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44

  丘土生喝酒还会喝到镇上去。

  他到镇上去卖东西,卖完之后就把钱拿去饮食店里喝酒。他老婆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不敢让他去卖,要让他去自己也要跟着他。老婆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她实在走不开,让丘土生把两只公鸡拿到镇上去卖。本来,她是准备把卖鸡的钱用来过端午节的。没想到,丘土生卖完鸡,把酒喝了,还拖着一条断腿回来。

  丘土生在通向镇上的路中,心里还一直在想,马上就要过节,家里穷得叮当响,这卖鸡的钱是千万不能拿去喝酒的了,否则,这个节就没法过了。想着想着,他心里就充满了信心,这回不喝酒了。

  鸡卖完已经是中午。

  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他进了公社的饮食店,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跑堂的跑过来问他:“喂,你要点什么?”

  丘土生说:“来两碗饭,炒一盘豆干。”

  跑堂的说:“要不要在豆干里加点肉?”

  丘土生咽了一口口水,摆了摆手:“不,不要了吧。”

  跑堂的说:“不要就不要嘛,一盘豆干两碗饭,三毛钱。”

  丘土生就递给了他三毛钱。跑堂的不一会就把饭菜端上来了。跑堂的把碗碟重重地放在他面前,他想,跑堂的今天吃了枪药,火气那么大。其实,那年代饮食店的服务人员全是这种做派,你爱吃不吃,没人求你吃,反正赚了钱也是公家的。

  丘土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碗饭很快就见了底。他端起第二碗饭刚扒了一口,就看见几个人走进来,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桌子上。跑堂的走了过去,问:“你们吃点什么。”

  一个壮汉说道:“我来点吧,炒一盘猪腰子,再来一盘猪耳朵,一盆花生米,对了,再来一个干蒸猪肉。”

  跑堂的说:“今天碰到一个大方的主了,好的,你们等着,很快就上来。”跑堂的用怪异的目光瞟了丘土生一眼,好像在说:“小气鬼。”

  “喂,弟兄们辛苦了,我看中午喝点酒吧。”壮汉说。

  “好的好的。”看来他们也是一伙酒友。

  丘土生一听到“酒”字,脑袋瓜“嗡”了一声,他停下了筷子,眼睛亮了亮,他使劲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神思有些恍惚。他心里说:“丘土生,你要坚持住,你口袋里的几块钱,是一家人过节用的,你千万不要把它拿去喝酒哇。”他狠狠地扒进嘴里一口饭,嚼了几下,怎么也吞不下去。

  不一会,他就闻到了酒味。

  那酒气忽忽悠悠地飘进了他的鼻孔,他长长地呼吸了一下,哇,这酒好香,一闻就知道是地道的地瓜烧。说实话,他喝酒很少喝这样的酒。这酒贵,比米酒要贵一毛钱呢。记得他只喝过二次,一次是丘火木的儿子结婚喝了地瓜烧,一次是干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就喝过两次。

  酒香勾得他肚子里的酒虫发作起来。

  他看着碗中的饭,无法下咽了。这可如何是好。酒的味道不断地飘进他的鼻孔里,他心里骂道:娘的,为什么偏偏要和我作对,在我吃饭的时候你们来喝酒,这不是故意地勾起我的酒瘾么!他听到了他们碰杯的声音,喝酒时的“滋溜”声让他满嘴都是口水。跑堂的在一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吃个白米饭还拖泥带水,两口扒完走人得了。”他心里骂道:“狗眼看人低!”

  丘土生摸了摸口袋。

  他算了一下,总共有六块三毛钱,买饭已经花了三毛钱,还剩六块钱。过节顶多也花一个四块钱左右,那么还有二块钱。这么一算,把他的心给算活了,他拿出一块钱可以买三斤地瓜烧。

  他的眼睛迸发出一种光芒,他突然大声说:“给我拿酒。”

  跑堂的走过来,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这个穿着补丁衣裳的汉子:“你要喝酒?”

  丘土生说:“对,我要喝酒。”

  跑堂的问:“你真的要喝酒?”

  丘土生有点生气,他掏出三块钱,放在桌上:“叫你拿酒就拿酒来,啰唆个屁!”跑堂的也有气:“喝酒就了不起了!要多少?”丘土生说:“来三斤。”

  跑堂的睁大了双眼,邻桌的壮汉也偏过头望了望丘土生。跑堂的根本就不相信这个汉子能喝下三斤地瓜烧。邻桌那几个人才要了二斤。

  “去呀,老子的酒瘾上来了!”丘土生不知哪里来的豪气。

  别人喝烧酒都是用杯子,丘土生不用杯子,他用一个碗喝,那一碗酒足足有半斤。只见他眼睛放着绿光,端起一碗地瓜烧,像喝白开水一样“咕咕咕咕”一气喝见了底。他抹了一下嘴巴,咂了咂嘴:“好酒,好酒!”

  他又倒了一碗酒,端起来,一仰脖子“咕咕咕咕”一气喝见了底。他又抹了一下嘴巴:“真他娘的是好酒,好酒哇!”

  接着,他又倒了一碗酒,笑了笑,端起来“咕咕咕咕”一气喝完。他再次抹了一下嘴巴:“好酒就是好酒,这真是没说的!”

  他正要倒酒,酒壶被那壮汉拿过去了。他这时才发现,邻桌的人全站起来了,睁着眼珠子看着他。那跑堂的也没话说了,张大了嘴巴看着他。

  壮汉说:“好酒量,好酒量,佩服,佩服!”他给丘土生倒满了一碗酒:“你喝酒怎么不用菜,俗话说,杯酒筷肉嘛。”

  丘土生乜斜了一下壮汉,摆了摆手:“要什么菜,有酒喝就是过神仙的日子了,杯酒筷肉,那是富人家的喝法。”

  壮汉给他端过来半盘子猪耳朵放在他面前。丘土生看都没看那猪耳朵,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他不一会就喝完了酒,脸红脖子粗,眼睛发出莹绿的光芒,他和别人不一样,喝完酒之后眼睛不会发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45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饮食店。

  走出饮食店,他的下腹部就燃烧起来了。那种由来已久的欲望使他难以忍受,这是一种快感也是一种煎熬。他闻到了女人的味道,他内心兴奋极了,这不是一种女人的味道,是好几种女人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他朝女人味浓郁的地方嗅寻过去。

