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已经深了,我坐在大床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三木,不时走到窗前眺望。他会不会生气呢?或者……说不定会鄙视我,然后拂袖而去。
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没有退路了。
听到脚步声传来的时候,我的脸忽地烧了起来。
我迅速打开门,然后赶紧转身回到窗前,假装朝外面张望,努力平静自己剧烈的心跳。
“怎么不理人呀?”三木进了屋,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在耳边问我。
我没吭声,挣脱了走到床前坐下。
“你的脸色不好,怎么啦?”他跟过来站在我面前问我。
“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我犹豫了半天,终于开了口。
“什么事?说来听听。”三木规规矩矩地坐下来,认真地望着我。
“先说好不要生气。”我看着他说。
“什么事呀,我越来越好奇了,快说吧,我不生气。”
“我的雇主,那个女富婆,她养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你跟我说过的,他怎么了?”
“前几天,他因为我被赶走了。”
“因为你?怎么回事?”
“你就别问了。我只是想知道,你真的想跟我在一起吗?”
“当然了!只是……”
“只是什么?”
“我现在没有钱,我不想让你跟我过穷日子。”三木有些消沉地低下头。
也许这不过是很多男人不想负责的借口,但我还是试探着问:“那如果我们有钱了呢?”
“如果我们有钱了,就先买一个大房子,里面有你的书房,有我的画室,还有很多房间。然后我们就锁上门出国旅游,去欧洲,法国,意大利,凡是我们想去的地方都走个遍!”
三木望着天花板,无限向往地说。
“那你想不想实现这一切呢?”我注视着他的反应。
“当然想。只是靠我卖画恐怕这辈子也实现不了了。”他长叹了一声。
“我有办法让你实现你的梦想。”我的语气沉着而平静。
“别逗了,你能有什么办法!”他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的老板,那个富婆,她活不长了。”
“那又怎么样?”三木刚说到这里,头顶上的灯泡突然闪了两下,然后“啪”地一声灭了,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
“可能是保险丝烧了,我去看看。”三木起身要出去。
“别去管它!”我一把拉住他的手,黑暗给了我勇气,“去见她,让她爱上你,跟她结婚!等她死!”
三木一定是被我的疯狂想法吓住了,他一动不动地面对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气氛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短暂的盲视过后,我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窗外的月光照射进来,我看到三木脸色凝重,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盯住我,怀疑我的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
我平静以对,并不退缩。
“你……,你的脸……”三木哆嗦着伸手要来摸索我的脸,“你在阴影里,我只看到你的半边脸……我看不见你的眼睛……你刚才说什么?”
“回家去吧,想好了再来找我!”我转身抛开他,离开窗子坐回黑暗里。
三木盯着我愣了半晌,然后仓皇地开门跑掉了。
我锁好门继续坐在黑暗里,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悸。
三木一定是被我吓坏了,他想不到我竟然是这样一个无耻的女人,也许我什么也得不到,连他也会离我而去。
时间慢慢逝去,我心里的失落感越来越强烈。
我把自己紧紧裹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希望就这样下去,永远不要再见到光明。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朦胧中我似乎听见房门轻轻地响了一下。
我正陷在梦魇里醒不过来,我梦见母亲死了,身上盖着一张破烂的草席,一只苍白的手伸在外面,像在跟我告别。
不知怎么,那只手渐渐变成了继父的手,继父又变回了年轻时的样子,他淫笑着俯身向我,把手伸了过来……
我惊慌地叫着,可声音却像被捂在了嘴里,那只手已经触到了我的身上……,我突然惊醒过来,用力一把打开了那只手。
“是我,你怎么哭了?”三木正弯腰关切地看着我。
“是吗?我做梦了。”我急忙伸手擦拭,脸上果然湿湿的。
三木坐下来,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有些迷惑。
“门没锁呀?我一推就开了。”
“是吗?”我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可是脑子像一锅浆糊,越想越乱。
“你想好了吗?”我问。
“我……想好了。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是因为爱你才决定这样做的。”
“好吧。现在让我告诉你该怎么做。我了解这个女人,你需要做的只是冷淡她,对她的富有不屑一顾,对她若即若离,只要像斗牛士一样抖起挑逗的红布,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向你扑来……”
三木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问我:“钱对我们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不清楚……我就是想这么做,我想要一个结果,也许……并不是钱本身。”我喃喃地说着。 其实,我是真的不清楚。
那天夜里,我和他海誓山盟,疯狂做爱,最后疲累之极,相拥睡去。
第二天上午我们很晚才起床。
让那个富婆等着吧,那会增加她的兴趣。
我带着三木来到富婆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这是我表哥三木,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我向富婆作了介绍,顺口撒了个谎。
富婆一看到三木,就像打了一剂强心针,神情立刻发生了变化。
“你好!”她看着三木,脸上泛起羞怯的红晕,连说话的声调都有点走样。
她那不安分的身体在蠢蠢欲动,似乎想表达女人特有的某种词汇。
有一种女人,一见到心仪的男人就会不自觉地调动全身的细胞去吸引对方,我想,那是来自女性对生存的一种本能的委身、自然的投靠,而富婆把它表现得格外生动和充分。
三木分寸极好地微笑着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两人的目光交融在一起。
正在这时,富婆的小宠物狗突然从里面窜了出来,它的两只前爪伏在地上,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仇视地盯住三木“汪汪”地狂吠起来。
三木和富婆握着的手一下子分开了,富婆连忙转身呵斥小狗:“波比,小坏蛋!快住嘴,吓着客人了!”
