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09

《寂寞吸血姬》--作者: 暗AN

第一章


  某天,当我笔直穿过圣马克广场,风吹起我黑得发蓝的长发,沉沉的,流水般泻在肩上,身旁众人的目光步步紧随,我有些叹气,来了多久了?当那些金发碧眼的美少年不再有魅力,威尼斯的日子便有些单调乏味,我开始想去中国。

  其实,我之现在,开始的源头,就在中国。

  那一年,我十六岁。

  天真烂漫,被父母捧在手中如宝似玉,我美丽,骄傲,尊贵,自信,总以为世上一切,全会自动臣服在脚下,所以当那个男人立在面前,他含笑调侃的目光立刻挑得我愤怒。

  他是一个苍白而俊美的男人,目光阴郁,打扮突兀,行动之间,带着不可抑止的颓废慵懒,他看我,不是惊艳,只有沉思。

  “你真是个美丽的女人。”他仔细打量,叹气:“可惜,总有一天也要老的皱的,真是有些舍不得。”

  第一次,居然有人胆敢这样羞辱我,这句话,与其说是冲撞,不如说是点到了痛处,我忍无可忍,给了他一鞭子。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一鞭子的代价有多么昂贵。

  长鞭扫在他脸上,鞭梢翻卷,在皮肤上击出血痕,可是一瞬间,那道血痕便消失了。他的面容犹如润玉腻脂。

  “妖怪!”随从们大惊呼救。

  慌乱中,有人伸手拉我,“郡主,我们快逃。”

  我不可置信,呆立在原地,只是盯着他不放,妖怪?难道就是这样的?

  对面,他已伸出手来,修长有力的手臂,如柔风吹拂大地,只轻轻一触,保护我的侍卫便吐血倒地,余者更是恐惧,他们抛下我,自顾自逃命奔开。

  他又伸过手来,这一次,奔向我。

  “别…。”我突然知道害怕,拼命要避开他的手:“求求你,别杀我。”

  黑夜中,他‘咯咯’地笑,身上的黑衣与四周混为一体,我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只觉得耳旁响起风声,我们腾空而起,在他的怀里,我惊骇莫名。

  他拥着我,如一只捕食的大鸟,穿过街区,跃过城墙,连绵的林木从脚下穿过,离家多远了?我不知道,终于,他把放在一片坟地里。

  “救命。”我只叫了一声,便知道是蠢。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求求你,别杀我。”我再一次讨饶,生命对于我来说是锦绣前程铺地,我才尝了点甜头,不想这么快放手。

  他微笑,低身过来看我,暗夜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这一刻,他看上去是个男人。

  我稍稍镇定了点,只要他像是个人,哪怕是一丁点儿,我就可以不死。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父亲是咸阳郡守,他会赐你无数珠宝财富。”

  “哼。”他摇头。将手放在我面颊上,轻轻的抚摸。

  “他同样可以赐你无数的美人。”我紧张起来,皮肤上暴出粒粒疙瘩:“各种各样的,每一个都比我美丽漂亮。”

  “哦。”他不停地打量我,上上下下,犹如在估算评价。

  “求求你,我发誓,他肯的。”我探不出他的意思,绝望无奈,惊惶失措,还是哭出了声音。

  “嘘。”他轻轻止住我的眼泪,凑过来,在我耳跟舔吻。

  我更害怕了,他对我有兴趣,这样一个妖怪,他会不会吃了我?

  “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他柔声说,起手松开我的发髻,钗环珠花‘叮叮当当’落了下来,长发立即披满一身。

  “多么美丽的头发。”他惊叹,用手掠起一缕:“果然如丝锻般光滑,我很喜欢。”

  离近了看,他是个美丽的男人,俊秀的轮廓面目,身体舒展修长,可是,我怕他,他是那么的阴冷,根本不算是我的同类。

  如同坠入了一个噩梦,凄凉寂静的坟场,黑衣诡异的男人,他正在仔细地观察我。那目光,已不是一个男人在看女人,却像一个商人在挑他要的货物。

  他解开我的裙带袍襟,露出身体,认真查看每一寸肌肤,连指甲也不放过,虽然惊骇莫名,可我无力抵抗,他的笑容如有魔力,我不由自由,受到诱惑。

  “不错。”他低低的笑,满意地点头,然后,俯下身来,舔我。

  我十六岁,并没有近身过男人,最亲近的男人是父亲,连我的夫婚夫——杰,都没有真正拉过我的手。

  这样的接触是陌生而强硬,我无力挣扎,眼看他凑过身来,冰冷的唇贴在我的颈上。

  冷,真冷,如玉石一样的凉意,他是没有温度的。

  我急急喘息,浑身发抖,任他覆在身上,仰起头,遥见一轮明月清冷无情。

  他缓缓地移动,舌尖滑过我的耳垂,突然,向后长身而起,面上,露出两支尖尖撩牙。

  我骇极大叫,他却强按住我,扑过来,长长利齿刺咬进皮肤,牢牢地制住,耳旁,有‘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他在吸我的血。

  第一次,我意识到自己的鲜血有这么多,娇生惯养的一身,平时连擦破块皮肉也算大伤,当此刻,鲜血汩汩涌出,我才开始明白生命的意义。

  已经晚了,我只觉浑身的力气外泄,由那个小小的创口,游离出身外,我无比恐惧,甚至忘了疼痛。

  如一只瘪了气的皮球,人渐渐神志昏迷,他却突然停下动作,俯身在上看我。

  犹豫不决,沉吟不定,我早已眼花魂散,朦胧间仿佛见到他唇上殷红,点点滴滴都是我的生命。

  我实在看不清楚,只好闭上了眼睛。

  同时,有一股温湿的液体触到身上,他抬起我下巴,把一样东西硬塞进我嘴里。

  毫无意识,本能地,我张开嘴,任那腥甜汁水涌进口中,开始的时候,我呛了一下。

  “慢慢来。”他说,捏着我的颌,引导我吮吸吞咽。

  那是鲜血,他的鲜血,待我再有些力气,睁开眼来,可以看到他腕上伤口,正汩汩流出红色。我吃了一惊,顿住了。

  “小宝贝,多喝些。”他‘咯咯’地笑,又在我口里挤了些。

  咸、甜、浓、郁,血液原来是这样的东西,我只觉自己正无法控制,心里讨厌着,身体却渴望地凑了上去,含住那脉井源,深深汲取。

  慢慢的,他笑不出来,努力要收回手去,但我如附骨之蛆,紧随不放。

  “停下。”他喝,可是没有用,他只好来扯我,如同拎着只蛆从腐肉上剥离,一抖手,把我抛在一边。

  我仰面倒在地上,腹中鼓涨,喘息咻咻,意犹未尽。

  他也在喘气,面色更白,忿忿地骂我:“你这个贪心的小东西。”

  我并没有听进去,喝进去的鲜血是温热的,从那个男人身上流出,说不定还混着我自己的成分,可是现在,它在我身上绞动,瞬息变得冰冷,冷得刺人。

  我抱住身体,在地上翻滚起来,一截截地,在结冰。

  “冷。”我哭泣,哀求他:“救救我。”

  没有人伸出手来,周围一片死寂。

  我觉得自己要死了,这感觉比刚才被吸尽血还要深刻鲜明,可人偏偏死不掉,神志越来越清晰,一寸一分,我感到自己的变化,饱涨在胸中的水分如同自己生了脚,在四下飞窜,每到一处,便用冰棱杀个遍体鳞伤。

  “啊…,嗯…。”耳边有人在嚎叫,却是我自己在大声呻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10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冰寒中沉浮磨难,死去活来,再一次立起身来,是在那个男人的搀扶下,我浑身无力任他摆布,将我安靠在一块墓碑上。

  他从身上摸出把锋利的匕首,上来整理我的长发。

  “多么美丽的头发,”他再一次称赞,不住用手衬起细看:“闪着重重蓝影,简直是有自己的生命。”

  我欲哭无泪,浑身冰凉空虚,无助地看他,张了张嘴,却又终没发出声音。

  “是不是很冷?”他问我:“饿不饿?”

  饿?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种搜肠刮肚难受的感觉是饿,我立刻拼命点头。

  他放下匕首,神秘一笑:“等一会,我会给你礼物。”

  他走了。不,准确的说,他跃走了,身轻如燕,在林中飞窜,每一跳起,要过很长时间,才下地换力。

  黑夜笼罩着我,抬起头来,满眼星辰明月,再往四处看,我是坐在墓石堆里,星星磷火在远处上下飘荡,暗淡清冷孤寂,可是,我却并不害怕。

  我觉得自己也像是一块石头,冰凉僵硬,可我的腹中虫噬般的抓痒钻心,似有一堆无形的小嘴在里面吸吮寻食,它们遍觅不到,便露出细小的牙齿,一点点的叮咬狠刺,我熬不住,又一次痛苦地呻吟出来。

  等他回来,我已在地下翻滚起来,手指抠着石块,几乎要折断成节,面孔在粗石上擦过,也不知道疼痛,

  他不是单身的,手里,还抓着一个年青人。

  见我疯狂,他放下猎物,俯身来看我:“你怎么了?”

  我哀哀地叫,双手乱抓乱舞,无法回答。

  “别急。”他低低安慰,一把把身后那个悚悚发抖的人拉过来,拧起他颈子,如别转只鸡头,送到我面前。

  “乖,来喝一口”,他说。

  我哼哼歪歪,看了一眼,又闭上眼睛不肯。

  他怒,猛伸过头来,自己露出长牙尖利,一口咬上去,那人痛声大呼,鲜血立刻喷洒在我们脸上。

  “张嘴。”他暴喝。

  我紧咬着牙,唇上却已感到了那股温湿,血香刺激得我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微微张开条缝。

  “哼。”他冷笑,手上使劲,那可怜的人大声惨叫不绝,鲜血喷得我一身。

  有几滴溅进嘴里,触在舌头上,立刻自己滚下喉去,鲜美温热的令我再也忍不住,不知不觉张大嘴,堵上去,‘咕咚咕咚’地狂饮不放。

  “慢点。”他满意地笑,一手抚着我的长发,另一手也松了劲,让我自己按着那个男人,不住地猛吸。

  这一顿饱餐,直吸得那人眼珠翻白,痉挛抽动,一滴血也没有浪费,统统进了我的肚子。

  我沉沉地贴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了。

  “感觉怎么样?”他微微的笑,“反哺后的身体是特别需要血液的,否则就会干枯而死。”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突然,发觉不对,伸手摸索在唇上,我失声大叫起来,我的面上,赫然竟也有了二只尖尖牙齿。

  “啊……。”我拼命里用力,想扳断这些异物,可是它如同生了根,紧固有力,倔强不屈。

  “你干什么?”他皱眉,上来拉开我的手:“难道刚才你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

  “这是什么?”我哭叫挣扎:“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是暗夜一族,”他边制服我边道:“我们是黑夜的主人,加入了我们,便会有无尽的美貌与生命,人类渴求了一生的东西,现在,你都已拥有了。”

  见我听不进去,他起来拖着我,一路拉到一湾泉水边,强捺着我的头,往下看。

  “来。”他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被大力制服着,借着明亮的月色,看到水里有一个女孩子,她的头发披散迤逦,面孔像羊脂玉一般的白腻,星辰一样的眼眸和无血色的双唇。

  “满意么?”他贴在我耳旁低低的笑:“你的美丽再也不会枯萎,从今天起,每时每刻,你都如鲜花般的芬芳。”

  “我要回家。”我只是哀求他:“不管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求求你,放我回家吧。”

  他一愣,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他狂笑着指我:“你已成了我的族人,人类只是我们的猎物,你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

  乘他不注意,我拔脚就跑,出乎意料,我跑得如飞一般轻盈,双脚只一点地,便可跃起上半空,借着风向,像一只巨大的风筝。

  他并没有追来。

  我一路夺命狂窜,辩不清东西南北,树林在身边丛丛呼啸而过,头上的明月紧紧相随,跑了很久,我才发现自己来到了离城很远的一片山林里,每年,父亲都会带我到这里打猎,再过去,便是太守休息的驿馆,这里到家,通常要有一天的路程。

  可现在,我已完全不同,这些路,不过花了半柱香的时间。

  我含着泪,冲进去,看门的仆人只眼一花,便见我进了太守府。

  已是四更天时分,太守府灯火通明,大堂里,父母面容悲伤,坐在里面叹息,见我奔入,所有的人都立了起来。

  “姬儿。”父亲大喜若狂,上来抱住我:“你到哪里去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扑在他怀里,伤心地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努力地哄我安静下来,不住追问:“出了什么事?那个抢你的人呢?”

  “太守大人。”一边有人说话:“小姐才回来,又受了惊,还是不要强迫追问的好。”

  他走过来,是我的夫婚夫杰,他是个削瘦英气的年轻人,满面关切之情,注视着我,轻轻说:“大人,朱姬是我的夫婚妻,不管出了什么事,她都是的。”

  “好。”父亲又是欢喜,母亲也已走上来,抱住我,含泪叹:“事情都过去了,姬儿,别太伤心。”

  他们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是强暴么?我有些明白过来,可是,现实比想象更残酷,他们根本想不到,我虽然没有被欺负,却已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另一个怪物。

  “父亲。”我喉头出声,可是又说不出话来。

  “大人。”看门的一众人已跑了进来,他们神色惊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不敢靠近,只是对着父亲惊魂未定地说:“小姐她……。”

  我眼光转过去,他们顿时噤声,不敢再说话。

  “算了。”父亲不明究里,只是叹气:“今天小姐的事情,你们所有人,一个也不许吐露出去,否则,我决不轻饶。”

  “是。”所有人低下头来,同声答应。

  “来人,快扶小姐去休息”。父亲吩咐下人,又向杰抱拳:“中郎将也等了半日了,天气不早,今夜也不必回府了,在我府里安歇一晚,明日,我们将姬儿的婚事再商榷一下。”

  他还是不放心,怕杰后悔。

  我随着婢女回房,她们端来热水为我擦身,说也奇怪,我的衣裳上血迹划痕累累,可身体上一点伤处也没有,哪怕是一丝小小的伤口也没见到。

  她们不敢说什么,为我净身换了衣裳,才出去了。

  我睡不着,遥遥更漏声传来,我知道,不久便要天亮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11

第二章

  房间不大,我在里面走来走去,说不清楚,很觉烦躁抓心,一刻也停不下来。
  终于,我推开窗,跳了出去。

  窗外便是花园,我隐身进了花丛,才稍觉安心,脚尖轻点,如只暗夜的鬼魅,在园中闪过。

  圆月半遮,乌云几堆,花园里静无一个,但我却份外眼明耳利,远远有人声传来,身不由主,我寻觅而去。

  所有的楼宇沉浸于昏黑,只有父母的房中透出亮光,房里有人激烈的交谈,我跃过去,贴在墙上,从窗缝里往里瞧。

  满满地,房中全是人,父母、杰、地上,还跪着看门的屈伯和我的贴身侍女香球。

  “大人,小人实在不敢撒谎,刚才我眼一花,小姐便飞进了门,还有她看我的模样……。”屈伯喃喃地说不下去了。

  “是的,大人。”香球也来证明:“小姐站在面前看上去和以前一样,可是浑身却多了种说不出的味道,她身上冰凉冰凉的,就是用热水洗过也暖和不起来。”

  母亲脸色发白,无助地望着父亲:“难道真是这样?”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姬儿真是被鬼怪附了体?老爷,我们快去找个道长来画符驱妖吧,好歹救救姬儿的性命。”

  父亲不响,只抬眼看杰。

  杰立刻上前一步,施礼道:“大人,此事不宜宣扬,依我看,也许先不急着找道长来,如果是鬼怪附身,用新鲜黑狗血一泼便知。”

  “不错。”屈伯立刻在地上应声:“小人就养了一条黑狗,马上便可取出血来。”

  杰坚定的目光,下人们恳求的表情,父亲终于无奈,点头:“好吧,来,我们商量一下,如何布置安排。”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听墙里的人算计对付我的方法,一时胸中翻涌伤神,是不是要进去向他们说明?还是由他们用肮脏的狗血泼我?

  此刻,快天亮了,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种烦躁恐惧的感觉又攀爬上我心头,如有隐敌伺机在身旁,立刻就要张牙舞爪上来,可是我看不见,摸不到。这种感觉压迫着我,渐渐膨胀,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谁?”房里的杰立刻听到了,他抢先一步,窜出房来,一见我,顿时呆住。

  我苍白狼狈地看他,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记得他曾用那样惊艳的目光追随我,上翘的唇角勾起一圈又一圈的浮想连翩,可是现在,他的眼中鬼影幢幢,每一只影子都是我在逃窜。

  “姬儿?!”父母奴婢们也跟出房外,父亲叹息着唤我,一边杰已使了个眼色,屈伯识相地退下。

  有什么事情是瞒得过我?他们所有人的细微动作,在我眼里饱胀到盈溢,然而我不声不响,装作不知,也罢,还是让他们泼一泼吧,如果狗血能试出我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东西。

  “姬儿。”母亲也在低唤,她上前半步,立刻便被杰挡在了面前,我可怜的母亲泪眼欲滴,偏偏又要强作镇静。

  我们僵持成局,半晌,还是父亲柔声问我:“姬儿,睡不着么?”他这是在虚假地漠视我的行径,想稳住我好施展试妖的法器,我越发难受,父亲呀,为什么要同我客套谎言,我情愿默默地等待,等你将污血洒在我洁净花瓣似的面上。

  我牢牢地闭上了嘴唇。

  安静下来,可以听到许多不同的声音,远处有打更人疲惫的脚步在石板地划过,东街的豆腐坊已经开始运作,而太守府里,院落一角有动物在低嚎,它发不出声来,有人用布袋捂住了它的脑袋,然后,刀声出鞘,再后来,是水溅铜盆的声音,我点点头,黑狗血已经准备好了。

  啊,温热的新鲜的血,只一转念,便令我莫名的兴奋。

  短短的时间,他们不知道,这一瞬间,我等了很久,不仅仅是因为情景难堪,不仅仅是因为我变身后的迅捷,乌墨浓郁的夜色中,我是一只紧张的困兽,不明白,自己会害怕什么。

  屈伯端着铜盆,小心而蹑手蹑脚,他已来到了我身后,这时,父亲问到我是否有不适的感觉。

  我摇头,不适?还是您更多一些吧。

  不用回头,污水已漫天洒下,好一场腥风血雨凄迷,兜头盖脸,众人惊呼,我依旧不声不响,隔着粘滞胶连的血衣,透明沉静地观望他们。

  “没有变身。”父亲狂喜,他冲上来拉我的手:“姬儿呀,不要怪为父鲁莽,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呀。”

  我看着他熟悉而陌生的面孔,说话时,他额头青筋暴起,一突一突,连接到颈旁跳跃,还有他拉我的手,腕上纹络中空,澎湃暗流汹涌,恶毒纠结的污秽,已于脏乱中悄悄透出浓香,我只是管不住自己,伸出舌头,在自己面上舔了一记。

  “啊!”父亲惊骇,他立刻丢了我的手,一路向后退去。

  黑狗龌龊,浓血却是甘美,不知不觉,二枚小小利齿已崭露头角,沿着红唇柔顺地垂立。我悲哀地看着众人,他们退后狂呼,拥挤中是母亲受惊翻倒在地。

  杰毫不犹豫,抽出腰下长剑挺身向我奋刺,边刺边喝:“大人小心,我来对付这妖孽。”

  妖孽!我被这扑面而来的直接一击而中,剑伤不过是剑伤,它刺在我身上,抽出时,伤口已经痊愈。

  “啊!”耳旁轰鸣,是杰和众人的声音,我只无泪地看他,他根本不知道,我早已经被刺伤,只是不在身上。

  刀光霍霍,太守府的侍卫闻声而来,这些曾经保护过我的人们,此刻虎视眈眈,招式剑拔弩张。

  我觉得难受,如一块巨石压在身上,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将出未出,它已遥遥地在怒吼,气鼓鼓喷薄欲发。我受不住,慢慢蹲下身来,抱住膝,面色惊慌失措。

  众人见机行事,立刻群龙乱起,每一把刀都走得准确无误,气势汹汹地蛮不讲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11

  我不想躲,躲开了这一次,以后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次。

  然而他们立刻又全身而退,明刀暗器丢了一地。有人自身后伸出长臂,拥住我腰飞一般的跃起。

  那个黑衣的陌生人,一切噩耗的始作俑者,他凑在我耳旁低低的笑:“怎么样?这下是否相信了我的话,他们不会放过你,现在,你是我的族人。”

  他长啸一声,现出二支同样的利齿,在无月的黑暗中,映着火烛灿灿生辉,他拥着我,足尖点过人群,如支婉转轻盈的掌上飞燕,向着远方,展翅腾空。

  “我们要快些。”他继续在我耳旁低低地说:“天快要亮了。”

  天要亮了?我茫然,难道这就是我一直莫名的恐惧?天要亮了,每一个字都暗遁杀机。

  “有很多事我要慢慢教你。”他说:“我们虽然长生而优越,可是也有弱点的地方,你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我们越过庭院、城墙、矮丛,高大的树木林中,透过斑斓空隙,我看到远方已是火云红彤。

  “快,快。”他不住催促,领着我扑向一片山麓,如两只迷途的蝙蝠,我们在山壁上慌不择路,寻到阴影洞穴,一头扎身进去。

  最后一瞬间,我眼角瞟到金黄,自那轮圆盘光圈射出,万箭钻心,焚心灼骨,我痛不可抑,一头栽倒在洞底。

  “怎么了?”他跟过来看我,自己也是心有余悸:“好险,只差了一点点。”

  待我好些了,他又微笑“起来吧,这一课,我们慢慢的学,只是要记住,从此后,你只有我,我只有你,长生并不是一帆无阻,需要有个伴及所有的灵巧手段。”

  我附在他怀里,渐渐安定下来,寂静中,他没有心跳,我也没有,这已不能使我再惊奇,区区一日,我已受难无数,纵是天崩地裂,也只好当它刧数难逃。

  “你这一出来,城里必定大动干戈,我在城中的住址就不再安全,我们先在这里躲几天,然后再去别的地方,朱姬,世界之大,不是你所能想象,而任何地方角落,只要有人,便有我们生存的动力。”他轻轻地不住往向下说,我疲惫不堪,慢慢坠下梦去,闭眼前,我听到最后一句,它在说:“我的名字叫笙。”

  笙,是一种乐器,音质低沉哑韵,他本人也如那缕妖异的音域,似语非语,欲唱还休。

  我的脑中只余一片空白,下意识紧紧抱牢他的腰身,隐约间又有些明白过来,从今天起,往日的一切渊源瓜葛,父母、杰、甚至是小小的香球,到此为止,覆水难收。

  三天后,他带我离开咸阳,去往江南名都,在那片繁华富庶的土地上,有着我们最需要的丰富源泉。

  笙找了一处城外的房宅把我安置下来,傍晚时,他出去了。

  留下我一人在空荡荡的房中游走,陌生的土地,陌生的房间,连我自己也是陌生神秘。百无聊赖,我把脸孔贴在精雕繁刻的窗框上,肌肤连着木质,同样的冰冷艳丽无情。

  等到半夜,笙回来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远远的,我听到车轮滚动,在楼下道旁止步,然后脚步凌乱起来,他和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上楼。

  我无声无息地走过去,房里没有灯光,浸在黑夜的阴影里,我看到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她身着丝线繁绣的彩衣,乌髻高耸如云,有两串明珠缨络自髻顶垂至颊旁,然而她轻轻一笑,珠辉宝光也顿失颜色。

  幽暗中,他们紧紧相拥,女孩的红唇被他吻住,纠缠间鼻息咻咻,在他怀抱里深情到发抖。

  我有些发愣,不知不觉已走到笙的面前,他看了我一眼,仍继续做吻她的动作。女孩伸展了四肢去迎接他,我可以感到那一波波热浪从她身上传来,滚烫的女人温度包裹在男人冰凉的躯体上,如漫生的藤萝,一圈圈环绕不放,他从容不迫,不缓不急的舔吻她,沿着脉膊蠕动的走向,一路跟随到耳垂下。

  “嗯……。”她呻吟出声,浓酣蜜意无限,而此时,他已深深进入,迅速得连一丝鲜血也没有溅出。

  她终于抽搐起来,缨络从发上跌落下来,砸在地上断成散碎走珠。他仍紧紧抱着她,如一个小小婴儿,把她捧到我面前,“来。”笙说:“尝尝这绝顶的美味”。

  可我只是看着她的脸,光洁妩媚的额头和青春娇嫩的面颊,满身彩花的纱裙衬得她面色雪白如纸,她死死地瞪着我,原先杏仁般美丽的眼睛凸了出来,瞳孔已开始变化,可她并没有死,眼皮跳动,浑身颤抖。

  我突然也发起抖来,不顾一切扭头便跑,笙丢开手窜身上来,他拖着我,直推到那女孩面前。

  “不。”我奋力挣扎,这女孩的面孔似曾相熟,我的许多闺中密友都是这样的身材容貌,她甚至长得有些像我。

  他恼怒不依,硬是捺住头,将我迎到她颈上,玉琢的肌肤上,两只小小的伤口诱人地渗出血来。“喝。”他贴在我耳边冷冷地道:“你已经不是人了,若再对人心存怜悯,只怕自己会活不下去。”

  我被推得倒在她身上,挤动到伤口,二道血液如桂花红糖浓浆,顺着白玉般的皮肤往下淌。她还是没有死,嘴唇贴在我耳边,喉口‘咯咯’作响。她的衣上有玫瑰熏香,然而香不过,她身体深处粘稠的液体。

  我的唇已抵在她的颈旁,笙吸过的地方血水不断,奋力刺激着我饥渴的欲望,转眼利齿绽开,我在她颈上又留下了新的创口。

  笙没有说错,年轻人的血液是最甜最纯,如果那人是死在动情时刻,她/他的汁液就是天下无双的美味。

  只一滴入口,我便扑在她身上再也不肯放弃。

  迫不及待地猛吸了几下,笙突然伸手将我拉开。

  “你到底是什么?”他暴喝问我:“是不是人?”