  他踏进了公社的供销社里。

  他看到柜台里几个女人正在闲聊着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只看到她们白白的脸,细腻的皮肤。他伸出手,在空气中摸了一下,说,女人,女人,我要和你睡觉。

  女人们惊叫起来。

  丘土生跳上了柜台,朝柜台里的一个女人扑了过去。那女人尖叫了一声,被他死死地抱住了。女人们开始呼喊,镇上的男人们一听到女人们的呼喊,便纷纷涌进了供销社。

  他被男人们死狗一样拖到了街上。

  男人们可捡着便宜了,拼命地揍他,有一个男人拿了一根棍子,狠狠地打在他的小腿上,把他的腿骨给敲断了……

  丘土生经历了这件事,不但没有吸取教训,酒却越喝越凶。没有酒,他就会死掉。有酒的日子,才是他真正的节日,他的狂欢节。寂寞的狂欢节。想女人又没女人的狂欢节。

  黑子在一个晚上听到了一个女孩儿的哭声。那哭声从村口传过来,慢慢地近了,然后经过他的家门口,又渐渐地远了。他出门一看,什么也没有。他听出来了,哭泣的那个女孩儿是个傻子,傻姑娘很少哭的,今天怎么哭了呢,他产生了好奇。他走了过去,在傻姑娘的家门口,往里面看。

  傻姑娘从小就是个痴呆儿,她说话含糊,没有一句话黑子能听得懂。傻姑娘平时在村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她似乎不知道寒冷也感觉不到酷热,她是曲柳村的野草,自由自在地在乡野的阳光下生长。她家里人对她视而不见,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管她。傻姑娘的哭声没有引起他们家里人的注意。黑子只听她母亲说:“出点血就哭,哭什么哟,谁让你生下来就是女儿身,流血是正常的嘛,还不快去换裤子。那么多血,也不知找块布垫垫。”

  黑子一听,脸红了。

  他往回走的时候,听到了丘土生的声音。他从村口走进来,在一个墙角歪倒下去,呼呼地睡了。

  黑子走到他面前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臭和一股莫名其妙的腥臭。他听见丘土生梦呓道:“好哇,女人好哇,痛快,真痛快!”

  黑子很快就把傻姑娘的哭和丘土生的话联系在一起。显然,丘土生是干了那种见不得光的事,傻姑娘是不是被他弄哭的呢?黑子一阵恶心,他朝丘土生的脸上吐了一口痰,才沉重地回家。

  傻姑娘的哭声像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口。

  他要弄个明白。

  第二天傍晚,夕阳血红。他来到傻姑娘平常喜欢去玩的那片河滩上找傻姑娘。傻姑娘果然坐在那长着许多野花的草地上。她孤独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在玩着一朵花。她今天的脸色苍白,也许是昨天晚上流血太多了吧。黑子没有看到傻姑娘往常脸上常挂着的傻笑。那种傻笑几乎成了傻姑娘的象征,在曲柳村里,那些坏孩子往她头上洒泥土,在她衣服上画乌龟,她也那样傻笑。可今天,傻姑娘没有了傻笑。

  他坐在傻姑娘面前,问她:“傻姑,昨天晚上是不是丘土生欺负你了。”

  傻姑娘一听丘土生的名字,眼中出现了惊恐的色泽,她叽哩哇啦叫着站起来,往村里狂奔而去。

  赤足狂奔的傻姑娘在如血的残阳中显得那么凄凉。

  黑子心里涌起一阵狂风巨浪。

  他一切都明白了:“丘土生,你是个畜生,你不得好死。”

  从那以后,黑子再也没有看到傻姑娘的傻笑。

  丘土生又喝醉了。

  他在黄昏的夕阳中朝河滩上走去。

  黑子跟在了他的后面。

  傻姑娘在那片芳草丛中如同一个花仙子,远远望去,她在夕阳下的剪影也是那么美丽。黑子看到丘土生像只饥饿的老鹰朝傻姑娘扑了过去,那时的傻姑娘是一只无助的野兔。

  黑子大喊着:“丘土生,你不是人——”

  他狂奔过去。

  他推开了丘土生。丘土生气坏了,和黑子扭在了一起。傻姑娘哇哇怪叫着往村里跑去。黑子把丘土生按在了地上。他一拳一拳地打着丘土生,他边打边骂,“你是个混蛋,你是天底下最王八的坏蛋!”丘土生被他打得晕头转向,嗷嗷直叫。

  黑子打完他之后,站起来,扬长而去。

  黑子从没有这样揍过人。他为无知但有灵性的傻姑娘出了一口恶气。

  大年三十晚上,丘土生终于在家里喝了一顿酒。酒是自家酿的,曲柳村每年过年每家每户都要酿酒,不用花钱去买。因为过年,丘土生的老婆没有阻止他,她想,大过年的,自己忍受他的兽性了吧,不要让他在外面丢人现眼。

      丘土生一碗一碗地喝着酒,边喝边说:“米酒还是没有烧酒好喝。”老婆用筷子头敲了他的脑门一下:“死鬼,你就知道喝酒,你总有一天要死在酒里面的。”丘土生因为在家里喝酒,又是过年,有大块的肉下酒,仿佛过上了富人的生活,以前的皇上也莫过如此吧,杯酒筷肉,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呀。他不光自己喝,还要让老婆和儿子喝。老婆儿子都不买他的账。老婆警告儿子:“你要是敢喝一口酒,你明天就走,我不认你这个儿子。”老婆不让儿子喝酒是有理由的,她不想从自己的家门口再走出去一个酒鬼。丘土生说:“你不让儿子喝酒,那你酿酒干什么?”老婆说:“酒肉都堵不住你的嘴,你以为是酿给你喝的呀,正月里客人喝的!”丘土生不再说话,他在大年夜里把自己灌醉了。喝完酒,他眼中又发出了绿光。他把老婆扯住了,要做那种事。老婆把他拖进了卧房。她说:“死鬼,当着儿子的面你也这样下作。”她说完,脱了衣服,躺在床上闭上了眼,丘土生扑了上去。丘土生干完那事从她身上滚了下去,丘土生突然觉得肚子有点痛,肚子里像有股水要往外冒。他穿了衣服,出了门,往茅坑里钻了进去。过了很长时间,老婆没见他回来。老婆忍住疼痛,起了床,对儿子说,你去看看你爹是不是掉茅坑里去了。儿子点了个火把,到屋外的茅房里一看,他顿时惊叫一声,丢下火把,哭喊着跑回家:“妈,不好啦,爹掉茅坑里淹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46

