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20

十三、

  解剖标本考试后的第二天,严浩高烧不退。

  而那天晚上在406宿舍也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廖广志后来回忆,其实考完的当天晚上他们宿舍四个人还在 “听雨轩”聚餐吃“杜婆鸡”,以庆贺度过这次考试难关。吃饭时严浩的情绪不太高,喝了两杯啤酒就把杯子推一边,只是闷头夹菜。虽说有些怪怪地,但吃喝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回到宿舍,不到十点他就洗洗脚拱到被窝里睡了。

  廖广志他们仨儿在严浩睡下后,又趁着酒兴打了几圈“斗地主”。一直挨到公寓楼十一点熄灯才纷纷爬上床。

  后来廖广志给沈子寒和李元斌描述说:“我正睡得香呢,嘿嘿,一泡尿憋醒了。一睁眼,我的娘哎,就见一黑影子站我床前边。我以为是小偷,就没声张,奶奶的想看看下面他想干什么。哪知那影子站了有半分钟,一动也不动。我正要喊,他又一转身给走了——就是那走路不正常,两臂向前平伸,膝盖也不弯曲。看没看过电影里僵尸走路?就挺像那个——像在摸索什么东西。走啊走,他就一直走到咱们的阳台上。我再也忍不住了,边喊‘是谁’边拿着手电筒冲出去。那人的脸就慢慢地回过来,是严浩啊!他脸上一点儿表情没有,眼还是闭着的,再加上头发乱蓬蓬,我的魂儿都要吓飞了。”

  后来的情节沈子寒和李元斌都共同参与了。廖广志那么一大叫,他们全醒了。到了阳台上就看见严浩只穿着内衣内裤站在洗手池边。嘴里还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廖广志全身冻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他在梦游。”

  沈子寒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浩子!”严浩没有任何反应。他们三个只能冲上去,抱头的抱头,抬脚的抬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回了房间。

  好不容易按到椅子上坐下后,李元斌说瞧他都冻得冰冰凉啦,从床上扯了床棉被给严浩捂上了。

  严浩还是闭着眼嘀嘀咕咕的。神色极为古怪。似醒非醒,似睡非睡。

  沈子寒说:“这瓜娃子怕是中了邪吧。”他跑洗手池接了一碗凉水,含了一嘴后对着严浩的脸卟地喷了一口。

  严浩“啊”地一声大叫,猛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说:“你,你们干什么?!”

  “我们还要问你在干什么哪?”沈子寒吐掉没喷完的水,对着严浩咬牙切齿地。

  严浩左望望右望望说:“你们把我拖下了床?”

  “浩子,你是不是从小有梦游的毛病啊?”廖广志问。他的表情看上去像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

  严浩摇摇头。沉默片刻后说:“睡吧,对不起,打扰你们啦。”然后他自己爬上了床,一头栽在枕头上又呼呼地睡着了。

  剩下的三个面面相觑一番后,李元斌说:“他倒像没事儿的一样哦!”沈子寒说:“改天问问那只母耗子就知道了。”母耗子是沈子寒他们给小惠儿取的外号,但也就当着严浩的面叫一叫图嘴上快活。看看表,已经是凌晨四点十五分了。

  后半夜相安无事。

  严浩发烧是早晨沈子寒发现的。这天是周五。都七点四十了严浩还在床上没挪窝儿呢。沈子寒推搡了一把他的肩膀,大喝一声:“浩子,还不出洞?”严浩没应声儿,却把身翻过来脸朝外了。

  沈子寒看他额头一层密密的细汗,嘴唇干得起皮,脸也赛过了“高原红”。就一摸额头——好家伙!烫得像个暖手炉儿。

  幸好廖广志和李元斌也还没走。三人七手八脚地把严浩扶下了床。廖广志说我力气最大,背起严浩就一溜小跑直奔校医院。

  他们仨儿告诉医生的起病诱因是昨晚严浩梦游——然后着了凉导致的发烧。

  沈子寒说:“你们上课去吧,我上午在这儿看着。”又嘱咐外星仔别忘了课间时给母耗子打个电话。

  严浩一直沿着这个长长的昏暗的走廊走下去。他的两边是各种各样的标本和骨架。

  他只听得见自己脚步声的回响。他只看得见远处有白茫茫的一片光,光里好像有人。

  他听到了他曾经听到的那个声音。低沉地,召唤地。如潮水般一阵阵涌过来。“过来……过来……过来……”

  声音里有巨大的魔力吸引着他一步步前行。

  有时他感觉双脚好像不是踩在地板上,而是在飘浮着前进。

  “你是谁?”严浩问。

  那熟悉的如在耳边哈气的声音又再次响起。“HA——”……“HA——”……

  不,不像哈气!更像一个单词,一个暗语。严浩边走边想。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还是哈地一声。那声音缓慢而绵长。却又阴沉而恐怖。让人不寒而栗。

  你,你是在说“Heart”?

  四周一片沉寂。严浩看到了光里的人。他的头脑越来越清醒了。

  那个人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就是沈子寒!

  沈子寒此时此刻正坐在校医院的病床旁边,照顾着严浩打点滴。看严浩吃力地睁开了眼,凑上前用半生不熟的四川方言说:“格老子你个娃娃可把我们整惨咯。怎么会烧到四十一度嘛,太弱不禁风咯。”

  严浩笑不出来,他只觉得头痛欲裂。闭着眼又休息了一会儿,突然问:“大傻,心脏的英文单词怎么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21

  沈子寒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真行,做梦还在准备四级。烧糊涂了?连这个单词都忘了。”

  沈子寒张大嘴,发出“HA——”的声音。

  严浩似乎点了点头。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周六和周日一直是小惠儿在医院陪着严浩。沈子寒他们仨儿则轮流给他们俩送饭。沈子寒只要一进病房就嚷嚷:“瞧把你们小两口儿给伺候的,动物房儿里的也没这么舒服啊。”然后小惠儿的一阵笑骂就会追着他的话尾子过来。

  从小惠儿嘴里得知,严浩从小并没有梦游的毛病。别说梦游,连梦话他都很少有。小惠儿说:“他妈说了,睡着了他就是属猪的。”

  可是严浩始终神情淡漠,若有所思。时不时还会自言自语两声“心脏”的英文发音。小惠儿就对沈子寒说:“你看你看,八成是烧糊涂了。也不晓得他嘴里在哈些什么”

  等到严浩完全退烧出院,已经是周一了。

  周一上午的一二节课又是“老处女”的生理。上课铃声响过后,走进教室的却只有抱着一堆挂图的夏老师。

  她神情自若地上了讲台,微微一笑说:“今天罗教授有个科研课题要到省里汇报。所以由我来代上这节课。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夏,夏天。”看教室里一片耳语声,她又接着说:“我就叫夏天,毕业于这所大学。和大家算是校友了。”

  坐在严浩一边的沈子寒低声说:“比那个老处女耐看多啦。很养眼的哦。可惜同校不同班哪!”

  “这节课,我们上第三章——血液。”讲台上的她,把大大的“Blood”写在了黑板上。沈子寒又凑过来嘀咕着:“声音也很爽耳哦。”

  严浩本有些心不在焉,让沈子寒这么一来二去地鼓捣,倒是留意了一下这个曾有一面之交的夏天老师。的确,讲台上的她即有气质,普通话也非常之标准。

  “血液由plasma和悬浮于其中的blood cells组成。”看大家听得有些发愣,夏天老师笑着说:“上课时,对关健的词汇我们主要用英文阐述。你们的教材是人卫版的吧,如果是北医版的话会有更多的英文。大家学西医,英文基础一定要打好啊。”

  不用说,她的英文说得真是very good。

  而严浩自从夏天老师在黑板上写下blood这个单词以来,脑子里旋转的就是那天早晨洗脸池里旋转的血水,还有血水里的那张脸——夏天老师的脸!

  “血浆的基本成分为晶体物质溶液,包括水和溶解于其中的多种电解质、小分子有机化合物和一些气体。”这么长的一段话她竟然一气呵成,看来备课时下足了功夫。

  严浩想:在医生的眼里,血液真的就是一种液体物质而已。而现在的自己不再认为血液真的仅仅是血液。所以,自己是不可以成为一个医生的。

  严浩眼睛盯着讲台上的夏天老师。她举止得体,那身白大褂让她多了几分学者的气质与知识女性特有的风度。但严浩此刻心里想着的却是在解剖教室窗下徘徊,神情凄楚的那个夏天老师。

  这两种形象在严浩心里有着天壤之别——她们是一个人吗?或者说还是一个人的两面呢?就像血水中旋转着的那张脸,和眼前有着淡淡微笑,略施粉黛的脸——多么的吻合!却又多么的格格不如!

  严浩的胡思乱想是被沈子寒打断的。他狠掐了一把严浩的胳膊,低声说:“老师让你站起来哪!”

  严浩一下慌了神儿,忽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愣愣地看着夏老师。

  “这位同学,我刚说正常成人的血液总量相当于体重的7%到8%,你告诉我,如果一个人体重60公斤,血量大约有多少公升?”

  “啊,二三十公升吧。”

  教室里一片哄堂大笑。

  严浩一脸的雾水。

  沈子寒在座位上急得直叫:“你这个笨蛋,六十乘上百分之七,是四点二公升嘛。”

  夏天老师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是四点二到四点八公升。以后上课要注意听讲,善于思考。”她意味深长地望了严浩一眼。

  严浩郁闷地坐下来。闷闷地想这么多人,怎么就把我给抓住了。

  “还是你海量啊!中午就放点儿血吧!第二食堂有小砂锅哦。”沈子寒挤眉弄眼地凑过来说。

  夏天老师一口气给他们上了三次课,把第三章的“血液”部分全部讲完了。从大家在课堂上的表情看得出来,她的课很受欢迎。李元斌就说:“希望那个变态的老处女永远永远不要来了。”

  理论部分讲完,就是实验课程。血液部分最重要的实验就是血型的鉴定。

  进生理实验室,远不如进解剖教室那么刺激。它看上去和普通的物理与化学实验室没什么两样。这里不用尸体,只用活口——比如那些满地乱爬的蛤蟆和精灵古怪的小白鼠。

  第一次做生理实验就让严浩觉得十分乏味——研究所谓的细胞生物电现象。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静息电位与动作电位,还有什么虚无缥缈的极化、去极化、复极化一大堆孪生兄妹般的概念,让他对期末能否通过“老处女”的鬼门关深感绝望。

  不过这次做实验让他的精神又重新振作起来,其中一半原因是血型鉴定中抗原与抗体的反应是肉眼可见的,另一半原因是夏天会担任指导老师。

  尽管夏天老师上课时故意找了他的碴儿,但严浩还是对这个年青的女老师有着非同一般的好感。

  生理实验室里阳光明媚,给这个冬天增添了不少暖意。也把严浩心中的阴霾暂时抹去了。身着白大褂的医学生们兴奋而好奇地拔弄着桌上的瓶瓶罐罐。

  夏天老师讲了实验的步骤和注意事项后。就是学生们独立实验的时间。

  用酒精棉球消毒中指,再用注射针头扎破指端,接着用微量吸管吸出血液。

  不少女同学都发生嗲嗲的疼痛的叫声。

  严浩的动手能力是不错的。他比较讨厌那些死记硬背的东西。他想就算当医生他也只会考虑外科医生。

  他继续打开试剂瓶。很熟练地在载玻片上分别滴加了一滴抗B,一滴抗A和一滴抗A、抗B血清。然后在每一滴血清上加上了一滴待测红细胞的悬液。再双手拿起玻片轻轻晃动着,看着红细胞和血清混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22

  他的动作很麻利。他注视到了走过他身边正巡视指导的夏天老师赞许的目光。

  但应该出现的凝集反应一直没有在任何一滴含抗体血清上发生。

  严浩等了大约十分钟,怀疑地想:“难道我是O型血?”只有O型血才会出现这种无凝集反应的结果。

  但事实上严浩的妈妈早就告诉过他的血型是B型——爸妈都是医生,这个绝对不会弄错!

  更何况初中那次踢球骨折后住院时,严浩输了一次血。输血前要做交叉配型实验,他分明看到后来的单子上血型一栏写的是B型!

  问题在于,根据教材中血型鉴定的方法——B型血的待测红细胞应该与抗B血清和抗A、抗B血清都发生凝集反应才对!不发生凝集反应的就是O型血!

  严浩取出一张新的载玻片,把实验又重做了一遍。

  还是没有看到任何凝集反应!他都急得有点冒汗了。旁边桌子上的沈子寒已经在得意地宣布自己是A型血了。任雪菲看上去也得到了结果,正和夏天老师讨论着什么。

  严浩实在无法认同这个结果,更不愿意在实验报告中写下自己是O型血。

  他硬着头皮举起了手。夏老师很快看到了,走过来问:“有什么问题吗?”

  严浩讲了自己的实验结果和自己的疑感。然后在夏天老师的要求下,他又把实验重做了一遍。凝集反应还是没有发生。

  “我保证我绝对不是O型血。”严浩斩钉截铁地说。

  “但你肯定也不是B型血。”夏天老师低声地像是自言自语。

  “不过,你也不一定仅仅是O型血。”夏天老师又很快地补充了一句。

  “啊?”严浩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把你的血样一会儿留一份下来吧。我想你有可能还属于另一种血型系统。”夏天老师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只是说有可能,如果不是的话——你就一定是O型血了。”

  严浩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莫名其妙了。老师的话简直让他摸不着头脑。

  “明天下午两点你过来吧——因为我还需要一些特殊的试剂才可以最后做出断定,这个必需拿到附院检验科去做。”

  严浩走之前,把自己重新抽取的一份血样交给了夏天老师。

  走出实验室后,沈子寒问他:“浩子,你是什么血型的?我可是A型啊,冲动型的。据说将来容易得冠心病什么的,奶奶的!”沈子寒边说边亲热地把手搭到严浩的肩膀上。“看你那么蔫儿,我估摸你是B型的吧?”

  严浩目前在学校也就只有沈子寒一个交心的朋友。自从有了上次共赴解剖教室偷题的经历,双方就有了患难与共的感觉。再加上严浩发烧住院时沈子寒照顾得特殷勤,更让两人的友情升华到了难兄难弟的高度。

  于是严浩就简单地把刚才的事告诉了沈子寒。

  沈子寒说:“还有这种怪事儿!嘿嘿,你去查查入学时候咱们的病历本儿上写的啥血型嘛!”

  沈子寒这一说真提醒了严浩。他拽上沈子寒就拐到了位于学校西南角的校医院。

  在校医院留存的自己的病历本上,严浩看到血型一栏分明写着B型。

  沈子寒说:“看,我说是B型吧!”

  严浩喃喃地自语:“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突然他转头对着沈子寒说:“大傻,我前几天发烧住院时做了血常规与血型检查吗?”

  沈子寒想了想说:“对!还真做了,当时医生说你的白细胞特别地高。所以给你用上了抗生素。”

  严浩在沈子寒的带领下很快找到了当天收诊的医生。

  已经存档的病历被那个戴金丝边眼镜,手指特像鸡爪的医生很不耐烦地翻了出来,然后扔给他们俩。他大概以为这两学生是来扯皮闹事的吧。

  他们翻到了病历后边化验单的粘贴联。在血常规与血型检查的单子上,血型一栏赫然写着大大的“O型”。

  这次连沈子寒也傻了。

  “天呐,不会搞错了吧。幸亏你那天没输血。不然这玩笑可就开大了。”沈子寒心有余悸地说。

  严浩一时无语。他在心里默默地把事情前后的经过想了一遍。

  在发高烧以前,他的血型一直都是B型。

  而在发高烧后,他的血型竟变成了O型。

  而如果根据夏天老师的说法,他的血型还不一定仅仅是O型。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血型已经绝对不是B型了。

  这一点连沈子寒也想明白了。

  “浩子,不会谁给你来了个大换血吧。”沈子寒忐忑不安地望着严浩说。

  “你一定要先替我保密,我会弄清楚的。”严浩沉默片刻后缓缓地说。

  经过几乎一夜的失眠。严浩第二天下午两点去找夏天老师时仍带着熊猫式的黑眼圈。

  夏天老师已经在办公室等他了。

  “结果已经出来了。”没有更多的寒喧,夏天老师径直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报告单。

  “你看,你的血型是ABO血型系统中的 O型合并Rh血型系统中的阴性血型。”

  一长串的名词儿把严浩绕糊涂了。“Rh?阴性?”严浩听到了他从未听到过的名词儿。

  夏天老师示意他在办公桌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我们平常说的A型B型AB型和O型血都属于人类在1901年发现的第一个血型系统,也就是ABO血型系统。但到现在为止,科学家们已经发现了25个不同的红细胞血型系统。比较重要的除了ABO之外,还有Rh、MNSs、Kell、Duff及Kidd等。Rh血型系统是1940年被发现的。分为Rh阳性血型和Rh阴性血型。我们国家汉族人当中,有99%都是Rh阳性,只有1%才会是Rh阴性,比较罕见。而你的血型系统就属于这罕见的一类。阳性与阴性的区别在于红细胞上是否缺乏D抗原。”

  夏天老师语气平缓、用词严谨。也许学医的人都是这样,讲究精密准确。

  严浩这次把她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但每个字都像炸弹一样击碎了他最后的一丝侥幸。

  “这次是我亲自做了一遍,检验科赵主任又复核了一遍,绝对不会有错的。你看单子上面还有赵主任的签字。”

  大概看严浩的表情有些失落和迷惑,夏天老师接着说:“虽然是一个罕见的血型,但在人群中还是存在着。只要不是大量的输血,或是骨髓移植,你不用为自己的血型担心。再说,现在大的血站里都可以找到Rh阴性血型的献血者资料。”

  夏老师微笑着说:“想想,你为什么没有发现凝集反应呢?”

  “是因为血中不含A抗原、B抗原和AB抗原吧。就像O型血一样。”严浩低声说。

  夏老师点了点头。“不错,你反应挺快的。但这不代表你可以接受ABO血型系统所属人的输血。因为世界上所有人的血清都不含有Rh抗体!你第一次接受Rh阳性血液的输血后不会出现溶血。但你的血液会通过体液性免疫产生抗Rh的免疫性抗体,这样第二次或多次输入Rh阳性血液后,血清就会出现红细胞被破坏后导致的溶血,后果——将会是致命的。”

  严浩把夏天老师讲的一堆东西大致听明白了八九分。

  “你这种血型,我到目前只见过一个人,唉——”夏天老师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幽幽叹了口气。

  “谁?”严浩全身一个激凌。

  “他已经死了。”夏天老师侧过头去望着窗外,她的表情就和那天游移在解剖教室窗下时的一样——伤感而凄迷!

  严浩的脑子里轰轰作响。一股不祥的预感与寒意从他的脚底缓缓升起。

  “他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在严浩嘴里简直是脱口而出。他的口气冲动得有些不近人情。

  “不谈这个了。”夏天老师看了他一眼,勉强笑了笑。摆摆手说:“你现在明确自己的血型就好了,省了将来很多的麻烦。记住了,你是Rh阴性的血型。”

  严浩悻悻地走出生理教研室。在一楼,他往解剖教室那条走廊的方向深深地凝望了几秒钟。

  此刻,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缓缓地告诉他: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23

十四、

  蒋伯宇一大早就把何继红堵在了操场的跑道上。

  他还是穿着那身雪白的“阿迪达斯”,何继红则是一身朱红色的运动套装。所不同的只是头上多了一条用来固定头发的浅黄色发带——这让她看上去又精神了许多。

  蒋伯宇在西北角的弯道处伸手拦住了何继红。他已经站那儿有一会儿了。

  何继红看到了他,放缓了步子,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边说:“早啊。”

  蒋伯宇只是默默地盯着她。何继红一幅若无其事,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不禁让他有些生气。

  “你也早!我想找你谈谈。我问你,你为什么要退出足球队?”蒋伯宇的口气硬硬地,颇有几分质询的意味。

  何继红走出跑道,边走边说:“这是我的决定,王丹阳没有告诉你原因吗?”

  “她说了,我认为那些不是原因。你是主力啊,就不能为全队着想吗?”蒋伯宇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气咻咻地说。

  何继红停下来。转身对蒋伯宇说:“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办法和你完全说清楚,蒋教练!不过很感谢你过来找我。决定的事我不想再改变了。”

  蒋伯宇看她神色冷若冰霜,俨然去意已定。

  “你就没有点集体主义观点吗?你就没有点团队意识吗?你是前锋怎么能说走就走!”

  “我只想做我喜欢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情你去做它——却变成了一种负担的话,那还不如不做。也许——有些任性吧,请你们原谅!”

  蒋伯宇一时张口结舌竟不知该讲些什么。

  “好!你走吧,我也走!反正是个烂摊子!你的人情我也还得差不多了!再见!”蒋伯宇心里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就把这些话脱口而出了。

  “你站住!”何继红叫住了正欲拂袖而去的蒋伯宇。

  “你不能走!”何继红在他背后接着说。

  蒋伯宇又把脸转回来。焦急与期待同时写在了他俊朗的脸庞。“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是不是因为王丹阳?还是因为让你接替队长你觉得不好处理?如果是前者,我去找她说。如果是后者,我就收回我那天说的话。好不好?不然,我也不想干下去了!”

  何继红淡淡笑了笑。似乎是想缓和一下气氛。

  “你想多了。蒋师弟!真的很感谢上次你给我一个面子——又重新出山!这次我退出的确挺突然的,但请你相信不是意气用事。再说了,我只是不能参加训练,没有说绝对不参加比赛吧。如果系队有需要,我还是会上的!”

  蒋伯宇冷冷地说:“也许是我多管闲事吧!我只是不想这个教练当得太丢脸。你踢得不错。如果你不上场,我连出线的把握都没有。”

  何继红呵呵笑起来,这是蒋伯宇第一次看她这么灿烂的笑。一时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不知所措了。

  何继红边笑边说:“是啊,这也是我请你继续站好最后一班岗的原因,要你也不在了,后果更不堪设想。”

  “那——我有个请求!请你告诉我你离开的真正原因!”

  何继红还是面对微笑地说:“原因我已经说了。你啊,不要太固执。你的工作很出色,真的。”

  蒋伯宇的脸有些微微红了。他听得出何继红的赞赏不是客套话。

  “好吧,你是师姐,我也争不过你。比赛中如果有需要,请你不要再推拖!”蒋伯宇无奈地说。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次和何继红的交谈与交涉,都会最后被她说服。他想应该把自己这“犟牛”的绰号送给她才对。

  每一次和她在一起,蒋伯宇都有说不出的愉快。即使是争执,他也希望能和她多呆一会儿,再多呆一会儿。

  “咱们,能交个朋友吗?”蒋伯宇突然冲着何继红说。他已经是满面通红了。

  “不要误解,我,我说的是普通朋友。”蒋伯宇低头望着脚尖又结结巴巴地补充了一句。

  一片沉默。蒋伯宇都不敢抬头看何继红的脸了。

  “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是不是——所有的帅哥都喜欢和女孩子套近乎呢?嗯?”何继红说。她的口气平和,听不出是喜欢还是反感。

  蒋伯宇愣了一下。匆匆说了声:“我,我不是帅哥。算了吧,那——再见了。”

  转身跑开的蒋伯宇在深秋的寒风中一路狂奔;他年青的心脏像在打着密密的小鼓。他有些兴奋——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子大胆地“脱口秀”;但更多的还是气恼——她的口气听上去居高临下!更像一种回避,一种漠视。

  蒋伯宇一口气跑到学校最角落的体育馆后面。四处无人,他仰天发出啊的一声长啸。颓丧地用手揪抓着自己的头发。

  何继红倒是微笑地看着蒋伯宇跑远的身影。目光里带有几许欣赏——但也只是止于欣赏吧。她欣赏这个男孩子直率的个性,蓬勃的朝气。言谈举止间有点冲动,有点小孩子气——有时,这也算是一种可爱的缺点吧!

  何继红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呢?怎么会看不出在球队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好感呢?有时,她也会从心底涌出一些温柔的感动。

  但何继红的心里有着自己的对爱情的看法。在她的心里,蒋伯宇这样的男孩更像是或是更适合于做一个弟弟,而不可能成为所谓的恋人。

  她已经大二了。她已经二十岁了。还没考虑过是否要交一个男朋友的问题呢。她太忙太累,没功夫去想这些事。即使一定要有——那么博学一点,稳重一点,儒雅一点的——可能更合乎她的标准。

  何继红是个独立的女孩,早熟的女孩。爱情于她而言——并不仅仅意味着浪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24

  而这些,蒋伯宇怎么会知道呢?他只知道,爱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

  这样的想法显然已经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烦恼与痛苦。

  何继红想着自己找王丹阳的时候,王丹阳是那么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她对这个外援教练的爱慕。

  何继红总是眼光锐利的,总是头脑清醒的。她想,如果王丹阳不是那么操之过急,不是那么任性傲慢——她和蒋伯宇的个性应该是很般配的!两人都有些孩子气,也都比较直率。但若俩人都硬碰硬,擦出的恐怕就不是爱情的火花了。

  那天,何继红去找王丹阳是为了还那条队长的袖标。

  她和钱小霞去王丹阳宿舍的时候已是晚上六点多了。蒋伯宇那时正在阶梯教室里看英语呢。

  宿舍里就王丹阳一人在。看上去她也没吃饭,眼圈儿也是红红的。

  坐下后王丹阳就是一通发泄。说:“凭什么,凭什么他那样对我啊!不就是一小教练吗,他有什么资格那样做啊……”

  何继红只是沉默地听,并不插话。等她发泄完了安静下来了,她递过队长袖标说:“不要放心上了,丹阳。他也是为咱们好。男孩子不太会说话,又是新生,可以理解的吧。”

  王丹阳接过话说:“哼,就是啊!你们说哪个男的敢这样对我——换了别人——我才不会这么便宜他呢。”

  王丹阳还是拒绝接过那条队长袖标。

  “不行!我不去了!再去不是活活要被他笑死啊!好象我还求着他一样!”