  我被美味引诱到疯狂,想要努力冲回去,却被他一把大力拦截。

  “说。”他冷冷追问我:“你到底还是不是人?”

  “不是。”我急不可耐,只好求他妥协。

  “大声些,说清楚。”

  “我不是人,我是你的族人。”

  他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松开手,让我扑回她身旁。

  “朱姬。”他得意地道:“疾病、衰老、伤害,这些都已不成问题,除了烈日骄阳,我们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无用的同情和善心,你须要牢牢记住,这些人类不过是我们的食物,倘若要怜悯他们,结果只会令你自己饥饿受苦。”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13

第三章

  妥协不过是第一步,几天后,他带我入城去猎食。
  走在宽阔的官道上,身边所见路人不过三三两两,然而转过几条街后,我们进入一条灯火通明的大道,两旁玉宇高楼,点缀着红花绿柳佳人,行人马车如流穿过,处处纸醉金迷飞彩。

  在人群深处,他忽然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有些害怕,行人拥来挤去,我小心翼翼地凝视他们,他们也在上下打量着我。

  其中大半是女人,脂粉浓丽香艳,簪花披纱闪翠,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每一个,面上都堆着各式各样的笑容。从身边擦过时,有人对我冷冷地啐骂,也有人轻轻地问了一句:“小姑娘是新手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不答话,只是慢慢走了开去,街很长,人又多,我无法跃起飞奔,只好随着人流起伏前进,才走了不远,迎面便遇到一辆马车。

  高大雄姿的骏马,口里嚼着镶金环佩,车上垂挂着轻薄而柔丽重绣锦帘,女人们立刻围了上去,手搭住车架往上腻声娇唤,马夫衣饰鲜亮,用柄乌黑油滑的马鞭将她们一一拨打开去。

  “滚开,骚娘们。”他不住咒骂。

  他到底不过一个人,抵不住众人七手八脚,一个照顾不到,窗帘被扯开一角,露出里面的贵人面孔来,那是个明秀的青年人。

  乍见风流人物,女人们更是兴奋踊跃,她们争先恐后,努力要攀拉上前,口里呖呖地做出娇音宛转。此情此景,我心里渐渐想通过来,但仍被挤得上前,头上马车夫的鞭子霍霍,一不留神,一记抽在面孔上。

  直抽得我偏侧过头去,心里一恼,随手用力推开去,女人们尖叫起来,扑落落跌滚了一地。

  马车原地顿住,车夫半举着马鞭,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冷冷看他,平庸粗野的面孔,这样的人笙是最讨厌的,他很挑剔,只喜欢俊美出众的猎物。

  他被我看得心惊,可是转不过脸色来,略一犹豫,鞭子便又要招呼上来。

  我静静的等着,他的动作并不快,尤其是在我的眼里,一格格延展过来,并不比只蜗牛爬行快多少。我暗中捏拳,只等他再一鞭过来便要反击而上。

  可是,我没有等到机会,他还是停了下来,车中人喝住了他。

  “根发,不许无理。”

  他自己揭开窗帘,向我微笑抱歉:“对不起,刚才是我的下人鲁莽了,姑娘,有没有打到你?”

  我转目看他,江南雅致的富家子弟,绫罗素锦,璞玉乌簪,一举一动俱是文秀有礼,他向我含笑抱拳,“姑娘若是不嫌弃,请容许在下载你一程以作赔礼。”

  他在邀我上车。我早已明白,这是条奢糜繁华的流莺花街,所有的倚门卖笑温床,他请我上车,也是把我当成了其中一个。

  我有些犹豫,笙在哪里?是不是正在附近觊觎我的作为?转眼的时间,车上的人儿已殷勤地揭起帐帘,连那个粗声粗气的马夫也低下头来,将踏脚锦凳放在我脚边。

  “姑娘小心。”那少年伸出手来,他是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若是明白,借他十个胆子也不会再敢来看我一眼。

  我终于踏上马车。昨夜,笙可也是这样踏上了另一辆马车?

  我们一同驶出街去,马夫继续粗鲁地挥打马鞭,莺莺燕燕的娇语变成了咒骂,声流不相关得如对岸观塘的潮水,我偏过身去,只用心思去看车里的那个人。

  不比笙的俊美,杰的英姿,他的清秀只是文雅贵气,衣饰整洁昂贵,玉带下垂出一结丝络缠花,结上勾着环龙凤通透圆璧。

  富贵子弟的从容和鲜明,令他顾盼自如间气度高人一等,其实来到这春风街上的男人,本就是为了花钱找中意的女人,但是他的运气太差,他找到了我。

  我被带到一栋高楼深院,也许是处藏娇的外室,诺大的锦绣庭阁,只得一个看门人在把守。

  根发放下锦凳,势利无理的小人嘴脸,在权贵面前温顺得像只猫咪,从马车到大门,短短的一段路,他呵腰谄笑极尽媚态十足,然而他不过是个最下等的下人,连铜钉的大门也走不进去。

  锦衣公子扶着我手,挽起衣摆裙裾长袖,缓缓拾级而上,“姑娘,小心。”一路上他殷勤照顾,不住合紧手掌体贴:“怎么手里这么冰凉。”

  当然是冰凉的,如果他此刻近身来,俯在胸口静听,就会知道所有的秘密,可他并没有这么大胆,也许最后终是如此,但是现在,他还要维持客套。

  我们入了房,同样的雕梁画栋,一室石器字画古玩,漫浸着朴素奢移的底蕴,他转过身来,眼里含着些许骄傲满意,“姑娘,千万请不要客气”。

  我茫然看他,房中四角各悬有一盏琉璃宫灯,四道霞瑞怒瞪若四双冷笑慧眼,叫人看得刺目心惊,我本能的轻轻一指,说:“灯太亮了。”

  他顿时‘呵呵’笑了,风尘女子惯有的刁钻小计,在这房里曾施展过多少,他又到底见识了多少,心上了然烂熟,虚架子便成了多余的东西,熄灭了所有的琉璃灯后,他走上来紧紧拥抱住我身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13

  黑暗里,第一次,我见识到男人的唇齿温存,软蠕绯红的两片洞天,展开来,露出粒粒白玉珠光璃璃,手攀着腰肢,颊贴着颊,含咬住唇角,又柔滑钻探而入,口里低低地含糊不清,他在说:“好冷。”

  昏暗的幽室里,他看不清四周环境,而我却可以凝视他,合上的双眼,指甲长短的丝丝浓睫,男女之情,春宵之秘,以往深闺午夜的羞涩隐谜,赦然昭昭显露,叫人猝然不及防备。

  我手足僵硬,狼狈到无法招架。他奇怪起来,“怎么了?”他问,眼里有一抹疑问,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卖笑女子神情竟会如此生疏别扭,可略一停顿,他还是善意的改变了话头:“来,”他说,“脸上怎么这么冷,让我来好好暖和你。”

  一边说,一边手已寻去解我腰带,再将头抵蹭在怀里摸索上下,纠缠里,我开始慢慢地贴在他身上,深深吸口气,低下头,是什么在暗中一跳一跳的涌动,它引诱着我不住俯下去,将唇舌舔在他的颈上,轻轻触滑。

  “不错。”他欣喜地赞了一声,手上缓下力来,重新闭上眼等待。

  我就在那里反反复复曲曲环环的舔遍,隔着薄薄紧韧的皮肤,可以感觉到底下那股热烫,它在召唤着我,一波一波,泛着香甜的芬芳。

  他突然‘哼’了一声,我这才惊觉舌头微甜,忙抬起头查看,眼下颈上已是两汪血泉。

  漆黑里他不觉异状,反而来劝我:“没什么,轻些,再来。”但我手足无措,盯着他犹豫不决,两弯利齿在暗中映出幽幽浅光。

  他终于觉出不对,盯住我看了又看,渐渐睁圆起眼睛。

  两条有力的手臂突然自后禁锢住他身体,束着他往后退去。笙自他脑后探出头来,只一照面,已贴上去咬住颈子。

  我退到一边,看两个男人在房中争力恶斗,他又如何能胜得了笙,被强硬地捺在怀里生生地吸去大半的血,直到他手足酸软,无力瘫痪,笙才松了手,对我说:“来,该你了。”

  我走近些看他,已呼吸沉重,双眼紧闭,那两弯指甲长短的浓睫如两只跌入蛛网的蝴蝶,抖抖的,垂死之颤。蹲下身去,再次抚上那张唇齿,绯红褪成青白,这是他第几次买笑贪欢,不过是个轻薄粗心的良人,纵情云雨新鲜,这一次,他走了眼,只一眼之差,可到底是赔上了性命。

  自那天起,我才真正开始成为笙的族人,每日白昼,我们藏身在城外的那栋楼里,楼下有一处暗室,笙从外面买来两口馆材,一人一口,令我睡在里面。

  “馆材是我们积聚力量的地方。”他告诉我:“这是我们最安全的蔽护地。”

  然而我不明白的地方仍有很多,比如是谁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而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吸血一族?

  无数的问题在我脑中盘踞,每一个都如雷电轰隆,笙无动于衷,他并不在意我是否明白,他关心的只是血源浓浆,一到夜幕降临,他便带我在城中游走,寻找中意的目标。

  他的需要单纯而奢侈,只是年轻人的鲜血,美丽的女人和男人,尤以男人为佳,隐身在黑夜的幕布下,他的眼睛明亮到尖利。犹如一团强力磁级,她们总是逃不出他的手心。

  待他得手后,我便又出来,继续寻找新的目标,行走于暗夜的一男一女,猎物也是一女一男。

  城里很快便传出流言,不断有人失踪或死去,死者尸体苍白浑身不留一丝血液,惊恐的人们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将之称为巫毒恶咒,请来高僧道人,日夜在城中摆香立案念佛诵经,家家门上贴满了经文的符语。

  我们并不在乎,那些曲曲弯弯的梵文,暗涩难懂,即是不知所云又怎么会去害怕,笙甚至撕下一张来把玩嘲笑,他说:“朱姬,除了桃木剑和银匕首,我们不需要害怕任何别的法器。”

  在巫毒传言闹得最为厉害的时候,我们离开了那座城市,沿北而上。

  自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当生命没有了尽头,时间便成了无用的东西,我们日复一日,重复着狩猎生涯,与此同时,周遭世界也在改变,连连征战不断,草原上的蒙古人闯了进来,他们夺取了帝位,又要巩固霸业,塞里塞外的政治杀场,死尸堆积无数,人类的杀戮极其状观,一日千人也不足为奇。

  我有些震惊,而笙指着硝烟与废墟,不屑一顾,“天灾人祸与太平盛世,本来就是一个循环,朱姬,人类的生存轨迹是周而复始的上演,他们酷爱战争夺取,本性也是嗜血的。”

  他总爱说这些冷酷而高深的话,令我听得莫名其妙,然而他说得很多,却从来不去关心我是否会明白,在缓慢而单调的日子里,我忍不住一次次的与他产生争执。

  那一夜,我同他照例在街上巡走,笙悠闲的走在人群里,他一惯的姿势是挑剔而懒散的目光,我在离他不远的身后,人流里,暗夜中,我们看起来并没有与众不同。

  这座城市也算繁华,只有繁华之地才有歌舞笙乐,连同无边的靡烂奢华,人们在风月场所寻找目标,然而螳螂捕蝉,我们伺机左右,既是饵食,也是猎手。

  擦肩错臂间,我似乎看到杰,熟悉的面孔,只一晃便没入不见。满街人流中,我蓦然止步,犹如一石投湖,圈起?i漪无数,在这遥远北方的城市,怎么会有他,最初烂漫的记忆,无忧无虑的往昔。细细又一想,不由哑然失笑,当然不会是他,虽然我已忽视遗忘了时间,可时间不会遗忘人类,几十年了,纵然不死,他也早已应该白发苍苍。

  前面的笙突然加快了脚步,好像已找到了目标,我却没有跟上,调转了头,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从后面看,他的确长得像杰,一样修长有力的身躯,略略侧过脸来,可以看见那张酷似的面孔,他的鼻梁更坚挺秀气。

  他沿着长长的街慢慢走过去,犹如一个梦境冉冉升起,我无法克制自己,步步紧随其后,也许我已不算是个人,没有了心跳、温度和年龄,可记忆却在深处微启,它召唤我,连同埋藏于最底处的某些温柔牵引。

  我随他走入一条僻静的长巷,在一扇院门前,他停下脚步,开门时,他转头看到了我。

  “姑娘,你找人么?”他微笑,这一笑使他脱离了杰的影子,回复到陌生人的本质。

  我还是失望,身材侧面都这么相像,可他毕竟不过是另外一个人。沉默中,不愿回答他,只是漠然回身走开,不,我不想吸他的血,这个肖似杰的男人,因为记忆里残存的温柔,我不会要他的性命。

  长街上朱光碧影依旧,笙已不在原地,昏沉的子夜中一幕幕香艳迷梦渐渐粉墨登场,盛装的女人缠绕着醉态的男人,贪欢纵欲,纵然只是片刻虚情假意,却也叫人耳眩神迷。

  我信步漫游,黑衣长发孤寂的女子,周身似有寒流隔开,一个粉衣少年抬步追上来,“小姐,你要去哪里?”他边追边喊,引得路人驻足笑骂。

  我毫不理会,加快步子从人群缝隙里钻过,他追赶不上,只好在身后徒呼叹气,“小姐,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这些凡夫俗子,他们总不相信世上真有红粉骷髅,一点点的艳丽夺目,便引得如狂蜂乱蝶挥之不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14

第四章

  在一家香烛店外,笙找到我,为了我的私自走散,他很有些着恼。
  “朱姬。”他板着脸孔道:“不要忘了我们本是一体的,你若要走开,应该事先知会我。”

  我冷冷看着他,美貌优雅又有什么用,褪去了那层魔力妖异,他至多不过是个自私无情的男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他走过来抚摸我的长发:“多久了,你难道还不明白自己的情形,刚才在那条巷子里,为什么又不肯上前动手?”

  原来他在跟踪我,我顿时生气,抬起头怒目而视,这么些年了,他并没有真正教过我什么,然而时时不肯放松,一举一动,都要我生活在他的眼皮底下。

  “莫非那男人令你想起了什么?”他毫不在意,摇头苦笑:“你这个奇怪的小东西,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问题,难道你定要我无时不刻地提醒你,人类只是猎物,你怎么能对猎物手下留情。”

  这番话说得我低头不响,这次,也许他是对的,我的确是有问题,否则为何过了这些年,我仍同那日变身时一样,满腹心事,郁闷狐疑。

  半天,我喃喃说:“那个人像杰。”

  “杰?”他听了好笑:“你曾经的那个未婚夫么?我的天,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没有忘记他。”

  “我不知道。”我很觉悲哀,不由叹气。

  “好吧。”笙不再继续责怪,上来拉住我手,他说:“让我们再去看一看那个令你念念不忘的人。”

  他重又把我带到那条巷子,面对着那扇门,我犹豫地止住脚步。

  “怎么,不想再去看看他?”笙笑道:“朱姬,今天不看清这件事情,只怕你明天还是要回来的。”

  他自顾自上去敲门,温文有礼地轻叩三记,又回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

  立刻便有人出来应门,是个十三四岁垂髫的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

  “你找谁。”她仍有些奶声奶气,看着笙上下打量,并不讨厌的样子。

  “我们是来找人的。”笙柔声细语,转过身来,用手一指我:“我的朋友说,她有位故人住在你们这里。”

  “是谁?”小姑娘顺着他的手势看到了我,吐了吐舌头,又摇摇头:“我并不认得这位姑娘呢,不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是个同我一般高的年轻人,浓眉大眼,穿一身青衣,单名一个杰字。”

  “那个模样是我大哥呀。”她睁圆了眼:“可是他不叫杰,他的名字叫章岩。”

  她蹦蹦跳跳跑进门里去唤人,不一会儿,那个年轻人走了出来。他看看笙,又看看我,有些奇怪:“二位找谁?”

  夜色中,我可以看见笙不怀好意的盯着他,淡淡地说:“找你。”

  从这面看过去,他出奇的像杰,只是更斯文清秀,面色腼腆,缺乏杰的英气。

  我沉默不语,目光闪烁,到底过了多少年了,世上究竟有没有轮回,既然他不是杰,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再世。

  “我的朋友说你是她的未婚夫。”笙一手支着门,一边眯着眼看他渐渐红起的耳根。

  他是在故意嘲笑他,笙最喜欢如此,周旋调弄如猫捉老鼠,更显出他从容笃定优越自如。

  章岩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趣,低下头不敢看我,“抱歉,你们认错人了。”他红着脸向笙解释:“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姑娘。”

  “你能不能自己向她说明?”笙睨我,唇角斜斜:“我这个朋友可有些痴迷不悟,若不和她理论明白,恐怕她心里仍会有牵挂,不肯放弃。”

  他过来拉我,一直推到章岩面前:“来,不必害羞,你们可以当面说清楚,省得回去后又放不下道不明,整日里纠缠不清。”

  说完,笙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目光温和的陌生人,笙只是想绝了我的念头,可是又怎么断得分明,这张脸孔,恍若隔世的宿缘。

  “姑娘,你找的那人果然长得很像我么?”他看着我,有些同情,也有些无奈:“他是哪里的人氏?我有几个朋友常年在外经商,也许能帮你打听一下。”

  我摇头,打听不到的,那人是他的前身,或只是一场骗局,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一双明净秀目,连同上翘嘴角的含情,杰刺了我一剑,他会不会疼惜我,谅解体贴关怀。

  他被我看得发窘,轻轻问:“姑娘,你在想什么?”

  门里有人抑声唤他:“大哥,在外面做什么呀?”

  那个伶俐的小姑娘从门缝里挤出脑袋,看到我们的样子,她‘咯咯’地笑了,对着哥哥一个劲地眨眼:“在外面傻站着做什么呀?一齐进来坐坐吧。”

  章岩梦醒似地回过神来,“不错。”他笑:“姑娘要不要进去坐坐?”

  我身不由已,跟他走进门去,很清爽干净的一栋宅院,不卑不亢的书香门第,房里坐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看着我,眼里露出疑问。

  “这位是我母亲。”章岩说,他看了看我,不知道如何介绍下去。

  “我叫朱姬。”我说。

  “朱姑娘,你请这儿坐。”章岩殷勤相劝,他的妹妹倒上茶来。

  自进门起,那老妇人便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底并没有多少善意,她冷冷地,向我点头。“请坐。”然而她凌利的眼神射得我坐不下去,昏黄灯影中,我突然清醒过来,立刻起身告辞。

  年迈的老人最具慧眼,也许早已看出我来历不明,并非善类。

  章岩并没有查觉出不妥,他有些失望,把我送到门口,在门外,仍依依不舍地问:“是不是哪里怠慢了你?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千万不要客气。”

  他的话语恳切,然而真相是最残酷,我不相信他能尽一切可能,容忍帮助我所有的秘密。

  我无精打采地走出巷子,笙已悠闲地等在巷口,见我出来,不由嘲笑:“怎么样?你这次是否明白了物以类聚道理,你同情人类,喜欢他,可是他未必能接受你。”

  他嘴里微笑,手上却转着根丝绳,紫红娇艳的颜色,我看了眼熟,不由一怔。

  “不认得了?”笙哈哈大笑:“原来那个小姑娘叫盈盈,果然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尝到嘴里比蜜糖还要甜美。”

  笑声中,我突然飞身而起,跃上去,在他面上奋力一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15

  他毫无防备,被一记打得往后倒去,脚尖连点几次才站稳了身体。面上被我抓出五条血印,只一瞬息间,便回复光洁平滑。

  我满指血肉,随即紧跟而上,然而他动作更快,拧身反手掴出,我被一掌打得弹出去,面孔撞在粗糙的墙壁上,亦是血痕遍染。转回身,他已跃身过来,捏住我喉咙顶在墙上。

  “朱姬。”他大怒道:“不要以为我造了你,就不能毁了你。”他伸出手指,变现出尖长的指甲,在我颈上刺出道伤口,立时便有鲜血涌出。

  “别以为你拥有了不死之身就可以背叛我,人类杀不了你,我却可以有办法令你生不如死,彻夜悲鸣。”

  他将指甲顶在伤口里不让它愈合,鲜血连续不断的洒下,渐渐把我的身上衣裳淋湿了一大片。

  我被血腥气激出了利齿,然而身上慢慢无力,在他手里动弹不得。

  他拖着我,一路回到城外的楼里,将我扔进自己的棺材,俯身下来,冷冷道:“既然劝不听,就只好让你得些教训,吃了苦头,你才能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不能要什么。”

  我迎面倒在棺材里,伤口已经复原,可失血太多,全身软弱无力,眼看他把盖子严严的罩上,又听到钉锤叮当,他已将盖沿牢牢的钉死。

  利齿犹在唇边,我推不开盖子,只好缩回手等侍,笙想把我关住以示警告,可我也不会原谅他,在棺底,我厉声喊叫:“笙,除非你不让我出去,否则我决不会放过你。”

  “好。”他在外面哈哈大笑:“我们走着瞧。”

  也许是不想听我继续咒骂,他把自己的棺材抬了出去,关上门,扬长而去。

  我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事情在脑中盘旋,盈盈死了,章岩是否已发现?他会不会悲痛大哭?一定会的,像他这么重情感性的人,感情,是人类的特质,然而我已不可能拥有,但也学不会似笙般的冷漠。我不过是一个矛盾的怪物。

  牵挂挣扎很久,远处传来鸡鸣,我终于沉沉睡去。

  笙将我关了三天,最后一天晚上,我实在忍受不下去,极度的缺血令我肌肤寸寸干涸,似有无数只嘴唇在体内喋喋不休,它们遍布寻觅、钻探、舔食、撕咬,逐渐令我几欲疯狂。我开始拍打狠抓棺板,凄厉狂叫,求笙能让我出去。

  笙在外面听了很久,直到我声音嘶哑绝望,他才过来打开棺盖。

  “乖乖。”他脸上还挂着笑:“幸好是在城外,你这声音响得连三里外的人都能听到。”

  我俯在地上浑身颤抖,母亲曾说过万般受苦,犹以饿死者最为惨状,皮包瘦骨,满脸悲戚,虽有口也不能食,在最后的时光里,一寸一分,宛若凌迟。

  我在地上哀哀翻滚,棺板内满是指甲印,现在,刻到了棺材外面。

  “怎么样?”笙无动于衷,吃吃地笑:“知道厉害了么?你现在是否还在思念那个男人?是不是还想再见他一面?”