飞向汽车的肉体

  曲柳村在这年春天通了乡村公路,曲柳村是全县最大的一个偏远乡村,乡村公路对曲柳村有重要的意义。曲柳村通乡村公路之后,驻扎在镇上的一个解放军的师部就在水曲柳的野河滩上建了一个农场,开垦那片荒滩。

  军车从镇上开进来,全村男女老少都去看新鲜的汽车。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兵长得很帅。乡亲们都说,那开车的兵不是本地人,是北方人。黑子对南方人和北方人的概念相当模糊,他只知道,那是从外面很大的世界里来的人,是他梦中长出翅膀要飞向的地方来的人。看到那开着车神气的汽车兵,他有无限的向往和迷恋。

  农场的场部设在离乡村不远的山脚下。

  部队农场的人不多。

  黑子知道那个开汽车的兵叫赵晓钢,他每天都要开车到镇上去拉东西。村里的人谁要去镇上的话,站在路边,看汽车过来了之后招一下手,汽车就“嘎”地停在你身边。赵晓钢就会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老乡,上车吧。”老乡爬上了车厢,大解放就“嘟嘟”地开走,屁股后面扬起一阵尘土。

  黑子也坐过赵晓钢的车。

  那天去镇上的人不多,赵晓钢很痛快地让黑子坐在驾驶室里。黑子坐的那位置都是场长和场里的干部坐的,村里除了支书丘火木坐过,其他人很少能享受这个待遇。

  赵晓钢边开车边和黑子说话。

  赵晓钢说:“你上几年级了?”

  黑子说:“高中一年级。”

  赵晓钢说:“你学习成绩不错吧?”

  黑子有点儿不好意思:“还行吧。”

  赵晓钢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还行是什么意思。”

  黑子说:“行!”

  赵晓钢笑了,他伸出一只手在黑子全是骨头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这就对了,我看你也行,我看人一般八九不离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文化才有前途。就拿我们当兵的来说吧,现在不像前几年了,没文化还真吃不开了。”

  黑子说:“当兵也要有文化?”

  赵晓钢说:“那当然。”

  黑子说:“赵叔叔,那你有文化么?”

  赵晓钢嘿嘿地笑:“初中毕业吧,目前在部队还算是不错。”

  黑子乐了。

  赵晓钢开车开得很稳,很快就到了镇上。

  赵晓钢看黑子下车,对他说:“黑子,我十点钟回去,如果赶得及,你在供销社门口等我,我拉你回去。”

  黑子“哎”了一声,心里十分感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兵。赵晓钢为人爽直,他是老兵,今天秋天就要复员。

  春天,曲柳村是饥饿的,虽说不像前两年饥饿得吃野菜什么的,但粮食还是要省着吃,几乎一天就只能吃一顿稀粥,有两顿是靠地瓜干和一些杂粮度过,就是杂粮,也不可能放开肚皮吃,象征性地吃吃就算不错了。

  部队农场不缺粮食。

  赵晓钢喜欢到村里转悠,因为他是司机,不用参加农场的劳动,也比较自由。他穿着军装在村里转悠,逗得村里的大姑娘心里痒痒的,要能嫁个当兵的,就有好吃的了。有人逗赵晓钢:“赵晓钢,我们给你在村里介绍一个对象行不行。”赵晓钢脸一红,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部队有纪律,不能在驻地搞对象。”那人又说:“赵晓钢,你是瞧不起我们乡下人吧。”赵晓钢说:“哪里,哪里,我爷爷就是乡下人,我不是那意思。”

  还真有女孩子暗地里喜欢赵晓钢,那女孩叫王晓红。王晓红也读过书,算曲柳村里自己的知识青年。她和赵晓钢一样,也是初中毕业。

  王晓红知道赵晓钢经常去黑子家里,她知道黑子和赵晓钢挺要好的。她就做了一双绣有花朵的鞋垫,让黑子交给赵晓钢。黑子把那双鞋垫给了赵晓钢。赵晓钢说:“我不要。”黑子说:“这是晓红姐姐的一片心意。”赵晓钢的脸红了:“不行的,要是让场长知道了,那是不得了的事情。”黑子说:“那你就不要让他知道嘛。”赵晓钢想了想:“那你要替我保密。”黑子高兴地说:“没问题。”赵晓钢孩子气地伸出了小指:“拉勾儿。”黑子也伸出了小手指,他们拉了勾儿:“拉勾儿算数,一百年不变。”

  其实,黑子很希望王晓红能嫁给赵晓钢,然后跟他到另一个没有饥饿的地方幸福地生活,他觉得晓红姐不应该在曲柳村嫁人生孩子过凄苦的一生。但那只是黑子良好的愿望,花朵一样的王晓红能不能和赵晓钢一起离开贫困的曲柳村似乎和黑子良好的愿望毫无关系。

  赵晓钢在一个中午拿了几个馒头到黑子家里,他常偷偷地拿些馒头给黑子吃,黑子会留下一个馒头送给赤毛婆婆吃。赵晓钢为了感谢王晓红送的鞋垫,特地用一张报纸包了两个馒头,让黑子送给王晓红吃。赵晓钢走了之后,黑子就兴冲冲地来到了王晓红的家门口,他在王晓红的家门口喊了一声:“晓红姐——”

  王晓红一听到黑子的呼唤,马上就出来了。

  黑子把王晓红拉到一个没有人的墙角,把那包馒头递给了她:“是赵叔叔让我给你的,快吃吧。”

  王晓红一听是赵晓钢给她的东西,脸上立马飞起了两朵红云,她那杏眼中流露出秋水般晶亮的色泽。她打开了报纸,拿起一个馒头,轻轻地咬了一口,那馒头对她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美食,她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她有一万种甜蜜的感觉,仿佛她就是赵晓钢的新娘。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48

  她甜蜜而又羞涩。

  黑子没想到,他给王晓红馒头吃的时候,有一双眼睛正在不远处的一个阴暗角落里注视着他们,那眼中充满了渴望和哀怨。那是李金斗的眼睛。李金斗是王晓红的未婚夫,他们从小就订了亲,因为李金斗家里穷,一直没把王晓红娶过门。曲柳村虽说贫困,但娶亲还是要一份不薄的礼金,不出钱就甭想把人娶过门。