  王丹阳说话像连珠炮,嗓门儿又高,向上挑的单凤眼再一瞪,满脸都是凶煞之气。吓得钱小霞坐一边都不敢吭气儿。

  宿舍里的气氛一时甚为尴尬。

  “何继红,我看还是你当队长吧。他即然说了这话,肯定对你印象不错嘛。”王丹阳话锋一转,把火直接烧到何继红这里了。口气里颇有讽刺之意。

  何继红微微一笑,沉吟片刻后说:“大家都是想把比赛打好是不是,谁当队长本来也无所谓。但这个队长非你莫属。一是蒋伯宇是你叫来的。第二呢,离比赛也就一星期了,总不能走马灯一样地换人吧。特别是队长这位置,你一直做得挺好的,大家都挺服你!你也知道,我这人最不擅于做管理工作!我行我素惯了。”

  王丹阳把脸撇一边,就是不说话。

  钱小霞在一边小声说:“要不让蒋伯宇给道个歉吧。”

  王丹阳气呼呼地回了一句:“谁稀罕!你给他根针,他倒当萝卜了。当初就是不该请他。”

  何继红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早把王丹阳的心思看穿了。只要她和蒋伯宇之间撂着自己在,心气儿高的王丹阳死活不会回去的。

  何继红从来就是个不喜欢趟浑水的人。也是个不爱管闲事儿的人。要不因为自己是班上的团支书,她才懒得管这些事儿呢。当初也是王丹阳死拉硬拽,她才进了这个系足球队——踢就踢吧,尽管爱看NBA的何继红对足球谈不上有多么热爱。

  “这样吧,王丹阳。班上的事和我个人的事也够多了。你们这个队我就不参加了。我也一直有这个意思。好不好?蒋伯宇那里,我和钱小霞会给他做做思想工作,让他道个歉。你是老大姐,就大度一点吧,明天还是正常训练。”

  王丹阳坐在床上低着头不说话。坐一边的钱小霞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好了,就这么定吧。”何继红把袖标放桌子上,站起身向外走。临出门时又说:“好好踢吧,给咱们系争个脸,弄个冠军回来!”

  找到了王丹阳,何继红和钱小霞才找到了正在阶梯教室里看书的蒋伯宇。

  也是因为何继红的退出,才让王丹阳主动放下身架,在宿舍楼门口堵住了蒋伯宇。

  而蒋伯宇不知道他在球场上率性的安排给何继红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但何继红不想把本来应该单纯的同学关系搞得很复杂。无论是她和王丹阳之间,她和蒋伯宇之间,还是王丹阳和蒋伯宇之间,她都希望以和为贵。

  可是这个世界上,因为有了爱与被爱,有了因爱而起的渴望与拒绝,才不那么单纯。每个活在其中的人都已经很难真正成为自己,都已经很难不为自己的个性与坚持做出退让——即使是何继红这样心气极高的女孩子,也不得不以退让来避开眼前的明争暗斗——但谁又能说这一定就是个明智的决定呢?事情的发展总是此一时,彼一时。

  对和错永远都是没有定论的!

  王丹阳很快找到了替代何继红的人。

  根据段有智为蒋伯宇搜集来的情报,此人叫“奥尼尔”,不过不是NBA湖人队的大鲨鱼奥尼尔。只是因为她的皮肤黑而发亮,个儿高身子壮,所以才有这一美誉。

  奥尼尔的真名叫张桂芳——段有智说看到她你就不会想到十里桂花香了!一个来自山东荷泽地区农村的姑娘。要论身材,她肯定比何继红有气势多了。粗胳膊粗腿,个子快赶上蒋伯宇了。往那儿一站,跟一石墩似的。

  王丹阳把她介绍给给蒋伯宇认识时,眼神中飘满了得意劲儿。“你看,是一人材吧。一个准顶俩。而且桂芳在中学时还上过体校,练过跆拳道。蓝带一级哦。”

  张桂芳大咧咧地把手伸过来说:“请多指导。”

  蒋伯宇没说什么,就让她顶替了何继红的位置,直接参加训练了。

  这张桂芳的速度和耐力都不错,练习时只要她控制了球,谁也不敢往前凑,真可谓长驱直入,直破敌营。但蒋伯宇也看出毛病来了——她的体力和拼抢是没问题了,但反应度和灵敏度远远不如何继红。

  蒋伯宇在休息的时候就对她说:“知道吗,你一定要用脑子踢球!在场上要有位置的概念,眼里还得有其它队员,假如别人把你防死了怎么办?”

  张桂花还是大咧咧地一挥手说:“放心吧,到时候我就使出一招后摆腿,看谁敢来。”

  蒋伯宇真是哭笑不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25

十五、

  金秋艺术节的女子足球赛终于鸣锣开赛了。

  王丹阳她们所在的97级临床医学系代表队分在了B组。因为有好几个班级没有报名,B组一共就三支代表队。除了她们,还有97级口腔医学代表队和97级高护代表队。根据比赛规则,胜一场可以得两分,平一场得一分,负一场不得分。不打加时赛,然后积分最高的代表队出线。

  王丹阳说:“小菜一碟。一看她们两支队就是乌合之众。哪有我们练得这么辛苦!”

  蒋伯宇眼一瞪说:“骄兵必败!任何对手都不能轻视!”

  王丹阳悻悻地说:“好好好,全都听你的。”

  王丹阳看得出自从何继红离了队,蒋伯宇就和丢了魂儿似的。虽然训练中他还是尽职尽责,但在休息的空档里,再也听不到他往日爽朗的笑声,也看不到他和队员们打闹了。他总是抿着嘴,绷着一张脸。一个人默默地喝水,默默地坐在草地上想着心事儿。

  王丹阳也能感觉得到,蒋伯宇在有意识地和自己保持着距离。他对她说话的内容除了训练就没别的,口气也是客气得近乎冷淡。至于她送的那对护膝就从来没在他的腿上出现过。

  但蒋伯宇再也没有和她发生过争执。这样至少表面看上去两人还是和睦的。

  第一场比赛对阵97级口腔医学系代表队。因为是学校有史以来的第一场女足比赛,到场围观的男生比女生还要多,申伟和段有智也悉数到场了。申伟还对赛前做着准备活动的王丹阳说:“师姐们,好好踢吧,俺在看台上给你们跳肚皮舞加油。”

  何继红并没有出现在人群中。这令蒋伯宇感到有些失望,觉得这个执拗的姑娘做得未免太过于绝情。但随着裁判一声哨响比赛开始,他又很快热血贲张进入了教练角色。他沿着场边来回走动,大声地吆喝,双手在空中用力地比划。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张桂芳在场上势不可挡,上半场的两个球几乎全是她贡献的。中场休息时,申伟和另外几个哥们儿在看台上光起了膀子,挥舞着手中的衣服向王丹阳她们有节奏地打着招呼。连蒋伯宇也乐得咧开了嘴——原来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肚皮舞啊!不知是谁还大叫了一声:“奥尼尔,我爱你!”引来全场一片哄笑。张桂芳满脸绯红,不过看上去颇为得意。

  离比赛结束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何继红终于来了。她站在足球场的另一边,和蒋伯宇正好面对面。背着双肩包的她显出更浓的学生气质,笑容也因为比赛接近胜利而灿烂了几分。

  蒋伯宇没有和她打招呼,一是隔得远,二来也是要调兵遣将,实在没功夫。但他总是要瞅个间隙瞟上她几眼。他没注意到,替换下场休息的王丹阳就站在他身边不远。王丹阳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而她的脸色,却随着比赛接近结束,渐渐阴沉了下去。

  裁判一声哨响,场上一片欢呼声。97级临床医学系代表队以三比零赢得了这场比赛。申伟他们的肚皮舞跳得更欢了。

  蒋伯宇只顾着和队员们兴奋地比划交流,等他想起何继红,转身从人群里钻出来往足球场那边看,早已是人去场空。这时钱小霞跑过来问他:“看见王丹阳了吗?怎么到处都找不着啊,你们宿舍的申伟正缠着要我们请客呢。”

  97级高护是一支没有想到的强队。这匹黑马同样是把97级口腔医学系代表队杀了个片甲不留,比分也是三比零。鹿死谁手,就看和她们打的那一场了。

  蒋伯宇的心里惴惴不安。如果不能出线,他这脸可就丢大了。他有心请何继红归队,但忍了忍还是没说。心存侥幸的是张桂芳的状态看上去不错,一两个人未必防得住他。

  对手的确厉害。从布阵上就看得出她们要来防守为主的一套了。而且有意加强了两侧边路的力量。张桂芳一上场就被人家给盯死了——不是一个,而是三个!张桂芳的灵敏度本来就差,左冲右突愣是没招。心下再一慌乱,那球就简直是乱踢一气。还没到二十分钟,又吃了一张黄牌。

  好在王丹阳的后卫力量很强,还不至于后院起火。上半场的结果竟然是零比零。

  中场休息时奥尼尔垂头丧气。蒋伯宇安慰她说:“没关系,她们的体力支持不到最后的。还有机会。”然后蒋伯宇调整了打法,增加前锋与中场的力量,全力往前打压。这是一招险棋,但蒋伯宇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铤而走险。

  对方首先攻进一球,蒋伯宇心急如焚。他一时怀疑自己的指挥是不是有误。后卫的力量比上半场要弱多了,但这场比赛如果不赢,王丹阳她们就肯定出不了线。

  但他预料的一点没错,97级高护代表队的体力已经明显不支,奥尼尔开始发威。带球,过人,射门,她如猛虎下山,又激起了看台上的一片叫好声。球进了!比分变成了一比一。

  蒋伯宇暗自祈祷能再多进一个吧!但随着最后一声哨响,比赛结束。

  看台上的申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再也没机会跳肚皮舞了。

  蒋伯宇明白,现在双方的积分都是三分。净胜球都是四个。那么,增加一场比赛是势在必行!裁判长已经提前给他们打了招呼,如果再出现平分,就只能靠点球大战了。

  蒋伯宇找到王丹阳说:“前锋要换人!还是让何继红上吧!”

  王丹阳没有表示出什么异议。只是说:“怕她不会来,上次走都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蒋伯宇很快地回答:“不会的,她说过系队只要有需要,她会回来的。”

  王丹阳抬头望了他一眼。“你去找过她?”

  “找过!上个星期。我想问问她为什么要退出。”

  “她说为什么?”王丹阳紧盯着他的眼睛。

  “和你说的一样吧。”

  沉默。两人都显得若有心事。

  终于王丹阳开了口。“好吧,我去找她。”声音很小。有着些许的无奈。

  何继红来了。两天后的足球场上,这场决定出线与否的比赛燃起了熊熊战火!

  蒋伯宇并高兴不起来。“狗头军师”在比赛前一小时已经给了他一条小道消息:据说这场比赛的主裁是97高护一女生的男朋友。但要求换裁判又不可能——理由不充分,在时间上也来不及。

  还好有何继红在。蒋伯宇提前也留了个心眼,他让申伟从他老乡那里借了一台索尼的便携式摄像机。对申伟说:“给我全程都录着,防人之心不可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26

  这次奥尼尔做了替补。她一直站在蒋伯宇身边嘀咕:“一定要给我机会啊。”

  蒋伯宇狡黠地一笑说:“会的。放心吧!”

  对手的打法依然没变,防守为主,死拖硬扛。出乎所有人意外的是蒋伯宇把何继红与奥尼尔同时安排进了首发阵容。

  上场前王丹阳张张嘴,想问,又没说话。但她很快地看出了门道。对方仍是拿了三名主力来防人高马大的奥尼尔,何继红反而成了自由人。

  不到半小时,何继红已经轻松进了一个球,等对方醒悟过来,已是阵脚大乱。

  但那个矮个子精精瘦瘦名叫胡天军的主裁似乎在暗暗发力了。钱小霞在中场的位置两次因铲球被罚黄牌。“这裁判也忒严了点儿。”站一边的几个替补队员不满地嘟哝着。蒋伯宇微微蹙着眉,他不怕严,就怕不公。还好现在大比分仍是领先的。

  上半场的比分始终是一比零。

  中场休息时申伟从看台上抱着摄像机跑下来对着蒋伯宇说:“没法儿拍了!越拍越气!,真想揍他狗日的,会不会吹哨子嘛。”末了拍拍蒋伯宇的肩膀说:“兄弟,凶多吉少啊!”

  到了下半场对方调整阵型,加强了进攻。对这场生死攸关的比赛,对手要拼死一搏了。蒋伯宇只是把后卫队员调整了一下。但他觉得主裁的哨子倒是吹得越来越不对劲了。对手有两个明显的犯规都被他睁只眼闭只眼忽略过去了,连看台上都响起了不满的嘘声。

  下半场第十五分钟时,97级高护代表队终于进了一粒球。比分变成了一比一。第二十分钟时,蒋伯宇看奥尼尔不用脑袋踢球的老毛病又犯,于是用替补换下了奥尼尔。奥尼尔一脸羞愧地站在蒋伯宇身边,一声儿也不吭。

  双方的比赛渐近白热化。这些女生接触足球时间都不长,越到最后越是打得没有章法,最后几乎就成了“人球”追着足球跑。看台上的人们都乐得前俯后仰,他们看得就是一热闹,有的甚至就是专门瞄美眉来的,谁赢谁输倒不重要。

  离比赛还有五分钟了,一比一的比分纹丝未动。裁判对97级临床医学系的判罚越来越严,有一名队员已经被红牌罚下。现在是十人对阵十一人——形势更为不利。对手已经近乎胡搅蛮缠——我进不了球,你也休想进。宁愿犯规,也要把球踢飞。

  突然,何继红带球冲出重围,直向对方禁区扑去。“好!”蒋伯宇攥紧拳头大叫了一声。

  一记漂亮的香蕉球弯弯地擦着门柱飞进了球门。

  此时,离终场只有不到一分钟。但裁判手势示意进球无效——越位球!何继红她们围着主裁开始理论起来。

  蒋伯宇的眼睛都要红了。他牙关紧咬,脸色阴沉。甚至能看得见他颈部暴突的青筋,听得见他紧捏拳头时关节发出的咯嚓声。

  谁也没留意他旋风般冲上了场,冲到了主裁胡天军身边。

  “谁说处于越位位置?我们有录像!有证明!”蒋伯宇的声音像半空中的炸雷。周围的姑娘们霎时安静了下来,几十双都眼睛都一齐盯着他。

  “你是谁,你发什么言?”胡天军上下打量着蒋伯宇。

  “这是个有效球,是你判错了!我用我的人格担保!”蒋伯宇直逼视着胡天军的眼睛。

  “那有本事你来做裁判啊?我说无效就无效!”

  胡天军的话音还没落,左眼就狠狠挨了一拳。

  周围发出一片惊叫。

  胡天军也恼了,两人很快厮打在了一起。蒋伯宇个子比他要高些,身体也要壮些,没费什么劲就把他翻到了身下,骑在身上开始打。胡天军已经根本无招架还手之力,蒋伯宇的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他的身上。

  球场上顿时一片混乱。最后还是申伟和何继红把蒋伯宇拉开了。

  蒋伯宇的衣服袖子被撕破了,但胡天军的一只眼乌了,鼻子淌着血,一脸的狼狈。手捂在腹部呻吟着爬不起来。

  最后,胡天军是被人抬出足球场的,蒋伯宇则被学工处的两名老师赶来后带离了现场。

  球赛就这么嘎然而止,谁也不知这个事情会向什么方向发展。几乎所有的人都一脸沮丧。

  残阳如血,风波后的黄昏格外宁静。球场上已经没几个人了,只有何继红和王丹阳还呆坐在草地上谋划着什么。

  “真他妈解气!真他妈痛快!”申伟在宿舍里向围上来的一圈儿人描述着当时的场景。

  “比他妈痛打西门庆还要精彩啊,蒋伯宇这次真是英雄救美人哪!只是那姓胡的太不抗打啦!”申伟正说着呢,何继红和王丹阳竟然不声不响地站在了门口。

  “嘿嘿,是你们啊?找教练?他还没回来呢。”段有智眼尖,首先打上了招呼。

  “申伟!把录像带带上和我们走!”王丹阳说话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申伟吐了吐舌头,忙把磁带从摄像机里抠出来。乖乖地跟着她们出了门。

  “蒋伯宇肯定会受处分!是他先动的手!我看姓胡的也伤的不轻。”走路上时王丹阳首先开了口。

  “那也是姓胡的孙子做得太恶毒了嘛!恶有恶报,是不是师姐?”申伟说。

  “所以才找你嘛,幸亏还有这么点证据。”王丹阳说。

  只有何继红一路上几乎就一言不发,只听着他们俩的讨论。

  申伟直接被她们俩带出学校,又坐公共汽车来到市电视台旁边一家可以摄像和制作光盘的婚庆礼仪公司。

  在这里,他们共同观看了那盘录像带,又翻拍了两盘。申伟在回去的路上说:“如果那个球是越位球,我把我的脑袋割下来当足球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26

十六、

  恍若隔世。

  三年的光阴。逝水的流年。有很多人老去,有很多人离开。而他,又再一次选择了回来。

  那道高高的门槛曾经是那样高不可攀,那个盛满福尔马林的尸池曾经是那样深不可测。但这一切都阻拦不住他的思念。

  他在无数个深夜祈祷,也曾在无数个黎明到来之前苍惶地逃离。他曾经是那么热爱阳光,但在太阳升起之前不得不归宿于阴冷与黑暗。

  福尔马林溶液只能阻断蛋白质的分解,却阻断不了他未了的心愿。生与死的跨越,对他而言只是一瞬;但爱与恨的跨越,却需要一万万年。何况,他没有恨,他满腔充满的,都只有爱——也许肉体可以冰冷下去,爱却永远炽烈。

  现在,他终于回到了这个让他日思梦想的世界。尽管,这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他没有嗜求,他只有一颗心和一颗心愿。

  严浩觉得,如果不是这个世界在发疯,那么就是他要发疯了。

  在拿到夏天老师递给他的血型鉴定单子的当天晚上,他就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肯定是B型嘛,你是我儿子我还能搞错?” 电话里妈妈说。在严浩的再三追问下,她还说:“你身上有几颗痣几个疤——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何况是血型,你问这个干什么?”

  严浩在电话里没有把所谓Rh血型的事告诉母亲。放下电话,他真的感到孤立无助。

  后来的一个星期,他经常在一霎那间,感到自己都不再是严浩,而是替换成了另一个人。是另一个人在学习,在吃饭,在思考。而他,反而成为了一个观望者。这种感觉让他惶恐不安。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了精神分裂症的倾向。

  那天周四下午上西方哲学史的选修课,老师在介绍西方哲学起源的时候说:“古希腊特拉农神庙的大门上刻有这么一行字:我是谁。”——这句话突然就震住了严浩,他觉得“我是谁”这三个字是那么耐人寻味,以致一整天都在魂不守舍地考虑这个问题。

  “我是严浩吗?但严浩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

  “我是一具特定的肉体吗?那么B型血的严浩和Rh阴性血型的严浩还是一个人吗?”

  “我可以脱离我的肉体存在吗?”——严浩想到这里时突然吓了一跳,“难道?我已经变为了一个唯心主义者吗?我已经不再相信生命只是能进行生化反应的分子聚合物这么一个科学的观点吗?”

  “那么,思想又是什么呢?如果按照老处女教授的观点,思想该只是细胞通过去极化、超极化或是复极化引起的电信号传播而已吧。”严浩突然觉得这样想非常可笑,人类似乎把自身的生命现象解释得过于幼稚和过于客观了。

  在沈子寒他们看来,严浩最大的变化就是心事重重,沉默寡言了许多。

  周二上系统解剖理论课的时候,逢着一个年青的讲师又照本宣科,听得大家实在是无趣。沈子寒坐严浩旁边没事儿就问他:“怎么了浩子?天天蔫儿不拉叽的。”

  严浩愣了半天,摸摸脑门子叹口气说:“我怎么觉得越活越不是自己了。”

  “中邪了吧?大概是那天咱们去解剖教室你把哪个女鬼给惊动了。” 沈子寒说着挤了挤眼。

  严浩瞪了他一眼。“其实就算是那天去——哼,你以为你的一只道口烧鸡就能收买人心?唉,说不上为什么,就像有种力量在推着你往那儿凑合。”

  “奶奶的,别吃了鸡还卖起了乖啊!又装正人君子了不是?”沈子寒在座位下狠狠拧了一把严浩的胳膊。“我可告诉你小子,最近你看起来怪怪的。”

  严浩突然有些紧张,低声问:“怎么怪?”

  “脸色发黄,嗓音也变粗了——不过更沧桑更性感咯。”说到这里沈子寒自己也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还有,就是老说梦话。”

  “我说什么了,你们怎么没告诉我?”严浩故作语气平静——心却开始咚咚地直跳。

  “谁知道你说什么了,咕咕叨叨的。你别说,你说梦话的时候真不是你平常的声音。哎哟,都吓死我们了。”看讲台上的老师朝他们的座位瞟了两眼,沈子寒把头压得更低一些。“廖广志还闹着说帮你去拿点驱虫药呢,他说农村里只有肚子里有寄生虫的才爱晚上说梦话。”

  严浩的脸都有些白了。

  又逢着一个周末。晚上王炎炎跑来找他老乡沈子寒玩儿。

  廖广志和外星仔都出去当夜游神了。严浩哪也没去,半躺在床上看外星仔的一本快翻成破烂的《天龙八部》,床下电脑桌旁沈子寒和王炎炎用东北话热火朝天地唠嗑儿。

  沈子寒眉飞色舞地向王炎炎介绍那天他们夜闯解剖教室的经历,包括中间那些奇怪的响声和脚步声也都被他一点不漏地描述了下来。王炎炎说:“我说过那里闹鬼嘛。你们这一招别人早都用过了,就是因为听到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才会有这样的传言嘛。”

  接着王炎炎话题一转,对着沈子寒说:“见识过催眠术没有?”沈子寒摇摇头说:“只在电视上见到过。”

  王炎炎说:“我们刚开了一门医学心理学,讲课的那个老头子可喜欢讲这些东西呢。什么潜意识啦,什么特异功能啦,上次课还给我们讲过一个滴水杀人的事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27

  沈子寒一下子来了兴趣。“嘿嘿,滴水杀人?讲讲!”躺在床上的严浩也竖起了耳朵。

  王炎炎说:“这是讲催眠术原理时他举的一个例子。说是古代的一个国王闲着没事儿干,想出了一个惩罚犯人的绝招。他让人把罪犯的眼睛蒙上,用锐器在罪犯手腕上划一刀——其实也没真割破。就是那么比划一下。接着啊,用一个水桶接着一个皮管儿,让水从皮管儿里一滴滴地滴到地上的铁盆里。再告诉那犯人:‘你的血正在一滴滴地流出来,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慢慢死去。’然后那犯人听着滴水的声音,一会儿就气绝身亡了。”

  沈子寒说:“被吓死的吧?”

  王炎炎说:“是啊,也可以说他是被自己的潜意识杀死的。那老头子说,催眠术就是通过催眠开启潜意识的能量——去诊治现代医学特别是精神医学解决不了的问题。”

  严浩把头探下来问:“炎哥,潜意识和意识有什么不同啊?”

  王炎炎想了想说:“要按他说的,潜意识的能量之大超乎人们的想像。不过究竟是什么玩艺儿,我也搞不清楚。上节课他还说,谁想体验催眠术,可以直接找他。嘿嘿,看他怪里怪气的,我估计啊没人去。”

  沈子寒说:“太玄乎了咱不信那个。”接着俩人又扯到圣诞节怎么过的问题上去了。

  王炎炎一直呆到十点半才起身说得走了。一直没吭气的严浩突然问:“王哥,那个教心理学的老师叫什么名字啊?”

  “周一峰。听说在老师里还有个外号叫周疯子。”王炎炎边开门边说。“开口闭口最爱提弗洛伊德”。

  这天下午看完组织胚胎学的录像,严浩扯着沈子寒说是去找找那个叫周一峰的老师。

  沈子寒瞪着眼问:“你还真想去呀。没听王炎炎说他有神经病吗?”

  严浩说:“那是瞎说。我爸以前是搞神经内科的,在家里听他讲过心理治疗的一些东西。还在他书架上翻到过弗洛伊德的书,像《精神分析学》一类的。说明催眠术有科学道理嘛。我最近心里一直不舒服你也知道,去请教请教他吧。”

  沈子寒想了想说:“得,回报你一次。算是舍命陪君子吧。”于是两人白大褂也没脱就直奔与基础医学部相邻一条大道的临床医学部大楼。

  在临床医学部大楼最顶层的心理学教研室,他们很轻松地见到了周一峰——医科大的医学心理学教研室主任。而他所在的教研室大概是全校最小的教研室了,算上周一峰只有三人。另外两个都是刚分来不久的中科院心理学研究所的女硕士。

  周一峰头发灰白,额头还有三条极深的皱纹。人却是极瘦,有着深凹下去的眼睛和带点儿鹰勾的鼻子。精神矍烁,一时半会儿很难判断出他的真实年龄。

  “周教授,我们是2002级临床医学系的学生。想,想找你咨询点问题。”严浩对双手插在工作服口袋,一脸深刻思想,并把他们堵在门口的周一峰做着自我介绍。

  “进来谈吧。”周一峰想了想后才侧身让开。但脸上还是不见一丝笑容。沈子寒心里琢磨:“奶奶的是不是快下班了不耐烦啊。”

  教研室里里外外有好几间房子,周一峰直接把他们带到了里间的主任办公室。

  “有什么问题,你说说看吧。”周一峰靠在一张高靠背的滑轮椅上懒洋洋地说。他边眨眼睛边上下打量着严浩。坐一边的沈子寒想:“看他这眼光,八成把来找他的人都当成精神病了吧。难怪王炎炎说他怪怪的。”

  “我,我最近心里不舒服。总是觉得精神恍惚。感到在受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的控制。”严浩说得挺严肃的,脸上现出焦虑的表情。沈子寒却听着想笑,他想那老头儿肯定要说严浩有精神病倾向。什么叫受一种力量的控制?这不就是胡思乱想嘛?!

