不忍让无辜单纯的王元丰去独自面对这一切。
无论挡在面前的是什么,她,已下定决心,要同他一起面对!
脱了鞋,走上软绵绵,极有弹性的彩色气垫。王元丰童心大起,用力蹦了一下。
哇!好快乐!
跳跳、蹦蹦、弹得更高……
很快,他就和淘气包里的三个小孩子建立了良好的同盟关系。
拉着手,同时起跳,一起去摇充气的气垫人……
小翠也为这欢乐的气氛感染,加入他们玩了起来。
那边的三个高中女生一直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切,忽然感觉到,笑得那么幸福快乐的王子,似乎……并不算太过离谱吧,即使是玩淘气包这种低龄的行为。
忽然,另一个桌上的两个女生,站了起来,跑进了淘气包。
“看你们玩得那么开心,忍不住也想加入!”圆脸爱笑的女孩子,满脸都是亮丽的光采。
而鼻头上有小雀斑的女孩,则早就性急地脱了鞋,跳上了气垫。
“我们其实早就想玩了!”两个女孩加入玩耍嬉闹的一群,眼神闪闪发亮“只是以前一直不好意思……”
对啊,看到孩子们玩得那么快乐,其实一直以来也很向往啊。
可是,长久以来,世人眼中的规则和常理,限制了深藏在心中的那颗童心……
向往天真,向往单纯,向往无忧无虑的生活!
深藏在心底的愿望,许久未曾泯灭的童心,因为他,因为那张纯真的阳光脸庞,悄悄地萌芽,生长,终至破土而出!
“让我们也加入!”
“对,我也是。”
“我也要!”
分散坐在麦当劳里的年轻男女们,纷纷起立,加入欢乐的一群。
如果这时有人经过,一定会诧异地睁大双眼,看着那群在儿童的淘气包里,快乐地又蹦又跳的少男少女们。
“走!我们也加入!”
一直观察着他们的几个女生,终于也被这热闹的气氛感召,放下身段,加入欢乐的大家庭中。
麦当劳里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小翠陪在王元丰身边,随着他一起蹦着,跳着,明眸中忍不住泪水盈盈。
视野渐渐地模糊起来,那些大声笑闹的跃动人影,那些色彩鲜明的红绿帆布,渐渐混杂在一起,朦胧不清……
喜极而泣的眼泪绵延不绝地流下,小翠发自内心的狂喜莫名。
太好了!
这才是元丰啊!
集所有人的视线于一身,光彩夺目,不可逼视的耀眼神祗!
她合十礼敬,感谢上苍,感谢命运,感谢风,感谢云,感谢人群,感谢所有带给他欢乐与荣耀的一切……
因为,只有如此,她才能够不被那逐日蚕食心灵的歉疚与忧心所纠缠,才能与他一起共乐在风清云朗的阳光之下,才能从心底绽放出无忧的灿烂笑意! “……你说……”王太常仍处在震惊中。
“对。”小翠望了望卧房中睡得正甜的元丰,坚定地说,“请让元丰重新回学校上学!”
“你说,让元丰……”王太常兀自不敢相信。
小翠毫不畏惧,直直迎上他的目光,“是的。我希望让元丰重新返校上学!”
在震惊了几秒钟之后,王太常终于拾回理性开口说话:“不,我不同意!”
早已预料到他的这个答案,小翠对此并不惊讶。她凝眸直视,侃侃而谈:“元丰的病,只有回到学校,才有可能恢复!”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王太常也不由得瞪大了双眼,“此话当真?!”
“不错。”小翠缓缓颔首,“因为他天生就是这种人,天生就是应被众人环绕发光的主角和明星……若使他埋没于人群之中,与扼杀他并无丝毫差别!”
是啊!
今天,在众人集聚、人来人往的所在,他像一个闪耀着灿烂光芒的发光星体,吸引着四周无数青年汇集!
欢笑、跳跃、歌唱、狂欢……在这一切的欢腾之中,他灿烂纯真的笑脸,唤起人深藏在心底的童稚愿望,清涤人久已蒙尘的赤子之心!
所以,接触人群,融入人群,对拥有过人魅力的他来说,绝非难事……原就是腾飞于九天的神龙,怎忍见它困居浅滩?
小翠自那刻起,便决心要放他自由,任他翱翔……
“真的吗?”王太常仍在动摇,闻声进来的王夫人却已乐开了花,“真的能让元丰复原?能让他——神清气爽,言语通达,聪明善辩,懂事体贴,恢复到过去那个人人称赞的天才?!能让他,不再随便吵嚷、哭闹、贻笑大方……让我成为阔太太们的笑柄?!”她急切地问着,眉宇间全是焦虑。
小翠望着她,却觉心底掠过一阵寒意。“是的。”力持镇静,她缓缓点头,“我一定会让他重拾过去健康的面貌!”
“——你确定?!”王太常终于恢复常识,开口质问,“以元丰过去与现在的天差地远,不会受到同学的讪笑与捉弄?不会受到异样目光的看待?不会……像动物园中的猴子般被众人‘观赏’?!”
小翠沉默了半晌,咬紧唇,一字一顿地回答:“我不会让这些发生……”她把目光调向酣醒的元丰,眸光如醉,“……因为,我会保护他。尽我所有的力量,竭尽所能地保护他!”
怎忍见他受到伤害啊!在眼见他在那一夜泪如雨下之后,在饱尝了他在生死边缘挣扎带来的恐惧之后,在……目睹他绽放灿烂笑容之后!
她,怎忍让他受到丝毫伤害?!
是的,无论挡在面前的是什么,她要与他一同面对!
何况,这是元丰呵。这么耀眼,这么可亲的元丰呵,怎会有人忍心伤害?就算在麦当劳作出那样的惊世骇俗之举,也依旧有那么多人受他吸引而围绕过来……
他,天生就是颗绽放光芒的星辰,尘土怎能遮蔽他的光彩?!
因此,她要为他拂拭尘土,重现辉煌!
在这尘世之间,在这人群之中……
能够进人类的学校去上学,对狐狸精来说,说不定也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呢!
抱着这种心情的小翠,和元丰一起进到校园中后,便也淡忘了守护者的职责,而是和他一起开始东张张西望望了。
两个同样对学校感到陌生的人,开始了对新日高中的探访之旅。
“哇!篮球馆!”杵在篮球馆宏伟的建筑门口,小翠动弹不得,发出了惊呼。“想不到,想不到……”她喃喃地念叨着,“一所学校,竟然也有这么漂亮的室内篮球馆!”
一旁的王元丰虽也被吸引,但显然,关注的焦点并不一样——
“小翠……”他扯扯身旁小翠的衣角,看得目不转睛,“那些人,你看那些人都在抢一个球耶!”
一心被激烈的球赛吸引,小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是啊。”
虽然身为狐狸精,但她可是不折不扣的篮球迷……说起来,不知是否跟她上一个主人是个狂热的NBA迷有关呢?
不过,她仅有的篮球知识,大多限于通过电视的TV转播看看NBA和国内职篮罢了……现在,能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真人打球,老实说,打得还真是……有够烂的!
当然,也很激烈就是了!
不愧是私立的贵族学校,不但篮球场的硬件设备够过硬,而作为球员的学生们也是个个装备齐全。颜色鲜明统一的篮球队服,甚至连队名都有;而一个个脚下蹬的球鞋,也闪闪发亮:乔丹、耐克……
而充满弹性的塑胶地板上,就不间断地响着各种嘈杂的声响:鞋底与地板磨擦的声音,球重重在地板上反弹的声音,球员的喘气声,争抢球的喝叱声……
小翠看得入神,不自觉地走进球馆,离篮球场近在咫尺。
“呀!”
在两队防守与进攻战正打得热火朝天时,突如其来的变化发生了!
一直静立一旁的王元丰,想也不想冲了场中,几个移形换位就抢到了两方队员中间,一个抄手截走了球!
在短暂的怔忡之后,攻方杀红了眼,发一声喊,管他抢球的最谁,冲上去围堵。却见王元丰高瘦的身形淹没在一大堆长人中,也不见得怎样突出了,偏是左突右转,杀出了一条血路,带球直冲篮下——却是人仍聚集最多的守方篮下!