  王晓红吃了赵晓钢的馒头,心思就活了。说实话,她根本不喜欢李金斗,李金斗在她的眼中永远是窝窝囊囊的只知道干死活,没有男人的那种气概。她常和父母亲闹,让父母亲退了这门亲。父母亲就骂王晓红:“你这个女子好不知廉耻,亲都订了那么多年,你说退就退了?我们还要不要脸面!”王晓红知道自己拗不过父母亲,也就没再提退亲的事,但在她的心里,她根本没有把李金斗当成自己未来的丈夫。

  吃了赵晓钢馒头的第二天,王晓红借了个理由去镇上,目的就是为了和赵晓钢见上一面,能在一起说几句话。

  她很早就来到了路边,等赵晓钢的车开过来。等车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王晓红就有些不自在了,她怕别人看出来她和赵晓钢的事。赵晓钢的汽车开过来了。

  赵晓钢把汽车“嘎”地停在了人们的面前。

  赵晓钢伸出了头:“都往后面去。”

  大家爬上了后面的车厢,王晓红脸红红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以为赵晓钢会叫她到驾驶室里坐。没想到她等了一会,赵晓钢还没有叫她,他只是手握着方向盘往远处看。车上的人叫到:“王晓红,快上来,一会车要开了。”王晓红脸红红地爬上了车厢。车就开动了。车屁股后面扬起了一股浓尘。这是一条铺着沙子的乡村公路。

  到了镇上,王晓红随便溜达了一圈就到供销社门口等赵晓钢的汽车回去。十点钟都过去了,赵晓钢的汽车还没有来。群众开始不耐烦了。有人就去探听消息,不久,探听消息的人回来了,他大声说:“别等了别等了,赵晓钢的车坏了,正在修呢,我们还是走回去吧。”他们就三三两两地走了。

  有人叫王晓红:“王晓红,走吧,赵晓钢的车不一定什么时候修好呢,那天我等到了晚上才回去。”

  王晓红说:“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人们不再管王晓红那么多,都走向了回曲柳村的道路,只剩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苦苦等待。她本想去书店或者供销社里转转,但她又怕自己一走,赵晓钢的车就开过来了,赵晓钢肯定不会去找她,她只好站在那里傻傻地等着。

  过了中午,赵晓钢的车还没有来。

  王晓红饿着肚子站在那里等。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赵晓钢的车才开过来。她心里一阵激动,泪水都快淌出来了,她经历了一场漫长而又揪心的等待。赵晓钢停了车。赵晓钢对她说:“上车吧!”王晓红要爬上后厢。赵晓钢伸出头说:“坐前面来吧。”王晓红一阵惊喜,她迫不及待地上了赵晓钢的驾驶室。

  她闻到了赵晓钢身上特殊的那股兵味儿,说不清楚的那股味儿让王晓红心潮起伏,坐在他的边上,她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她甚至傻乎乎地想:要是一辈子坐在赵晓钢的驾驶室里该有多好。

  假如说王晓红因为坐在了赵晓钢的驾驶室里感到了巨大的幸福,那么在村头目睹王晓红兴高采烈地走下驾驶室的李金斗就陷入了巨大的哀伤和恐惧之中。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某种威胁。他的心是异常敏感。他眼神迷离,看着王晓红神气地理都不理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他深呼吸了一下,试图闻到一点王晓红身上的气味。

  他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家。

  他父亲李文魁坐在一张木凳上抽水烟,父亲这几年老了,佝偻了,背微驼,腰也直不起来了,他沉闷地吸着水烟,无奈而又沉重。

  父亲的样子让李金斗烦恼。

  他赌气地进了卧房,把门狠狠地关上。他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心里一阵一阵地疼痛着。他恨这个穷家,恨无能的父亲,也恨自己的懦弱和无力!他没有办法选择家庭和父母,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他的心里已经无数次地把王晓红占有了,可每次见到王晓红,他连话都不敢和她说。他记住了村里民兵营长的一句话:“要是王晓红嫁给李金斗,那就等于一朵鲜花插在了狗屎上。”王晓红是鲜花,他李金斗是世人不屑的臭狗屎,他的牙咬得“嘎嘎”响,使劲地用拳头擂打着自己的胸脯,无所适从。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李金斗的妹妹在门外叫他:“哥,出来吃饭了。”

  妹妹叫了几遍,李金斗都不答应。

  父亲对女儿说:“金花,别喊了,他不舒服,我们先吃吧,留点放在锅里,他什么时候想吃了,他自己会起来吃的。”

  金花就没再叫他。

  吃饭中,金花喝了一口稀溜溜的粥,问父亲:“爹,哥怎么啦?”

  父亲说:“哎,他又想晓红了。”

  金花说:“爹,我看还是早点把他的婚事办了吧,这样拖下去,哥会疯掉的。”

  父亲叹了口气。

  金花说:“爹,你拿个主意吧。”

  父亲说:“王家的彩礼要七百,砍一砍也要五百,到哪里去找那么多钱呀,除非把你嫁了,可你还小,没到婚嫁的年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49

  金花不说话了。

  这时,他们听到了屋里李金斗的低嚎声,李金斗的哭嚎让吃饭的人都放下了饭碗,父亲叹了口气,站起来,说:“我去王家说说吧。”

  李文魁来到了王家。

  王家一家人正在吃饭。

  见李文魁来了,王晓红的父亲王定远说:“文魁,来了,吃过没有?”李文魁苦笑说:“吃过了吃过了。”他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个凳子坐下,一言不发地等着他们吃完饭后谈事。

  王晓红很快吃完了,她把碗一扔就走了。

  王定远对女儿说:“你要去哪里?”