  他在讽刺我,但我已无力反击,任由他过来拎起我,带出房去。

  “你只知道太阳和桃木银刃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却没想到吸血也是最根本的生存。”在走廊里,他淡淡说:“忘了本又如何配活下去,若是再不醒悟,总有一天,你还是要饿死的。”说完,他把我推入另一个房间。

  我被推得扑倒在地,身后,笙已关了门,他自出去捕食了。

  房间里有人转过身来,借着窗外的月光,凑过身仔细打量我。

  “是谁?”他惊叫。

  “是我。”我轻轻回一了句,心里不知是苦还是甜。

  那人是章岩,笙把他弄来了,我不敢抬头看他,立刻手脚并爬着缩回暗处,现在的样子,不说自己也知道,那种恐怖的泛着青筋的皮肤,雪白饥渴的牙齿,我不要他看到我这副模样。

  “朱姑娘!”他更惊,立刻过来扶我:“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悲哀的道。

  笙还是不肯放过我,他非要我亲手杀了章岩,以示决心。

  “朱姑娘。”章岩在耳旁叹气:“我怎么会到了这里,你又怎么会在这里?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什么也不知道,也许笙是把他打晕了带来的,笙不喜欢猎物在害怕中死去,他非要哄得他们心甘情愿,那时的鲜血甘美而微甜。

  “别害怕。”他见我抖抖地不肯开口,以为是受了惊,忙柔下声音低劝:“放心,有我在这里,我们想办法出去。”

  这话说得我更难受,他在安慰我,保护我,然而片刻之后,他便是我的口中食。

  “你走吧。”我努力克制住自己,挤出声音说:“快些走,走了就千万别再回来。这…,这里有妖怪。”

  “妖怪?!”他顿时冲口而出:“朱姑娘,你也知道城里出了怪物?它喝人的血,连盈盈…。”他说不下去了,我偷偷抬起头看他,黑暗中,他双目圆睁。

  我们都沉默下来,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我看得分明,一滴滴的泪珠自他面上滑落,那双秀美的眼睛,朦胧得叫人心醉,这一刻,我愿意尽我所有的一切,去换取一个平凡的身份,哪怕只有一夜的时间,也好拥着他一同哭泣。

  我的手伸到一半,又返回来,千万不能碰他,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不要紧。”他却伸过手来拉我,脉搏跳动的地方,紧贴在我的手面上:“我不怕妖怪,我们一起走,我带你走。”

  我再也忍不住,呻吟挣扎,努力躲开他的手臂,抱头窜到房间的另一角,埋身于黑暗,我大声尖喝:“滚,快滚,我不要见到你。”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你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肯和我一起走。”又努力安慰:“别怕,我们在一起,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他张开手臂过来拥抱我,温暖的身体里隐藏着涌动的生命之泉,似一泓碧水围绕上龟裂的土地,我浑身发抖,拼不住诱惑,突然在他颈上咬了一记。

  “啊。”他震惊,猛的推开我,连连向后倒退。

  我支着墙面,慢慢立起身体,月华中,他看得倒吸冷气,张大了嘴,他终于明白了。

  “对不起。”我只会说这一句。

  “你…。”他也颤抖起来,指着我:“是你。”

  我悲哀地看着他,眼色由惊到悟,最后衍生出恨意:“原来,是你杀了盈盈。”他红了眼:“想不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一字字,似一把又一把的尖刀,反复捅在心口上,一记连着一记,我知道,这伤口,将永远不可能再痊愈。

  当年,杰刺了我一剑,喝骂:“妖孽。”然而章岩文弱,他用他的温和文字,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他说:“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我抱头狂叫起来,他是否又会说这是鬼哭狼嚎?笙早知道这样的结果吧,他丢下我离去,是因为明知道没有他,章岩也会逼我完成所有的决定。

  可我还是令他失望,悲号声中,我从窗口窜了出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16

第五章

  楼外深黑一片,我慌不择路,一头扎入密林,奔跑踉跄跌跌撞撞,几次翻倒在地。

  最后一次滚在地上,我手指触到蠕动的动物,一群群毛色灰败的老鼠从脚下簌簌溜过,我毫不犹豫,抓起一只塞在嘴里,那小而丑陋的动物吱吱尖叫,它也有温暖的体香,粘凋的血液,咽下去不过几滴,却可以暂时缓解我身体里狂乱的欲望。

  不知何时,月华透过幽暗的丛林,它冷冷地看着我,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吞咽仍带有恶臭的老鼠鲜血。

  有一点笙说得对,首要之选,永远是先活下去,几滴恶血,就能够令我苟延残喘。

  待身体稍稍恢复,我趴在地上,压着满地的动物死尸,一动也不想动。

  章岩说:“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东西。”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我不过是一个东西,不算人,不是鬼,挤身于茫茫虚无缥缈境域,尴尬局促,上不着天,下不挨地。

  良久,我听到有人声鼎沸,同时一道冲天的亮光,在来时的路尽头辉煌。

  我轻跃过去,在密密的繁叶中,露出一角苍白,注视林外的动静。

  很多人,年轻力壮的汉子,手执火把,剥剥落落火星溅了一地。他们包围在我和笙的那栋楼前,却又胆战心惊的不敢上前。

  章岩立在最前面,夜里有风,他青色的衣裾,似片翻飞的落叶,然而死于鲜艳,无疾而终。他在说:“放火,烧了这楼,连同这一片土地,全部寸草不留。”

  众人泼油点燃,我隐身在林中,只仔细的打量他,一张清秀的轮廓,在热浪和火花下,已映照出新的眉目,宛转温文里迸生出的激烈,那一缕英气,于他,是陌生,在我,是熟悉。

  这一刻,他就是杰。

  隔着树影人群,我唯觉悲哀无奈,我是不生气,也不难过,所有的一切,是缘,是命,唯有受之坦然,漠然置之。

  义无反顾,斩草除根,人类的感情最黑白果断,所谓人妖殊途经渭分明,他不会因为我的慈悲而反过来施舍于我。我只是不明白,毕竟我刚刚才放了他,他怎忍心,唉,他怎忍心。

  枯木沸油瞬息点燃,吡朴吡朴地燃成一团,众人分散成几簇,跑去点燃周围的树林,我紧紧抓着树干,一时不想逃开。

  这时,章岩还在楼前,他定定地望着已烧成骨架的残桓断壁,独自痴痴伫立。他是否念及了我,拨开所有的道德伦理界域原则,在内心的深处,他是不是存有一丝温柔情怀,因而恋恋不舍?

  我看他慢慢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凝视着枝头的火苗,良久,聚唇欲吹,可还没用出力来,火苗却已自行熄灭了。漫天火光中,众人惊呼大叫起来,笙披着黑色的斗蓬,如只妖魅的巨鸟,自空中迎面扑下,一把拉住章岩的衣襟,拖着他跃出人群。

  与此同时,轰隆隆楼架坍了一地,我想也不想,飞窜出树丛紧跟而上。

  身下的人群又是一阵大叫,我使足了劲,牢牢追在笙的后面,他虽然行动迅速,可手里提着个人,到底缓了些,然而我仍是虚弱,始终与他离了一段距离。

  跃上一片山头,在一个山洞口,他终于扔下章岩,立在一边,等我追上来。

  我匆匆赶到,先过去看章岩,他的头磕在一声石头上,在地上湿了一大片,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像是晕了过去。

  一眼瞥到鲜血,我禁不住立刻喉头发痒,缩回手,避得远远的。

  “怎么?”笙奇怪:“你真的准备只喝老鼠血了?”他看了看章岩,又转头看我,嘴角一抹嘲讽的冷笑:“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喝动物血会使你变丑变弱,而丑陋虚弱更令你无法猎食生存。”

  他一边说一边向章岩走去。

  我顿时毛发皆张,飞身窜过去,阻隔在他们中间。

  笙一怔,恼怒:“让开,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很蠢?”

  不论他说什么,我只瞪着他,也许我这样的确很蠢,在他眼里,我就像一个爱上了鸡鸭猪狗的人一样不可思议。然而我控制不住,只要我还站在这里,他就别想靠近章岩。

  我们相对沉默,恶狠狠双目交战,半天,地上的章岩突然呻吟出声,他醒过来了。

  “你怎么了?”我又是难过又是欢喜,低低地唤他。

  他在身后不说话。

  笙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指着我:“你在做什么?难道是想要同这个人谈情说爱?你以为他真会爱上你,心甘情愿地陪你猎食?”

  我被他笑得噎住,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看章岩。

  月色下,他睁大了眼,冷冷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愤怒,也是伤悲,我被他看得难过,渐渐转过身去,蹲在他身旁。

  “对不起。”我仍是只会说这一句。

  “你杀了我吧。”他冷冰冰面无表情:“盈盈死了,母亲受不住打击也去了,为什么你不杀了我,死在你手里,算我咎由自取。”

  我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母亲一眼便看出你来路不明,若不是我鬼迷了心窍把你带进门去,就不会引得家破人亡,今天你若不杀我,以后有机会,我还是要抱仇的。”他怒视我:“你这个妖怪,为什么要来害我们。”

  他还是不肯原谅我,不过笙也说得对,他若肯接受我,以后的日子也是困难,我们毕竟不是一类。一样的种类,共同的处境,终归会有通融的办法。

  突然,我的眼睛亮了起来,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过这个方法?也许,章岩可以与我在一起,只要我们成了相同的一类。

  我伸出手腕,纤细雪白的一段,在明月下映出光华。

  “你想干什么?”笙吃惊。

  不等他跃过来,我已低下头去,一口咬在腕上。

  鲜血顿时汩汩而出,我自己的血液,浓红近于黑紫,我将手腕贴在章岩的唇上。

  “你疯了。”笙骂我,然而他并不上来拉开,他叉腰站在一边,不怒反笑:“你这个蠢货。”

  章岩也不同意,他拼命挣扎起来,奋力挡开,“你要干什么?”他边躲边叫:“滚开。”

  我使出全力,扑在他身上,压住他的身体,把伤口里的鲜血挤进他嘴里。力气正一寸一分的流失,我努力着,能挤多少就挤多少。

  他终于被呛住,大声咳嗽起来,每咳一记,便有我的鲜血从嘴时喷出。

  笙看准时机,上来将我拖开。我已全身无力,任他扯到一旁,虚弱而欢喜,虽然咳出了一些,章岩还是喝进去了几口,我满怀希望的等他变身。

  可过了很久,章岩只是不停的喘气,他继续冷冷地瞪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16

  “你…,你冷不冷?”我颤声问,记得我才变身时就是冷入骨髓,为什么他还一动不动,是不是鲜血还不够?

  “你这是在白费力气。”笙在耳旁不怀好意的笑起来,他悠悠地瞟着我:“你变身了几年?能有多少力量?朱姬,对于这一族,你不过才是个婴儿,区区几十年的积累,你又能学到些什么?”

  “为什么?”我开始觉得不妙,章岩并没有变化,他额上的伤口仍在隐隐出血。

  “反哺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笙微笑,他自顾自伸手将我额上的散发理顺:“吸取与哺入的过程与份量在每一个人身上各不相同,知道么,你并不是我第一个挑上的人,在你之前,已经有过三个女子。”

  他语气平淡,在我耳里听得犹如雷鸣,我勉强镇静,从嘴里挤出话:“那三个女子呢?”

  笙不回答,他看看我,依旧是那抹嘲笑,然而转头去看章岩。

  顺着他的目光,我发现章岩有些奇怪,他仿佛正一点点僵硬起来,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在突突地抽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嘴角眉梢,死沉沉的一片木讷。

  “怎么回事?”我焦急,扑过去扶住他:“他怎么了?”

  “没什么。”笙毫不在意:“不过,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了,虽然人血美味,但我们的鲜血对于人类,是不可能接受的东西,反哺过程中稍有差池,你的鲜血便是他的毒药。”

  他轻轻松松地走过来,低头看章岩,又向我一笑:“快了,马上他浑身的鲜血便会一寸寸的凝结,直到最后,他整个人会变成石头一样的坚硬。”

  看着我绝望的眼神,他犹觉不够,索性凑到我面前,微笑着又加了一句:“朱姬,感情有什么用?正因为你的特殊看待,他才会走到这一步。”

  我只是傻傻地看着他,精致流畅的轮廓,眼底里暗涌着诱惑,这张玲珑的唇齿曾许我以长生及永远的美貌,可是现在,他说到毒药。

  再低下头来,章岩已经死了,一手垂在胸前,另一手半伸向天,像是要抓住些什么,他的嘴唇微启,言若未尽,可是他想说什么呢?在那临死前的一刻?

  我流不出泪来,只好俯下身去,将面颊贴在他胸口。

  笙说得没错,正是因为我,他才会到这样一个地步。

  要不是我的跟踪,笙不会去找他,盈盈也不会死,他的母亲也许会长寿,而章岩更不可能被我的血毒杀。

  他说:“你为什么要来害我?死在你手里,算我咎由自取。”

  可是咎由自取的不是他,是我,他死了,不过一瞬间的事情,世上既然有吸血一族,便定会有转世轮回,在下一世,他会毫无回忆,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而我,将要面临无尽的长夜,于寂寞中想念他至疯狂,算到了底,这笔帐还是我欠他的更多。

  我心灰意懒,紧拥着他石头一样的躯体,如拥着一个梦,然而,却再也不可能实现。不知过了多久,远远隐约传来鸡啼声,笙立刻上来拉我:“快走,”他说:“天快要亮了。”

  我只作充耳不闻,太阳出来了又如何?让阳光杀了我吧,如果命好,也许仍可以同他一起转世。

  但是笙却不肯放过我,他上来一把握住我的肩膀,将我从地上拖起。我死抱着章岩不放,笙便拖起我们两人,一同拎进旁边的山洞。

  “讨厌。”他嘴里喃喃地骂:“怪不得他说不能找太年轻的女孩子,你们果然是最无用固执的一类,而且根本不受控制。”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他手里的工具,好为他寻找新鲜血液,弥补他不能猎取的空白,他并不关心我、教导我,只是希望我听话。

  在阴暗的山洞里,笙松下口气,“你准备就这么抱着他一辈子?”他看着我好笑:“为什么你还不肯清醒?你不可能得到人类的爱情,你是我的伙伴,离开了我,你甚至不能生存下去。”

  他若无其事的伸展了四肢,对我的愤怒只作不见。

  “既然我那么不听话,固执而无用,你为什么不毁了我重新再造一个?”我抬头,盯住他:“你成功的造出了我,就可以再造另一个,比我美貌的,听话的,有用的,肯同你一起以捕猎为乐的,一定会有这样的人,为什么偏偏要盯着我。”

  “哼。”他瞪我一眼,不说话。

  “为什么要选中我?”我终于红了眼,咬牙切齿地向他大叫,我并不稀罕什么长生不老的事,我只想做个平凡人,嫁人,生孩子,同丈夫商量事情、拌嘴吵架、再和好如初,也许不过几年的青春光阴,可是能哭能笑,有一群在乎我的人围绕在身旁。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这样的东西,无情无义的怪物,偏偏又不能忘记过去。

  但他仍是漠然,无动于衷地的表情,冷酷到令人绝望,我压制不住委屈,松开章岩的尸体,扑上去与他拼命。

  十指弯曲,我如只隔世寻仇的女鬼向他面上抓去,但笙却是百年的妖,只眼色轻闪,一手轻轻挥出,便把我拂得弹出去,狠狠地撞在石壁上。

  “这是规矩。”他紧跟而上,踏过来逼住我:“族里有很多规矩,你我永远都不能违反,正因为反哺是道复杂的过程,所以我们必须经过试验和失败才能发展出新的伙伴,然而只允许成功一次,族中最大的禁忌是:第一,同时新增两个以上的伙伴;第二,族内自相残杀。”

  他冷冷地看我:“若不是为了这两条规定,我早毁了你了,当初泽曾说过,女人是麻烦的东西,劝我尽量别选择年轻的女人,而我一念之差,果然遇到了你这个大麻烦。”

  “那是因为你贪图年轻的男人血液。”我驳斥他:“你不过看中了我的皮相,想要利用我而已。”

  在山洞里,我们又一次怒视剑拔弩张,笙的眼睛亮到发光,他沉声道:“你想背叛我么?朱姬,没有你,我根本无所谓,不过是少喝些男人的血,而没有了我,你却是无法生存,你会选择藏身之地么?你知道如何隐匿身份么?你甚至不会捕猎,动不动就心软动情,若没有了我,你迟早会被人类杀死。”

  “那就让他们来杀我好了。”面对他的威胁警告,我并不妥协:“笙,你对我所作的一切,我从来不曾感激同意,现在章言死了,我更是恨透了你,情愿死在人类的手里,也好过跟在身后为你作饵。”

  他又惊又怒,恶狠狠盯着我,我想,他是动了杀机了,我不怕。然而,他还是没有动手,我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莫非族里的规矩果真严厉至此,他虽已落了单,却仍不敢违背。

  “很好。”却见他慢慢收起了火气,努力淡淡地看我:“我们走着瞧,朱姬,其实我也很乐意看到你去送死,只要等到这一天,我便能再造一个伙伴了。”

  说完这话,他径自走到山洞另一头,不再抬头看我一眼。

  自相识变身之日起,我们便争吵不休,而章岩的死,终于成全了我与笙的决裂。第二天晚上,他果然独自离开,再也不曾露过面。

  我并不觉得难过,只是在那个山洞口,亲手埋葬了章岩,往日温文秀美的青衣少年,最后只余下僵硬死灰的身体,他可曾爱过我?在不知道真相之前?姑且让我相信是有一点的,毕竟,在那栋楼里,他曾说过要保护我,愿意带我逃生。

  匆匆几十年的经历,我也略知晓了一点世情,当男人肯说救你,在危难之时,就算不一定会实现,也是种难得的幸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17

第六章

  又是一个黯淡的夜晚,我游荡在最繁荣的城市里,寻找生存之源泉。
  以往与笙的争吵,其实大半是为了赌着气,此时他真不在眼前了,我却还得按照他所教会的方式继续下去。度过了一段困难艰苦后,我开始学会保护自己,

  与笙不同,我并不在乎相貌,孤身在外的柔弱女子,如果有男人心生出邪念,那只能怪他们自己倒霉,我有自己的办式,并且,亦不觉得是在害人。

  偶尔,他们也会对我提及爱情。

  此时,世界正缓慢而绝然的变化,留着辫子着长衫的男子与小脚伶仃的女人在漫天纷飞的火光中抱头逃窜,遍地滚滚的人头和皮包着骨头的躯干,人类的苦难却是我最充盈的时期,每一条街角巷尾,都横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

  沐身于动乱的年代,我才开始领略到些许长生的乐趣,冷眼旁观,生命脆薄如纸,挣扎在阴阳一线之隔,比绝望更悲伤的只是如何能努力活下去。

  登基、复辟、民主,各式各样的新鲜词句倾涌不受控制,激烈鼓胀汹涌的政治动荡下,人心是惊恐的,乱如沸粥也是麻木不仁。

  街上行人罕迹,我小心翼翼地避过巡逻的军人,和结队成群的过客,专门等候单身的男子,在一条僻静的胡同口,终于,有人将手搭在我肩上。

  转过身来,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不同于大多数的男人,他没有长辫子,也不穿长衫。

  “小姐。”他叫我:“这么晚了不要在街上行走,很危险。”

  我微笑,每次,他们都是这样的开场白,然而继续下去,也都是一样的目的。

  他被我笑的脸红,年青的面孔上有白净的肤色和一双略略含羞的眼睛,垂下眼帘,底下是一管挺直的鼻梁。

  “请相信我。”他认真的说:“这几天警察局在到处抓人,请不要在外面走动,特别是…。”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停住。

  “特别是什么?”我只是微笑,一切早已驾轻就熟,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样的句子,我是早已习惯,烂熟到无动于衷。

  “特别是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他低下头,不敢看我:“小姐,你快回家吧,现在外面真的很乱。”

  真是个害羞的孩子,我情不自禁去瞟他的脖颈,透过薄薄紧绷的皮肤,年轻强健的生命搏搏跳动不休,既然他难为情,只好我饿了近过去,轻轻倚在他身上。

  “真的么?”我柔声说:“你说得这么可怕,简直会叫人不寒而栗。”

  声音带着柔弱,有一丝丝的幽怨,通常这个时候,男人会了然微笑,伸过手来搀扶温存,可是他却退了回去。

  “小姐,这样吧,我陪你走一段,等到了你的家,我再离开。”他依旧是很严肃的模样,浓眉中间认真的皱起:“别怕,我们一起走。”

  我顿时呆住,这最后一句话,犹如一条钥匙,打开道久锁的重门,它恰恰钻入孔隙,引得机关咯咯,眼前一亮,大门后面,是整整一幕失落的风景。

  多少年了?我早已忘记了该如何数日度过,所有的黄昏都是一样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猎食、吸吮、寻求生存,哪里还曾料到,在心底居然还有这么一把钥匙。

  “我们一起走。”曾经有一个人,也这样说过。

  我终于笑不出来,看着他,长长叹口气,转身离去。

  “小姐。”他却追了上来:“你往哪里去?别乱走,今天晚上有几条街被封禁了,真的很危险。”

  不理会他的劝阻,我加快脚步,要从他身边离开。

  耳边始终是那句话:“我们一起走。”唉,原来生命是一条暗线,从杰的面孔到章岩的话语,无时无刻,我都被缠绕其中,并且永远不能解开。

  我步伐轻盈,他哪里追得上,遥遥只听他在身后呼唤:“小姐,你千万要小心。”

  小心?我只觉好笑,才一避开他的视线,便施展跳跃,在空中飞速滑行。

  前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迎面而来。

  我立刻返身窜上墙头,电光火石间,如壁虎般贴在檐下。

  马靴踏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声音格外清脆刺耳,我眯起了眼,于夜中仔细聆听,一共有四个人,脚步凌乱,每次跨步时都有奇怪的‘咯嗒’声,我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定是枪托敲在靴帮上的声音,前面也许是四个军人。

  果然,不一会的功夫,四个壮年彪悍的军人走了过来,肩上背着长枪,面目轮廓凶狠,顾盼间眼色毒辣。

  孔武有力的军人向来最不容易对付,我低下头去,紧紧攀住壁沿,努力将身体隐在黑色里,耐心等他们走过。

  然而,他们却在墙角处停了下来,竖耳细听。

  路的那一头,也有脚步声‘嚓嚓’,有一个人走了过来

  四个军人相互使了个眼色,慢慢解下肩膀上的枪支,端在手里,侧身埋伏在墙底,凝目往声音来处细看。

  我也在墙上转目往回看,只一扫,便不觉一怔,原来是刚才的那个年轻人,他竟一路跟随着我走了过来。

  待他走的近了,那四个军人马上闪身跳出来。

  “什么人?”为首的一个大胡子喝道:“给我站住,不许动。”

  他们举着枪,包围着上前顶住他,一边厉声喝骂,一边开始在他身上搜察。

  那个年轻人吃了一惊,然而很快镇定下来,站在原地不动,“不要误会。”他朗声说:“我是个学生,我的名字叫何其。”

  粗鲁的军人横眉立目,他们已在他上衣口袋搜到了几枚银元角子,统统塞进自己的口袋,却仍不肯放过他。

  “学生?!”那个大胡子‘呸’地一声,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浓痰:“学生有个屁用,这年头查的就是学生,老子看你倒像是个革命党。”又吩咐手下:“给我好好的搜,把鞋子也给扒下来,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传单字条一类的东西?”