守方一直冷眼旁观,应该也是认出了昔日的校园王子,却偏偏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要搅乱一锅混水,竟是组队上前拦截!
十名高大的队员组成的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封锁线,虽称不上天罗地网,也着实是固若金汤了。偏偏王元丰也不知怎么,左一转,右一绕,竟就这么突到了篮下!
小翠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也忘了出口喝止。只见他——
纵身跃起,将球扣入篮框!
……
众人沉寂。
“天哪!”小翠在心底惊叹狂呼,“那一瞬间,他真是——帅呆了!”
装饰得极为富丽的篮球馆中,天花板上所有的灯光似乎全在那一刹那投向了一点——他跃起在空中的身影,飘逸、灿烂、醒目……时光似乎凝固了!将少年侧面的剪影变成一幅隽永的黑白版画,永远保存在小翠的记忆中;并且会在很长时间内,甚至是在此后的永远,都会如此的鲜活、生动……
只是,神话很快结束……
他轻松地落地,球也随之掉在地板上……
“好帅!”
“你小子还是一样的威风嘛!”
“哇塞!酷毙了!”
汗流浃背的两方队员,回过神来之后并没有因外来者的闯入而生气,反倒是围拢过来,亲热地拍着王元丰的肩膀,开始聊天闲话。
“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原来你已经恢复了啊!”篮队队长拍着他的肩膀,万分热络,“太好了!校队又多骨干了!”
“哎,王元丰,以前你没这么嚣张哇?”白队的插嘴,“真是酷啊!”
“……”愣愣地望着他们的笑脸,王元丰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原地蹲了下来,二话不说抱起了滚落在地上的球。
“……”众人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此举是何用意。
“翠……小翠!”他抱着球跳了起来,兴奋地嚷着,“我抢到了!”
“啊?!”瞧着他兴高采烈地跑向自己,小翠还是有点愣愣的。
“那么多人抢的球,”他沾沾自喜地报功,兴奋得像个孩子,“被我抢到了耶!” 看着他那么开心地跑到了自己的面前,额角还隐见汗珠,小翠心中又是爱怜又是酸楚。
“送给小翠!”王元丰绽开灿烂的笑容,一脸无邪地将那颗篮球双手奉上,还满是邀功的神情。一旁关注这一幕的篮球队队员们终于受不了了,作晕死状倒地不起。
看着王元丰依旧灿烂的笑容,昔日的队友们不忍地摇头叹息:“真想不到,他真的会……”
四下的低语没有再说下去,但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小翠是明眼人,自然一看就明白了,心中五味交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来!”她柔声诱哄,“把球还给他们。”她轻轻伸出手去,拭去元丰额上的汗珠。
王元丰抱紧了球,迷惑地睁大了眼,“为什么?”
“抢东西是不对的啊。”小翠暗暗心酸,随口说道,“还给他们,大家一起做个朋友不好吗?”
“朋、朋友?”他更是不解,“什么是朋友?”
小翠一愣,继而笑了起来,“朋友,就是互相喜欢的人——在一起玩时很愉快的人啊!就像……小翠和元丰一样啊。”
“那,他们也像小翠吗?”他天真地发问。
“是啊。”小翠点头,眸中泪光盈盈,“来,去和他们一起玩吗?玩……抢球的游戏……”
“嗯。”他重重的点头,快乐地返身加入那一群。
小翠静静地倚墙而立,瞧着元丰在大队人中间,跑着、跳着,不时被纠正违规动作……脸上的神情也不知是喜是嗔。
虽然校园王子王元丰返校一事早经篮球馆的在场人士予以了广泛传播,但当他和小翠一起踏入高一(3)班的大门时,还是引起了一场空前的轰动。
“元丰同学!”
十数个个性较为外向的女同学上前将他团团围住,内向一点的也坐在座位上,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
对这热情的欢迎熟视无睹,元丰径自站在原地,东张西望。
刚打了一场激烈的篮球赛,也许是许久没有这么剧烈的运动过了,王元丰感到自己十分疲累,口也很干,直觉地就想补充水分。眼神一瞟,他瞅到一个坐在课桌旁的女孩手中抓着一瓶果汁,想也不想,大踏步走了过去,还把挡在他面前的一个女孩撞了个趔趄。他自然是不懂得要道歉的,步子都未停,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
“噫?!”围观的女生圆瞪了双眼,哪肯相信这就是那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绅士王子。
“给我。”对一切都懵懂无知的王元丰几步就走到了那女孩跟前,伸出手去,全不顾她呆若木鸡的模样,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果汁。
于是,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他仰起脖子,骨碌碌地喝了起来。
小翠沉默着,走到他身边,用纤秀的身子半遮住了他,像是要为他遮蔽那无形的风雨。
橙红的桔子汁顺着他的唇角流了下来,喝得太急,王元丰也顾不得去擦拭,额角还残留着细密的汗珠。
小翠静静地凝视着他,不明白从心底油然生出的那种澎湃的柔情到底从何而来,又由何而起,只是那么迅速地就以着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整个心田……
心,疼惜得微微发痛……
“天哪……”
因为过于震惊而沉默了一阵子的女孩子,终于恢复了神志,开始大惊小怪。
“他喝了!”
“他喝了耶!”
“……喝了柳晓蔓的果汁!”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在女生们之间弥漫。而那个幸运者——柳晓蔓,也顿时成为众女生又羡又妒的目光的焦点。
而身为话题中心人物的王元丰却对一切茫然无知,在喝够了之后把空瓶子大大咧咧地递还给了柳晓蔓,绽开了无邪的笑脸,“好好喝,谢谢你哟……”
那一刻,几乎所有的女孩全部被他的笑容眩惑——灿烂的、无邪的、纯净无瑕的……
“元丰同学……”女生们疑惑了起来,“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有人附和着。
“不过,”她们眼神一亮,“好像更吸引人了耶!”
小翠听到她们的窃窃私语,眸中有朦胧的雾气氤氲而生。
是啊!
无论何时,元丰都是吸引人的啊!
过去的他,在课堂上冷静自若的睿智模样,在同学间谈笑自若的优雅模样,在学生会处理公事的严肃模样,他举手投足间的温文儒雅,举止适宜,镇定自若……
现在的他,在麦当劳活泼快乐的天真模样,在篮球场英姿飒爽的潇洒模样,在教室中坦率直接的无邪模样,他眉宇间流露出的开朗乐观,天真无邪,率真可爱……
因为,只有如此,那才是众人注目的元丰,才是以着自己独有的灵慧睿智与赤子之心散发灿烂光芒的元丰啊!
小翠庆幸着,庆幸没有因为自己,而令这颗灿烂的星辰过早地陨落啊……
“喂!”
柳晓蔓莫名地回过头,就见身后堵了一排——三个凶霸霸的女生。
“什、什么事?”她是一个文秀内向的女孩,哪里见过这个架式,一下子吓得结巴了起来。
“哼,你嚣张些什么啊?!”染金发的女生踏前一步,伸出食指摆出茶壶状。
没敢吱声,柳晓蔓只是可怜兮兮地睁大了无辜的眼睛,充满了问号。
“你还敢装?!”削平头的酷女孩气不打一处来,踏前一步,杏眼圆睁,“不就是元丰同学喝了你一口水嘛,神气什么啊!”恍然大悟,柳晓蔓回想那幕,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红晕。
喝同一个杯子的水……间接接吻耶!
“喂!”看不过眼,扎着一根短到不能再短,却只是聊胜于无的小辫的女生C,终于也开了口,“你可别在哪里陶醉起来了啊!”
猛地一惊,柳晓蔓终于从甜美的回想中惊醒,勉强壮起胆子,结结巴巴地,“那、那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来警告你!”三个女生异口同声地大喝,令她不由自主吓退了一步。
三人互望一眼,终还是由平头酷女生代表发言训话,“我们是来告诉你,不要想太嚣张哦!元丰同学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我想,元丰更没把你们放在眼里才是。”冷冷的声音破空而来,打断了她们。
小翠缓缓自树丛后转了出来,冰冷的眸光淡淡地在她们三人脸上各扫了一圈。
“否则,”她微扬唇角,这使她原本极为俏丽甜美的笑容中杂上了一种说不出的讽刺意味,“他怎么没跟我提起,学校里有一帮野猴子呢?”