小狗这回并不理会主人的话,依然死死盯着三木凶巴巴地吼叫着,还虚张声势地呲出尖牙作出攻击状,对三木这位不速之客充满了敌意。
“波比!进房间去!听见了吗?”富婆用脚踢着小狗硬把它赶进了房间,小狗接连发出凄惨的嚎叫。
“对不起,这小坏蛋今天不知发哪儿的疯。”富婆对三木陪笑说。
“没关系,这小狗挺可爱的。”三木勉强笑了笑。
我暗自心惊:莫非这条忠实的小狗已经有了什么不祥的预感?
“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看我穿这件衣服可以吗?”富婆得意地站在大厅中央摆了一个姿势。
“不好,” 三木挑剔地打量了她一下,毫不客气地说,“应该换一件质感强一点的衣服。”
“哦……那好吧,我有很多衣服,你来帮我选。”富婆怔了一下,立刻用撒娇式的口气向三木发出指令。
我垂下眼皮走进厨房,三木则跟着她上了楼。
当我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三木已经支好了画架,富婆坐在一个包了缎面的椅子上,背景是落地的红色丝绒窗帘。
我悄悄地在一旁坐了下来,不时地看看画布,又看看对面的富婆。
“你出去帮我买些东西吧,我要在家里请你们兄妹俩吃晚餐。”富婆妩媚地笑着对我说。
我应了一声,起身朝外面走去。
晚饭做好的时候,画布上已经出现了一个轮廓。
吃饭时,富婆的脸上一直带着神秘的微笑,似乎在独自咀嚼着某种甜蜜的东西。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
想到这儿,我的心里不由掠过一丝酸酸的情绪。
那天晚上我跟三木一起走出富婆的家门,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富婆的目光正透过窗口在远远地注视着我们。
于是我们谁也没说什么,就在她目光的监视下客气地分手各奔东西了。
我刚进家门还来不及开灯,电话就响了,我跑过去一把抓起电话。
“我看她根本就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你是不是弄错了?”三木开口便问。
“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死的,你就放心吧!”
也许是因为黑暗,我身体里的另一股势力就开始现形,并且操控着我做出这样的回答。
“你在说什么?我可不想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三木听了这话情绪有些激动。
“别害怕,她真的病得快死了,你听说过回光返照吗?这只不过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挣扎罢了。”我恢复了理智,安慰着三木,想让他平静下来。
我挂了电话,从抽屉里找出药片用水服下,然后颓然地倒在了床上。
我想我肯定是疯了,我不愿意再深究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态,只盼望尽快睡过去,暂时逃避眼前这一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渐渐地,服下的药起效了,我的大脑一片混沌,仅有的一股细若游丝的理智也要挣脱而去了,很快我就迷迷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感觉到屋子里流动着一股危险的气息,那是一股神秘的“生人气”,陌生,冰冷,置身其中,感觉自己像暴露在枪口下的猎物。
我的头皮开始发麻,拚命想从药物的迷幻中挣脱出来。
我终于稍微清醒了一些,艰难地坐起身,努力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四处搜寻着。
在我书桌前的转椅上有一个类似人形的黑影,僵僵地一动不动。
我迟钝地想,那会不会是我堆放的衣物呢?我一向是乱放东西的。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伸手摸索过眼镜戴上,然后慢慢爬下床摇摇晃晃地走到墙壁前伸手按下了开关,大床上面悬挂着的灯泡发出刺目的白光,“刷”地一下照亮了整个房间。
第十章
我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强烈的光线,等我扶着床头站稳了,才看清楚椅子上端坐着一个男人,他背对着我,如同一尊雕像,一动不动。“你是谁?”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软绵绵的,失真得像从一个电量不足的录音机里播放出来的。
那个人慢慢地旋转着椅子转过身来。
我完全没有料到他竟然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当我突然发现面前就是那个在电视上出现过的神秘、恐怖的“橡皮人”时,我简直吓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他一定就是那个变态杀人狂!
这一刻,我一直引以为傲的长发正披散在肩上,我来不及把它们藏起来。
他是不是要来杀我的?
我混沌的大脑这样想着,身体不争气地开始哆嗦。
“我在找我的东西……”橡皮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又低又粗,他面部的肌肉并没有因开口讲话而受到牵动。
“我想找我的东西,我的东西呢?”
“你的东西?什么东西?”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他也许是在我之前住在这里的那个房客。
我呆呆地看着他:“只有一些破烂的衣服杂物……我把它们都扔了……”
“你把它们扔了?”
从橡皮人的面部看不出任何心理活动,只有那双眼睛射出迷茫的目光,麻木地盯住我,像在回忆什么。
“你是谁?你是玲儿吗?”他问。
“玲儿是谁?”我觉得这名字很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橡皮人沉默地看了我一会,一直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慢慢活动起来。
他是不是要对我使用绳索、刀具之类的东西?我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不能活动,眼睁睁地看着他拿出了右手。
他缓缓打开掌心,里面原来是一把拴着一截鞋带的钥匙。
“那是我的钥匙,怎么会在你那儿?”我奇怪地问。
“你忘了把它从门上拔下来。”说完,他把钥匙往桌子上一扔,然后站起身缓缓走向门口,推门出去了。
我听到脚步声慢慢消失在楼下才回过神来,我立即冲到门口把房门锁牢,又不放心地伸手拉了拉,这才闭了灯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的一角朝楼下望去。
橡皮人正朝街道那边走去,他的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弓着身子,长长的黑色大衣快拖到了地上。
他的背影散发出一种深深的悲哀和绝望,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一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活尸。
这个可怕的背影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他是谁?
