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怀疑死因》--作者:魏晓霞,魏晓昕
有人告诉我,如果在深夜零点连拔十三个零,电话就会打到地狱里……我知道那是一个玩笑,但是在每一个失眠的午夜,都忍不住想尝试一下。一天半夜,我鬼使神差趴在漆黑的被窝里连拔了十三个零,电话竟然真的接通了!我毛骨悚然地听到了里面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第一章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就无可救药地变得絮絮叨叨了。
那件事情,当然不是指往地狱打电话的事。
那个电话仅仅是整个故事的一个小插曲。
我絮絮叨叨是因为不得不努力发泄。隐藏在我内心深处和每个细胞中的一种东西,我把它叫做毒素的东西,就像雨季的霉斑,像中了魔法一样,正以看不见的速度飞快地蔓延,很快就要把我从灵到肉蚕食殆尽!
是的是的,如果我不及时地通过一切可能的途径、尽快地排泄掉这些毒素,后果可想而知。
我叫梅子,是个整天提心吊胆的单身女人,生活在一个杀机四伏的城市里。
想想吧,一个堕落的城市,日益繁荣,光怪陆离,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道德危机,金钱几乎代表一切。
我出生在这里,却不喜欢这里。
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或是旋涡,你会感受到那种强大的力量,拖着你,使你不由自主地直线往下坠去……
我总是无法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我觉得那对我不好。但我流浪了很多地方,累了,最后还是在这里停顿下来。
也许是命运把我带回来的?
我回来似乎是想寻找什么,或是完成什么。可我一直觉得这个城市和我冷眼相对。
就在这时,那个机会来了!一个让人浑身躁热却从心里打寒噤的机会。
事情也许起因于我那毫无特色的工作。
我在一家不入流的、苟延残喘的小杂志社里做着一份无足轻重和收入极低的工作,每天淹没在匆匆的人流中,没有任何人注意我。
业余时间我会替人写一些趣味低级的文章来补贴生活,现在有很多人干这个,就是把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加上一些杜撰的暴力、血腥、色情的内容,最好再配上一张模糊掉面部的照片,就变成了耸人听闻的“发生在某某省、某某市、某某人身上”的、“真实”的故事。
我还给一个专门写言情系列的三流作家当过枪手,写过两本香艳恶俗的小说。
我累了的时候就会非常沮丧,我知道自己写的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文字,我表达的东西跟自己毫无关系,我为不时疼痛的颈椎感到不值。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外国电影,其中一个情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个蓬头垢面的家庭主妇,在家里兼做接打色情电话的工作,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忙碌着,话筒就夹在脖子上,双手一边快速地做着家务,嘴里一边发出夸张的呻吟声,夹杂着一些污秽的言语刺激着对方,与此同时,她脸上却流露出生存压力下对生活的倦怠、厌烦和暴躁。
我觉得我就像她一样。
我怀疑,一些读者也许只能拿着我写的书用来手淫,对他们来说,那是惟一的用途。
我在做的就是假装高潮,没错。
起初的时候我还不想接受这份工作,但那个有着一把肮脏大胡子的男人不客气地对我说,你不过做个枪手,谁会知道你?丢人也丢不到你脸上。不要老想着搞纯文学,现在谁还看纯文学呢?文学的目的不是陶冶,而是解闷!要放下架子,你首先要喂饱自己的肚子,我听到你的肚子在咕咕叫。
那个脏胡子男人算是我仅有的朋友。
他留长长的指甲,长发,长胡子,乍看起来像街头画家,小报记者,流浪艺人,摄影师,服装设计,同时又像美发工,裁缝,同性恋,最后又什么都不像。
他没有正当的职业,好像什么都做,又什么都不做。
他穿莫名其妙的衣服,有时是丝绸的中装,有时是过时的西装,但永远都又脏又旧,而且缝制了过多的口袋。
他的着装概念里从来没有搭配这个词,从而使他的人从整体上看起来总是牵牵拌拌的,显得寒酸困窘。
这一切印象埋没了他的五官,我从来想不起他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能够勉强糊口,还全仰仗这个不伦不类的男人,是他介绍我干这个的。
我拿到第一笔微薄的稿酬时请他吃了一顿饭,他吃得非常高兴,大胡子上滴满了汤汁。
他人不坏,只是一个跟我一样在生活底层挣扎的可怜虫。
他只在第一次见面跟我握手时隐蔽又猥亵地抠了抠我的手心,以后就再没对我有过什么暧昧的表示,所以我虽然瞧不起他,但还一直跟他交往着。
前些日子我在办公室接到了脏胡子的电话,他告诉我说有一个非常有钱的单身女人想雇人写一本自传,给一万块钱报酬,问我干不干。
“她是什么名人吗?”我问。
“在‘她们’那个圈子里算是名人,全国人民可不知道她是谁。”脏胡子声音混浊,他肯定又在用他的长指甲在挖鼻孔。
“那谁会有兴趣看她的自传呢?”我疑惑。
“你管她!她要自费出版。”脏胡子好像正满不在乎地把挖出来的鼻垢弹了出去。
“那……好吧。”我犹犹豫豫地回答。
放下电话我点了一支烟,觉得有一种良家妇女要下海的悲壮感。
我没有选择,杂志社已经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我都快吃不饱饭了。
我们约了下午在一家酒吧见面,商谈具体事宜,我先到的,脏胡子领着那个女人姗姗来迟。
那是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
她的年龄大概有三十七八岁,烫成大波浪的长发披在肩上,一张甜腻雍容的脸,有着精心保养的、人工的美丽。 我想,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只是一身昂贵的衣饰使她的身材稍显雍肿,而且她的脸面带倦色,似乎是睡得太多的原故。
想必像她这种有钱人每天无需工作,自然是睡眠过度。
我发现她属于那种身体和眉眼都会说话的女人,就算端坐不动,似乎也能让人听到环佩叮当、衣裙曳地的声响。
她一落座,我就感觉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气息,那是香水、化妆品跟体味混合后的感觉,暖哄哄的香,传播着某种暧昧的信息。
我周身就被笼罩在那种属于卧室里的、昏昏欲睡的气氛之中。
说实话,这时候我可万万没想到,日后在她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会那么可怕……换个说法,我没想到由于这样一个女人,我身上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情。
脏胡子在电话里简单给我介绍过她的经历。
她出身非常贫寒,小小年纪就混迹在声色场所,成了一个放荡的交际花,很是红了一阵。
后来结识了一个有钱人,嫁给了他,自此金盆洗手,从了良,开始做一些正当生意,赚了不少钱。
再后来丈夫在一次意外中去世,又给她留下了一笔遗产,现在已是今非昔比,十足的富婆了。
“我这一生十分坎坷,吃了太多苦了!真能写成一本书!”
她像所有自我意识很强的女人一样,说话发声位置十分靠前,而且有一种不自觉的表演成份。她一边说着,低低的领口下半截肉感白晰的胸脯在呼吸间微微颤动,眼里也渐渐蓄满了泪水。
她的动情没有打动我,我只觉得那眼泪对她来说只是一种装饰品而已。
“那你都想写一些什么内容呢?”
我想总不能写她卖身的过程吧,这对读者有什么意义呢?有着不光彩过去的人,苦尽甘来以后还巴不得把过去一笔抹杀呢,怎么还能自暴其丑!
“就写我的奋斗史,我的经历,我受的常人不能受的苦和我所了解的这些男人!”富婆慷慨激昂地说。
现在的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的经历是痛苦且宝贵的,真是好笑。
其实,别人谁会有时间真正设身处地来关心你个人的感受呢?我不知道她做这样的事情有什么意义,也许是钱多得没处用了吧。
她口诉,我一边做着记录一边在心里冷笑着,笑她,也笑自己竟然要为了钱来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以满足这种有钱人需要的自我满足心理。
“你也是女人,我之所以要找个女人来帮我写自传,就是因为只有女人才能体会女人的感受!才能从女性的角度看问题!你谈过恋爱吗?受过男人的伤害吗?”富婆眼睁睁地盯着我问。
“唔……”我看着她认真期待的目光,一时语塞,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我鼻子上架着的那幅厚厚的近视眼镜增加了我的可信程度,富婆立刻决定雇用我了。
我们商量好,每个周末我去她家一天,一面近距离地观察她的生活,一面由她来给我讲述她的经历,然后我回家用一周的时间来整理完成这一段。
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简直被震惊了。
女富婆亲自坐着豪华汽车来接我,可见她对出书这件事情的重视程度。
开车的司机是一个年轻而且非常漂亮的小伙子。
我之所以用了一个女性化的词——“漂亮”而不是“英俊”来形容他,是有原因的。
他的皮肤又白又滋润,五官端正得无可挑剔,漆黑的眉毛下一双似睡未醒的大眼睛配着天然卷曲的头发,显出一种儿童般的柔软单纯和慵懒,能激起女人一种近乎母爱般的感情。
但我很快发现他身上有一种特质,那是由于出身低贱而形成的,自卑又自傲的矛盾和危机感,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幽怨,就像庶出的孩子,眼神里总透出隐约的防范和不甘。
小伙子好像不爱说话,只是沉默地开着车。
富婆一路给我指点着她名下的产业,这家服装店是她经营的,那家餐馆是她投资的,这家影楼是她转手的,最后我看到她戴满钻戒的左手不轻不重地按在了小伙子放在变速杆上的右手上。
我明白了,连他也是她的。
富婆家的房子大得像个篮球场,一眼望不到边。
房子里各种风格的家具大胆地堆砌在一起,让人目不暇接。
上天真不公平,有种人就是有钱也不懂得怎样生活,品味低劣,可懂得花钱的人却又穷困潦倒。
我像走进了一座华丽的宫殿或是一个藏品丰富的博物馆,东张西望,心里又妒又恨,半天说不出话来。
富婆对我惊讶的表情很满意。
她走到一架翠绿色的大三角钢琴前,伸出一个手指在上面“咚”地敲了一下,然后在余音缭绕中倚在钢琴上,摆了一个优美的姿势微笑地看着我。
我们的合作就这样开始了。
不过,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从此卷入了一个又一个怪圈。
第二章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如约来到了富婆家,准备开始我们的首次工作。想不到,这第一天就发生了一场意外事件。
天气寒冷阴森,整个城市灰蒙蒙的,弥漫着肮脏的烟尘。
我的心情立刻败坏下来,因为我患有家族遗传的一种怪病,似乎是对粉尘的过敏症,一到这种天气就会喘不过气来,觉得了无生趣。
我感觉自己的肺就像一张千疮百孔的破蜘蛛网,不时痉挛的呼吸系统像在提醒我生命的脆弱。
我为此常常感到绝望,我想象着,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会就这样难受的窒息而死,挣扎着倒毙在街头而无人理会。
来到富婆的深宅大院,开门的是给富婆开车的那个小伙子,他用那双睡不醒的大眼睛冷漠地盯了我好一会,然后才一声不吭地躲开身子让我进去。
大厅里空无一人,不知什么原因,感觉跟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似乎有了很大的不同。
一回头,开门的小伙子竟不见了踪影,我茫然地在地板上转了一圈,忐忑地等待着。
整个大房子异常寂静,厚厚的落地窗帘把窗口遮得严严实实,幽暗沉重,像是某个电影里的一个隐藏着什么秘密的古堡,充满着令人不安的气氛。
也许是心情的缘故,靠墙的一只落地大钟发出的“喀、喀”的走动声,在我听起来也显得冷静而又阴险,似乎在不怀好意地一秒一秒引导我走进一个早已设计好的什么陷阱。
我有些紧张地四处环顾着,真担心角落里那扇关得严严的雕花木门会被突然推开,而从里面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来。
正在这时,开门的小伙子不知从哪突然冒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吓了我一跳,像个脚底长了肉垫的猫。
我感觉他好像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窥视我好一阵了。
他带领我上了楼,示意地冲一间房门抬了抬下巴,然后就溜进了另一个房间,把门悄悄地关上了。
我慢慢走过去,伸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也拉着厚厚的丝绒窗帘,一盏床头灯发出微弱的红色光线。
正对着床头的大电视开着,却没播放声音,在闪烁的光线中,依稀看到富婆躺在一张大大的床上,一动不动,似乎还在睡着。
地毯上,到处都是胡乱扔着的袜子、胸罩和拖鞋。
我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被窝里突然钻出一只长着蓬松长毛的小脑袋,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白毛宠物小狗,它用亮亮的大眼睛看着我,吱吱地叫唤起来。
富婆翻了个身,展开四肢伸了个娇媚的懒腰,亲昵地对着小狗说:“叫什么?小坏蛋!”
小狗仍然吱吱的叫着,她这才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
“你来了?进来坐下吧。”
“好……。”
我答应着,有些不自在地走了进去,小心地绕着走,深怕踩到地上的东西。
我压抑着内心的厌恶,拿开了随意扔在沙发上的衣物,稳稳地坐了下来。
富婆并没有打算起床的样子,仍然慵懒地趴在床上,一手搂着小狗,另一只手捂着嘴巴连连打着哈欠。
“我昨天在家里开了个晚会,来了很多客人,一晚都没睡,直到凌晨才上床。现在几点啦?”
“下午一点。”我看了看表说。
“哎呀,我睡了这么长时间哪,这段时间也不知是怎么了,头总是晕。丁冬,丁冬!”她冲门外扬声叫道。
过了好一会,那个小伙子才磨磨蹭蹭地出现在门口。
原来他叫丁冬,真是个可爱的名字,颇有些听觉效果,像是门铃的响声,只可惜是个吃软饭的小面首。
“去给我弄两杯咖啡。”富婆用命令的口气说,随后似觉不妥,便又狎昵地哄了他一句:“谢谢!”
丁冬用复杂冷漠的目光盯了她一会,才转身出去了,富婆用一种占有的骄傲当中又夹杂着不屑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
我看到他们两人目光里的把戏,有些不自在,只好掩饰地低头,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只钢笔,旋开了笔帽。
“怎么?这么快就开始吗?我们先熟悉熟悉,不如先聊会儿天吧?”富婆收回目光看到我的动作,口气中有些请求。
我只好点了点头。
“你多大了?”她问。
“我二十七岁。”我沧桑地回答。
“我都三十七了,整整大了你十岁。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哎呀,不提了。你结婚了吗?”
“没有。”
“记住了,千万不要嫁个穷光蛋,再深的爱情也经不起贫穷的考验。”她语重心长地伸出一只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冲我晃了晃。
我无话可说,只好笑了笑。
“你说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呢?辛辛苦苦像挣命似的,最后两眼一闭,什么也带不走。”富婆沉浸到一种情绪中,缓缓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这可真是富人的无病呻吟,得到了一切,却仍然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
“我现在特别苦恼,别看我衣食不忧,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这个年纪了连个孩子都没有,想再结婚吧,又遇不到一个好的。倒是有不少人对我献殷勤,可谁知道他是不是冲着我的钱来的?现在的男人,一肚子花花肠子,根本不能相信。”
我点头表示赞同。
有钱的女人得不到真正的爱情,钱反倒成了快乐生活的障碍,使她们怀疑一切。这已经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模式了,大家都知道。
“也不知是怎么了,最近我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就喜欢得不行,我辛辛苦苦置了这么大个家业也总得有人继承啊,你说我这个年纪还能生吧?”
“当然能,我认识一个人,四十多岁了还生了一个很健康的孩子呢。”我投其所好地回答。
“我真想立刻就生一个,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就差没有孩子了。算命的人说我是一棵‘孤草’,一个亲人也没有。唉,也许我注定就是这个命?”
“不会的,还来得及。”我随口安慰她。
“只是……跟谁生好呢?遗传可太重要了!我要仔细选好孩子的父亲……”
正说到这里,丁冬端着两杯咖啡推门走了进来,他把杯子放在床头的茶几上,就转身出去了。
“我平常最爱喝咖啡了,不喝就觉得没精神。”富婆说着递给我一杯,我伸手接了过来,顺便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那好,我们开始吧。”
她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小口,酝酿了一下情绪:“从什么时候说起呢?”
她歪着头想了想,“我能有今天真的是太不容易了!你知道我小的时候是在农村一个大山沟里长大的,我们那里特别穷,那种穷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我微微笑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什么叫穷。
“也奇怪,小时候什么好吃的也吃不着,可我却长得比城里的女孩子还漂亮。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了,因为所有男人看见我都会盯着不放,那眼神……都能长出两只手来……”
富婆撇着嘴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后收起笑容接着说:“可惜我父母早早就都病死了,我只好住在舅舅家里。舅妈对我不好,十九岁的时候她就做主把我嫁给了村里的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个好吃懒做,无恶不作的家伙,穷得要命。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客人,他说是他的朋友,要我做菜做饭地招待他。那天晚上,我累了一天,就先去睡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喝完的酒。半夜,那个男的爬上了我的床,我跟他拼命地打起来,可他狠狠地扇了我一个大耳光,说我男人收了他五百块钱,把我卖给他了!”
富婆流利地讲着,似乎已经给别人讲了无数遍,神情带着一种兴奋和快感,给我的感觉还有一丝炫耀,似乎以前的苦难经历成了一种值得咀嚼和品味的东西,更增加了她现在成功的份量。
“你记了吗?”她看我发呆,就探身看着我的本子问我。
“哦……我正在记。”我连忙低头在本子上胡乱划拉了几笔。
“第二天早上,我收拾收拾东西就逃出了那个家进了城。可像我这种没读过几天书的年轻女孩子,在城里又能做什么呢?”