  “还有,就是老做恶梦,比如尸体什么的。”趁着周一峰思考的当儿,严浩又补充了一句。

  “你——觉得那种控制你的力量来自哪里呢?你能描述一下吗?”周一峰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转动着手中的派克牌钢笔。

  严浩摇了摇头。“只是一种感觉。而且曾经听到和看到过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严浩一边说一边在脑海里浮现出了血水中的那张脸,还有莫名的叹息声。但他不打算把血型鉴定这件事告诉周一峰。

  “控制性的力量、幻听、幻视?”周一峰这时换了个姿势,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曾长期服用过什么药物吗?”

  “没有!不过前两周感冒发烧在校医院输过液。”

  “你的家庭或是亲戚有没有精神类疾病,就你了解到的?”

  “没有。绝对没有!”

  “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比如失恋或是考试失利或是亲人去世之类?”

  严浩又摇了摇头。

  周一峰换了个姿势。现在他把身子完全地放在了靠背椅上。“可能是一时性精神压力过大,或是不太适应大学的学习生活而产生的焦虑症与强迫症吧……嗯!我想,你这个情况属于轻中度的心理障碍。”

  严浩沉默着。沈子寒想这老头子得出结论还挺快的。大概八成找他的人最后都会被定义成心理障碍。

  “那……有什么比较好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吗?”严浩低声问。

  “周教授,我是他同学,看得出他确实很痛苦。而且没有什么原因。”沈子寒插了一句。

  周一峰看样子还在思考。他手中的钢笔在三个指头间就一直没停止过旋转。

  “你愿意接受一次催眠治疗吗?这样我好更清楚地搞明白你的病因。” 周一峰又把身子向前倾了倾。“形象地说吧——在催眠状态中,我会和你的潜意识对话。这样就可以知道你的焦虑和幻听幻视究竟来自哪里。”

  严浩刚想张嘴,沈子寒抢着问:“有什么危险吗?”

  “放心吧,没有任何危险!而且,也不收学生的任何费用。”周一峰的嘴角好歹扯出了一丝微笑。“我们最近在做这方面的课题,想积累一些案例。”

  “嗯,试试吧!”严浩口气坚决。沈子寒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真是病急乱投医。但好奇心又让他没再发表什么异议。

  “就现在吗?”严浩问。

  “就现在吧!正好有点空闲时间!”周一峰边说边站起身来。

  在周一峰的带领下,他们进到了一间门口贴有治疗室牌子的房间。这是一个套间,外间好偈是休息室和办公室,里屋才算是治疗室。

  治疗室的房间不大,只有十平米左右,略呈长方形。地上铺着墨绿色地毯,米黄色的落地窗帘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光线幽暗,气氛安宁。除了两把带靠背的扶手椅外,房间里没有任何其他家具。

  周一峰冷冷地对沈子寒说,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沈子寒只得点点头,悻悻地退出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28

  周一峰让严浩站在了治疗室中间。

  “你什么都不要想,不要试图去控制你的身体,完全地放松。知道吗?”周一峰双手插兜里说。“好了——现在请闭眼。”

  严浩点点头。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周一峰主任突然像换了个人,语速也慢了下来。“现在,感觉你的身体在前后地摇晃,轻轻地摇晃,摇晃。” 他的语气是极其温和慈祥的。

  严浩有些想笑,但还是强忍着。然后,他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句让严浩摇晃身体的指示重复了好几遍后,周一峰说:“行了,睁开眼睛吧。”

  严浩觉得莫名其妙。这叫哪门子的催眠啊。他的意识可一直都是清醒的。

  “刚才只是一个测试。还行——你属于易被催眠的体质。”周一峰说。看严浩还有些糊涂,他又补充:“有的人不能跟着催眠师的感觉走,反抗意识太重,就不能做催眠治疗。”

  严浩这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催眠还没开始呢。

  接下来,周一峰让严浩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又像变魔法一样从他的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银链子的水晶球。

  “调整你的呼吸,让你的呼吸均匀平和。”周一峰站在离严浩一步开外的地方。“对,现在深吸气……然后呼……很好很好,再吸气……”

  吸气与呼气被重复了三遍后,周一峰接着说:“好的,现在慢慢地感觉——你的头部的肌肉放松了,再到你的颈部的肌肉,完全地放松……”他说得很慢,每一句话都要重复好几遍,从指示严浩的头部肌肉放松开始,一直到双脚最后彻底放松。

  严浩觉得挺舒服的。意识也不再那么清醒了。不得不承认周一峰的语气和音量控制得非常非常好——能让你体验到非同一般的安全和平静,自己在不知不觉顺着他的话去做。

  周一峰把水晶球放在了严浩两眼中间的位置,开始左右缓慢摆动。

  “看着它,对,一直看着它,让你的目光随着它移动。不要有任何杂念。”周一峰的声音很低,已经近乎喃喃自语。

  水晶球的摆动已经持续了两分钟。严浩觉得眼睛又酸又胀。这时候周一峰说:“现在你开始想要睡了,真的要睡了……睡吧,睡吧……你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了,睡吧……”他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低。

  严浩闭上了眼。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了……

  等周一峰确定严浩完全进入到可被治疗的催眠状态后,他就开始了提问。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一些,语速也放得特别慢。

  “现在,你只需要用点头或是摇头来表示对问题的赞同与否。告诉我,你是叫严浩吗?”

  严浩的头靠在椅子上,但很明显他做出了摇头的动作。

  周一峰愣征了一下。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学生自我介绍时说姓严名浩。他又换了一种问法:“你不叫严浩是吗?”

  严浩的头这次轻轻点了一下。

  周一峰又继续问:“控制你的力量是你熟悉的吗?”

  严浩没有任何反应。

  “你现在感到很痛苦很难受是吗?”周一峰换了个问题。

  严浩又缓缓点了点头。

  “好的,找到这痛苦的根源,你能找到的!一定能找到的!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片刻后,严浩在椅子上焦燥不安地扭动起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两只手也攥成了拳头。

  突然,周一峰听到了严浩喉咙里滚动着的低沉的声音。“你不要管这事。”而这声音分明和严浩刚才的嗓音不同。那是一个陌生的带有恼怒与不安的男人的声音。

  周一峰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似乎从未见到过这种情况。

  几乎就在周一峰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的同时,严浩已经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双手死死地卡住了周一峰的脖子。

  严浩的脸似乎是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着,但他的双眼紧闭。他的嘴里还在发出刚才那种不属于他的沙哑而低沉的呓语:“你想知道什么?你想干什么?”

  周一峰很快被被严浩顶到了墙上,他想掰开那两只异常强大的手,但无能为力,连呼吸越来越困难。“救,救命,救命。”周一峰只能伸出左脚踹向那扇被关上的木门。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不,不要这样,求你……”

  沈子寒并没在在外间的办公室。他被周一峰赶出来后,看了一会儿桌上的《中国青年报》,百无聊赖后干脆跑到外面的阳台瞧过路的美眉去了。

  等他听到里面的叫喊声与踹门声,再一脚踢开治疗室的门时,严浩还在闭着眼死掐着周一峰的脖子。周一峰的脸色死灰,眼珠暴突,眼看就要奄奄一息。

  沈子寒顾不得多想,大吼一声“你干什么?!”,拼命地钳住严浩的两只手就往外扯。

  顺势挣脱出来的周一峰无力地靠在墙上,发出剧烈的咳嗽声。满脸都写满了恐惧。

  而严浩被沈子寒拖回到椅子上后,头往后一倒,竟又不省人事了一般。任凭沈子寒怎么拍打都叫不醒他。

  周一峰用手势制止了沈子寒的举动。他边咳嗽边说:“不……不要动他,不要动他!他还在……在催眠状态。这样叫会出事的。”

  沈子寒看看严浩,又望望狼狈不堪的周一峰,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们先出来吧。”周一峰慢慢直起身向沈子寒说。“千万……不要再惊动他!他真的叫严浩吗?”

  “当然,他就这一个名字嘛。”沈子寒挺奇怪他问这个问题。“周教授,刚才是怎么回事?严浩他,疯了?”

  “不是,不是”,周一峰无力地坐在外屋的沙发上。他边说边喘着粗气。“是他体内的潜意识能量太强大,太强大了。”

  “周教授,你是说真的有谁在控制他?”沈子寒把一杯水递给周一峰。“你喝点水吧,我刚才都吓坏了。”

  “是吧,是有谁在控制他——你也可以这么说吧!但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刚才被惊吓过度的周一峰喃喃自语,接过杯子时左手不住地颤抖,额头上竟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这个案例很怪,很怪!”

  约摸过了七八分钟,周一峰才重新回到了治疗室。椅子上的严浩还是一副熟睡中的样子。

  “现在,我从十数到一,你就会慢慢地,慢慢地醒过来。十,九…..”周一峰的声音中夹着些颤抖。他说得很慢很慢。

  严浩在椅子上动了起来。嘴唇和眼睛都在颤动。他似乎在慢慢苏醒。

  “三……二……一……好了,你醒来了,你真的醒过来了。”伴随着最后一句指令,严浩的两只眼睛完全睁开了。

  他首先露出的,竟是一丝羞涩的笑容。

  “我真的感觉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看来他对这一次催眠实验是满意的,而且睡了一觉后精神状态还不错。

  沈子寒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半晌才问:“浩子,你刚才要杀人是不是?”

  严浩揉揉眼说:“杀谁?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刚才没掐周教授的脖子?”沈子寒问。“我说就刚才,你小子像疯了一样。”

  严浩露出一幅迷惑不解的表情。

  “没关系,没关系,这事不怪他,和他无关。”周一峰摆了摆手,他的脸色晦暗而颓丧,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神气。“你们,走吧……我想想,我要想想。”

  只有严浩还满脸期待地望着周一峰,等着他的最后结论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29

十七、

  “浩子,我怎么老觉得你身上有那么一股子福尔马林味儿啊?”

  那天中午廖广志到学校的爱心社当搬运工去了,外星仔李元斌被任雪菲叫出去逛街做陪护了。就严浩和沈子寒在宿舍里一个洗头一个看棋谱——沈子寒除了喜欢上网打游戏外,还下得一手很好的中国象棋,有时睡在床上还能和外星仔下盲棋并只赢不输。

  “胡说八道吧你。我怎么闻不出。”严浩站在阳台上的洗手池旁,边抓挠着满头的海飞丝泡沫边笑骂。

  整个宿舍里都充满了海飞丝浓馥的香气。但沈子寒还是使劲儿吸了吸鼻子。“真的,特别是在中午,阳光充足的时候,像从你身上蒸发出来的一样。”

  严浩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他慢慢扭过脸来。“你说什么?”

  沈子寒从棋谱上抬起头。刚想回话呢——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那张脸浮现在严浩的脸之上,很虚浮,很苍白。

  沈子寒再定定神,他看到的只是严浩脸上明晃晃的阳光。

  沈子寒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在中午的阳光下他却感觉全身都要凉透。他想起周一峰那老头子问的“他真的叫严浩吗?”那句话。

  他的头一时嗡嗡作响。然后突然改了口说:“噢,可能是我对那味儿太敏感了吧,没什么。”

  严浩边哗哗地洗边说:“格老子你是得了鼻炎吧?净往我头上栽赃!”

  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味道在沈子寒的鼻孔里飘散着。他没有再吱声。

  严浩自己一个人又去找了周一峰主任一次。那是在做完催眠治疗后的第四天。

  他还一直等着周一峰把治疗的结论告诉他呢——上次走的时候,那老头儿古里古怪地说他得想一想。

  他当时只是感觉像美美睡了一觉。至于沈子寒讲的——说他掐了周教授的脖子,他是压根儿不相信不承认的。后来沈子寒说他这叫“无知者无畏”。

  严浩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认识自己了,他第一次感到白在这世界上活了近十九个年头。而最根本的最需要搞清楚的问题就是“我是谁?”

  这个近乎哲学上终极思考一样的问题现在没日没夜地纠缠着他。

  没想到的是,周一峰现在见他的目光竟有些躲躲闪闪。

  “这个……确实不好说……根据你当时的表现,有可能来自童年极深的心灵创伤或是……或是更深的一些欲望未得到满足后在现实中的投射……比如有的人在婴儿时缺少母亲爱抚,那么长大后就没有足够的安全感……就会表现出类似你这样的焦虑甚至暴力的倾向……嗯,还有可能,还有可能是……”

  “周教授,究竟是什么原因啊?”严浩再也忍不住地插了一句。周一峰刚才讲了一堆拗口难懂的全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大道理。“周教授,你说我这是心理障碍吗?”

  严浩的眼里射出焦灼与热切的光。他太想得到唯一的正确的知根见底的答复了。

  周一峰似乎已经无能为力。他不断地闪烁其词,又开始扯到了什么利比多和俄狭普斯情结之类的东西。严浩想:王炎炎说得一点没错,他就整个儿一弗洛伊德的门徒!

  严浩几近绝望。他准备打断周一峰的唠叨,然后起身离开。

  这时周一峰的几句话又飘进了他的耳朵。“也许,我们可以让你进入更深的催眠状态,让你自己找到原因。”

  严浩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顾不得礼貌就再次打断周一峰的话说:“有效吗?什么叫更深的催眠状态?”

  周一峰还是用三个手指转动着他手中的派克牌钢笔说:“我们可以把催眠状态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就是那天我们达到的,你的意识消失并进入潜意识的初级层次,可以让你按指令做些动作或是回答一些问题啊——当然都是你平时不太想透露答案的问题。第二个层次呢,就是进入潜意识的中级层次,在这个层次里你会表现出超常的一些能力。比如你的记忆能力、体力、模仿能力在这个层次都会成倍地甚至几十倍地提高——我曾做过实验,在这个催眠的层次里,可以让学生一小时里记住一百个以上的陌生英语单词。或者让一个没学过任何表演的学生模仿赵本山的动作与语言!”

  “是不是像特异功能开发一样?”严浩插了一句。他觉得催眠比那些精神分析学的一套要有意思多了。

  “也算是吧!在中级层次,你的潜意识暴露得更多了。你的能力就更强大了。人的大脑其实是一台超大型的计算机。我们正常人只使用了它不到百分之五的能量储备。甚至爱因斯坦,也只动用了大脑不到百分之十的能量。而还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能量储备就在人的潜意识中。”

  说着周一峰用钢笔指了指他右侧墙壁上挂的一幅油画。

  那是茫茫大海中一座银白色的冰山。周一峰说:“你看到的冰山只是它全部体积的极小部分。我们的能量就和冰山一样——只有极少部分浮在水面,是可以被我们所利用和认知的。而还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部分是在水下的,也许终其一生我们都不得而知。”

  严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周一峰接着说:“更进一步——在催眠的第三层次,甚至可以引起你生理上的某些变化。比如藏传佛教的密宗和古埃及的一些咒语就是让人在极短时间内达到催眠的第三层次——从而控制人的生理与心理——甚至让人毙命!曾有日本催眠师做过实验,拿一根普通竹筷接触被催眠者的皮肤,却告诉他接触到的是一块儿火炭。那么,在被催眠者皮肤上就会真的出现烫伤!这就是人的潜意识的厉害之处,几乎达到了无所不能的地步。”

  周一峰越讲越兴奋,严浩也听得张大了嘴呆若木鸡。

  最后严浩问:“我进入第几个层次就可以知道自己的病因呢?”

  “第二层次足够了!第三层次太危险,而且,我也没有那么深的功夫。”周一峰回答时腼腆地笑了一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30

  “我愿意!”严浩的眼神里流露出急迫与渴望。

  按照周一峰的安排——出于安全起见,严浩得挑一个信得过的同伴做陪。这人自然是沈子寒莫属了。

  但沈子寒对严浩的这一主张表示了激烈的反对。认为上次催眠实验就差点闹出了人命,他不能再跟着严浩去玩儿火了。后来严浩妥协说再把廖广志叫上,沈子寒这才答应下来——他想最起码廖广志的力气可是够大的,一个人制服不了严浩,两个人还不行?”

  第二次催眠实验距离上次有整整一星期了。当天周一峰还留下了一个姓杨的女老师做助手——沈子寒认为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蝇。这样加起来,参与这次实验的达到了五个之多。

  治疗室里只留下了严浩与周一峰。剩下的都被请到了外间的休息室就坐。周一峰要求他们绝对不能离开!而且治疗室的门只是虚掩着——没像上次一样锁死。

  同样的程序又被周一峰重复了一遍。从肌肉的放松到水晶球的摆动和语言上的暗示,只是比上一次的时间更长一些,周一峰的语速也要更慢一些。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周一峰把手放在严浩的头顶按了一小会儿——就像密宗大师为人灌顶一样。

  看得出他们二人的配合已经达到了默契的程度。严浩没一会儿就主动把眼皮搭拉下来了。

  在外人看来,严浩是睡着了。而处于催眠之中的人,绝对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睡着——他们处于另一种“唤醒”状态——潜意识的唤醒与显意识的休眠同步在进行。

  被“唤醒”的严浩听到了耳边如潮水般涌动的声音。他的身体在迅速地下坠。

  过了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已经处于一片深深的水底,没有光,没有其它声音。他只是觉得这一片水域并无多大,他的手指能触摸到两边坚硬如水泥般的阻碍——他有些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处何地——当他把手再向上摸索时,能触及到的还是坚硬如水泥般的阻碍。

  这是一个水池——严浩隐约地判断出来。他想叫“救命”,但四周充斥的水迅速灌进了他的嘴里——又苦又涩的味道!

  然后,他的知觉经历了短暂的“空白”。潜意识再次被“唤醒”时,他已经站立起来,所处的地点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多么熟悉的走廊——四周空旷无人,只有他的脚步所发出的回声——他看到走廊的尽头有人站在那里,他欣喜地奔过去,他太恐惧了一人呆在这里——他看清楚了那人——就是自己呵!是另一个严浩站在那里吗?——他看见了对面的自己露出了微笑。

  他走近了那个人。那个“自己”。有一瞬间,他感觉二人合而为一。

  最后,他看见了夏老师,看见了沈子寒,看见了廖广志,看见了周一峰。

  他从催眠状态中苏醒过来了。

  “很顺利。”他听到了周一峰发出的喃喃自语的声音。

  周一峰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到外面休息一下。”

  外面的阳光是明媚的,严浩看起来精神还有些恍惚,像大梦初醒一般。

  那个杨老师已经准备好了纸和笔,周一峰搬了张椅子坐在了严浩对面。

  “现在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严浩抬起头看了周一峰一眼。眼神陌生而慌乱。

  “我……很多,很多……”严浩说的很慢,不像在回答问题,倒像在呓语。

  周一峰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我好像在一个水池,我呆在水底。”

  “水池?哪里的水池?”

  “不知道,是一个密封的水池,很黑暗,我很害怕。”

  “噢,你小时候有被水淹过的经历吗,比如游泳溺水?”

  严浩摇摇头。突然他问:“周教授,人在催眠状态时感觉到的‘我’,是真正的‘我’吗?”

  周一峰想了想说:“可以这么讲吧!那是你潜意识的我,也是真正的我。”

  “但是,我还看到了另一个我。我不知道我是谁,他又是谁?最后,我们融合到了一起。”严浩慢慢地说。

  坐在他们旁边的沈子寒和廖广志一直没吭气,从他们的表情看得出,严浩与周一峰的对话是令他们费解的。

  “然后呢?”周一峰问。

  “然后,我就醒了。时间好像并不长,只是从水池,到一条长长的走廊,再到看见另一个我。给我的感觉只有几分钟。”

  “但是,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二十分了嘿,你在里面呆了一个半小时差不多。”沈子寒插话说。

  “是哪里的走廊?能想起来吗?”周一峰紧盯着严浩的眼睛问

  严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解剖教室。”

  “啊?”沈子寒与廖广志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连周一峰都对这个答案大为惊愕,他猛地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脸上现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你想想,你说的那个水池,是不是很小?是不是像一个尸池?”

  严浩点点头。他虽然没有见过尸池,但凭着直觉——他感觉没错。

  周一峰还是用三个指头转动着手中的钢笔。然后他说:“很奇怪,我得仔细想想,仔细想想。”几乎和上次一样,他又摆摆手说:“你们,先走吧。”

  严浩没说什么,第一个从沙发上站起来,低垂着脑袋出了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31

十八、

  蒋伯宇失踪了!

  而比这个消息更糟的是——胡天军从球场直接被送到了附属医院急诊室。一些皮外伤倒还不要紧,只是蒋伯宇的拳头竟把他打成了脾脏破裂。腹腔内大出血差点要了他的命。送到急诊室的时候就已经脸色苍白。

  很简单的一起球场风波就这样被重新定义成了一场恶性斗殴事件。而蒋伯宇也从路见不平的英雄变为了有可能沦为阶下囚的通辑犯。

  他的失踪无疑有着回避责任和畏罪潜逃的嫌疑。学工处已经把申伟和段有智分别找去谈话了,让他们密切注意蒋伯宇的行踪,一旦发现要及时报告。学工处那个姓唐绰号叫“四眼”的秃头处长声色俱厉地对申伟说:“如果不是我们手下留情,没有报警,哼,过两天就是警察来抓他了。知不知道这是刑事案件?下这么重的手!手段何其残忍!何其残忍!”

  申伟低着头,吭也不敢吭一声。看“四眼”那样子,好像打人的是他申伟一样。最后他和段有智都做出书面保证,只要一旦发现蒋伯宇回来,就将及时通知学校。

  蒋伯宇是那天下午从学工处的办公室出来后就不见的。当时他在学工处留下了一份所谓的“事情经过”,然后被嘱咐回去写份检讨第二天交上去。

  而申伟后来被王丹阳她们拉去复制录像带了。等他回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半,段有智说蒋伯宇还没回来呢。于是二人摸到学工处,想看看他是不是还在里面“过堂”,没想到办公室里面漆黑一片。段有智站在学工处门外喃喃地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老蒋会不会想不开啊?”

  他们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熄灯,蒋伯宇还是没有回来。这其间他们找遍了学校的操场、食堂还有教室,但蒋伯宇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晚上躺在床上时,申伟苦着脸对段有智说:“你他妈的乌鸦嘴真灵,老蒋真的跑了。”

  第二天申伟和其他十来个同学跑遍了全市的火车站、长途客运站、人民广场,还有能想得到的蒋伯宇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见着他的人。

  申伟也给蒋伯宇的家里打了电话——号码是从辅导员那里的学籍登记卡上查到的。但蒋伯宇并没有回家。申伟也没敢在电话里把这件事情告诉蒋伯宇的家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五天后,胡天军的家属们终于按捺不住,找到学工处说,如果三天内再见不到人,他们就要向派出所报案了!那将意味着蒋伯宇打人一事会按照刑事案件立案侦查并最终被提起公诉而琅铛入狱。

  “四眼”唐处长暴跳如雷,他给蒋伯宇班级的辅导员下了死命令:三天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连女足赛也因此而停赛了。王丹阳她们早已把复制的当天比赛录像送到了学工处和体育教研室,并炮制出了一份要求从轻发落蒋伯宇的意见书——在上面签上了全体女足队员的名字并上呈给了“四眼”。

  王丹阳表现得非常积极,她每天和申伟他们一起到全市的各个地方寻找蒋伯宇。为了节省时间,她甚至自掏腰包“打的”——申伟算了一下,蒋伯宇失踪后的第二天,打的费就花了二百多块。

  大家都相信蒋伯宇绝对不是怕承担责任的人。但每个人都有种担心,如果说谁都会有脆弱的时候,凭什么蒋伯宇就不会一时糊涂呢?何况他是一个非常感性而又容易冲动的人。

  所幸的是,胡天军那边还恢复得不错。经过及时抢救,并输了两千CC的鲜血之后,他保住了脾脏。只不过在申伟的嘴里已经听不到胡天军的名字,而代之以“活该千刀万剐的”。

  就在三天的生死限期还差半天的时候,蒋伯宇又出现了!申伟他们下午上完课回到宿舍,发现失踪多日的蒋伯宇正坐在他自己的床上发呆呢。

  申伟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就抱住了他。激动不已地说:“老蒋,你可回来了。”那样子就像十年没见着今日喜相逢的难兄难弟。

  蒋伯宇看上去除了神色非常疲倦,头发胡子更长了些之外,并无异常之外。衣服也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那样子就好像刚出去旅游了一趟又回来了而已。

  申伟在兴奋之余还好没忘了正事儿。看蒋伯宇没什么大碍,顾不得多问,拉着蒋伯宇的胳膊就要去学工处。蒋伯宇拨拉开申伟的手说:“我自己会去。”

  于是,就在那个天气晴好,遍天彩霞的黄昏,蒋伯宇走在前,申伟在他身后三步远紧跟着,一起向学工处走去。

  “四眼”很意外地没有发脾气。大概蒋伯宇看来不是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凶悍与暴燥。或者说看过录像带后,他们也能理解事出有因。

  根据蒋伯宇的叙述,他在出事那天晚上,就坐火车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湘西的一个小城市。对于“逃跑”的原因——蒋伯宇说,并不知道会把胡天军伤得那样重。当时的他太气愤——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连一点起码的是非标准都没有,如果不是他的冲动最后导致球赛终止,这个误判的球也许就可以葬送自己所带足球队的前程!