他的脸上为什么会没有表情?
他为什么像个幽魂一样踯躅独行四处寻找他的东西?
他到底在寻找什么?
我想,不管怎样,在他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且他跟我周围的一切似乎有着某种奇特而又模糊的联系。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眩晕一阵阵袭来,我已经做不了任何事情,于是扑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我很快又掉进了梦的陷阱。
在梦里,我住进一个大得没有边际的房子里,无数个房间四通八达,每个房间都有很多奇怪的门相连接,在哪个房间里都觉得不安全。
我很害怕,试着锁门时才发现所有门上的锁都是坏掉的。
我在大房子里茫然游走,焦急地寻找能够锁上的门。
大房子里又出现了一些小时候的同学或很多年前认识的人,我很奇怪,他们是我早就忘记或是从来就没想起过的人,却在我的梦里出现了,而且举止都非常怪异。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醒来,头痛欲裂。
我看了看表,才知道已经是早上了。
三木一夜没来。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猜想着他此时正在做什么。
我们的确不应该再约会了,如果被富婆发现我们的关系,那就完了。
对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急忙扭头去寻找房门钥匙,拴着鞋带的那把钥匙正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我努力回忆着,是离奇的梦境还是真有其事呢?
我想了半天依然不能肯定,这该死的安眠药,真的不能再吃了!
我走出楼道要去等车。一抬头看到住在对面的修鞋老头正坐在街边的小摊上闷着头喝豆腐脑。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
“吃什么?”摊主殷勤地走过来问。
“豆浆。”
老头抬起头来瞅了我一眼,我连忙冲他笑着说:“大爷,我是住在这楼里的,想跟您打听个事。”
“啥事?”
“您知道我那个房间以前曾经住过什么人?”
“一个男的,死了!”老头斩钉截铁地回答。
“死了?”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死一年多了。”老头捏起旁边的一只小酒盅喝了一口白酒,又低头吸溜吸溜地喝着豆腐脑。
“怎么死的?”我怀疑他是不是一大早就把自己喝糊涂了。
“不知道。”老头喝完一碗豆腐脑,又把小酒盅里余下的白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丢下我就走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难道昨晚在我房间里的真的是个鬼魂吗?
看来我又像以前一样产生了幻觉,或者……的确是我做的一个梦?
我想,也许是我最近的精神压力太大了。
我一路心神不定地来到富婆家,三木已经比我先到了。
富婆今天也没睡懒觉,正煞有介事地摆着姿势做着准备。
我冷眼悄悄观察着两人的神情,想知道他们昨晚是不是就已经睡在了一起。
三木漫不经心地瞄了我一眼,就把目光投在了富婆的身上,举着画笔左右端详着。
我无趣地在旁边坐了半晌,只好起身走进厨房去看了看。
菜篮子里空空的,该出去买些菜回来。
我走出大房子,心中有些失落地慢慢踱到了菜场,转了几大圈,才随便买了一点菜慢慢走了回来。
我把米饭闷上,把菜洗好,然后就去洗手间找了块抹布,再次来到客厅。
富婆跟三木此时正高兴地说着什么,两人嘻嘻哈哈地笑着,看到我进来就立刻噤了声。
我拿着抹布装作不经意地东擦擦、西蹭蹭,边留神注意着他们的动作。
“我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吧。梅子,去弄两杯咖啡来!”富婆从椅子上站起来揉了揉脖子。
我去厨房冲好咖啡端出来时,三木已经收拾好了画板准备走了。
“我下午有事,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明天会早些来。”三木目光里满是内容地对富婆说。
“表哥,喝了咖啡再走吧。”我说。
“不了,我赶时间。”三木冷淡地说着推门出去了。
富婆的目光半天才从门口移回来,她端起咖啡杯把头埋在上面,好似在闻着杯里散发的香味,脸上露着恍惚的笑容。
“饭快好了,我去做两个菜,一会儿就好。”
我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遐想。富婆这才发现我的存在,她回过神来,有些不快地说:“我不饿,你自己吃吧。对了,今天几号了?”
“三号。”我回答。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吧?”富婆吃惊地看着我问。
“对呀,有什么事吗?”
“都一年多了,时间过得多快呀……”富婆出神地盯着手里的杯子,“你下午去花店帮我订些鲜花吧,再买些纸钱,明天我得去趟墓地。”
“好,我现在就去。”
她明天要去墓地,我边下楼边冷笑了一声。
她用他的死换来的钱每天过着放纵奢侈的生活,又雇佣着他的女儿伺候着自己,幸好她还没有忘记他,还记得清明节要送束花祭奠他一下。
我是不是应该为可怜的父亲感到欣慰呢?
晚上回到家里时接到了三木的电话。
“你总在旁边转来转去的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是你要我这么做的!”他非常不快地质问道。
“我并没有转来转去,我只是想知道进展得怎么样了……”
“我怎么知道?难道你现在就想让我向她求婚吗?”