富婆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先是在一家饭馆里给人家帮工,可那家的老板总想打我的主意,他老婆打了我一个耳光,把我赶了出来,一分钱也没给我。我白白干了几个月,心里又气又恨,又没地方可去,我再也不想回那个家了。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去夜总会做了小姐,不过,我可是卖艺不卖身,只陪人跳跳舞,喝喝酒什么的。”
我低头摆弄手里的圆珠笔,心想真是欲盖弥彰,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你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那些人嘲笑我土气,都欺负我,我就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超过她们!前一阵,我在家里开了个派对,把以前那些小姐妹都找来了,我要让她们看看我是不是不如她们!你没看见她们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富婆说着开心地笑起来。
“我这半辈子,苦辣酸甜,什么滋味都尝过了,别看我做过小姐,但能有今天,全靠我自己的努力,靠我自己的拼搏!不过,也有一些人瞧不起我,表面上跟我相处得不错,暗地里却都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知道他们是嫉妒我,所以我偏要气气他们,我不但不隐瞒我以前做过什么,我还要坦白地说出来,看他们能怎么样?”
的确,与其等人来嘲笑,倒不如自嘲。
“我有点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吧,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是觉得疲倦,睡也睡不好,老做噩梦。”
富婆娇气地靠在了床头上。
我停下笔来,无事可做,只好把无处投放的目光落在了不出声的电视屏幕上。
屏幕上正在播放着一个本市电视台的综艺性节目,几个年轻的主持人在一个繁华的街道上混在行人中装作需要帮助,在街头随机寻找路人帮自己的忙,摄制组隐蔽偷拍,似乎在考验主持人的应变和表演能力。
几个行人被突然拉住,他们听着主持人提出的无理要求,脸上全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人拒绝后急急走掉了,有人懵懵懂懂地手足无措。
看到这里,我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不明白电视台为什么要搞出这种节目,把所有人都弄得像个傻瓜。
这时,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男人,他毫无准备地被一个主持人突然拉住了,警惕地回过头来,镜头在渐渐推进,我看清了他的脸,不觉暗暗吃了一惊。
那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就像戴着一个假的橡皮面具,呈现出一种僵僵的蜡色,给人感觉非常怪异,只有一双眼睛是真实的。
那个主持人好像也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
那个“橡皮人”茫然地盯着主持人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又转脸看了一下镜头,似乎突然发现了有摄影机正在对着他,有些仓皇地急忙转身,迅速走掉了,像被人追赶的一样,丢下那个主持人冲着镜头摊开双手无奈地耸了耸肩。
看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转脸一看,发现富婆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双眼直直地瞪着电视屏幕,嘴半张着,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
我正奇怪地看着她,就见她的鼻子里突然流出鲜血,她自己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用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低头一看沾了血的手,两眼向上一翻,身体就软绵绵地瘫在了床头上。
“你怎么啦?啊?”
我跳起身,慌张地抓起床头柜上的纸巾按在她的鼻孔处,大声叫着她。
富婆的眼睛半闭着,已经失去了知觉。
我开门跑了出去,冲着厅里大叫:“丁冬!丁冬!”
大房子里寂静无声,无人回答,那个叫丁冬的小面首不见了踪影。
我只好又跑回卧室,颤抖着双手拔打了120急救电话。
在等待救护车的时间里,我不断替她擦着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又不时听着她的呼吸,焦急得手足无措。
救护车拉着我们赶到医院之后,富婆立刻被送进了抢救室。
我心神不安地等在外面,在走廊里兜着圈子。过了很久,才有一个护士走了出来,我连忙迎了上去。
“怎么样了?”
“没事了,你去给她办一下住院手续吧。”
我刚吐出一口长气,转念想到住院是要交押金的,神经又紧张了起来。
我上哪去弄钱呢? 我焦急地想了一会儿,转身跑出医院,找到公用电话拔了脏胡子的号码,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是我,富婆得急病住院了,要押金,你快给我想想办法!”我对着话筒大声喊道。
“多少钱?”
“我想至少还不得两三千块!”
“我只有两千,是别人让我替人家办事用的,你什么时候还我?”脏胡子还真够意气。
“富婆醒过来就还你,她有的是钱,你怕什么?”
“那好吧,我现在走不开,你来取吧。”
我挂了电话,急急赶去他那里,取了钱又赶回了医院,把住院手续办完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我轻轻推开病房的门,看到富婆正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胳膊上吊着滴注瓶子,脸色十分苍白,就好像浑身的血都流光了似的。
我站在床头看着她,心想人真是脆弱的东西,不管富人还是穷人,结局都是一样,这时候,多少钱也帮不了她。
我想起电视屏幕上出现的那个奇怪的男人。
富婆可真够娇气的,看到他竟然就吓得发了病。我正胡思乱想着,只见她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连忙俯身下去问:“你好点了吗?把我吓坏了!”
富婆冲我虚弱地点了点头:“我这是老毛病了,不要紧,很快就会好的,谢谢你。”
“不用谢。”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丁冬呢?”富婆扭头用目光寻找着。
“他不在,我找不到他。”我回答。
“这个没良心的小混蛋,一到用着他的时候人就没影了!”富婆恨恨地说。
“他也许是出去了,这会儿说不定他已经回家了,要不要往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一下?”我征求地问。
“不用了,我很累,想睡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富婆闭上眼睛,不愿意跟我多谈了,似乎是想一个人待着好想些事情。
“那……好吧。”我犹豫地看了她一会,转身出了病房。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赶去了医院。
我想说不定丁冬已经在医院陪她了,可是当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还是只有富婆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富婆听到门响,浑身激灵了一下,看到是我,才松了一口气。
“你一定饿了吧?我给你买了粥,要不要吃一点?”我拿出保温筒,打开盖递给她看。
“谢谢你,你对我太好了。可那个小混蛋丁冬,我养了他那么长时间,还不如一个刚认识的人关心我,真不如养一条狗!”
富婆忧怨地说。
“别生气了,对身体不好。”我劝她。
“哎呀!对了,我的小波比还在家没人管呢!我现在就得出院回家!”我知道她在说心肝宝贝的宠物狗。
“那怎么行呢?别急,我会替你去照看它的,放心吧。”我说。
“那你现在就去吧,我没事,冰箱里有狗罐头,它一定饿坏了!”富婆着急地催我。
“好吧。”我无奈,只好出医院坐车去了富婆家。
我打开富婆家的大门,房间里还像昨天下午一样没什么变化。
我试着叫了丁冬一声,可是依然不见回答。
小波比听到我的声音,飞奔着迎了出来,吱吱叫着用身体在我裤腿上蹭着。
我找到冰箱,拿出狗罐头打开,倒在它的盘子里,它立刻大口吞吃起来。
我抬头在房间里环顾了一圈,卧室的门大开着,电视还在一闪一闪地亮着,播放着新闻,我走进去伸手关了。
地板上是一堆昨天扔下的沾着血的纸巾,我蹲下身收拾起来,扔进了垃圾筒里。
看来那个“门铃”昨天一晚也没回来过。
现在大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放松地把所有的房间都打开参观了一下,又把那排高大的衣柜挨个打开看了看。
衣柜里面挂满了富婆的各种名贵衣物,从春到冬,五彩缤纷,那都是我从来不敢奢望得到的东西。
我的手慢慢抚过那些柔软光滑的面料,心里掠过一种复杂的情绪。
我又走到那架绿色的大钢琴前,在琴凳上舒服地坐下,慢慢掀开琴盖。
我犹豫了一下,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琴键,“叮”的一声,钢琴发出了一个悦耳的音符,我兴奋地接着胡乱弹了起来,杂乱无章的余音在大大的空间里撞击着。
我在富婆的大房子里流连够了,这才锁好门,又坐车回了医院,一个上午已经过去了。
路过医生办公室门口时,里面的一个男医生叫住了我。
“你就是昨天那个女病人的家属吧?”他坐在办公桌后面问。
“哦……算是吧。”我犹豫地回答。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据我所知没什么人了。”
“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吗?”医生边拉开抽屉翻着什么边问。
“不知道。”我惶惑地摇了摇头。
他仔细看了看我,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已经确诊她得的是白血病,也就是血癌。”
“血癌?天哪!”
我不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她还有多长时间?”
“……也就一年左右吧。”
医生说起一个人的生死口气非常平静,就像拉家常。我想,这种事他见得实在太多了。
“不是有很多医治的办法吗?什么放疗、化疗之类的?”
医生摇了摇头,伸手关上办公桌的抽屉:“她的病情比较特殊,说深了你也听不懂。她的心脏也有问题,随时会衰竭。临床上这种病人只能消极地维持,目前的医学水平对她起不到作用,而只能徒然增加她的痛苦。她可以随时出院,回家静养。有问题可以再来医院处理。”
“那她自己知道吗?”我的心沉重下来。
“我认为没必要告诉她实话,不然她的意志力就会垮掉,那只会加快她的死亡速度。”
医生说完不再理我,只在面前的纸上快速地写着什么。
我茫然地转身走出了医生办公室,缓缓走到了富婆的病房。
富婆见我进来,立刻抬起头盯着我问道:“波比它还好吗?没饿坏吧?”
“它很好,已经吃饱了。”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那我就放心了。”富婆重又躺回床上,“医生说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我已经没什么事了。”
“医生说随时可以出院。”我躲避着她的目光说:“丁冬没在家,他好像一直没回去过。”
“不用管他,我这次一定要把他赶走,让他去死吧!”她咬牙说。
听到“死”字,我心里替她悲哀起来。
她还不知道自己就快死了。
“那就快去办出院手续吧,我回家就把押金还给你。”
“好的。”
我担心自己的表情被她看出问题,急急忙忙走出了病房。
第三章
那天傍晚我把富婆从医院里送回了家,她对我非常感激,不但立刻还了我那两千块钱,还坚持要多给我一千块,以示感谢。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收她的钱,坚定地拒绝了。
她表现出来的富人的优越感也让我很不快,但一想到她是个快死的人了,我又原谅了她。
富婆最后对我说:“你要是不收,我就欠了你一个人情。这样吧,如果你的工作不是太理想的话,你不如辞职,专门到我家里来上班。我没一个亲人,男人又都是靠不住的,有时我很孤单。以前我有一个佣人,她前一阵刚走了……啊,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让你当佣人,我有三个钟点工给我做家务呢,你就算我的家庭教师吧,既能写作又能陪陪我。我每月开你一千块工资,你说怎么样?”
事情有点突然,我毫无思想准备,再说我也没有辞职的念头。
我笑了笑,吞吞吐吐地说:“让我……想想再说吧。”然后我跟她告别,下楼回家。
我住的地方在这座城市东边的一个角落,已靠近郊区了,是整个城市里名声最坏的地区。
听说这附近起初是一大片菜地,许多年前居住的都是些种菜的农民。现在虽然耸立起一幢幢简陋的楼房,空气里还是弥漫着一种类似大粪的可疑气味。
从前的农民现在成了一些小商小贩,身上还是脱不掉刁钻的品性,他们看人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猥亵的光亮。
夜幕下的肮脏街头常常有一些半大的坏小子在游荡,残缺的路灯发出惨淡的暗光。
这是个流氓和盗贼出没的地方,唯一可取之处是房价便宜。
我只用市中心一半的价钱就租下了一间不错的小屋子,那是一所废弃的旧式小楼中的一间,有着高高的棚顶,像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
我刚回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家了。
我明明记得那个地方就是我家以前住过的小院,可现在那个位置上早拔地而起了几幢高高的大楼,我生活过的小院已经踪影全无。
我一个人拎着行李,茫然地四处张望着,感觉就像“聊斋”里的那个书生,美梦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一片荒冢里。
我在找房子的时候很费了一番辛苦,不是房价太高就是房子不理想。我需要一个相对封闭、能不被各种噪音打扰的居住环境。
我先是在一家肮脏的地下小旅店里住了一阵,每天抽时间出去找房子,几个月之后在快入秋的时候终于有了着落。
那天傍晚,我在街头一根电线杆子上发现贴着一排出租房屋的招贴。
我逐个看下来,其中有一张白纸上面有用毛笔像孩童一样歪歪扭扭写成的“出租”两个大字,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我立刻决定打这个电话试一下,冲这两个稚气的字,我认定这个房主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不会开口漫天要价。
结果我的直觉骗了我。
房东是个胖大黑粗的女人,气焰压人。她纹着两道又粗又拙劣的蓝色大眉毛,活像两把大砍刀;割了双眼皮的小眼睛在两把大砍刀的压迫下,显得更加窘迫。她站在我对面,小眼睛里挤出亮晶晶的光来,上下打量着我,我顿时觉得自己矮了几公分。
她把我带到紧挨着江边的一个僻静的地方,在街道拐弯处,我看到一幢灰色破败的三层小楼。
当时正是黄昏时分,在天边一抹血色夕阳的衬托下,小楼散发出一种凄惨和苍凉的美,感觉无声又绝望,似乎里面可以发生任何离奇的故事,让我的心不由一动。
小楼样式古旧,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看来已经有些历史了;外面的墙皮都已脱落,上面爬满了一种叫做爬墙虎的绿色植物,枝繁叶茂,浓重的绿色沉甸甸地包裹着苍老的小楼,几乎看不到窗子。
虽然我怀疑这老建筑是不是在靠着这植物支撑着,但我还是立刻被这幢神秘的小楼吸引住了。
我联想到电影里的富家小姐跟穷小子情人幽会的场面,那穷小子就是嘴里叼着一枝玫瑰花攀着树藤跳进她的窗子里的。
我四处看了一下,发现小楼紧闭的大门上用红色油漆打了个血淋淋的大叉,写着一个“拆”字,我这才明白小楼大限将至,时日无多。
“今年不会拆,你至少能住上一年。”
女房东说着,稀里哗拉从腰里摘下一大串又长又大的钥匙,找出一把,开启大门。
陈旧的大门发出“嘎吱”一声怪叫,有灰尘悉悉簌簌地掉了下来。
“前一阵说要动迁,住户都搬走了,以前有不少人住呢。”女房东粗嘎的声音在房间里发出空旷的回响。
她带我走上楼梯,积满厚厚灰尘的水泥台阶上印着一些凌乱又清晰的脚印。
女房东把我领上三楼,打开一间房门。
我小心地走进去,四处张望着。
这房间有着高高的天棚,老式的落地窗,看起来结实厚重。
一些落了厚厚一层灰的杂物散乱地堆放在各处,墙壁上到处是一抹一抹暗黑色的沉年血迹,上面沾着一只只被拍扁的蚊子尸体。还有胡乱画着的一些图画和字迹,贴着的一些大大小小的剪报。
“你可以把墙壁重新粉刷一下,这是最干净最朝阳的一个房间,下雨天也不会漏,原先那个房客突然走掉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你把他的东西随便扔出去就行了。”
女房东挥手拂掉一个精心织就的蜘蛛网,随着她手臂动作产生的气流,角落里长长的灰吊子也跟着舞动起来。
我走到窗前朝外望去,江水在平静地流淌着,宽阔的江面上飘着几只小木船。岸边一排整齐的路灯,刚涂了新漆,下面有三三两两的闲人在游荡,风景还不错。
“不过我得跟你说一下,这里因为没人住已经停止供暖了。”
“没有暖气?”我愣了一下。
“冬天的时候是会有点冷,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房租能这么便宜吗?再说房间里有电话线,还可以上网呢。”
“可是……”
“你可以自己想办法弄一只电炉什么的用来取暖嘛,你觉得怎么样?你要住可得抓紧,前些天有个男的来看过房子了,说好过一阵就来,可我还不太想租给他,他人长得怪怪的,看着吓死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房东看了看我的眼镜接着说:“我看你倒是个规矩人。”
“呃……好吧。”被她这么一激,我立刻点头答应了。
我想也是,房租低得实在让人窃喜,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再说,像我这样的穷人哪有怕冷的资格?幸好我不怎么怕冷,而且我还有一只很好的电热毯可以用。
我当即决定就住这里了。
女房东说一楼存放了很多货物,你看见路对面那个小修鞋店了吗?那个修鞋兼打更的老头就住在里面,不用害怕。
我很快交了房租,等我住进去之后才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就是窗外被严重污染的江水不时发出隐隐的腥臭,锲而不舍地钻进我的小屋子里,让我经常陷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中。
我后来从打更老头儿那里了解到,这房子是日本人建的,早先是一家妓院,解放后成了一家国营企业下属的招待所。前两年企业破产拍卖,被我的房东一家连同这幢小楼一起买了下来,改成了公寓式的出租房。
本来已经下达了拆迁的通知,但不知什么原因又耽搁下来,也许要拖到明年春天了。 我下了公共汽车,先四处看了一下,确定没人跟着我,这才低着头快速朝我住的方向走去。
天色更加黑得看不清了,路灯的阴影里有形迹可疑的人影在晃动,一只夹着尾巴的流浪狗在垃圾箱前用爪子扒着食物,它看见我,停下来瞪着我,翻开上唇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恐吓的哼哼声。
我一动不动地跟它对峙了一会儿,确信它没有冲上来攻击我的意思,才撒腿飞跑起来。
我警惕地张望着走进了昏暗的楼道,脚步在楼梯上踏出空旷的响声,我忍不住驻足,突然回头,只有我一个人。
我走上三楼的走廊,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一个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从里面射出两束贼亮的目光,我被这感觉钉在了原地。
难道又有新房客搬进来了吗?