  蒋伯宇承认自己太较真儿了。当“四眼”问他这样做值不值得——不过是一场校内的比赛时,他竟然坚持说:“只要我内心无愧,那么就值得。”这话气得“四眼”唾沫横飞,对他劈头盖脸地地训斥了一通,并顺带进行了一把人生观与价值观的深刻教育。

  蒋伯宇说逃跑是因为他不想交那份第二天必须上交的“检讨”。而且当时的他非常沮丧和悲观——对这个世界上公平与正义的悲观。悲观中的蒋伯宇当时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找个地方安静地呆一下。但他没有回到家中——显而易见这会让父母担心与追问。他住进了高中一个同学家里,然后每天会去护城河那里坐着,或是爬到城外的凤凰山山顶呆上一天,直到日落。

  蒋伯宇所说的这个理由让“四眼”感到极端的幼稚和可笑。他试图要挖掘出蒋伯宇深处的不良思想动机和暴力倾向,但都无功而返。他看不出蒋伯宇在想什么,除了陈述事情经过,这个有着天生忧郁眼神的男生更多的就是沉默。对于“四眼”的教导,他无动于衷,即不赞同也不反对。

  最后“四眼”冷冷地说:“即使不追究你在法律上的责任,你也要被勒令退学!不管胡天军错在哪里,但这次是你先动的手,而且,差点闹出人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32

  蒋伯宇平静地说:“我已经做好这个思想准备了。”

  对于学工处要求的做出深刻的书面检讨和去医院向胡天军道歉等事项,蒋伯宇一概拒不执行。

  他每天都躺在宿舍里,就像没追上何继红那阵子一样。只有神情平静如水。即使在偶尔出去买什么东西或去食堂打饭——不少同学对他侧目和指指点点时,他也处之泰然。

  在蒋伯宇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他只是走了,然后又回来了。现在,他只是又准备离开了而已。

  他只对学工处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这件事暂时不要惊动他的父母。必须赔偿胡中军的医药费他会想办法还上的——到蒋伯宇回来时为止,学校已经为胡中军垫付了一万两千多块钱。

  蒋伯宇似乎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聊过他的家庭。只是这次在对“四眼”处长提出瞒住父母这个要求时他才提到——他的母亲已经下岗,父亲只是当地农业局下属种子站的普通干部。他们的年纪都已大了,他不愿他们再承受这样的打击。

  学工处答应了蒋伯宇的这个请求,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去筹到这笔钱。同时也让他停课继续反省。

  那一段时间,蒋伯宇身边的人几乎都在谈论他。都惋惜于他戏剧般的经历和这种不断下坠的人生趋势。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样一个大学都没毕业,甚至是被开除的学生在这个纷繁复杂、竞争惨烈的社会里又能做些什么呢。也许,连生存都还是个大问题吧。

  申伟和段有智这段时间也不敢随便和蒋伯宇说什么话开什么玩笑。他们小心翼翼地和蒋伯宇做着起床后的问候与试探性的对事情进展的关心。

  申伟有一天在上课路上遇到王丹阳说:“格老子我都要憋出病来了。见人都想捶!”王丹阳还在为蒋伯宇的事积极活动着,甚至已经想到私下里搞次募捐活动——但后来算算依靠每人捐个五块十块的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会让别人误以为是为虎作伥给胡天军那小子捐款呢——于是无奈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她每天都会和申伟打个电话或是见次面,讨论事情的处理办法。连申伟都对她的做法感动不已,说就算蒋伯宇是她亲弟弟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一旦有了对比,也就有了亲疏高低的分别。申伟有次不满地问王丹阳:“那个何继红怎么没什么动静啊?就你一人跑来跑去的。”王丹阳撅撅嘴说:“她忙呗!再说她已经不是足球队的人了嘛!”

  何继红在那次和王丹阳、申伟一起去复制录像带后,就很少露面了。

  她也的确是忙,几个家教和学校食堂的钟点工,还有班上的团支书她都要一肩挑。而且,医学生的课业负担也远高于其他理工科学生。她没有闲暇来过问这件事情从逻辑的角度讲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再见到蒋伯宇还是在学生食堂。

  那天已经是下午六点十分了。来吃饭的学生已经很少,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和两对情侣。何继红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刚才往来穿梭于各个餐台间已有一个小时,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现在她可以松口气擦把汗,或是坐下来稍稍地歇一会儿。等到六点半食堂关门,她就可以下班了。

  但她觉得有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于是她凭着直觉在食堂里张望——其实,根本不用仔细看——不知什么时候,蒋伯宇空着手坐在了食堂角落最边的一张座椅上了。

  他没有回避她张望的目光。他的眼睛很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算起来,那已经是蒋伯宇回来后接近一个星期了。

  何继红一只手拿着抹布与小工作铲主动走了过去。

  “你好啊!回来了?”何继红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嗯。”蒋伯宇点点头,并无多的话说。

  “回来就好了。总得面对现实。你说呢?”何继红带着一丝浅浅的笑。

  “我知道。”蒋伯宇的两只手搭在餐台边儿上划来划去。声音也很低。

  “每个人都有冲动的时候。但阳光总在风雨后是不是?”

  “也许……是吧!我今天来,是向你告别的。”蒋伯宇说这话时眼圈儿有些微微地红了。

  何继红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吃惊。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件事情的进展,也清楚蒋伯宇现在与校方的不合作姿态。

  “是吗?你出去了会到哪里呢?”

  “不知道。但,天下之大,总会有我的容身之处吧。”说到后半句时,蒋伯宇的声音变得激动和高亢起来。

  “不过,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男生!”何继红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蒋伯宇有些愣了。“我?不负责任?”

  何继红继续缓缓地说:“你父母把你辛辛苦苦哺养成人,又花了大把血汗钱送你到大学读书。你想想,你活着不仅仅为了你自己是不是?要那样,你想走哪儿就走哪儿吧没人理你。谁不想浪迹天涯闯荡江湖啊?但你的资本呢?就靠你的那点儿勇气?你连眼下这点儿事都处理不好,还想成就大事业?”

  “你?!你这样说我!” 蒋伯宇的脸刷地白了下来。

  “是!我就是这样说你!你能把头一辈子埋到沙子儿里吗?你就靠着别人的同情与你自以为是的英雄主义去度过一生吗?你就是这么不负责任把父母的心血付诸东流吗?你就是这么一个懦弱无知的男人吗?”

  蒋伯宇呆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见到唇枪舌剑口若悬河的何继红。打从认识时候起,何继红就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他一直以为她是个随和内向的姑娘呢。

  蒋伯宇发现每接触一次,他都会对何继红有新的发现新的认识。

  是的,在所有人都在同情他叹息他的时候,只有何继红会这样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在所有人都给他安慰给他支持的时候,只有何继红这样给他兜头泼来一瓢又一瓢凉水。

  但蒋伯宇还是觉得委屈。他一时从感情上接受不了这样闪烁着刀光剑影的言辞。他张了张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愤愤然地盯了何继红一眼,转身冲出了学生食堂的大门。

  蒋伯宇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食堂找何继红告别过。他原想的是和何继红说声再见后,就再也不和她见面,从此把这一段一厢情愿的感情永远深埋心底算了。

  但何继红说的那番话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时,他把头埋在被子里,发出极度压抑的抽泣声。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他又慢慢地安宁下来。经过刚才一番泪水的渲泄,他觉得情绪要好多了。

  窗外的月光把屋子里照得雪白一片。蒋伯宇躺在床上认真地回味着何继红两个小时前对他说的话。他心里明白,这次被勒令退学肯定是免不了的——学校没有把他移送到派出所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可是退学后的路该怎么走他却是一片迷茫。他甚至不敢想像如果有一天他被学校开除的消息传到父母的耳朵后,他们会是怎样的震惊与难过。尤其是患有高血压与心脏病的母亲更让他担忧。

  还有一万多块钱的医药赔偿与后面即将追来的营养补偿费、家属的误工费、护理费,更是压上了他心头的一座沉沉的大山。

  他都想清楚了吗?他有足够勇气去正视并解决这些问题吗——显然没有!或许何继红说的对吧,他是太懦弱太无知了。

  不知什么时候,蒋伯宇就在这清冷的月光下,一个人悄悄地睡着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33

十九、

  正是课间休息的时间,她估摸着蒋伯宇八成会在宿舍里呆着。

  “谢谢你了。这事儿都是我一人造成的,真的很抱歉也给你们带来了不少麻烦。”这次蒋伯宇说话很主动,他已经通过申伟知道了王丹阳在他失踪后的日子里为他奔忙的事情。而申伟在叙述里也难免扬此抑彼,数落了一通何继红的不是——无外乎她不如王丹阳那么积极主动啦,对这事情态度冷淡啦……蒋伯宇只是听着——看不出有任何反应。

  蒋伯宇在电话里这么一通客气,倒让王丹阳意外得又兴奋又紧张。兴奋是不用解释的,而紧张却在于蒋伯宇的这种客气反而给了她不祥的预兆。

  “你,你没事吧?我们正在想办法。”

  电话那端蒋伯宇沉默着。

  “嗳,我们已经找了谷副书记,向他说明了你的情况,他说,没有把谁要一巴掌打死,所谓处分也是要治病救人。我看他话里有话啊。”王丹阳在电话自顾自地说着。

  “那,谢谢了。”

  然后电话挂掉了。王丹阳放下听筒时悻悻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真他妈犯贱!”这句脱口而出的粗话让站一边等打电话的男生不禁扭头盯了她一眼。

  就在王丹阳给蒋伯宇打完电话的第三天下午,学工处的“四眼”唐处长接到了学校分管学生工作的党委谷副书记的电话,说有紧急情况,让他到办公室来一趟。

  等唐处长紧赶慢赶地到了谷副书记办公室,已经预见到空气中的气氛不大妙。同时在坐的还有校党委宣传部的部长。两个人表情都十分凝重。尢其是谷副书记,倒背着双手在房间里大步地走来走去。

  一见“四眼”,谷副书记就把一张报纸拍到了他面前:“看看吧,你看看吧。”

  “四眼”心颤颤地拿起那张《都市快报》,瞟了坐旁边的宣传部长一眼,开始一目十行地扫描起来。

  需要他阅读的部分早已被谷副书记用红笔勾上了框。加粗的哗众取宠的黑体字标题是:巨额赔偿难坏寒门学子;求医卖肾以解燃眉之急。

  “四眼”心下一紧,皱着眉继续往下看。标题下的内容也就巴掌大小,说的是医科大学里一男生因为巨额医药费赔偿,找到该大学附属医院的泌尿外科,要求卖掉自己的一只肾。

  “四眼”不用问也知道,这个男生正是让他们大伤脑筋的蒋伯宇无疑了。只是他奇怪,这样的事儿怎么会被记者知道了呢?

  “谷书记,这,这事儿我们还不知道啊。是不是那小子自己捅出去制造舆论?”四眼惴惴不安地说。

  坐旁边的宣传部部长开了口:“唐处,是人家泌尿外科主任的爱人在报社,回去后一听说这事儿,顺便儿就给捅出来了。现在的报纸为吸引读者,要的就是所谓的猛料。捐个肾不算新闻,你要是卖个肾可就成了新闻。何况,卖肾的还是个大学生。能不让人没点儿联想?”

  谷副书记猛地一挥手打断他们的话说:“不管怎么讲,这个事情影响不好,非常地不好。医药费赔偿是在咱们大学校园里打架斗殴引起,能光荣?出现这种事情没有及时处理好导致学生卖肾闹得满城风雨,能光荣?老唐,你们处理问题不要像高压水枪嘛。要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给别人解决问题的方法。这样才有利于高校的稳定和学生工作的顺利开展嘛。你说呢?”

  “四眼”已是满头冒汗,连连点头称是。

  就在谷副书记召见“四眼”的时候,学生中间也因为这一纸新闻闹得沸沸扬扬。申伟和段有智拿着报纸满校园地找蒋伯宇,可他像是又一次失踪了一样。申伟气得双脚直跳:“奶奶的难怪今早我的右眼皮儿直跳呢。那小子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谷副书记在办公室里接着说:“这事儿啊,还没完!没看新闻最后说吗,他们还要继续关注此事的进展!处理得不好,我们个人名誉事小,给学校抹黑事大。找你们来,就是要赶快想办法堵漏子,积极妥善地处理!”

  蒋伯宇没有看到这则新闻。当学校里已是鸡飞狗跳时,他正在市中心医院的外科病房呢。

  蒋伯宇是在医科大附属医院的泌尿外科碰壁后,才又来到市中心医院的。

  人家拒绝他卖肾请求的理由很充分:在中国是禁止器官买卖的,所有的人体器官都由捐赠而来。

  这次蒋伯宇没有直接找市中心医院的医生,他在医院的公告栏、病房公共卫生间的墙壁上寻找着线索。他以前听说在大医院存在着地下器官买卖的事儿,没有任何门路与关系的他只能采取这种方法寻找希望了。

  在市中心医院转悠了差不多四个小时,寻遍了他能找到的所有小广告和洗手间,还是一无所获。倒是有几个写在墙壁上或是厕所隔板上需要肾源的电话号码,蒋伯宇轮着打了好几遍却没一个能打通。

  蒋伯宇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乘公共汽车返回了学校。尽管很累,但他很欣慰,因为是何继红的一番话激励着他去勇敢面对现实。尽管,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

  蒋伯宇一跨进宿舍门,就与前来找他的学工处“四眼”唐处长碰了个正着。

  “四眼”是从谷副书记那里直接到宿舍的。根据最后答成的方案,他们要尽量控制这件事情造成的影响。首要任务是做通蒋伯宇的思想工作,减轻他的心理压力。报社那边由宣传部的部长去进行协调和公关。谷副书记在“四眼”他们要走的时候强调:“人家能想到卖肾,已经说明在认识错误,并想挽回损失嘛。再说上次党委开会讨论这个事情时,我们发现这个学生本质上不坏。成绩也不错。你们能教育还是要教育!”

  “四眼”当时正在向申伟和段有智两个了解情况。那两小子装得和孙子一样,头都低成了九十度。

  申伟眼尖,瞟见蒋伯宇了像捞着救命稻草了一样大叫一声:“老蒋你总算回来了!”

  “四眼”吓了一跳,扶扶眼镜一扭头——也三步并做两步跨到蒋伯宇身边,手都快要指到他鼻尖了。“你,你,你,怎么能想出这种手段?”

  蒋伯宇左望望右看看,纳闷地问:“什么手段?”

  “四眼”的眼镜片寒光闪闪。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你还没看报纸?”申伟在一旁小声地说:“伯宇,你卖肾的事儿都上报纸了。唐处长是来了解情况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33

  蒋伯宇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这事情不但学校知道,连媒体也能给捅出来。接过申伟递给他的报纸飞快看了两眼,他干脆心一横供认不讳了。“是,我是准备卖一个肾。然后把医药费凑上。因为我们家没钱!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借到钱!”

  “四眼”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他招呼蒋伯宇和申伟、段有智都坐下来。然后隔着桌子对蒋伯宇说:“你的困难我们都是了解的。别说一万多,就是现在让你准备个四五千块钱你也够呛是吧?但出了这样的事,你应该配合我们的工作嘛。然后有了困难还有学校还有老师同学啊,我们一起想办法!你怎么能一意孤行,还,还把这事儿弄成了新闻头条?影响多不好啊!”

  申伟边听边暗暗地在心里骂:“真他妈老滑头!出了事儿才这样讲啊!”他偷偷看蒋伯宇一眼,见蒋伯宇正面无表情地听着。等“四眼”的言论告一段落了,他即没争辨也没回话。

  “四眼”正了正脖子上的领带,又说:“不过,能想到还钱,想到卖肾,说明你还是想解决问题的嘛。只要有个基本态度,还是可以争取宽大处理的。”

  一直没吭气的段有智顺着“四眼”的话讨巧地说:“唐处长,蒋伯宇先出手打人肯定不对,但他品质不坏,我们大家和他相处得特别特别好。他乐于助人,学习刻苦,还有很强的集体荣誉感。而且,这一次打架,也不是报什么私仇嘛。球场上情绪容易激动是可以理解的吧。再说也是对方错在先啊。”

  段有智这段话说得真是声情并茂,最后还给“四眼”戴了一顶恰到好处的高帽子,“唐处长,蒋伯宇已经认识到错误了。你平时最关心学生了,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看他家里多可怜啊!”

  话到最后,段有智声音哽咽都带上哭腔了。连申伟这天生的乐天派都听得鼻子有些发酸。

  “四眼”看上去不像刚才那么火旺和着急了,紧绷的脸也松弛了下来。“的确,的确,功是功过是过嘛。这个钱你不要太着急,更不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解决。嗯……一起想办法嘛。”说完这段含含糊糊的话,“四眼”突然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三百块钱来放桌上。“我的心意。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学校嘛。千万,千万不要再有那念头搞极端主义了!”

  申伟突然想笑,但还是忍住了。等着“四眼”前脚出门,申伟后面就拍着段有智的肩膀说:“还是老段有水平啊!不愧是谋略家。马屁一响,黄金万两,贼准!”话音没落,连蒋伯宇也给逗笑了。

  等蒋伯宇讲完他这几天在医院的详细经历,申伟和段有智也各拿出早准备好的五百块钱给蒋伯宇。蒋伯宇死活不要,申伟一边往他手里塞钱一边说:“伯宇,我们觉得你那事儿做得特爷儿们,解气啊!兄弟有难,八方支援。这也就是一个月的生活费嘛。我们紧一紧就过来了。”

  蒋伯宇别过脸去,拼命忍住了就要淌出来的眼泪。

  第二天下午,申伟与段有智都去上实验课了。蒋伯宇一人呆在寝室里睡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外面敲门。

  蒋伯宇趿拉着鞋开了门,王丹阳背着双肩包就站在外面。“我下午没课,想找你说点事行吗?”王丹阳说。

  蒋伯宇默默地侧身把她让进来,又手忙脚乱地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有什么事儿你说吧。”

  “我看了报纸,挺难过的。昨天晚上大家都在讨论你这事儿呢。”

  “没什么吧。我只是做我该做的,再说,健康人有一个肾也足够用了。”

  “蒋伯宇,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唉,有时候是我性格不好,你别见怪。其实,你这次是因为我们队才出了这档子事儿,我心里挺内疚,压力也挺大的。”王丹阳说着眼圈就红了。

  蒋伯宇有些慌。忙说:“没有没有,是我太冲,连累你们了。反正我也要被开除了,你们就继续打好下面的比赛吧。只要裁判公正,你们准能赢。”蒋伯宇故意想把话岔开。可话说完,自己心里倒凄凉了起来。往日里和那些女足队员在一起训练玩闹的场景一下子全涌到了自己的眼前。

  “我不知道能做点什么才可以补偿我的内疚,但你昨天说卖肾也提醒了我,还是赶紧把那笔赔偿金还了吧。这样——至少这事儿不会闹到学校外面去。我听说他们家属天天都坐在学工处等处理结果。”王丹阳边说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桌上。“这是一万二千块钱。是家里准备让我买笔记本电脑的。你先拿去吧。”

  蒋伯宇抬起头看着王丹阳,眼神里充满了惊诧。然后他缓缓地把信封推到王丹阳前面说:“这我不能收!真的!我谢谢你!”

  王丹阳腾地站起来。“蒋伯宇,是这钱你不能收,还是我的钱你不能收?你就让这一万多块钱葬送掉你自己吗?”

  蒋伯宇低着头坐着。“你误会了。钱我还会想办法的。”

  王丹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蒋伯宇,你别装好汉了好不好。这钱——算是我借你的!你以后慢慢挣钱还吧。”话音未落,王丹阳突然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蒋伯宇慌得不知该说该做什么好了。他扯过自己的洗脸毛巾递给王丹阳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别哭了。”

  王丹阳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边哭边说:“你知道你失踪后大家心里有多焦急吗,每天都出去找你。你知道吗,为了给你想办法,我连四六级考试报名都错过了。现在难道我又做错了吗?”

  蒋伯宇站在王丹阳身边,低着头不知该做什么。他是从没见女孩子哭过,可他又怕见到,因为他不知该怎样安慰她们才好。最后他结结巴巴地说:“好吧,那就算我借你的。我先收下了。”

  等到王丹阳的情绪完全平复下来,并把哭得一塌糊涂的脸重新收拾好,已响过了下午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我得走了,别让申伟他们看见。”王丹阳说。临走时又反复嘱咐蒋伯宇,千万别对任何人说钱是她的,就说是从家乡的朋友那儿借的。

  蒋伯宇点了点头。“好吧。我肯定要被开除的。申伟他们说学工处的文件都拟好了。出来挣了钱我就还你。”

  王丹阳轻声说:“我知道,勒令退学是免不了的。但是,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优秀的。多保重!”王丹阳脸一红,拉开门飞快地走了出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34

二十、

  等到蒋伯宇拿着钱去学工处的时候,“四眼”告诉他,学校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以及通过对事情的调查,认为胡天军同学执裁严重失误也是这起风波的诱因之一。所以在赔偿费里由学校垫支了三千块钱。

  回到宿舍后,蒋伯宇要把申伟和段有智给的钱还回去时,那两小子死活不收。申伟说:“老蒋,咱们兄弟一场还没半年的时间呢,就出了这档子事。虽说你借到钱了,但你从学校出去还有很多花钱的地方,先拿着吧。”蒋伯宇的手里攥着钱没吭气,他知道再说下去,他的情绪又会失控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宿舍里的气氛已经够压抑够悲伤了。蒋伯宇被勒令退学已经是板上钉钉,申伟和段有智的笑脸比以前少了很多,虽说把赔偿的医药费交了,家属不再追究蒋伯宇的法律责任,但相逢以后就说分手的现实,却让这三兄弟的内心充满无限的怅惘。

  申伟不再去踢足球,尽管还有五天就是金秋艺术节男子足球赛开赛的时间。其实,自从蒋伯宇失踪后,他就再也没有带队去操场训练过。“我不上场了,老蒋。让他们踢去吧。”他把队长袖标出让了。“想起它就伤心呐。”当他站在宿舍窗口,向远处的风雨操场遥望时总是这样自言自语。

  于是,在蒋伯宇离开学校前,走过他们的宿舍的人只能听到蒋伯宇若有若无的吉它声——而以前那里面总是充满了活泼的空气与爽朗的笑声。在停课反省的几天时间里,蒋伯宇涂涂抹抹地写下了一首歌,歌曲的名字唯有一个字——《伤》——只是倾诉给自己此时此刻听的歌。

  但在更多的时间,蒋伯宇仅仅是抱着吉它望着窗外的林荫道出神。他不知道离开学校后,他能去哪里。尽管何继红说他出逃是意气用事,可已经清醒的他还是发现,不是他在推动生活继续了,而是命运在把他推向不可知的远方。

  当学工处通知蒋伯宇去谈话时,谁都知道,他的末日已经来临。

  所谓谈话,只是在处分学生前一个例行的程序。无外乎对深刻反省与重新做人的劝诫。蒋伯宇本来是不想去的——他到现在就这事儿连一份检讨也没写过。但看在上次“四眼”还为自己掏了三百块钱份上,他还是去了。也算是和学校最后的告别吧!