“你怎么不知道?你不是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男人吗?”我又嫉又恨,也来了气。
“差不多了,但现在不行,她会怀疑的。我们先尽量不要联系了,就这样吧。”
三木说完果断地挂了电话。 清明节的早上,天色很阴暗,空气湿漉漉的,似乎要下雨。
富婆突然改变了主意,推说身体不舒服,不能去了,要我替她把花送到墓地去。
她躺在床上,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看起来的确不太好。
“东南角并排挨着的两个墓,一个是我丈夫的,另一个就是他的司机,碑上面有名字的,别弄错了。”她恹恹地嘱咐我。
“我知道了。”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退出了卧室。
生前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情人,死后两座坟墓肩并肩地紧挨着,好像是两个亲热的邻居,真是讽刺!
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来扫墓的人很多,陆续朝山坡上走去。
我捧着两束鲜花混在人群里一直登上了地势最高的东南山坡。
从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火葬场高耸入云的大烟囱,淡淡的灰色烟雾从烟囱里钻出来,蜿蜒缭绕,感觉就像是一个脱离了肉体的灵魂在人世间辗转留连,不愿离去,但最终还是无奈地在天空中慢慢消散。
我沿着墓地间泥泞的小路寻找着父亲的坟墓,一个女儿竟是代替别人来看望自己的父亲,九泉之下的他不知会作何感想。
雨越来越大了,我腾出一只手来擦了擦眼睛上的水雾,一块墓碑映入我的眼帘,上面的名字正是我的父亲。
我慢慢走过去,看着照片上的父亲。
他的脸对我来说几乎是完全陌生的,我甚至很难把这张脸跟自己联系在一起,不过他的脸倒是不难看。
看得出来,这张照片是在仓促之下从一张合影上剪下来翻拍的,大概是他跟富婆的结婚照吧,肩膀处还留有一块没剪掉的白色婚纱。
父亲穿着一件西装,脖子上系着一个滑稽的蝴蝶形领结,目光像小孩子一样专注又认真地紧盯着前方。
在这一刻我突然有些可怜他,对他恨不起来了,好像他生前的无情、冷酷和风流也都一起被葬进了坟墓,一笔勾销了,就像一个赢得了胜利的人已经再不屑于跟一个被自己打败了的人计较什么了。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蹲下身把一束鲜花放在了他的墓前。
我直起身来,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另一个坟墓。
一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身影正站在那座坟墓前低头静默着。
橡皮人!
凉凉的雨珠打在脸上,真真切切,这说明我现在是清醒的,不是在做梦。
他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我屏住了呼吸,不敢惊动他;而他已经觉察到了身后的我,但并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了一下头。
我欲转身逃开,但脚步却动不了。
我们静默着,雨滴刷刷地隔在我们中间。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还是想知道答案。
沉默了一会,然后我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他回答说:“我在凭吊我自己。”
我只愣了一秒,就扔了手里的花朝山下狂奔而去。
泥泞的山坡把我滑倒了,我一下子趴在地上,眼镜跌了出去,两手抓满了两把稀泥。
他真的是个鬼魂!
他明明是说他在凭吊他自己!
我趴在地上,雨水流进了我的眼睛,辣辣的。
我甩甩头,甩掉脸上的水珠,在稀泥中摸索到眼镜戴上,然后转过脸朝山坡上望去。
橡皮人影踪全无,就像他的蓦然出现一样转瞬间就不见了。
我爬起来张惶地转身四处张望着,墓地里的人正渐渐散去,橡皮人和他的黑大衣融化在弥漫的雨雾中,再也寻不见了。
我重新回到那两座坟墓前,刚刚掉落的那束鲜花正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橡皮人的墓前,花瓣散乱地掉落了几片,在石碑边被雨滴不断敲打着。
徐幻,这就是富婆的那个情人——父亲的司机,这名字看起来感觉就不是属于人间的。
我眼前浮现出被江水泡得面目狰狞的两具尸体……还有死而复活的橡皮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从墓地直接回了家,把沾满了污泥的衣服换了,又洗了脸,才惊魂未定地回到富婆家里。
三木笔下的富婆肖像画已经初见模样,富婆正提着气坐在椅子上,看到我进来连忙叫着要休息。
“哎呀,累死了,想不到做模特竟然这么辛苦。快给我看看,画得怎么样了?”她走到三木背后探头看着画布,“嗯,真像,太像了!三木,你可真了不起!”
富婆的一双眼睛里射出爱抚的目光,像蜘蛛吐出的粘丝一样缠绕在三木的身上。
三木有些腼腆地微笑着,嘴里表示着谦虚,我转身去厨房准备咖啡。
富婆也跟在我身后进了厨房。
“怎么样?找到了吗?”她凑近我小声问道。
“找到了,都按你的吩咐做了。”我说完犹豫了一下,看着她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咽回了肚子里。
第十一章
也许是淋了雨的原因,我大病了一场。清明节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就发起了高烧,太阳穴也突突跳动着剧痛起来。
我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了下来,身上一阵阵打颤。
我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却能清楚地听见老鼠在角落里跑动和打架发出的声响。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但黑暗像一张不透气的裹尸布,紧紧地包裹着我,我感觉到身下的大床带着我在急速地向下坠落,像被一个巨大有力的旋涡吸引着,一直跌向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深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了眼睛,黑暗仍统治着一切。
但房间里所有细微的响动都听不见了,四周一片死寂,静得连时间似乎也停滞下来,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极度虚无的状态中,没有任何有形的存在,只有清晰的意识痛苦地感受着周围这片死寂,没有终结。
我想,这也许就是来自地狱的体验吧?那些声音都到哪里去了?那些有生命的微生物和无生命物体在无休止的运动中发出的声音,连它们也抛弃我了吗?