  王晓红说:“出去走走。”

  王定远骂道:“鬼女子,又去疯,又去野,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王晓红顶嘴:“像话就贴到墙上去了。”

  王定远怒道:“死女子,越来越没规矩了,没大没小的,我看你是欠揍。”

  王晓红吐了吐舌头,溜了。

  王定远对李文魁说:“亲家,你看这鬼女子越来越野了,再不嫁过去呀,恐怕就管不住了。”

  李文魁说:“我也正是为了这事来的。”

  王晓红母亲给李文魁倒了一碗茶水,李文魁喝了一口:“亲家和亲家母都在场,我就直说了吧。晓红和金斗都长大成人了,我看他们的婚事不能再拖了,捡一个好日子就给他们把事办了吧。”

  王定远吃完饭,坐在李文魁的对面,递了根“经济”烟给他,他们把烟点上了。王定远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亲家你划算好了,我们一切都听你的。”李文魁说:“彩礼的事,你开个价吧。”王定远看了老婆一眼,老婆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王定远说:“你看现在镇上讨个老婆彩礼都要一千多块了,我们乡村也有乡村的规矩,你也清楚村里的行情,现在讨个老婆聘金至少也要七百多,回奉二百块吧,交到我们手中的也得五百块呀。”李文魁叹了口气:“亲家,我们两家也算世交了,能不能减点。”王定远沉默了一会,说:“哎,那就这样吧,减去一百,这个价就定了,不能再减了,否则,人家以为我女儿是个贱货呢。”李文魁叹了口气:“好吧,就这么定了吧!我钱一筹齐,就给他们办喜事!”王定远说:“好吧!”

  李文魁为四百元钱伤透了心。

  他回到家里,和金花算了算,家里的猪鸡鸭等能卖的至多也只能换上二百多,就算亲戚朋友凑凑,顶多也只能凑个百十块钱,另外的百十块钱就很难办了。李文魁苦思冥想着。

  金花说:“爹,我看明天先把猪卖了吧。”

  李文魁点了点头。

  金花说:“爹,那么早点睡吧,明天起早搭部队农场的汽车去镇上卖猪。”

  汽车,部队农场?

  李文魁眼中的灯似乎被这些字眼点亮了。

  赵晓钢又来到了黑子家。

  黑子正在做作业。他看赵晓钢来了,就放下了手中的铅笔。赵晓钢说:“你做你的作业,我不影响你,我坐一会就走。”

  黑子就继续做作业。

  黑子母亲给他端了一碗茶进来。赵晓钢说:“别麻烦,我这个人不太喜欢喝茶,要是渴了,喝点凉水就行了。”

  黑子母亲说:“凉水不能喝的。”

  赵晓钢说:“没事,我身体好,喝凉水从来没闹过肚子。”

  黑子母亲就出去了。赵晓钢随便拿起了一本语文课本,有意无意地翻着。不一会,王晓红来了,她一看到赵晓钢在这里,脸刷地红了。赵晓钢见到她,脸也红了。赵晓钢马上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不然场长查到我到村里来玩会批评我的。”他走之后,王晓红又拿出了一双鞋垫,给黑子:“你给他。”黑子说:“他刚才在这里,你怎么不给他。”王晓红说:“别问那么多,让你给他就给他吧。”黑子笑了,王晓红走了。黑子摇了摇头。

  赵晓钢在往回走的路上,想着一个问题:“那个叫王晓红的丫头怎么啦?”他想起那双鞋垫摇了摇头,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还没有落下去,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就是李金斗。

  李金斗低着头对赵晓钢说:“当兵的,你,你——”

  赵晓钢见他结巴起来,大方地说:“李金斗,你有什么事么?是不是明天要去镇上,想搭车,不要紧,你明天在路边等就行了,早上你爹和你妹去镇上卖猪就是搭我的便车去的,咱们军民一家人嘛,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李金斗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让开了道。

  赵晓钢走了过去。赵晓钢走出了一段路,听到了李金斗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声:“当兵的,你不要碰王晓红,她是我老婆!”

  赵晓钢悚然一惊。

  他回过了头。

  他看到李金斗说完那句憋在他肚里许久的话之后,狂奔而去。赵晓钢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可怜李金斗。

  他同样对王晓红报以同情。

  冥冥之中,他觉得王晓红不应该在曲柳村生活,她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他不能带王晓红离开这地方。他心中的姑娘不是王晓红,他心中的姑娘在遥远的河北老家。他想,今年秋天复员之后就会和自己心爱的姑娘生活在一起。

  他从军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打开皮夹子,他看着心爱姑娘的黑白照片,心中响起了一支悠远的恋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50

  李文魁老汉起了个大早。

  他已经下了决心,实施那个危险的行动,他一直沿着通往镇上的公路行走。来到一个下坡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等着赵晓钢的汽车出现。他显得很平静, 目光中没有焦灼感。他平静地看着那乡间公路,坚定地认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汽车在早晨的阳光中从远处出现了。

  李文魁走向那汽车,他迎着汽车走去。

  当汽车快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佝偻的身子机灵地跃起来,朝汽车扑了过去。他想,就那一刹那的工夫,他的计划就会实现。

  他扑倒在公路中间。

  汽车“嘎”地停在了他的面前,相距不到一尺。

  赵晓钢跳下了车,扶起李文魁:“大爷,没事吧。”

  李文魁说:“没事,没事。”他站起来,扑了扑身上的尘土,若无其事地往回走。赵晓钢见李文魁没事,一颗心放了下来,好险,要不是他开车的技术好,就出人命了。安全是多么重要,他不想在复员之前出什么问题。他不知道李文魁是故意给汽车撞的。

  所以当第二次李文魁往汽车上撞时,他一点儿都没有提防。

  因为第一次撞车失败,李文魁心里老大不高兴,他怪自己没用,没掌握好时间就飞出去了,让赵晓钢捡了个便宜。

  他经过盘算,又实施了他第二次撞汽车的计划。

  这回,他学乖了。他躲在一块巨石的后面,等车开过来之后突然现身肯定就能成了。汽车又开过来了。他看着那快速滚动的汽车轮子,眼中幻化出美丽的景象,他把钱痛快地交到了王定远手里。他家里张灯结彩,红烛映红了李金斗和王晓红这一对新人的笑脸。李文魁的老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像一只大鸟朝汽车飞了过去。“扑”的一声,汽车把李文魁撞倒在地,不好了,出事了!车上的人骂:“李文魁这死老头疯了,撞汽车干什么。”赵晓钢赶紧下了车,扶起了李文魁,因为赵晓钢车刹得快,李文魁并没有被撞死,只是断了一条腿。李文魁呲牙咧嘴,大呼小叫:“解放军撞人了,解放军撞人了。”

  车上的群众纷纷跳了下来。

  赵晓钢显然是吓坏了,抱着断腿的李文魁不知如何是好。

  李文魁的老泪流了出来,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解放军撞人了,解放军撞人了。”