我突然回头,所有的房门都关得死死的,没有任何人在盯着我。
于是我喘了一口气开门进屋,把房门死死地锁牢。
在这个城市我无亲无故,没什么朋友,也没有男人约我,每天下了班就回到租住的房子里。
我喜欢这间小屋子,这样蜗居在里面,就像把自己装进了一个封闭的小盒子里,感觉很安全。
我把小屋装饰成了一间极具个性的空间:落地窗上挂着一个厚厚的遮住了所有光线的沉重的大窗帘。
一开门,首先看到的就是正中间的水泥地上放着的那张其大无比的似乎充满了故事的老木床,那是我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我时常盘踞其上,思考着我的人生。
在头顶上,高高的天棚有一根长长的电线,悬着一盏刺眼的灯泡。
那盏灯就像舞台上的追光,时刻压迫着我,让我感觉无处藏身,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常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打碎它的冲动,却怎么也动不了。
打扫房子的时候,我只把前一任房客的一些衣服杂物扔进了垃圾箱,并没有重新粉刷墙壁,墙壁上贴着的那些明星照片和一些剪报仍然在墙上。
我发现那些剪报上登的,都是一些企业家或是什么名人的发迹史,看来我的前任房客是一个渴望成功的年轻人,把这些人物贴在墙上是作为标杆来鞭策自己的。
我在写一些垃圾文字、写得厌烦疲惫时,就躺在床上琢磨墙壁上的字迹来消磨时间,从各种不同的笔迹和内容中,分析这些房客们不同的年龄、性格和遭遇。
我在墙壁上发现很多用刀或是别的什么刻下的字,一大片,全都是“玲儿”两个字。
那似乎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我时常躺在床上,远远地看着这个重重叠叠的名字,给她和那个刻下这个名字的人编了很多不同的故事。
有时我也会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在地上溜达,观察在夜色掩护下黑暗角落里发生的一些事情。
我的小屋里总是充满咖啡豆的糊香,还有香烟的焦油味。
我一闻到这亲切的气味,紧张的心情就放松下来,虽然它们使我的大脑顽固地拒绝睡眠。
在咖啡和香烟温暖的微醺中,我有一种魂飘天外的快感。
我每天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台二手电脑,然后放下包,换衣服。
我喜欢上网,我更擅长用文字来表达自己。
在网上,我任意变幻着角色,一会儿是个仪态万方的美女,一会儿是个天真纯情的大学生,一会儿又是个精干聪慧的白领。
我像个演员,体验了不同的人生,满足了我内心的欲望。
那天晚上,我一进房门就顺手打开了电脑进了聊天室,然后才脱了衣服挂好,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和一杯浓咖啡,一边吃喝,一边等待着我的一个网友。
我的网友叫“小猫”,年龄跟我差不多。
我喜欢这个名字,一看就让人联想到对方是个鬼灵精怪而又十分可爱的女孩子。
小猫说她小时候身体不好,老爱生病,可怜兮兮的像家里的那只瘦弱的小病猫,所以家里人都叫她小猫。
小猫是学画画的,经常会跟我聊一些印象派什么的,还答应有机会一定为我画一幅肖像。
小猫是我最要好的网友,我们两人的家庭情况差不多,都是从小缺少爱和温暖的人,我们无话不谈,非常投机,她的每一句话都能说到我的心里去。
我跟她讲了很多我的事情,包括我的恋爱过程,甚至交换过彼此的初潮年龄,她知道我的一切情况。
我非常喜欢这种关系,完全的倾诉,纯精神的投缘,而不掺杂其他。
我们就住在同一个城市里,我还给她留了电话,跟她说有机会她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很想听听她的声音。
我的一碗面吃完的时候,她终于露面了。
“嗨,你好吗?昨晚怎么没见到你?”
“对不起,昨天出了一点事。”我急忙回答。
“你没事吧?”
“没事,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的那个女雇主,她突然生病了,我送她去医院并照顾她。”
“她怎么啦?”
“医生说她得了白血病,活不久了,真是非常意外。”
“真的吗?怎么会这样?”小猫好像吃了一惊。
“谁又能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
“你说过她是个单身的富婆,非常有钱?”
“是的,这种时候钱有什么用呢?钱救不了她的命。”我打出这样一行字,一边感慨着。
“是啊,真可怜。你跟她的合作怎么样?”
“还不错,她还提出要我辞职专门去陪她。”
“你同意了?”
“不,我可不想成为她的一个‘随从’。”
“为什么不呢?你说过你的工作非常无聊,而且收入极低。”
“可我的自尊心不允许。”
“别傻了,不过是份工作嘛,有什么呢?”
“你希望我去吗?”
“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
那天晚上因为富婆的事情,勾起了我们关于死亡的话题。
我跟她聊了很多贫穷跟富有以及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之类的话,然后我们同时下了线。
我关了电脑,心里隐隐有些不对劲,“小猫”今天似乎有些心神不安,说话的口气也跟以往不同了,好像对我的感受不再感兴趣,只是反复打听着富婆的病情还有关于她的所有事情,又问我富婆真的很快就要死了吗?会不会弄错了?
我想,也许是她的同情心在作怪吧?
第四章
接下来的几个礼拜里我照常去富婆家工作。富婆从医院回来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每天卧床不起,人也消瘦下来,常常怔怔的,疑神疑鬼,敲门声音大一点都会引起她的惊恐,似乎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我心里暗想:她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因为我常常给她适当的安慰,再加上及时把她送去医院抢救的那件事,好像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两人的距离,她对我格外热情起来,常送我一些衣物之类的小礼物,并再一次希望我每天都能过去陪伴她,我还是婉拒了。
她并没有把那个丁冬赶走,我想她已经原谅他了吧,反正他依然住在富婆的大房子里,沉默寡言地躲在某个角落。
看到富婆对我好,他似乎产生了一丝妒嫉,对我更加有些敌意了。
新年过后,转眼到了三月。
这座城市的冬天很漫长,长得就像有钱的胖女人们穿的貂皮大衣,显得拖泥带水,毫无美感。
二月末的最后一个礼拜五,气温突然大幅度下降,清晨的太阳只是象征性地露了一下,就急忙隐入了阴霾重重的天空。
城市里所有锅炉的大烟囱整天都冒着滚滚的浓烟,路边厚厚的积雪上落满了肮脏的黑尘,所有的建筑物也都是灰头土脸的,空气里总是漂浮着呛人的煤烟和粉尘。
街头的人们都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埋着头步履匆匆,而且很多人都戴上了白色的大口罩,使整个城市就像正在闹一场可怕的瘟疫,充满了惶惶不安的气氛。
我捂着胸口匆匆跑向车站,嘴里的哈气不断在眼镜上形成了一层朦胧的雾,让我手忙脚乱。
在等车的时候,我的鼻涕常常不知不觉地流出来,我的牙齿也冻得冰凉。
早上七点四十分,上班高峰时间。
个体小公共汽车上人很多,像往常一样我被簇拥着挤上了车门。
人们在售票员骂骂咧咧的吆喝声中紧紧贴在一起,纯粹的零距离接触,呼出的口气里混杂着早餐的油条和咸菜味。
那坏脾气的女售票员跟司机是夫妻俩,她脸上还带着昨夜被窝里的氤氲,两个眼角各粘着一粒眼屎,一路跟自己没抢到好线路的丈夫争吵着,典型的社会下层人群的不平衡嘴脸。
她的男人拿脚下的油门撒着气,车子横冲直撞,贴成一块大肉饼的人群便前仰后合。
车停在了一个站点,一些人下去,又有一些人上来。
车子开始移动了,一个乘客才从车箱后半部踩着别人的脚拼命挣扎出来,被售票员用力推下车去,摔了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他拍着屁股站起来,仰脸骂了一句三字经。
“你妈了个……!”女售票员从车门伸出头去厉声回骂。
车开远了,还见那男人站在原地,嘴不停翕动着。
人们漠然。
我跟一个新疆男孩面对面地紧贴在一起。他那双深如潭水的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藏在一顶棒球帽的长檐下偷着看我。
我只看了一眼,就被那双眼睛迷住了,像中了蛊。
然后,我下了车。
我的脚刚落到地面,就看到自己身上飘飘呼呼洒下一堆羽毛,我的手下意识地伸进了羽绒服口袋,钱包已不翼而飞,手从口袋底部伸到了凉冰冰的空气里。
我转头看着那辆小公共汽车,它正不堪重负地渐渐远去。
来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找出一卷透明胶带,撕了一条小心地粘在口袋的破口处。
我倒霉的一天就这样郁闷地开始了。
中午的盒饭里翻出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东西,也许是蟑螂的,或者是其他什么小虫子身上的一部分,总之那绝对不是什么可吃的东西。
我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小小的意外。
“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咱们市里出了一个杀人狂,专门杀长头发女人,已经杀了好几个了!昨天又杀了一个!”
“对,就在江堤下边,是一个来江边晨练的老头儿发现的!”
“变态!真是太可怕了!”
“听说上面已经发话了,要是再破不了案,公安局长就得下台了!”
午休时间,女同事们照例开始了手上的编织和不着边际的闲谈。
她们今天的话题有些吓人,一边大惊小怪地议论着,一边在男同事面前发出娇柔的惊叫。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凉嗖嗖的后脖颈,把长长的头发挽了起来,然后怀疑她们是不是在攻击我。
女人们在一起,表面上好得不行,暗地里都是相互嫉妒的。
我认为自己是个长相不能再普通的人,惟一比较满意的是自己的头发,柔黑闪亮,秀长及腰。
这是我身上唯一能吸引人目光的地方。
小时候妈妈总嫌我长得不好看,但奶奶却夸我有一头秀发,她喜欢我,说我长得像她。
我还记得她替我洗头,帮我抓虱子,她的手指轻轻地撩开我一缕缕头发,嘴里一边发出“啧啧”的惋惜声。
我想我是怀念奶奶才一直留长发的,尽管她对母亲非常刻薄,但她是惟一疼爱过我的人。
我没事时就爱惜地慢慢梳理我的头发,而且我深深知道一个长相不出众的女人必须留长发,不然她就更加一无是处了。
傍晚,下班时间到了。
女同事们忘了中午可怕的话题,嘁嘁喳喳议论着什么有趣的事,然后捂着嘴像母鸡下蛋一样憋出咕咕的笑声,开始乒乒乓乓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
她们在周末有什么活动,从来只是象征性地叫我一下,还不等我作出反应就互相拉扯着出去了。
我也不屑于参与她们那些声色犬马的娱乐。
正在这时,总编威严地打着响鼻走进了办公室,他先是声东击西地四处视察了一圈,然后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一阵社里不景气,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没办法只好精简人员。我很抱歉,你去会计那里把工资结算一下吧。”
总编咬文嚼字地说完,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反应,大家全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一声不吭地盯着我。
“好,我还正准备辞职呢。”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装作满不在乎地从桌子底下挪出麻木的双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收拾好东西,起身抛下他们走了出去。 我在会计那里没拿到几个钱,因为我已经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再加上以前分过的一些米油之类的食品杂物,七扣八扣就所剩无几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天气突然变得异常寒冷。
我紧紧裹了裹大衣,匆匆朝车站走去。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朝家的方向驶去,我的双手插在空空的口袋里,心想我终于失业了。
从早上丢钱包开始,我就知道后面还有不幸的事在等着我,祸不单行嘛!
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幸亏我当初没有坚定地拒绝富婆的建议,我真是太蠢了,还以为自己可以清高到底。
明天我就去跟富婆说,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回到我的房间里,我走进用一张饭桌间隔起来的小厨房,想弄点吃的。
中午的盒饭被我倒掉,我的胃已经饿得开始恶心了。
锅里空空的。
拉开被当作冰箱用的小阳台门,里面只有几个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土豆。
以前每当没钱的时候,我就把换下但还没来得及洗的衣服裤子口袋全搜索一遍,总能找出点钱来,但这次我失望了。
我把翻得乱七八糟的衣物扔在床上,疲惫地坐了下来,目光落在电脑边的电话机上。
我想,是不是应该给脏胡子打个电话?也许他会借我点钱用,可我迟迟没有力气去拿话筒。
我的这部电话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是多少号。
我不需要给自己打电话。整天也没人打电话给我。它的铃声偶尔响起来,反倒会让我觉得奇怪甚至心惊肉跳。
以前有一个朋友跟我说过,如果你在夜里十二点的时候连拔十三个零,你的电话就会打到地狱里,如果电话打通了,你可千万别说话……。
我知道那是一个玩笑。
但是,在每一个失眠的午夜,我就忍不住想尝试一下。
有一天半夜十二点时,我鬼使神差地趴在漆黑的被窝里连拔了十三个零,电话竟然真的接通了!
我毛骨悚然地听到了对方沉重的呼吸声。
我被吓坏了,下意识地挂断了电话,心脏砰砰狂跳着。
紧接着,电话上的信号灯亮了起来,同时响起了一串串令人震惊的铃声。
我一看,显示屏幕上没有显示出任何号码,我浑身一抖,猛地把话筒扔了出去,眼睛紧盯着怪叫的电话,感觉里面会随时跳出一个恶魔。
铃声终于令人难捱地停止了。
我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天哪,真是不可思议!
这天晚上,我正饿着肚子盯着电话一筹莫展时,电话铃声突然意外地大叫起来。
我跳起来看着话机上的屏幕,那是一串陌生的数字。
我半天没有接,想给对方一点时间,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对方一定是拔错了号码。
可是,玲声响了十几下,停了几秒之后,又执着地响了起来。
“喂?”我小心地拿起话筒,等待着对方说“对不起,我打错了。”
“梅子……”一个清晰又好听的男声,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非常吃惊。
“我是……你是哪位?”我的声音几乎在颤抖了。
“你不认识我。我们见个面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
我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在‘空中乐园’最高一层的旋转餐厅见面,一个小时以后,我等你。”
电话轻轻发出‘喀’地一声,挂断了。
“一个小时以后,我等你……我等你……”我念叨着这句话,一个多么离奇的邀请啊,他似乎很自信我一定会去。
他是谁呢?
为什么要跟我见面?
要谈什么事情?
我的脑海里闪过所有我曾认识的男人的面孔。
不错,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声音,我真的不认识这个男人。
我转过头去看日历,心想今天会不会是愚人节?
第五章
我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去呢?
一定是个恶作剧,算了,还是赶快把它忘了吧。
我打开电脑,等待着我的网友小猫。
小猫很快就一闪一闪地跟我打招呼了:“你在干嘛?”
“有一个男的打电话约我出去,可我不认识他。”我说。
“那你去不去?”
“不去。”
“为什么不去呢?难道你不好奇吗?说不定会是个意外的惊喜。”
“我不要惊喜,我只想跟你聊天。”
“可我今晚有约会,不能跟你聊了。你也去赴约吧,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我一定会去的,说不定是你的白马王子下凡了呢?可不要错过了一个好机会哟,我得走了,拜拜!”
小猫神神秘秘地怂恿我,然后不由分说地下线了。
我无奈地在地上转了几圈,最后决定坐下来整理富婆的资料。
我努力想集中精神,但我的胃总在一抽一抽地疼着提醒我,被我啃得秃秃的指甲敲在键盘上也有一点点疼,而且因为饿,感觉屋子里也越来越冷了。
我突然烦躁起来,伸手“啪”地关了电脑,站起身在房子里来回踱着步。
旋转餐厅?
那意味着见面后要有一顿丰盛的大餐?
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他找我究竟要干什么呢?
这件事情真是太奇怪了!
我极力抗拒着,同时我又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吸引着自己,那是肉体和感情的双重饥饿下产生的渴望,一顿可口的饭菜和一个声音动听的男人。
我快要不由自主了,但是,我有些害怕。
我习惯性地走到靠墙的一面大镜子前,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镜子里面出现一张苍白阴郁的面孔,那是一种还没绽放就枯萎了的颜色。
脸上一幅灰色镜框的深度近视眼镜,把我的眼睛深深地隐藏在它的背后。
我的手指从脖颈处慢慢滑下,落在胸前。
我早就既震惊又悲哀地发现,尽管我是那么讨厌我的母亲,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还是越来越像她。
我阴沉的表情,窥视的眼神都跟她如出一辙,就连我的嗓音也跟她酷似。
以前我的男友接过我母亲打过来找我的一个电话,他拿起话筒一听就立刻把脸转向了我,那副惊慌失措的表情似乎我是我自己的一个替身。
后来他说,你妈妈一开口说话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电话线那端才是一个真实的你。
关于我为什么回到这个城市,我想了很久,也许原因之一就是我的母亲。
有一段时间我一睡着就会梦见她,我在梦里跟她无休止地争吵着,最后就被气醒了。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
自从我离开家去外面读书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我曾经那么恨我母亲。
我恨她完全失去了自我,那么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侍候着继父,她知道他都可耻地做了些什么,可却不吭声,同时又千方百计地挑我的毛病,处处刁难我。
我从小就知道母亲不喜欢我,她看我的目光总是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抛弃了我们的父亲。
她恨我的父亲,所以我成了代父亲受过的那个人。
再加上奶奶是个麻利强干又刁钻的人,因为嫌母亲的拖沓和愚笨,经常无端地欺负她。
奶奶不怪自己的儿子不好,反倒怪母亲没本事降服自己的丈夫,因此母亲的恨更增加了一层,但她不敢反抗,只会无能地把一腔的怨恨都转嫁到长得像奶奶的我身上。
母亲不爱我,我知道她对我是又恨又怕的一种感情。
因为父亲对她的背叛和抛弃,使她的心里充满了苦毒怨恨,她不肯接受现实,却总是试图想让我知道是因为我父亲才抛弃了她,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造成的。
小小年纪的我承受了过多的思想压力,我想她之所以养我,只是缘于她心底里的一种惧怕。
我上高中的时候,一天,父亲突然露了面,母亲惊喜异常,但她想不到丈夫回来却是要和她离婚的,因为他就要在城里和别的女人结婚了。
母亲十来年的怨恨、挣扎和盼望一瞬间全部都幻灭了。
离婚后母亲就带着我从郊区进城到了继父家,幸好我很快就出人意料地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个家。
回头想想要不是继父对我不停地骚扰,也许我就不能发奋学习考取大学了。
其实那时候母亲什么都清楚,但她却装聋作哑,因此,我对“贫穷”这个词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深刻,而且有所不同。
那是仇恨、屈辱、恐惧和同情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混合物。
从小到大母亲对待我的态度给我的感情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而且因为生活的困窘让我对周围人的态度非常敏感,我过早地知道了生活的艰难。
在长大的过程中,我有意识并且努力地抗拒着流淌在我身体里的血液中存在的某种遗传基因,我想成为一个跟他们完全不同的人。
但是,母亲软弱中的刻薄,让人生恨的可怜相,麻木的思想和感情,还有父亲的风流、狠毒和不负责任这些秉性,似乎混合成了另外一种形式,在我的骨子里潜伏下来,偶尔在不经意间悄悄又顽强地显现出来。
令我痛苦的是,我偏偏对自己有着清楚的认识,就好像身体里存在着两个灵魂,它们相互对抗、争战,我觉得该做的做不到,不该做的却不由自主地去做了。
我不喜欢自己的样子,但又没办法改变。
其实我对母亲最恨的一点就是,她总说我是个祸水,不祥之兆,似乎我是个女巫之类的怪东西。
奶奶也曾经这样说过她,她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印象极深地记得她跟邻居们偷偷议论我时的样子,脸上带着恐惧、厌恶和诡秘。
她说我出生时院子外的几棵枯树上落满了乌鸦,足足鸹噪了三天,我一落地没几天爷爷就死了。
尽管母亲对风流韵事不断的父亲一直忍气吞声,几年之后他还是抛下了我们进城打工,从此无影无踪,使我们的生活陷入了困境。
我还不满十岁,奶奶也死了。 小的时候我并不介意,直到我长大以后,我渐渐相信了母亲的说法,又有很多人说了同样的话,说我这个人会给别人带来灾难。
就算是谎言,重复多遍也会让人相信的,何况还有事实就摆在眼前。
我的第一个男友是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那时我们都太年轻,让他激动的只有性,而我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他家里有钱。
他为了讨好我,经常送给我一些吃的和用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爱情。
毕业后我们为工作为生存四处奔波,根本没有了结婚的想法,两人不了了之。时间一久渐渐地也就把他淡忘了,毕业后一直没听说过关于他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我说,他酒后跟人打架被人一刀捅死了。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很麻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后来我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看着拥挤的人流,猛然想到那会不会是我的原因?我的心脏立刻乱跳了起来,匆匆回了家关起门来,我吓坏了。
第二个男人是我的同居男友,我们在一起两年,后来他开始吸毒,心理和生理都逐渐变态。
他很少再跟我说话,热情只是在床上突兀地被唤醒,又匆匆地结束。
我再不能忍受他突然醒来时那双惊悚的眼睛,陌生地看着我,好像不知身在何处。更可怕的是在我心情极度痛苦的时候在他的怂恿下也尝试了几次毒品,也经常开始惦记那种奇妙的东西。
经过很长时间彻夜不眠的思考,一天早上趁他魂飘天外正在昏睡的时候,我收拾了衣物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车票离开了那个城市。
过了不久,他就因一次吸毒过量而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那以后我更加坚信自己是个不祥之物,我不敢在一个地方久住,我怕别人知道我是个这样的女人。
我养成了一个照镜子的习惯,我常常在镜子里观察自己跟别人究竟有什么不同,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细长腰身、面孔阴郁的女人,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我竟然害怕自己,我的身体里有一个邪恶的东西是自己所不能掌控的。
我总是会想,如果我再结识一个男人跟他有了亲密接触,他是不是也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呢?