“你!”平头女生首先沉不住气,脸涨得通红,“你敢说我们是……是……”
“野猴子。”小翠闲闲地替她接下去,接着绽开温柔的微笑侧头问刚刚跟过来的王元丰,“你说像不像啊?”
认真地凝视了对面三个女孩一会儿,元丰态度审慎地发了言:“嗯……金发的毛太长了,拖尾巴的嘛,勉强……还是她最像!”他伸出手去,直接指向了平头女孩,“像猴子哦,因为脸很尖!”
此言一出,平头女生的脸色经历了大冒险——
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黑……
而且这种灾情还有蔓延的趋势,她短发的头顶上似乎已有缕缕黑烟升腾而起;而另两个被拿来与猴子做比较的女孩也脸色好看不到那儿去。僵立了半晌,她们拉起了已欲爆炸的平头女孩的手,连拖带拽地拉了就走。
过了一会儿,平头女孩也回过神来,她一边不甘地被拉着走,一边恨恨地大声咒骂道:“有什么神气的!不就是个白痴嘛!我还不稀罕哩!”
她的两个同伴不便阻止她,只得拖着她快步走,只是远远地还听到她在破口大骂。
小翠脸色微变,却不开口。转头去看元丰,他倒是笑嘻嘻的,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心中暗自酸楚。
一旁的柳晓蔓却已变了脸色,眼眶一红,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抽泣着,道着歉:“对、对不起……”凝望着仍是笑容满面的王元丰,柳晓蔓哭得更伤心了,“我……我害元丰同学……”
听到她的呜咽声,王元丰好奇地睁大了双眼,“你为什么眼睛里流汗啦?”
柳晓蔓更是哽咽难语,泪水成串地滑落脸颊,“对……对不起,元丰同学……”
小翠望着王元丰一脸不解的迷惑神情,却再也无法如往常一样为他解答,给予谜底,只能默默地垂下头去……
抉择
我以为我已经把你藏好了
藏在
那样深那样冷的
昔日的心底
——[台]席慕容《晓镜》
“我不信呢。”她娇嗔不依地嚷,秀雅的黑眸中溢满了似笑非笑的醉人风情。
“那我表演一下好了。”他也在笑,“不过,事后有什么奖励吗?”
她眨眨眼,摇头,娇笑不绝,“我才不信你能做到!”
“好!”他被激起了万丈豪情,“我便做来让你瞧瞧——只是,成功后可以索吻一个吗?”
她笑得花枝乱颤,终于点下头来。
只是——
“当啷啷”的铜铃声如当日一般地响在耳畔,也急促地敲击在他的心房上……
痛啊!痛彻心肺!
“ 哥?!”
直到小翠不耐的呼声在耳畔重复到第三次,他才回过神来。
呵,不是平日所见的白毛小狗狗的样子了呢……而是,浅绿色衣裙的青春少女……
“ 哥?”虽然也是有急事才来商量,小翠仍然很是担心起从未如此失神过的大哥哥来,“你怎么了?!”
呵……
也在心底为自己叹息。
已经是很多很多年没有做过的梦了!为何,在今天,又是以着如此鲜明到令人颤栗的姿态出现呢?
——难道,真的是,宿命的那一天,已经接近了吗……
“ 哥, 哥!”见他再度陷入失神状态中,小翠忧心不已,反复呼唤。
“啊,没事。” 振作精神,若无其事地答到,“你来,是有什么事吗?”他技巧地转移了话题。
小翠语声一滞,不自然地说:“我来找 哥也很普通吧,也不一定要有事啊……”
“呵呵。” 笑了,“以前是没错。可自从一年前王元丰的事之后,你上门来找我的次数,可真是屈指可数啊。”
小翠俏脸一红,垂首不语。
看出了异样,问道:“怎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小翠抬起头来,神色平静,但眼眸深处却有无名的悲哀,“ 哥,记得吗?那一天,我决定要化为人形去照料元丰时,你对我说过……”
——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从今后的日子里,将要以无尽的生命去守候一个懵懂无知的痴儿;想清楚全心全意地守候与期待,一旦真相揭晓却可能换来背叛与憎恶……
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一切后果了?
想清楚他只能在你的生命中存在几十年短暂的光阴,你将要面对的,是比这段光阴多上几十乃至上百倍的无尽岁月……
想清楚他可能永远不能恢复神志,你所有的珍贵感情只是荒废在陪一个痴痴傻傻的无知幼童玩耍嬉戏上……
想清楚,他一旦得知你的真实身份,很可能会移情别恋,畏你如蛇蝎,甚至……亲手对付你!
……想清楚了?
那深深的,深深的,如潮水一般澎湃涌上的惆怅心绪,就在瞬间蔓延了全身上下,犹如泅泳在漆黑的海底,即将窒息。
小翠闭上了眼,良久,叹息般地低喃出声:“我,后悔了……”
是啊!后悔了……
那一刻,当柳晓蔓泪水流淌下来的那一刻,小翠就觉悟了……
那无声的泪水,是对自己的痛心斥责;那难言的悲痛,是对自己的含泪控诉!
因为,是她,是由于她才害得元丰落到了如此境地啊!
“我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地、守候在他身边……”泪终于滑落脸颊,小翠无法抑止地痛哭失声,“我,后悔了!”
默默地瞧着少女在自己面前放声大哭,莫名地,那多年以前的一幕就仿佛再度在眼前浮现,熟悉亲切得一如昨日。
那日,她也是如此这般,对着身在瓶中的他泪如雨下;白衣素裙,翩然欲举。只是,她数度朱唇张翕,却终是没将那句“后悔”喧诸于口。
“让他恢复,并非绝无可能。”
恍惚中, 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坚定地响起,就如以神人的姿态诱惑无邪的小女孩去触碰罪恶的潘多拉魔盒……
小翠止住了哭声,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当年的余痛和怨怼,犹如强而有力且蔓延不断的动力推动着他继续吐字发言:“你的千年内丹,功效可与万年仙药媲美。如果让王元丰吞下,再辅以开灵窍,通天心,必能令他才智更胜往昔。”他满意地感觉到,千年前怎样努力也无法说出的言语,却在千年后以着异样的娴熟与镇定将之侃侃而谈。
——爱一个人吗?爱吗?是吗?是真的吗?
那么,将之逼至绝境,看你在生死面前,究竟会作出何种抉择?!
很多的盲目,非要在生死面前,才能够看得仔细,令你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内丹?我的、千年内丹?”小翠的语声颤抖起来。
笑了。或者说,是内心深处栖息的那只魔鬼笑了。
犹豫了?迟疑了?做不到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啊,爱不爱他,又肯不肯为他……付出一切呢?
“是的。”他听到自己语调平静地回答了她,“你自己想清楚吧。”
每个人都无权为他人作出抉择。他,也是一样。
——就算你,馨如,也并没替我选择。
这条路,这个陷阱,我是心甘情愿地自动踏入的啊!
“小翠,你怎么了?”王元丰愣愣地问。
坐在床沿上,小翠低着头兀自沉思,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千、年、内、丹吗?
已经遗忘了,最初的最初,是什么样的情形了……记忆中的最初,是和一群好友姐妹淘们在靠近云霄山的深山幽林中修炼的情景。
灵山仙径在那时已渐渐消失,仙狐们丧失了梦寐以求的精神和元灵的家园,只得另觅清修之所。
只是,当时才几百年道行的黄毛小狐们——小翠和她的姐妹淘们还远远不能体会长老们的悲哀。占据她们大部分生活重心的,还是嬉闹玩耍。
“凌儿,凌儿!”
当小翠和姐妹淘们玩着捉迷藏时,当“鬼”的小翠感受到面前的气息,惊喜地叫出
——爱他吗?是吗?是真的吗?
若是要当着千百万人面前,当众宣布“我爱他”,或许是件为难的事情;但若真要做到,便也不妨信口说出“我愿为他付出一切”……
只是,这千载的岁月,孤寂的生命啊!
“小翠,别哭了唷!”
看着她越哭越凶,泪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落下,元丰慌了手脚。情急之下,他探手揽住了小翠的肩头,将她拥入怀中,半是安慰半是诱哄地拍着她的背,说:“别哭了!不哭我才疼你的!”