  申伟早已在学校外的一家餐馆订了个小包间,准备晚上为蒋伯宇饯行。除了他和段有智外,他又叫上了王丹阳。犹豫再三,他还是没有通知何继红。依照申伟的想法,何必在走的时候,让蒋伯宇再对人伤情——又遗憾痛苦一次呢。当然,另一个原因是何继红平时不冷不热的派头让申伟觉得她远没王丹阳亲和力强。“今夜不醉不归”——这是他私下对段有智发下的誓。

  “四眼”在学工处办公室里对蒋伯宇进行了例行的单独谈话,并给他看了准备公示的文件草样。“勒令退学”四个字深深地刺痛了蒋伯宇的眼睛。有一刻他真的快要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毕竟他才十九岁,毕竟他来到大学还不到半年的时间。真的要离开时,他才发现,他还是多么眷恋异乡的这片土地。就连“四眼”也看到了蒋伯宇在那一瞬飞快地背过脸去,用手背擦拭着眼角。

  最后蒋伯宇站起身来,对着“四眼”鞠了一躬说:“谢谢唐处长,谢谢学校!”还未等“四眼”说话,他就折身冲出了办公室,咚咚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晚上七点半,在小酒馆昏黄的灯光下,一场告别晚宴就在这三男一女中开始了。申伟、段有智、蒋伯宇和王丹阳围桌而坐。没有音乐,没有太多的言语,连桌上满满的菜都很少有人动筷子,气氛的沉闷更加重了每一个人的心事。

  只有酒一直没停。三个男生喝的是二锅头,王丹阳喝的是啤酒。酒过三巡,话才又多起来。借着酒劲,几乎每个人的语言都在发自肺腑。段有智在王丹阳和蒋伯宇碰杯时,还轻轻地用筷子敲击着小碟,哼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如果不了解他们的心事,如果不了解这场饭局的背景,倒也会觉得这场面有几分送行的诗意和几分学生时代特有的浪漫。

  “老蒋,出去了一定要和我们常联系啊,有空常来看看弟兄们!”五大三粗的申伟说这话时已是泪光盈盈。

  “老蒋,将相自古出寒门啊!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换了平时,段有智说这样文绉绉的话肯定要被申伟取笑,可今天的酒席上却是寂然一片。

  “蒋师弟,一切尽在不言中吧!我一直相信你!”王丹阳的话最少,但让人觉得话里有话。她坐在蒋伯宇的右手边,就一直没停过往蒋伯宇的碗里夹菜。

  看得出每个人都在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蒋伯宇对敬过来的每一杯酒都是一干而净。他一晚上也没说上几句话。但谁都看得出——他每次拿杯子的手总是在颤抖着。

  第二天申伟也没上课,执意要陪蒋伯宇去买火车票。蒋伯宇打算先到广州他的同学那里,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工作没有。然后等过些日子再把退学的事儿告诉父母。

  天空中还下着小雨,这也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冬雨吧。雾气蒙蒙,落叶萧萧,在去火车站的路上,蒋伯宇感到了一生中最深最重的凄凉。坐在公共汽车上,他还想着是不是要再告诉一下何继红呢?告诉她是她让他重新面对现实,来承担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他还想告诉何继红,他不再是一个懦弱无知的男孩儿了。就在他即将走向远方的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不少。

  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想——就把她放进自己的记忆深处吧——这个让他爱上的第一个女孩,这段青涩懵懂的爱情!他哪里还有资本再去鼓足勇气对她表白呢?他已经一文不名,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恐怕都要沦落街头。蒋伯宇想着一年后两年后她还会记得我吗?他想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甚至她的名字她的笑声都已成为温暖他冰冷内心中的火焰。

  最后,他是在申伟的拍打中醒过来的。“瞧你睡得真香!都到站了。”申伟嘿嘿笑着说。

  蒋伯宇买了后天晚上到广州的硬座票。他知道,后天上午,有关处分他的文件就要在学校的宣传栏里公示了。

  回到宿舍后,段有智指着摆在桌面上的两大袋吃的水果、香肠、罐头说:“呶,这是王丹阳刚拿过来的,让你在路上带着。”申伟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也不给人家留点儿什么纪念啊?”蒋伯宇摇摇头淡淡地说:“我哪儿配,还是忘掉的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35

  吃过午饭,蒋伯宇躺在床上琢磨,到广州后得找个工作先挣钱,把王丹阳那一万二先还了。然后,看能不能再参加高考吧,或是再上学。他暗暗下了决心,只要能挣到钱,就是去洗盘子做搬运工他都干。

  第二天蒋伯宇没再出学校。一直呆在宿舍里慢慢地收拾行李,其实他也没多少东西,一个拉杆皮箱就足够装下他所有的家当。只是每一样东西都会引起他的一阵感伤。于是放进去,又拿出来,再放进去。那把木吉它携带起来实在不方便,他准备留给申伟做个纪念了——尽管那小子身上并无多少音乐细胞。给段有智的是一套他刚进大学时买的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他从头到尾看过三遍,觉得写的真不错!

  收拾到后来,留在床上的只有两样东西了。一样是他为追求何继红时买的阿迪达斯运动服;另一样是王丹阳送他的同是阿迪达斯的护膝。两样东西,记录了他十九岁生命里路过的两个女孩儿。但想想,却都不是什么幸福的回忆。他拿起这个,又摸摸那个。拿不定主意是扔下它们,还是带走。最后蒋伯宇轻轻叹一口气,还是把它们全部塞进了皮箱。

  在即将离开学校的前夜,蒋伯宇彻底失眠了。

  学工处“四眼”处长正在办公室里指挥一个学生会的干部替他书写处分蒋伯宇的公告——四开的大白纸,墨色厚重。只是显得忒扎眼了点。而等到医科大上午第二节课结束后,学生们就会在公告栏里看到他的大手笔了。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又是校党委谷副书记召见!

  “四眼”吩咐那个学生干部按照他拟好的手稿继续书写,自己挟上笔记本就往行政楼跑去。

  “老唐,那个打架斗殴又卖肾的学生怎么样了?”谷书记一见他就把这个问题抛过来了。

  “四眼”一听是这问题,心下安定了一些。还想着如果就是检查工作,电话里问问不就行了嘛。一个学生的处分问题也值得谷书记这样小题大做——要知道从学工处办公楼到院领导所在的行政楼直线距离也有一千米呐。好歹他唐处长也是奔五十的人了。

  心下虽这么想,“四眼”的脸上还是堆着笑。“嗬,是我忘了给谷书记汇报了。那学生我最后亲自找过了,一是做好了他心理上的安抚工作,二来也是把学校顾大局求稳定的精神贯彻下去。现在没事了!他的情绪也很稳定!我刚才还在准备张贴处分公告的事儿呢。”

  “四眼”用标准的行政汇报语气流利地回答了谷书记的问话。神色里颇有几分得意。

  “处分?给的什么处分?”谷书记的半个身子都从大班台后面探出来了。

  “勒令退学呀!不是上周还给校党委会汇报过的吗?像他这样性质恶劣的学生,不退学不足以平民愤!”“四眼”边说边恨不得再加上个抹脖子的动作。“到现在,那个姓蒋的学生连一份检讨都不肯写,哼!”

  谷书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说:“那个处分——你们再审核一下吧,做勒令退学处理未免有些太重了。”

  “这?”“四眼”这次真的傻了眼。

  谷书记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说:“唐处长,我上次不是也交待过了吗——对学生要本着教育和挽救的态度,处分不是我们的目的。何况,这个事情已经上了媒体,更加引人关注。一定要慎之又慎!还有,我今天接到了市里分管文教卫工作的夏副市长的电话,他也在过问这个事情。希望学校慎重和妥善地处理!”

  “夏市长怎么也过问起这事儿了?”

  “媒体的报道是一方面,另外,学生那边可能也找过他吧。”看得出谷书记说话时面有难色。

  “蒋伯宇是湖南人,家庭条件并不好。怎么会和夏市长有关系呢?”

  “老唐,你就不要再追问了。我个人也一直认为给予勒令退学不太妥当。上次党委会讨论这个问题时,辅导员介绍的情况我们都听到了嘛,那个学生本质不坏,而且事出有因。是不是?”谷书记加重了口气。

  “四眼”没有说话。别的不说,这夏市长的来头就已经不小了——虽说医科大是省直属的高校,但学校的贷款、基建诸多问题都还是要依靠市里面的。

  谷书记看“四眼”不说话,挥了挥手说:“一个要求——教育为主,绝对不要一棍子打死!”

  回到办公室,那个早已写完处分公告的学生会干部正等着接受表扬呢。“四眼”看上去神色疲惫,不耐烦地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扔说:“行了,你走吧,不用贴了。”然后,他拔通了蒋伯宇所在班级辅导员的电话。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36

二十一、

  当刘淑琴老师到男生宿舍找到蒋伯宇时,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坐在光溜溜的床板上发着呆。

  刘淑琴是应届的留校毕业生,担任着蒋伯宇所在的98级麻醉系的辅导员工作。这是一个身材小巧,说话声音纤弱的女老师。因为年龄只比学生大四五岁,为人和气,上讲台说话还总是脸红,所以蒋伯宇他们更多地拿她当一个大姐姐看。

  宿舍门是虚掩着的。直到刘老师轻轻走进来招呼了他一声,蒋伯宇才猛地回过神来,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你几时走啊?”刘老师在蒋伯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板上坐下来。

  “今天晚上。”蒋伯宇没猜出刘老师找他有什么事。他想可能是例行的谈话吧。

  “那你把票退了吧,别走了。”

  “啊?是——还有什么事情没了结吗?”蒋伯宇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次打架的事又有新说法了。

  “不是,是你的处分更改了。至少不是勒令退学。”刘淑琴老师还抿嘴微笑了一下。她一直很喜欢这个学生——蒋伯宇平时在班上人缘很好,不但老实能吃苦,成绩也不错。

  蒋伯宇呆呆地看着她,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多问一句,你们家和咱们市里的夏显龙副市长有什么关系吗?”其实这问题是“四眼”安排刘淑琴老师了解的。

  “夏显龙?副市长?”蒋伯宇满脸都是疑惑。“没关系啊。我听都没听说过。”

  “你这事儿啊,连夏市长现在都知道了。”刘老师知道蒋伯宇从来不会撒谎。“不过也有可能是夏市长看了报纸上的报道吧。反正是好事啊,蒋伯宇。这次你就逢凶化吉了。快退了票,明天就上课去吧。这段时间你拉下的课已经不少了。至于再给什么性质的处分,就听学工处的指示吧。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刘老师你是说夏市长都找了学校,然后可以不退学了?”蒋伯宇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了。

  刘淑琴老师点点头,站起身说:“快去退票吧,可惜损失了百分之二十的退票手续费哦!”

  等蒋伯宇从火车站回来,正赶上申伟和段有智中午下课。听说了这个消息后,那两个在寝室里一阵狂呼乱叫。申伟兴奋地说:“老蒋啊老蒋,今天早晨起床我的左眼皮都在跳啊。我还说今天是你要走,该右眼皮跳才对——是不是奶奶的我生理紊乱啊?现在看来没错儿,真是天大的好事儿!”段有智也说:“祸兮,福之所倚。老蒋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在沉闷了近二十天后,蒋伯宇终于第一次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不过他没提夏市长找学校的事,所以申伟和段有智都把翻案的功劳记在了“四眼”身上,还都特真诚地说:“以后一定叫他唐老师,绝不再叫四眼了。”

  申伟以最快的速度打电话把这消息告诉给了王丹阳,回过头对蒋伯宇眨眨眼说:“人家与你真是患难与共啊。将心比心,老蒋你该考虑给别人个机会嘛!”

  蒋伯宇含含糊糊地说:“哪儿能呢,缺那么多课,又快期末考试了,还是把学习搞上去再说吧。”

  其实蒋伯宇自从得到这个消息后,想得最多的就是该怎么尽快归还王丹阳那一万二千块钱了。其次就是想搞清楚究竟谁找了夏副市长,让他化险为夷的——但肯定不是申伟和段有智,从没听说过他们有这种关系啊!难道是王丹阳吗——也不像!如果是的话她早就会去并告诉他了!——那是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女生。

  蒋伯宇当天下午在食堂吃饭时还留意了一下何继红在不,但并没看见她——也许是没有值班或是休假了吧。他想问问是不是何继红找的夏市长。他有这种直觉,但又不敢确定,因为何继红从来就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等到第二天下午,蒋伯宇故意拖到六点以后才去了食堂。一进门就看见了正在忙碌的何继红。看看周围没什么人了,蒋伯宇走到她旁边,隔着一条窄的过道和她打了声招呼。

  何继红抬头笑了笑,回了声“你好!这么晚才来啊。”

  蒋伯宇点点头,看不出她是否知道自己处分已经变更的消息。干脆坦白地说:“本来今晚要走的,后来说处分变了。就,就留下了。”

  何继红直起身子,望着他微微地笑着说:“我都知道了,包括你要卖肾的事儿,还有不用退学的事儿。大家都告诉我了。你呀,现在成了学校的名人了。”

  蒋伯宇低头望着手上的饭盒说:“我也觉得很奇怪啊,突然说不用退学了。我,我想问问,是你们去找的夏副市长吗?”蒋伯宇留了个心眼故意说是“你们”,免得何继红太敏感会听出他的意图。

  “不知道,至少我不认识啊。这事儿市长都过问了吗?”

  蒋伯宇抬头看了一眼表情平静的何继红,他也搞不清楚这何继红是刻意隐瞒还是真的不知道。

  “也许,是人家看了报纸吧!不过,这次你要好好感谢王丹阳哦,她对人真的很好。”何继红一边继续擦着餐台一边说。

  “这,这事儿你都知道了?”蒋伯宇想着王丹阳不是让自己不把她借钱的事儿告诉申伟吗,怎么连何继红都知道了。

  “我们是一个班的嘛,会替你保密的。”何继红笑笑说。

  蒋伯宇看看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就悻悻地说:“那,那我就打饭去了。”

  何继红说:“我还想给你说个事儿呢。你打完饭再说吧。食堂快下班了,赶紧去吧。”

  等蒋伯宇从打饭的窗口折回来,何继红已经坐在刚才说话的桌子旁等着他了。蒋伯宇在她对面放下饭盒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何继红说:“你要不要找点事做?”

  蒋伯宇瞪大了眼。他正着急的问题没想到何继红给他提出来了。“当然啊。我还急着还别人的钱呢。”

  “说实在的,上次骂你我还挺后悔的,没想到你会想去卖肾。不过,男子汉做事敢作敢当,你挺受大家尊重的!”

  听了何继红这么一说,蒋伯宇嘴上没话,心里却暖融融的。

  “这食堂里的活儿你能干吗?就像我一样做钟点工,每天两小时。你要愿意,我可以请他们安排,反正最近要招人。”

  蒋伯宇都没多想,忙不迭地点头。“行!只要能挣钱就行!”

  “还有啊,图书馆里面需要图书整理员,你也可以去面试一下。如果时间许可,再做做家教。”

  蒋伯宇的脸一红说:“做家教不成。我这人嘴笨的很!讲不顺溜的。”

  “何继红!”门口有人叫。

  蒋伯宇看也是一学生模样的男孩,挎着单肩包,个头也高高的,但年龄似乎不小了。“哦,我得走了。工作也到点了,晚上还有事儿。”何继红冲蒋伯宇笑笑。然后回头对那人说:“马上出来!”

  蒋伯宇站起身,看着何继红跑到食堂工作间里换衣服,而那个穿着黑色涤纶短大衣的人一直就站在食堂门口双手插兜里等着。

  何继红从工作间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冲着蒋伯宇摆摆手说:“明天下午四点半你到食堂来。记着带一张一寸的照片!”蒋伯宇愣愣地看着他,干巴巴地说:“那,谢谢你了。”其实他好想问问何继红那人是谁,但知道那样的话太过份了,只好在看着何继红与他一起离开后,独自坐下来闷闷地往嘴里扒饭。

  这顿饭蒋伯宇吃得寡然无味,他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那个男人和何继红走在一起的场景。“他是谁?他怎么会和何继红在一起?”蒋伯宇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吃醋了。“难道是何继红的男朋友吗?”但他又拼命在心里推翻这个论断。“不!不会。何继红那么忙,那么爱学习,怎么会呢?”可是推翻了他又在心里开始另一个方向的判断。“不是男朋友怎么要来喊她?何继红对他的到来挺热情的啊!”——蒋伯宇越想心越乱,吃了一半后合上饭盒就出了食堂。

  蒋伯宇第二天下午四点二十整就站到了食堂门口了。讲究诚信是他一贯做人的原则。做足球队教练那会儿他就一直没迟到过。何继红五分钟后也到了。她穿一身石磨蓝的牛仔服,显得特别的精干。

  “行啊,比我来得还早。足球场上你是教练,在这儿我就是你的教练。”何继红边笑边领着蒋伯宇进了食堂东侧的一个偏门。“我先带你去见见大管家,就是负责咱们这一块儿的王科长。”

  在食堂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蒋伯宇见到了那个所谓的大管家。王科长看了蒋伯宇两眼,点点头对何继红说:“就让他先跟着你上一个班吧,以后熟练了再调整。”然后让蒋伯宇填了一张登记表,贴上照片。就这样——蒋伯宇开始上岗了。

  食堂的工作并不复杂,领到工作服和工作用具——洗洁精,喷壶、抹布和小工作铲后,何继红带着他来到外间的用餐区,指定了蒋伯宇的工作区域,又示范了一下工作程序和要领——核心内容也就是收拾餐台和最后的地面清洁。

  “活儿不累,只要麻利点仔细点,每天从四点半到六点半。一小时八块五,免费吃饭。”何继红微笑地叮嘱着。蒋伯宇咧开嘴笑笑说:“放心吧,和我在家帮爸妈做家务没什么两样。不会给你丢脸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38

二十二、

  周一峰在星期一上午的十点多去了解剖教研室一趟。

  他是过来找郑大志的。那时候郑大志正在收拾一具刚送过来的标本。他回过头对站在门口叫他的那名教学秘书说:“让老周过来吧!”他正戴着乳胶手套冲洗那具尸体。

  当然也是因为他和周一峰很熟悉了才会在工作间里接待他——说起来,周一峰的小舅子的爱人还是郑大志的堂妹呢——两人也算是沾亲带故,又住学校家属楼的同一个单元里,比一般老师自然来往多些。

  周一峰没一会儿就站在了标本制作间门口。只是站得离大门有两步远的距离,还用手捂着鼻子——周一峰是同济医科大82届的毕业生,对这些标本并无畏惧——只是气味着实刺鼻难闻。

  “你在忙啊老郑,都不能停一停?”周一峰皱着眉头问。

  “呵,老周,没见我正给女人洗澡嘛。”郑大志没有戴口罩——对那气味儿他早就习惯了。他边冲刷尸体边和周一峰开起了玩笑。

  周一峰是个正经惯了的人,身上可没有郑大志那么多的幽默细胞。他捂着鼻子嗡声嗡气地说:“得了。你先忙,味儿太大,我在办公室等你。找你有事儿。”

  等郑大志收拾完来到办公室,已经是快十一点了。周一峰正等得不耐烦呢。

  “老周,你是一年也来不了两回呀。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郑大志扔给周一峰一根烟。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周一峰微微一笑说:“不和你瞎扯,我一会儿还得到科研处。老郑,我有个课题得请你帮帮忙。”

  郑大志乐呵呵地说:“你是搞心理科学的,我是搞形态科学的。怎么,想借两具标本研究研究?”

  周一峰呷了一口香烟,吞云吐雾地说:“最近在搞个课题,想借你的宝地做一次心理试验嘛。”

  郑大志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严浩对医学心理学教研室已经是三顾茅芦了。下午四点多他刚下课,周一峰就把电话直接打到了他的宿舍。

  “周教授,您分析出结果了吗?”严浩一见周一峰就迫不急待地问。

  “不要急,我有个新思路想和你谈谈。”周一峰边招呼他坐下来边说。平时不苟言笑的周一峰显得很兴奋——两只眼睛笑得都藏一堆皱纹里去了。

  周一峰清清嗓子,边用三个指头转动手中的钢笔边说:“是这样。你上次不是描述过了催眠中的所见所闻吗?我们想针对你上次的实验做一个针对性的治疗,彻底消灭掉病根!”

  “什么治疗啊?还是催眠?”

  周一峰摆摆手说:“不完全是,准确地讲叫做心理脱敏疗法。打个比方吧——咱们中医有句话叫做以毒攻毒,讲的就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看砒霜、巴豆都是毒药,但又都是很好的药材。心理脱敏疗法就是以毒攻毒!不过攻的是心理上的毒而已。一个人要是有恐高症,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让他设身处地从低到高地逐渐脱敏。一个人要是有焦虑症,就偏偏让他逐渐处于焦虑环境!当然,治疗的过程中必须加上心理暗示。”

  “那我要怎么脱敏?”严浩问了个最实际的问题。

  “到你上次在催眠中提到过的地方——解剖教室!”周一峰的眼睛里放射出兴奋的光。

  “啊?”严浩手中的一次性水杯啪地掉在了地上。

  “放心吧,不是你一人去。还是和上次一样,你可以叫上同学。”周一峰注视着严浩挺温和地说。

  “什么时候?”严浩的声音听起来挺慌的。

  “就明天,晚上十一点半。白天人太多。”周一峰从大班台后站起身,转到严浩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害怕,那儿除了标本,没有别的东西。”

  郑大志答应给周一峰帮这个忙。他也知道,他再不帮这个周疯子,全学校就没人肯帮他了。不过,他没把这事儿告诉兰主任和其他老师。

  周二晚七点多,他到周一峰家里把解剖教室的钥匙留下了。说好第二天上班前他来拿。临走时还当着周一峰爱人的面幽默地来了一句:“老周,刚洗完澡的那个女人还光着身子在制作间,闲人免进啊!”

  周一峰笑骂“你这个老不正经的”,心下却很感激郑大志给他提供这个方便——他太需要严浩这样的特殊案例了。做出成果来让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同行们瞧一瞧,他周一峰也不是混饭吃的!”

  当时针指向十一点,他拿上白大褂和一个应急灯准备出门。在门口犹豫片刻,又悄悄到厨房取了一把不锈钢的剔骨刀——把它包在白大褂里,然后出了门。

  这一次,他没有带上助手,那两个年青的女硕士都不是学医出身的,别把她们给吓坏了。

  月黑风高夜。十二月的风已是很刺骨了。黑沉沉的基础医学部大楼外,晃荡着几个黑影——严浩、沈子寒和廖广志他们早就到了,正抖抖索索地缩着脖子等周一峰呢。

  周一峰首先打开一楼大厅右侧教研室办公区的铁栅栏门,把沈子寒和廖广志带进最靠门口的一间办公室后说:“你们俩,就在这里。仔细听着动静!需要帮助我会喊你们的。”然后他打开了左侧通往解剖教室的大门。

  在跨进那道高高的门槛后,他轻声问了问跟在他身后的严浩:“你看到的,是这条走廊吗!”走廊里还是亮着荧光灯,他说话声音虽低,回声却很大。更给这条寂廖深长的走廊平添了几分阴沉之气。

  “是,我们来这儿上过实习课,不会记错的。”严浩回答。

  大门给掩上了。周一峰左右望了望,直接带严浩进了靠近大门口的第一解剖教室。

  周一峰打开了随身带的应急灯——每个桌上堆放的嶙峋的骨骼标本在光晕之外更像一吠范追的面目可憎的野兽。周一峰突然哆嗦了一下——这教室里没暖气,实在太冷了?/p>

  “我们,开始吧。你不要紧张,没事的。脱敏疗法就是为了去除你的病根才下的一剂猛药!”周一峰温和地说。

  他让严浩搬个凳子到讲台上。然后趁严浩不注意时,把剔骨刀别在了皮带后面,再穿上白大褂。

  安静,异常的安静——如果不是解剖教室,这里真是最好的催眠治疗室。周一峰缓步走向讲台。严浩看他白衣飘飘,仿若幽灵。

  周一峰示意严浩坐在讲台的凳子上,和前两次一样——他从放松的暗示到拿出水晶球进行凝视催眠,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在等待严浩完全进入催眠状态的片刻,周一峰暗想这个学生真是个绝好的实验体,目前的过程甚至比前两次都要漂亮。

  除了远处应急灯发出的轻微咝咝声,就是周一峰越来越轻,越来越慢的暗示的声音。

  而在大厅另一端的办公室里,沈子寒和廖广志也安坐在黑暗中——周一峰要求不得开灯,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这种寂静——令他们的眼皮也开始沉重了起来。

  “但愿,这是一次完美的催眠和脱敏实验。”周一峰边工作边在心里暗暗祈祷。

  “好了,现在你完全睡了……睡了,你感到非常地轻松,非常地安宁,睡吧……睡吧……”伴随着最后一道指令,严浩的面庞在应急灯微弱的光线下如婴儿般安详平和。

  十五秒钟后,周一峰开始完成这次实验最重要的部分。

  “告诉我,你曾经来过这里吗?”

  严浩点了点头。

  “去吧,现在去最令你难过和痛苦的地方,找到它,找到它。”周一峰边说边用眼睛紧张地盯着严浩。

  严浩没有反应。但在几秒钟后,他缓缓地站起身,面色如霜,恍似梦游。他抬起两臂向前平伸着,开始走下讲台。虽然闭着眼,却能准确敏捷地避开一张张桌椅向室外走去。周一峰拿起应急灯,轻轻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沿着昏暗的走廊往里走,严浩一直来到第三标本实验室门口。他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径直地走了进去。周一峰也随后跟进去了。

  突然走在前面的严浩猛地一个转身,周一峰差点吓得把应急灯扔到了地上。

  严浩还是闭着眼,嘴角在莫名地抽搐,呼吸也粗了很多。

  周一峰急忙暗示:“安静……放松……好了,你已经到了……已经到了……是什么让你害怕?告诉我,告诉我吧。”

  严浩再次缓缓地转过身,走到墙角的一块上了褐色油漆的木板上。然后,他站了上去。

  周一峰知道,那不是什么木板,而是存放尸体用的尸池的盖板!盖板上还书写着一个大大的数字“9”!

  严浩又转身面朝着周一峰慢慢走了下来。

  周一峰愣征了片刻。弯下腰准备揭开它。木板太沉,周一峰咬着牙使出了浑身力气。他没有看见,站在他身后的严浩突然在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冲鼻的福尔马林气味顿时弥散在了整个房间。呛得周一峰不禁咳嗽了起来。应急灯的光线弱了下去——电量警示灯亮了起来!

  揭起盖板,整个尸池完全暴露在了周一峰的眼前。淡褐色的液体注满了池内。

  “就是这里吗?”周一峰低声问。

  面向尸池的严浩慢慢点了点头。

  周一峰蹲下了身子。他推测这池子里面,也许就隐藏着造成这名学生莫名焦虑与恐惧的秘密吧。或许,是里面的哪具尸体在生前和他有关系?他一边想着一边探头向池子里面望去。

  他瞪大眼睛,已经很清楚地看到了水泥池底!再看——里面还是空的!这是一个空的尸池嘛,周一峰如释重负!双手也无意识地放松垂下去了。

  突然,一只手!一只酱褐色有着长长指甲的手猛地伸出水面紧紧地捏住了他的手腕!拖着他就往池子里面拽!

  水声也大了起来,哗哗地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滚。水面不断地浮出气泡,如同烧开后的沸腾。

  “不——不——”一声凄厉的叫声回荡在标本实验室内。站在池子边沿的严浩发出梦呓一般嘿嘿的干笑声。

  周一峰本能地拼命地往后退,还好有他的另一只手在地上做着支撑。随着他身子后退,随那只手升起的还有胳膊,还有同是酱褐色的身子,还有看不清的头颅——那分明是一具尸体标本!