  他们把他推倒在地,脱下鞋袜里外细翻,七手八脚中,从他的裤袋里寻到一封信。

  那个领头的大胡子一把抢过来,叫左右擦亮火柴,凑在眼下仔细地看,只见他小眼睛转得愈来愈亮,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好啊!这小子果然是革命党一伙的,这次火车站放炸药的案子肯定也有他一腿,来人,给我抓起来,带回去好好的审。”

  “还给我。”那年轻人何其怒吼一声,扑过去要抢:“这是我父亲写给蔡先生的信,你们不要冤枉好人。”

  然而他双拳难敌众手,他们冲过来轮流用枪把敲击他的身体,把他打得又摔倒在地。

  “我管你们谁和谁。”大胡子狞笑道:“总统大人已经下命,无论是谁,只要与革命党连带了关系,一律带回局里去问话,你敢违抗命令,我看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他一边说,手下的人已手脚不停,拳打脚踢,将何其打得鼻口淌血,他俯在地上,犹倔强地瞪着眼前的人,不肯屈服。

  我担心起来,城里的警察局是处臭名昭著的地方,那里经常有人被秘密的枪杀掉,很多个夜晚,我透过那堵红墙,眼看着里面血流成河,不过他们同我一样,只敢在夜里行动。

  也许这事本与我无关,但不知道为何,我实在不想看到他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18

  犹豫间,那四个人已踢着用枪逼何其站了起来,要把他带走。

  我再不考虑,慢慢地从墙上滑下来,无声无息地跟在他们身后,如条蛇行风舞的魅影,我贴得他们那么近,以至于最后一个人突然觉查到不安。

  在快出巷口时,他猛然回过头来盯着身后看,黑暗中,可以看到他的那双小眼睛里映着层绿色的恐惧光芒。

  可惜他怎么能看得清我,一身黑衣黑发地只离他三步之遥,我已将长发披散在脸上,如一团暗影浓得化不开来。

  “见鬼了。”他手脚抖抖的咒个不停:“怎么今晚上脖根子底下一阵阵的凉风。”

  “贾老六,快些吧。”前面的人笑骂他:“是不是昨晚上风流快活得太厉害,身子虚成这样,风吹吹就坏了。”

  贾老六愤怒不平,可一时又回不出话来,他加快脚步,上前使劲推着何其走出巷去。

  我并不着急,始终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走出小巷,在大路上,每隔十几步点着玻璃罩的煤油灯。

  看到亮光,贾老六总算松了口气,他笑着回过头来,嘴里仍在骂:“他妈的,这鬼……。”

  话只说到一半,他便完全的呆住了。

  他看到了我。

  隔着满脸乌油的长发,我看着他脸色变了,像被一记抽去了全部的血色。

  他颤抖着伸出一条手臂指我:“鬼……,鬼啊……。”他惨叫着回头向前跑去,一头撞在前面的人身上,何其被顶得摔出去,一头撞在路边的石壁上,倒在地上没了动静,另外几个人奇怪地转过身来,见到我,无一不惊骇失色。

  “什么玩意?”大胡子大叫一声,他的同伴立刻将顶住何其的枪支转向我。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的动作飞快,只略略一晃,便已闪到他们眼前,也许,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可我拥有着超越凡俗的力量,我伸出手去,一把掐在那个大胡子的颈上。

  他的眼珠从眼眶里鼓了出来,突突地瞪着我,从我的手指上一路沿到面孔上,皮肤暴出细紫的青筋。这个大嗓门的莽夫突然变得尖声细气,只能从喉口挤出‘咯咯’的嘶声。

  我冷冷看他,手上逐渐加力,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去吸他的脖颈,未料得身后一声裂石巨响,我闻声回过头去,原来是大胡子的同伙已瞄准了我,开了一枪。

  我并不松力,只是看着那个开枪的人,他一击不中,早已吓得悚悚发抖,见我回头,更是狂叫起来:“鬼…鬼…。”扔下枪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再转头,只见另一个人‘扑通’地跪在地上,扯着嗓子叩头求饶:“大仙,放我一条生路吧。”

  何其自刚才被撞在地上,一直没有起来过,他仰面躺在地上,面色苍白。

  我拎着大胡子过去看他,路灯下,他眉头紧皱,然而胸口起伏仍有呼息,只是晕了过去。

  “大仙,求求你…。”那个人还在讨饶,他在地上拼命叩头,额上破了块皮,渗出一片血红。

  那一片红色在我眼中飞溅跳跃,引得我喉头发甜,立刻唇间绽出利齿,忍不住,转过身去,一口咬在大胡子的颈上。

  “啊……。”那人狂哭大叫起来。

  我不管他,只‘咕咕’地吸吮不停,终于饱餐一顿,才又抬起脸来,向着那人一笑。

  “怎么样?是不是很奇怪?”我问他,难得有机会能与一个人说话,而且他还知道我的本来面目。

  “大……,大……。”他牙齿打战,脸孔早已变了形。

  “我不是大仙。”我柔声说:“我不是鬼。”

  他拼命点头,浑身颤抖得像片狂风中的树叶。

  我突然感到有些无聊,他怕成这个样子,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会知道。

  “你走吧。”我说:“今晚我不想杀你。”

  可是他仍是拼命点头,一边不住发抖,根本已接近疯癫。

  我摇摇头,只好自己站起身来,扶起何其,把他带离那个地方。

  我在城里找了间废弃的庙堂,在佛龛前将何其放了下来。

  他呻吟着,似乎正慢慢醒过来。

  我坐在一旁,仔细地看他,不,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杰或章岩,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的模样在我的脑中已渐渐地模糊,可何其完全是另一个人,他只是个斯文贵气的读书郎。

  其实,我还没有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他。难道只为了那句话?——“我们一起走。”

  为了同杰一样的容貌,我遇到了章岩,为了章岩的一句话,我又救了何其。

  这一连串的事件,迫得我低下头来沉思,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联系的,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如果,连这点渊源也没有,我又何必游荡在这世上。

  多少年了?究竟过了多少个夜晚,我漫无边际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难道只是为了吸饮热血?冥冥之中总归有着些什么,才能令我熬过了所有的凄凉夜色,于寂寞中寻得依靠。

  我只希望,这一次,何其不会成为一个麻烦。

  他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黑暗中双目明亮如星。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他转头过来问我。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立刻翻身坐起来,从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嗒’的一声,爆出一簇火苗。

  我不由一惊,向后退了退。

  他便借着这一点点的光亮,仔细打量我。

  “小姐,是你。”他终于认出我的面孔,大为欣喜:“难道刚才是你救了我?”

  我勉强笑笑,火苗的热量令我不舒服,他觉查到了,忙熄灭了它。

  “对不起。”他不好意思的笑:“我真是太不礼貌了,你千万别见怪。”摸索到了地上的稻草青砖,他有些怀疑起来:“小姐,刚才你是怎么救我的?那四个兵有没有为难你?”又问:“刚才我似乎听到有人叫鬼,那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我平静地说。

  “你?”他奇怪,盯向我,半天,突然笑了起来:“我懂了,小姐,刚才是不是你装鬼吓走了他们?你真聪明。”

  我凝视他,虽然庙中光线阴暗,可我能看到他雪白的牙齿,无机心的笑容,他是那么的朝气蓬勃,浑身充满了坦诚热情。

  “真是不好意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笑声,抱歉地说:“小姐,我还想劝你注意安全呢,谁知道,自己却不小心,差点还连累了你。”

  我还是不说话。

  空气中一片沉默,他在些疑问,忙近身过来问:“小姐,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凑过头来,手臂向前撑,压在了我的手指上,可是,他不觉得。

  “小姐,你到底哪里不舒服了?”他急急的,不敢上来碰我,只是连声的询问。

  他不明白,这一瞬间,我是觉得难受。纤丽雪肤的女人玉手,只要看见了,就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动心,但现在是在黑暗里,没有了诱人色相,我不过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假女人,他的手就抵在我的手上,然而,他不知道。

  我突然灰了心,为什么要同他相识?难道我还能与他谈情说爱、软语温存?这话似乎也有点耳熟呢?谁说的?是笙么?原来,这句才是大实话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19

第七章

  我自他手底抽回手,漠然站起身来。

  “小姐。”他舍不得:“你是不是要走了?我能送你回家么?”

  “家?”我听得刺耳,忍不住冷笑一声:“我没有家的,我…,我是一支鬼。”

  他一呆,“鬼?”马上又笑出声来:“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神妖鬼怪是迷信思想的产物,你的年纪这么轻,可千万别轻信这种封建流毒。”

  这次转而轮到我怔住,他的话可真奇怪,我实在听不大懂?

  我只是懒得和他辩白理论:“既然你醒了,就离开这里吧。”我站起来准备走,反正到了明天,那个没死的士兵会把一切经过说出来,真相必将大白于天下。

  “慢。”他却不肯放开,起身追我:“小姐,能不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改天,我一定登门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他箭步上来,把手按向我肩头:“请你,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身体一动,脚下滑步,迅速地躲开,他的手搭了个空。

  “啊。”他吃惊:“好快的动作。”

  “不是我的动作快。”隔着几步的距离,我冷冷回头看他:“我并非是你的同类,我与鬼一样,也没有什么区别。”

  “别这样说。”他想也不想,立刻摇头:“我明白了,原来你是个身怀绝技的世外高人,好厉害的轻功,怪不得你能把我从那四个士兵手里救出来。”

  “小姐。”他又踏上一步,声音里有一丝抱怨:“我没有任何不良的企图,只是很想知道你的名字,请不要再用鬼怪的谎话来推搪,我是永远不会相信的。”

  黑暗中,他神色坚决,牢牢盯住我,眼底充满诚意。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自信执着的人,倒叫我一时没了办法,

  我瞪着他,半天,终于,松了口:“我叫朱姬。”

  “多么别致的名字。”他欢喜地赞:“果然配得起你这样的美丽。”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容貌,纵然已经不是人,纵然我也不算得是一只鬼,不知不觉,我的嘴角微微的在向上翘。

  他乘机走过来,这次,我没有躲开,让他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小姐,请允许我送你回家。”他柔声说:“虽然你是有本事的人,也许我不能保护你,可是,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这份心意。”

  我被他求得渐渐心软,抬起头来,满目都是他的浓眉大眼,年轻而英姿勃勃,脸上真挚的微笑,有些欢喜又有些担忧。他在等我点头。

  也许,他真的与众不同。

  我冰冷胸膛里沉睡着死于十六岁时的心,经过了千万个夜晚的孤寂安静,此刻,它似乎在微弱的跳动,重又生温。

  然而我总算还存留着理智,我说:“请让我走。”

  每一个开始都是这样浓情蜜意,他们总是不断的微笑和凝视,恳求着一次小小的点头,一瞥无意的温柔,可惜,最后又总要反目成仇,人的脸向来最变化多端,若不是亲身经历,怎么会料到那些可爱的微笑同冷漠的怒视总是出自于同一个人的面孔。

  我只是怕了,不愿深究。

  我将他搭在肩上的手拂了开。

  “天。”他立刻拉住我的手不放:“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凉,是不是病了?”

  “没有病。我一直如此。”

  “那便是一种天生的虚症。”他肯定的说:“我们可以到大夫那里配点补药,正好,我认识个非常优秀的西医。”

  他总有对策,面对问题侃侃若世上没有艰辛,他又什么都知道,哪怕我晓得他并不是这么的博学,在他的坚决果断笼罩下,错觉怀疑暗魅般会得丛生自长。

  “我不用你送我。”唯剩下这一句话,我始终坚定如一。

  “你还是不相信我。”他笑了:“那么我就不再勉强,只是,能否与我订一个约会,明天晚上我会把那些补药带来,就算是酬谢你今晚的伸手相救。”

  “我…。”

  不容我再说什么,他已伸手捂在我唇上,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小姐,请你千万不要再说一个不字。”

  我沉默,果然没有再说一个字,试问女人们如何能拒绝得了这样一个少年热切的男人,而我更不能,拒绝这样一个孤独了长久后得到的机会。

  也许明天他依旧会发怒,如杰般冷酷,似章岩一样的不屑,可是,我已渐渐明白,这幕幕缤纷魑魅的际遇离合,不过是我的夙命,我知道,我是永远躲不掉。

  回到了城外的暗巢,在那口楠木棺材里,我安然睡下。

  在初时的日子里,我常常会睡不着,听着远方的鸡啼和更远方的人声滚滚,遥想着太阳已渐露头角,可是身边却是静悄悄,死一样的沉淀,没有脉搏心跳,我不过是一具少女的尸体,无声无息,不腐不烂,每每于黄昏醒来。

  只是生命如此荒芜,恒古不变的孤立无援,千万个夜晚中浑圆或斜弦的明月凄楚幽黯,我不再害怕失望,只唯恐无景可看,无情可伤。

  也许,这一次,将会与众不同。

  夜晚降临,我睁开眼,管不住的心急焦躁,要去赴约。

  首先,得做一件事情。

  在街的拐角,我勾引了一个士兵,我从没有这样的急切过,透过浓密的长发,我向他频频微笑,纤长的眉形只须一挑,如一支箭,他逃不掉。

  人类的欲望很复杂,美色、权力等一切感官享受,而我则单纯得多,满足了这唯一的欲望后,我才去见他。

  在那个破烂不堪的庙堂前,他非常的挺拔秀美,似天上的那轮圆月落到了人间。

  急匆匆地赶到,我却又迟疑,在墙角犹豫了半天,慢慢走上去,小心地查看他的表情。

  他惊喜的笑,迎上来:“朱小姐,你果然来了。”

  新鲜,不仅仅是称呼,他的莫测高深的道理,还有他这个人。

  我松了口气,脸上只余微笑。这样多好,能有一个人在不远处等待,让我走过条条街道,去遇到他,他的微笑,他的焦灼。

  “你要小心。”他轻声说:“昨天的四个士兵死了两个,剩下的两个都说有鬼,小姐,你真是好功夫。”

  “那两个兵都死了?”我没想到,人居然会被吓死。

  “是。”他叹气:“朱小姐,我不怪你,你这么做全是为了救我,而且,这些士兵平时最凶残无理,他们这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我黯然失神,透过囫囵暧昧的蛛丝马迹,往昔与今日,果然有些道理。

  他把我引到一边,小心警告:“此刻他们在街上到处寻找一个穿黑衣服披散长发的女子,你千万要小心。”又说:“现在外面不方便,不如到我们的书社去坐一坐。”

  他要带我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20

  我害怕,无数个夜晚,我被各式各样的男人带走,他们无非是为了一个目的,而我,也是为了另一个目的,但,今晚,我不想重复上演。

  可他的手是这么温暖,我竟无力挣脱,忐忑不安,跟着他到了一间宅院。

  打开门来,屋子里有一对少年男女,对着我们微笑打量。

  “这是我们的光明书社,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何其兴奋地把我拉进去。

  “好小子。”见我们进门,那个白净微胖的少年立刻笑了起来,他冲过来在何其胸口佯打了一拳:“我说呢,神神秘秘的在做什么,从哪里认识了这样漂亮的小姐呀?”

  他身后的女孩子也走过来抿着嘴看我,她的身材小巧玲珑,圆圆的脸孔上一双温柔的清水眼,最特别的是她有一管可爱的鼻子,鼻尖略略翘起,显得很娇俏喜气。

  “这位是我的师兄吴启宪,和张丽丽小姐。这位,是朱姬小姐。”何其避过吴启宪的另一拳,笑着过来向我介绍:“本来,我们书社一共有六个人,另三位师兄去了杭州办事,大约要下个月回来,所以,现在是有些冷清了。”

  怎么会冷清,自从变身后,我还从来没和这么多人在一起过,迎着房里明亮的灯光,我有些不安。

  “来,请不要客气。”张丽丽立刻过来拉我的手:“他们这是从小一起玩惯了,你千万别见怪。”

  她的手触到我的手背上,吃惊:“天,你的手好冷。”

  “这是她天生的虚症。”不等我开口,何其已满不在乎的解释起来:“不过你们可别小看了她这个弱不禁风的样子,朱小姐的武功很好,她可会轻功呢。”

  这话一出口,吴启宪与张丽丽顿时好奇起来。“真的?”吴启宪追上来问:“世界上真的有轻功?我还以为是古人的杜撰呢,朱小姐,除了轻功你还会什么?会不会发暗器和铁布衫?”

  我不置可否,只是微笑沉默。

  何其看出我的尴尬,忙上来解围:“好了”,他一把推开吴启宪:“你别瞎七搭八的盯着人家女孩子乱问,我让你写的传单呢?快交出来,明天要用的。”

  他们马上俯身到桌面上去,向着一张单子仔细的看。

  “朱小姐,这里坐。”张丽丽过来招呼我,她好心地把一张椅子上的纸堆移走,请我坐下。

  “他们在做什么?”我有些发怔,那两个大男孩正挤头贴脑的说个不停,指着那张单子激烈的讨论不休。

  “他们在说明天游行的传单。”张丽丽柔声道:“如今军阀肆虐横行,国将不国,每一个热血青年都应该站出来声讨谴责这种行为,朱小姐,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

  我张口结舌,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怎么了?”女孩子是最细心的,她查觉出端倪,怀疑的看我:“朱小姐是不愿讨论国事还是因为有别的难言之隐?”

  “嗨,张丽丽。”何其从一堆单子里钻出脑袋:“你别想歪了,朱小姐不是将军府里的人,实际上,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昨天死掉的那二个兵就是遇到了她,若不是她,今天你们就得到警察局去看我。”

  “什么?”张丽丽和吴启宪又是大吃一惊,吴启宪怪叫一声,窜过来上下打量我:“好家伙,真是你动的手?你是怎么对付那两个兵的?有人说那两个其中一个颈上有两个洞,查不出原因,是不是你放的暗器?那是什么样的暗器?”

  我再次沉默,紧紧的闭着嘴。

  “好了。”张丽丽把他推走:“别人来疯,看你的单子去。”

  回过身来,她看着我,眼里有一丝警惕,她不相信我,女人的感觉最灵敏尖锐,隐隐的,她知道我不妥,可是,又探不出原因。



  我不在乎,无论她怎么看我,她不过是一个人,只稍稍动动手指,我便能让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关心的,是何其。

  我安静的坐在椅子上,等何其过来。

  他和吴启宪在一边商量了很久,总算拿定了主意,这才施施然站直身体,向我眨了眨眼。

  我微笑。

  他是这么热情活泼的一个青年,无论何时,都能令身边的人童心渐起,视腐朽为神奇。

  “明天我们要召集队伍进行游行,抗议目前的军阀割据状态,你要不要一起来参加?”他兴冲冲的问我。

  我摇头,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他掩不住脸上的失望:“难道真的不能挤时间?”

  “不能。”

  他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怨怨的盯着我:“可是我想见到你。”

  我被他说得既是高兴又是难过,只好低下头,看着地下的青砖地板,在灯光下幽幽生光。

  “好了。”张丽丽走过来,将手搭在他肩上:“何其真是个孩子,一点点小事情都会挂在脸上。”

  她温柔的看他,又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才回过头来向我一笑,这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她是故意如此作为。

  我抬起头,双目明亮地看她,然而她若无其事:“何其做什么事都三心二意,前天他还说要写副对联给我,今天就忘记了。”

  “唉。”何其被她说得涨红了脸:“我怎么会忘记呢,谁会忘记张丽丽的事情。”

  张丽丽‘咯咯’娇笑,声音脆耳动听,引得吴启宪也探过头来微笑。

  我静静地看着她,有些明白过来,想必我未来之前,她是这里的风光人物,男孩子都围着她转,这个外表温柔的女孩,一直都在暗暗提醒着我些什么。

  可是何其的心在我身上,他并不在意周围,只是凝视着我:“要不要看我写对联。”

  “好。”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他的字很大,如他本人,顶天立地精神焕发,一边写还不忘记来逗我:“你会写字么?写一个给我看看吧。”硬是把毛笔塞过来,自己平按着纸面等在一旁。

  我捏着笔,有些茫然,多少年了,实在是生疏,我抖抖的,在纸上写了个字。

  “不错呀。”何其笑:“虽然有些软弱无力,但笔划之间楚楚秀气,看得出是以前练过的。”

  我被他捧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把笔还给了他。

  ‘梆、梆、梆。’外面传来敲击竹筒声。吴启宪立刻欢呼一声:“卖馄饨的来了,大家要不要吃夜宵?”

  “好呀。”何其立刻丢了笔:“一人一碗,我请客。”

  他和吴启宪抢先恐后,打打闹闹着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张丽丽,隔着书桌,她在仔细的看我。

  见我眼光迎上去,她立刻问:“朱小姐是哪里人?家住在哪里?”

  我淡淡地看着她,并不想回答。

  “怎么,这种事情也要保密么?”她轻轻的笑:“何其一直是个热情的傻孩子,他很喜欢交朋友,虽然人缘很好,可也容易交友不慎,因此而伤害到自己,朱小姐,你说是么?”

  “张小姐是说我么。”我不会向她那样兜圈子骂人,我一向实话实说。

  “哪里敢呀。”她又笑了,脸也没有红一下:“朱小姐,不知道何其有没有同你说起过,我们书社的目的是为了反抗当面的军阀势力,在外人的嘴里,我们就是革命党,他第一次见你就把你带来,要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很危险的,因为,毕竟我们同你不熟,而且你又是这么神秘的样子,怎么不令我生疑呢?”她顿了顿,直视我,正色道:“既然你进来了,我们就冒着被警察局抓的风险,为什么你不能把自己的身份向我们说明,大家才有可能做真正的朋友。”

  她字字有理,咄咄逼人,板着脸孔等我回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21

第八章

  长久以来,我只与男人打交道,张丽丽是我漫长捕猎生涯后遇到的第一个女人,她如此年轻,二十岁也不到,可是,却已十分厉害。

  我只是觉得好笑,她真以为我只有十六岁?而且什么事也不懂?居然想要用大道理来管束我,她可真是看错了人。

  “张小姐。”我学着她的口气,端正而故作姿态:“你们完全不用担心我,如果我真的是你们的对头就不会去救何其,而且,我是何其的朋友,与张小姐不过萍水相逢,如果要问我的来历,好像还轮不到你。”

  她一口气咽不下去,脸涨得通红,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这时,何其与吴启宪,一人端着两碗馄饨,嘻嘻哈哈地走进来

  “快来吃呀。”他一边叫我,一边把碗放在桌沿上,抽回手来呵呵地吹气,笑:“好烫。”

  我站起了身,说:“天太晚了,我还是先回去了,明天再来吧”。

  “什么。”何其吃惊:“为什么突然要走?是不是觉得拘束?走之前,留下来吃碗馄饨吧?”

  我走到他面前,做了个与张丽丽一样的手势,把手搭在他肩上:“傻孩子,就知道吃,我真要走了。”

  他被我说得脸红,忍不住拉住我的手:“要走也吃点东西再走吧,你看你,手冷成这样,喝些热汤可以暖暖身体。”

  不用看,我也知道张丽丽必定面色不佳,第一次,我尝到了情场的滋味,果然叫人神魂颠倒,心旷神怡。我忍不住微笑,对何其说:“真的不吃了,你能不能送送我?”

  “好。”他立刻答应。拉着我的手出去,并没有看张丽丽一眼。

  我被他牵着手,一路走出院外,来到大门口,头顶一罩苍穹,上有粒粒明星闪烁。

  “朱姬,我能不能送你回家?”何其凝视我:“昨天的事情后,警戒又森严了几分,晚上的街中有大量士兵巡逻,你毕竟是一个女孩子,而且,我会不放心。”

  夜色中,他的眼眸深情而诚挚,美丽得连天上的星辰也要失去颜色,我只是感动,忍不住问他:“何其,愿不愿意永远陪着我,我们一步也不离开?”

  这句话问得突然,他听了一怔,“当然,”马上他又反应过来,笑:“朱姬,我当然愿意永远陪着你,可是,我们怎么能一步也不离开?不久,父亲就要送我去法国念书,但我可以在毕业后回来与你在一起。”

  “如果我和你一起去呢?如果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身边全是不相关的陌生人,到了那时,你会不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你肯陪我一起去法国?”他大喜:“朱姬,你真的愿意?” 

  “你会不会永远陪在我身边?”我喃喃地反复追问这一句话,什么都是不重要的,天南地北,千山万水,重要的,是能有个人陪在身边。

  “会的。”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低下头,在我手上轻轻吻了一记:“你真是太好了,朱姬。”

  我当然对他好,因为他也肯对我好。

  一个计划在渐渐成形,我仰起脸来,连天上的星星也在向我微笑,多么傻,经过了这么多年,才想到这个主意,原来生命本可以不那么寂寞,只要我肯稍稍费一些手段,以及,遇到一个合适的人。

  我让他把我送到一栋宅院前,看着他先走了。

  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我没有闲着,继续行走寻找目标,这一次,并不是为了饮血。

  笙说过,如果要令一个人变身,需要掌握适当的吸与哺的分寸,他失败了三次才造出了我,我会失败几次,才能令何其变为同类?

  笙选择了我,十六岁的娇艳与芬芳,与一瞬间炫丽永恒,我是否也可以保存何其的迷恋,馨香千年不变。

  在小巷深处,我遇到了一个年青人,他面目丑陋,在暗中目光灼灼,然而又自卑猥琐,始终只敢偷偷的瞟我。

  我却很满意,他的年纪与身材,和何其相差无几。

  “喂,”我笑着主动唤他:“能不能陪我走一段?”

  他立刻凑过来,满脸陪着笑,骄傲而不自信。“小姐。”他一边说一边露出满嘴黄牙:“你可要小心,这几天晚上兵很多。”

  一样的话,不一样的人,完全是两种境况,我饿了在他身上,不是不明白自己同人类一样有些偏心。

  “来。”我不想看到他的脸,手法果断而干脆:“请吻我。”

  等他颤颤地送上面孔,我迅速偏转避开,一口咬在他颈上。

  “啊。”他闷叫,手足乱舞,可是挣不脱。

  究竟是多少份量?我边吸边努力回忆,笙与我的事件已是太久以前,我又是这样一个万事漠不关心的样子,约莫着大概的程度,才一把推开他。

  他没死,眼凸筋暴,倒在地上犹自乱抖。

  我冷眼观察,低下头,把自己的手腕咬破,所有的动作,一切如法炮制。

  这是第二次,我并没有准备会成功,结果也当然是失败,他很快就被毒死,在地下僵直冰硬如铁。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月光清冷似一抹嘲笑,而我的脸上却只余平静,当年,笙是为了生存才找我,而我却是为了寂寞去找何其,究竟谁更值得嘲笑,一切无从比较。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21

  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光明书社。

  开门的是张丽丽,她穿了一身玫红色的衣裳,在夜幕中像朵蔷薇半绽。这朵蔷薇,是有刺的。

  一见我,她立刻板起脸:“你来了,可真会赶时间,要人的时候一个也不见,事情办完了,又都冒出来了。”

  何其与吴启宪大约都在房间里,她声音不敢太大,这话只是咬着牙说。

  我冷冷看她,有谁的面容能比我更冰凉无情,她立刻便害怕了,“干什么呀?”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难道我说错了。”

  我不理她,径直走进去,在房间里面,何其坐在椅子上,支着头闷声不语,吴启宪在他身边指手划脚地大呼小叫说着什么。

  一见我进房,吴启宪停了下来,“朱小姐,你来的正好,看看何其吧,他今天差点吃大亏。”

  “怎么了,”我说,方一靠近,立刻停住不敢上前,他抬起头来,额头上擦破了一大块皮,鲜血从白纱布里淋淋透出来,在灯下看得分明。

  张丽丽从身后推开我,赶上去扶他:“小心,何其,这么大的伤口需要缝针,还是我和小吴陪你去医生那里看看。”

  何其抬起头来,看到我,立刻露出笑容:“朱姬,不好意思,我不过受了点轻伤,你别害怕。”

  我却真是有点害怕,他的额头殷红一片,虽然我已饮过血,可离得太近,我怕自己会忍不住露出破绽。

  “怎么了?”张丽丽的眼睛一直盯在我身上,见状立刻嘲笑:“朱小姐害怕鲜血么?胆子很小呀,怪不得不肯来参加游行。”

  她总是不肯放过我,左右挑剔为难。

  “张丽丽。”何其加重语气,警告地叫了一声。

  “叫我做什么?”张丽丽冷笑:“今天在游行中,若不是我和吴启宪护在你身边,你才不会只伤到一块皮这么容易,那个时候,朱小姐在哪里?现在她居然又害怕看到鲜血,真是好一付娇滴滴的大小姐脾气。”

  她站起来,直对我:“朱小姐,昨天何其把你送到家门口,是不是?”