在他单纯的心中,只要小翠疼他爱他,一切便不足惧。那么,想当然耳,小翠应该也是一样啦!无数的复杂心绪涌上心头,泪滴落唇畔,小翠轻轻伸舌舔舐,却发现咸涩难言,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想恢复到从前吗?”明知他不会懂,小翠仍轻轻抚过他无邪的脸庞,问出了口,“想……回到那天之前的日子吗?”
是啊!若没有天劫,没有相遇在院中,没有他的舍身救护,那么一切的一切,会否有所不同?!“那天之前,”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王元丰态度慎重地提问,“有……小翠吗?小翠和元丰在一起吗?……”
再也无法说下去,咽喉之际涌上的是一股酸涩,她一欲张口,便含泪欲滴,再也喑哑难言。
再回头望他一眼,愈是见他的无邪与信赖,愈是心痛……猛地扭过头,她掩面而去。
“什么?你……” 震惊地重复,“你,愿意……”
小翠镇定地点头,“是的,我愿意……请你教我!”
——爱他吗?
是啊!我,爱他……
是吗?
是的!
是真的吗?
是真的!
“所以,请你教我,怎样救他!”漾着一眸雾气水光,小翠泪眼盈盈地问他,眉宇间却是不容动摇的坚定。
望着眼前少女稚气尚存的坚定容颜, 不知怎地,却想起千年前那张熟悉却又遥远的美颜,带着些微的寂寥,他轻轻叹息:“若那一日,她能如你就好了……”
“啊?”小翠不解地扬眉。
“不……”他再度轻叹,“没什么……”
仿佛是初见般,仔细端详着眼前少女的容颜。
小巧的尖尖的下颌,圆圆的乌溜溜的眼瞳,及肩的秀发和那青翠如雨后初润的竹叶般的衣裙……
“ ……”
那个遗忘已久的亲切呼唤又自记忆中苏醒过来,反复地在耳畔萦绕、响起……
小翠眸中仍有泪光晶莹,“千年内丹也罢,只要能救醒他,请你教我……”
大半年以前,她也曾祈求过类似的事。只是,那时若说动机是出于感恩负疚,现今,近一年后的今天,又是、出于什么呢?
再回溯得更远的话,是千年前了吧。那个白衣素裙的女子,也曾如此含泪乞求。只是,为什么,却终是不肯面对自己的真实心意?
“……想通了?” 梦呓般地吐字出声,好像眼前面对的是那个千年前的少女,白衣如雪,肤如凝脂。
小翠不疑有他,点头答道:“是啊。我,想通了……若不能令他恢复,我……无法安心。”
耳畔不知怎地,就响起了仿佛是亘古之前听过的一首歌谣,曲调悲伤哀婉。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却是莫名的熟悉……
“淡淡地,抹上了口红。然后开始回忆往事……”
“为了那一个人,少女度过的时光,变得越来越美丽。在你坚实的怀抱里,有令我无数忘却的暖意,如果现在还能找回去,……”
“请重来一次吧,重来一次吧。”
“——能让我为爱情不惜抛弃一切的人,也只有你而已。”
那淡淡的,忧伤的旋律不断地在耳畔萦绕着,犹如幽深的海水,缓缓没过身际;虽然近海面处有阳光照耀的余温,但仍是有冰冷的寒意沁入骨髓,身体无法扼止地颤抖着……
——我并不是抛弃一切,因为,我……不算全心全意地爱着你啊!
爱或许不需要理由,然而,我,爱你的理由是——
已经不能再形单影只地留在无穷无尽的生命当中了,已经不能再忍受一个人的寂寞了……因为已经习惯了有你陪伴的日子,已经习惯了被你关怀的时光……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是——这么自私的女子,我渴望的也不过是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而已,我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温柔和善的良伴而已……总以为我可以尽情享受着爱情的甘美,什么也不用付出……
我的爱原来是这么的自私啊!
畏惧付出,一味索要……
——但是,我真的也是爱着你的啊!
就算是,到了今天要我抉择牺牲的地步,我——还是不后悔!还是不后悔遇见你,不后悔——爱上你……
我——不愿意让你受到丝毫伤害!
就算自己再痛再苦,我也不愿意伤害你!
如果过去的我太自私太怯懦的话,如果过去的我给你造成太多伤害的话,那么这次我要改变了啊。这次换我来挽救你吧。
泪水顺着珠玉的面靥流下,小翠感到心痛得已接近麻木。
无法再说下去,她缓缓阖上双眼,吐出了那颗付出千载苦修换来的莹白色珠子。
看着悬浮在半空中幽幽发亮的内丹,她轻柔一笑,却是说不出的凄楚,“ 哥,请你帮我!”
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她,透过她看见的那个白衣身影也越来越清晰。
“馨如……”他几乎失声叫出口,终还是及时醒悟。望着眼前少女满蕴哀求的眼眸, 沉默良久,忽地一笑,“好。”
语音乍落,空气中忽然溢满了浓郁的妖气,且有愈来愈浓之势……
淡淡的黑气以锁妖瓶为中心,开始向外扩散,且渐渐形成一个有形的轮廓——
“小翠……”轻轻的笑声从黑气团中心散发出来。 “为什么?”
感觉到空气中传来异样的波动,正在打坐修练的虞凝芷攸地睁开了双眼。
“这种波动是……”向来镇静的她脸庞上也出现了焦虑忧心之色,“是 的气息!”
虽然察觉波动的源点距此颇有一段距离,心急如焚的虞凝芷也顾不上这些,立刻跳起身来。
默念咒语,她远起传送述,顾不得惊世骇俗,立意要尽快赶到,以免——再出现同样的……错误……
“爱上人类?”年幼的她初听这个消息,还曾将之当作笑话看待。
“而且,还是一个人类的巫女?!”她大声地笑着,全没有想到,不久后,自己将用十倍的汗水来偿还!
——叫做王馨如,白衣素裙的巫女,眉目如画,巧笑嫣然……
静静地伫立一旁,关注事态发展,却不肯插手理会……少女时代的自己,似乎是个颇为害羞的女孩,总怕自一举一动中,泄露了自己真实的心情;只好每每以复杂嫉恨的眸光,凝注着那个何其幸运的人类女子……
——那个时候,我并不懂这一切的举动会造成什么样的结局。我只是自私地想保护自己……保护自己脆弱的初恋心绪……
可是——
命运在冥冥之中安排了一切,我的自私和迟钝……铸成了我千年不灭的悔恨!所有的迟疑、惶惑,都成为日日夜夜困扰着我的噩梦与痛苦……
失去 ,失去那长久以来如神般仰慕爱意的 ,千年岁月!
那时候,最常会出现在午夜梦醒的我的口中的,便是——
“如果我当时……”
这种悔恨,伴着我醒,伴着我梦,伴着我千年来孤寂难耐的漫长岁月,伴着我不时为痛苦煎熬的心……
我知道,它会一直伴随着我……十年、百年、千年……
直至终有一天,我死。
因此,我决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决不要啊!
—— ,等我!
她闭上双眸,在心底默默祈求上苍垂怜。
那是小翠见到的,最为美丽的一张脸。
是的,最美丽的。
在渐渐浓郁的黑雾中呈现出来的,是一张几乎消失了性别之分的美得令人窒息的容颜。那张容颜,随着雾气的漾动而轻柔地变幻着轮廓;但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望去,都是那么完美……
“ ……”愣了半晌,小翠也只能张口结舌地吐出断续的字句。
“是的,是我。”那隐约的容颜淡淡地笑了,在氤氲的雾气中,他的眉宇间却有依稀的惆怅……
“瓶……那个瓶……你……那个……”愈发糊涂的小翠连说话都结巴起来了。
有淡淡的风起了。黑雾流动,这张绝美的容颜也晃动着,犹如映在搅乱了水纹的水镜中,诡异而神秘。
“别慌啊,小狐狸。”他笑了,亲昵地叫着她;朦胧中,小翠竟仿佛见到雾气中凝成一只手来,轻柔地抚过她的发……
眼眶里有酸涩落泪的冲动,心一寸一寸地被温暖却又伤感的水流湮没,融解……
“我会帮你。”以着长者的宽厚和仁慈, 含笑说道,“我将取你内丹中的部分精气,但,不会耗尽。”
怔怔地听着,小翠却全忘了答应或提问。那种莫名的压迫性的预感重重压在她的心头。
“来,闭上眼睛。” 含笑探出手去,那团雾气幻化的影子裹住了她的内丹。
莹白色的珠子被裹在那团黑雾之中,光华渐渐黯淡……
“小狐狸,说来你也陪了我不少日子啦!”