  突然那只手丢开了他。整具尸体迅速地下沉。水面安静了下来。

  周一峰还未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他的身体在不断地颤抖。而旁边严浩嘿嘿的干笑声根本就没有停止过。

  “你,你笑什么?”周一峰已经语无伦次了。

  严浩的笑声反而越来越大,面部的表情也越来越狰狞可怕。

  突然他狂怒地撕开了外衣,又撕开了里面的内衣。而缓缓举起的手上握着的,竟是一把上好了刀片的手术刀。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周一峰瘫在地上,一步一步往身后的解剖台方向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39

  赤裸着胸膛的严浩举起了手术刀。他仰起脖子,从下颌开始向下慢慢划开自己的皮肤。鲜血从切口处像无数条蛇弯弯曲曲地迅速渗出,在严浩惨白的胸壁上做着无声的爬行。周一峰半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已然吓得说不出话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严浩用两只手从下颌沿着切口向下撕开皮肤、皮下组织——他的动作缓慢而熟稔,鲜血淋漓的肌肉和筋膜一点一点地暴露在了周一峰面前。

  接着严浩再次举起手术刀,犀利的刀锋在微微冒着热气的颤动的肌肉群中穿行。很快,他又用双手把连同胸大肌、胸小肌、前锯肌一起的肌肉组织一下一下地撕断。应急灯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胸膛已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周一峰在地上哆嗦成了一团。接着刺耳的咔嚓声一下连着一下——严浩正一根一根地把自己的肋骨从胸骨连接处捏断!断了的肋骨像枯树枝一样横七竖八无力地垂落着

  他最后撕开的是薄薄的心包膜。在心包膜里面,一颗鲜红色的心脏正在有力地搏动。然后他慢慢放下双手,狞笑着一步一步向周一峰走过去。

  周一峰这时才想起来时带的剔骨刀。他摸索着从皮带下抽出刀。满脸惊惧地用刀尖颤巍巍地指着严浩说:“你你你……你,你别过来……”

  严浩的喉咙里再次滚动着周一峰第一次给他催眠时所听到的沙哑的男声。“你看吧,你不是要看吗?哈哈哈,看吧,看吧……心……我的心……”严浩的手里提着血迹斑斑的手术刀!他一步一步向周一峰逼近——步态僵硬!表情冷漠!胸前挂着撕裂开的皮肤、肌肉、断的肋骨、皱巴巴的心包膜,还有那颗鲜红的跳动的心脏!血水在他的脚下一路滴滴答答!

  “救命啊,不要——”周一峰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叫喊声,晕厥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应急灯最后一点电能也完全耗尽了,整个标本实验室里陷入一片浓浓的黑暗。

  那颗鲜红的心脏还在严浩的胸膛里有力地搏动。他嘿嘿干笑着——伸长了双臂转身离开。他还是闭着双眼——面色如霜,恍若梦游。

  郑大志整个晚上都没睡踏实,他一直不放心周一峰在解剖教室里搞什么心理实验。“这个疯子,千万别出什么事儿吧。”

  早晨六点半,他还半躺在床上就迫不急待打了个电话到周一峰家。是周一峰的爱人接的电话——竟说老周一夜未归!

  郑大志的心里咯噔一下。三下五去二穿好衣服他就往楼下跑。

  实验区和办公区的铁栅栏门都是虚掩着的。郑大志哗地一下把办公区的门拉开——办公室里,两个学生模样的人正趴桌上呼呼大睡!

  郑大志再转身往实验区跑。第一解剖教室里——也有一个学生歪靠在讲台上睡得正香。

  “老周——老周——”郑大志大喊了两声,但无人回应。

  郑大志又挨个儿查看解剖教室和标本实验室。最后在第三标本实验室的水泥地上发现了靠在解剖台边的周一峰!他身边还有一把剔骨刀!而9号尸池的盖子也打开了靠在墙上。

  郑大志看他面色灰白,牙关紧闭。赶紧摸摸呼吸和心跳——还好都正常!再掐了半天人中穴,又是拍又是叫的——周一峰总算睁开了眼。

  “你……你怎么在这儿?老周。”郑大志扶着他的肩膀问

  “我……我……他,他在哪儿?”周一峰的眼神突然变得焦灼慌乱起来。

  “你说谁啊?哪个他?你没事儿吧?”

  周一峰没吭气,在郑大志的搀扶下吃力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直奔第一解剖教室而去。当他看见严浩衣冠整齐地坐在椅子上时,长舒一口气,喃喃自语地说:“是的,没事儿,我知道他没事儿。”

  然后他笔直地站在严浩面前,深呼吸了两下后,周一峰缓缓举起了右手。

  “好了……你要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我数十下,你就会慢慢地睁开眼睛。十……九……”郑大志奇怪地看着周一峰像念咒语一样开始嘀咕,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

  严浩揉揉眼睛,看见给他们带课的郑大志竟也站在自己面前,条件反射一样站起来说:“老师好!”

  郑大志望望严浩,又望望面色疲惫的周一峰问:“你们……究竟做了一夜什么实验啊?”

  校园里晨雾蒙蒙,寒风凌冽。因为才七点一刻,也没什么人。周一峰就带着严浩和最后被叫醒的沈子寒、廖广志去吃早点。

  当四碗牛肉拉面端上来后,路上一直沉默的周一峰终于叹了口气说:“昨晚,我们恐怕都被催眠了。”

  严浩低着头纳闷地说:“昨晚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啊。怪!”他调过头问沈子寒:“你们两个真的睡着了?”廖广志愁眉苦脸地说:“是啊,周教授走了后,我们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我睡床上也没睡过那么香的觉!”

  严浩问:“周教授,脱敏试验成功了吧?我没再看见那些东西了。”

  周一峰的嘴角勉强露出一丝苦笑说:“还不能断定。你什么都没看见听见,是因为你的显意识完全地被抑制住了。就连我——昨天,也被反催眠了。”

  “反催眠?”严浩他们三个一起惊叫起来。

  “是啊,属于自我催眠的特例。包括你们在办公室的两位,都属于这种情况。只不过我看到了一些……”周一峰突然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后敲敲碗说:“来来来,大家辛苦了,先不说这个,吃饭吃饭!”

  而在郑大志那里,送走周一峰后,他又折返身到了第三标本实验室。低头往被打开的9号尸池里看看,那具编号M9967的尸体正完好无损地躺在池底。一把不知什么时候掉进去的手术刀也在里面——可能是哪个技师不小心弄丢的吧!他一边盖上木板一边摇头自言自语:“这老周,想看标本动池子里的干吗,不是告诉过他制作间有个女人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40

二十三、

  周一峰自从工作以来从没有这样颓丧过。

  与严浩他们分手后,他直接来到了办公室。还未到上班时间,他沏上一杯“碧螺春”就一屁股坐在了高靠背椅上,失神的目光随意地散落在了墙上那幅他曾给严浩讲解过的冰山图上。画面中银白色的冰山在第一缕晨光中熠熠生辉,让周一峰的眼睛酸涩起来。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恍若又回到了昨天那个可怕的夜晚。

  那如此真实的幻象——竟让他这个心理学教授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做被催眠!而且,已经让周一峰感到程度似乎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第三个催眠层次。那颗心,鲜红的有力搏动的心——给了他太强的视觉刺激。“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看一颗心?为什么?”周一峰呆呆地看着玻璃杯上浮起的袅袅雾气喃喃自语,思绪如同杯中上下起伏卷舒的茶叶般不得安宁。

  而周一峰最想搞清楚的就是“他是什么?!”

  现在,他觉得整个思想都已陷入泥沼不得动弹。他的所见所感让他切身地体会到了严浩所描述的痛苦与不安。可是这一切显然已经超过了周一峰做为临床心理学家所能解答的范围。但他不死心,他怎能放过这个研究的好机会!在浓浓的黑色谜雾中,他还是想能够努力地看到一线曙光——“是啊,如果我能破解开这个谜团,我的正教授晋升,我的学术生涯和前途,这些头痛的问题也许就迎刃而解了。”派克钢笔在周一峰的三个手指间又开始快速地旋转起来。

  “也许,它是严浩心中的潜意识制造出的幻相。是这个幻相被他实体化后控制了他?”周一峰边想边在纸上涂来划去。“我看到的是什么?是他潜意识中的幻相吗?”周一峰越想越兴奋,他似乎感到自己正在向答案接近。

  “可是,他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幻相?他的童年挫折?——但他的童年显然很幸福!他的经历?——但他描述自己的简历简单得就像一条直线,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大学,一路顺风顺水。”周一峰一次次做出判断,又一次次把它推翻。

  他感到有些山穷水尽了——他似乎找到了昨晚幻象的解释,却找不到现象的动机与原因。

  “真是活见鬼了。”他无意识地说出这句话。突然他蓦然回过神。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感到说不出的害怕——“鬼?!”——“不,不,我是心理学家,我要相信科学。”两个声音在周一峰的脑海里猛烈地冲撞着。

  此刻他的心情如同面前那杯碧绿的“碧螺春”——彻底地凉了下去。靠在椅背上的周一峰目光呆滞,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几岁。他闭上眼,仔细地回想这几次的经历,想要努力地再次理出头绪来。

  离八点还差十五分,他打了一个电话到严浩宿舍——那时严浩已经拿上书本准备去教室了。第一节课是老处女的生理学——迟到只会增加她对自己的不良反应!

  周一峰让严浩在第二节课后去单独找他一趟。但严浩在电话里犹豫着吱唔了很长时间,三次催眠基本上都没有什么效果——也许连“结果”都谈不上——他对那老头子医术的信心差不多丧失殆尽了!但似乎又没有理由不去,毕竟周一峰是教研室的主任啊!以后低头不见还得抬头见呢。最后严浩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了。

  上午九点五十分。严浩在医学心理学教研室外面喊了声报告——本来他可以来得更早些,但老处女死活又拖了十分钟的堂。然后他进门时正好碰上周一峰手下那两个女硕士出去。她们都穿着白大褂挟着教科书,看样子后两节都有课。她们冲严浩友好地笑了笑——似乎已经熟悉他了。

  待严浩在那张奇大无比的班台旁边坐下来。等候他多时的周一峰直接把一张纸递给了他。严浩双手接过来,看见纸上潦潦地画了一个图:

  梦

  尸池——尸体——严浩——控制——“我”

  “我把你这几天所描述的梦境和你在催眠中的所见理了一遍,把它们连成了一条思路,你觉得可以这么联系吗?”周一峰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严浩缓缓地点了点头。“您的意思是说严浩与我不是一个人?就这点我还不太明白。”

  “可以这么讲吧。显意识的你与潜意识的你存在具大的分裂,一种我从没见过的分裂!所以也可以说不是一个人。”

  “那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呢?比如现在正在和您说话的这个‘我’所意识到的‘我’,是真实的吗?”严浩用了一长串的定语,反而把自己都给绕糊涂了。

  “我所意识到的我?我没有意识到的我?那么两者的第一个我又是什么呢?”周一峰两臂交叉在胸前喃喃自语。“这也正是我想要搞清楚的。”

  片刻后周一峰又埋头伏笔疾书。“你看看,你有过相关的幻觉吗?”他把另一张纸递给严浩。

  严浩接过来看。纸上写的是一个字——“心!”

  等严浩抬起头,周一峰觉得气氛中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他突然看见的是严浩直瞪着他的已经逐渐散大的瞳孔。

  “你……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周一峰觉得有些眩晕感。然后他听到严浩的喉咙里滚动出哈气般的声音。他曾经听到过的仿佛来自陌生世界的声音。“HA——HA——”

  “你是在……在,在说HEART?”周一峰的脸已经变得惨白。面无表情、颈项坚硬的严浩隔着班台把头向周一峰一点一点靠近——像是强迫他从那散大的瞳孔里看出什么东西!

  周一峰牙齿的打颤声清晰可闻,那两个女老师走后——办公室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种无形的压力逼迫着周一峰向那两只散大的瞳孔里望去。“你不要,不要过来……”周一峰的双腿一直在哆嗦,他的裤子突然一片湿热。

  周一峰看见了瞳孔里的东西——一张死灰的人脸!一张披头散发狞笑着的人脸!

  “你见过她吗?”他对面的声音缓缓地问。扑面而来的还有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儿!

  “见……见过……在……在那个院……院……”

  不知什么时候周一峰放在手边的那把剔骨刀已经到了严浩手里。“杀……!”话音未落,他拿着刀直刺向周一峰的左眼。

  在“噗”地一声后,是喷溅而出的眼球与淋漓的血水,还有凄惨的几声哀嚎。血水全洒落在了那杯碧绿的“碧螺春”里。锃亮的剔骨刀在眼窝里嚓嚓地搅动半圈后才缓缓拔出,狠狠地扎在了桌上那颗灰紫色的已经变形的眼球上。血液混着晶状体与玻璃体内的胶状物质一起流在大班台上,然后那颗左眼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

  周一峰空洞的左眼窝里血肉模糊,他已经昏死过去。旁边是已经扎进那张宽大班台一寸多深的剔骨刀!

  等他再次醒来,严浩已经离开。进来取一份资料的杨老师笑着对他说:“周教授,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看你刚才趴那儿睡得那么香。”

  周一峰惊慌地揉揉眼胡乱点了点头,那把剔骨刀还平放在桌上,湿津津的内衣还紧贴着他的后背。他木然地问现在几点了。杨老师看看表说:“十二点十分了。我们刚下第四节课回来。要不周主任您下午在家休息吧!看您真的很疲劳!”

  周一峰摆摆手说没事儿就让她先走了。他颤巍巍地端起早已冰凉的“碧螺春”喝了一口。脑子里浮现的是很多年前的一幕……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两只散大瞳孔里的人脸!他一直以为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但没想到今天所看到的又把这陈年旧帐硬生生地从他脑海里扯了出来。而且,那张脸还是如此的清晰!想到这里,周一峰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似乎能感到,不是严浩要来找他,而是该找他的人要来找他了!从昨晚到现在,“真实的”幻景只是在给他一些提示和教训而已——也许,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重新开始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41

二十四、

  层峦叠嶂,山竞秀,水争流。市郊的伏虎山虽是冬季也仍不失妩媚。清晨八点的进山道上,雾气轻撩,鸟鸣幽幽。申伟、段有智、蒋伯宇和王丹阳一行四人向山顶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冲啊——”段有智个子最瘦小,倒是跑得最快。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弯道处。申伟朝王丹阳和蒋伯宇眨眨眼,也高喊了一句“冲啊——”,撒腿就撵狗头军师去了。背后王丹阳高声叫唤着“你们……好坏!”,想跑起来却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道边的山石上。

  蒋伯宇的肩上背了一个不小的登山包,里面全是野炊用的半加工品。“来!把你的包给我吧。”他伸出手对王丹阳说。王丹阳也没推辞,取下自己的挎包交给蒋伯宇,然后猛灌了几大口矿泉水。

  “还不错!我们今天走得很快了。估计九点半以前就能到山顶。”蒋伯宇站在她身旁,迎着初升的太阳边擦汗边说。

  “下次再也不和你们男生一起爬山了,像敢死队一样,一点不像绅士!”王丹阳撅起了嘴。

  其实这次活动是申伟一手谋划的,他说蒋伯宇大难不死,应该出去改善改善心情了。再说寝室里从来没有安排过集体活动。

  最后段有智说三个大老爷儿们有什么好玩的啊,把王丹阳叫上吧。申伟当然不反对,通过上次蒋伯宇打架挨处分那事儿以后,他们和王丹阳已经走得很近了。

  蒋伯宇当时没吭气。他倒是知道市效的伏虎山是个挺有名的旅游景点,山上有植物园和云谷寺。尤其后者——是他一直想去看看的地方——相传那寺庙是禅宗六祖慧能大师门下临济宗的一处祖庭。

  蒋伯宇的母亲多年来一直念佛吃素,连他也受到影响,没事时也爱翻翻宗教方面的一些书。经过上次的退学风波,他更想找一处清静之地,让自己起伏动荡多时的心能够平和下来。现在申伟发话正合他意,不说话也就算是默许了——对蒋伯宇的这点脾气,申伟早就摸得门儿清。

  等王丹阳休息了十来分钟,他们二人又加快脚步去追那两小子。不远的山顶上,申伟正挥舞着衣袖朝他们嗷嗷直叫,段有智则是双手叉腰,迎风而立,一幅伟人作派。

  蒋伯宇抬头朝他们笑笑,也被冲顶的刺激弄得兴奋起来。正欲扭头招呼王丹阳快点,却听到王丹阳叫了一声:“伯宇,拉我一把。”原来王丹阳在一个土坎儿下上不来。蒋伯宇脸微微红了一下,向她伸出左手向上一带,力气大了些——惯性让跃上来的王丹阳猛地冲到他怀里,还顺势用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蒋伯宇慌得忙向后趔趄了一步,转头低声说:“快走吧。”王丹阳不知道,这是蒋伯宇第一次牵女生的手,也是第一次被女生拥抱——虽然只是个巧合,但蒋伯宇的心在冲顶的路上都打得像威风锣鼓的鼓点一样了!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站在伏虎山的山顶,的确可以令人浑然忘我。俯瞰山下市区的楼群、街道,让人宛若身处红尘之上,暂时的尘虑烦劳都被清冽的山风涤荡得一干二净。

  听着远处传来阵阵松涛,蒋伯宇的心绪也起伏不定。他突然觉得多少人在如蝼蚁般生活,为名为利奔波,却不知回观自我,终其一生也无法站到心灵的山顶上俯瞰红尘,实在可悲可叹呵!

  段有智在一旁仰天长啸:“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壮哉壮哉!”申伟瞪了他一眼说:“又他妈骚兴大发了,你这种才子要去读中文系岂不身边美女如云。到医科大只有光棍儿的命,亏死了!”然后他猛拍一把蒋伯宇的肩膀说:“想什么呐老蒋?!”蒋伯宇回过神来,笑笑说:“想我们自己的渺小和大自然的伟大呗!好想做一只鸟永远留在这里。”申伟歪嘴坏笑着问:“说说看,是愿做比翼鸟,还是原意做寒号鸟?”蒋伯宇脸一红说:“去你的吧,我倒想做一只荆棘鸟。”

  “荆棘鸟?不会是灰喜鹊一类的吧?我怎么没听说过?”申伟纳闷地问。话音落,段有智第一个爆笑起来。指着申伟说:“我饿了!不学无术啊!难怪只能学医呢!要让你到中文系去,恐怕只有打光棍的命了。”

  “荆棘鸟是一篇外国小说里杜撰的鸟。”王丹阳也笑着给申伟补课。“说是这世上有一种鸟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根最长最锋利的的荆棘。一旦找到,它就会用那根荆棘扎透自己的胸膛,然后放声歌唱,直到血尽而亡。”

  “奶奶的原来是编的啊,那些写小说的真他妈能想。还挺诗意的。老蒋不做老鹰大雕,做这种不吉利的鸟干嘛?”申伟边说边不好意思地挠后脑勺。他没注意到,蒋伯宇在淡淡笑着时,瘦削的脸庞亦浮上了一层转瞬即逝的忧伤。

  在山顶上吵吵闹闹了近一个钟头后,一行四人开始向后山腰的云谷寺进发。后山的路要窄得多,再加上是下坡路——走在最后的王丹阳不时要前面的蒋伯宇拉她一把或是扶她一下。申伟和段有智像看西洋景一样不时回头嘿嘿笑几声,搞得蒋伯宇甚是尴尬。

  走了一段路后,申伟不知伏在段有智耳朵边嘀咕了些什么,朝蒋伯宇和王丹阳摆摆手说:“寺庙我们没兴趣,我们在植物园门口等你们啦,拜拜——”蒋伯宇还没回过神儿,那两人加快速度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要命的是王丹阳明知爬山,却还穿了一双挺新的小皮鞋,想走快也甭想快了。蒋伯宇只能陪着她走走歇歇,七拐八转,只到看见一片农田的前面有寺俨然——蒋伯宇才松下一口气,心想总算挨到目的地了。

  王丹阳大一的时候已经来过这里,边走边兴奋地说:“看!那就是了。这寺庙最早据说是唐朝建的,文革时毁掉了,现在里面的大多数建筑都是八十年代后重修的。寺里还有和尚呢。”蒋伯宇很有兴趣地问:“哦?是吗?”

  蒋伯宇就这么边听王丹阳讲解,边低头跨进了云谷寺的山门。

  听母亲说过要逢庙烧香,遇寺嗑头,来这儿的前一天,蒋伯宇便也想买一把香。可是转了学校附近好几个超市,也只找到了一种玫瑰卫生香——没办法,只能将就一下了!

  进了山门,迎面是笑呵呵的弥勒佛。两边楹联书有“开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转到背后,是弥勒的护法神韦驮。大殿东西两侧还有彩塑的近五米高的四大金钢。只是年代久远,金钢身上的色彩已不那么鲜艳,漆片也多有脱落。看着面目狰狞的金钢,王丹阳深吸一口气说:“我可不喜欢来这种地方啊,好害怕。舍命陪君子吧。”蒋伯宇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进了山门后他的眼睛就没闲过,左看看右望望,神情甚是兴奋!

  大殿里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他们学着别人烧完三柱香,按佛教礼仪磕了三个头,又继续往里走。在大雄宝殿前的院落里,王丹阳直奔一个抽签的摊位而去。

  “快来呀,伯宇,这个挺灵的!”看她兴奋莫名的样,蒋伯宇说:“这也能准?我不信。”

  负责抽签的是一个中年的和尚,他穿着寺庙里统一的棉袍,戴着平顶的棕黄色僧帽,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施主,心诚则灵。”王丹阳已经掏了十块钱出来说:“抽一支吧,我上次抽了支上上签!呵呵,结果期末考试还拿了乙等奖学金,我那签子最后一句话我还记得呢,叫什么人财两旺遇春风。”

  蒋伯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慢吞吞地说:“试试吧,算是好玩儿。”中年和尚拿起签桶说:“施主想求什么想测什么,尽管在心里诚心默念吧。”蒋伯宇接过签桶,低着闭眼想了一会儿,然后哗哗地摇动签桶——一支有着竹筷长,乌黑发亮的签子掉了出来。

  中年和尚捡起签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朗声诵念起上面的话:“红尘深处牧犬马,阳关古道水中花;泪痕三更犹未尽,心存千结浪天涯。”

  王丹阳急不可待地问:“是上上签吗?”又转头问蒋伯宇:“你刚才在心里求的是什么啊?”蒋伯宇却不吱声。

  中年和尚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所摇出的是这签筒中唯一不分上中下签的签子。我解不了。”王丹阳拿起竹签前看后看说:“啊?解不了还让我们掏钱?”

  中年和尚把刚才那十块钱推到王丹阳面前。“阿弥陀佛!虽然我不能解,但本寺方丈有话,若有人求得此签,不再收一分钱,并由他亲自接见好替施主解签。”

  蒋伯宇兴奋地开口问:“我可以见方丈了?”中年和尚含笑答道:“是,请二位施主从大雄宝殿偏门向里走,西侧院子上书‘方丈室’的即是。你们就说找慧明法师。”

  方丈室外。王丹阳低声嘀咕着:“一支竹签还搞得这么神秘。不过那首诗挺有意境的。”蒋伯宇叩响了门环,一个看上去年纪十五六的小和尚开了门,带着警惕性的眼神问:“你们有事吗?”蒋伯宇从他妈妈那里也学了些佛教中的礼数,忙双手合十道:“哦,师傅,我们想求见慧明法师。”小和尚已经看到了王丹阳手中的竹签,点点头说:“知道了,你们跟我来吧。”

  进了院子,转过一道回廊,经过一个垂花门,他们就到了方丈室的正厅。厅中央供着一尊达摩祖师踏叶而行的塑像。前面的供桌上摆放着香炉、鲜花和水果。香炉内轻烟袅袅,屋里充满了浓浓的檀香味道。在东侧靠墙的红木椅上,端坐着一位低眉闭目,手持绿檀木念珠,身着对襟土黄色僧衣的老和尚——那该就是慧明法师了。

  小和尚凑上前,低头恭敬地叫了一声:“方丈,他们来了。”王丹阳望着蒋伯宇轻声说:“啊?知道我们要来?”

  慧明法师睁开眼睛。看看二人,点点头朗声道:“请求签的施主坐,上茶。陪同的施主请到室外等候吧!”

  小和尚一伸手,就算要送客了。这种气氛由不得王丹阳争辩什么,她只得把签子交给蒋伯宇,边走边回头说:“我在外面等你。”

  “施主是哪年生人?祖籍何方?”慧明法师声音虽不大,但听得出内力深厚,吐字清晰而饱满。

  落座于慧明法师旁侧的蒋伯宇忙回答:“回方丈,我是七九年生人,农历四月十九早十点。老家是湘西的。”

  “哦——那就对了。”慧明法师低声说。

  “如果我没猜错,施主刚刚经历过一场劫难吧?必和口角争斗有关,对方应该已受血光之灾。”慧明法师说话时根本就没有看他。

  蒋伯宇心一沉,惊讶得微张开了嘴。只能点头称是。

  “施主今日前来摇签,请问所求何事?”

  “我……我当时是想问问……感情上的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42

  慧明法师拿起身边的签子,又把那四句诗重复了一遍。叹气道:“即已知道你所问之事,我便好为你解签。你也是老僧平生中所遇第二个摇出此签的人。九九八十一支签,此签却在八十一支之外。不易不易。”

  蒋伯宇越听越紧张。越听越糊涂。

  “施主好生年青!只恨红尘苦海,难以让人看破。我解此签,首先可以断定施主身边尚有二位让你烦恼的女子。一位的名字中有‘红’字,一位含有‘阳’字。这也是此签头两句的头两字所指。故云红尘深处牧犬马,阳关古道水中花啊!”说到这里,慧明法师才意味深长地看了蒋伯宇一眼。

  蒋伯宇喃喃地重复着竹签上的头两句。呆呆地说:“不会是巧合吧?!”