我很多年前就患上了失眠症,经常使用大量的安眠药物,不知道自己是睡还是醒,总把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跟梦境混在一起。
而且我还得了个奇怪的病:经常在上班的路上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没锁门或是没关煤气?
其实我明知道我已经都关好了,可我还是必须得跑回去看一下,心里才能踏实。
如果我偶尔碰见了一个眼熟的人却想不起来这个人跟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的时候,我会一整天苦思冥想,无心他顾,直到想起来为止。
为此我很痛苦,去看了心理医生,他说我这是神经官能症的一种,叫做“强迫性思维”。
我还有轻微的自虐倾向,医生说那是因为儿时心理受到伤害造成的,潜意识当中总认为自己犯了错,而想惩罚自己。
我想医生是对的。我有两颗烂牙一直不敢去拔,就让它们时不时地在口腔里隐隐作痛。
我还害怕很多事情,总愿意更多时间呆在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不愿意跟人接触,好像离抑郁症也不远了。
我继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自己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他长什么样子?
听声音倒是满有吸引力的。
可进入黑暗的城市是可怕的,谁知道在哪个角落里隐藏着什么罪恶呢?呆在家里都不一定安全,不能随便出去。
我又想起了令人们惶惶不安不断议论纷纷的凶杀案,凶手还没抓到,听说他经常在江边这一带作案,我可不愿意冒这个险。
我正在小屋里走走停停的时候,窗外突然“砰”的一声炸响,我连忙走到窗前朝外望去,原来是一个焰火在远处升上了夜空,接着五彩缤纷的火花此伏彼起,爆豆一样喧闹开了。
对了,我几乎都给忘了,今天是市庆日,听说有大型的彩车游行活动。
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商场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烁,眨着眼在招揽着顾客。
这样热闹的周末夜晚,我为什么不能出去走走呢?
我刚失了业,而且口袋里只剩下十几块钱,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我必须吃点东西!
我拧开水龙头洗了个脸,然后就换衣服。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上了那件长羽绒大衣。
下楼的时候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正好还有一刻钟。
当我混入人流中的时候,我开始后悔了,但是这时我已身不由己。整个城市的居民似乎都拥到了大街上,像一股洪流,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超过了心理上所能承受的范围。
前面的人不断地被后面的人推动着,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前迈动,前后左右找不到出口。
我的心里逐渐恐慌起来,空气中好像流动着一股众多人体分泌出来的腺素,隐含着易怒、狂燥等危险的兽性。
人群似乎在渴望着一种事态,一种发泄。
我的手脚冰凉,头也嗡嗡作响。
我不知道自己将要被簇拥着走向哪里,茫然四顾,看到的全都是乱哄哄的一颗颗人头,我一心只想回到我那小小的安静的屋子,可是我回不去了。
人流裹挟着我加速朝市中心的广场拥去,以那里为中心的游行活动已经开始,色彩缤纷的焰火也达到了高潮。
这时我发现路边出现一座冰雕,那是用大大的冰块砌成的造型粗糙的一组天安门城墙,上面挂着几只红红的灯笼,用来照相用的。
我拼命朝那里挤去,一连踩了好多人的脚,最后终于衣发不整地将后背紧紧贴在了天安门城墙那厚厚的大冰块上。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而出,后背已经麻木得没有了感觉,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
我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刻钟。
我抬头寻找了一下方向,立即快步朝“空中乐园”那座高高的建筑走去。
我进了电梯,下意识地用手梳理着略显凌乱的头发。
电梯通上了最顶层的旋转餐厅,门一打开,我迟疑地朝外面走去。
餐厅里显得冷清清的,仔细一看,原来人们都聚在圆型的大玻璃窗前朝外望,这里是观看焰火的最佳地点。
我向整个餐厅扫视了一下,他们中间谁才是约我的那个男人呢?
一只手突然不轻不重地搭在了我的肩上,我猛地回头……
第六章
站在我身后的是一个又高大又英俊的陌生男人,头发像个落拓不羁的艺术家一样在脑后扎成一束小辫,使他在人群中显得非常惹眼。他脸上的皮肤很光洁,有着健康的颜色,五官端正,高高的鼻子更显出一股帅气。
我无法判断出他的年龄,感觉他很年轻但又很成熟。
在接触到他眼睛的那一瞬间我几乎有些眩晕,那是一双具有危险性的眼睛,亦正亦邪,带着那种洞悉了一切之后的冷静和调侃,那目光能勾走你的灵魂,让你只剩下一个空壳。
“你是?……”我有些发傻地问。
“来,我们坐下谈吧。”他微笑着开了口。
就是他!是他的声音。
我不由自主地转身跟着他走到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把包抱在怀里,平静着自己的心绪。
“把包放下来吧。”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微笑着说。
“哦……好!”
我连忙把包放在了窗台上,然后抬头看着他,他也正看着我,仍然微笑着,似乎在等我开口。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开口说,然后盯着看他的反应。
“先吃点东西吧,你一定饿坏了。”他好像知道一切。
我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摆着四盆菜,全都是我平常爱吃的,但我没动。
“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否则我不能吃。”
“梅子……”他微笑了一下,“我是‘小猫’。”
我吃惊的样子一定不亚于突然撞见了细脖子大眼睛的外星人。
“你是小猫?”
我知道问完这句话,我的五官肯定已经尴尬地错了位。
“对不起呀,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我只是用了一个女孩子的网号,你没给我机会说明,我想,你既然希望我是个女孩子,那就不要让你失望了。”
他说话时带着一种洞悉了我所有秘密的笑容。
我呆傻地看着他,有些受了伤害的感觉。
我想努力调整好自己的脸色,慌乱中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一股液体热辣辣地直烧进肚子里,我没防备,眼泪差点流了下来,更加手足无措了。
“那是酒。”他说着向我递过一张纸巾。
我没接,起身去了洗手间。
我在洗手间边洗手边整理着我的思绪。
这家伙骗了我,我还把他当成了知己!
丢丑丢大了!
还说什么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
我生自己的气,其实人家从来就没强调过自己是女的,只是我看了他的网名就先入为主地把人家定位成女性,主动跟人家聊的。
但是,他也不应该就把自己真当成了女的,而且从不提醒我他是个男的,反而跟我聊了很多只有同性之间才能交流的话题。
我重新戴好眼镜,冲镜子仔细调整了一下面部的表情,磨蹭了半天才重新走了出去。
我坐下来二话不说就开始吃东西,反正我也不在乎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在我的身上。
“你的头发很漂亮。”他突然开口道。
“喔?”我愣了一下,心里有一点兴奋,但很快又压抑住了。
“没人对你说过你的头发很漂亮吗?”
“没人说过。”我假装不在意,只是不停吃着东西。
“梅子,对不起,我只是很想见你一面,你忘了你曾经给我留过电话号码吗?”
“那不是给你的!”我说。
他脸上带着宽容的微笑:“我们谈得很投机不是吗?这才是最重要的,干嘛那么在乎我的性别呢?”
“我不知道……”我语无伦次,不知该说点什么。
“我叫三木。我早就想跟你见面了,有一天半夜我给你打过一次电话,我刚拨完号码还没等听到接通的信号声你立刻就接了,可你却不说话,突然把电话挂了。”
“原来是你?”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了那天半夜十二点,那个神秘的从“地狱”打来的电话。
“我们在网上认识了那么久,还从未见过面,我很想见你,所以……请你原谅。”
“很失望是吗?”
我的自卑心理又在作祟,我可不愿意像小孩子一样,搞一些什么网友见面之类的幼稚把戏。
“不,是很意外,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
“真的吗?我家里可有镜子。”
我嘲笑地盯着他,想看他的窘态。
“是真的,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罢了,你把你的美丽都藏在了眼镜后面。”他不但没窘,反倒很认真地说。
“网友就是网友,见面了还有什么意思?”
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禁得住这样的夸赞,我绷紧的神经渐渐有些放松了。 “跟你在网上聊天的时候就觉得你与众不同,我实在抑制不住想见你的冲动,我犹豫了很久,才终于决定给你打电话。”
“是吗?”我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其实我早就想见你了,我想……也许我是爱上你了吧!”他这后一句话就像一根针突然扎在我身上,我的身体就像个气球,每个毛孔都开始嗖嗖地往外漏气。
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直白和大胆地表白,真是让我有些怕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端起面前的酒又喝了一口。
“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不过没关系,我会给你时间好好考虑的。”他用他那双迷死人的眼睛盯着我。
我说不出话,只好低下头快速地吃着东西。
我记得以前从哪听说过一句话,好像是说一个男人是不会调戏戴着眼睛的女孩的,在这里,“调戏”的意思也就是感兴趣。
像他这么英俊的男人竟会对我感兴趣甚至喜欢上了我?
这可真是个奇妙的夜晚。
一个英俊的男人从天而降,现在就坐在我对面突然向我示爱,我心里乱得感觉必须赶快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好好品味一下,并且要好好清醒一下,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知道天上不会轻易掉下馅饼,真掉下了,说不定会是个能砸碎脑袋的砖头。于是我提出要回家。
“对不起,很晚了,我想我该回家了。”
我慌乱地站起身来拿我的包,但是我的包却不见了。
我四处寻找着,突然明白了:原来我把包放在了窗台上,而我们坐的地方却在不停地旋转,我在不知不觉中被旋转到了别处。
我的包也许早就被别人拿走了。
我更加慌张了,一天之内丢了三样东西,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三木提出要送我回家,我还保持了一点理性,只让他送到附近的路口。
在路上我跌跌撞撞地走着,老是忍不住想裂开嘴笑。
我扶着墙壁上了楼,伸手从口袋里掏钥匙,钥匙串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刚把钥匙插进锁孔,身后突然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我紧张地旋转着钥匙,可门却怎么也打不开,我身上立刻出了一层冷汗,手越发抖得不听使唤了。
脚步声在我身后近处停下了,我不敢回头,只拼命地转着门锁。
“我来帮你开吧。”身后的人突然开口。
我猛然回头。
“是你!”
“对,是我。”微笑着的是三木。
“你跟踪我?”我惊讶地问。
“我刚才看到有一个男人跟在你身后,有些担心你,所以就跟上来了,你没看见有一个人上楼吗?”
“没有人啊,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我惊恐地左右看了一下。
“奇怪……”他嘟囔着走上前来伸手拿过我的钥匙,三弄两弄,门就“啪”的一下打开了。我明白了,也许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罢了。
我连道谢也来不及就一个踉跄撞进了门里,把他关在了外面。
我扔掉鞋子扑倒在我那张充满了故事的大床上,我把头仰在床边,把长长的头发拖在地上。
我静静地躺着,酒精使我觉得脑子里像有个蜂窝一样喧闹,身体和四肢也不存在了,只有灵魂飘在半空冷冷地斜睨着自己。
我不禁心旌摇动,我知道骨子里的自卑让我永远不懂得拒绝男人。
我的一个女网友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男人,突然约我见面,而且说他爱上了我……
打住!这里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我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意念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我来不及细想就昏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我干渴地醒来,觉得头疼欲裂。
我甩了甩头,仔细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一切,这该不是我做的一个梦吧?
我警告自己,不能再想这件事了,这个男人的突然出现说不定会给我带来厄运。
时间不容我多想,今天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首先,我失业了,我要尽快地赶到富婆家里对她说我同意去做她的陪伴,夜长梦多,万一她改变了主意怎么办?
然后,我还得抓紧时间了解她的情况,早点把她的自传完成,好拿到急需的生活费。
我起身洗漱完毕,急忙出门下楼坐车。
在富婆家附近的路上看到一个水果摊,我很想买一些水果作为礼物给富婆送去,因为我以后要完全在她的手下讨生活了。
我站住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没有钱。
我刚要离开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丁冬吗?
他正从马路对面的一间小发廊里低着头钻出来,身后跟出来一个娇小玲珑的漂亮女孩儿,依恋地仰头跟他说着什么,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然后转身匆匆朝富婆家的方向走去。
原来这家伙拿着富婆的钱在外面养着个小情人呢。
我摇了摇头,也跟在他的后面朝富婆家走去。
我敲了门,自然是丁冬来给我开的门,他像往常一样盯了我一眼,冷冷地让开了身子。
富婆还是躺在床上,但她的身体似乎已经恢复了,精神状态很好,像没事人一样,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我甚至怀疑医生是不是误诊了。
“你来啦?快坐吧。丁冬,咖啡!”她看见我,欠起身冲门外叫道。
“算了,别叫他了,我去弄吧。”
我急忙转身出去走进厨房,冲了两杯咖啡端了进来,迎面碰上了面色阴郁的丁冬,他盯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带着情绪把门“砰”地一声摔上了。
我没理他。 莫名其妙!
他跟我吃的哪门子闲醋,难道我还会取代他的位置吗?有些他能做的事情我可做不了!
我端着咖啡进了卧室,富婆谢了我,我喝了一口,沉吟了一下,抬头看着富婆说:“上次你对我说过的那件事……我现在考虑好了,我决定每天来这里陪你,帮丁冬照顾你。”
“真的吗?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
富婆的神情丝毫不掩饰她的优越感,“那你要不要搬到我这来住?我的房子里可是有很多房间。”
“我暂时还是住在家里吧,过一阵子再过来,你看好吗?”
我不知不觉地就想到了那个三木,我不想让富婆知道有三木这么个人。
“那就随你吧,什么时候过来都行。”富婆笑着说。
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像我这样一个人,的确是很适合做家庭教师一类的女陪伴的,长相普通,外表木讷,又少言寡语,不但不会抢了女主人的风头,还做了一个很好的陪衬,只能突出富婆的美丽,而不会给她造成任何的危机。
“好,那我们接着上一次的谈话进行下去吧。”我从包里掏出记事本和笔,“上次你讲到……”
“讲到离婚那一段。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第一次回到村子里,那可是……怎么说的了?衣……衣锦还乡。
“我可算神气了一回!我打了一辆高级轿车,买了很多礼物,来看我的人我都送了他们东西。
“我舅妈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拉着脸了,见了我那副巴结相,处处陪着小心,堆着一脸的笑,直笑得我瞅着都觉得累了,连他家的狗都直冲我摇尾巴。我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总算知道了钱的威力!”
富婆说到这里有些激动,她欠身端起床头的咖啡喝了一口,又接着说:“我回去是去和那个混蛋男人离婚的,可他说什么也不肯离。我知道他是想要钱,我就把一沓子钱摔在了他的脸上,我要花钱买个自由身!那家伙光顾趴地上捡钱了,我看着他跪在我脚下露出的后脑勺,长那么大头一次尝到了扬眉吐气的滋味!办完离婚手续之后我心里这个后悔呀,要早知道跟男人睡觉还能挣钱,我凭啥白白地陪他睡了好几年!”
听到这里,我的眼镜几乎咔哒一下掉到了鼻子尖上。
没想到她会如此的坦白和直率。
但富婆立刻发觉自己激动之下说露了马脚,有损于自己的形象了,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掩饰地补充道:“哎呀,我现在最遗憾的就是文化底子浅,不会表达自己,老让人误会!”