渐渐地,孤独和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我,但此刻,我愿意就这样沉沦下去,不想作任何挣扎。
我像是进入了另外的一层空间,眼里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奇异的模样,就像跑动着的摄影机拍到的画面,上下跳跃,左右波动。
很多人的面孔从我面前闪过,其中有我死去的两个男友,我原以为我早就忘记了他们,原来他们竟是这样清晰地隐藏在我的记忆深处。
他们都穿着白色长袍,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无视我的存在,没人理我,就像置身于一个疯人院。
我惊慌地想发出声音,但喊不出来。有一张面孔从人流中凸显出来,没有表情的脸。
我努力拾捡记忆的碎片,想拼凑成一个清晰的画面,无奈我的潜意识似乎在抗拒回忆,脑海里的图像就像活动在一面打破了的镜子里,哆嗦着,支离破碎。
我想我就要死了,就埋葬在这个四方形空间的小盒子里,直到腐烂发臭,身体最终成为蛆虫的巢穴。
我的一生就这样完结了吗?一丝类似忏悔的情绪像破土的植株,很快疯长弥漫至周身,凉凉的泪水不断越过面颊滑落在枕头上。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时醒时睡地发着昏。
在清醒的短暂缝隙里,我感受到了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它正跟我同处一室,就徘徊在我的四周围,毫无敌意,只有无助跟委屈,犹豫地,似乎想要向我倾诉什么。
“玲儿……玲儿……”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呼唤,那是发自肺腑的叹息,像是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空间,无奈、感伤、遥远。
我被这声音迷惑了,努力想去寻找它的来源,直到一阵剧烈的干渴袭来,我终于突破了那个阴阳之间的界线,回到了现实世界中。
我睁开眼,四周依然是黑漆漆的,四处看了看,窗边有些小淡薄昏灰的光,弄不清是早上还是傍晚。
我从床上勉强挪到地下,就着水龙头喝了一肚子冷水,然后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一股夹杂着腥味的轻风从江面上吹来扑在脸上,我的头脑渐渐清醒起来。
病中的情形清楚地回旋在脑海里。
玲儿是谁?又是谁在我耳边呼唤这个名字?
我在房间里迷茫四顾,目光落在了墙壁上。
对了,玲儿不就是墙壁上到处刻着的那个名字吗?也许这名字已经存储在我的潜意识中,所以就在不期然的时候显现了出来。
我不愿意再去想这些让人发疯的事情了,我看了看手表,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床上昏睡了三天!
这三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三木他怎么样了?我虚弱地转身,慌乱地穿好衣服下了楼。
地球还在转,外面的一切还跟从前一样。
天色阴沉沉的起了风,风里挟带着零星的水雾,像长了手脚一样毛扎扎地抓贴在皮肤的汗毛上,让我从没有这样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重新在富婆家露面的时候,她和三木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对我的失踪表示兴趣,两人只是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就沉浸到他们的艺术创作中去了。
一切似乎都没变,只有我经历了一次恐怖的体验。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拐进路边的小店买了两瓶本地产的白酒,然后走到对面低矮的修鞋店推开了房门。
小房子里热乎乎的,正中间的地上生着一只小火炉,火燃得正旺。
那个坏脾气的修鞋老头儿正坐在炉边修补一只高跟皮鞋,他嘴里含着几根小钉子,抬头从老花镜片后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拎着的酒,就又重新低下头去摆弄他的鞋跟了。
我在他对面的小木头凳子上坐下来,把一只鞋脱下来放在他面前,光着的脚就放在另一只脚面上。
老头儿看了看我的脚,抬腿踢过来一只破拖鞋,意思是让我穿上。
“大爷,我就住在对面小楼上的。”我连忙跟他搭话。
“我知道。”老头儿拿起小锤子用力砸着鞋跟。
“这还多亏您照应着,不然我一个人会多害怕呀,听说这一阵子附近老是发生凶杀案……所以为了感谢您,我特意买了两瓶酒孝敬您老。”我说着把酒递到他眼前。
“有啥事,说!”老头儿不接,只简短地问。
我只好搭讪着把酒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您在这住了多少年了?” “一辈子了。”
真是个倔老头,一开口就能把人呛个跟头。
“你上次说原先住在我屋里那个人死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干什么的?姓什么?”我赶紧拐上正题,一连提了几个问题。
“你问他干啥?”老头儿从镜片后面警惕地盯着我。
“不干啥,就是想知道我的屋子里以前住的是个什么人,因为……我老是梦见他回来跟我要他的东西。”我连自己都真假难辩地回答。
“是吗?那他没跟你打听我?”老头儿盯着我认真地问。
“哦……那倒没有。”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唉……他可能忘了我这还有他一双鞋呢……”老头儿怔怔地低着头,半天没出声。
“您跟他很熟吗?”
“也算不上熟,只知道他是外地来这里打工的,不知道叫啥。就一个人出来进去的,我看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老头儿叹息一声。
“外地来打工的?”我沉思了一下,“那他是怎么死的?”
“淹死的,不想活了呗!就在跟前这条江里。”
“您的意思……他是自杀的?他真的死了吗?”