  慧明法师拔动念珠,微微仰头笑道:“佛家讲世间万物,都由因缘和合而成。即是巧合,但也是必然。你们的哲学课本里恐怕也要讲这样的辨证法吧?”

  蒋伯宇点点头。算是尝到这老和尚的厉害了。

  “红尘深处牧犬马,牧犬马者,多劳也。可知这位女子奔波劳碌超过常人,但能牧者,又属聪明能干之人。所谓古圣人以万物为刍狗,此亦为牧也。阳关古道水中花,水中花者,不实也。可知这另一位女子生性浮燥,表里不一,心机偏重。”慧明法师叹了口气说:“可惜,今世的错过,必是前生的怨憎之苦。她们与你的相遇是业力使然啊。”

  蒋伯宇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慧明法师。“错过?错过谁?还请方丈明示。”

  “这人是谁你心中已然知道。何必多问?”慧明法师半闭着眼,在座上岿然不动。“后两句依我看来,该是讲的定数了。泪痕三更,恐怕至少有三年时间你将愁闷不断;而心存千结更是……”慧明法师说到此处突然打住了。

  “方丈您……”蒋伯宇焦灼地望着慧明法师。

  “年青人,我今天无他事,只为等你前来。我若再说下去,恐你心中承受不了。阿弥陀佛!佛家慈悲为怀,但对此签中所含之定数,连老僧也无能为力啊!刚才心中悲悯,实在难以言尽。”

  “我没事儿,您说吧。我能承受。”蒋伯宇急了。

  “施主,你可曾有过出家之意?”慧明法师缓缓拔弄着念珠问。

  “啊?从,从没有。”蒋伯宇有些困惑,不知法师问这个是何意。

  “刚才我从施主的贵庚上推断出,施主祖上必是积德行善之家。你父母必定有人是向佛的吧?”

  蒋伯宇拼命点点头说:“是,我妈妈念佛吃素。”

  “那就好,这也是我今天还能见到你的原因。只是你无意出家,可惜!此签我也不能为你全解。天运如此,你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吧。而且,我今天所讲你不可宣扬给任何人。还有,我要送施主一句话。”

  “请方丈明示。”

  慧明法师点点头,望了他一眼然后朗声念道:“当知轮回,爱为根本。由有诸欲,助发爱性。是故能令,生死相续。”

  蒋伯宇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听不大明白。请问方丈,这是经文里面的话吗?”

  慧明法师缓缓点了点头。“这是佛家大乘经典《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中所说。我告诉你其中之言,就是要你铭记,一切众生,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而生死相续,生死相续啊……”

  屋外的阳光从木格窗飘进室内,若有若无的梵呗声和钟楼上的风铃声从远处传来。蒋伯宇默默地自语:“生死相续,生死相续,好难懂啊。”

  慧明法师再次闭上了眼睛。“是啊,死亡只是四大分解,肉体腐烂,而轮回不停!死亡,也许只是另一种开始吧。阿弥陀佛!”沉寂片刻后他朗声道:“送客——”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小和尚做了个请的手势。蒋伯宇站起身来急促地问:“我,我还能见到您吗?方丈。”

  慧明法师起身匆匆向室内走去,头也不回地说:“因缘到,自会相见。施主保重。阿弥陀佛!”

  看见蒋伯宇从方丈室出来,王丹阳迎上来跺着脚说:“冻死我了冻死我了,那老和尚说什么了?是上上签吗?”

  蒋伯宇只有嘴角的涩涩苦笑。“什么也没说!他不肯告诉我,因为我不能出家。”有了慧明法师的叮嘱,他只能撒了个谎。

  王丹阳突然冒出一句:“你要出家啊,我就跟着你做尼姑。”话说完她也觉得不对劲,满脸绯红地不敢看蒋伯宇。

  蒋伯宇尴尬地说:“我们快去植物园吧,都十一点多了,我的肚子都饿死了。”

  一路上蒋伯宇沉闷了很多。还好王丹阳也没追问什么,也许对她来说,能和蒋伯宇单独在一起呆着,即使不说话,也是一种幸福吧。

  到了植物园门口,申伟和段有智冲着蒋伯宇他们一阵暖昧的傻笑。申伟还调侃着问:“许什么千年之愿了啊?搞了这么长时间。”段有智也附和着说:“看,老蒋就是重色轻友,都快把我们饿成索马里难民了。”气得蒋伯宇直想给他们两记老拳。

  因为植物园内不许生火野炊,他们只能在园外重找地方了。还好带来的都是些半成品,什么鱼香肉丝,辣子鸡丁,再加上听装的雪花啤酒和百事可乐。等餐布铺开,盘子摆上,四个人都觉得这是到学校后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主要原因是已经饿坏了!连王丹阳也是一通狼吞虎咽。

  下午他们在植物园里草草地走了一圈儿。冬天这里要萧条得多——几个人都觉得那些花花草草没多大意思。看看时间不早,就准备下山了。申伟和段有智还是使出那招先溜为妙的计策,把蒋伯宇和王丹阳远远扔到身后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上山容易下山难。走到离山脚公共汽车站还有三分之一的路时,王丹阳的脚给崴了。蒋伯宇看她龇牙咧嘴地连叫痛,脚脖子也一下子肿得老大,只得蹲下身子说:“别走了,我来背你吧。”王丹阳嘴上客气着,却还是顺从地趴在蒋伯宇的背上。蒋伯宇想:“这样子下山,一会儿还不知申伟和那狗头军师的嘴里会吐出什么成色的象牙来呢?”

  “伯宇,虽然我们差不多大,但你好像我哥哥啊。小时候只有我哥才这样背我。”

  “你,你还有哥?”蒋伯宇嗡声嗡气地说。他只感到王丹阳可是不轻,要坚持背下山的话——任务的确够艰巨!

  “是啊!他前年从北京邮电学院毕业后,就到上海贝尔工作了。是搞芯片开发的。伯宇,听说你在食堂打工?”

  “嗯!”蒋伯宇这会儿真不想和她说话耗费力气。而且,他从来没有和异性的身体这么地贴近过——这一切让他感到像是电影里才有的场面。不过他可不觉得这有多么浪漫——除了要小心脚下的路,还得应付着和王丹阳说话。

  他最近对王丹阳已经和气了不少。他觉得欠她的人情。

  “你没看见过何继红的男朋友吗?”王丹阳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蒋伯宇猛停下来,差点手一软就松开了。“你说什么?”他尽力让口气装得平淡点。

  “人家都有男朋友啦。不过她也很优秀,追她的男孩子多着呢。听说,这个是咱们医科大的在读硕士呢。哪像我啊,还没人要!”

  蒋伯宇的脑海里飞快地闪出曾在食堂里看见的一幕。那个穿着涤沦短大衣等候她的男人,还有何继红兴奋的笑脸——虽是冬天,背上的重负也让蒋伯宇的汗水从额头一直滑落到眼睛里——前方的视线一片模糊。

  一块儿纸巾带着淡雅的香气伸向他的额头,又伸向他的脸庞。

  “不,不用,谢谢!”蒋伯宇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上像有一千只蚂蚁在爬。

  不知什么时候,王丹阳的头靠在了他的头发上。两人都不再说话。

  等挪到了山脚的公共汽车站,申伟和段有智果不出其然地乐开了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拿蒋伯宇开涮。但除了王丹阳和他们笑骂之外,蒋伯宇站一边笑得十分牵强,连一句回应和反驳也没有。回去的车上,他累得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耳边只有慧明法师最后送他的那句话:“一切众生,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43

二十五、

  一直被延搁了半个多月的金秋艺术节女子足球赛又重新开赛了。蒋伯宇却是说什么也不愿再做王丹阳她们队的教练。一个合理的理由就是他必须每天下午四点半赶到学生食堂做清洁员,这让王丹阳她们不好再坚持什么——毕竟蒋伯宇还有一万多块钱的债务在身上。挣钱是他眼下的首要之选。

  即使上周日到伏虎山去玩,也是他提前给何继红打了招呼的——害怕万一不能在四点半之前赶回来。不过最后他还是在五点钟开饭前三分钟出现在了学生食堂的工作间。至于扭伤了脚的王丹阳——那天在学校门口下了公交车后,是被申伟直接背到女生宿舍去的——当晚开卧谈会时,申伟说背着女生穿行在校园真他妈的爽啊!就和英雄趟地雷阵的感觉一样!

  经过几天的适应,蒋伯宇对于食堂里的工作已经是轻车熟路。连何继红也说会踢足球的人干事儿就是麻利——永远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蒋伯宇一直暗暗膘着劲干——即是为了珍惜这份工作,也是为了让何继红知道,他蒋伯宇并不是什么奶油小生!

  目前在食堂里面做清洁员的共有十个学生。蒋伯宇是顶替一个刚被何继红开除的男生插班进来的。他们分成两组,每组五个人,分别负责中餐和晚餐。从上班以来,蒋伯宇和何继红就一直在一起负责晚餐时段。两人的工作区域也正好挨着。蒋伯宇每次都要装作无意地越过“边境线”,帮何继红收拾几排桌子,或是在拖地的时候顺便把她的地盘拖上几把。何继红也从不说谢谢,顶多只是点点头笑笑。

  98年时候的医科大学还只有这么一个学生食堂。总是未到就餐时间,各窗口就排起了长龙,更别提下午五点后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场景——整个儿就像一大型菜市场。蒋伯宇和他的伙伴们穿梭于各个餐台,把吃完的餐盘收集起来,桌子擦净,再转移到下一张餐台。等六点钟后就餐的人渐渐少了,再开始清扫地面——一般都要一直忙到六点半,经过当班的组长检查合格,他们的工作才算OVER!

  何继红是食堂里勤工助学的学生头儿!招兵买马和发放工资都由她管着,还身兼蒋伯宇所在的这一个组的组长——蒋伯宇背后就听见她手下那些同学管她叫“何大班”!

  虽然是纯体力活儿,但蒋伯宇觉得在这儿干比当那个女足教练自在。做教练时想的管的东西会太多,而在这里他的大脑完全可以一片空白——干好手中的活儿,对周围的热闹视而不见!全部收拾妥贴了,他们就可以到后面的工作间自己盛饭菜吃——免费而且管饱!就因为这点待遇连申伟都对蒋伯宇的差事羡慕不已,说一小时才合一美元虽然少了点,但能吃得肚儿圆也值啊。事实上这里的勤工助学岗位也的确属于“肥差”——何继红多多少少是给蒋伯宇开了后门的。

  何继红对蒋伯宇的态度似乎永远都不咸不淡——现在连段有智对如何突破她的“最后一公里”也束手无策。工作中她对蒋伯宇的要求一样严格,从不和他私下聊天。即使一起免费晚餐的时候——何继红也总是抱着一本英文小说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吃。他们那一组三女两男,除了蒋伯宇之外还有一个叫昌若平的98级口腔学系男生——名字像女孩儿,内向的广西壮族小伙子。虽然吃饭时蒋伯宇往往和他坐一起,但工作一星期了,俩人说的话加在一起超不过二十句!

  仅仅依靠在食堂里做钟点工,还掉这笔一万多的巨款简直是遥遥无期。蒋伯宇也到校图书馆去报名做图书整理员的工作。无奈僧多粥少,排在他前面的报名者都有三十几位了。等轮到他,恐怕得一年以后——那天下午蒋伯宇垂头丧气地从图书馆大门出来时,迎头碰见何继红和上次他见的穿短涤沦大衣的男生一起往图书馆里走。他忙闪到大门旁的石柱子后——一直目送着他们有说有笑的进了一楼的自习室。那一刻蒋伯宇的心里翻江倒海地不是滋味。自卑感、失落感和着无尽的沮丧一起袭上心头。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蒋伯宇把餐盘拿到何继红坐的桌子上,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来。

  何继红从正在看的英文小说《简爱》上抬起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有事啊?”

  蒋伯宇嗫嚅着嘴唇。“昨天,那,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吗?我只想问问这个。”

  何继红抿嘴笑笑,用勺子敲敲蒋伯宇的盘子说:“是!是朋友!你不也一样吗?”

  蒋伯宇嘟囔着说那不一样。

  “他是我们一个组的师兄——上个月我在生物化学教研室报名参加了一个学生科研项目,他是课题的负责人,在读的生化专业硕士。”何继红笑笑。“别多想了。专心你的学习和工作吧。”

  “他叫什么?”蒋伯宇低着头,脸也紧绷着。

  “雷鸣!你调查户口啊?蒋师弟。”何继红又低头看她的小说去了。

  “我走了。”蒋伯宇拿着餐盘站起来。低头轻声说:“谢谢你。”

  那天蒋伯宇吃完饭直接回了宿舍。申伟一见他就大呼小叫起来:“赢了,老蒋,赢了!”然后搂着蒋伯宇的肩膀又是拍又是晃。

  “谁,谁赢了?”

  “王丹阳她们从B组出线了啊。下一场就是争夺决赛权啦,反正她们就三个组。靠,再次也能搞个第三名。有五百块钱的奖金呐。要第一名就是一千块呀。”申伟说得眉飞色舞。“我给王丹阳说了,得给你提百分之二十的辛苦费啊。你不知道,刚才她们把97高护灭得有多绝呀。那奥尼尔奋不顾身……”

  “老大,我的计算机考试都快要被灭了,借你的上机证用一下吧。我的丢了。”蒋伯宇面无表情打断了申伟的话。

  蒋伯宇挟着《计算机基础教程》,拿着申伟皱巴巴的上机证,哐上门就转身出去了。

  “奶奶的,又是个阴天啊,谁给你刮起妖风了?”申伟在关上的宿舍门后独自唠叨。

  蒋伯宇直接来到位于校图书馆六楼的计算机房。没想到在登记处就被拦住了。“对不起,人满了。”那个留齐耳刘海的女老师说。

  蒋伯宇朝里探探头,果然不假。计算机房里面不但座无虚席,外面还站了十几号人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43

  他真是有点心急如焚了。停课那段时间他也没看什么书,这计算机课程前半部分的概论和办公软件他都掌握了,但后面三大章的V B程序设计部分他九窍只通了两窍——没有计算机实际操作,看书根本是白瞎。眼看着还有三天就要考试了——这可是本学期第一门要结业的必修课程,有三个学分呢。

  无奈之下,他只能心事重重地从楼上下来。

  “嘿,蒋师弟,你怎么也来了?”

  低头二楼拐角处的蒋伯宇不用抬眼,就知道是何继红。这次何继红是一个人,看样子是刚从二楼的杂志阅览室出来。

  “嗯,大后天要考试。我到计算机房去了。”

  “这么早就下来?是不是没机位?”

  蒋伯宇点点头。“是,没办法就只能看看书了,后面的VB不上机操作怎么也搞不懂。”

  何继红抿嘴一笑说:“你看我这是什么?”

  蒋伯宇看着她拍了拍斜挎的包。“是什么?”蒋伯宇奇怪地问。

  “笔记本电脑啊!你不是要考试了吗,我借给你用两天就是。里面有现成的VB程序,你可以好好练习。”

  “不不不,太,太贵重了。我怕给你搞坏了。”蒋伯宇吓了一大跳——这不是客气!对于如此高级的物件,他的确不敢轻举妄动。

  何继红麻利地取下包,微笑着双手递给蒋伯宇说:“拿去吧。只要你不大卸八块儿,电脑是用不坏的。还,睡觉前你最好把它锁到柜子里!?/p>

  望着递到他眼皮底下的电脑,蒋伯宇又犹豫了片刻才把它双手接过来。“我,我谢谢你。电脑里面的东西我不会乱动的!”蒋伯宇结结巴巴地说。

  何继红摇摇头,还是微笑着说:“我可是光明磊落,电脑里面没什么秘密哦。能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不过,你不要往其他地方想。我们一直是朋友,希望等你大学毕业的时候也一直是朋友。”

  蒋伯宇点点头。“用完了我还你。放心吧,我心里明白。”

  抱着这台IBM笔记本电脑回到宿舍,蒋伯宇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上。申伟和段有智都出去了,正好无人打扰。

  插上电源,启动开关。进入WINDOWS98的界面,蒋伯宇却不知道VB程序放在哪个文件夹里——“唉,走时也忘问了,该死!”蒋伯宇暗暗发着牢骚。这时候何继红也不在宿舍,打电话根本没用。只能采取笨办法——一个一个地找吧。

  蒋伯宇打开电脑最上方的“我的文档”,里面竟然真有一个名为“程序”的文件夹,蒋伯宇还暗喜了一下得来全不费功夫——麻利地双击了图标。等着打开一看,除了一个名为“夏显龙”的WORD文件外什么都没有。

  夏显龙?夏副市长?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回想起了辅导员老师曾经问过他的那些话。

  “难道何继红和夏市长间……?”蒋伯宇下意识地把鼠标移向文件标题。

  双击,打开。蒋伯宇看到了如下的话。

  “舅舅:

  您好!因为您工作太忙,我也不便打扰,所以只能给你发一封电子邮件了。这次又要给您添麻烦,但我真的需要您的帮助。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有一个学生……”

  蒋伯宇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封信。信间流露出的恳切心情和对他的极高评价,都不敢让他相信这是何继红所写。可是信末的落款“外甥女:何继红”字样,又让他不得不相信,这次出面找夏市长的,正是何继红!

  一瞬间,蒋伯宇的双眼模糊了……他伏在键盘上的双手在轻轻颤抖。这个名字里含有“红”字的女孩——也许是前世甚至多劫以来的的缘份注定要与她相识——可是命运又如此捉弄人,相知却不能相爱,相望却不能相守——他想起了慧明法师的话:“今世的错过,即是前生的怨憎之苦。”一股莫名的惆怅与说不出的酸楚顿时涌上了蒋伯宇的心头。

  他重新打开了WORD文档,在新文件里用不太熟练的五笔输入法开始打字。

  不知道该把你叫什么。也许,应该叫一声姐姐吧!

  在电脑里,很冒昧地看到了我不该看的东西。但如果直的没有看到,我也许将来会后悔一辈子。或许,还等不到我后悔的那一天吧……谢谢你,姐。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你是个好人,一直在背后支持、关心着我。真的感觉你就是我身边的女菩萨。我是个嘴笨的人,不太会说什么感激的话,但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

  我从没后悔能遇见你!无论过去、现在或是将来。我都不后悔!但我知道,我只能是一个朋友,一个小弟,是吗?如果人真的有下一辈子,可不可以不要再把你叫姐,而是叫你一声继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个小时后,蒋伯宇把这个文件保存起来。文件名——蒋伯宇键入了“何继红收”。保存位置——蒋伯宇选择了“桌面”。

  把这封特殊的信写好后,蒋伯宇的心空落落地……

  为了校对错字,他又把信读了一遍,突然发现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把何继红形容成女菩萨——这个比喻太古怪了!自从见过慧明法师回来,他消沉了很多。那四句诗已经被他抄在了日记本上,始终萦绕心头的倒是那未解释的后两句——特别是“心存千结”——他记得,慧明法师正是在那个地方把话中断的。

  蒋伯宇越读心里越不是滋味。也许何继红压根儿就不想让自己知道她和夏副市长的关系吧即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自作多情地去回这封信呢……这样想着,蒋伯宇又犹豫不决地把鼠标指针移向了那封信。

  最终他选择了“关闭文件”,然后直接把它拖到了桌面上的“回收站”,在菜单里按下了“清空回收站”。

  窗外已是深冬。靛蓝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蒋伯宇仰望夜空下的点点星辰,只觉得那四句饱含玄机的诗更像是对人生真谛的写照——红尘滚滚、水中繁花、三更泪痕、浪迹天涯——每一个意象都在引发着他无限的感慨和心中悠远的凄凉!他闭上眼,却有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慢慢地,慢慢地渗出,滑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44

二十六、

  计算机考试后一结束,蒋伯宇便马上把笔记本电脑还给了何继红。借用的那两天,他是千呵万护,连申伟与段有智也不让多碰——只差没有抱着它睡觉了——倒不是别的原因,他只是怕万一有个闪失弄丢了或是弄坏了——那可又是个一万多块。

  还电脑的时候,蒋伯宇没再多问何继红是否找过夏市长——该说的他都已经在那封信里面写着,相信何继红打开电脑就能看到。

  但蒋伯宇是个不太会在心里装事儿的人,有什么情绪都在脸上一清二楚地写着。在学生食堂工作间,何继红接过电脑就笑道:“怎么那样看着我啊?眼神怪怪的。难怪她们说你的眼睛会说话。”

  蒋伯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哦,没什么,挺感谢你的,要没你帮忙,我真的完了。”蒋伯宇不知道何继红能否听出他的这句双关语。

  “应该的。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好朋友。你考得怎么样,能过吗?”

  “还行吧。反正卷子填满了。我,我先换衣服去了。”蒋伯宇抿着嘴唇,低头冲出了工作间。因为眼泪已经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了——“朋友,为什么只能是朋友?为什么她可以如此信任自己帮助自己却不能再靠近一点点?”——蒋伯宇的心潮汹涌起伏。

  考完计算机后的第二天,蒋伯宇独自一人来到了伏虎山。那天是星期六。

  他说不出为什么要来。是他的心太乱?是他的伤太重?——说不清,理还乱。

  心里一团乱麻的蒋伯宇无法对着豁达的申伟与斯文的段有智来倾诉他的情感。他只有一个冲动——到自然中去吧!到大山里去吧!让山风吹醒自己昏愦的心灵,让山鹰带走自己无望的思念!

  当他登上山顶的时候,太阳刚刚出来。这是蒋伯宇平生第一次在高山上看到日出。远处的云彩从浅红,到绯红,再到赤红;太阳从一点光晕,到一个绣球,再到一团火焰——蒋伯宇被大自然的波澜壮阔深深地震憾了!灿烂的朝霞铺满万里长空,又给脚下城市的轮廓线勾勒出一道漂亮的金边。万物造化之美的冲击减轻了他心中的疼痛,但也让他开始思索:“是什么在让生命流转?是什么在支配着这生生不息的爱与恨?”

  他越想越无法得到答案。他如一头困兽——在太阳完全跃出的那一刻,拼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啊——”的一声呐喊。

  除了回音,没有谁能听到。

  “何继红——我爱你——何继红——我爱你——”他近乎歇斯底里地狂喊起来。回音一声声撞击着山岩,撞击着他的耳膜,惊起一群群山鸟。

  此刻的他已经泪流满面。此刻的他委屈的像个小孩。

  看完了日出,蒋伯宇在山顶上逗留了很久。等听到山后云谷寺的晨钟,他才拖着疲惫的步伐慢慢往山下走去。

  云谷寺是蒋伯宇此行的真正目的地——去看日出,只是因为寺里凌晨四点多钟就要开始上早课,一直持续到七点僧人们的诵经才结束——在这个时间段里,寺庙是不对游客开放的。但也没有哪个游人会一大早神经兮兮地往这里跑。

  蒋伯宇进山门后发现有不少僧人用着质询的目光瞥视他。他还不知道自己眼泡红肿,神色萎顿——那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人不能不起疑心!

  叩响方丈室的门环,开门的小和尚挺和气地告诉他慧明法师正在禅堂里讲法授课。

  禅堂在云谷寺罗汉堂的西侧,对面即是僧人们用餐的斋堂。

  此刻的禅堂里万簌俱寂。一百多个僧人双腿盘成跌跏坐整齐地坐在地垫上。

  蒋伯宇没准备进禅堂——那地方令他敬畏,而他只是一凡夫俗子!但当他站在正对门口的台阶下时,居于禅堂内高座上的慧明法师却朗声说:“门外的人,进来吧。”

  大大小小的僧人扭头把目光刷地投向了蒋伯宇。蒋伯宇慌忙跨过门槛,站到了禅堂最后面的廊柱旁。

  “能听闻佛法,说明施主也是多劫以来种下善根之人。今日老衲开讲《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你不妨在此听讲片刻。”

  蒋伯宇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拼命点了点头。找了一个空垫子,他也顺势盘腿坐了下来。

  慧明法师垂下眼帘。每一个字都从他的嘴里清晰而饱满地缓缓送出。蒋伯宇满脸都是景仰,刚才纷繁错乱的心绪也如水中之沙缓缓地沉淀下来。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突然慧明法师问道:“那个刚进来的年青人,可否说说,你对色即是空的理解?”

  蒋伯宇赶快站起来,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

  “因缘未到。”慧明法师轻轻吐出这四个字。然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慧明法师的课一讲就是三个小时。后面的时间里,他对蒋伯宇不管不顾。而蒋伯宇就那么一直在后排坐着,所讲的内容有多半是他无法听懂的,但他觉得,能听到慧明法师的声音也是种莫名的享受。

  讲课结束,慧明法师对身边的侍者轻轻耳语了几句。然后那侍者来到蒋伯宇面前说:“方丈说了,你请回吧。他不再接见你了!”

  “我……不,我有事……”蒋伯宇急了。

  “请施主保重。方丈今日不会客!”那侍者声音不大,坚决的口气里却有一种潜在的威慑力。

  蒋伯宇绝望地看着慧明法师在一众僧人的簇拥下很快地离开了禅堂。

  紧闭的方丈室门外,蒋伯宇无助地徘徊又徘徊。每隔十来分钟,他都要叩响门环一次——一直是无人应答。

  看看时间已近下午五点,蒋伯宇的双腿软得像手拉面。再加上中午没吃饭,已是饥肠辘辘。他咬咬牙发誓今天一定要见到慧明法师。昨晚他已经向何继红告了假,请昌若平帮他代一下工——而若这样白跑一趟岂不太亏啊!