恍惚中, 这么对她说。而他,又几时曾这么主动地提起往事呢。
“记得吗?”他仍在回忆,“你第一次与我相遇时……”
刚度过千年之劫的小翠,仍毛毛躁躁得像个黄毛小狐,看见散发灵狐妖气的锁妖瓶,不假思索地一爪子就搭了上去……
“哇!”
那时的惨叫声仿佛还历历在耳。
两人忍不住相对会心而笑。
抵御不了锁妖瓶强烈的封印灵气的小翠,那只白茸茸的小爪子,焦糊了一片……
这些年相处的记忆纷至沓来,有温馨的,甜美的,快乐的,欢笑的……在灵狐们千万年寿命中短暂得不值一提的时间,却也是留存了无数美好与欢乐的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 ——你!”从他的表情中,小翠读出了不祥。
“再见了!”朦胧的雾气中, 含笑闭上了双眸。“本就是一个羁拘世间的无主亡魂,逗留得太久啦。”他淡淡地说,从容不迫,“如今,我们要分手啦!”
光华积聚,那颗莹白的珠子乍亮乍暗,收缩变幻间只见黑雾流动,云烟缭绕……
轰然巨响中,玉瓶片片晶莹,散落一地碎片……那张隐约的虚幻容颜,也于瞬间——
灰飞烟灭!
……馨如……
只有极遥远极遥远的天际,仿佛还传来他隐约的叹息。 大地沉寂。
终于赶到的虞凝芷,颓然无语,黯然跪倒在一地晶莹的碎片中。
沉默了很久之后,是小翠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对……对不起……”她哭得语不成声,泪如雨下。
开始,只是肩头的轻微耸动;再后来,脸上的泪痕连成一片,视野一片模糊;最后,她哭得喉咙也哑了,只能无声地抽噎……
看得不忍,虞凝芷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后,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脊背,意示安慰。
可是,太伤心,小翠根本无心在意他人的举动,只是一径地流着泪;握在手中的玉瓶碎片,已深深嵌入了手心当中,汩汩地流淌着鲜血。
“哭什么呢。”虞凝芷语调平淡地说道,算是以她自己独有的方式给予小翠安慰,“王元丰应该已经清醒了,你的心愿已经达成了啊。”停顿了一下,她木讷地继续,“至于…… 的事,你不用在意……毕竟,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是啊!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任性的却也是自我的选择!
——就如,千年前,他自己的……选择……
“可是,我如何能安心呢?”小翠凝泪答她,“让 ……让 消失……为了我的事……”
“ 不是你让他消失的!”虞凝芷不自觉提高了声调,随即又自动地降了下来,“……他是自己作出的选择……”
面对虞凝芷少见的强烈反应,小翠也油然浮现了敌意。探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怨怼一气发泄。
“ 当面跟我道别,让我亲眼目睹他的消失。”新的泪水又绵延不绝地滑下脸颊,小翠几乎哽咽难言,“这种心情,你是不会理解的!”
玉瓶的碎片更深地嵌入手心,痛楚的感觉却早已模糊,感官麻痹;惟一的痛,来自最深的心底,像月下汹涌的暗潮,一潮起,一潮落,绵延不绝。
虞凝芷秀美的脸庞上浮现了似笑非笑的苦涩神情。
“ ,当面跟你道别,让你亲眼目睹他的消失……”她准确地咬字发音,清清楚楚地重复着小翠刚才说过的话,一字一顿,清晰无比,“这种心情……我是不会了解的吗?!”她忽而笑了,笑得诡魅而凄楚,“……连再见都不跟我说,我的心情,你又何尝能够了解?!”
澎湃在心底千年之久的强烈怨艾,如爆发的火山,一朝喷涌而不可止息。
——你是不会明白的。
在晶莹的泪水中,用几乎不可分辨的语声说出那种残忍的话语: 当面和你分手,你的心情我是不会明白的吗?
连再见都没有跟我说,我的心情,你又何尝会明白?
千年了啊,在他心中的地位,从未改变。
千年前为了人类女子自陷樊笼,不曾理会我的想法。
千年后,又是冲动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与灵魂,仍然不曾在意过我一丝一毫!
——王馨如啊!你这何其幸运又何其强大的人类女子,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我们灵狐一族的骄傲,为你,牺牲至此?!
矜持骄傲的冷艳女子,终于在小翠面前,笑着落下了泪。
“为了一个人类的巫女,他可以自投罗网,中计被困锁妖瓶千年之久……元神精气被一丝一毫地吸蚀,他却不愿意脱困,哪怕是转世重来,只为……等待那女子再一次的转生……”
虞凝芷泪如雨下,凄楚的笑意望之令人生怖。
“如今,他又可以为了你,一介小小白狐,自毁最后残留的一点精气,强行脱困,助你作法……锁妖瓶就此被毁,从此魂飞魄散!”
小翠望着她,不自觉止住了泪水。
“那么,我又算什么呢?这千年来的苦苦追寻,多方探访,又是为什么呢?!”
——这是她的抉择,虞凝芷作出的抉择。
早在千年前就做出的抉择!
无论 的心意如何,她都追随到底,不离不弃,哪怕心碎神伤!
那么,她呢?
小翠……又该作出怎样的抉择呢?
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玉瓶碎片握得更紧,凝泪的少女陷入了沉思之中。
成熟
心上的重担卸落请你请你原谅我
生命原是要不断地受伤和不断地复原
世界仍然是一个
在温柔地等待着我成熟的果园
——[台]席慕容《禅意》
“你还记得我吗?”含着泪,轻轻跪坐在少年身旁,小翠用颤抖的语声问他。
“记得啊,当然记得啊。”似乎刚刚自长长的睡梦中苏醒,少年揉了揉酸涩的双眼,但仍然是以第一速度毫不迟疑地回答。
静静地注视着元丰,小翠心中又是甜蜜又是痛楚。
“你是小翠,我怎么可能忘记?!”眼前的少年执着而又坚定地说道,无邪的明澈眸光中透出特有睿智,也有一生的承诺。
“还记得吗?”他侃侃而谈,“我们第一次约会……在那个‘免费’的电影院里,我们坐在别人头顶的半空中——上好的免票佳座,看那部《水之祭典》……”
他的记忆,全都回来了。
一年多以前的,甚至是那半年的幽灵生涯的……
“……我们一起放烟火。你问我,这么多种颜色的烟花,有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紫的,白的,最喜欢哪一种……”
……你喜欢哪种颜色……
他望着她,眸光无限温柔,“我最喜欢……绿色……因为,它是生命的颜色,也是……你名字的颜色!”
小翠僵住了,不动了,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
她所能做的,也仅仅是睁大双眼,好把这张温柔深情的面容收进最深的记忆中……好在以后的岁月中,反复追想揣摩!
绿色衣裙翩然飞舞,少女的身影也渐愈模糊。小翠感到,再也无法看清,眼前那张最亲近的面容!
……眩目的白光散逸殆尽之后,在闻讯赶到的王家夫妇面前,在佣人们瞠目结舌的表情中,在王元丰恢复了神志惊骇莫名的眼神里,小翠化为了一颗散发柔和光晕的莹白色小球……
如果,你凝神细看,会发现透明的小球中间,静卧着一只小小的白毛的狐狸犬,安然沉眠…… “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后,元丰自虞凝芷处得知了一些大致原委。
因为这次恢复举措耗能极为巨大,除了小翠搭上近千年的修为灵力外,为了让她不至送命,“住”在九转锁妖瓶里的黑狐前辈 牺牲了自己……从此灰飞烟灭,连再生的机会也永不再有!