“这还能有假?他在这里一个朋友也没有,没事就爱上我这来跟我喝酒唠嗑。死前来我这修鞋,说他家乡还有个女朋友等他挣了钱回去娶她呢!可他不但没挣到钱,连本钱都陪进去了。女朋友说就等他一年,现在一年过去了,她肯定嫁给别人了。他说活着没意思,不如死了算了,只是他从小就是个孤儿,没人疼没人管的,就是死了也没人埋。那阵子我就看出来他不好了,一脸的晦气。人要死了,谁也拦不住。那不,架子上那双鞋就是他的,还等他来取呢,结果人却没了。”
老头儿说完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觉得很可惜。
我转头看着架子上那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黑色皮鞋:“那房东怎么跟我说他走了呢?”
“咳,说死了你还敢住么?不过兴许她也不知道。”老头儿把手里修好的鞋举到眼前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仔细擦拭干净了,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架子上。
我把自己的那只鞋递给他:“您看到他的尸体了吗?”
“看到了,一听说江边捞上来个死人,我就知道不对了。那天有不少人去看热闹,等我赶到的时候,人就扔在岸边上,泡得不成样子,认不出来了。可我认得他的鞋,是我亲手补的。一双白色的旅游鞋,还在脚上穿着呢。”老头儿说着抬头望着窗子,胸腔里发出一声微弱颤抖的叹息。
老头儿沉默了好一会,才又低下头把我的鞋放在腿上的一块帆布垫子上修补起来。
“说来也巧,那天一起捞上来的还有一个人,是出了车祸连车带人掉进江里的,听说是个有钱的生意人。”
“可我听说车里有两个人呀,还有一个司机,他会不会就是那司机呢?”
“不是。那司机是本地人,有老婆孩子,他老婆在江边哭得都背了气。他们倒是把他当成那个司机了,可我知道那不是他。”
“那您为什么不说呢?”我惊讶地问。
“说啥?他不是担心死了没人埋吗?有人哭他埋他还不好吗?我还替他高兴呢!”老头儿赌气似地用力敲着鞋跟。
“可那个司机哪去了呢?”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橡皮人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哪去了谁知道!这条江里一年到头总得死几个人,有的连个影儿都找不着。来,穿上试试。”老头把修好的鞋递给我,我满腹狐疑地接了过来。
“对了,他长的什么样?是不是怪怪的,有些吓人?”
“谁说的?蛮周正的一个小伙子,唉,白瞎了!他一定是忘了这还有他一双鞋呢……我老觉着他能来取,隔上几天就擦擦灰……”老人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双黑皮鞋上。
我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您能不能把这双鞋给我?”
老头儿用疑惑的目光琢磨了我一会,才恍然大悟地说:“对对,你拿去吧,他要再来要你就给他。”
我点点头,把那双鞋放进包里告别了老头儿。
那天晚上,我匆匆回到小屋,把那双鞋从包里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屋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躺在大床上远远地看着它,脑海里想着橡皮人那张奇怪的脸。
过了一会儿,我的目光又落在了墙壁上贴着的剪报上,那上面登着的都是一些出身贫寒白手起家的名人事迹。
我想象着黑皮鞋的主人是怎样疲惫地躺在床上,用这些东西来激励自己的,但他最后还是绝望了。
我看着那些剪报,又起身戴上眼镜,趴在上面仔细看着墙壁上刻下的那两个字:玲儿,玲儿……反反复复,层层叠叠,似乎把所有的思念和孤独都倾注在了这个名字上。
玲儿一定就是他想娶的那个女孩,可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想到这里,心中油然生起一股同情和忧伤。
我无力地躺回床上,慢慢寻找着他的气息,一点点体味着他的感受。
我感到自己跟他不知不觉地拉近了距离,仿佛我就是他,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屋子里,孤独无望地思念着远方的恋人……
我的眼皮渐渐沉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早上,我一睁开眼睛就急忙朝那双鞋的方向看去,黑皮鞋依然跟昨晚一样端正地摆在那儿,并没有消失。
我仔细回忆着梦境,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好像我头一次没吃药却睡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好觉,一点梦都没做。
我正在床上怔忡地发着呆,床头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
我一把抓起话筒:“你是谁?”
“是我……她怀孕了。”三木简短地说。
“什么?谁怀孕了?”我一时愣住了。
“还能有谁!”三木的语气似乎有些恼火。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举着话筒发开了呆。
“你怎么不说话?现在该怎么办?”三木急促地问。
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不愧是三木,动作真够快的!
“你疯了吗?笑什么?”他有些慌张地压低了声音。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这不正好吗?她怎么说?”
“她只是告诉我她怀孕了,好像特别激动,没来得及说别的。”
“我是女人,我了解女人的心思。从现在起你消失两天,做出害怕的样子,看看她的反应。如果她拿这个要挟你跟她结婚,不是正中我们的下怀吗?”
“她如果不想跟我结婚呢?”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消失几天以后你要做出悔悟愧疚的样子回来见她,跪下请求她原谅你,然后向她求婚!”
“……好吧,就按你说的做吧。”三木心事重重地挂了电话。
第十二章
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然后收拾了一下,下楼直奔富婆家而去。我刚掏出钥匙想开门,房门就从里面推开了,那个经常来打扫房子的钟点工从里面走了出来。
“主人在吗?”我问她。
“还睡着呢,我先走了。”钟点工冲我点了点头走了。
我轻轻走进厅里,朝卧室看去。
“梅子,是你吗?”富婆突然在里面叫道。
“哦……是我!”我连忙答应。
“你进来!”
“好,我马上来。”我放下包,走了进去。
“梅子,你坐下。”富婆的态度有些不同以往,她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虚弱地用手拍了拍床沿。
我小心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看着她问:“你不舒服吗?”