  “心诚则灵,心诚则灵……”蒋伯宇边来回焦灼走动边在心里默念。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45

  正胡思乱想间,方丈室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从半扇门板后透出那个小和尚的脸,他把一碗米饭、一双筷子和一碟白菜豆腐放在门槛外说:“请施主用过餐后就回吧,天色已晚了。”

  蒋伯宇几乎是大叫起来:“见不着方丈我今天不走!”话音未落,门已经砰地关死。蒋伯宇沮丧地在门槛上坐下来,他也的确是饿了——闻着饭菜的香味也只好不管不顾地吃了再说。

  暮霭四合。白日里雄伟的古刹渐渐隐于浓密的阴影。一切变得阴森可怖起来。蒋伯宇早就听母亲讲过,寺庙是阴气比较重的地方,一般人居家最好不要住在寺庙附近。何况像云谷寺里还有骨灰堂——专用做骨灰的寄存,亦会在内举行超度亡灵的法事——平常人想想都要背心发凉了。

  几声老鸹的鸣叫划破了凄冷的夜空,蒋伯宇缩脖子跺脚觉得越来越冷,连手也全笼到了袖子里。

  根据佛教僧团的规定,出家人过午不食。当然蒋伯宇也看不到方丈室里有人出来吃饭。他就在往来僧人疑惑的眼光里等待,再等待……

  不知不觉已到晚上八点。蒋伯宇听到禅堂里传来僧人们做晚课时的诵经声,四处昏黄的灯光点点——这里的夜晚比市区要清静上几百倍,以至于有一刻蒋伯宇坐在门槛上都要睡着了。

  当那扇门再一次打开,已是晚上十点。“你真要等一夜啊。方丈说了,他不会见你!快走吧。”小和尚面无表情地说。

  蒋伯宇急了,干脆横下一条心。“方丈不见我,我,我就在这儿一直跪下去。”话音落,蒋伯宇真的卟嗵一声跪在了室外的青石板上。

  小和尚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砰地把门关上了。

  蒋伯宇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月光下,他的背影在身后拉成长长的一条。后来,连禅堂里的颂经声也听不到了,唯有的几点灯光开始陆陆续续无声地熄灭。

  “起来吧!”蒋伯宇恍惚中睁开眼。不知什么时候慧能法师站在了他的面前——蒋伯宇竟然跪在地上打起了盹儿。

  “年青人,你随我来。”慧能法师转身跨进了门槛。蒋伯宇站起来时偷偷地看了下表。时针刚指向十二点。

  他的双腿麻木得完全没有了感觉。歇了一会儿才抬脚跟上。

  “你这么虔心效仿‘程门立雪’,又不是为出家,找我究竟还有何事?”慧明法师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蒋伯宇。

  “我,我有心理上的问题。”蒋伯宇低声说。

  “哦?如来讲,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何问题之有呢?”慧明法师似在自言自语。“多是世上之人自寻烦恼,自断菩提种性啊。”

  蒋伯宇没吭气儿,方丈的每句话在他听来——比教哲学的那个老头儿有水平,但也难懂多了。

  他随着方丈走进正厅,又在上次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不远处站立的小和尚似乎还冲他笑了笑——蒋伯宇猜那也许是嘲笑他的愚痴吧。

  “记得二祖神光向达摩祖师求法,神光说我一直不能安心。达摩祖师云,把心拿来,我给你安上。就此神光二祖大彻大悟。非心不能安,实在是你妄加分别,不能明心而见性呵。”慧明法师说完这段话,看蒋伯宇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摇摇头道:“本想点化,但天命如此,我也无能为力了!”

  蒋伯宇坐那儿心慌慌的。他想了想干脆直奔主题算了。“方丈,我只想,只想请你把后两句的解释告诉我。我不想痛苦下去,也不想,让别人再为我痛苦下去。”

  慧能法师沉默半晌。缓缓地说:“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抽得这签子的,我只见过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你。”

  蒋伯宇忙说是。“那么,另一个人是你所不认识的。但你可以听听她的故事。也许,会有所启发吧!”慧明法师向小和尚招招手,“去把那匣子拿来吧。”

  “我让你看一样东西!这尘世如梦,而梦中人还在追逐着梦中之梦,却不知自己仍然身在梦中啊。”慧明法师的脸庞隐隐现出一丝悲怆之色。

  小和尚抱着一个一尺来长的胡桃木色的匣子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慧明法师提提衣袖,双手轻轻揭开了箱盖。“你过来看看”

  蒋伯宇站起身转到慧明法师旁边。这一看把他的三魂都要吓飞两魂——木匣之内,黄色的绸缎之上竟放着一颗三分之二拳头大小的心脏!蒋伯宇虽然刚学过系统解剖学,心脏标本也是见过的——但那都是在玻璃瓶的防腐液中——标本早已浸泡成了灰不溜秋的熟猪肝色。哪里像这木匣子里的活灵活现!

  更没想到的是,慧明法师接着不动声色地用双手捧起了那颗心脏。

  “这就是另一位抽中此签的人所留下来的。”慧明法师平静地说。“不过,它是一枚心舍利。也是本寺的镇寺之宝!外人知道不多,即使知道——见过这舍利子的人,世界上不会超过二十个。”

  蒋伯宇定了定神,才发现它不是一颗新鲜的心脏。看上去相当的坚硬,比正常心脏也要小得多。但外观却栩栩如生,十分逼真——或者说它本来就是真的,只不过是固化干燥了而已。在慧明法师的手上,它宛若一颗鲜红的玛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方,方丈,什么叫舍利子啊?”蒋伯宇十分感兴趣地问。

  慧明法师重新把心舍利小心翼翼地放回木匣之中。“凡是高僧在圆寂火化后,他们的骨灰里一般都能发现高温下的结晶体。多则上百颗,少则十几颗。名之为舍利子。而心舍利——当年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所以弥足珍贵。它是佛法真实不虚的最好证明!”

  蒋伯宇都听呆了。“那,那它是哪位大师留下来的啊?”

  慧明法师重新回到座位上去。缓缓地说:“它是我的师妹,慧月法师留下的。当年,正是她在抽中此签后出家,修行四十余年,并在六十五岁圆寂前留下誓言,说‘我唯将此心留给世人’。火化时,这颗心是自动地从骨灰中滚出的。”

  蒋伯宇的心也咚咚跳得厉害。“方丈,难道说,抽中此签的人都必须要出家吗?”

  慧明法师拔动着手中的念珠摇了摇头。“那倒不一定!只是抽中此签的人,都必定会留下一颗心吧!”

  蒋伯宇听得头皮都要炸开了,但他对慧明法师所说又不敢不信。

  “不过,同样留下此心,却还是有区别的。此签不分上中下签,是因为此签另有名字。”慧明法师扭过头,凝望着蒋伯宇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心、煞!”

  “啊?!”蒋伯宇失控地叫出了声。

  “这‘心煞’也是那四句古体诗的名。抽中此签,即是大凶,但大凶亦又同于大吉。我师妹出家后修行有成,留下一颗心舍利,点化世人,可谓大吉。而大凶,则意味着此人必定不会正常地离开人世,只能是早夭、自杀,或冤死。且煞气凝聚于心——佛经中描述为‘妄有缘气,于中积聚。似有缘相,假名为心。’——令其死后不得正常轮回转世。反而坠入‘中阴身’,十分可怕。”

  蒋伯宇的背后升起一阵又一阵寒意。“可否请教方丈,什么叫中阴身?”他硬着头皮往下追问。

  “根据密宗典籍记载,‘中阴身’其实是由一种很稀薄的物质组合成的,被称为‘细五蕴’。我们正常人死亡后,在进入轮回之前,都会在中阴身有短暂的停留,最长不过七七四十九天,也即凡人所讲的七期,然后才进入六道中的任何一道。”

  “方丈,中阴身真的……很可怕吗?”蒋伯宇沙哑着嗓子问。

  慧明法师面露忧色。“岂止可怕,若长期坠入中阴身不得转世,在佛家经典里,它将会受到四种极大恐怖的威胁。而且他们的状况其实很糟糕,远远要比我们可以想象的要糟糕。中阴境界有很多种恐怖。比如巨大的声音,恐怖的幻觉,漂流的无定,对各种光线的敏感等等。这些恐怖会使他心意散乱。这种散乱、痛苦、恐惧、惶悚的体验,反过来更会加重煞气的凝聚,形成恶性循环!”说到这里,慧明法师双手合十,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蒋伯宇听得为之色变,不由偷偷地朝那个木匣子里又溜了两眼。

  慧明法师微皱着眉,半闭着眼继续往下讲。身边的小和尚大概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东西,正听得入神。“命带心煞之人往往又是根器极利慧根深厚之人。若是修行,必有大成就。只是因缘不同,自会选择不同道路。慧月她修行多年,圆寂后当不会转入中阴身——故能留下这神圣的心舍利。若是平常之人,在非正常死亡之后,煞气足可以令心脏多年不死不烂。其本人处于‘中阴身’状态,深受痛苦的煎熬,就如同——基督教中所述的炼狱!”

  “可是,我,我太爱她了!方丈,我不想出家!”蒋伯宇的十指叉进了头发,脸深埋在了手掌之中。“我和她,真的不可能吗?我指——你说的那个名字中带有‘红’字的姑娘?我们真的要错过吗?”

  “泪痕三更犹未尽,心存千结浪天涯。阿弥陀佛!”

  蒋伯宇慢慢抬起头,已是泪光盈盈。“明白了,我明白了。这是命中注定的吗?”

  “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年青人,这是佛祖释伽牟尼在圆寂前所说的话啊。更何况是因缘未到和合地步者。”

  院外月明星稀,如水的月光泼洒在那颗赤红的心舍利,还有蒋伯宇苍白的脸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46

二十七、

  蒋伯宇那天晚上是在寺庙里留宿的。慧明法师给他在客堂安排了一个小房间。环境清幽,他睡得倒也踏实。只是第二天四点多钟他被僧人们集合上早课的声音吵醒后就睡不着了,于是干脆爬起来到寺里面到处走走。

  深冬清晨的云谷寺,由于远离市区而能呼吸到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湿漉漉的雾气打在脸上甚是舒爽。山上的雾气重,蒋伯宇穿行于朦朦的晨雾中,感觉像在天宫中神游。蒋伯宇漫无目地地走着,穿过了大雄宝殿、观音阁、万佛楼,径直闯入了云谷寺的后院。后院是一片塔林——僧人们火化后的骨灰都葬于此处。里面密密的尽是或高或矮、大小不一的白色灵塔,它们在缭绕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突然,蒋伯宇看到前面三四十米处有一个人站在一尊灵塔前。他吓了一大跳。“这么早,会是谁啊?”蒋伯宇心里纳闷着。那人背对着蒋伯宇寂然不动,似乎在低头默思。几分钟后他转过身来,蒋伯宇差点要失声叫起来——竟是慧明法师!他一阵慌乱,忙隐藏在一尊灵塔后。还好慧明法师并未朝他走来,而是从旁边的小路出去了。

  在慧明法师转身的那一刻,蒋伯宇看到平常面色澹泊恬静的方丈——竟有几分凄楚写在脸上!

  看着慧明法师走远了,蒋伯宇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和他猜想的一模一样——那正是慧月法师的灵塔!灵塔前的石碑镌刻着慧月法师的生卒年月,只是年月均用佛历记载,蒋伯宇也推断不出慧月法师卒于何年。不过前后数字相减,正好是六十五。

  蒋伯宇肃然起敬。双手合十向着灵塔深深地拜了三拜。“这塔中之人,和自己一样抽中了心煞之签,可是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抛弃红尘之路。是什么让她下那么大的决心啊?!”蒋伯宇默默地在塔前沉思。

  从塔林出来,蒋伯宇回到客房里又呆了半个小时,平定了情绪后他准备到方丈室向慧明法师话别。

  “方丈,伯宇感激不尽您的指点。我,我该回去了。”站在慧明法师面前的蒋伯宇轻声地说。没有答应法师出家——让他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不好意思。

  “放不下,那你就担起来吧!”慧明法师长长地叹了口气。

  “担起来?”

  “是啊,坦然地活着,不是比矛盾痛苦更好吗?珍惜人生,爱你所爱,认真过好每一天,这也是佛家的真谛!佛在哪里?佛就在你的行止坐卧,一言一行里啊!”

  这番深入浅出的点化深深地打动了蒋伯宇。他默不作声,垂手而立。

  “你,今早去过塔林吧?”

  蒋伯宇吓了一跳,没想到慧明法师知道了这事。“你虽然在我背后,但我已经感觉到你了。还用藏么?”慧明法师目光犀利,但也非常慈详。

  “是的,方丈,我是无意中闯进去想看看的。”蒋伯宇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想,你也看到了慧月法师的灵塔,也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会在那里吧?”慧明法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蒋伯宇点了点头。

  “说来无妨——她虽是我师妹,也先于我脱离四大之苦。但在我们年青都未出家时,她却是我钟爱之人。在她抽中了这支‘心煞’后,便离我而去,剃度皈依了佛门。从此青灯古佛,终其一生。”慧明法师缓缓地说着,似乎陷入了悠远的回忆。“自从她走后,我也深陷于思念的痛苦不能自拔,也恨过她绝情无义。后得高僧指点,来到这云谷寺出家为僧。现在,她把这颗心舍利留给了世间,也留给了我。亦是要以此点化世间的痴男怨女,明白人生如梦幻泡影,爱恨如露如电,不可以假当真啊!”

  蒋伯宇目瞪口呆,神色为之动容。这大概是他所听过的最为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吧。

  “慧月在圆寂前留言,若在她走后,有人抽得此签,均要我来解签,并示之以心舍利。渡化众生。但她说恐怕无人再能留下第二颗心舍利!‘心煞’之厉害,非常人所能克服!”

  “方丈,我,我……我不想逃避!”蒋伯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竟这么脱口而出了。

  慧明法师点点头。“你,走吧……记着,今生今世不要再来找我。定数如此,否则会给你带来无穷的后患。缘聚亦有缘散,我们都尽心而为吧。”蒋伯宇听到,慧明法师把那个‘心’字咬得特别地重。

  蒋伯宇沉默片刻,双手合十向慧明法师深深鞠了一躬后,退出了方丈室的正厅。他刚转过回廊要出大门时,那小和尚叫住了他。“施主留步!方丈说还有一物要交给你!”

  蒋伯宇愣住了。只得再转身回去。

  “慧月在圆寂前,留下了一封手谕,要我交给抽得此签之人。你若遇到什么凶险,可将这封手谕交给你最深爱的人保存。也许,还能对以后煞气的化解有所帮助!要想看,你也可以打开看看吧!”

  从慧明法师手中接过一个长方形的信封,蒋伯宇颤抖着手打开了它。淡黄色的宣纸上面用毛笔小楷写着两句话——“草浸秋霜将入愁,人立舟静白沙鸥。”

  “方丈,就,就这两句话啊?这好像是古诗吧!”蒋伯宇本以为是什么护身符一类的东西呢。

  慧明法师缓缓地点了点头。“你不必多问,只管按我所说去做。”

  “方丈,我太过愚钝,不能进入佛门。但,但我真的不能再见到你了?”

  “施主,佛与众生本无分别,菩萨与众生本无分别。虽然你不能再见我,但你身边亦有人点化你,只看你的悟性与机缘了。佛在心间,菩萨只在眼前呵!”

  蒋伯宇微张着嘴发愣。“身边有人?方丈,那人会是谁呢?会在我身边吗?”

  慧明法师缓缓颔首。“不错!《金钢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好好悟悟吧!”

  见蒋伯宇似懂非懂,慧明法师叹了口气。“泪痕三更犹未尽。保重!施主!阿弥陀佛!”话语间,法师已双手合十起身向室内走去。

  临出云谷寺,蒋伯宇来到大雄宝殿后的观音阁。这里贡奉着中国最大最高的铜塑千手千眼观音。也是云谷寺有名的一处景点。

  空荡荡的殿内只有一个看护的僧人。蒋伯宇缓步迈入殿中。这观音阁通高三十五米,人需把头后仰到九十度才能看到最上方的藻井。塑像金碧辉煌,气势非凡。观音千手张开如莲花绽放,千眼熠熠如繁星点点,让人顿起景仰肃穆之心。

  蒋伯宇在供桌前跪下。低头在心中默念:“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若我有难,我愿把此心留给我最爱的人!只求让她知道!若我有难,我不想逃避,我愿承担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幸,只要她能幸福!若我有难,我……我不后悔!”蒋伯宇的喉头哽咽着,两行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滑落下来……”

  然后他慢慢弯腰下去叩头。

  清亮的磬声响起。是那个站一边默不作声的僧人敲响的——在佛家仪轨里,这代表佛菩萨已经听到了善男善女们许下的愿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3 00:49

二十八、

  为了尽快还上王丹阳借他的一万二千块钱,蒋伯宇疯了似的天天看报纸找工作。但校外能够让他去做兼职的工作实在少得可怜。去面试了几家可以业余做药品与医疗器械促销的——人家不但要求有工作经验,还要求出示英语四六级证书。而蒋伯宇除了医科大的学生证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之外,什么都没有!

  脑力劳动的工作找不到,蒋伯宇就降低标准——是体力活儿的也行!工资少点儿就少点儿吧!从云谷寺回来的第三天,他去了一家专门送鲜牛奶的物流公司面试——蒋伯宇身体不差,也会骑自行车——没费什么周折就面试上了。工作时间是早晨五点半到七点,把当天牛奶送到订奶户家门口就可以,一天二十五块钱。

  蒋伯宇算了算,学生食堂的活儿加上送牛奶的活儿——每个月他可以挣到一千多块,这样有一年的时间,他就可以把王丹阳的钱全给还了。

  蒋伯宇重新变得雄心勃勃起来。虽然上次去云谷寺抽签影响了他的情绪,但时间长了也就渐渐淡忘了。现在有多少事情摆在他身上啊——马上要面临的各种结业考试;校足球赛中他是队里的主力要参加训练;学生食堂里打工再加上送牛奶的活儿——他的生活突然变得充实而忙碌起来。段有智笑他是“神龙不见首尾”——每天早晨四点五十他就必须起床,然后骑上二十分钟自行车,赶在五点二十分前到物流公司签到,领奶,再沿着规划好的路线图和送奶订单一家一家地送到。能在七点半钟赶回学校已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大多数时候他都请申伟把他的课本直接带到教室。

  蒋伯宇在打工的这段日子不吃早餐或是在九点半下第二节课时去吃一点点。中午在教室里复习功课。然后下午上完课继续在食堂忙到六点半钟,七点再赶到自习教室或是图书馆。等他头顶着星星月亮回到宿舍,申伟他们已是鼾声四起了。

  这是有规律的大学生活,一切都看起来不错!虽然披星戴月地累了点,但经历了大风大浪的蒋伯宇更急于恢复到这种安全的、规律的和理性的状态。

  除了爱情——他已经急于把爱情这两个字从大脑里抹去了!

  他知道何继红有男朋友了。甚至从云谷寺回来后,他有更多的次数看到那个叫雷鸣的男孩在黄昏时分站在食堂门口等待何继红下班。那时他已经平静多了——有时他还会冲那个比他大很多的男孩礼节性地点头微笑。何继红给他了太多帮助,特别是找夏市长这件事——更让蒋伯宇感动和震惊!她是如此不动声色,之前没有任何人——包括校方会知道她是堂堂副市长的外甥女。但另一方面也让蒋伯宇慢慢明白了他和她之间的鸿沟有多深——中国人的话叫做门不当户不对!

  他不敢再嗜求什么。他已经学会在心里默默祝福何继红了——那个叫雷鸣的在读硕士挺不错!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看起来儒雅斯文。学历又高。家庭背景想必也不差。他和何继红走在一起是和谐的般配的——他能听到何继红有时在擦桌子的时候会小声地哼那首《Right Here Waiting》,那时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泽!

  蒋伯宇这样想通了,心反而安定下来了。慧明法师的话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至少他不想再强求一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只有一点蒋伯宇不能肯定——那就是他是否还是爱她。

  但即使是,蒋伯宇也要刻意地把它压抑到心底最深最隐秘的地方去——这样对大家都好!

  王丹阳她们的球队顺利地晋升到了决赛,那场比赛何继红也参加了——但最终还是实力不济败在了96级临床医学系女队门下。不过第二名的成绩已经不错了。开庆功宴的那天蒋伯宇答应了王丹阳一定参加后又悄悄开溜了——结果回宿舍后被喝得醉薰薰的申伟一通臭骂!

  申伟大着舌头说:“老……老蒋,你……你不是人!王丹阳对你那……那么好,你还躲别人!王丹阳喝……喝了好多好多酒,哭了……”

  听着申伟絮絮叨叨地骂,蒋伯宇嘴上虽没有吭气,心里却有所触动——也许以后应该对她好一点吧!依照慧明法师的话,他必然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像大多数人一样正常地离开。那么在剩下的时光里能让更多的人感到幸福是应该的——这里面包含王丹阳也未尝不可!再说,她也并不属于“恐龙”级的女生!

  的确,一个人做一件事总是要有个动机,要给自己个理由先。就像蒋伯宇对王丹阳态度的变化也是如此。自从庆功宴开溜后,蒋伯宇倒是对王丹阳不再那么冷落了。

  申伟有次就对王丹阳嚷嚷说:“师姐,我看那头犟牛的鼻子快要被你牵住了。估计是何姑娘有了男朋友,他也死心咯。”王丹阳朝他翻翻白眼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别人不要的垃圾股?他搞不到绩优股才来找我?哼!”申伟忙赔不是说:“绩优股还有被ST掉的,你是男生眼里绝对的潜力股。老蒋只要把你抓紧点——嘿嘿,准能升值套现。”气得王丹阳大骂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蒋伯宇终于在圣诞节来临之际,把和王丹阳的关系确定了下来——但蒋伯宇搞不懂他们那个叫不叫爱情!尽管他答应了做她的男朋友。

  校园里的学生们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放松心情或是享受浪漫的节日——从二月的情人节、四月的愚人节到五月的母亲节和十二月份的圣诞节——甚至还包括做南瓜灯吓唬人的万圣节。

  事实是王丹阳在平安夜那天把蒋伯宇又约到了二环路边上次吃水煮鱼的地方。但这回王丹阳要的是一瓶长城干红葡萄酒。

  经历了很多事,两人在饭桌上也有了更多的话说。一起回忆女足队里的每个人,一起感叹时光飞逝——转眼一个学期又接近了尾声!蒋伯宇这次比上次要主动多了,他给王丹阳敬酒,感谢她曾经给予过他的帮助!

  平安夜的节日氛围与红酒烛光陪衬出的浪漫让他们彼此都倍感幸福与温暖。

  只有一件事蒋伯宇只字不提——那就是何继红找到自己的舅舅帮忙给他说情——那只是他和何继红两个人的秘密。他相信何继红如此低调不事声张,是必定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

  但王丹阳的一万二千块钱也避免了他被送到监狱里的命运!

  所以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把心胸放宽,让别人因为你的存在而幸福——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善意。所以当王丹阳半含醉意,带着两抹脸上的红晕笑问他:“伯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好吗?”蒋伯宇也淡淡一笑说:“你的情意我都领了。我心里明白!真心地谢谢你上次的帮助!”

  王丹阳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尴尬。却又紧追不舍地说:“伯宇,我不要你还我的情领我的意什么的,我不要。我只要你今后能对我好。”王丹阳笑着,但又像在笑容里隐藏着什么。

  “我会的,放心吧。”蒋伯宇手握着高脚杯缓缓旋转。声音虽很低,但很清晰坚定。其实,他也看出了王丹阳表情上的变化和那并非发自内心的笑容。这让他心里有些不快,这个女孩子总是不如何继红坦荡,总有太多的心机。

  “我真的想有一个人可以相爱可以关心,想有一个像我哥那样的朋友。你,你愿意吗?”王丹阳的声音有些嗲嗲地,眼睛里散射出兴奋和期待的光。

  蒋伯宇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王丹阳把高脚杯递了过来。“干杯!为了我们美好的未来!”

  回去时,他们没有坐公共汽车,而是肩并肩地走在人行道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王丹阳用一个指头勾了勾蒋伯宇的手,蒋伯宇没有拒绝这个暗示,他翻过手心握着她的手。在一刹那间,他突然想起了慧明法师和他的师妹慧月,想起了慧月留下的那颗心舍利,也想着自己的一颗心究竟会留给谁呵,而依照签上所说——此时的牵手已经注定了某天的分手——但只要王丹阳高兴吧!他愿意顺从!

  有些事情总是巧合。他们刚手牵手地走到学校附近的公共汽车站,站在站台边上的蒋伯宇就看见了何继红——背着包的她正与雷鸣说说笑笑匆匆忙忙地往校门里面走。王丹阳似乎对这一幕很欣慰,转头对着蒋伯宇说:“看看,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幸福啊!”蒋伯宇不知道她是在说何继红,还是在说她自己,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其实何继红无意间也扭了一下头,但蒋伯宇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他已经和王丹阳在一起了!他是希望她看见的——不是看见他的幸福,而是看见他的绝望和绝望之后的平静。

  那天蒋伯宇一直把王丹阳送到了女生楼下。等王丹阳蹦蹦跳跳地上了楼,蒋伯宇边往回走边想:自己一生的爱情都在今夜给彻底埋葬掉了!他只希望,所有他曾经爱过的,和曾经爱过他的,都能过得比他幸福——至少,在他死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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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心尘》※★※--作者:小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