但正因如此, 的出力令小翠得以保住性命,只是灵力透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休养……可能,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是十年八年,甚至——百年,千年……
“我们都不是人类,没错。”虞凝芷点着头,淡淡地说。她指了指沉睡在珠子中间的白色小狐狸。她不在意地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身为人类成员的王元丰。依旧表情漠然地望着王元丰,她似乎想观察他会采取的反应。
“你……”王元丰望了望珠子中间的小狐狸,欲言又止。
“没错。”察知了他心中所想,虞凝芷点了点头,“你既然已经恢复记忆,应该还记得,你为救家中的宠物狗而遭雷劈的事……而小翠,就是你所救的……”
“你、你们是……狗?!”看他嘴巴大张的模样,似乎颇为惊讶。
虞凝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若不是涵养到家,俏脸早就变罗刹了,“不,我们的血统比狗可高贵优雅多了!是狐狸。”
王元丰这才比较满意信服地点头。
见他良久不开口,虞凝芷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据说,灵山仙径虽未找到。但我们灵狐一族其他长老又找出了可以进灵山的道路。我打算带着小翠沉睡的元灵去那里,尽力让她早日恢复苏醒。”那——
你呢?
后一句问话涌到喉头,终是没有问出口。
虞凝芷站起身来,出门离去。
已欲踏出门槛的那一瞬,沉默了很久的少年忽而扬声开口:“灵山,在哪里?”
“咦?”虞凝芷回过头来。
再后来,就是上层社交界及新华贵族学校闹得沸沸扬扬的王元丰离家出走事件。
对这桩事件,学校的新闻社仍然不遗余力地作了报导。只是,看过的人大部分表示不满,因为居然牵扯到怪力乱神等等的无稽之事。可以说,这是新闻社自“王子受伤”报道以来王子系列报道首次栽的大跟头,销量直线下跌。
但,关于此事的真相,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端倪。
知道的,是元丰离家离校时,学历证书、钱、衣物一样未带;但是谁也不知他究竟有否恢复了智商。奇怪的是,王家的寻人启示,并没有贴多久。
不久,这件事就像它发生的时候一样,充满着无数谜团地消失了。或者说,是被大多数人遗忘了。
只有王家的老佣人李妈,常常在和别人串门聊天时强调:“那一天,我真的看见仙人啦!她还曾变身呢……”
对于当事人家长的王家夫妇,则默契一致地在此事上采取了缄默的态度。
——对于小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虞凝芷专注地望着他,那句轻柔的问话仿佛咒语般,不断萦绕在他的耳畔,他的脑海中,他的……心底里……
……最起初的印象,是那个在幽灵生涯中第一个对他伸出手来,第一个对他微笑的绿衣少女吧……
她的清澈眼眸宛如可以映进他心底所有的惶惑、不安、企盼和……渴望……
又或许,那并非第一次见面吧,严格地说来……
小小下巴,浑身长毛,乌溜溜的眼珠儿灵活生动的狐狸犬翠西亚,母亲的心肝宝贝,才是她、不,它吧……它以本来模样与他的首次会面。
慵懒的,任性的,什么也不会做,甚至身为犬类根本也不懂得看门的基本职责,惟一会的伎俩就是偎依在贵妇太太怀中撒娇耍赖……偏偏那些养尊处优的阔太太们,还就吃它这一套!
爱怜地抚摸它,关心它的饮食起居,很有耐心地替它洗澡,满含笑意地梳理它柔软的长毛……看着在母亲怀中心满意足地甜甜熟睡的翠西亚,王元丰心中涌上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嫉妒。
什么时候,母亲也曾这样对待过自己呢?
那时,不能相信的,是自己竟然会对一个小小宠物——产生这种情绪!
总是慈祥的、笑容可掬的母亲,从没有……以如此宠溺的温柔对待过自己的儿子……
产生捉弄戏耍的态度是理所当然,只是,那一日,在庭院中,见到它簌簌发抖的模样,不忍的心绪莫名地滋生……耀眼的雷光劈下,而它却犹如被施了定身术,只是以着无助胆怯的姿态静待死神的来临……
说不清了啊,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态,他在自己的理智觉察之前,身体已经冲了过去。
之后,就进入了那个虚幻的、缥缈的梦境……
明明感到自己浮在半空中,却又看见自己躺在地下的身体。很多人围拢在那个身体周围,哭着,喊着。他想说“别哭了,我在这”,却叫不出声,只能眼睁睁地注视着一切事态的发展,无能为力……
终于,他明白了,原来自己已经成了幽灵啦!
第一个浮上的念头,不是悲伤,而是欣喜……成为幽灵,也就不再需要背负那个身为天才的少年身上的厚重的包袱了!
他信步“飘”到了十二岁那年事情的发生地点——那个街边长椅。
也许,一切的故事,就从那时、那里,真正开始……
因为,所有的心结,是借由少女那清澈的泪,缓缓溶解、消释,在漫天烟火中,在那被烟火映得五色缤纷的天穹下,少女流下了发自真心的、炽热的泪滴!
就在那一刻,她许下了她的约定——
“我会陪你,一直陪你!”她望着他,以坚定的语调重复自己的决心,“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
“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伶伶地等待了!”她保证着。
她朝他伸出手,伸出那温暖的、纤秀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那刻,他知道,这个少女,将是他永生难忘的女子,是他黑暗丛林间惟一的温暖与光明!
即使是在丧失了记忆,没有了引以为傲的资本,失去了一切的泥泞时刻,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绿色的,蓬勃的,充满朝气的生命,也是慈祥的,温柔的,充满爱怜的包容者……
……你看,满天的烟火,像是盛开在漆黑天穹的七彩繁花。有红的,有黄的,有绿的,有蓝的,有紫的,还有白的……
这么多种颜色,你最喜欢哪一种?
……你喜欢哪种颜色……
……我喜欢绿色,因为它是生命的颜色,也是……
——你名字的颜色……
绿色的小翠!
在沉寂了仿佛无穷无尽的时间之后,王元丰抬起头来,朝虞凝芷淡淡一笑,转头而去。
如果说,过去的我太懦弱太自私,只会选择逃避的话,那么,这一次,让我成熟起来吧!
——这一次,让我来保护你! 好像睡了好久好久,终于从睡梦中醒来……
第一个映入视野的,是一张亲切温和的……人类的脸庞……
他很好看,笑得很温柔。我很喜欢看他微笑的样子。
“小翠!”
他总是这么亲切地叫我,而且常常泡了香醇的牛奶和准备美味的菜色来供应我。而在我狼吞虎咽的时候,他会含笑抚摸我毛茸茸的头顶,像是很享受那种柔软光洁的触感。
也许是他这个习惯的影响,我很喜欢洗澡,把全身上下的白毛洗得干干静静的,柔顺又好梳。
我的世界中,常常只有他一个人。
我们住在很偏僻的山间小屋,没什么邻居,到繁华的市区要坐几个小时的车子……周围有苍翠的丛林灌木,潺潺流淌的小溪,风景很美。
他会在早晨、午后和傍晚带着我去外面散步,很悠闲舒适。
当然,我有时也会冒出疑问:他这么闲散,到底是靠什么养活他自己和我的呢?
我于是注意观察起来。
我发现他常常都在一张洁白的纸上用颜料涂抹着什么。有一次我凑过去看,终于发现他竟能将我们常去的茂林修竹,小溪流水一一生动地再现于画纸上,美极了!
后来他也会带我一起去野外坐一下午。我偎在他身上晒太阳,他呢,画画。
有很多次,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偎依在他温暖的怀中,我就想……
如果有一天我能修炼成人,一定要嫁给他!
因为他的怀抱太温暖太诱人了,我舍不得让给别人啊。
……呜呜,只是,不知道要过多久啊,我才会变成人哪……
我的——大画家,王元丰……
如果暂时无法达成心愿,就让我们一起在这幽静的山间,这样生活下去吧!
为了洗雪新闻真实性受到质疑的耻辱,新日高中新闻社一行十数人,在王子失踪半年后,入山进行了实地考察。
只是,这次考察受到了上天的严峻考验——入山当日,他们就遇到了前所未闻的飓风……这次自然灾害使得他们所携带的帐篷、干粮(实际上是一堆超市方便食品)损失过半。
于是,就在当天,考察队的成员有一半以上当即退出(他们原本就是借着这次机会上山郊游而已)。接着,剩下的具有惊人毅力的新闻成员们(包括社长大人)继续探险。最后,在到达半山腰时,因为不明事故还是放弃……
考察一事至此告一段落。
但,据那些坚持到最后的成员们说,他们亲眼见到了——狐仙!