  “是。”我淡淡说。

  “撒谎。”她大声说:“丽水街十八号是你的家么?怎么今天我去打听,都说根本没有朱姬这个人?”

  “张丽丽!”何其吃惊:“你居然去查朱姬。”

  “不错,如果她说的是真话,这就是我的错,可是现在证明,她是在骗人,她根本不住在丽水街十八号。”张丽丽瞪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接近何其,你究竟怀有什么目的?”

  “对。”吴启宪也站了出来,他盯着何其:“我也同意张丽丽的话,如果朱小姐不把身份说清楚,怎么叫人不觉得她可疑?”

  我不说话,只是缓缓去看何其,除了他,这里的任何人说任何话都是不重要的。

  何其咬着牙,顶着吴启宪的目光,半天,从嘴里挤出话:“朱姬不是坏人,她救过我的命,她绝对不是军阀的人。”

  众人沉默,我突然觉得好笑,这些脆弱多疑的人类,煞有介事,一点点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看得比天大,然而他们的生命朝不保夕,区区几十年,便要化尘化土无影无踪。

  “何其。”我说:“今天不方便再与你说话了,这样吧,过几天后我再来找你,那时候,我会给你个解释,我们再商量。”

  也不看别人一眼,我转身就走,同他们废话什么,我的目的,是要得到何其。

  当务之急,是要先领会如何令人变身的奥妙。

  夜幕之下,我眼明耳利,努力寻找着与何其身材相仿的试验者,正如笙所说的,变身与反哺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而且非常疲惫,每一次试验后,我至少要经过三天才能恢复过来。

  我不是不着急,可是既然寂寞了这么多天,于千百个夜后,再过几晚的等待简直不值一提。我平静下心,认真的,仔细寻找。

  半个月后,终于成功,那是一个药店的小学徒,高大清秀,当我将鲜血喂入他口中后,他并没有死,而是翻滚在地上,大声的叫冷。

  我含着笑,上前捏起他的下颔,仔细的查看,月光下,他的肌肤一寸寸在发硬,然而透出光泽,从头到脚,莹莹生辉。我怔然,这一切也曾发生在我的身上,那一日,原来是这个模样。

  曾经,听母亲说起回光返照,人将死前短时间的清明精神,而变身犹如死后一瞬的回光,流动所到之处,肌体轻盈,颜色鲜艳。

  我呆呆的看他,在地上伸出手来:“求求你,救救我,好冷。”

  这个时候该怎么做?我努力的回忆,似乎笙曾给我喂过血,可是我并没有准备这一切,也不想准备,他不过是个试验品,如果笙所说的族规确实存在,他就不该活下来。

  夜空下,他开始大声的呻吟,原先如渗入宝石粉一般灿灿光华的皮肤渐渐干涸起来,暴出青筋,红丝绿丝,错综交缠,不过一瞬间的功夫,从仙子坠入魔兽。

  我不再等下去,他已在努力起身,想要去捕食饮血。伸出两指,准确而尖利,一记捅在他的脖颈上,两个窟窿里汩汩出血。

  他更加无力,瘫软下来,一抽一抽,在地上抖抖的挣扎。

  “抱歉。”我贴上去,把唇凑在那两个窟窿上,混和我了自己的血液的他的血液,熟悉里杂着陌生,饮来如一壶隔年的老酒,似曾相识,终又新鲜。

  第二夜,我去找何其。

  光明书社的大门紧闭,我叩了很久,吴启宪才来开门。

  不过半个多月,他显得有些痴相,看着我眼神定定,发着怔。

  “你好。”我说:“我想见何其。”

  他不出声,低下头让开条路,我走了进去,一时门,便看见何其立在门口,他的气色很好,依旧眉清目秀,形动间欲言又止。

  张丽丽站在他身后,一身的粉色衣裙,脸上淡淡的笑。

  我突然发觉不对,他们的手竟是拉在一起的,而且,何其不敢看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22

第九章

“朱小姐。”张丽丽先开了口,“你有什么事么?”她一直在笑,关不住的得意欢喜。

  我情知不妙,想不到这半个月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何其居然变成这副模样。

  “何其,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有话说。”我不理会别人,表面若无其事,只紧紧盯着他。

  何其涨红了脸,却是与以往的害羞不同,犹豫而尴尬,看了我一眼,眼神才一相遇,立刻又避开。

  我不耐烦:“何其,能不能出来说几句话。”

  他想了半天,才要向前一步脱开张丽丽的手,可又被她却牢牢拉住,立刻缩回了脚步。

  整个院中一片沉默,两个男孩子心虚地低着头,只有我和张丽丽冷冷相对,空气中剑拔弩张。

  良久,我突然微笑:“好。”眯起眼来,看看何其,又凝视张丽丽,半天,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

  哪里会这么容易放过他,精心准备的计划,又岂会因为这小小的变卦而全盘推翻,隐身在门外的黑暗里,我静静等待。

  过了一会,门开了,吴启宪先探出头来,左右扫了一遍,又缩回头去。

  然后,张丽丽与何其走出来,何其的面孔苍白,而张丽丽紧紧靠在他身边,不住温柔安慰。

  他们两个一同往外走去。

  我自黑暗中现身,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

  何其呼吸声有些沉重,他一语不发,任着女友在耳边柔柔的低劝。

  “你必须离她远点。”张丽丽一遍遍地说,嘴角仿佛含着笑意:“如今的形势这么乱,敌我不分,我看那个朱姬神出鬼没,又不肯说明身份,应该是有些来头的,你应该注意安全,别重蹈了他人的覆辙。你看,这几天被抓到警察局里去的兄弟姐妹们还少么?”

  “嗯。”何其低着头,神情疲惫,有气无力的模样与初见时判若两人。

  “何其。”张丽丽停下步子,娇滴滴拖长了音叫他的名字,叫得他怔了怔,也停下脚步,抬起脸看她。

  “我的父母都已经答应让我和你一起去法国了,为什么你还不明白?”她晕红了脸,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我们都认识了五年了,我记得……,你以前曾经追求过我……。”

  何其立刻红了脸:“那是以前的事了,而且你知道,启宪也是非常喜欢你的。”

  “那你呢?”她的声音甜腻起来。“不要去说别人,我只想问你。”

  我冷冷地停住,离他们只十步之遥,身旁树木枝影斑驳,在他们身上打出暗色花纹,然而他们痴痴相对,什么也不知道。

  幸亏我的心早已死了,面对任何变故既不会太伤悲亦不会过于惊讶,纵然是这样尴尬失望的场合,我只是暗暗叹了口气。

  他们在一座宅子前分手,何其看着张丽丽进了屋,才回过头,无精打采的往回走。

  在街的拐角,我迎面上去拦住了他。

  他顿时呆住,脸色赤红,手足无措地傻在当地。

  “怎么,”我嘲笑他:“半个月不见,不认识我了?”离得近,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血色久积不褪,似一块陈年的淤血沉淀在昏暗的夜色里。

  “对不起,朱姬。”他垂下头,反反复复只剩下了这一句话。

  谁要听男人说对不起,每次他们肯低声下气这么说,只因为对方先已吃了大亏。

  “我只是想问你一句话,一直以来,你是如何看我的?”

  “你……,你是好极了。”他急急忙忙,解释般搜肠刮肚的寻找句子:“你是这么美丽、高贵、优雅……。”

  “只是不够骄傲,是么?”我笑:“既然你已做出决定,再说这些奉承的空话又有什么必要?”

  被我盯了这半天,何其终于镇静下来,抬起脸来,他轮廓柔和的少年模样端庄而诚恳,整个人看上去与第一次相遇时仍然一模一样,但是,终于有什么东西是改变了,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已渐渐了解他。

  “何其真是个孩子,一点点小事情都会挂在脸上。”

  “何其做什么事都三心二意”。

  这是张丽丽曾说过的话,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完全正确。她果然是最明白他的脾气。

  我只是觉得疲惫不堪,所有的事情大体都可以解决,我可以自己想法子尝试和习惯,但,自始至终,人心无法掌握,它不停的在千变万化。

  通常这个时候,别的人又会怎么办?她们是否是去诱惑他或者干脆认输走开?但我统统做不到,以往的一切所作所为,一切的手段目的,是为了得到人血,而不是感情。

  我把他看了又看,很久之后,我说:“何其,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有些吃惊,不意我竟然脱口问起这样不相关的话,想了想,他回答:“我自幼喜欢到处游玩,如果有一天,有可能的话,我要走遍全世界,看尽所有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

  一口气把话说完,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当然这是不太可能的,不仅仅是财力物力的问题,世界这么大,恐怕到我老死时也不能够完全游遍。”

  “如果有可能呢?”我冷静而果断,双目晶莹明亮,世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只要他有欲望要求,我便有可能再得到他。

  “怎么会?”何其哪里肯相信。

  “傻孩子。”我微笑,自己伸出手来,尖尖的指甲,在脸上深深划了一记,鲜血立刻涌出来,淌在苍白的皮肤上,浓得刺目。

  “你要干什么?”他吓了一跳,冲上来拉住我。

  我只轻轻一挥手,他便弹了开去。与此同时,脸上血痕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何其呆呆坐在地上,忘了站起来,他张大嘴,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把自己洁白如玉的面孔送到他面前:“只要你愿意,我就有这个能力使你无论怎样的情况都能毫发无伤,而且长生无限。”

  他傻傻地,忍不住用手来摸我的脸颊,冰冷光滑的感觉令他更迷惑,“我明白了,”他突然叫起来:“你是不是生了一种皮肤病,非常怪异的那种,有些人伤口不容易愈合,而你的伤口是愈合得太快。”

  我被他说得怔住,想不到他真会自圆其说,任何事情都能讲出道理来。

  懒得同他理论,我突然迎身上去,一把抱住他。

  颈缠着颈,胸贴着胸,不用看,我也知道他正在脸红,浑身的血液自心脏迅速涌上头部,我甚至能听到血水挤过血管壁的声音,如涨潮时的海水拍打岸边的岩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23

  他浑身散发出团团的热量,一波波的磁级环绕,而我却是寒冷无情,升温暖冰,冰块可以溶化,猛火灼铁,铁亦懂得烧红,我却是硬过铁冷过冰,他拥了半天,我还是我,一具不烂的凉尸。

  渐渐地,他查出不妙,沸血慢慢安静下来,我看到他的颈上突起一层粒子。终于,他不顾一切,俯下身,在我胸口聆听。

  “没有心跳?!”他的嘴唇变得青白,又上来拉我的手腕,纤细的一把握在手心里,也是毫无动静。

  “别再费力了。”我嘲笑说:“什么也没有的,若要有心还怎么能求得长生?”

  他无力地松了手,海水退潮了,席卷了一地的繁华尘事,只留下空空无尽灰白,他瞪着我,风流文秀不再,吃吃道:“你…,你到底是什么?”

  “不要怕。”我有些担心,念及章岩的教训,不由小声柔语,轻轻的劝:“我是暗夜一族,如果你加入进来,便会有无尽的青春与生命,就能得到所有你渴求的东西。”

  一边说一边自己也是好笑,眼前仿佛历史重演,不过,我变成了笙,何其换成了我。

  虽晃也槐润系淖孕徘坑玻好在何其却是勇敢过了当日的我,在一阵发抖惨白后,他居然缓过神来,不再一味的恐惧排斥?

  “很好。”我说:“你明白就好,我是不会害你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点头,踏遍千山万水,周游世界都不再是问题,你可以永远年轻强壮,看尽所有的天下奇事。”

  何其瞪大了眼,也不知是疑是惑。我知道他有些动了心,只要是人,就不会逃得过长生的引诱。

  我慢慢站了起来,给他时间考虑,诱惑永远不能逼得太急,似是而非,欲擒故纵,人类永远不肯相信太容易得到的东西。

  我说:“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吧,如果愿意,就在这个地方等我,我会来找你的。”说完,我回头走了,再也不去看他一眼,我知道,背影走得越坚定,身后的人便会越不舍得,况且,还有如此巨大的吊饵,长生的美梦,哪个凡人不曾奢望过?

  不,我并没有告诉他实话,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至少,我从来没有感受到长生的乐趣,也许不用死亡,没有了皮肉之痛,但凄凉寂寞难耐,宛如黑夜无边无尽。

  可是,我不准备告诉他。

  三天后,我去那座庙,他果然已经等在那里。尽管光线黯淡,仍可看见他面色青白却隐隐透出红晕,我点头,他还是舍不得长生的诱惑。

  “你决定了么?”我笑着问他,他一定是瞒着张丽丽来的,这个外表诚恳老实的男人,永远为自己考虑得更多。

  “是。”他狠狠点头,痛下决心:“我要加入你们一族,请你教我如何做。”

  “好,首先,我要提醒你,变身的过程有些痛苦,你必须忍耐下来,充分相信我。”

  “当然,我相信你。”

  “而且,变身后,要远离银剑桃木利器,我们并不是无坚不摧的。”

  “好。”

  “最后,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太阳,以后,你要以夜为日,日夜颠倒,不许再见到一丝阳光。”

  “不能见太阳。”他呆住:“没有了白天,长生有什么用?”

  我一怔,想不到他居然说出了这种话,虽然他天性凉薄,却也算是个明白人。

  “算了。”他突然又咬牙切齿起来:“只要长生,日夜颠倒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不见阳光。”

  此刻已是深夜,一片月光自庙墙破烂的窗洞里透出银色,有几缕罩在他的脸上,竟然有些陌生感,我不由想起初次见面时他的模样,那个热情秀气的少年已一去不返,是不是只要熟悉了解了一个人,他本来的面目便会因此而改变?那么若当日我有足够的时间与杰或章岩共处,就不会再有以后的悲伤离情,所有的不甘心只是因为伊人早逝,一切都已无从追究。

  “朱姬。”他又在唤我:“你为什么要选中我?”

  对,为什么要选中他?我茫然,原先,是为了他的迷恋,我和他曾有过的那一点点柔情,但是在见了他与张丽丽在一起的那幕后,那一点柔情早已荡然无存,为什么,我还在努力的继续下去,要将他变身为伴侣。

  我走上去,捧住他的头,十指交缠穿过浓密的黑发,他年轻俊美的面孔,已不再令我感动,将唇抵在他的脖颈上,可以感到他皮肤下的血流加速,这个活跃而轻率的少年,多情也薄情,在看透他的那一刻起,我已不再奢望感情,余下的一切过程,不过只是一种习惯。

  当他的鲜血流过我喉口,汩汩之间,我有些犹豫,是否要留下他?在看清了他对我所谓的感情与我对他真实的渴望后,这一步,是否已走得偏离原意?

  创口不大,滚滚热涌的两注生死泉,我缓缓吮咽,其间心念数转,也许,我可以取尽他的鲜血,做出无情的惩罚,以报复他的变心与张丽丽的对敌。

  然而在此之后,无数个漫漫长夜,我又要去做什么?

  笙说得不错,对于人类,我无法求得真爱,若要得到他们,除了手段便还是手段。刚烈的用强,虚荣的诱利,只要我努力,他们总能屈服,可是,到底是与感情无关。

  我累了,一朝朝的等待,几百年的冷眼,我不再相信世上有无私的感情,人类谈及爱,是郎才女貌、以心换心,他们自私而虚伪,未曾付出前先要求条件得取。

  “如果爱我,就把你的一切交在我手上。”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

  “请相信我的爱,给我……。”这些都是他们常说的话,多么直接,不讲道理,所谓的如意姻缘也必先要如了意,人类的本性不过是以物易物的施授关系。

  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一早已清楚自己无物可换,我永远不能陪他们看日出日落,拥抱缠绵,生儿育女,有谁会真正爱上一具无法亲呢的美艳冷尸,倒不如以长生做筹码,找一个伙伴,至少能共渡过这长夜的孤清。

  一瞬间的洞明,我手下留情,何其自人类转为我的同类。

  他变身的时候很美,似有一道天上的霞光披洒在身上,肌肤光泽紧实,红唇明眸乌发,水浸般滋润生华,他本来就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有着男女共有的一种美貌。

  我有些发呆,在这一刻,他几乎像个陌生人,又令我燃起情愫翩迁,可是我并没有多少时间看他变化,迅速用一根绳子把他绑在了神龛旁,我动身去为他寻找血液。

  我从街上胡乱抓了个年轻人,赶回庙时,何其已经将近枯竭,他满身青筋红血丝的模样吓得我手里早已惊骇到疲惫的猎物又一次嘶哑狂叫,我立刻将那人迎到他唇上,他恶狠狠地咬了过来,急不可待的几乎一口咬断了那人的脖子,鲜血溅了一身,我松下口气。

  是夜,我把他带到郊外的藏身之地,在一个棺材里,我们相拥而卧,他如一个新生的婴儿,四肢紧紧缠绕住母亲,仿佛一松手我便会隐身而去。这样的依恋令我顿生怜惜,这一晚,我的身边包裹着何其,孤独在远处觊觎,无法近得身来。

  之后的日子里,我要做的事情很多,长夜一下子变得短暂而忙碌,何其是个好学生,而且,他喜欢自己的新模样。多么可笑,我所鄙视厌恶的,却使他甘之如饴,只经历了极短的一段不适应期,他迅速地在猎食中游刃有余。

  他尤其喜爱雪肤浓鬓的娇艳女子,常在街边默默凝视她们,每一次诱到猎物,总会抚摸亲呢良久,才去低头索取。

  很快,他开始向我发脾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24

第十章

  那一夜,我正坐在房顶望月,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小小习惯,尤其在与何其共处后,这个习惯开始变得有些珍贵,他突然跃身过来,将一条污迹斑斑的衣裳丢到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那是条玫红色的女人裙子,上面湿漉漉的一层仿佛是鲜血,“怎么?”我淡淡道:“你去找张丽丽了?”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已认出那是张丽丽穿的裙子。

  “不是。”他恶声恶气:“开始我也以为是,但追上去才发现认错了人。”

  “你这是在怪我么?”我好笑,转过头去眯起眼看他恼怒的表情:“别忘记了,当初我令你加入,是以长生为条件,而不是爱情,如果你是在责怪我拆散了你们两个,这个理由是不是太过于牵强无理?”

  他顿时怔住,不过是凭着一时的火气,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

  “来,坐过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拍了拍身边,柔软下口气,在某一程度上,何其算是个好男人,不过同大多数的好男人一样,他有时候更像是个需要哄哄的孩子。

  “她很漂亮,比张丽丽漂亮得多。”他坐在我身边喃喃地,低声像是自言自语。

  “那不是很好,你向来喜欢美丽的女孩子。”

  “可是我并不想要她死,这样的美貌,而且,她也很喜欢我。”

  “哦。”我微微笑了,在经过了最初的新鲜感与兴奋后,可怜的孩子遇到了当年如我一样的情况,他在依恋他的猎物,回首往事,当初我比他更为狂热执着。

  “你想怎么对她呢?”我声音淡淡如同一条江水,流畅而无情:“你可以亲吻她,抚摸她每一寸肌肤,但你毕竟不是人类,无法做人类对她做的事情。”

  “不错。”他立刻愤愤起来:“为什么我不能这样,我不想喝她的血,所有的血是一样的,我只想留住她,多亲近她一些,但是只一贴近她,我的牙……。”他突然狠狠以拳击打自己的面颊。

  “可怜的孩子。”我伸手制止他,说:“我以为你已经学得很快,可是,你到底还是有问题的。”

  等他安静下来,我伸手过去抚摸他的头发,他还是没有彻底转变过来,如同我一样,我们都有问题。

  如果是笙在,他会怎么做?我默默想象,笙一定会把张丽丽拖到何其的面前,让他亲手杀了她,以做出与人世的决裂,但我不会,我自己也过不了这一关。

  “为什么我会这样?”他仍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空荡荡,什么东西也填补不进去?”

  “那是寂寞。”我说:“何其,我早知道,所以,我才找来了你。”

  “为什么我们会寂寞。”他继续追问,是个性急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被他问得烦恼,一把推开他:“你已经拥有了不死和魔力,不要奢望太多,要知道真正的人类永远不可能长生,得到任何东西都必须付出相应代价。”

  他被我骂得呆住,眼里仍旧不服,但没办法反驳我,半天,他还是忍不住,问:“现在你有了我,还感到寂寞么?”

  啊,这可真是一个好问题,轮到我自己一口气噎住,我还寂寞么?在同何其相处的日子里,我很忙碌,他并不是个爱人或好伙伴,对于我,他只是个孩子,什么都要教会他,任何事都要向他说明,那一刻,我并不感到寂寞,可是当我一个人独处时,我的心里还会空荡荡,原来所有的问题并不因为有了何其而遁去不见。

  “还好。”我不想告诉他真相,既然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总会有存在的价值:“有了你以后,我不再寂寞。”

  “真的?”他半信半疑:“可是我们能做的事这么少,除了搏食和躲避,所有的事情屈指可数,不象以前……。”

  他突然顿住。

  我当然他在说什么,人类能做的事真是太多,一日三餐,生计奔波,男女之情,家庭之义,就算闲到无聊,他们还会耍弄计谋或是干脆放纵轻浮,原来他们短短的一生,所有的繁琐纠葛竟是多过我们这些拥有长生的异物。

  “你可以去看书。”我干涩着嗓子,勉强挣扎:“你不是很喜欢看书么?还有那个什么将军,如果你真是那么恨他,现在完全可以随心所欲,杀了他呈现给你的信念。”

  “看书?信念?”他茫然,“可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做,既然永远不会死,什么事都是不着急的,朱姬,自你让我变身那日起,我便不再与任何事情有关系,所有的事情也一下子将我置之度外,现在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的话语听起来非常迷惑,我忍不住又去看他,月光下显得苍白而无助,在万众污浊中呈现异常的干净,这种干净是如此彻彻底底,无牵无挂,恍若隔岸看花,终非红尘人间。我收回目光,叹气,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原本就是一个模样。

  手指摸到那件血衣,我将它提了起来:“何其,你真的那么想张丽丽?”我突然有些担心,将来他学会了变身之术后,会不会离开我去寻找新的伙伴。

  “我不是想她。”他歪了头,仔细地想:“她并不是最美,而且现在她同所有别的女人已没有区别,可是,我一看到与她相似的女子便忍不住要跟上去,好像在她的身上有什么东西不断吸引着我,让我感到特别神往。”

  那是与前世的联系,我点头,他对张丽丽如同当初我对章岩与杰一样,就是因为这种奇怪的宿命感,使我得到了何其,但是它却始终存在,无论我如何努力,它将永远霸住记忆,令我怅惘若失。

  “你可曾去见过你的父母?”我问:“在他们身上可有什么吸引你的东西。”

  “见过。”他不好意思,“我在房顶上偷偷看他们,夜很深了,但他们却还没睡,不住唉声叹气,母亲在流泪,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

  “你没有去找张丽丽,只去看了父母?”

  “是,我先去看了他们,看到母亲的眼泪,我很是迷惑,所以不想再去找其他人了。”

  “迷惑?”这话可听得我迷惑不解,询问地盯着他。

  “对,迷惑,母亲的眼泪让我感到陌生,我并不觉得痛苦或伤心,我只是喜欢看她流泪,那些眼泪像是会自己变成绳子,一路连接到藏在暗处的我身上,令我突然觉得很安心又很排斥,真正想不通。”

  “你去看张丽丽,她也会为你落眼泪的。”

  “不会。”他脱口否定。

  “为什么?”我更奇怪,何其的心思竟然有我到达不了的地方。

  “张丽丽不会为我落眼泪,她只会为自己哭,我不是笨蛋,论外表才干,我胜过吴启宪,而家产实力,我比不上他,她一直在我们中徘徊做不了决定,如果不是你的出现,她会永远拿不定主意。”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了起来,谁敢说老实人是傻子,他们完全洞悉实情,原来,我不过是他们这一场爱情戏里的筹码,何其有了我,才能得到张丽丽。

  我服了,多么聪明的人类,他玩弄我的感情,转而又得到了长生,可是,我得到了什么。

  “你笑什么?”他不解。

  “没什么。”我好不容易停下来,抚着长发向他嫣然而笑:“何其,你有慧根,我担保你一定会学得很快,马上,你就会摆脱这些烦恼的。”

  “哦,为什么?”他很高兴。

  “只是因为我知道。”我向他眨眨眼,这个男人天性自私,永远为自己考虑更多,这样的人,原本就没有真心,变身不过是令他胸膛里跳跃的心脏停止,在本质上他与笙相同,如果笙会快乐,他也会快乐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24

  只是我不同。我突然悲哀,为什么我还会这样缠缠绕绕不休无止,我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我们离开这里吧。”他又说:“朱姬,我不想再去面对以前熟悉的场面,当我看到母亲哭的时候,真是很安心,马上又觉得很排斥,这样的感觉不好受,我不喜欢。”

  “好。”我仍未从思绪里解脱出来,随口应声。

  “我们去法国吧,我一直想去那里。”

  “没问题。”

  “还有,今晚,我们最好换个地方,那个女孩子……,她……。”

  “她怎么了?”我蓦然清醒过来,瞪住他。

  “她没有死,刚才最后一刻,我让她逃脱了。”

  “什么?!”我跳了起来,指着地上那件血衣:“这是什么,你怎么会让她逃走的?”