“没有。梅子,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富婆有些羞愧地垂下了眼皮。
“什么事,尽管说。”我用鼓励的目光催促着她。
“我和你表哥……”她停住了口。
我认真地听着。她飞快地溜了我一眼,又羞又笑地忸捏着说:“我……有了!”
“什么有了?” 我装出一副不谙世事、傻呵呵的样子。
“傻丫头,就是肚子里有小孩了呗!”
“啊?你怀孕了?”我故意吃惊地张大了嘴,夸张得能塞进一只鸡蛋。
“那天……我俩都喝醉了……都怪他,本来我说我喝不了酒的……”富婆像一个刚刚失身的少女一样做势要哭。
“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他现在在哪?”
我弄不清楚此刻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气愤了,我甩开她的手站起来,好像立刻就要去找三木算帐似的。
“哎呀算了,也不能都怪他……”富婆说着要来拉我的手。
“可他这不是欺负人吗?不行,我一定得帮你讨个说法!他人呢?”我乘胜追击。
“谁知道呢?男人都是这样,一出了事就吓得溜走了,让女人独自面对一切。”她忧怨地说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警觉地看着她。
“怎么办?我当然要这个孩子,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好不容易怀上了,我怎么能不要呢?”富婆用手抚着肚子,好像已经感受到了胎儿的蠕动。
“既然这样,你得让他对你负责,你总不能就这么把孩子生下来呀!他风流了这么多年,也该收敛收敛成个家了。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跟他说!”
“算了,别逼他,他要是真爱我,就会和我结婚的,要是不爱,逼也没用。”富婆露出哀怨的神色,很无奈地接着说:“我年龄还比他大好几岁,他又那么英俊潇洒,怎么会要我呢?……”
“不会不会,你知道吗?外国有个著名的女影星嫁了一个比自己小三十多岁的男人,这样的例子多着呢!”我像哄小孩似地尽力安慰她。
“你还不了解他,他这个人一辈子就知道喝酒画画,一身艺术家的穷酸气,一点不务实,早该有你这样一个人管管他了。不管怎样他这个人心地倒是很善良的,我想他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那他怎么不见人了?我在电话里听他的口气好像很冷淡。”她叹了一口气。
“给他点时间让他想想,等他想好了一定会来找你的。再说你的肖像还没画完呢?如果你们真的成了一家人,以后我岂不是要管你叫嫂子了吗?”我挤出一脸可爱的笑容说。
“但愿吧,我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有孩子,我真是太激动了!”她抚摸着肚子,脸上起了一丝红晕。女人真是大同小异,一到这种时候就昏了头了。
“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去,你现在可得好好补一补身体了。”我说着退出卧室走进了厨房,如果我再不走,恐怕脸色就会不自然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回家,一直住在富婆家里照顾着她。
三木几天没有露面,我看出富婆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她不断走到窗口朝外面眺望,又看着快要完工的肖像唉声叹气。
我劝她给三木打个电话,但富婆倔强起来,眼里含着泪花摇了摇头。
我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趁着买菜的机会在公用电话亭给三木打了个电话。
“不行,我现在不能去,再过两天吧,我自有分寸。”三木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再打就不接了。
我回到富婆家,一整天心神不定。
富婆在楼上卧室里自怨自怜着,我坐在厅里眼睛盯着电视,思绪却跑到了天外,一只手神经质地用摇控器不断调换着频道。
突然,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把我吸引住了:又有一个留长发的女子被残忍地杀害了。电视屏幕上打出了被害人的照片,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三木终于露面了。
他出现在富婆房间的门口,手里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胡子也没刮,长发披在肩上,一副饱受煎熬的沧桑模样,那双迷人的眼睛射出火辣辣的目光,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富婆。
富婆跟他对视着,脸上淌着两行热泪,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因为委屈。
我觉得她的心一瞬间已经完全被溶化了,解除了所有的心理戒备。
三木脸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一步一步慢慢朝她走去。
我悄悄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好让三木能更加充分甚至超水平地发挥他的表演才能。
同时,我也暗暗吃惊,三木的出色演技远远超过了我对他的期望,似乎已经凌驾于我这个导演之上,有了他自己的主张,更完美地诠释了剧本。
凌驾于我之上?
不知怎么我突然有一点隐隐的担心,感觉自己再不能控制剧情的发展了,而是由一个演员掌握了故事的走势,从而演绎出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结局。
那天我很晚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卧室的门紧关着,没有一丝声息。
他们在做什么?她已经答应他的求婚了吗?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猛然泛上一股酸水,压抑已久已经有些麻木了的醋意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我匆忙穿好衣服推门下楼走到了街上。
夜色寂寥,几颗星星散淡地镶在夜空,发出冷冷的微光。
街上的行人已经很稀少了,我把手插在衣袋里,漫无目的地朝前踱着步。
我觉得心中的抑郁无法发泄,憋得快爆炸了,不由自主小跑起来。我越跑越快,直跑得眼冒金星,上气不接下气,嗓子眼里发出腥甜的时候,才停了下来弯腰大口喘息着。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抬头朝前看了一下,这才发现我不知不觉地跑出了很远,已经到了江边。
我吓了一跳。
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夜晚的江面黑黝黝的,平静得有些阴险,似乎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在那深深的水底厚厚的淤泥下不知埋葬着多少狰狞的尸骨,而江水却日复一日不慌不忙地流逝着,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迅速转身想返回,但我的目光被江边护堤上一个十分熟悉的侧影吸引住了:长长的蝙蝠侠一样的黑大衣,一个长时间保持不动的姿势。
那正是橡皮人。
他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突然出现的幽灵,一动不动地盯着平静的水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是不是又在凭吊自己呢?