我也只好陪着她笑了笑:“后来呢?”
“后来,我又认识了一个男人,就是我死去的那个丈夫。他认识我以后就缠上了我,总是给我献殷勤。
“他人长得也蛮不错的,只是年龄比我大了一些,那年我二十八岁,他已经四十五岁了。
“他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钱。那阵子我也想尽快找个归宿了,年龄一天天大了,也不能老那么混下去,男人都太坏了,在他们身上也捞不到什么大便宜,于是我就答应嫁给他了。”
富婆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呢?”我问。
“我很快就跟他结婚了,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毕竟年龄相差太多,我只是图他有钱,今后能过个好日子。可时间久了我才发现,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有钱,我被他骗了。”
“是吗?”我表示同情。
“可婚都结了,我也没什么主意了,只盼着他以后能多挣点钱。我也开始帮他跑生意,靠我以前的一些关系,帮了他不少忙,可他不但不感谢我,反倒说我出去卖弄风情,没事也找碴跟我打架,把我气坏了!不让我出去更好,我倒乐得在家享清闲,只要你能给我挣来钱就行。可他整天在外面跑,我一个人在家里呆着闷得慌,时间一长,就跟他的司机好上了。”
我心想,这才叫本性难移啊。
我一边用笔在本子上胡乱写着,一边等着听她的浪漫故事。
可富婆半天也没有吭声,我不由抬头看了看她,她这才回过神来接着说:“他的那个司机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我早就看出他在打我的主意了。”
富婆说到这里撇着嘴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他老是勾引我,有事没事地跑到家里来跟我聊天,帮我做这做那,慢慢的,我也喜欢上了他。”
我渐渐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写这个荒唐的自传。
一个风月场上出惯了风头的女人,等到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时候一定会觉得非常寂寞,她要靠回忆往事来品味自己的人生滋味,并陶醉于当年的荣耀与风光。只有这样,她才能聊以自慰地度过生命中残存的日子。
也许,她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
她就像小说里所写的一种女人那样,自信自己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被人引诱了。
“我开始只是想跟他偷偷情,并没有想到后来会惹出那么大的事。要是早知道那样,我是不会跟他好的。”富婆说着,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你没事吧?”我紧张地站起身来,担心地看着她。
“没事,没什么。”她冲我苦笑了一下,似乎明白又说错了什么话,立刻住了口,伸手揽过小狗抱在怀里抚摸着。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奇地问道。
“后来……他想让我跟老头子分手,他也离婚然后跟我结婚。但是他告诉我老头子那时就快破产了,外面欠了很多钱,如果现在跟他离婚,我拿不到一分钱。他说他不想让我过穷日子,他得想法子弄点钱。可是……没过多久,就发生了意外。”
富婆停了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一天,他开车拉着老头子出去办事,路上出了车祸,车撞破护栏掉进了江里。”
听到这里,我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一下,只觉得一股热浪猛地冲上了大脑,我低头偷偷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抬头装作无意地问道:“那个老头子……你丈夫,他姓什么?”
“姓梅。”富婆回答。
果然如此!我已猜到他是姓梅的,因为我也姓梅。
“他们两人都死了,尸体过了好几天才被打捞上来,都泡得不成样子了……”
我的双眼紧盯着富婆不断翕动的两片涂了鲜艳颜色的嘴唇,再也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母亲被愁苦刺穿了身心的表情。 我从富婆家告别出来以后,不知不觉坐上了开往母亲家方向的公共汽车。
命运真是捉弄人,我在兜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又被带回了我曾拼命要逃开的事情里面。
这一切说明了什么呢?
一年前,父亲因一次车祸去世。
母亲打电话过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麻木地听着,没什么感觉,甚至冷笑了一声。
我对他说不上恨,也说不上什么别的,他只不过是男人中动物性体现得比较突出的一个。
事实上动物世界里的雄性在配偶孵育后代的时候,还会去觅食来喂养它们,而我的父亲却在生了我以后走得无影无踪。
我问母亲,他给他惟一的女儿留下什么遗产了吗?听说有一阵他发了财,赚了很多钱。
可母亲说,他不但没有遗产反倒欠了一大堆债,但他却有高额的人寿保险,那是一笔让人惊讶的数目,但受益人是他那个年轻的妻子,所以我虽然是他的女儿却得不到一分钱。
他死后大批的债主逼上门来,但法律规定保险金是受益人的,任何人无权当作债务来索要,所以因为父亲的突然死去,那个年轻的女人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富婆,而我,他惟一的女儿却依然穷困潦倒。
我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了深入骨髓的嫉恨,我在可怜自己的同时也有一点可怜她。
那天我放下电话以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了很长时间,然后突然间痛哭起来。
我不知道那是缘于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也许是因为永远也没有机会当面痛陈父亲的无情和寡义了。
我的潜意识中本希望有一天他在又老又穷又病、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会记起我来,那时我就会朝他脸上吐唾沫,然后赡养他,不准他死,让他每天活在内疚和羞愧的煎熬中。
可他竟然敢就这样死去,连一句歉疚的话都没对我说。
父亲的死使我的生活突然失去了动力、目标和意义,我第一次这么痛恨他,恨得我心灰意冷,再也无心努力工作,整天百无聊赖,得过且过。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于是就不知不觉地回到了这个城市,我的出生地。
我按照地址来到母亲现在居住的一个低矮破烂的小平房,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一张被当作挡风用的破被子从里面掀开了,母亲的脸从后面露了出来。
她推开门仔细地看着我,似乎一时没认出来。
她老得很厉害,就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多年的苦难表情在她的鼻翼和嘴角处留下了永久的印痕,眼圈泛着经常用手揉搓造成的红肿,让人一看到她这张脸就会觉得了无生趣。
一句问候哽在了我的喉咙里,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好低头走进屋子里。
我一脚迈进门去,感觉就像掉进了一个地窖,扑面而来的一股腐败气味让人窒息。
我憋住气站在光线昏暗的地上朝四下里看了看,窗边一张破沙发上坐着一个老人,屁股深陷在沙发里,冷丁一看,似乎他跟沙发之间已经相互渗透,长在一起成为了一体。
他听到声音,扭过头来迟钝地看着我,我认出那是继父。
“他怎么了?”我问母亲。
“中风了。”母亲没有表情地回答。继父看看母亲又看看我,张了张嘴,没等发出声音,顺着嘴角就垂挂下来一缕透亮的口水。
“他动不了了吗?”我看着他问。
“手还能动,力气还大得很。这老鬼打不动我了,就下死手掐人,你看我这身上让他掐的。”
母亲撩起袖口让我看,我厌恶地扭过脸。
想不到这老家伙已经变成了一个整天坐在沙发上流口水的老恶棍。
“屋子里不冷吧?”屋子里的火炉正生着火,温度好像还可以。
“没有烧的就该冷了,煤又快用完了。”
母亲说完,屋子里静了好一会。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静默,转身朝门口走去。
母亲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把我送出了门,我转过脸对着她,似乎想等待她说一句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
“过一阵我给你送点钱来。”
我绝望地扔下这句话,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我朝车站走去,心里空空的,没有悲伤也没有难过。
车来了,我跳上去坐了下来。随着车子的颠簸,脸上不知不觉湿湿地爬下了一些泪水,我用手套擦了,然后吸了吸鼻子。
突然,一个念头在我头脑里一闪而过,我的心脏立刻难受地缩成了一团,我拼命甩了甩头,想把它甩出去。
我害怕,往往我越想抗拒的东西总是以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迫使我饿了近它。我知道自己经常能很理智和清醒地分析别人,却不愿意冷静地仔细分析自己。
后来我明白,就是那一闪念使我渐渐走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第七章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得密不透风了。我爬上楼走进漆黑冰冷的房子里,身上像发烧一样一阵阵忽冷忽热。
我没有开灯就倒在了床上。
过了一会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电脑,我翻看着我替富婆写的自传,发起呆来。
电话铃声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下子割开了我头脑里的混沌,我清醒过来,一把抓起了电话。
“是我,三木。”
我把冰凉的话筒贴在发烫的脸颊上,没有吭声。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梅子!是你吗?”他有些焦急地叫道。
“是我。”我清了下嗓子回答。
“我能见你吗?我就在你楼下。你的房间怎么没开灯?你听见了吗?怎么不说话?”
“我听见了,你上来吧。”
我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可我的嘴却这样说道。
“好的,你给我开门吧。”电话“咔”地一声挂断了。
我慢慢放下电话,打开灯,缓缓走到大镜子前,看着自己。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走上了楼梯,然后拍响了房门。
门开处我看见了那张英俊的脸。
三木似乎不急着进来,只是倚在门框上笑着看我,用他那双迷人的眼睛向我放着电。
我低头躲避着他的目光,转身走回房子中央重新坐在了电脑前的转椅上。
“我好像已经来过这里无数次,我甚至比你还熟悉这里,你曾经给我描述过。”他四处张望着,“只是……怎么这么冷?”
他哈出一口气,立刻在他嘴边形成了一团白雾。
“这里没有暖气。”我说。
“怪不得。”他走到我面前,笑微微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做出什么表示。
我像被钉子钉住一样不能动作,当他的脸在我面前越来越放大时,我本能地一转身面向了电脑。
他并没有觉得尴尬,只是直起身在地上踱了一圈,然后就停在了我的背后,弯下腰探脸过来看我的电脑。
他的双手环抱着我的后背,鼻尖就在我的耳根后面,咻咻的鼻息声吹在我的脖子上,弄得我浑身酥痒。
“让我看看你在写些什么?”
他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声说,然后拭探着用嘴来触碰我的脖子,我的心脏快速地跳动起来。
“我们是不是有点太快了?”我似乎在问自己,其实不过是想掩饰那种堕落的冲动。
“可我幻想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的嘴唇在我的脖子和头发上辗转着,“我们已经神交已久了不是吗?我知道你所有的事,好像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你也需要我,对吗……”
他的喃喃耳语就像咒语,我像被施了魔法。
他慢慢转过我的脸,替我摘掉了眼镜,他的面容立刻模糊成了一团。
“你很美……真的很美……你的眼睛,就像有雾在缭绕……”
当我仰面倒在那张大床上的时候,我睁大了眼睛,看到高高的天棚似乎正向我俯压下来。
我想在那一刻我是清醒的,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想把自己彻底地抛弃、撕碎,跌进深渊里。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给那张充满了故事的老木床又增添了一个新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我对三木说富婆出门了,没有去她家上班。
我们两人一起躺在床上直到黄昏来临,我饿了,三木就起来煮面给我端到床上喂我吃,然后我们又仰面躺下望着天棚海阔天空地闲聊。
我们从肉体到灵魂都赤裸单纯得像两个小婴儿,透明得没有一丝杂质,在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是可以相互信任的。
“你今天还不去上班吗?”第三天的早上,三木似乎不经意地这样问我。
“我不想去,以后也不想去了。”我躺在床上不动。
“为什么?”他奇怪地问。
“什么都不为,就是不想见到她。”我用被子把头蒙上,不愿意告诉他发生的事情。
“她是不是给了你什么气受?别管她,这很正常,在哪工作都要受老板的气不是吗?我们可不能再整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了,你快去上班吧,我也得回去工作了。最近我的画一张也没卖出去,画廊老板已经不想再要我的画了。”
三木跳下床穿好衣服,然后拍了拍我的脸:“去上班吧,啊?你不想再失业吧?”
“好吧。”我答应他。
“晚上我带吃的过来,在家等我。”
三木走后,我又静静地呆在床上抽了两支烟,然后还是决定去富婆家工作。
我起床洗漱了一番,照着镜子,觉得又恢复了精神。
我又精心地打扮了一下自己,然后下楼去等车。
我继续在富婆家工作。
那一段时间,富婆的行踪开始变得诡秘起来,她不再热衷于给我讲她的罗曼史,而是常常出去会朋友,然后过不了多长时间又面色紧张地跑了回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我偶然敲门进去,她立刻用手捂住电话,警惕地盯着我,好像正在和什么人通话,商讨什么重大的事情,我只好知趣地退出来。
她的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定。
富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还有些什么秘密?我无法猜透。 一天早上,我如往常一样按了门铃,可这回那个丁冬并没有应声过来给我开门,等了好一会儿之后,我试着轻轻拉了一下,门竟然开了。
“有人在家吗?”我边冲里面问着边慢慢走了进去。
客厅里没人。
我有点奇怪,轻轻走到了楼上。
富婆的卧室门敞开着,里面并没有她的人影,丁冬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会不会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去医院了?
我在客厅里转着,心里正纳闷,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迟疑了一下,想到我现在已经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便伸手拿起了电话。
“喂?”
对方不吭声,听了好一会儿,然后“咔嗒”一声挂断了。
我奇怪地放下了听筒,可刚一转身铃声又响了起来。
我又拿起电话,里面有一个女孩子怯生生的声音传来:“丁冬在吗?”
“他不在。请问你是谁?要不要留言?”我问。
“不用。”女孩子不回答我,慌张地挂了电话。
我想,也许是发廊里那个小女孩。我摇了摇头,放下电话转身走进了富婆的卧室。
梳妆台上摆放着一长排各种各样的化妆品和香水,我拿起其中的一瓶香水,打开盖闻了闻,然后在脖子后面轻轻点了一点。
在令人迷惑的香味儿中我想到了三木,他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我又拉开一只小首饰盒,从里面掂出一根精致的项链,对着镜子带在了脖子上。我正左右转着脖子欣赏着自己,丁冬那张阴沉的脸突然出现在镜子里。
我吓了一跳,连忙把项链解下来放进首饰盒里,然后转身走了出去,脸上不禁发起烧来。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足可以挽回面子。
我停住脚转身站定对丁冬说:“刚才有个女孩子打电话找你。”说完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注意到他的那双似醒非醒的大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慌乱,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谢谢你告诉我。”说完,转身进自己房间去了。
我在客厅里坐下来,暗暗懊悔。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高跟鞋敲打着楼梯走了上来,门“喀哒”一声被打开了,富婆疲倦不堪地抚着额头走了进来。
“你去给我煮点粥,我吃过了得先睡一会儿。都累死了,昨天晚上本来就不太舒服,又被叫去打麻将,三缺一,不好不去。结果我赢了钱,他们不放我走,直打了个通宵。”
富婆甩掉高跟鞋,把包扔在沙发上,转身进了洗手间。
我心情复杂地盯着她的背影,站起身来走进了厨房。
我把米洗好,打着了煤气。
看来她已经把我当作佣人来使唤了,而且还那么顺理成章。
我拿着勺子在锅里搅着,一边想着心事。
我觉得自己像很多人一样,在生活的磨练下,一颗心已经渐渐被一个冷漠和防范的坚硬外壳包住了,本来对周围的一切就冷眼相对,再加上对有钱人本能的敌视,我觉得自己跟富婆之间总是隔着很大的距离。
自从知道了她的病情以后,我开始同情起她来,甚至认为可以跟她以朋友相处,我感觉心上的这个硬壳已经有些软化了。
可是从昨天开始,我觉得这层壳不但又坚硬起来,而且更加冰凉厚重了。
在与富婆相处的这段时间里,那种无以名状的烦恼和不安,再加上一个意外的发现,足以使我的生活变得更加昏暗,内心也变得冷酷起来。
我呆想着,完全走了神,锅里的粥冒着泡沫汩汩流淌出来,我却浑然不知。
“哎哟——,我的天哪!”富婆在我身后发出一声尖叫,惊得我浑身一抖,一不小心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发什么愣啊!毛手毛脚的,这么点儿事都干不好!快把地擦净了!快擦呀!”
富婆用这种很不客气的口气跟我说话,惊慌之余我感觉心被刺痛了。
我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污迹,用抹布仔细擦着。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鼻尖就快触到富婆那一双趿着精致绣花拖鞋的脚,我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一朵朵桃红色绣花的针角。
一阵屈辱感蓦然升上心头,我慢慢停住了手。
“我不吃了,得先睡一会儿。你待会儿上街去给我买点东西,这是钱和清单,注意点儿,别弄丢了!”富婆吩咐完毕,转身进卧室去了。
我跪在地上良久,心里曾闪现过但一直抑制着的那个念头突然清晰起来。
第八章
一天晚上,回到家时我无意识地抬头朝三楼看了看,这一看差点没把我吓晕过去:我发现我的窗口竟然亮着灯!我的心脏咚咚乱跳起来,慌里慌张地转身就跑。
我跑了几步又站住了,迟疑地回过身来仔细地看了一看,这才发现亮着灯的窗帘是带花的,那根本不是我房间的窗户,是隔壁那家的。
我松了一口气,可心里又嘀咕起来:难道小楼里又来了新住户?这么说我有了一个邻居?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男的还是女的?
我边想着边走上楼梯,在路过隔壁的房门时我放轻了脚步,偷偷地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房门关得死死的,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我停了一会儿,就打开自己的房门进屋里去了。
刚进屋不一会儿,三木就打来了电话,他说要带我出去吃晚饭。
“怎么?你发财了?”我问。
“你不用管了,还在老地方,旋转餐厅,不见不散!”
我穿好衣服直奔空中乐园。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白天凛冽的寒风已平息下来,但气温却在急剧下降。
空气中散布着浓浓的烟尘,让人觉得胸腔里一阵阵火辣辣的灼痛。
街上的行人个个步履匆匆,都想尽快赶回家去享受温暖。
整个城市陷入一种苍凉凄惶的气氛之中。
我快步朝空中乐园高高的建筑物走去,在路边的一个橱窗前我停住了脚步,对着玻璃照着整理了一下头发。
这时,我看到身后有个人影一闪,迅速消失在旁边的角落里。
我立刻想起了人们议论的那个专门杀长发女人的杀人狂,急忙把头发挽了起来别在脑后,又转过身来警惕地往四周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忐忑不安地朝前走去。
最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经常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走在马路上的时候,会突然觉得像有一道电流从身上通过,从头皮麻到脚底。
每次停住脚步,总感觉身后有一个五官模糊的面孔,忽近忽远,左闪右躲。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在人群中一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该不会是那个杀人狂的下一个目标吧?