  赵晓钢说:“大爷,不怪我呀,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有人说:“对,是李文魁自己撞汽车的,不能怪赵司机。”

  又有人说:“赵司机人多好哇,他为我们曲柳村的人做了多少好事,怎么能撞人呢,李文魁是自己找死。”

  其中一个人说:“赵司机,不用怕,和你没关系,是李文魁自己撞上你的车的,我们大家给你作证。”

  大伙说:“我们大家给你作证。”

  赵晓钢说:“哎,无论怎样,先把老大爷送到医院吧。”

  大伙七手八脚地把李文魁抬了起来,搬上了汽车。赵晓钢开着车,把李文魁送到镇卫生院。

  尽管是李文魁自己撞上车,有那么多群众给他作证,赵晓钢还是挨了一个处分。李文魁的药费全是部队出的,另外,还给了李文魁一百二十元的营养费。

  李文魁的眼中发出迷人的光芒,他在点着钞票的时候,心情就像晴朗的天空。他一出院,就来到了王定远家。对于李文魁的行径,王定远没有什么评价,只要李文魁能如数把钱交到他的手里,把人要走,其他一切和他无关。

  王晓红却恨透了李文魁。

  李文魁的主意得逞了,却害了王晓红心爱的赵晓钢。王晓红不生气才怪呢,提起这件事,王晓红心里就冒火。

  王晓红看李文魁走进来,便说:“野神野鬼进门了!”说着气呼呼地把一盆脏水泼在了院子里李文魁的脚边,脏水溅在了李文魁的裤脚上。李文魁笑笑,他的笑容挺难看。

  王定远大声呵斥道:“鬼女子,你想造反!”

  王晓红的脸涨得通红。

  王定远骂道:“鬼女子,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公公。”

  王晓红气呼呼地说:“他是野神野鬼,不是我的公公,我没有这样的公公。”

  李文魁十分的尴尬。他站在院子里,翻着眼,进退两难。她的话语针一样刺着李文魁的心尖。李文魁忍了忍,他想,无论怎样,只要王晓红能成为自己的儿媳妇,他和他们分家一个人搬出去住也心甘情愿,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儿子李金斗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为了这个愿望,他什么都无所谓,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

  王定远见女儿这么张狂,狠狠地掴了女儿王晓红一巴掌:“我打死你这个鬼女子!”

  王晓红挨了父亲一巴掌,泪水哗地流了下来:“你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要我嫁给李金斗,我就死给你看!”

  王定远气坏了。

  他跳过去,又狠狠地打了王晓红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王晓红眼冒金星。她的两耳“嗡”的一声巨响。她哭叫着:“我知道,你们根本就不把我当人看,你们把我当成你们饲养的猪了,养大了养肥了就可以拿去卖掉了。我死也不嫁给李金斗,就是不嫁,就是不嫁。”

  王定远气疯了,女儿哭吼使他丢尽了脸面,他觉得女儿是疯了。他坐在那里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51

  李文魁站在那里,钉住了,他一动不动,他进去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他觉得事情好像会有巨变。

  王定远走到李文魁的面前,拉起了他的手:“亲家,进里面坐吧!”李文魁被他拉了进去。他们俩坐在那里无言地抽着烟。

  王定远的老婆对女儿说:“晓红呀,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呀,你和李金斗是从小就定亲了的,你们已经有夫妻的名分了。”

  “屁!什么夫妻名分,现在是什么社会了,还兴你们包办婚姻,没打结婚证就不是什么夫妻!我死也不会和他结婚!”

  她母亲说:“你可别把你爹气死了。”

  王晓红看到父亲铁青的脸,不说话了,她坐在那里抽泣。

  她母亲说:“李金斗有什么不好的,他又老实又勤快,只要你们结婚了,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王晓红抽泣了一会,突然赌气说:“他李家要是能拿出一千块钱,我就嫁,拿不出一千块,就别做梦!你们不是爱钱么,那么我给你们价钱出高点!”

  王定远瞥了女儿一眼,眼睛顿时一亮。

  他心里的算盘又噼噼啪啪地拨响了。他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正中他下怀的话,他对李文魁说:“你看,这死女子就是这种脾气,我们拿她也实在没有法子!”

  李文魁头一下子大了。

  他默默地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佝偻的身子在颤抖。

  王晓红是想用高价来吓退李文魁,万万没想到李文魁是铁了心要王晓红做他的儿媳妇。李文魁为了儿子的婚事,做出了更绝的举动,那是令曲柳村的人惊悚的事情。

  李文魁要以死来换儿媳妇。

  他去打听过,汽车要是撞死了人,死者的家庭可以得到几百块钱的赔偿。他决定用自己的死来换儿子的幸福。他觉得自己是根本没有能力为儿子攒到那么多钱的,他只有去撞部队的车,才有可能换来那么多钱。

  晴朗的早晨。

  露水味很浓。

  赵晓钢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完之后就到场长那里去。场长告诉他,今天去拉煤。赵晓钢受领完任务,轻松地去开车了。他记得场长语重心长的叮咛:“晓钢,车开慢一点,千万要注意安全,知道么?”赵晓钢记住了场长的话,自从上次撞了李文魁老汉后,他开车就十分的小心。

  赵晓钢开车朝镇上驶去。

  路过曲柳村的时候,他碰到了去晨读的黑子。

  他把车停在了黑子的身边,问:“要不要去镇上玩?”