  “在遇到她时我已经喝饱了。”他低下头,“可是她在街那头引诱我,我很好奇,想看看……。”

  “想看看满足了口腹之欲以后,她是不是能让你满足情欲。”我冷冷替他说下去,“等发现这样也不行后,你就傻了眼,让她光着身子逃脱了,再跑到我面前来责难!”我大怒:“何其,你这个惯会先发制人的小人,到死也改不了自己下等无耻的阴险脾气。”

    何其苍白的皮肤开始泛出青色,完全被我骂得呆住。

  一瞬间,他忘了辩解与躲避,只傻傻地看着我,月光下,他更像是一个受了惊的孩子,睁大双眼不知如何应对。我突然停止发怒,看他,到底还是无奈。

  他是什么人,便是什么人,我既从未对他有过奢望,不过是得了一个伴,又何必愤慨怨言争端。

  我安静下来,终于,长长叹口气:“何其,我们明天就走,去法国。”

  法国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纵然何其一心向往,他也说不出个大概。

  “那是国外,很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人是不同的,一切都是不同。”

  这些描述与我丝毫没有帮助,那些金发高大的人种,面目沉遂模样,于我,只是个模糊的轮廓,在何其激烈兴奋的话句中,我依稀有些明白了过来,将要面对的是片完全新天地。

  第二日,街上行人少了许多,那逃脱的女子将消息散布到各处,人人都知道有一种嗜血的怪物在门外寻食,家家闭户不出,军队组织出搜捕组,在每一条巷子里寻找那‘面目妖艳’的男子。

  而此刻,我们已在码头,打听到正巧有一班航轮要跑国外。

  “船是开往哪里的?”

  “美国。”

  “那又是什么地方?”我皱眉,又问:“我们现在在哪一‘国’。”

  “中华民国。”何其也不见怪,他知道我是个封闭落后的孤魂野鬼,除了觅食,向来不与外人交流。

  “现在有这么多‘国’了吗?”我有些发怔:“他们如何划分百姓土地?”

  “世界之大,自然要分出若干国。”何其不以为然:“你是什么时候变身的?唐宋元明清,不会更老吧?”

  “不会。”我淡淡,知道又如何,何其说得对,自变身那一刻起,世上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我们在暗处劫持了两名欲要上船的男女,他们衣着华丽简捷,仿佛是一对年轻夫妇。

  我制住那雪白娇嫩的女子脖颈,男子穿着整齐的料子套装,领口的礼结被何其捏得团皱。

  “求求你们,放了我。箱子里有钱,有金条。你们都拿去吧。”他结结巴巴,奋力从嘴里挤出声音。

  我忍不住‘咯咯’地笑,听清楚了,他是在说‘放了我。’一个人而已。

  “可是我们不要钱,只要人。”何其紧紧捉住他,像捏着只软软的虫子,他向来喜欢这样对待猎物,雄性的征服感令他满足自豪,这点不同于笙,笙只要求食物美味,他总是想着法子哄得人类欢喜,在不自觉的时候去掠夺养份。

  那男子的脸色眼睁睁地灰败下去,真奇怪,人还没有死,却已形同枯木状,我皱了皱眉,这时候的鲜血凝结而略苦,像杯贮藏不当的酒,入口好不涩硬感。

  我轻咳一声,提醒何其不要太纵情,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不无可惜地一口咬了上去,因为有些犹豫,红汗从创口出淌出些,溅在雪白的麻布衬衫上,他的女伴看得呆住,一时忘记了叫喊,怔了半天,她流下泪来。

  我也呆住,手中猎物无数,什么样的反应都有,第一次,看到有人流泪,却是为了他人。

  细细打量她,不过二十岁左右年纪,秀雅端庄,杏眼中泪光粼粼,只是看着那垂死的男人,她已不再害怕,只是绝望无奈。

  这一瞬间,我居然感染到她的无奈,舍不得痛下杀手。

  唇角动了动,我是想对她说:“那男人贪生怕死,如有机会,他不会带你走。”可是,我毕竟没有说出来,她听不进去的,我却入了进退两难的境界,不知是不是该杀她。

  “快动手呀。”何其已经解决掉手中的猎物,顺手从死者的胸袋里抽出同样雪白干净的麻纱手帕,在嘴角轻擦。

  “你在想什么?”他不耐烦。

  我不理她,只是看着手中的女子,她是那么纤细柔弱,但她不怕死,痴痴地凝视着地下的男人,她应该是听清楚刚才他说的话,虽然他不屑渺小,可她仍是痴情一片,至死不渝。

  “你不动手,我来。”何其大步踏过来,要夺她。

  我一个转身,轻飘飘避开一边,手里的女体如一片树叶般轻盈,她毫无动静,任我所为。

  “难道你要放过她?”何其吃惊:“昨天你还在怪我放走了人,今天你自己也要这么做?”他生气起来。

  我瞪他一眼,他又怎能理解我的感受,怀里的女子本来不过是猎物,可现在,我竟然感到些许同情,于某一处暗地,我们同病相连。

  慢慢的,我松了手,她软在地上,马上又以手代足,爬过去抱起爱人的尸体,默默的流泪。

  “我们走。”我同何其说:“拿上箱子行李,马上离开,不许你碰她。”

  他不服气,愤愤地取了东西,仍不忘记转头看她:“朱姬,你在做什么?你说的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叫我如何相信你。”

  “不用你相信。”我冷冷地,眼里仍在看地上的女子,黑暗的背景前,她紧紧拥着他,泪流满面,旁若无人。

  这一幕,已浓成一个影子,牢牢刻入我脑海中,永远不会再忘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25

第十一章

  何其同我别手别脚,赌着气一同登了船,好在外表相配,所有人只当我们是对闹情绪的小夫妻。我们不大在公共场合露面,几步方圆的狭小轮舱里,四目相对,他初时依赖婉承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淡淡地告诉他:“现在对于这一族的规矩与手段,你学得并不多,自觉仍不能脱离我独自生活,所以这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可是,何其,我不在乎。”

  靠在舱壁上,我颇有一些沧桑,什么事情只有经历过才能说出原由,对于令何其变身,我不后悔,也不会抱什么希望,他曾是一个梦想,现在沦落为同类,可是,始终不是我内心渴望那个人。今天在码头上见到那个女子,令我忽然明白了些事情。

  “你是什么意思?”他警惕地看我,眼中神色游移不定。

  “放心,我不会杀你。”我微笑:“我同你说过,这一族最大禁忌是什么,对于此,你我都不可能逾越分毫,若有一天你自觉羽翼丰满,大可离我而去,但,何其,我提醒你,无论怎样,我都不在乎。”

  他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我们就像一对貌合神离的人类夫妻,虽然不满意,却仍为了种种原因生活在一起,这种情况不是不奇怪的,我不由有些好笑,又觉得理所当然,并没有什么不对,这些日子,什么事情我都想得通。

  只是想不到,冷漠的关系竟成了我们猎食的好借口,每当我于夜色中接近一个男人,他们都会了解的微笑。“年青英俊的丈夫未必令人满意,对不对?”他们用各种不同的惋惜、同情或理解的口头对我道:“挑男人不能太注重外表。”

  “是。”我的回答则更为直接:“所以我挑上了你。”

  一切都会是过眼云烟,何必向着短暂解释说明,生存的首要是食物,不是感情。

  船上开始流传出恐怖的消息,常常有客人在夜里失踪,通常是一晚同时失踪两人,一男一女,人们渐渐不敢到甲板上露面,躲在自己的舱房里,战战兢兢地讨论对策。

  为了安定众心,船长命人在墙面上贴起符箓咒语,扭曲古怪的字迹难辩意义,客人们见了却像是见了救命的良药,他们成群结队地在贴有咒语的墙壁下聚合,以小心警惕的目光观察周围的人,直到他们同样在符箓下经过并且毫发无损后,才长长松口气。

  我与何其不得不减少猎取的机会,又故意结交了几个朋友证明清白,闲来无事,一个晚上,他们邀请我们去舱房里闲聊。

  陈品源夫妇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已经是近十年的夫妻,夫人特别的活泼爱交际,无论面对任何人,不须一时三刻,立刻称呼亲热起来。

  此刻,娇小白皙的陈夫人正用那双珠圆玉润的手搭在我身上,娇滴滴地称为我“打令。”

  我听不懂她满嘴的古怪词语,但离得那么近,可看见她浑身的皮肤绷胀得没有一丝皱纹,滚滚白玉一样的手腕上,有极淡的红晕层层,是血液在底下蜿蜒流动,我紧紧闭着嘴,装作端一杯茶,避了开去。

  “蜜斯朱是不是头一次去法国?”她‘咯咯’地笑着问我,却不断用眼角去瞟何其。我只做不见,低下头浅浅一笑,听她自顾自一连串地说下去。

  “法国可是个好地方,若是在当地没有熟人,你们可一定要来拜访我们,要知道乔治是驻法外交官威尔森最好的朋友,无论读书还是找工作,多个认识的人多条门路。”她扭着脖子,向丈夫撒娇的唤:“乔治,你说我的话可对。”

  “不错。”陈先生比较稳重,只是不动声色的微笑:“夫人的话永远是有道理的。”

  于是陈夫人满意了,又回头去向何其:“蜜期脱何一定是去读书的,国内的人结婚的早,往往先定婚再求学,带着夫人一同海外伴读,我说得可对也无?”她一脸的娇痴甜嗲,向何其搔首弄姿。

  我冷眼旁观,秀丽的陈夫人别有用意,她的丈夫未必看不出来,但想必早已看开,只见他自取了一张报纸,闲闲地一页页翻看,并不去打扰妻子的好戏。

  偶尔,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

  “何夫人很沉静。”他说:“虽然年轻尚轻,却成熟稳重,颇有气度。”

  这些天,我已明白这是所谓的社交用语,言拙不如不说,我只好微笑点头,以示谢意。

  “不知贤伉俪成婚已有几年了?”也许见妻子与何其聊得热闹,怕冷落了我,他放下报纸,扶正了眼镜:“看年纪不会超过三年吧。”

  “一年。”我胡乱说。

  “这可是在婚姻的蜜月期呢。”他略仰起头,叹:“犹如人生的童年,光华美满天真烂漫的时候,光环还未褪色,正是两情相悦时呀。”

  这一对夫妻可算怪异,不同的语调,不一样的心境。

  舱外有人轻敲,开门,是船工进来打招呼,隔壁一位老夫人的舱房整理,先移到这里过渡一下,她人已在门外,近七八十的年纪,坐在轮骑上被人推了进来。

  “欢迎欢迎,原来是刘夫人。”陈夫人一迭声地叫,才坐下,立刻又嚷空气太混头晕,她问何其:“要不要一齐上甲板上走走?”

  何其犹豫,看了看我,我微笑:“为什么不陪夫人去上面坐坐?”我看着何其:“不过千万要小心,这些日子外头很不太平,当心不要惹出什么事来才好。”

  “怕什么。”陈夫人‘咯咯’笑成一团:“到底是新婚夫妻,看不出蜜斯朱管丈夫很有一套呢。”

  她还是拉着他从我们身边挤了出去,临出门时,我警告地看了何其一眼,他微微点头,去了。

  舱房里只剩下三个人,那位新进来的刘老夫人衣饰华丽,神情顾盼间极其精明,她看了眼陈先生,又转头仔细地打量我。她的目光凌厉专注,我也毫不在意,坦然与她面对。

  气氛有些僵局,陈先生好意地欠身:“刘夫人可要什么饮料?我们这里有绿茶。”

  “我不喝茶。”她直接道:“有没有威士忌,或是白兰地也可以。”

  陈先生苦笑:“抱歉,我的舱房里没有酒精饮品,只怕要去船上酒吧里取。”

  “威士忌加冰。”刘夫人毫不客气,立刻接上来:“不用太多,我晚上喝得少些。”

  她自己的随从都在隔壁,房里没有别人,陈先生无奈,只好站起身来:“我马上去取。”

  他忍着气出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26

  刘夫人若无其事转过头来,依旧看我,目不专睛。

  我微笑:“夫人有什么事么?是不是我的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

  “的确。”她毫不掩饰:“你看上去不是一般的人。”

  果然是上了年纪的人,有些精怪相,居然一眼看出我的异常,恍惚的,记起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章岩的母亲也是这样曾生出警觉,可惜,我已不再是那时的朱姬,我的年纪要比她老得多。

  “夫人大约是在夸奖我。”我笑容不变:“不知夫人眼里的一般人是怎么样的。”

  她凝视我半天,并看不出什么门道,慢慢收回目光,“贵姓?”

  “免贵姓朱,外子姓何。”我道

  “是去法国找工作的吧?”她淡淡道:“你们两个看上去已不是读书人。”

  “是。”

  说话间她的披肩歪了下来,滑在地上。

  我向前探身,替她拾起来,重又搭回她身上。只一近身,便可闻到她的体味,果然是个老人了,肌肉松垮垮的,连血管里的血液也有股异味。

  我对老人没兴趣,他们是最末路的选择,难以挑起食欲。

  我的动作轻柔有礼,她却用力一把夺过披肩,展开裹在身上,眯着眼又盯住我。

  “这些天外面很乱,船上总是不见了人,何夫人也要小心,据说失踪的大多是年轻人。”

  “是吗?”我笑:“不要紧,外子陪着我。”

  她不再理我,自己不耐烦地向门外张望。

  “怎么还不回来。”她自语道:“真正是没用的男人。”

  是不是年老的妇人通常脾气尖酸刻薄,挑剔令人难以接受,看着她,我有些失神。

  “何夫人莫要讨厌我。”她眼光锐利,‘咕咕’地笑:“大多数年轻人不屑同老人共处一室,大约是嫌我们说话无理无趣,人又邋塌,如果何夫人看不惯,随时可以走开,不用特地的敷衍陪伴我。”

  “哪里。”我也以锐利回视她:“刘夫人快人快语,说话不知有多麻利爽快。”

  她紧紧盯住我,半天,忽然松下脸来,叹:“唉,年轻人。”这一瞬间,她的骄横神情褪了去,换上些落寞回忆,喃喃道:“时光如流水,走远了,远了……。”

  我沉默,她是在哀怨死亡将至吧,可是,她永远不会知道,没有死亡的日子更难挨。‘唉’,这次却是我在叹气。

  舱房里又一次安静下来,陈先生果然动作缓慢,到现在仍没有回来,舱里灯光昏暗,对面的刘老夫人已完全堕入了自己的思想天地,我看着她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偶尔眼角一突突地跳动。

  忍不住,我问她:“刘夫人是在怅然青春不再么?如果此刻上天再给夫人一个机会选择,您会要求什么?”

  “啊。”她惊醒似地抬头看我,细细考虑,苦笑:“多么奇怪的问题,我还会要求什么?”

  我静静看她,这是个经过了一辈子的人,所有的酸甜苦辣,生活生命曾如逝水一般自她心间流过,我无法体会这样的时刻,就如她也无法懂得我的环境。

  “我知道,自古有许多人会祈求长生。”我故意漫不经心地道:“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只要有了这条性命,什么都可以得到,你说是不是,刘夫人?”

  她抬眼看我,浑浊的眼球里有一道精光闪过,老年人是最贴近天地的动物,他们身上有种无形奇异的视觉,可以助他们接触到人类目光不能达到的地方。

  “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眯起眼,那缕精光缩回瞳仁,竟像是一粒寒星:“我希望自己早点死。”

  我顿时一窒,像是走路一脚踏空,她的回答竟是这个,像是在故意玩弄我,“哦”,我压下怒气,冷冷道:“多么奇怪的回答,您希望自己在什么时候死去?”

  “七年前。”她悠悠道:“夏济生死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在那一天我死了,才是最大的幸福。”

  “哦。”我发现她并不是在说假话,眼里的光芒散了下去,她是在遥看旧事,念叨曾经的那个人。

  “夏济生是你的丈夫么?”我问:“看来刘夫人夫妻情深,真是至死不渝。”

  “呸。”她忽然怒:“谁说那个老东西了,我说得是夏济生。”

  她的蛮横又露出头来,尖刻道:“什么夫妻白头偕老至死不渝天长地久,这种话你也相信?怪不得看你虽一脸聪明样,却嫁了这么个粉头粉脸拆白党似的男人。”

  她又调转矛头指责起何其来了,我倒不生气,这点她并没有说错,现在的何其在我眼里,并不算是什么,也不过是个任性无理的婴儿。

  “没有遇到夏济生之前,男人都是一样的,日子也是一样过,可是,在看到他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活的,每一天有二十四小时,须仔细分派,不可虚度。”她不住叹气:“现在他死了,我不过是腔子里多一口气的怪物,行尸走肉的货色,这种感觉你是不会明白的。”

  “啊。”我震惊,行尸走肉!我怎么没有想到过这四个字,一直以来我知道自己不是人,可也算不得鬼,却原来有这四个字可一笔揽进去,戚戚惨笑在等我入座,实在是量身定做,字字贴切至极。

  “一生的确是很短。”她在那厢仍不自觉的喃喃说下去:“如果没有可以牵挂的人,却又可以变得很长,何夫人,如果你能到我这个年纪仍记得今天的话,你就会了解的。”

  “不用。”我说:“我很了解,这话完全正确。”

  “唉,都是为了男人。”她叹道:“真是没有了烦恼,有了更烦恼。可是何夫人,若是没有烦恼,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如我现在,手里有一点钱,身边没有半个儿女,不需要相夫教子操劳生活,大把的时间落在抱怨上,可不是浪费时光。”

  “不错。”我完全真心实意,感同身受,这话何其不会懂,笙也不会,他们喜欢追逐生活,而不是沉溺于生活,所以他们永远不会满足,亦不需要任何感情外援。

  “哦。”她点头看着我:“你明白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27

第十二章

  如果此刻陈品源回来,他会惊奇地发现两个女人,一老一少,神情间默契融融,然而他同时也肯定会生气,因为此刻刘夫人已在谈论他。

  “陈品源这个男人没有手腕魄力,把个老婆宠得像花痴。”她愤愤地:“最见不得这种轻骨头女人,还有这种没胆气的男人。”

  “不必大动肝火。”我劝她:“夫妻相容相配就好。”

  “是么?”她看我,似笑非笑:“这算是你的夫妻经验?还有,怎么样才是一个‘好’?”

  呵,她是在取笑我,此时此刻,我们的关系联接有些模糊不堪,祖孙的外表,闺中密友的话题,论起寂寞与夫妻之道,可谓观点不相上下,可惜,我却没有她所持夏济生的一段记忆,凭着这点,她的确有理由嘲笑我。

  “夏济生先生是怎么死的?”我问她:“生离死别的场面又是如何模样?”

  “唉。”一提起那个男人,她的泼辣爽朗暂时没有了用武之地,皱了眉头,不喜不悲:“当然是老死的,上天对我已是大施舍,没有让他死于非命。仔细算来,他在我生命里,陪伴了近四十五年。”

  “多好。”我也叹:“可是你的丈夫呢?夏济生怎样才能同他一起存在?”

  “这件事说来又是件大施舍。”她‘哈哈’笑了起来:“那个老东西在我三十二岁时便害花柳病死了。总算不用陪他白头偕老。”

  我摇头,这位刘夫人幸亏已是高龄,想当年定然也是狂放不羁的人物,可是,她的话句句入得了我的耳,毫不做作虚假。

  ‘砰。’门突然被推开,门外站着一个制服笔挺的船工,神色慌张地向我道:“是何夫人么?船长请您去酒吧,有急事。”

  我吃惊,看他面上表情,果然是出了事了,想必又是因何其而起的,不由暗自后悔,刚才真不该放他出去,他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

  “怎么了?”刘夫人在身后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是……,是何先生同陈先生打起来了。”那船工苦笑:“场面有些乱,船长说,还是让何夫人去劝一下。”

  “哦。”我暗松了口气,看起来这只是在争风吃醋,何其并没有显露行迹。

  “我陪你去吧。”刘夫人倒也好心:“这种事情,年轻人血气盛,压不住的。”

  她让那船工推着轮椅,同我一起去到酒吧。

  那船工没有说明白,何其并没有与陈先生打架,而是陈品源在奋力打他。我们进去时,只看见他拿着支手杖使劲地往何其头上砸,幸亏一旁有几个船工勇力拉住,杖棒在空中挥舞,打不到何其的身上。

  一旁,陈夫人正自‘嘤嘤’地哭泣。

  “怎么回事?”我大叫道,过去拦在中间。

  “让开。”不过一会的功夫,陈品源像是变了个人,赤红脖子乌鸡眼,立目横眉得失了原样,“这小子竟然敢侮辱我夫人,我要打死他。”

  我不理他,自回身看何其,他虽然满脸忿忿,倒是没有冲动行事。给了他个褒扬的眼色,我复回过头来,板脸,扬声喝:“你们都放了他,他不是想要杀人么?让他过来杀。”

  众人本来推推搡搡,听了这话,倒安静下来,船工们松了手,陈品源大声喘气,立在原地并没有冲过来。

  我冷笑,刘夫人果然没有说错他,不过是个没胆气的男人,匹夫之勇也不配的货色。

  “陈先生准备杀了外子?”我道:“那可是好,反正他做出这种事情,我都不会原谅他呢,不如就由陈先生亲自动手打死他,也好为我出一口恶气。”

  “哈哈。”身后,是刘夫人在大笑,现在也只有她一个人笑得出来了。

  陈品源傻了眼,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理他,又转头骂何其:“好大的胆子,竟然在众人面前侮辱陈夫人?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呸。”何其怒:“谁要欺负她,是她自己在勾引我。”

  “你胡说。”陈先生又跳了起来,他以手杖点着何其:“刚才我明明看到你强抱着她,想要……。”到底说不下去,‘唉’了一声,他骂:“你这下三滥的小白脸”。

  “乔治。”陈夫人在身后哭得抽抽噎噎,娇声啼道:“我们回去,不要在这里出丑了。”

  “别怕。”陈品源强硬起来,大声道:“罗船长,华远轮是条盛名尊贵的洋运航线,在你的船上怎么会有这种无赖和流氓,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个交待。”他狠狠地盯着一旁的船长,从胸口衣袋里抽出张纸条来,使劲挥动:“驻法大使同许多政界要员都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今天不处理这场恶性事件,我是不肯就此罢休的。”

  他是在以身份逼人,迫船长对付何其。

  我皱眉,这桩事情,相信大家都看得明白,不过是陈夫人在勾引何其时被先生撞破,夫妻两个不想伤和气,便立定心思拿无官无职的年轻人开刀,用何其来保全个好名声。

  可是,看着陈品源手里的纸条,船长居然毫不犹豫地站在他一边,“把这个流氓关起来。”他喝令船工上来绑人。

  这下,不光是何其,连我都要发怒了,十指紧握,上牙磨在齿面上‘咯咯’地响,我决定,血洗这条船,把所有的人全部杀掉。

  “慢。”又有人喝了一声,苍老尖利,是轮椅上的刘夫人。

  “你们这是做什么?”她叫道:“没有王法了么?只凭一个人的话就要绑人关人,罗船长,难道你就是这样管理船务的?”

  她想必也是有身份的,船长不敢回驳,忙走过来,在她椅边低低的解释。

  “别说废话。”她不客气地一挥手,“我就是不明白,公共场合下,人来人往的,何先生怎么侮辱的陈夫人?难道他准备在酒吧间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强奸她?”

  “当然不是……。”船长赔笑。

  “不是?那你凭什么抓人?”她瞪他:“如果是误会就要排解,要是真犯了法也要取证审理,你说抓人就抓人,怪不得听说船上老是少人,莫非是船长暗底里关起来了?”