电梯一直朝最顶层升去,失重感让我有些眩晕。
我推开餐厅的大门,四处搜索了一下,三木还没有到。
我选了上次我们坐过的位子坐下来,然后转头朝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望去。
两条闪烁的彩灯画出市中心那座大桥的轮廓,桥上是穿梭不息的车流。
高大的广告牌鹤立在各种建筑之上,使整个城市呈现出一种现代都市的浮华与喧嚣。
我忽然想起昨晚做的一个梦:我似乎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到处是直耸入天、奇形怪状的建筑,发出钢蓝色的幽光,冰冷坚硬、死气沉沉。那景象,就像科幻电影里阴森可怕的魔域,没有一丝儿生命的气息。我十分茫然,随后就感到极度的恐惧。我想逃走,却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了,我惊叫起来,就吓醒了。
我正望着窗外出神,眼睛被突然从后面伸过来的一双手捂住了,我吃了一惊。
“猜猜我是谁?” 身后传来三木故意装出来的声音。
“别闹了。”我扒开他的手,转过身来。
“你怎么了,脸色那么苍白?”三木坐下来看着我问。
“没什么,刚才在路上……好像有人跟踪我。”我心神不定地回答,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是吗?什么样的人?”他连忙问。
“嗯……很奇怪的人,说不清……算了,也许是我太紧张了。”我挤出了一丝笑容。
“你最近的情绪好像是有些不对,有什么事吗?”三木观察着我的表情问。
我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你肯定是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说吗?”
“没什么,真的。我们快叫吃的吧。”我低下头假装认真地看着菜谱。
“那好吧。告诉你,我今天卖出了一幅画,而且又有一个人找我画肖像,今晚我们可以小小地奢侈一下,吃完晚饭你想去哪玩儿?”三木兴冲冲地问我。
“哪也不想去,回家!”
我对三木那种不谙世事、只知道玩乐的天性有些不悦。
我有点怀疑我是不是看错人了,他不像个能成大器的人,但他的目光里却有着一种极深的东西。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食不甘味地吃完了一顿晚饭,我就和三木一起回到了我的小屋。
三木在床上表现出的体贴、周到和熟练又让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熟悉女性生理,也非常了解女性心理,他甚至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要什么。
可是有时候他又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幼稚呢?
月色被厚厚的窗帘挡在外面,屋子里黑得好像连空气都粘稠了。
我觉得喘不过气来,翻了个身,脸冲着床外,背对着三木。
我们两个静静地并排躺在大床上谁也不想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小屋子里被我们搅热了的空气渐渐冷却下来,我以为三木睡着了,便从床上轻轻坐了起来,伸手在床头摸香烟。
在我点烟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在亮光中看到三木正大睁着眼睛盯着我,我的手一抖,火熄灭了。
三木从我手里拿过打火机,打着了火,为我点烟,我和他在光亮中深深对视着。
火苗熄灭了。
我想我是错的,他并不像我感觉的那样心无城府。 早上,我路过新邻居的门口时不由停下脚步倾听了一下,里面还是没有声音,大概还睡着呢。
此后,我每天经过邻居门口,就会不自觉地去侧耳倾听一下。
自从我的邻居搬进来之后,我一次也没见过他或她的面,他(她)似乎从不出门,感觉神神秘秘的。
我下班回来的时候,一走到楼下,也忍不住要抬头看一下窗口,每天晚上那个窗口都亮着灯,好像故意在等着我似的。
那亮着灯的窗口在寒冷的夜晚给了我一丝温暖,使我养成了一个抬头看一下的习惯,回家的脚步也不是那么无望了。
那天,我故意早早地在富婆家附近的那个车站下了车。
我躲在一棵树后,朝对面望着。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小发廊关得紧紧的门打开了,丁冬像上次一样从里面鬼鬼祟祟地钻了出来。
我远远地望着他,直到他走得没影儿了,才穿过马路朝那间小发廊走去。
我轻轻推开小发廊低矮的门,里面光线十分暗淡,一张花布帘把小小的屋子隔成两半,外面摆了两张椅子,桌子上堆着一些理发用的工具。
听到动静,那个小女孩儿从花布帘里钻了出来,热情地问我:“要做头发吗?”
我看到小女孩身后的花布帘里是一张凌乱的床铺,里面还拥挤地堆放着一些衣服和杂物。
床头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照片,我一眼认出那上面正是丁冬和这个女孩。
“哎,我记得这里以前有个男的,他弄头发手艺还不错。”我说。
“他是我男朋友,现在他不在这里干了。不过我的手艺也很好,你一定会满意的。”女孩子真诚地对我说。
“是吗?那你晚上什么时候关门?”我问。
“大概九点左右吧。”女孩子回答。
“那好吧,我现在没时间,要赶去上班,我下了班再来。”我说完转身走了出来。
我赶到富婆家的时候,富婆正坐在梳妆台前化妆。
她在镜子里看到我走进来,没像往日一样热情地打招呼,既不回头也没吭声,只是冷冷地从镜子里看着我。
“今天起得真早。”我犹豫着问候了一句。
“你真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片心了!如果你喜欢什么,跟我说我可以送给你,干嘛当小偷呢?”富婆开了口。
“你在说什么?”我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别装湖涂了,我的项链呢?看不出你还会来这一手。当初给你钱你不要,我还当你有点穷志气,原来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呀!我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富婆气呼呼地说了一通,比直接骂人还厉害。
我正愣怔着,丁冬走了进来,他像个打手一样站在富婆旁边得意地看着我。
我心里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恶人先告状!
幸亏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想不到这么快就用上了,那就别怪我出手了。
“你丢了项链?我知道在哪,我带你去找,就在附近的一个小发廊里,也许正戴在一个小女孩的脖子上。”
我不紧不慢地说完这一番话,然后用眼睛狠狠地盯着丁冬。
“你说什么?”富婆狐疑地看看我,又看看丁冬。
“有人偷了你的项链,但不是我,我只不过发现了那个人的一点小秘密,就遭到了他的打击报复。”
富婆再次把脸转向丁冬。
可怜的小“门铃”没料到我竟然知道他的底细,神色立刻慌张起来。
现在轮到我在一旁幸灾乐祸了: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就这点水平还想跟我斗!
“是真的吗?”富婆的脸色阴沉得铁青。
丁冬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怪不得!你这个小白眼狼,三天两头跟我要钱,原来都给了小妖精了!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立刻从这里滚出去!”富婆手指着丁冬,气得花枝乱颤。
丁冬用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转身走出去了。
不一会儿,只听到大门“砰”地一声被摔上了。
富婆把手里的梳子摔在镜子上,然后捧着脸抽泣起来。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背后,不知该怎样安慰她。
“别生气了,注意身体。我也不是故意的,是他逼我说出来的。”我有些歉意地说。
“不怪你,你早该告诉我,要不然他还说不定打我什么主意呢!我早就该把他赶出去了,我说怎么整天神出鬼没、阴阳怪气的,原来只是想骗我的钱!男人都一样,老的、小的,都一样的没良心!”
富婆的胸部激动得剧烈起伏着,我低着头没有吭声。
接下来的几天富婆一直都是无精打采的,看来丁冬的背叛很伤了她的心。
我提议陪她出去走走,散散心,于是我们两个去了商场。
富婆一进到商场里就像一尾鱼儿游进了大海,在试衣间里钻进钻出,好几个服务小姐左右逢迎,小心地伺候着。
富婆撒气般地买下一大堆东西,派头十足地刷卡,然后昂首走在前面,而我则寒碜地拎着大包小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商场里到处都是明亮的大镜子,我偷偷瞥了一眼自己,发现自己跟这个环境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我的羽绒大衣已经很旧了,而且是一种肮脏的灰暗颜色,使我整个人像蒙了一层灰尘,显得灰头土脸,面目模糊。
商场里温暖如春,我替富婆拿着外套,双手又拎着一大堆东西,加上心底的自卑和羞恼,只觉浑身燥热,面部紫胀。 “来,你替我试一下,我累了。”富婆在一个沙发上坐下来,手里拎着一件毛衣对我说。
“我……?”
我愣了一下,只好放下东西接了过来。
我钻进试衣间,慢慢地把大衣脱掉,对着镜子穿上了那件毛衣,然后迟疑地走了出来,在富婆和服务小姐的支配下木偶一样转着身体。
“不好看,一股小家子气!不要了,我们回去吧!我觉得身体不舒服。”富婆站起身就走,我急忙换下衣服,在服务小姐轻蔑的目光下仓皇追了出去。
富婆的身影已经隐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急急地四处张望寻找着,突然,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那不就是富婆发病那天电视里曾出现过的那个男人吗?
他的那张脸让人过目难忘: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就像戴了个橡胶面具。
此时的这张脸在人流中忽隐忽现,在他前面,只有三四米远,我发现了富婆的身影。
我抱着一大堆袋子跌跌撞撞一路小跑着追上了富婆,回头看着后面,那张橡胶面具似的脸已经消失,就像突然出现那样迅速不见了。
“你看什么呢?快走吧!”富婆的心情突然败坏起来,不耐烦地催着我。
一回到家里,富婆一句话不说就进卧室躺下了,好像对新买的东西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此后的几天富婆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我也是爱理不理的。
我感觉她似乎有些责怪我的意思,因为我说出了丁冬的事情,使她一气之下赶走了他。
现在,她对自己的决定可能是后悔了。
她的身体状况也有些不好,一讲起话来思维就混乱,思绪陷入过去和现实的交叉之中,跳跃式的讲述让我很头疼。
我听而不闻,胡乱地在纸上画着曲线,我想我现在用不着它了,我再也不想替人写什么无聊的狗屁自传!
我有一种冲动,我真的该为她做点什么了。
“该吃药了,我去给你倒水。”我站起身来殷勤地服伺她吃药,然后观察她的脸色说:“你应该换个心情,转移一下注意力。我看我们不如把房间装饰一下吧,我觉得厅里这面墙壁显得太空了,应该挂一幅装饰画什么的。”
富婆无精打采地朝那墙壁扫了一眼:“那就把我的相片挂上吧。”
“对了,我有一个表哥是个画家,专门给人画肖像的,不如让他来给你画一幅油画肖像挂在客厅的墙壁上,那样整个房子就会显得有品味多了,现在时髦的上流人都流行给自己画肖像。”
我被自己的这番话吓了一跳,身体里有一股我不能掌控的势力开始活动了。
“真的吗?那好啊,你这就叫他来吧。”富婆眼睛一亮,突然高兴起来。
“现在我可找不到他,明天吧,我明天带他来。”我装作随意地接着说:“你不知道我表哥这个人,从小死了父母,性格有些放荡不羁,但他人特别聪明,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说话又幽默风趣,只是一直怀才不遇,还满清高的。靠给人画像维持生活,却视钱财为粪土,自得其乐,典型的风流才子,不知有多少女人为他心碎过。”
“真的吗,我倒是想见识一下,那就明天,说定了?”
富婆的兴致被我勾了上来。
第九章
夜已经深了,我坐在大床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三木,不时走到窗前眺望。他会不会生气呢?或者……说不定会鄙视我,然后拂袖而去。
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没有退路了。
听到脚步声传来的时候,我的脸忽地烧了起来。
我迅速打开门,然后赶紧转身回到窗前,假装朝外面张望,努力平静自己剧烈的心跳。
“怎么不理人呀?”三木进了屋,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在耳边问我。
我没吭声,挣脱了走到床前坐下。
“你的脸色不好,怎么啦?”他跟过来站在我面前问我。
“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我犹豫了半天,终于开了口。
“什么事?说来听听。”三木规规矩矩地坐下来,认真地望着我。
“先说好不要生气。”我看着他说。
“什么事呀,我越来越好奇了,快说吧,我不生气。”
“我的雇主,那个女富婆,她养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你跟我说过的,他怎么了?”
“前几天,他因为我被赶走了。”
“因为你?怎么回事?”
“你就别问了。我只是想知道,你真的想跟我在一起吗?”
“当然了!只是……”
“只是什么?”
“我现在没有钱,我不想让你跟我过穷日子。”三木有些消沉地低下头。
也许这不过是很多男人不想负责的借口,但我还是试探着问:“那如果我们有钱了呢?”
“如果我们有钱了,就先买一个大房子,里面有你的书房,有我的画室,还有很多房间。然后我们就锁上门出国旅游,去欧洲,法国,意大利,凡是我们想去的地方都走个遍!”
三木望着天花板,无限向往地说。
“那你想不想实现这一切呢?”我注视着他的反应。
“当然想。只是靠我卖画恐怕这辈子也实现不了了。”他长叹了一声。
“我有办法让你实现你的梦想。”我的语气沉着而平静。
“别逗了,你能有什么办法!”他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的老板,那个富婆,她活不长了。”
“那又怎么样?”三木刚说到这里,头顶上的灯泡突然闪了两下,然后“啪”地一声灭了,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
“可能是保险丝烧了,我去看看。”三木起身要出去。
“别去管它!”我一把拉住他的手,黑暗给了我勇气,“去见她,让她爱上你,跟她结婚!等她死!”
三木一定是被我的疯狂想法吓住了,他一动不动地面对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气氛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短暂的盲视过后,我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窗外的月光照射进来,我看到三木脸色凝重,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盯住我,怀疑我的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
我平静以对,并不退缩。
“你……,你的脸……”三木哆嗦着伸手要来摸索我的脸,“你在阴影里,我只看到你的半边脸……我看不见你的眼睛……你刚才说什么?”
“回家去吧,想好了再来找我!”我转身抛开他,离开窗子坐回黑暗里。
三木盯着我愣了半晌,然后仓皇地开门跑掉了。
我锁好门继续坐在黑暗里,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悸。
三木一定是被我吓坏了,他想不到我竟然是这样一个无耻的女人,也许我什么也得不到,连他也会离我而去。
时间慢慢逝去,我心里的失落感越来越强烈。
我把自己紧紧裹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希望就这样下去,永远不要再见到光明。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朦胧中我似乎听见房门轻轻地响了一下。
我正陷在梦魇里醒不过来,我梦见母亲死了,身上盖着一张破烂的草席,一只苍白的手伸在外面,像在跟我告别。
不知怎么,那只手渐渐变成了继父的手,继父又变回了年轻时的样子,他淫笑着俯身向我,把手伸了过来……
我惊慌地叫着,可声音却像被捂在了嘴里,那只手已经触到了我的身上……,我突然惊醒过来,用力一把打开了那只手。
“是我,你怎么哭了?”三木正弯腰关切地看着我。
“是吗?我做梦了。”我急忙伸手擦拭,脸上果然湿湿的。
三木坐下来,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有些迷惑。
“门没锁呀?我一推就开了。”
“是吗?”我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可是脑子像一锅浆糊,越想越乱。
“你想好了吗?”我问。
“我……想好了。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是因为爱你才决定这样做的。”
“好吧。现在让我告诉你该怎么做。我了解这个女人,你需要做的只是冷淡她,对她的富有不屑一顾,对她若即若离,只要像斗牛士一样抖起挑逗的红布,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向你扑来……”
三木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问我:“钱对我们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不清楚……我就是想这么做,我想要一个结果,也许……并不是钱本身。”我喃喃地说着。 其实,我是真的不清楚。
那天夜里,我和他海誓山盟,疯狂做爱,最后疲累之极,相拥睡去。
第二天上午我们很晚才起床。
让那个富婆等着吧,那会增加她的兴趣。
我带着三木来到富婆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这是我表哥三木,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我向富婆作了介绍,顺口撒了个谎。
富婆一看到三木,就像打了一剂强心针,神情立刻发生了变化。
“你好!”她看着三木,脸上泛起羞怯的红晕,连说话的声调都有点走样。
她那不安分的身体在蠢蠢欲动,似乎想表达女人特有的某种词汇。
有一种女人,一见到心仪的男人就会不自觉地调动全身的细胞去吸引对方,我想,那是来自女性对生存的一种本能的委身、自然的投靠,而富婆把它表现得格外生动和充分。
三木分寸极好地微笑着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两人的目光交融在一起。
正在这时,富婆的小宠物狗突然从里面窜了出来,它的两只前爪伏在地上,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仇视地盯住三木“汪汪”地狂吠起来。
三木和富婆握着的手一下子分开了,富婆连忙转身呵斥小狗:“波比,小坏蛋!快住嘴,吓着客人了!”
小狗这回并不理会主人的话,依然死死盯着三木凶巴巴地吼叫着,还虚张声势地呲出尖牙作出攻击状,对三木这位不速之客充满了敌意。
“波比!进房间去!听见了吗?”富婆用脚踢着小狗硬把它赶进了房间,小狗接连发出凄惨的嚎叫。
“对不起,这小坏蛋今天不知发哪儿的疯。”富婆对三木陪笑说。
“没关系,这小狗挺可爱的。”三木勉强笑了笑。
我暗自心惊:莫非这条忠实的小狗已经有了什么不祥的预感?
“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看我穿这件衣服可以吗?”富婆得意地站在大厅中央摆了一个姿势。
“不好,” 三木挑剔地打量了她一下,毫不客气地说,“应该换一件质感强一点的衣服。”
“哦……那好吧,我有很多衣服,你来帮我选。”富婆怔了一下,立刻用撒娇式的口气向三木发出指令。
我垂下眼皮走进厨房,三木则跟着她上了楼。
当我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三木已经支好了画架,富婆坐在一个包了缎面的椅子上,背景是落地的红色丝绒窗帘。
我悄悄地在一旁坐了下来,不时地看看画布,又看看对面的富婆。
“你出去帮我买些东西吧,我要在家里请你们兄妹俩吃晚餐。”富婆妩媚地笑着对我说。
我应了一声,起身朝外面走去。
晚饭做好的时候,画布上已经出现了一个轮廓。
吃饭时,富婆的脸上一直带着神秘的微笑,似乎在独自咀嚼着某种甜蜜的东西。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
想到这儿,我的心里不由掠过一丝酸酸的情绪。
那天晚上我跟三木一起走出富婆的家门,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富婆的目光正透过窗口在远远地注视着我们。
于是我们谁也没说什么,就在她目光的监视下客气地分手各奔东西了。
我刚进家门还来不及开灯,电话就响了,我跑过去一把抓起电话。
“我看她根本就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你是不是弄错了?”三木开口便问。
“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死的,你就放心吧!”