  黑子说:“没时间。”

  赵晓钢笑了:“黑子,你一定能成为大博士的。”

  黑子说:“你太会说笑了。”

  赵晓钢说:“我走了,你好好读书吧。”

  黑子说:“路上小心点。”

  赵晓钢说:“我明白。”

  赵晓钢的车开走了。

  黑子看着烟尘中远去的汽车,心中有一丝感慨。

  黑子没想到他和赵晓钢的最后一次对话就发生在这个充满清新露水味的清晨里,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赵晓钢动听的标准普通话。

  赵晓钢开着车,心情很爽朗。

  昨天,他接到远方女友的来信,信的内容缠绵又充满了爱意,那一行行情深意切的句子让赵晓钢满心甜蜜,他还兴奋地把信读给农场的战友们听,战友们说:“好肉麻哟!”其实,战友们都十分羡慕他有那么一位好对象。他还连夜写了一封甜言蜜语的信,准备今天到镇上发出去。

  他给女友的信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在转一个急弯的时候,李文魁像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过来扑倒在他的汽车轮子底下。他来不及刹车,车轮就碾过了李文魁干枯的肉体,发出了一种让人惊惧的声音,那是骨头破碎血肉迸裂的声音。李文魁是赵晓钢一生的梦魇!李文魁齐腰被汽车轮子碾成了两半。赵晓钢的车刹住了,他睁大了眼睛,全身冰凉,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冰窟。他呆了,他没有勇气走下车,他瘫软在驾驶室里,脑海一片空茫。

  黑子看着赵晓钢被几个穿四个兜的军官押上了一辆吉普车。他的手上戴着银亮的手铐。他面无表情,军帽上的红五星被摘掉了,鲜红的领章也被撕去。

  吉普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

  黑子看到赵晓钢用一种坚定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他知道那眼神的含义。黑子的泪水流了出来。他不知道赵晓钢会不会被枪毙,听村里人说,赵晓钢压死了人,犯了法,要偿命。

  黑子茫然而又无助。

  王晓红终究没有嫁给李金斗。

  她在赵晓钢被押走之后,离开了曲柳村,她出走之后再也没有回到曲柳村。

  李金斗后来疯了。

  他逢人便说:“晓红呢,晓红在哪里?晓红是不是和一个当兵的走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52

无疾而终

  赤毛婆婆对黑子说:“我看到灵光了。”

  黑子问:“什么灵光?”

  赤毛婆婆没有回答。

  赤毛婆婆枯槁的手放在黑子的额头上,她露出了多年以来的微笑,那微笑让黑子战栗。

  黑子似乎在暗夜里看到前路的晨光,一种声音穿透了他的身心,他全身发冷。他想经历过这场冷却,他会变得更坚强,已经不怕死亡。他在成长的岁月里经历了各色各样的死亡,死亡让他懂得了怎样更好地活着,死其实并不可怕,它像诞生一样是一个人必须经历的两种形式,生即死,死即生。

  赤毛婆婆把手收了回去,告诉他:“黑子,你可以上路了。”

  黑子是要去县城里参加高考了。

  他已经给赤毛婆婆挑好了几天的水,劈好了几天的柴,他是来向赤毛婆婆告别的。赤毛婆婆给他力量。

  他走出赤毛婆婆的家门。

  他看到了大队文书王松国。王松国在赤毛婆婆家门口等他。他还看到王松国的老婆和孩子。王松国对老婆和孩子说:“你们回去吧,别送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况且,我又不一定能考上。我过几天就回来了。”老婆带着孩子期期艾艾地走了。

  黑子和王松国就出了村。

  在村口的那棵老樟树下,母亲在等着黑子,她拦住了黑子。黑子说:“妈,你回去吧,嗳。”母亲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她把黑子的手拉过来,松开了那只紧紧攥着的手,里面是她捏出汗了的十五元钱。她把钱放在了黑子的手上,说:“黑儿,带着吧,穷家富路,出门要多带点钱的,该买点好吃的就买点好吃的,不要省,妈等着你的好消息,我知道,多少年了,你就等着这一天。”

  黑子笑道:“妈,别说了,快回去吧。”

  母亲抹了一下眼睛,笑了笑,踯躅地回去了。

  黑子和王松国在那个初夏的清晨充满着希望走向一条道路,那是通向外面世界的道路,无论结果如何,他们毕竟是充满信心地走出去了。他们的粗布衣裳在晨风中飘拂,像两面旗帜,朴素而大方的旗帜。

  是的,谁也不知道赤毛婆婆究竟有多少年纪。没有人会告诉你赤毛婆婆的实际年纪。曲柳村的人没有一个人对赤毛婆婆不恭,有关赤毛婆婆的传说似乎很遥远又富有某种强烈的传奇色彩。

  赤毛婆婆救过一村的人。

  那年代似乎很遥远了。

  年轻的赤毛婆婆在村口往通向小镇的路上眺望,她在等待丈夫赤毛回来。她从早晨一直等到晚上,一天的过程也是她一生的过程,她没有等到赤毛。

  归来的人告诉她,赤毛在县城里被清兵抓住了,杀了头,头挂在墙上呢。她没想到赤毛会是革命党,会被清兵杀死在县城里,还把头挂在城墙上示众。赤毛告诉她,他八月十五的前一天一定会来的。所以,在八月十五的前一天,赤毛婆婆在村口等待了一生。

  赤毛婆婆没有哭。

  她默默地回到了村里。

  她在家里设了个灵堂,坐在赤毛的灵前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赤毛婆婆过了几天,离开了曲柳村。

  谁也不知道孤苦的赤毛婆婆到哪儿去了。那段经历,对于曲柳村的人是一片空白。赤毛婆婆也从未向任何一个人提及过那段经历。

  赤毛婆婆是在来年端午节的前一天回到曲柳村的。

  她浑身缟素。

  她从村道上飘逸过来的时候,村里人以为白天见着了鬼,吓得四处躲藏,当赤毛婆婆走进村庄之后,大家才定下神来:“是赤毛婆婆回来了。”

  她回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折了许多桃枝。人们问她:“你采桃枝干什么用呀?”

  她没有回答。

  她把桃枝都抱回了家。

  夜深了,村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飘来飘去,有一个人起来屙夜尿,看到了那白色的影子,吓得差一点掉到茅坑里,他提起裤子,来不及擦屁股就回了家。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53

  第二天,每家每户的门楣上都插着桃枝。

  那是端午节。

  过节应该是欢乐的,贫困乡村的人们总是在过节的时候让自己压抑的心灵得到片刻的释放和解脱,借着节日,给自己寻找一条岁月的通道。

  一队人马朝曲柳村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那是一队清兵。

  清兵冲进了曲柳村。

  他们手上拿着洋枪,腰间挎着钢刀。

  手无寸铁的村民。

  领头的那个顶戴花翎骑着高头大马,满脸杀气。

  他带着杀气腾腾的清兵在乡村里转了一圈,他大失所望,悻悻而去。村民们在清兵走后,才从家门里纷纷走了出来,他们惊魂未定。

  赤毛婆婆的门一直开着。

  清兵来到时候,她也没有关门。

  她已经把家变成了一个佛堂,她镇静地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念着经文。

  到了端午节的下午,从别的村传来了消息,清兵在这片山地进行了屠杀,预先知道消息的和官府有联系的乡绅富户们门口都插着桃枝,官兵一看到桃枝就知道这是不该杀的,没有桃枝的人家格杀勿论。

  清兵的屠杀让曲柳村的人后怕。

  他们纷纷来到赤毛婆婆家。

  他们看到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赤毛婆婆闭目念经的样子让村民们感到了某种神秘。赤毛婆婆怎么能知道清兵要来洗劫曲柳村呢?她怎么知道桃枝的秘密呢?年纪轻轻的赤毛婆婆怎么就皈依了佛呢?她为什么不去庵庙出家,而是在家里吃“常素”呢?