那些狐仙居住在云山雾海之中,个个仙姿美态,超凡脱俗。只是,他们坚称这里是他们的势力区域,要人类远离……更有甚者,那个社长说他亲眼见到了王子阁下——王元丰!
他依然风度翩翩,优雅高贵,而且,他的身旁,伴有一位灵秀慧黠不下于仙狐的女孩!
只是,这一说法在遭到所有王子亲卫队成员的大力攻击后渐渐消散,自动自发就成了一则没有凭据的谣言……
但,在所有当事人心中,会永远保留着这幅图景吧:红日西斜,映得竹林霞光潋滟,美不胜收。那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偎在风采依旧的王子身边,赏玩夕照美景……
此情此景,宛然如画。
他们的生活,也如那刻一般幸福温馨吧!
极远极远的天际中,仿佛传来微微的叹息。
“如果你无法坦然表达爱意的话,一定会后悔的!”
“你的职业,你的身份,真的是这么重要吗?即使是牺牲我,也无所谓吗?!”
千年以前, 痛心疾首的话语仿佛仍在耳畔回荡。
“……馨如……”
低低的叹息,淡淡的愁郁。
“那么,如果你做不到的话,请你的子孙……这么做吧!请他们,一定要勇敢、坦率、真诚地面对自己!”他望着眼前挚爱的柔弱却又残酷的白衣巫女,幽幽地说道。
“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幸福啊!”
你,得到幸福了吗?
……馨如。
—完
MEMORY
——昨日已成废墟
只留下还在旷野里坚持的记忆
(一直希望我能是天使
在俯仰之间轻轻捩动着那
原该是我与生俱来的翅膀
巨大而又华丽我洁白的羽翼……)
——)=席慕容《天使之歌》
题记
时间是阳光漏下的影子,你可以拒绝一切,却拒绝不了时间。
就像你站在阳光下,就不能拒绝阴影一样。
水镜缓缓地漾开波纹,划出一圈圈淡淡的涟漪……
端坐在水镜前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女子。奇异的是,她有着满头的如雪的长发,但她的容颜却依旧如少女般娇嫩清秀。那张看不出岁月沧桑的青春脸庞上,镶嵌着一双如水澄澈的清亮黑眸,原本该是顾盼生辉、明眸善睐的,却偏偏蕴积了太多的深邃……
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轻挥一下手中的神符,让神坛上燃烧得炽热的火焰在瞬间熄灭;而待在一边的孩子,立刻崇拜地睁大了羡慕的双眼。
“这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她的声音在低沉中透着喑哑,仿佛是在低声倾诉,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只是,在说话时,她的表情发生了一丝细微的变化……那镇静的、严肃的表情中,竟夹杂了那种不知从何而来,又自何而起的迷惘,丝丝缕缕,牵缠住她的眸光,牵缠住她的心绪,也……牵缠住她的……久远之前的……记忆……
—— ,你……恨我吗?
篇外篇
站在湘川的河岸上,总能沐浴到温暖的被河水映成条条浅绿色的阳光。水鸟们扬着美丽的翅膀在天空与河面之间划着弧线,一次又一次地。耳边呼啸着的不知道是风声还是翅膀摩擦出的声音。那个时候就很想要一双翅膀,有了翅膀好像就有了自由飞翔的权利。
虽然有时候也知道保持飞翔的状态始终是一个神话。
回忆这些事情要慢慢地来,从开始到结束。
所有的纠缠都会有所了解,所有的故事都作一个整理。牵扯着的,制约着的,都要一点一点地剪掉,扔在地上,自己再义无返顾地往前走。
那么就开始吧,从走进那个丛林的入口,涉足那片黑暗的地带开始吧……那个时候年纪不大,没有任何经验,但却很清楚和笃信于自己的……身份。
“神巫来了!神巫来了!”
夹杂在众人的欢呼雀跃中,她踩着稳定的步子,走了过来。
与众人的冀望略有些出入的是,到来的巫女……出乎意料的年轻。
她有着一张细致秀丽的容颜,眉宇之间还残留着少女特有的稚嫩。窈窕的身子裹在宽大的雪白的巫女长袍中,显得愈加纤细……
——但,这样稚嫩的肩膀,却要扛起百年传承的神巫世家的家主之位……
对于这点,她一直笃信,这是自己的光荣和骄傲。
是的,一直深信不疑……
但,那一天,当她走进丛林的那一刻,在众人的喧哗欢腾中终于迈步走进丛林的那一刻,一切就开始了,顺理成章地开始了。
她是百年神巫家的嫡系传人与当代家主,应村民之邀前去除妖,原是再平凡不过的小事……
接任家主之位并不是很久,但除妖驱魔之类的工作却也是欲罢不能了。
换上洁白的宽大的巫袍,手持法器,以着虔诚的心向上天祈求神力,驱除鬼怪和妖魔……
这样的事,做得多了,也习惯了。但却正因为习惯,才会觉得身心疲惫。
孤单地行走在丛林间的小道,她忽然觉得万分疲倦。然后,她深吸口气,抬起脸来,就见到了他。
是的,他非常的美丽。
非常的。
尽管在传说中早已听说了,她依旧为眼前人(哦,不,该说是狐吧)——惊艳!
容色淡然,嘴角却带着不可思议的优美弧线,眼睛明亮灵动的在黑暗中缓慢地转动着,最后清楚地把类似讥诮的悲哀挂在眼底和嘴边,似笑非笑的。
就是这温和的漠然,悠闲的镇定,还有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美丽,在黑暗中散发出了令人目眩的诱惑的光晕,招引着一批批的飞蛾自投罗网。
就在此刻,见到他的那一瞬,她忽然想起刘员外家小姐的话——
“ 不是妖魔,他是精灵!”
是啊,精灵……
在愈是黑暗的丛林间愈是加倍释放光芒的黑暗中的精灵!
他阳光般眩目的美丽强烈地诱惑着暗夜中寻找欢畅的人们。
“你是来找我的吗?美丽的巫女小姐。”他清朗的语音仿佛至今仍在耳畔萦绕不绝。
刚刚摆脱掉北方两个赫赫有名的巫道的追捕,又是经历了一番殊死的搏斗,纵然修行高深如他,也受了不轻的伤。那张绝美的脸庞上,渗着殷殷的血迹,只是丝毫未损他的美丽。
于是,她探出手去,像是一个痴情的少女抚摸心目中最重要的爱侣,再顺理成章不过的,那么自然而然地抚在他的脸庞上,幻化出一片淡蓝色的神圣光晕,将那些创伤愈合于无形。
空气伴随着时间在身边静静流过,和谐干净得让她茫然的心暂时远离了现实。
就在此刻,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自己的梦想,孩提时代的梦想……那个时候一直很想要一双翅膀,一双巨大而又洁白的翅膀……
只是初初见面而已,而他是狐妖,她是巫女;但她确定,对自己而言,他就是那双巨大华美的羽翼,她渴慕了很久的羽翼。是的,她在最后终于确定了的。
只是,是在最后。 “我并不是迷惑她们,”他曾笑吟吟地申辩过,“我只是……帮助她们追求幸福而已。仅此而已。”
是吗?