也许是因为黑暗,我身体里的另一股势力就开始现形,并且操控着我做出这样的回答。
“你在说什么?我可不想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三木听了这话情绪有些激动。
“别害怕,她真的病得快死了,你听说过回光返照吗?这只不过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挣扎罢了。”我恢复了理智,安慰着三木,想让他平静下来。
我挂了电话,从抽屉里找出药片用水服下,然后颓然地倒在了床上。
我想我肯定是疯了,我不愿意再深究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态,只盼望尽快睡过去,暂时逃避眼前这一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渐渐地,服下的药起效了,我的大脑一片混沌,仅有的一股细若游丝的理智也要挣脱而去了,很快我就迷迷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感觉到屋子里流动着一股危险的气息,那是一股神秘的“生人气”,陌生,冰冷,置身其中,感觉自己像暴露在枪口下的猎物。
我的头皮开始发麻,拚命想从药物的迷幻中挣脱出来。
我终于稍微清醒了一些,艰难地坐起身,努力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四处搜寻着。
在我书桌前的转椅上有一个类似人形的黑影,僵僵地一动不动。
我迟钝地想,那会不会是我堆放的衣物呢?我一向是乱放东西的。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伸手摸索过眼镜戴上,然后慢慢爬下床摇摇晃晃地走到墙壁前伸手按下了开关,大床上面悬挂着的灯泡发出刺目的白光,“刷”地一下照亮了整个房间。
第十章
我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强烈的光线,等我扶着床头站稳了,才看清楚椅子上端坐着一个男人,他背对着我,如同一尊雕像,一动不动。“你是谁?”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软绵绵的,失真得像从一个电量不足的录音机里播放出来的。
那个人慢慢地旋转着椅子转过身来。
我完全没有料到他竟然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当我突然发现面前就是那个在电视上出现过的神秘、恐怖的“橡皮人”时,我简直吓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他一定就是那个变态杀人狂!
这一刻,我一直引以为傲的长发正披散在肩上,我来不及把它们藏起来。
他是不是要来杀我的?
我混沌的大脑这样想着,身体不争气地开始哆嗦。
“我在找我的东西……”橡皮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又低又粗,他面部的肌肉并没有因开口讲话而受到牵动。
“我想找我的东西,我的东西呢?”
“你的东西?什么东西?”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他也许是在我之前住在这里的那个房客。
我呆呆地看着他:“只有一些破烂的衣服杂物……我把它们都扔了……”
“你把它们扔了?”
从橡皮人的面部看不出任何心理活动,只有那双眼睛射出迷茫的目光,麻木地盯住我,像在回忆什么。
“你是谁?你是玲儿吗?”他问。
“玲儿是谁?”我觉得这名字很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橡皮人沉默地看了我一会,一直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慢慢活动起来。
他是不是要对我使用绳索、刀具之类的东西?我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不能活动,眼睁睁地看着他拿出了右手。
他缓缓打开掌心,里面原来是一把拴着一截鞋带的钥匙。
“那是我的钥匙,怎么会在你那儿?”我奇怪地问。
“你忘了把它从门上拔下来。”说完,他把钥匙往桌子上一扔,然后站起身缓缓走向门口,推门出去了。
我听到脚步声慢慢消失在楼下才回过神来,我立即冲到门口把房门锁牢,又不放心地伸手拉了拉,这才闭了灯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的一角朝楼下望去。
橡皮人正朝街道那边走去,他的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弓着身子,长长的黑色大衣快拖到了地上。
他的背影散发出一种深深的悲哀和绝望,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一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活尸。
这个可怕的背影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他是谁?
他的脸上为什么会没有表情?
他为什么像个幽魂一样踯躅独行四处寻找他的东西?
他到底在寻找什么?
我想,不管怎样,在他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且他跟我周围的一切似乎有着某种奇特而又模糊的联系。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眩晕一阵阵袭来,我已经做不了任何事情,于是扑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我很快又掉进了梦的陷阱。
在梦里,我住进一个大得没有边际的房子里,无数个房间四通八达,每个房间都有很多奇怪的门相连接,在哪个房间里都觉得不安全。
我很害怕,试着锁门时才发现所有门上的锁都是坏掉的。
我在大房子里茫然游走,焦急地寻找能够锁上的门。
大房子里又出现了一些小时候的同学或很多年前认识的人,我很奇怪,他们是我早就忘记或是从来就没想起过的人,却在我的梦里出现了,而且举止都非常怪异。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醒来,头痛欲裂。
我看了看表,才知道已经是早上了。
三木一夜没来。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猜想着他此时正在做什么。
我们的确不应该再约会了,如果被富婆发现我们的关系,那就完了。
对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急忙扭头去寻找房门钥匙,拴着鞋带的那把钥匙正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我努力回忆着,是离奇的梦境还是真有其事呢?
我想了半天依然不能肯定,这该死的安眠药,真的不能再吃了!
我走出楼道要去等车。一抬头看到住在对面的修鞋老头正坐在街边的小摊上闷着头喝豆腐脑。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
“吃什么?”摊主殷勤地走过来问。
“豆浆。”
老头抬起头来瞅了我一眼,我连忙冲他笑着说:“大爷,我是住在这楼里的,想跟您打听个事。”
“啥事?”
“您知道我那个房间以前曾经住过什么人?”
“一个男的,死了!”老头斩钉截铁地回答。
“死了?”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死一年多了。”老头捏起旁边的一只小酒盅喝了一口白酒,又低头吸溜吸溜地喝着豆腐脑。
“怎么死的?”我怀疑他是不是一大早就把自己喝糊涂了。
“不知道。”老头喝完一碗豆腐脑,又把小酒盅里余下的白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丢下我就走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难道昨晚在我房间里的真的是个鬼魂吗?
看来我又像以前一样产生了幻觉,或者……的确是我做的一个梦?
我想,也许是我最近的精神压力太大了。
我一路心神不定地来到富婆家,三木已经比我先到了。
富婆今天也没睡懒觉,正煞有介事地摆着姿势做着准备。
我冷眼悄悄观察着两人的神情,想知道他们昨晚是不是就已经睡在了一起。
三木漫不经心地瞄了我一眼,就把目光投在了富婆的身上,举着画笔左右端详着。
我无趣地在旁边坐了半晌,只好起身走进厨房去看了看。
菜篮子里空空的,该出去买些菜回来。
我走出大房子,心中有些失落地慢慢踱到了菜场,转了几大圈,才随便买了一点菜慢慢走了回来。
我把米饭闷上,把菜洗好,然后就去洗手间找了块抹布,再次来到客厅。
富婆跟三木此时正高兴地说着什么,两人嘻嘻哈哈地笑着,看到我进来就立刻噤了声。
我拿着抹布装作不经意地东擦擦、西蹭蹭,边留神注意着他们的动作。
“我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吧。梅子,去弄两杯咖啡来!”富婆从椅子上站起来揉了揉脖子。
我去厨房冲好咖啡端出来时,三木已经收拾好了画板准备走了。
“我下午有事,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明天会早些来。”三木目光里满是内容地对富婆说。
“表哥,喝了咖啡再走吧。”我说。
“不了,我赶时间。”三木冷淡地说着推门出去了。
富婆的目光半天才从门口移回来,她端起咖啡杯把头埋在上面,好似在闻着杯里散发的香味,脸上露着恍惚的笑容。
“饭快好了,我去做两个菜,一会儿就好。”
我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遐想。富婆这才发现我的存在,她回过神来,有些不快地说:“我不饿,你自己吃吧。对了,今天几号了?”
“三号。”我回答。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吧?”富婆吃惊地看着我问。
“对呀,有什么事吗?”
“都一年多了,时间过得多快呀……”富婆出神地盯着手里的杯子,“你下午去花店帮我订些鲜花吧,再买些纸钱,明天我得去趟墓地。”
“好,我现在就去。”
她明天要去墓地,我边下楼边冷笑了一声。
她用他的死换来的钱每天过着放纵奢侈的生活,又雇佣着他的女儿伺候着自己,幸好她还没有忘记他,还记得清明节要送束花祭奠他一下。
我是不是应该为可怜的父亲感到欣慰呢?
晚上回到家里时接到了三木的电话。
“你总在旁边转来转去的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是你要我这么做的!”他非常不快地质问道。
“我并没有转来转去,我只是想知道进展得怎么样了……”
“我怎么知道?难道你现在就想让我向她求婚吗?”
“你怎么不知道?你不是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男人吗?”我又嫉又恨,也来了气。
“差不多了,但现在不行,她会怀疑的。我们先尽量不要联系了,就这样吧。”
三木说完果断地挂了电话。 清明节的早上,天色很阴暗,空气湿漉漉的,似乎要下雨。
富婆突然改变了主意,推说身体不舒服,不能去了,要我替她把花送到墓地去。
她躺在床上,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看起来的确不太好。
“东南角并排挨着的两个墓,一个是我丈夫的,另一个就是他的司机,碑上面有名字的,别弄错了。”她恹恹地嘱咐我。
“我知道了。”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退出了卧室。
生前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情人,死后两座坟墓肩并肩地紧挨着,好像是两个亲热的邻居,真是讽刺!
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来扫墓的人很多,陆续朝山坡上走去。
我捧着两束鲜花混在人群里一直登上了地势最高的东南山坡。
从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火葬场高耸入云的大烟囱,淡淡的灰色烟雾从烟囱里钻出来,蜿蜒缭绕,感觉就像是一个脱离了肉体的灵魂在人世间辗转留连,不愿离去,但最终还是无奈地在天空中慢慢消散。
我沿着墓地间泥泞的小路寻找着父亲的坟墓,一个女儿竟是代替别人来看望自己的父亲,九泉之下的他不知会作何感想。
雨越来越大了,我腾出一只手来擦了擦眼睛上的水雾,一块墓碑映入我的眼帘,上面的名字正是我的父亲。
我慢慢走过去,看着照片上的父亲。
他的脸对我来说几乎是完全陌生的,我甚至很难把这张脸跟自己联系在一起,不过他的脸倒是不难看。
看得出来,这张照片是在仓促之下从一张合影上剪下来翻拍的,大概是他跟富婆的结婚照吧,肩膀处还留有一块没剪掉的白色婚纱。
父亲穿着一件西装,脖子上系着一个滑稽的蝴蝶形领结,目光像小孩子一样专注又认真地紧盯着前方。
在这一刻我突然有些可怜他,对他恨不起来了,好像他生前的无情、冷酷和风流也都一起被葬进了坟墓,一笔勾销了,就像一个赢得了胜利的人已经再不屑于跟一个被自己打败了的人计较什么了。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蹲下身把一束鲜花放在了他的墓前。
我直起身来,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另一个坟墓。
一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身影正站在那座坟墓前低头静默着。
橡皮人!
凉凉的雨珠打在脸上,真真切切,这说明我现在是清醒的,不是在做梦。
他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我屏住了呼吸,不敢惊动他;而他已经觉察到了身后的我,但并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了一下头。
我欲转身逃开,但脚步却动不了。
我们静默着,雨滴刷刷地隔在我们中间。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还是想知道答案。
沉默了一会,然后我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他回答说:“我在凭吊我自己。”
我只愣了一秒,就扔了手里的花朝山下狂奔而去。
泥泞的山坡把我滑倒了,我一下子趴在地上,眼镜跌了出去,两手抓满了两把稀泥。
他真的是个鬼魂!
他明明是说他在凭吊他自己!
我趴在地上,雨水流进了我的眼睛,辣辣的。
我甩甩头,甩掉脸上的水珠,在稀泥中摸索到眼镜戴上,然后转过脸朝山坡上望去。
橡皮人影踪全无,就像他的蓦然出现一样转瞬间就不见了。
我爬起来张惶地转身四处张望着,墓地里的人正渐渐散去,橡皮人和他的黑大衣融化在弥漫的雨雾中,再也寻不见了。
我重新回到那两座坟墓前,刚刚掉落的那束鲜花正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橡皮人的墓前,花瓣散乱地掉落了几片,在石碑边被雨滴不断敲打着。
徐幻,这就是富婆的那个情人——父亲的司机,这名字看起来感觉就不是属于人间的。
我眼前浮现出被江水泡得面目狰狞的两具尸体……还有死而复活的橡皮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从墓地直接回了家,把沾满了污泥的衣服换了,又洗了脸,才惊魂未定地回到富婆家里。
三木笔下的富婆肖像画已经初见模样,富婆正提着气坐在椅子上,看到我进来连忙叫着要休息。
“哎呀,累死了,想不到做模特竟然这么辛苦。快给我看看,画得怎么样了?”她走到三木背后探头看着画布,“嗯,真像,太像了!三木,你可真了不起!”
富婆的一双眼睛里射出爱抚的目光,像蜘蛛吐出的粘丝一样缠绕在三木的身上。
三木有些腼腆地微笑着,嘴里表示着谦虚,我转身去厨房准备咖啡。
富婆也跟在我身后进了厨房。
“怎么样?找到了吗?”她凑近我小声问道。
“找到了,都按你的吩咐做了。”我说完犹豫了一下,看着她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咽回了肚子里。
第十一章
也许是淋了雨的原因,我大病了一场。清明节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就发起了高烧,太阳穴也突突跳动着剧痛起来。
我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了下来,身上一阵阵打颤。
我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却能清楚地听见老鼠在角落里跑动和打架发出的声响。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但黑暗像一张不透气的裹尸布,紧紧地包裹着我,我感觉到身下的大床带着我在急速地向下坠落,像被一个巨大有力的旋涡吸引着,一直跌向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深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了眼睛,黑暗仍统治着一切。
但房间里所有细微的响动都听不见了,四周一片死寂,静得连时间似乎也停滞下来,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极度虚无的状态中,没有任何有形的存在,只有清晰的意识痛苦地感受着周围这片死寂,没有终结。
我想,这也许就是来自地狱的体验吧?那些声音都到哪里去了?那些有生命的微生物和无生命物体在无休止的运动中发出的声音,连它们也抛弃我了吗?
渐渐地,孤独和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我,但此刻,我愿意就这样沉沦下去,不想作任何挣扎。
我像是进入了另外的一层空间,眼里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奇异的模样,就像跑动着的摄影机拍到的画面,上下跳跃,左右波动。
很多人的面孔从我面前闪过,其中有我死去的两个男友,我原以为我早就忘记了他们,原来他们竟是这样清晰地隐藏在我的记忆深处。
他们都穿着白色长袍,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无视我的存在,没人理我,就像置身于一个疯人院。
我惊慌地想发出声音,但喊不出来。有一张面孔从人流中凸显出来,没有表情的脸。
我努力拾捡记忆的碎片,想拼凑成一个清晰的画面,无奈我的潜意识似乎在抗拒回忆,脑海里的图像就像活动在一面打破了的镜子里,哆嗦着,支离破碎。
我想我就要死了,就埋葬在这个四方形空间的小盒子里,直到腐烂发臭,身体最终成为蛆虫的巢穴。
我的一生就这样完结了吗?一丝类似忏悔的情绪像破土的植株,很快疯长弥漫至周身,凉凉的泪水不断越过面颊滑落在枕头上。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时醒时睡地发着昏。
在清醒的短暂缝隙里,我感受到了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它正跟我同处一室,就徘徊在我的四周围,毫无敌意,只有无助跟委屈,犹豫地,似乎想要向我倾诉什么。
“玲儿……玲儿……”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呼唤,那是发自肺腑的叹息,像是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空间,无奈、感伤、遥远。
我被这声音迷惑了,努力想去寻找它的来源,直到一阵剧烈的干渴袭来,我终于突破了那个阴阳之间的界线,回到了现实世界中。
我睁开眼,四周依然是黑漆漆的,四处看了看,窗边有些小淡薄昏灰的光,弄不清是早上还是傍晚。
我从床上勉强挪到地下,就着水龙头喝了一肚子冷水,然后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一股夹杂着腥味的轻风从江面上吹来扑在脸上,我的头脑渐渐清醒起来。
病中的情形清楚地回旋在脑海里。
玲儿是谁?又是谁在我耳边呼唤这个名字?
我在房间里迷茫四顾,目光落在了墙壁上。
对了,玲儿不就是墙壁上到处刻着的那个名字吗?也许这名字已经存储在我的潜意识中,所以就在不期然的时候显现了出来。
我不愿意再去想这些让人发疯的事情了,我看了看手表,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床上昏睡了三天!