我撒腿朝小楼飞跑,不想猛地撞在一个人的身上,我惊恐地抬头,眼前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女人,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发,黑压压地披在肩上,嘴上涂着鲜艳的口红,油呼呼的已经晕开到嘴唇之外,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凄厉。
我顾不上道歉,仓皇地饶过她继续朝前跑。
“你站住!别跑!”
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却是男人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奇怪地转身,难以置信地想看看这声音究竟是不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的。
“你站住!”
她已经撩起裙子撒开两条长腿朝我追了过来,我只怔了一秒钟,就又转身拼命地跑了起来。
那是一个假扮成女人的男人。他为什么要装扮成女人?……莫非就是那个杀人狂!
我吓得魂飞魄散,在一声刺耳的急刹车中摔倒在地。
我爬起来伸手拉开车门,钻进车里,对司机大喊:“快,掉头!掉头!”
司机下意识地迅速把车在原地掉了一个头,车子摇摆了一下,就在那人伸手来拽车门的一瞬间快速朝前窜了出去。
我回头看见那个人站在原地不甘心地盯着已经远去的汽车。
“小姐,怎么回事啊?”
司机回过神来,从后视镜里琢磨着我问。
“一个男的,他扮成女人追我!”我惊魂甫定,这才感到腿上隐隐作痛,我低头一看,膝盖处的裤子摔破了两个洞,露出的肉皮渗出了点点血丝。
“你要小心啊,一个人尽量别往江边溜达!”
我回了自己的小屋子里,把门牢牢地锁好了,然后悄悄撩起窗帘的一角向江边望去。
寂静的江堤上空旷无人,只有清冷的月光洒在黑黝黝的江面上。
第十三章
富婆已经答应三木的求婚了,她喜气洋洋地准备着婚礼用的东西,又选婚纱,又订酒席,打算好好向她那些朋友炫耀一下她的幸福归宿。我每天被她打发出去买东西,不知疲倦地帮她忙碌着。
三木却没有什么心情,他坚持只办一个简单的小型婚礼,只邀请几个至亲好友参加,因为他说他不喜欢那些个不土不洋的繁文缛节,况且他也没几个亲人。
富婆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
一天中午,我出去采购物品回来,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匆匆朝车站走着。
偶一侧目,又觉得有一个可疑的人影忽隐忽现地跟在身后。
我停了一下,然后像一个蹩脚的特务一样猛地隐身在一个角落里。
我藏了一会儿,才慢慢探头走了出来,不想却和一个正在东张西望的男人撞了个正着。
“对不起,我觉得像你,又不敢肯定,所以……我一直在找你。”对方尴尬地说。
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男扮女装的男人,不过他今天倒是恢复了正常,没戴假发也没穿裙子。我紧张地左右看了一下,街道上有很多行人。
“你想干什么?”我一边自卫地抓紧了手里的包,一边挪动脚步朝人群里走。
“我只想知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拼命逃跑?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他紧跟在我的身旁问。
“什么?”我想着该怎么摆脱他。
“你看到有什么人或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正在调查江边的杀人案。”他不动声色地说。
“你……是警察?你有证件吗?”我惊疑地盯了他一眼。
“不,我不是警察。我的女朋友,不,是未婚妻……被害死了,我想亲手抓住那个凶犯。”
“你倒是很勇敢!电影看多了吧你。”
他的话并没有引起我的同情,反而使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反感。
“那天你为什么那么害怕?你看到什么可怕的事了吗?”他执着地追着我,我无奈地站住了。
“我只看到江边上趴着一个人……”我犹豫地停了口。
“什么样的人?可我那天一直在江边来回转,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啊?”
“也许……不是人吧……”
“不是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我有些烦躁地扭头看着别处。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那天到底看见了什么,这对我很有帮助!”
“我说了我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反正看见一个影子,不知道是什么。我还有事呢,别再跟着我了。”
我说完甩开他,急忙跳上了一辆已经徐徐开动的公共汽车。
那天晚上我疲惫不堪地回到小屋子,进门伸手按下电灯开关时,才发现停电了。
我下楼去买蜡烛,走过隔壁时竟意外地发现邻居的房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
我好奇地停下脚步朝里看了一下,忍不住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等了半天,并不见有人来开门。
也许是因为强烈的好奇心,或是一种说不清的欲望,我竟然伸手推开了房门。
邻居的房间跟我的小屋子格局一模一样,从打开的房门口就能一目了然地看到里面的一切。
小屋子里空空荡荡,陈设非常简单,里面空无一人,一只就快燃尽的蜡烛放在床头柜上,在跳跃不定的一小圈光亮下我看到一滩烛泪边放着一张打开的信纸。
我想每个人在面对一封打开的信件时,都会忍不住想看看里面的内容,这也许是人类所共有的一大弱点:窥视。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床头柜挪去,就在我的手抓到信纸的一刹那,燃尽了的烛芯猛地亮了一下,然后熄灭了,同时冒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儿。
黑暗顿时笼罩了我,我伸出的手猛然停顿下来,就像被什么制止住了。
我正要转身出去,头上的灯泡突然大亮,我愣住了,目光又不由被那张信纸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