  这些秘密曲柳村的人永远都无人知道。

  从那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赤毛婆婆是曲柳村里最受尊敬的人,谁要是对她不敬,是会惹犯众怒的。

  “文革”闹红卫兵那阵。

  从县城里来的一队红卫兵来到了曲柳村。小将们看到赤毛婆婆家的神坛上放着一尊古旧的观音菩萨的木雕,还有蒲团木鱼等一些东西,觉得这是封建的遗孽,是四旧,要清除的。

  对冲进家来的红卫兵,赤毛婆婆视而不见,她就那样盘腿坐在蒲团上,虔诚地念着经文。红卫兵小将被赤毛婆婆的沉默和不屑激怒了,他们大呼小叫地要砸佛像,要抓赤毛婆婆去游斗。

  就在这时,从村里的四面八方涌来了许多村民,他们手上拿着扁担和锄头等农具,这些农具此时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哑巴大叔也在里面。

  这些人都是曲柳村普通的群众,没有一个大队干部或是民兵。他们团团地围住了赤毛婆婆的家。

  赤毛婆婆一点表情也没有,在红卫兵的眼里,她就是一尊木头。

  红卫兵发现了围上来的群众。

  他们恐慌了,他们在乡村里破旧立新,砸了多少寺庙、家祠,从来没遭过群众的反对,没想到在这个老太婆家里,他们受到了群众的包围。

  群众中有人怒喝:“你们赶快滚出来,滚出曲柳村,否则让你们尝尝贫下中农专政的滋味!”

  群众纷纷吼:“滚出来,滚出来。”

  自古以来法不责众,红卫兵没办法与那么多手持农具的贫下中农相抗衡,只好灰溜溜地走出了赤毛婆婆的家门,鼠窜而去。

  红卫兵走后,村民们沉默了,他们无声地散去。

  赤毛婆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还是在那里念她的经,修她的行。

  赤毛婆婆念经修行好像从来没有影响过别人,她不像一些乡间吃“花素”的神棍,借着佛门的名誉欺骗群众。而赤毛婆婆是默默的。她只是做自己的事。村里有妇女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会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念经,但她从不去劝戒别人,你愿意来打坐一会,她也不反对。

  赤毛婆婆身上有种精神的力量。

  黑子一到曲柳村就感觉到了。

  黑子应该说是赤毛婆婆最亲近的人,哑巴大叔死了之后,黑子就担负起了照顾赤毛婆婆的任务。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15 22:54

  赤毛婆婆在黑子成长的过程中,有一种精神的力量影响着黑子。黑子是个无神论者,他从小就不相信有鬼神,但在他的潜意识里,赤毛婆婆给他的精神空间注入了一种纯朴善良而又坚强如铁的思想。

  黑子在许多日子里目睹了赤毛婆婆对一切超然的态度和无法言喻的坚韧。

  他坐在一边,看赤毛婆婆诵经。

  夏天的夜里,蚊虫嗡嗡地在赤毛婆婆的屋里飞舞。

  黑子想在赤毛婆婆的屋里燃一些熏蚊虫的药草,赤毛婆婆制止了他。

  他看到许多蚊子叮在赤毛婆婆的头脸上。

  赤毛婆婆对于蚊子的叮咬无动于衷,她就那样让蚊子吸着血,一点儿厌烦或者痛苦的感觉都没有。

  黑子触目惊心。

  那些蚊子吸得饱满之后都飞不动了,从她的头脸上滚落。

  又一拨的蚊子扑了上去。

  这漫漫长夜,漫长岁月里,赤毛婆婆对于蚊虫的忍受是惊人的。黑子无法想像,一个老人,竟有如此的定力。在她的精神空间里,已经没有了苦痛,她是活在人间的仙哪!

  赤毛婆婆家里好像没有床。

  在黑子的记忆中,赤毛婆婆家里没有床。

  她是不用床的。

  她除了在乡村的道路上行走,就是盘腿坐在蒲团上。她睡也是坐着。她睡着的时候安详极了,双手是合十的,这不是佛,是什么。

  黑子还小的时候,他会效仿赤毛婆婆的样子,晚上睡觉不放蚊帐,让蚊虫在身上叮咬着。不一会,他身上就奇痒无比,他浑身抓挠着,抓得红一块紫一块,还抓出了一条条血道道。他想,他怎么也无法忍受蚊虫的叮咬,他不明白赤毛婆婆为什么能做得到。

  有时,他盘腿坐在那里,想学赤毛婆婆的睡相。不一会,他的双腿就麻木了,他怎么也睡不着,只好放弃。

  更让黑子不可置信的是,赤毛婆婆竟然不怕寒冷。

  她在最严寒的冬天,也只是穿着一件单衣和一双布鞋。

  她拄着拐杖在冬天凛冽的风中行走的时候,风把她宽大的衣裤吹得鼓起来,那单衣单裤像是一层枯树的皮,根本就起不了御寒的作用,可赤毛婆婆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她行走在凛冽的风中和行走在春风里没有什么两样。

  黑子相信,赤毛婆婆身上有种神秘的东西在贯穿着她的一生。这一点,黑子深信不疑。哑巴大叔去世的前一天,黑子来到赤毛婆婆家里。赤毛婆婆对黑子说:“黑子,你哑巴大叔要去了。”黑子很奇怪,哑巴大叔好好的,他怎会去呢。

  他问道:“不可能吧?”

  赤毛婆婆就不说话了,她只是不停地念念有词。她不会阻止哑巴大叔去死,一切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赤毛婆婆对乡村里发生的死亡事件似乎充耳不闻,她从不过问什么事情,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哑巴大叔把碧莲送回去之后,黑子去找过赤毛婆婆,她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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