  “唉呀,夫人千万不要这么说。”船长急了,汗流满面下来,他不住弯腰道歉:“刚才确是我处理不当,夫人不要胡乱猜疑,船上也并没有少人,只是有些客人生病了,所以挂了几条符语驱恶降吉,请夫人不要相信那些别人用心之人的流言。”

  ‘哼。’刘夫人白了他一眼:“你不是在说我别有用心吧,罗船长,你有你的难处,可也不要太过于仗势欺人,别忘了公平公正的立场。”

  “是,是,是。”船长一路应着,使眼色让人来推她,又来到我同何其面前,哈腰点头:“刚才的事情真是抱歉了,两位先回舱房吧,稍后我会过来亲自道歉的。”

  他不敢看陈品源铁青的脸色,想来刘夫人的面子更大,身份更高,他万万惹不起。

  既然止住了事端,我也不再声响,拉着何其的手,穿过众人,回了房间。

  关上门,我关照他:“今天你做得很好,总算没有生出事端来,但这几天务必离那对夫妻远点,要报仇我不拦你,可是要等了我们下船后再做。”

  他不服气,郁闷难消,恨恨地说:“刚才那女人像只猫一样跳到我身上,我还来不及把她拉开,她丈夫就冲过来了。真是倒霉。”

  “还好她丈夫冲过来了。”我微笑:“否则你真能推开她?何其,我知道你已经有两天没有猎食了,这样沉得住气的确难得。但要记住,万事不可急躁,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我可不想真的血洗了这条船。”

  他点头,虽然仍有愤愤,总算低了头,老老实实听从教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27

  我的意见是:“今后吸谁的血都不要紧,千万不能再碰这两夫妻,因为我们现在有过结,别人总会先怀疑到我们身上。”

  “嗯。”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自己到床上去睡了。

  可是在夜里,我们睡不着,没有壁盖的四周空落落,我们靠在一齐,回忆棺材,以及血的腥香。

  许久,黑暗中仍可听到何其的叹气,在最初的风光敏捷后,他没有想到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我倒不以为然,早习惯了,生命不过是从这里飘泊到那里,如果不死,上了岸还是一样过。

  我张大眼,看着天花板,耳目灵敏不可自制,它穿过薄薄的舱板,越过一个一个的单元,不远处,有人声窃窃,女人的声音略尖利些,男人的则比较沉淀。

  刘夫人说:“没有遇到夏济生之前,男人都是一样的,日子也是一样过,可是,在看到他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活的,每一天有二十四小时,须仔细分派,不可虚度。”

  我知道,自己不过是行尸走肉的货色,可是,我也想遇到这样的一个人。

  船舱里光线阴暗,只要不上甲板,便可日夜不分,房间里点着灯,我们无处可去,猎物近在咫尺,却必须小心翼翼的忍耐。

  走廊里有人衣角悉索,他来到舱房口,轻轻敲击门板。

  “何夫人,我是本船的二副,船长让我请您过去说话。”

  我应声,又回头看何其:“我出去一下,你千万不可鲁莽,等我回来,不许出去。”

  “嗯。”他说。

  我理了衣裳,开门出去,二副是个胡须修得干净整齐的中年人,有礼而温和:“真是抱歉,这么晚来打扰夫人,是为了船长有几句话想私底下和夫人聊。”

  “哼。”我冷笑,眼光朝他一瞟,看得他心虚低头。他们想说什么,不用提我也明白,刘夫人与陈品源两头都是权势,他们惹不起,故想挑我这最弱的一端下手,好缓解了事情。

  我随他一路来到船长室,船长已经等在里面。

  “何夫人。”他一见我便立起身来。

  “不客气。”我淡淡地,挑了张靠门处的椅子坐下。

  “这么晚请您过来……。”他开始跟我说客气话。

  “不必浪费时间。”我阻住他话头:“船长请直接说要我怎么办吧,你叫我来不是为了客气道歉的吧。”

  他有些尴尬,终于苦笑:“何夫人好爽快,果然说话痛快。”

  我嘴边挂了个不置可否的微笑,懒得同他废话。

  “是这样的。”他搓着手道:“今天在酒吧里闹得这样不愉快,对大家来说都不是件好事,还有近半个多月的路程才到目的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夫人,你说对么?”

  “对。”我微笑:“你还是在兜圈子,不如我替你说下去吧,你是否想让我带外子去陈先生那里当面赔礼道歉,给他面子,然后把事情平复掉?”

  “哈。”他笑了起来:“夫人真是冰雪聪明,我一眼便看出何先生在为人处事方面不可与夫人同日而语,果然女中豪杰。”

  他这是在拍我的马屁了,我受之坦然,如果连这点也看不懂,我白活了这几百年。

  “其实我也想把事情尽量化解掉,”我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不必搞得太僵持。”

  “对。”他大力鼓掌。

  这一刻我们居然都有些同病相连,毕竟,大家都是要吃饭的。

  由船长安排,第二天晚上,在船上的贵宾餐厅摆了一桌酒,船长与二副、陈品源夫妇、刘老夫人、还有我同何其,坐了一桌子。

  陈品源依旧怒目而视,可我知道他是想解决事情的,表面的愤怒不过是装样子,如果真生气了,他不会来赴宴。

  “我是给船长的面子。”他一再说明:“否则我决不会允许自己与夫人受到这样的侮辱。”

  “完全同意。”我点头打哈哈:“一切都是外子的错,多喝了几杯酒,再面对陈夫人这样的美人,哪个男人不动心。”

  “哼。”他得了理更不让人,索性装起架子来:“所以这件事不能就这样混过去,得好好向我夫人赔礼道歉,必须公开处理此事。”

  “陈先生,你错了。”我微笑,瞟一眼何其,今天真是难为他了,坐在一边冰冷无情地受人指责。

  “这事一开始便是你处理错了,如果没有陈先生,陈夫人是不必颜面扫地至此的,如果现在再来公开处理,只怕陈夫人仅存的面子都将毁于一旦。”

  “胡说。”他又要跳起来,被旁边的船长大力按下去。“陈先生,先听何夫人把话说完。”

  “陈先生,请问事情一开始时你看到了什么?”我冷笑:“外子不过是一时心动,想给夫人一个吻礼,他并没有碰到夫人,是陈先生冲进去,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把事情搞大了。”我眯起眼,盯住他:“那时酒吧里并不是没有人的,试问外子能对夫人做什么?他不过是为了表示抑慕,至多亲一下而已,难不成还会在公开场合做出苟且之事来?陈先生,你先是挑出事端,又夸大其词,所有的烂摊子,都是你考虑不周的后果。”

  “哎。”他惊怒,脸色赤红,又驳不出来:“你……。”

  “我是恶人先告状,丝毫没有诚意。”我笑:“你是想说这话吧。可是我真是来解决事情的,现在就是设身处地的在替陈夫人想办法。”

  “哼。”他额角的青筋爆跳起来,一突一突好不激烈。我忽然感到口渴喉痒,忙低下头装作啜了口水。

  “不错。”一旁有人拍手,是刘夫人,这老人方才在一边不动声色地静听,现在出来讲话了:“陈先生欠缺谨慎,事情本不该闹成这样。”

  “照您说该怎么办?”船长看着她,却是在问我。陈品源喘着粗气,现在已是说不出话来了。

  “所有的事情不过是混个场面相。”我说:“明天麻烦陈先生与夫人与我们共桌吃饭聊天,做一场戏让众人看不就成了。”伸出手去,搭在他手上,含笑:“本来并没有多大的事,你我之间化干戈为玉帛,旁人也会解开疑惑。”

  他一愣,不知所措,陈夫人睁大眼,看我在台面上对她丈夫动手脚。

  “陈先生。”我只是笑:“百年修得同船渡,大家总归是有缘的,你说,对吗?”

  他听出话头来,脸色仍是红,但已不全是愤怒。他清了清嗓子,佯咳。

  “相信我,外子对陈夫人只有仰慕没有恶意,而我也很佩服陈先生对妻子的关爱之心,我们夫妻并不是要与贤伉丽作对,如果有机会,我们会努力弥补以往的过失。”

  “乔治。”陈夫人怯怯地唤丈夫,她在劝他收手,而陈先生此刻哪里会再有恨意,我的手搭在他手背上,不是个空架子。

  “何其。”我说:“都是你惹出的事,还不好好敬夫人一杯赔礼道歉。”

  他总算合作,立刻起身,举杯向那女人:“陈夫人,请原谅我……。”

  陈夫人扭扭捏捏,她也并不是真恨他,没有了利害冲突,她还是喜欢他的。

  这边,我仍拉着陈先生的手:“一切都是场误会,我们夫妻年纪轻,不懂事,仗着一时的冲动惊扰了大家,陈先生,我也要敬你一杯。”

  他缓下脸面,端起酒,看上去犹豫,仍然不过是在做戏。

  我笑,略沾了沾唇,放下,又敬船长与刘夫人:“天大的事总能找到办法解决,真是麻烦两位了,幸亏你们出面,我才有机会向陈先生解释说明。”

  “哪里。”船长真正地笑:“何夫人办事真痛快,真正点在要害处。”

  刘夫人只是微笑,偶尔,她的眼神划过我脸上,有了解、赞赏与同情,看来她真是喜欢我,而我也很喜欢她。

  在送她入舱房时,她说:“你有多少岁?这样年轻办事便如此锋利,连我这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婆都自叹不如呢。”

  “那是因为我脾气急,见不得人说废话,兜圈子。”我微笑,她当然比不得我,我是百年老妖,几世的精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28

第十三章

  第二天一早,陈氏夫妇果然与我们一起用晚餐,相互殷勤招呼,端水递茶。

  不用抬头,我也可以听到身后人们惊讶私语,隔着桌子,他们交头接耳,兴奋夹带着失望。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听到他们这样说:“那年轻人不是调戏了那女人,怎么一会儿又完全没有事情一样?”

  “也许是误会吧,再说,那天晚上也是听王太太说的一面之辞,如果真出了事,人家不会一齐吃饭的,原来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呀。”

  我微笑,没有人说过吗?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也是件赏心悦事。

  此时,陈品源才真正人服贴于我的办法,他端起茶杯,恭敬地向我道:“何夫人,我承认上次的事情是我太过于鲁莽,今日就以茶代酒,咱们化解干葛吧。”

  我刚要回答,耳旁轮子咕噜,刘老夫人也来了,她叫人推着轮椅,笑吟吟地从我们桌边滑过。

  “今天天气不错呢。”她对我说:“我中午时来敲过你的门,想与你一起晒太阳,可是你总是不应门。”

  “今天何其不舒服。”我说:“我们都不想出去吹风。”

  “改天吧。”她过来抚我的长发:“何夫人,我很喜欢你呢,正如你说的,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有时间一定要好好聊聊。”

  我也喜欢她,但我实在不能和她晒太阳聊天,只有微微地笑,不置可否。

  晚饭后,她到我舱中闲谈,这老人风言利语,谈吐间将世人批得一无是处。

  “相信我。”她说:“活了这大半辈子了,虽然知道人情淡薄如窗纸,略用一些力就可以透过去了,可是身边没有钱仗力,脸面抓破又有什么意思?窗户破了晚上受了凉,吃亏得还是自己。”

  我微笑的听着,这些东西于我无用,人世充满小小的折磨,他们生命苦短可操劳牵连无限。

  “唉,我这一辈子,还是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心思难测的人。”她看我,眼里有一丝狡诘:“到底有什么令你如此笃定?我看你即没权也没钱,可到底是无惧无畏,是什么在背后支持你不屑顾于一切?”

  “没有的。”我温和的拍拍她手,虽然她眼光老辣,对我,却只是一盘渐渐腐去的菜,无香无味,苟延残喘。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发渴,已经三天没有进食,我不会觉得饿,可血管壁正慢慢干涸,肌肤已惨白到青涩,白天,我用那女子包箱中的脂胭掩盖它们,可晚上,我知道,我是一只鬼。

  何其心不在焉地坐在一角,他的眼光穿过墙壁,偶尔会抬头看一看圆形玻璃气窗,我知道他正在渴望鲜血,汩汩冒着气泡腥稠的液体,那是现在唯一能令他兴奋的东西。

  “何其。”我唤他:“是不是很无聊,要不我陪你上甲板走走?”

  他蓦然转头,眼里闪出光彩,我叹气,不能管束得太牢,男人本是野性难驯的,何况他正饥饿难耐。

  我们手牵着手,告辞刘夫人离去,像一对真正青春欢爱的男女,出门时,我回头看一眼,那老妇人眼里闪着光,面上有一种坦然。

  我扶着何其的手臂一路袅袅而行,光线阴冷的走廊里居然有一种安全感,我们是两只贪食的兽,冷静而急切,虎视眈眈地看每一个走过的人。

  何其问:“要不要找一对夫妇?”

  我摇头:“还是单身旅客比较可靠,他们无牵无挂,偶然失踪也不会有家人过于担心。”

  在甲板一角,我们遇到一个高傲华丽的家伙,他着笔挺的西服套装,赤金链子怀表一路连到胸前口袋,当我们迎面擦肩而过时,他冷冷地瞪过来,眼光无理而不屑。

  “那是一个盛名的银行家。”我同何其小声道,晚餐时我曾见过此人,刘夫人对他的评价是:“孤僻自大,非常之讨厌。”

  “要不要……?”

  “不行。”我断然回绝,这种有钱人绝对不能碰,即便是他孤僻惹人嫌,可他囊中的钱就是与这世界的种种牵连,千丝万缕,怎么斩得断。尤其在这样的一个敏感时期,得罪了富人把事情闹大是很不明智的,他的同行会因为害怕出钱悬赏凶犯。

  我们继续前行,终于在船尾一侧看到一个年轻人,他沉默地坐在船舷边,眼光空洞无力,死死地盯着下面翻涌的波涛。

  我使了个眼色,何其避到一边把风, 自己走过去,故意依在他身旁的船舷边。

  听到声音,他抬头,无神地看了我一眼,不说话,又低下了头。

  “你好。”我微笑:“今天晚上月亮不错,是吗?”

  他苦笑,嘴角痉挛般地抽动,离近了看,他颇为瘦削,十指尖细的手上紧紧捏着一张纸。

  我微笑,满意地瞟着那张纸和他神经质的表情,这是一个欲寻死的人吧,最好他已一早交待后事,这样的消失岂不天衣无缝。

  “先生在想什么?”我笑着问他:“这么好的月夜清风,难道你竟要做那种煞风景的事?”

  “你说什么?”他吃了一惊,手里捏得更紧,瞪着我,像看到了鬼,呵,我说错了,他原本就是遇到了鬼。

  “让我看看你手心里的是什么?遗嘱还是忏悔书?”我自顾自伸手上前,捉住他手腕,微一用力,他立刻松了手,那张不大不小的纸片飘下来,我另一手抄住细看。

  果然是一张绝命信,上面写:“莺,我去了,希望你有空会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我。”

  “给我……。”他挣扎愤怒:“你这女人太无理了,快还给我。”

  “不错。”我面无表情将信还到他手上,想不到这世上果然有痴情种子,我倒要看看男人是如何弑身殉情。我只是上下打量,除了这张白纸,他似并没有别的准备。

  “你要如何命赴黄泉呢?”我问:“是不是纵身一跳跃入江底?”

  “你走开,不关你的事。”他怒喝推我:“你这疯女人。”

  “不如由我来帮你?”我却近身贴上去,双手似蛇舞,牢牢盘在他颈间:“怎么样?江水太冷,水中又有各种噬人的鱼群,不如在我的怀里死去,无痛无悲,岂不皆大欢喜?”

  他吃惊,不知如何是好,听任我伸出柔滑的舌,舔在他的皮肤上。

  “小姐。”他不知道怎么推我才好,脸上热汗直涌,急急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松手,被人看到了不好。”

  我哪里会松手,他还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隔着鲜好皮囊可听到热血一路冲击到心房,‘朴通朴通’声音一直连到我的喉齿间,他越是抵挡,我越粘连,整个人紧贴在他身上。

  渐渐的,他不再挣扎,叹着气问我:“小姐,你到底要做什么?”

  “要你的命。”我的唇就在他耳边,两枚牙齿正慢慢延伸出来,他看不到,只一味地心跳加速。

  黑暗中,何其轻轻走过来,我们一前一后,像两只啄食的鸟,紧紧夹住他,那人只低‘哼’了一声,立时瘫软下来。

  事罢,我们心满意足地携手回走,解决了饥渴问题后,居然相对愉悦畅然,何其现出初遇时的礼貌体贴,而我转眸过去,看他的眼光也不再尖刻。

  返到舱中,我们美美地相拥而卧。

  可是第二天,有人匆匆来敲打舱门,我们白天的舱门向来是反锁住的,他却不愿放弃,拼命重击门板。

  我只好同何其坐起身来,两人相视一眼,觉查出情况不妙。

  “要小心。”我对他道:“尽量不要把事情搞大。”

  房间里丝绒窗帘厚且沉,蔽住了窗外一切光线,我打开灯,努力镇静地去开门。

  才一开锁,就有人立刻扑了进来,是船长,他身后还站着刘夫人与其他一些人,我略一环扫,陈氏夫妇也在其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29

  “老天爷!”船长叫:“你们怎么睡得这么死?我们还以为你们出事了呢!”

  “怎么会有事?”我勉强笑,努力把身体往房间里缩,他们密密的一层人挡住外面,但穿过人群,我可以感到阳光反射到走廊墙面上,似一只洪荒猛兽,耽耽怒目不休。

  “昨天晚上船上又少了人。”刘老夫人转动轮椅,滚动出一条路来,她进了舱房,皱眉:“为什么不开窗?这里真暗。”

  “外子今天头痛。”我胡乱说:“他不想看到光线和听到人声,所以我在这里陪他。”

  “没事就好。”船长叹气道:“我们已经查遍了所有舱房,只有一位冯先生失踪了,何夫人,我们来找你们是因为昨天晚上有一位言先生说他见到过冯先生在甲板上,之后他就离开了,可他在回房的路上又看到贤伉俪也在甲板上,所以我们过来问些情况。”

  “船长是在怀疑我们吧。”我道:“带着这么一大堆人冲上门来问话?倒像是在捉拿逃犯。”

  “哪里,哪里。”他被我问得不好意思,看了看四周,赔笑:“怀疑不敢,只是的确有些问题要问夫人,这个房间太局促了,何不移步去餐厅一叙呢?”

  “不行。”我断然道:“我丈夫今天身体不适,我要在这里陪他,如果真有什么问题,等晚饭时看他身体稳妥些了,我们再来回答问题。”

  一旁的何其早已重新躺回床上,昏暗的光线下只见他面色苍白冷淡,倒也有几分病态。

  “要不要叫个医生过来看看?”船长道:“何先生是昨晚开始发病的吧?”

  “他这是旧疾,每次发作只须静养就好。”

  “哦,那可要好好休息。”他半信半疑,仍不肯退去,想了想,终于问:“请问昨天晚上两位在甲板上呆到几点钟?其中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没有。我们只呆了一会就回了房间,什么人也没见到。”

  “那……。”他还是不肯罢休,才要继续追问,忽然门口有人大叫起来:“船长,船长。”

  一个船工冲进来,手里挥动着一张纸条:“刚才在甲板的角落里发现这个。”他挤进人群,将纸条递到船长面前。

  我松了一口气,想不到他们才看到这张绝命信。

  船长就着舱里的灯光仔细逐字地看,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再抬起头来,已是一脸笑容:“抱歉,真是打扰了,看样子这事不用细查了,的确与两位无关,刚才若有得罪之处请千万见谅。”他捏着纸条,和所有人走了。

  我去关门,刘夫人却还没有走,她狡诘地看着我,忽然一笑:“我能进来吗?”

  “抱歉,我们想单独在一起。”我说,想关门,她却转动轮椅又进了一步。

  “何夫人不必怕麻烦,我随身带有私人医生,他可以过来替你丈夫开些药方。”

  “真的不用了。”我盯住她,这是一双洞透实情的眼睛,她到底知道了什么,为什么这样胸有成竹的插手进来?

  “我看是肯定要的。”不顾我的拒绝,她一手推开大门,一手将椅子转进来。

  本来我只要用些力气就能将她推出去,然后她打开门的时候,房间里突然一亮,眼角处有一缕明光闪过,我心头一惊,本能地向后退去,乘这个机会,她已经完全进入舱房。

  何其也是一惊,从床上翻身坐起。

  “怎么了?”她若无其事地在房中停下,睨我:“你们在害怕什么?”

  “我知道你们有来路。”她脸上还有微笑,继续说:“那些人都是你们杀的吧,昨天晚上我亲眼见你们上了甲板,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才从门缝间看你们回了舱房,我只是奇怪,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们,还有,你们为什么白天从不出门?”

  我冷冷看她,忽然抬起手来,只略略一挥,门便关住了。

  “很好。”我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乘着就我们三个人在,大家不妨当面说个清楚。”一边说,我一边弯曲起五指,藏在身后,只要她发出一声尖叫,便要一爪过去,叫她血溅当场。

  “我是个老人了。”她并不回答我,自己叹口气道:“谁是谁非我并不想知道,难得遇到你这样说话办事都合我口味的,看上去像是个明白道理的人,我只是有一点好奇。”

  “你的好奇心总有一天会杀了你。”我低下头,贴在她面前:“刘老夫人,我不想为难你,就像你所说的,我们相识一场,又谈笑甚欢,何不转过头去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呢?你说的,是非黑白你不在乎。”

  靠得那么近,我可以看到她脸上皱纹堆起,可一双眼却是明亮精灿,她在考虑,我静静等着。

  此刻,门又一次被敲响了,外面的人一连声地大叫:“开门,请开门。”

  我与何其警觉对视,这群人去而复返,是不是又要出什么事情。

  终于,我打开门。

  船长板着脸走进来:“何夫人,请你与何先生到船长室去一下,我有话要问你们。”

  “又怎么了?”我冷冷道:“船长是不是觉得我们无钱无势,比较容易打发,所以有什么嫌疑直接套在我们身上就行了?”

  “哼。”他不理我,也态度强硬起来:“昨天晚上言先生看到两位时大约是十点钟,可是据我们的一个船工说,他在十一点左右时才见到两位回了舱房,而且我们已经与失踪的冯先生一位室友谈过,他并没有任何自杀的企图,那张纸条不过是他正在写给女朋友的一封信。”

  “是么?”我嘴上这么说,暗地里一惊,出错了。

  “昨天晚上风浪大,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在甲板上。”他得意地笑:“尤其是在那种时间,看来确只有你们与他最后接触了,不问两位还能问谁?”

  我也笑了,事情逼到这个地步,我们是肯定不能跟他们上甲板的,我缓缓回抚摸双手,十指根根雪白,在斗室内发出莹光,转眼后上面将会有浓烈的红,一念至此,我情不自禁伸掌作爪,幻想满拳里掌握着热血紧肉。

  “慢。”身后有人突然发言,刘老夫人淡淡道:“船长,你是不是太牵强了?昨天晚上何先生与夫人一直在我舱内呆到十一点左右才回的房,是否要把我这个老太婆也一起请到船长室一同审问一下?这一路上你借故发难我也就算了,连我身边稍近些的人也不肯放过吗?”

  有了如此强有力的证人撑腰,船长得罪不起她,又一次无奈受挫,带着众人悻悻而去。

  我关上门,转回室中,凝视她:“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我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她回答,眼里含着笑:“你很顽固,可我也有我的方法,你不想把来历告诉我,也行。可是从今以后,唯一能帮助你们的的人是我,何不做个交易,我帮你们掩护身份,你慢慢把一切事情向我说明?”

  只是为了好奇心?我皱眉,的确,我们的目的是去海的彼岸,船上的发生任何变故都会影响到最终的目的,杀了这些人抑或是胁迫他们都是废力的事,我也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不要答应。”何其在一边叫:“我们可以找机会杀了她。”

  “不行。”我立刻反对。

  “你想干什么?”他大怒,冲到我面前:“向口中的食物讨取安全,朱姬,你往日教我的一切都有问题,叫我怎么相信你!”

  “恐怕相不相信都由不了你作主。”我笑:“你若实在不答应,大可自己走出去独活,现在和我在一起,就得按我说的办。”

  他脸色铁青,瞪了我半天,慢慢地低了头。

  我冷笑,他变身不久,离开我并不知道怎么应对,因此,怎么也强不过我去,看他一眼,又低头向刘夫人:“好,我们成交。”

  “呵呵呵……。”轮椅上的老人猛地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指着我:“不错,你们果然是夫妻,这样的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我早该肯定才是。”

  我被她笑到可气,不可否认,人类与我们有交集之处,有些方面,我们大同小异。

  “你准备怎么帮我们?”我只问她这个:“并不是掩护身份就行了,我们需要食物。”

  “你们吃人?”她更奇怪,眼睁得很大,疑惑多于恐惧。

  “我们喝血,对人肉没兴趣。”

  “啊!”她叹为观止,想了半天:“我有几个仆人,你们可以轮流吸他们的血,但是,先得让我把他们迷睡过去,而且,不可伤到他们的性命。”

  “这倒是个好办法。”我微笑,这老人果然有几分歪主意。

  “可这事瞒不了许久,他们也许会发觉不对。”

  “我会同时给他们加薪,金钱面前,任何事都会有人干,也许他们会觉得怪异,可看在钱的面子上,他们亦不会多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29

第十四章

  同一个有历练且聪慧的人合作的确是桩乐事,至少她不会大惊小怪手足无措,事事自有坚定主张,我姑且相信她,这样果断的人一般不会突然变卦换主意。

  我与何其从此左右不离地跟在她身边,晚上,我们推着她的轮椅上甲板,远远地看倒也亲昵温馨。可若走得够近,便可听出谈话间的怪异。

  “你是相信那男人要寻死才对他下的手?”不知怎么的,刘夫人对这个话题份外感兴趣,她一直追问我,要把昨天晚上的情景弄了个一清二楚。

  “不错”。

  “哈哈哈,你们是如何称呼这种情况的?狩猎失误?”她大笑,毫不在乎一边何其愤愤怒视着她。

  “不错。”

  “可怜的人,嘿嘿,你们不是专同人打交道?到底还是摸不清人的心思,什么殉情自尽,难得你柔情若此,比我们犹过而不及。”

  “你是否看清船长手里的那张纸条?”我忍不住反驳:“他确实有这样的心思,也许是临时改变的主意。”

  “什么话?那纸条上写什么?‘我去了,希望你有空会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我’,那男人不过是说他要出国,你没听到过这样一句话?让我们投身于美丽新世界!”