总之,很像他会说的话,也的确符合他行事的作风——想了就去做,没有什么可以限制他的自由。
算是一场交易吧,他解除了施放在那些个闺阁千金身上的符咒,答应再不干涉人类的事;而人类的几个巫道世家也不再追捕他。
相爱是容易的,过程也很简单,很顺理成章的。
他养好了伤,又恰恰闲暇,于是来找她。他们开始常常在一起了。
并不是太刻意地去找共同的话题,只是用最平和最耐心的态度待在一起。他们的消遣并没有太特别的花样,种类也不多。心情好的话,暮色四合的时候从神祠出来,两人一起漫步到湘川岸边,在河岸边并肩走着。冬日的夕阳是温暖和淡漠的,有含着潮湿的微风柔柔吹过,绿玉般的河面波光粼粼地显现着金色的光芒,有水鸟在光与影之间盘旋,一次一次地与风交融出翅膀的声音。
这个时候,她常常想,是不是自己已经拥有翅膀了呢。一双洁白的巨大的翅膀。
她变得爱笑了,柔柔地微笑,洒落银铃般的笑声。那张总是苍白冷静的脸庞,也终于拥有了一般少女应有的青春活泼的气息。
“那次,族中的长老还以为我一定是去送死呢。”隔了很久之后,她笑着提起两人的最初邂逅。“那时我刚接掌家族不久,不论是德望还是修炼都大大不足。但为了我们王家的百年清誉,我不得不来。北方两大巫道家族都为你焦头烂额,如果我们王家……那自然是大功一件。于是,我才会来。才……遇见你。”
现在看来,一直什么也没说的长老们,是真的一无所知吗?
这个疑问在脑子里回旋了几百圈也不肯落下,思维脱轨般不受控制,总觉得无法将那个猜想和事实重合,好像重合后,自己就会有东西不可挽救地破碎。
“我们王家百年神巫世家的声誉……”
“你是当代家主,虽说年轻经验尚浅,但也只有你出面了!”
“那是一个非常狡猾阴险的万年狐妖,很多闺阁千金都中了他的迷魂术……”
“北方那两个老家伙为了他疲于奔命,结果只落了个灰头土脸。如果你能出奇兵封印他的话……”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颤抖着手,接下那只玉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连思索的力量也一丝不剩了。
点点滴滴的回忆,就那么突如其来地涌上了心头。
幼小的她,依旧是一袭白袍,于无数个暗夜中跪坐在神案前,咏诵着深奥复杂的符咒时……
稍稍成长的她,手持法器,于神祠中若有所盼地凝视远方时……
总是孤单一人进入黑暗幽魂徘徊的深处时……
胸腔中的气息,似乎在一瞬间被抽干,眼前一黑,喉咙也干涩得疼痛难耐。她有大声喊叫的欲望,却是喑哑难言,再难吐出一字一句。只有把满腔的话语,全都吞回喉咙里头。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这样很好吧,早就该如此了,一直理不清楚的其实不过是两个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暧昧,如今该明白了吧,那暧昧不过是空空幻想出来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脑中的,既然如此,就算了。
就把它当作我为你苦心经营和导演的一场演技绝佳的戏剧,当作自己在对你欺瞒事实是为了掩盖事实本身的丑陋,当作……你我从来不曾在全情投入……
***
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那天的情景。
在昏暗模糊的暮色之中,她将那个玉瓶拿给他看——应该并不是刻意的,毕竟他们总也是在黄昏相会;当然如果说暮色能够掩藏脸上不自然的神情,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她当时一直是在笑吧。
她的笑声一直很好听,清清脆脆的;如果冻起来的话,可以做一串风铃……她记得他这么说过,所以她一直都在笑。
笑着说话,笑着开口,笑着将最黑暗阴霾的谎言与欺骗宣之于口……
“我不信呢。”她娇嗔不依地嚷,秀雅的黑眸中溢满了似笑非笑的醉人风情。
“那我表演一下好了。”他也在笑,“不过,事后有什么奖励吗?”
她眨眨眼,摇头,娇笑不绝:“我才不信你能做到!”
“好!”他被激起了万丈豪情,“我便做来让你瞧瞧!——只是,成功后可以索吻一个吗?”
她笑的花枝乱颤,终于点下头来。
在“当啷啷”的铜铃声中,昏暗的暮色忽然因四周亮起的淡蓝色的光晕而变得明亮起来。从玉瓶中放射出来的强烈的光芒,即使是身为神巫的她自己,也有一瞬间被这封印的强光照射得头晕目眩。
“原来,你作出了决定啊。” 宽容的微笑延展开来。
冬日清冷而单调的风刮起来,地上的枯叶被拉动地走了几步,合鸣出沙沙的声音。
苍白色的脸庞上罩上一层明显的余辉,有一滴一滴的汗水跌破在地上。她几乎就要伸手过去,手就停在他的脸侧,染了一指的昏黄。
她仰起脸看他,眉头轻蹙着,目光如流离失所的孩子,闪烁着浮动着,良久,却还是抿着嘴不说话。
一刹那,她看到了 扬起的,更加清晰,更加包容的笑容。
同时,在他的眼里,她也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她扬起了脸,她的目光在夜空中流离徘徊。
看来她还是没能真正做到冷静地笑着面对一切的人生。
她不能放下她的脸,因为,她不敢保证,封印之光点亮 笑容的同时,会不会也将点亮她眼中的泪水。
这个临终结算的时刻,其实,她等了很久。她预备着所有可能的质问,怒火,不满,甚至愤恨。可 只一句话便推翻了她一切的计划与猜测。
是她的思维太欠缺想象,还是他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她已不能知道,她只知道,他再一次原谅了自己。
“——如果你无法坦然表达爱意的话,一定会后悔的!”
“你的职业,你的身份,真的是这么重要吗?……即使是牺牲我,也无所谓吗?”
“……馨如……”
“那么,如果你做不到的话,请你的子孙……这么做吧!请他们,一定要勇敢、坦率、真诚地面对自己!”
“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幸福啊!”
接着他再说了什么,她没能再听清楚。好像是说,要她得到幸福之类的。
然后隔了很长时候,听见他说不能支持了要走了,然后他又说再见了。
听他说了再见,她也就说再见。她看着他走。他的身影渐渐虚幻,隐入玉瓶之中。嘴角的笑纹越散越开,却一轮接着一轮。
可为什么他笑着,我却要哭呢?
她很有些不甘心,不理解。
她的眼泪在眼睛中酝酿,又被眼睛收入,最后被悄无声息地蒸发。
如果世界上的一切都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蒸发该有多好。
无色透明的夜里,她放纵着自己,原谅了自己。
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让她能这样全身心投入地,哭泣。 ***
看着他那张带给她过温暖的笑容,一点点被风吹散,然后消失。就好像生命中曾经期盼过的那双洁白的羽翼,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零落散失……算了,那并不重要。不过是想保证一个神话,一个保持飞翔状态的神话。
有泪水滴滴闪落。
她真的没有想到会这么伤心,这般沉默而不动声色的欺骗竟然让她如此伤心……一直想着要拥有一对承载梦想的翅膀,以为那是自己需要的,以为可以为自己追求一个飞翔的神话。
终归是错了,其实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打碎了某个东西,现在看来,打碎的那个,原来是自己那对已然伤痕累累的受伤的羽翼啊!
承载了沉重,负担与欺骗的翅膀终于还是碎了………
可她能感觉,他带给她的温暖依然还在空气中驻留。
借由着这个温暖。
她走过了很长的道路。
因为这个温暖,
她确信
她也会记得他
很久,很久……
“淡淡地,抹上了口红。然后开始回忆往事……”
“只要明白什么叫做恋爱,夜晚便变得无限漫长。”
“为了那一个人,少女度过的时光,变得越来越美丽。在你坚实的怀抱里,有令我无数忘却的暖意,如果现在还能找回去……”
“请重来一次吧,重来一次吧。”
“——能让我为爱情不惜抛弃一切的人,也只有你而已。”
“爱情的颜色,是夕阳西下时天空淡淡的嫣红,只是美丽一瞬间便逝去。”
“如果现在还能再找回过去,就请重来一次吧……”
“重来一次吧,能让我为爱不惜抛弃一切的人,也只有你而已。”
“在寂寞的夜里,属于少女的心情,总是会像恶作剧般的,悄悄再度……苏醒。”
***
“姨婆,你……哭了……”
端坐在水镜旁的孩子,木讷讷地开了口。
孩子稚气的心灵中,满溢了迷惑和不解。
这么厉害的姨婆,百年神巫世家第一个同时修炼成圣光治愈术,水镜和神巫符咒的家主,甚至还曾经亲手封印一只万年妖狐……
万年耶!
为什么……还会哭呢?
她深吸了口气,挥袖拂去水镜上萦绕的淡淡荧光,就你像拂去记忆深处那些昏黄的古旧的图画。
在极遥远极遥远的天际,仿佛还传来他隐约的叹息。
——你,得到幸福了吗?
……馨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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