这三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三木他怎么样了?我虚弱地转身,慌乱地穿好衣服下了楼。
地球还在转,外面的一切还跟从前一样。
天色阴沉沉的起了风,风里挟带着零星的水雾,像长了手脚一样毛扎扎地抓贴在皮肤的汗毛上,让我从没有这样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重新在富婆家露面的时候,她和三木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对我的失踪表示兴趣,两人只是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就沉浸到他们的艺术创作中去了。
一切似乎都没变,只有我经历了一次恐怖的体验。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拐进路边的小店买了两瓶本地产的白酒,然后走到对面低矮的修鞋店推开了房门。
小房子里热乎乎的,正中间的地上生着一只小火炉,火燃得正旺。
那个坏脾气的修鞋老头儿正坐在炉边修补一只高跟皮鞋,他嘴里含着几根小钉子,抬头从老花镜片后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拎着的酒,就又重新低下头去摆弄他的鞋跟了。
我在他对面的小木头凳子上坐下来,把一只鞋脱下来放在他面前,光着的脚就放在另一只脚面上。
老头儿看了看我的脚,抬腿踢过来一只破拖鞋,意思是让我穿上。
“大爷,我就住在对面小楼上的。”我连忙跟他搭话。
“我知道。”老头儿拿起小锤子用力砸着鞋跟。
“这还多亏您照应着,不然我一个人会多害怕呀,听说这一阵子附近老是发生凶杀案……所以为了感谢您,我特意买了两瓶酒孝敬您老。”我说着把酒递到他眼前。
“有啥事,说!”老头儿不接,只简短地问。
我只好搭讪着把酒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您在这住了多少年了?” “一辈子了。”
真是个倔老头,一开口就能把人呛个跟头。
“你上次说原先住在我屋里那个人死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干什么的?姓什么?”我赶紧拐上正题,一连提了几个问题。
“你问他干啥?”老头儿从镜片后面警惕地盯着我。
“不干啥,就是想知道我的屋子里以前住的是个什么人,因为……我老是梦见他回来跟我要他的东西。”我连自己都真假难辩地回答。
“是吗?那他没跟你打听我?”老头儿盯着我认真地问。
“哦……那倒没有。”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唉……他可能忘了我这还有他一双鞋呢……”老头儿怔怔地低着头,半天没出声。
“您跟他很熟吗?”
“也算不上熟,只知道他是外地来这里打工的,不知道叫啥。就一个人出来进去的,我看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老头儿叹息一声。
“外地来打工的?”我沉思了一下,“那他是怎么死的?”
“淹死的,不想活了呗!就在跟前这条江里。”
“您的意思……他是自杀的?他真的死了吗?”
“这还能有假?他在这里一个朋友也没有,没事就爱上我这来跟我喝酒唠嗑。死前来我这修鞋,说他家乡还有个女朋友等他挣了钱回去娶她呢!可他不但没挣到钱,连本钱都陪进去了。女朋友说就等他一年,现在一年过去了,她肯定嫁给别人了。他说活着没意思,不如死了算了,只是他从小就是个孤儿,没人疼没人管的,就是死了也没人埋。那阵子我就看出来他不好了,一脸的晦气。人要死了,谁也拦不住。那不,架子上那双鞋就是他的,还等他来取呢,结果人却没了。”
老头儿说完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觉得很可惜。
我转头看着架子上那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黑色皮鞋:“那房东怎么跟我说他走了呢?”
“咳,说死了你还敢住么?不过兴许她也不知道。”老头儿把手里修好的鞋举到眼前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仔细擦拭干净了,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架子上。
我把自己的那只鞋递给他:“您看到他的尸体了吗?”
“看到了,一听说江边捞上来个死人,我就知道不对了。那天有不少人去看热闹,等我赶到的时候,人就扔在岸边上,泡得不成样子,认不出来了。可我认得他的鞋,是我亲手补的。一双白色的旅游鞋,还在脚上穿着呢。”老头儿说着抬头望着窗子,胸腔里发出一声微弱颤抖的叹息。
老头儿沉默了好一会,才又低下头把我的鞋放在腿上的一块帆布垫子上修补起来。
“说来也巧,那天一起捞上来的还有一个人,是出了车祸连车带人掉进江里的,听说是个有钱的生意人。”
“可我听说车里有两个人呀,还有一个司机,他会不会就是那司机呢?”
“不是。那司机是本地人,有老婆孩子,他老婆在江边哭得都背了气。他们倒是把他当成那个司机了,可我知道那不是他。”
“那您为什么不说呢?”我惊讶地问。
“说啥?他不是担心死了没人埋吗?有人哭他埋他还不好吗?我还替他高兴呢!”老头儿赌气似地用力敲着鞋跟。
“可那个司机哪去了呢?”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橡皮人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哪去了谁知道!这条江里一年到头总得死几个人,有的连个影儿都找不着。来,穿上试试。”老头把修好的鞋递给我,我满腹狐疑地接了过来。
“对了,他长的什么样?是不是怪怪的,有些吓人?”
“谁说的?蛮周正的一个小伙子,唉,白瞎了!他一定是忘了这还有他一双鞋呢……我老觉着他能来取,隔上几天就擦擦灰……”老人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双黑皮鞋上。
我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您能不能把这双鞋给我?”
老头儿用疑惑的目光琢磨了我一会,才恍然大悟地说:“对对,你拿去吧,他要再来要你就给他。”
我点点头,把那双鞋放进包里告别了老头儿。
那天晚上,我匆匆回到小屋,把那双鞋从包里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屋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躺在大床上远远地看着它,脑海里想着橡皮人那张奇怪的脸。
过了一会儿,我的目光又落在了墙壁上贴着的剪报上,那上面登着的都是一些出身贫寒白手起家的名人事迹。
我想象着黑皮鞋的主人是怎样疲惫地躺在床上,用这些东西来激励自己的,但他最后还是绝望了。
我看着那些剪报,又起身戴上眼镜,趴在上面仔细看着墙壁上刻下的那两个字:玲儿,玲儿……反反复复,层层叠叠,似乎把所有的思念和孤独都倾注在了这个名字上。
玲儿一定就是他想娶的那个女孩,可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想到这里,心中油然生起一股同情和忧伤。
我无力地躺回床上,慢慢寻找着他的气息,一点点体味着他的感受。
我感到自己跟他不知不觉地拉近了距离,仿佛我就是他,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屋子里,孤独无望地思念着远方的恋人……
我的眼皮渐渐沉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早上,我一睁开眼睛就急忙朝那双鞋的方向看去,黑皮鞋依然跟昨晚一样端正地摆在那儿,并没有消失。
我仔细回忆着梦境,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好像我头一次没吃药却睡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好觉,一点梦都没做。
我正在床上怔忡地发着呆,床头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
我一把抓起话筒:“你是谁?”
“是我……她怀孕了。”三木简短地说。
“什么?谁怀孕了?”我一时愣住了。
“还能有谁!”三木的语气似乎有些恼火。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举着话筒发开了呆。
“你怎么不说话?现在该怎么办?”三木急促地问。
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不愧是三木,动作真够快的!
“你疯了吗?笑什么?”他有些慌张地压低了声音。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这不正好吗?她怎么说?”
“她只是告诉我她怀孕了,好像特别激动,没来得及说别的。”
“我是女人,我了解女人的心思。从现在起你消失两天,做出害怕的样子,看看她的反应。如果她拿这个要挟你跟她结婚,不是正中我们的下怀吗?”
“她如果不想跟我结婚呢?”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消失几天以后你要做出悔悟愧疚的样子回来见她,跪下请求她原谅你,然后向她求婚!”
“……好吧,就按你说的做吧。”三木心事重重地挂了电话。
第十二章
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然后收拾了一下,下楼直奔富婆家而去。我刚掏出钥匙想开门,房门就从里面推开了,那个经常来打扫房子的钟点工从里面走了出来。
“主人在吗?”我问她。
“还睡着呢,我先走了。”钟点工冲我点了点头走了。
我轻轻走进厅里,朝卧室看去。
“梅子,是你吗?”富婆突然在里面叫道。
“哦……是我!”我连忙答应。
“你进来!”
“好,我马上来。”我放下包,走了进去。
“梅子,你坐下。”富婆的态度有些不同以往,她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虚弱地用手拍了拍床沿。
我小心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看着她问:“你不舒服吗?”
“没有。梅子,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富婆有些羞愧地垂下了眼皮。
“什么事,尽管说。”我用鼓励的目光催促着她。
“我和你表哥……”她停住了口。
我认真地听着。她飞快地溜了我一眼,又羞又笑地忸捏着说:“我……有了!”
“什么有了?” 我装出一副不谙世事、傻呵呵的样子。
“傻丫头,就是肚子里有小孩了呗!”
“啊?你怀孕了?”我故意吃惊地张大了嘴,夸张得能塞进一只鸡蛋。
“那天……我俩都喝醉了……都怪他,本来我说我喝不了酒的……”富婆像一个刚刚失身的少女一样做势要哭。
“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他现在在哪?”
我弄不清楚此刻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气愤了,我甩开她的手站起来,好像立刻就要去找三木算帐似的。
“哎呀算了,也不能都怪他……”富婆说着要来拉我的手。
“可他这不是欺负人吗?不行,我一定得帮你讨个说法!他人呢?”我乘胜追击。
“谁知道呢?男人都是这样,一出了事就吓得溜走了,让女人独自面对一切。”她忧怨地说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警觉地看着她。
“怎么办?我当然要这个孩子,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好不容易怀上了,我怎么能不要呢?”富婆用手抚着肚子,好像已经感受到了胎儿的蠕动。
“既然这样,你得让他对你负责,你总不能就这么把孩子生下来呀!他风流了这么多年,也该收敛收敛成个家了。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跟他说!”
“算了,别逼他,他要是真爱我,就会和我结婚的,要是不爱,逼也没用。”富婆露出哀怨的神色,很无奈地接着说:“我年龄还比他大好几岁,他又那么英俊潇洒,怎么会要我呢?……”
“不会不会,你知道吗?外国有个著名的女影星嫁了一个比自己小三十多岁的男人,这样的例子多着呢!”我像哄小孩似地尽力安慰她。
“你还不了解他,他这个人一辈子就知道喝酒画画,一身艺术家的穷酸气,一点不务实,早该有你这样一个人管管他了。不管怎样他这个人心地倒是很善良的,我想他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那他怎么不见人了?我在电话里听他的口气好像很冷淡。”她叹了一口气。
“给他点时间让他想想,等他想好了一定会来找你的。再说你的肖像还没画完呢?如果你们真的成了一家人,以后我岂不是要管你叫嫂子了吗?”我挤出一脸可爱的笑容说。
“但愿吧,我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有孩子,我真是太激动了!”她抚摸着肚子,脸上起了一丝红晕。女人真是大同小异,一到这种时候就昏了头了。
“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去,你现在可得好好补一补身体了。”我说着退出卧室走进了厨房,如果我再不走,恐怕脸色就会不自然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回家,一直住在富婆家里照顾着她。
三木几天没有露面,我看出富婆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她不断走到窗口朝外面眺望,又看着快要完工的肖像唉声叹气。
我劝她给三木打个电话,但富婆倔强起来,眼里含着泪花摇了摇头。
我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趁着买菜的机会在公用电话亭给三木打了个电话。
“不行,我现在不能去,再过两天吧,我自有分寸。”三木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再打就不接了。
我回到富婆家,一整天心神不定。
富婆在楼上卧室里自怨自怜着,我坐在厅里眼睛盯着电视,思绪却跑到了天外,一只手神经质地用摇控器不断调换着频道。
突然,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把我吸引住了:又有一个留长发的女子被残忍地杀害了。电视屏幕上打出了被害人的照片,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三木终于露面了。
他出现在富婆房间的门口,手里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胡子也没刮,长发披在肩上,一副饱受煎熬的沧桑模样,那双迷人的眼睛射出火辣辣的目光,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富婆。
富婆跟他对视着,脸上淌着两行热泪,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因为委屈。
我觉得她的心一瞬间已经完全被溶化了,解除了所有的心理戒备。
三木脸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一步一步慢慢朝她走去。
我悄悄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好让三木能更加充分甚至超水平地发挥他的表演才能。
同时,我也暗暗吃惊,三木的出色演技远远超过了我对他的期望,似乎已经凌驾于我这个导演之上,有了他自己的主张,更完美地诠释了剧本。
凌驾于我之上?
不知怎么我突然有一点隐隐的担心,感觉自己再不能控制剧情的发展了,而是由一个演员掌握了故事的走势,从而演绎出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结局。
那天我很晚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卧室的门紧关着,没有一丝声息。
他们在做什么?她已经答应他的求婚了吗?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猛然泛上一股酸水,压抑已久已经有些麻木了的醋意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我匆忙穿好衣服推门下楼走到了街上。
夜色寂寥,几颗星星散淡地镶在夜空,发出冷冷的微光。
街上的行人已经很稀少了,我把手插在衣袋里,漫无目的地朝前踱着步。
我觉得心中的抑郁无法发泄,憋得快爆炸了,不由自主小跑起来。我越跑越快,直跑得眼冒金星,上气不接下气,嗓子眼里发出腥甜的时候,才停了下来弯腰大口喘息着。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抬头朝前看了一下,这才发现我不知不觉地跑出了很远,已经到了江边。
我吓了一跳。
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夜晚的江面黑黝黝的,平静得有些阴险,似乎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在那深深的水底厚厚的淤泥下不知埋葬着多少狰狞的尸骨,而江水却日复一日不慌不忙地流逝着,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迅速转身想返回,但我的目光被江边护堤上一个十分熟悉的侧影吸引住了:长长的蝙蝠侠一样的黑大衣,一个长时间保持不动的姿势。
那正是橡皮人。
他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突然出现的幽灵,一动不动地盯着平静的水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是不是又在凭吊自己呢?
我撒腿朝小楼飞跑,不想猛地撞在一个人的身上,我惊恐地抬头,眼前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女人,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发,黑压压地披在肩上,嘴上涂着鲜艳的口红,油呼呼的已经晕开到嘴唇之外,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凄厉。
我顾不上道歉,仓皇地饶过她继续朝前跑。
“你站住!别跑!”
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却是男人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奇怪地转身,难以置信地想看看这声音究竟是不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的。
“你站住!”
她已经撩起裙子撒开两条长腿朝我追了过来,我只怔了一秒钟,就又转身拼命地跑了起来。
那是一个假扮成女人的男人。他为什么要装扮成女人?……莫非就是那个杀人狂!
我吓得魂飞魄散,在一声刺耳的急刹车中摔倒在地。
我爬起来伸手拉开车门,钻进车里,对司机大喊:“快,掉头!掉头!”
司机下意识地迅速把车在原地掉了一个头,车子摇摆了一下,就在那人伸手来拽车门的一瞬间快速朝前窜了出去。
我回头看见那个人站在原地不甘心地盯着已经远去的汽车。
“小姐,怎么回事啊?”
司机回过神来,从后视镜里琢磨着我问。
“一个男的,他扮成女人追我!”我惊魂甫定,这才感到腿上隐隐作痛,我低头一看,膝盖处的裤子摔破了两个洞,露出的肉皮渗出了点点血丝。
“你要小心啊,一个人尽量别往江边溜达!”
我回了自己的小屋子里,把门牢牢地锁好了,然后悄悄撩起窗帘的一角向江边望去。
寂静的江堤上空旷无人,只有清冷的月光洒在黑黝黝的江面上。
第十三章
富婆已经答应三木的求婚了,她喜气洋洋地准备着婚礼用的东西,又选婚纱,又订酒席,打算好好向她那些朋友炫耀一下她的幸福归宿。我每天被她打发出去买东西,不知疲倦地帮她忙碌着。
三木却没有什么心情,他坚持只办一个简单的小型婚礼,只邀请几个至亲好友参加,因为他说他不喜欢那些个不土不洋的繁文缛节,况且他也没几个亲人。
富婆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
一天中午,我出去采购物品回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匆匆朝车站走着。
偶一侧目,又觉得有一个可疑的人影忽隐忽现地跟在身后。
我停了一下,然后像一个蹩脚的特务一样猛地隐身在一个角落里。
我藏了一会儿,才慢慢探头走了出来,不想却和一个正在东张西望的男人撞了个正着。
“对不起,我觉得像你,又不敢肯定,所以……我一直在找你。”对方尴尬地说。
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男扮女装的男人,不过他今天倒是恢复了正常,没戴假发也没穿裙子。我紧张地左右看了一下,街道上有很多行人。
“你想干什么?”我一边自卫地抓紧了手里的包,一边挪动脚步朝人群里走。
“我只想知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拼命逃跑?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他紧跟在我的身旁问。
“什么?”我想着该怎么摆脱他。
“你看到有什么人或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正在调查江边的杀人案。”他不动声色地说。
“你……是警察?你有证件吗?”我惊疑地盯了他一眼。
“不,我不是警察。我的女朋友,不,是未婚妻……被害死了,我想亲手抓住那个凶犯。”
“你倒是很勇敢!电影看多了吧你。”
他的话并没有引起我的同情,反而使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反感。
“那天你为什么那么害怕?你看到什么可怕的事了吗?”他执着地追着我,我无奈地站住了。
“我只看到江边上趴着一个人……”我犹豫地停了口。
“什么样的人?可我那天一直在江边来回转,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啊?”
“也许……不是人吧……”
“不是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我有些烦躁地扭头看着别处。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那天到底看见了什么,这对我很有帮助!”
“我说了我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反正看见一个影子,不知道是什么。我还有事呢,别再跟着我了。”
我说完甩开他,急忙跳上了一辆已经徐徐开动的公共汽车。
那天晚上我疲惫不堪地回到小屋子,进门伸手按下电灯开关时,才发现停电了。
我下楼去买蜡烛,走过隔壁时竟意外地发现邻居的房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
我好奇地停下脚步朝里看了一下,忍不住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等了半天,并不见有人来开门。
也许是因为强烈的好奇心,或是一种说不清的欲望,我竟然伸手推开了房门。
邻居的房间跟我的小屋子格局一模一样,从打开的房门口就能一目了然地看到里面的一切。
小屋子里空空荡荡,陈设非常简单,里面空无一人,一只就快燃尽的蜡烛放在床头柜上,在跳跃不定的一小圈光亮下我看到一滩烛泪边放着一张打开的信纸。
我想每个人在面对一封打开的信件时,都会忍不住想看看里面的内容,这也许是人类所共有的一大弱点:窥视。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床头柜挪去,就在我的手抓到信纸的一刹那,燃尽了的烛芯猛地亮了一下,然后熄灭了,同时冒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儿。
黑暗顿时笼罩了我,我伸出的手猛然停顿下来,就像被什么制止住了。
我正要转身出去,头上的灯泡突然大亮,我愣住了,目光又不由被那张信纸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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