  唉,我服了,她说得对,我不了解人,谁知道他们说一套做一套,永远口不应心。

  “那全是男人的噱头!”她依旧不饶我:“一封信几句甜言蜜语,专骗傻女人的,居然还骗了你这个……。”

  她停住,说不出来,我冷冷睨她。

  半天,她叹气:“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笑,这个老怪物,烂熟世故的人精,莫非她烦厌了了解人,所以才来照顾我们这些异物。

  “你到底想要从我们身上得知什么?”低下身,在她披肩上拈起一根绒毛:“夫人,你可曾听到过那句话?好奇心杀死猫,你可有九条命的准备?”

  “你这是在试探我是否主意动摇?”她笑得不怀好意:“你可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某人爱驯养虎仔,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一手抚着虎皮,一手握着枪支,说实话,我倒确实有这样的一种思想准备。”

  狡猾的老东西!我沉默,半天,又向她一笑:“彼此,彼此。”

  她不过是在玩一个游戏,可我却是寻求蔽护,差别仅是在于,她有的是钱,而,我有的是时间。

  刘夫人本名襄爾,她的房间里有年轻时的照片,我扫了一眼,果然是个浓丽泼辣的美人,喜欢仰头看人,眼里不驯又多疑。如今虽然她已鸡皮鹤发,但眼角眉梢,神情一丝未变。

  她随身有两名仆人一名管家与一名私人医生,分住在另外三个舱位里,她从医生处讨了些麻醉的药在手里,间或投在下人的饮食或茶水中,一切行动她自己掌握,并不许我们插手办理。

  仆人睡下后,她才会通知我们是哪个,并把钥匙交给我。

  “用完后把钥匙还给我。麻醉药的时效大约两个多小时,你们小心点。”

  何其努力压抑怒气,可怜的男人,他原以为变了身就能逍遥快乐,傲视无度高高在上,临到头却还须受制于轮椅上的老妇人,在她的缓手下仰以鼻息。

  “忍忍吧。”刘夫人提醒他:“无论如何总是命最重要。”

  何其恶狠狠地掐自己的手心,月牙一样的血痕稍现既逝,我看到了,只是无动于衷。他是蠢的,容易动怒,然而也是容易快乐,我不会为了能杀人而喜悦,世上总是这样轮回,我们掌握了别人的生命,而自己的神秘却在别人的手里。

  不!我不生气,不欢喜,不恨,不爱,我是鬼,一具迷茫的尸。

  直到某一天,我发现刘夫人偷看我吸血。

  那一日她单独给了我一把钥匙。

  “有一个客人。”她眨了眨眼,高深莫测地笑:“我留下他吃晚饭,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只留给你一个。”

  这一瞬间我感染到她的别有用心,像是一个芬芳的陷阱,因为不可知而充满诱惑。

  “那个男孩子托了人找到我想要去法国讨生活。”她继续引诱我:“你为什么不去他舱房里看一看?看看是否曾见到过这样俊美的少年,他的皮肤是粉红色,嘴唇温软透明像水果的瓣。啊,也许你不在意他的面孔,那就去看看他的脖颈,那里还长着融融的毛。”

  我被她说得浑身酸痒,虽然前天我才喝过鲜血,但一个人所允许流失的血液并不是很多,而且我与何其分享,常常需要掌握分寸。

  “去看看吧?”她‘咯咯’地笑,比我还像一支鬼。

  我怀揣着钥匙找到那个房间,打开门,迎面鲜嫩的香,那男孩子于看书到一半时昏睡过去,开着壁灯,手从被上滑在半空。我走过去,替他捡起地上的书。

  刘夫人果然没有说错,他十分年青美貌,混合于男女之中的一种娇艳,顶多十六岁,纵然闭上了眼,唇上仍泛着光。

  大体所有的动物最美时都在少年,当性别尚未划分全清,他的面孔还若女性,然双眉里已展出男子的气宇,柔美清新,汪着水色秀气,我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

  也许不会有人相信,在触到他温软的肌肤时,我的心情不是狂喜或垂涎,却是一种深深的悲哀。

  他的呼吸轻盈有力,新鲜的身体里吐出夜静时青草一样的气息,不需低下头,便可听到他的脉搏,血液‘咚咚’冲击进心房,在沉寂的夜里像小鸟欢快低唱。

  刘夫人没有说错,他的额角颈后确实生着细细的茸毛,一根根雏鸟般柔软无力,我爱怜地抚摸它们,同时感到利齿绽放。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30

  可是此时我发觉多余的呼吸,既使在这最享受的时刻,我敏锐的触觉依旧可穿过墙壁,左面舱板后是一对夫妻正平稳坠入梦乡,我闪身过去,一把将右面墙壁上的彩画拉下来。

  画后的板面上有两只洞,正好对着画中人的双眼,现在画取了下来,双眼犹在,刘夫人隔着墙壁眨了眨眼,随即弯了眼角,她竟然还在笑。

  我狂怒,一掌捣烂舱板窜过去,她急急后退,轮椅绊在柜角一端,轰然倒在地上。

  不等她起身,我已俯下身去,捏住喉咙,掌心里她不住‘咯咯’地响。

  “你是不是想要看个清楚?”我狞笑:“离得那么远偷看还不如自己也亲身经历一下。”

  她慢慢地翻起白眼,混浊的一摊黄,间或几缕红的血丝,我猛地想起她房间里的照片,里面的女子脸色月光一样冷冷的白,不可否认,人一生变化最多,而且迅速不自知,突然地人就老了,不知哪一天,醒过来一切不再。我缓了口气,又松开手。

  于是她瘫软在地上,像一只破皮袋里顶出根根石骨,呻吟着,痛苦不堪。

  此时门外有人轻敲,是她的管家:“夫人,有什么事吗?”

  “没有。”她在地上奋力出声,同时狠狠瞪着我,这倔强而固执的老女人,她居然还舍不得告发我。

  我冷冷地等她恢复,渐渐安静下来,她伸出手:“扶我一把。”

  很怪异可笑,可我还是把她搬到了轮椅上。

  “你的力气真大。”她叹气:“我以前也很有一把子蛮力,舜成常常说我像个码头工,唉,老了!”

  “你现在可是享受到了养虎的乐趣?”我嘲笑她:“滋味怎么样?可曾令你愉悦快乐?”

  “快乐是什么东西?”她犹自硬气:“我这一生都是往返重复着从痛到乐的过程,早已习惯这一套公式。”很快,她又专注到我的身上,指着我:“你脸上那东西是自己生出来的?”

  听她这么说,我又一次上前,一把揪住她胸口。

  “啧啧啧……,好大的火气。”她摇头:“看你这样我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你像什么?一个动情的男人!才有了点反应便被人打扰到好事。”

  我被她气到笑,难得她才逃出一命,还有空想到这样奇怪的比喻。

  “难道不是?难道你们现在还会需要生育和性欲?”她追住不放:“是不是在遇到某些实在美丽到心动的人后,你们会得先奸后杀?”

  我不说话,这个刘夫人根本是天马行空的思路,亏得她不羞不怯,敢于直视一切问题。我只是自己走回去,来到床前,捧拥起那个男孩子,完成刚才未完的事。

  他的血液果然甜美芬芳,已经很久,我没有尝过这样的美味。我必须不住地提醒自己,才能克制住不一口气吸光。

  这个过程中,刘夫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另一间房中并没有开灯,可她的双眼在黑暗里熠熠生光。

  完成后,我直起身,将他稳稳地端回被中,大量失血后他脸色苍白,似一只白粉娃娃,唯有五官秀美如初。

  旁边,刘夫人重重松了口气。

  我抽出怀里的一条手帕,拭了拭嘴,看她,脸上发青,只怕是半惊半惧。

  “你走吧。”她勉强开口说:“剩下的事情我来打点。”声音有些发颤,原来她还是有些害怕的。

    我在小餐厅处找到何其,他正与人打桥牌,众人纷纷给我让路:“何夫人,这么晚还不睡?”

  我在何其身边坐下,灯光下他看起来确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或者是现在我心情还不错,对面坐着陈品源先生,我甚至向他微微一笑。

  船长也坐在此局中,他皱着眉头,眼睛只盯住手里的一把牌。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人来请他离开,“刘夫人说是房间太闷,想要打通隔壁的那间舱房。”来人说:“她已经等不及,差人在墙上拆了个洞。”

  “哼。”船长被打扰了雅兴,很是不悦,又不好发作,只得起身匆匆去了。

  有人在身后帮衬的感觉真是不错,我淡淡地,扶了何其的手回房。

  “我恨那个老女人。”在半路上,他愤愤地抱怨:“你要答应我,朱姬,待到了岸上时,你不得阻止我杀她。”

  “她已经是个半死的人了。”我皱眉。

  “可她知道我们的底细,你不害怕她会在岸上出卖我们?”

  我突然不悦,瞪他。

  不知何时起,刘夫人开始睡得很晚,她喜欢与我聊天,有一搭没一搭,才说了一句肯定的话,立刻又翻脸把它否定掉。

  比如,上一刻她叹口气说:“年轻真好,一切都是光润灿烂。”然而一转眼,突然从鼻子里哼出来:“人人都说年轻好,只是因为没有经验,好欺骗!”

  我想她如此喜爱发泄,骂尽一切生活人情,想必自已能解脱出一条生路,拍拍手,把所有的郁郁抛给旁听的人。于是我只是沉默,这百年来我不怕听得再多,看得再多。而同她在一起的日子,所有的谈话已抵得上先前的百年。

  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她亲近,比何其更像是我的同族,以异类对异类,身体上的与精神上的,我们站在同样的位置。

  如此,很快,船靠了岸。

  那一日我仍在与她聊天,坐在她的轮椅旁,她有刹那的感伤,说:“也许爱只是蝇头小利,许之以滴水恩情,骗得人涌泉相报。”

  我同时听到管家在隔壁来回走动,远处有人欢喜地叫:“快靠岸了。”大多数人都在甲板上眺望风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31

第十五章

  我突然无法自制,伸手握了握她,瘦骨粼粼薄且小,冰凉无力的一只掌。

  “不要离开我。”她说:“你登陆后还需要一个地方,我也需要一个伴,况且你如此年轻,有足够的时间看我痛苦地死去。”

  我不响,何其从走廊那一头过来,“船到岸了。”

  我们拖拖拉拉一大伙下了船,医生管家男仆夫人与朋友夫妻,时已过黄昏,一条波光粼粼的河,岸上的人群身材高大,一色深眉陷目,身上有奇香,说话像鸟语。

  刘夫人的私人医生姓沙,全队人只得他会说本地话,那晚的少年也在队伍中,他还是没有恢复,脸色苍白,异常秀丽,何其看他眼光灼灼。

  我紧紧跟在刘夫人的轮椅旁,她却悠然自得,向我微微一笑。

  “我的房子离塞纳河不远,傍晚的时候可以看到船与水手,卖花女郎。”兴致很好的样子,她披着长丝串珠的大围巾,笑起来居然有妩媚的味道。

  “我们跟她回去吧。”何其也笑,向我眨眨眼:“反正我们没有落脚的地方。”

  那男孩子亦是无处可去,睁了双无辜的眼,眼上双睫似墨蝶,颤微微,停在花瓣上。

  “我明天叫人领你去见工。”刘夫人说:“你可以先住到我的房里。”

  她的确有些钱,房子很大,高墙厚砖,住得进许多人。

  晚饭后她从雕花毛榉柜抽屉里搜出照片,摊在厚厚的地毯上,一张张指给我看。

  “喏,这是年轻时的我。”她指着一张双人照,果然美艳无匹,笑着,晶莹的牙,斜倚在平凡男子身上。

  “这是夏济生?”

  “不,我丈夫叶舜成。”

  她没有兴趣,随手把照片翻过去。

  “夏济生在这里。”从另一套精致丝绒本子中找出来,我看一眼,不错,可还是平常。

  “你累了。”我说:“可以去睡下。”

  “莫非你们要准备出去?”她双目炯炯:“我可要恭喜你终于可以去完整地拥有一个人?”

  何其突然显出身来,厚厚的丝绒窗帘下面孔白到发亮,他的指上显出利爪似的尖,一步步逼向她,冷笑:“为何不先恭喜我终于能等到这天,老太婆,你实在叫人厌之又厌。”

  他慢慢走向她,我不响,只是看着刘夫人,她却看着他,居然脸色不变。

  “才下船时我就知道你的心思。”她说:“生命根本是浪费,本来不应该开始,结束了也不用惋惜,只是,我还是要死在一个男人手上。”她忽然转过身对我一笑:“可对?他是否还算得上是一个男人?”

  “也许。”我淡淡道:“而且是一个你所不屑的男人。”

  她大笑,仰起头,灯光下便有几分年轻时的影子,何其怒到面色狰狞,猛然窜过来,一把捏住她的喉咙。

  笑声截然而止,她痛苦地缩起四肢,鼻中喷出“呃呃”出声。

  “怎么样?”何其又开心地笑起来,从我这里看过去,他侧面腻白如坚玉,轮廓雕琢般俊美,对应着手中蜡黄团皱的老人面孔,什么是妖?什么是魔?我突然觉得恶心。

  真奇怪,已经这些年,我本不该再有除了饥饿外任何身体上的感觉,喜悦、悲伤、欲望与呕吐,那日后笙把这一切感受夺走,使我如过节时丰宴席上的一只全鸡或全羊,用一根筷子翻过去,可看到下面腹内空空,留剩的只是妍丽外貌。

  而此刻,我竟是真正的恶心,今夜灯光下的绝美少年是我一手创就,他本来不该如此,初见时,他是一根碧青的竹,挺秀玉立,说:“别怕,我们一起走。”

  然后开始渐渐变化,在破庙里,他五官颦紧,面上浓苔暗影,权衡利弊后,说:“我要加入你们一族。”

  一路延到了今夜,异域城市宽畅房间,先前的翠绿终于化作一道惨碧,他贪婪暴躁低低咒骂的模样叫我恶心。

  我冷冷看他,得意蔑视面前垂垂欲死的生命,可笑!若不是靠了长生,他如何会是刘夫人的对手?他要杀她,不过是为了报复先前被锐语攻击得无还手之力的处境。可他凭什么如此得意?他全部的思想所及比不上刘夫人一只手指头,他之所以能这样肆意污辱她,只是因为他有无坚不摧的身体。

  一念至此,我悚然惊栗,原来这份恶心,并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相对于我自己。

  “老太婆。”再看他,犹在那里低声骂:“我要让你一点点死掉,像一块臭肉般慢慢腐烂,会有苍蝇、老鼠、食尸虫,你只配和这种东西呆在一起。”

  ——山洞里常常有残败的动物尸骨,密麻麻钉满噬肉的虫,有些个没有棺材蔽体的日子里,我也在里面,看它们忙忙碌碌,于夜里啃出细碎声音。

  究竟谁更配与这些东西在一起?我忽然跳起来,指上生出尖利的瓜,扑过去,一记按入何其后心。

  他毫无预备,尖声狂叫,松手飞窜上墙壁。

  然而我紧紧附在他背上,像一只猎食的鸟,如一条吞噬的蛆,掌心满是稠粘的血,黑红暗赤,人类的体液根本无法深紫至此,我戳住他的伤口,令血狂奔不休,何其初次经历,惊骇莫名,惨叫一声接一声。

  “怕什么?”我甚至还在微笑:“反正不是你自己的血,既然你这么嗜杀勇猛,索性今天我让你看个完全明白,记住,你身体里流的是什么。”

  我曾怨恨过章岩的顽固不化,也曾厌怒过笙的冷冰无情,但何其只让我觉到恶心,尤其此刻,我手探入他体内,冰冷的,稠密似浓浆,令我又一次想到笙,虽然我恨他,驳斥他的言行,可我却仍在延续他的一切,无奈沮丧就像这一刻,冷的,稠的,甩手不清,我止不住地恶心。

  放何其走时,他已经软弱无力。

  “我不会杀你。正如你也杀不了我。”我说:“何其,变身后就不会有死亡,你早该知道。”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迎面撞到匆匆赶来的管家,惊惶失措地问:“出了什么事?刚才是谁在叫?”

  他蓦然看到何其身上的血红,呆住。

  “没事,他只是轻伤,自己会去找医生。”我回头去看刘夫人。

  她倒在轮椅里,面色比轮椅扶手不见得好多少,黄中透出铁青,翻着眼白,喉口“咯咯”喘气。

  我与管家把她扶到床榻上,他不住发抖,轻唤她:“夫人?夫人?”

  她终于清醒过来,略缓了气息,不自禁地抓住我,断断续续地说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

  我细听,她说的是:“五岁时领家富人院里有一颗芒果树,会结出黄澄的果实,我垂涎了很久,想尽一切办法越过高墙去,可是,那黄皮果真酸。”她边说边皱起眉,似乎在嘴里嚼着涩口的果实,叹:“实在太难吃。”

  管家不置信地看看她,又看看我,说:“我去找医生。”

  他惶惶离开,留下我在她身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00:31

  她用力地抓住我,继续说:“叶舜成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等不及去翻开他的柜子,里面有大把现钞与成堆的金条,那么多的现钞,我不知道怎么用,于是用来烤火玩,烧起来‘蓬蓬’的响,可是我还是舍不得。”

  她的指尖紧紧扣住我手背,刺到肌肤里,渗出血色液体,我自己的血,也是稠的,它无法流动,冰冷浓烈地盈胀在伤口旁。

  我听到远处医生正匆匆赶来,管家边跑边说:“快,她大概不行了。”

  “我知道。”我叹,不知道是对谁说,很无奈,如同她曾经端着辛苦采得的酸果,如果她于某夜烧掉费心机赚来的纸钱,我从未有如此感受过,生命神秘至不可说,痛苦至不可感,悲哀至不可觉。

  “夫人。”门外的人急急赶入,医生放下工具为她检查,管家不住擦着眼睛,“唉!”他喃喃自叹:“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又该怎么办?”

  我低头看了自己手背,原先的伤痕已经消失无影,那些稠且浓的血,我自己的血,我无法看见。

  然而她还是活了下来,两天后,医生得意地宣布她已渡过危险期,所有人大声欢呼,我立在门旁,看了许多,转身,发觉镜中的自己嘴唇上翘,原来,我也在高兴。

  “我以为我要死了。”她略好了些,拉着我在房里闲聊,病人的房间里有厚厚丝绒窗帘,帐幔沉沉,分不明黑夜白天,我陪着她,在幽暗阴影里说话。

  “我似乎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黑洞。”她告诉我:“吸幽幽的一张口,我知道里面路很长,没有灯,可非得独自狠走一段。我很害怕,却又回不了身。”

  “可是你还是回来了。”我把杯子放在她手上,滚烫的一杯水,自我冰冷的掌上转到她掌心,她恍若不觉。

  “可我还是要走的。”她只是叹:“那条路,无论如何总要走一遭。”

  看得出她吓坏了,因此乖乖地吃药,不再喝骂下人嘲讽管家,她朦胧的眼球里裹着膜,像层薄纱,看不甚清。

  同样的,我也看不清,虽然耳敏目锐,我可以隔着墙壁听到人们脚步促促,无须走那一段黑暗孤独的洞穴,但我算不到,刘夫人未死,何其却先死了。

  那一日,我照例起身陪她吃晚餐,坐在长长的餐桌前,与刘夫人两头相望,这几天她身子又好了些,喜欢吃煎得嫩嫩的鸡蛋,还逼人请厨子做中国菜。

  “你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吃了一半时,她放下刀叉问我。

  我的面前只有一杯清水,偶尔,我抿一口。

  “外面出事了。”她叹:“你男人死了,知道吗?上了泰晤士报头条。”

  我看不懂那些弯弯曲曲彼邦的字,连鸟语也似懂非懂。于是她把消息说给我听。

  “昨天晚上,一名旅客在塞纳河旁遭黑衣男子袭击,同行的游客听到呼救声赶去,围堵去以桃木手杖直入黑衣男子身上,立刻倒地死了,警察把尸体隔离在街头,可天才一亮,尸体就消失,地上只余一堆灰。”

  她盯着我:“对此,当地人并不很惊骇奇怪,朱姬,原来你们早有名字,在法国,他们称之为吸血鬼。”

  吸血鬼?我默默念诵,原来,我不过是一支鬼。

  “你要小心,报纸上说,传说中的吸血鬼是成双作对出动的,因此他们布下人手围狩你,外面很不太平。”

  难得她关心,我不说话,自己一遍遍低头看着手里的玻璃杯,透明的水,记得第一次见何其,他的眼神如水,可现在,他成了一堆灰。

“今晚你还是不要出去了吧。”她轻轻说:“放心,我还有药、仆人、钱,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关心照顾,念及我们的各自立场,我挑了挑眉,嘲讽地笑。

  “只是我毕竟活不了许久,朱姬,也许我们该想个好办法,免得我走后,你孤身一人没有着落。”

  我突然笑不出来,低头把她的话细细想了一遍,郁郁薄发,沉闷至痛不可挡,终于,还是勉强笑,说:“你错了,也许我从来就是孤身一人,有没有你,都一样。”

  她喉口噎住,下面的话堵截在半空,仿佛被人临空抽了一鞭子,想要呼痛,却找不到对象。

  我若无其事地继续喝水,隐约地,竟有种期待,想不到在这遥远的彼邦,居然可以得知自己的来历,吸血鬼,简单直了,老天可怜,总算是有了归位,我吸血,我是一只鬼。

  她仍旧为我用药麻醉了一个仆人,其实她不知道,一个人睡着时血液流动缓慢,缺乏生命活跃的诱美,我充了饥,披上外衣,推门走出户外。

  此地的夜也是沉寂,沿河而上,路旁不断有小酒馆,人们聚在里面饮酒作乐,我注意男子身边大多佩有手杖,桃木的,两头镶着银柄银顶,顶尖是一种钝的利。

  月光探出头来,银光一寒,我突然心悸。

  逃也似地往回奔。

  刘夫人已经睡去,我似只巨大的鼠,在黑暗的房中穿延而过,壁上悬着油画彩幔,水晶缨络灯,镀金小玩意儿,风吹得玻璃窗格晃一晃,房间里无数个小亮点晶莹一现。

  静寂中,我突然停下来,转头,盯着墙角看。

  那里垂着厚厚苔绿丝绒窗帘,一堆深碧浓绿中,有东西也在发光。这不是水晶帘结,镀金丝络,不是明晃晃的窗框,玻璃反射的余耀,那是一张男人的脸,苍白如玉,我怔怔看他,甚至以为是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你好。”他微笑:“你就是朱姬?”

  黑暗凝固,全世界只余下他的脸,高贵更甚笙,清秀犹过何其,吸血鬼,这里的人如是说,他们明白又清醒,我早料到,彼方早有先例,我会再见到自己的同族。

  “我是泽。”他继续说:“笙已把你的事告诉我,我在到处找你,很遗憾,你的朋友死了。”

  我点头,完全是一种本能反应。

  “我只是很奇怪,你怎么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安身的地方?谁这么大胆子肯包容你?朱姬,你的经历让我好奇。”

  说话间他从重重丝绒帘里走出来,棕红色头发,深绿眼睛,看得出他不是来自中国,可那有什么重要?他是我的同族。

  “当初我让笙变身,是因为黑头发黑眼睛的同伴实在太少,还有他独特的生活背景,来自东方的古老家族,我需要渗入另一片开阔土地。”

  我呆呆地坐着,听他慢慢的说,像场梦境,幕幕完全没有联系。

  “当初我甚至准备与他一同去中国,可在行李托运场,人们犯了错,我们被迫分开。”

  他舒服地坐在刘夫人的暗红天鹅绒沙发上,长长的衣摆直达地面,含笑环抱了手:“那时笙变身并没有多久,我还以为没有了我他会活不下去。”

  “他活得很好。”我淡淡接上去:“他去的地方虽然陌生,但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人们不懂如何毁灭他,因此他能肆无忌惮,攻无不克。”

  他听出我话里的贬意,看了我一眼:“笙说与你闹翻了,果然是不假。”

  “他现在在哪里?”我忽然想起什么,问:“既然他现在已找到你了,你们又能在一起,还找我做什么?”

  “不,他不和我在一起。”他不断微笑,深碧色的眼珠如一泓秋水,细看之下,似乎较笙与何其又有些不同,我紧紧盯着他,努力的探究,终于,有些明白,他的特殊性是因为有种难得的平和。不若笙与何其,甚至是我自己,我们绝断、暴烈、目下无尘,我们的苍白如冰刀雪剑,不会像他这样,光润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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