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她看了看桌上一碗已经冷掉的面,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打开门,向走廊尽头的开水房走去。冷风从敞开的门涌进来,将桌面上的一本书页掀得哗啦哗啦直响,窗外惨淡的月亮正好探进脸来,月光覆盖在上面。
那是一本画册,一山如锥,刺破青天,厚重的云层缠绕在山体的中间,阴沉难以形容。
静静地,一缕幽光从书页上溢出来,逐渐滋长,好像阳光下破土而出的嫩芽,顷刻间就盈满了这个窄小寒酸的空间。光芒从门口流出来,仿佛在走廊上铺下了一层银白的霜色。吴妹端着饭碗从开水房出来,被异样的光芒刺得忍不住眯起眼,恍惚间似乎觉得那光芒抖动了一下,不可辨认的阴影一闪而过,顺着光芒铺就的路途离去。几乎是同时,光芒开始缓缓退却。
吴妹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混混沌沌间,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有什么人闯进了自己的房间。身在异乡帮工,也没有什么大志向,只希望自己的那一点点财锊灰无故损失掉,她赶紧奔回去?/p>
光芒褪尽小屋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吴妹有些疑惑,莫非真的眼花了?她放下碗,看见桌面上那本被横风翻开的画册。这是前几天客人落在食堂里的,她看见里面的图画有趣,就偷偷拿回家来看。印着风景的纸张厚而且韧,原本打算周末休息的时候用这本画册在墙壁靠床的地方贴一下,可以防潮的。
书页仍然被风掀动着,她走过去,借着月光,看清楚画面上是看不见尽头的黑色城墙,风流云动,惨淡的天光似乎透出纸面,扑面而来。
吴妹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好像决口堤坝后面的洪水一样涌出来,转瞬间就将她整个人包围。白光闪动,无比尖锐的声音刺耳地在耳边鸣动,黑色城墙上迎风招展的凤凰旗帜是她意识中最后残留的印象。
天空晴朗辽旷,阳光毫无阻碍地遍及每个角落,照耀整个苍穹,还有脚下的大地。除了凛冽的风掀动旗帜衣角飞扬,空气几乎凝固。几万道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就在不久前,所有在场的人都目睹了那个火红的身影消失在阳光中的奇观。仿佛时间倒流,太阳收回了自己的火焰。
望不见边际的城头上,只有无数甲片杂乱相击的声音,银色盔甲的海洋闪烁刺目耀眼光芒。
一丝浅淡得几乎无法分辨的流云无声飘过,洛希屏息等待着。
天边渐渐涌起不同寻常的暗潮,阳光依然明媚,只是稀薄透明的空气似乎被染上了极其浅淡的玫瑰色光晕。本是不引人注目的,洛希却不由自主上前一步。绯隋跟在他身边。她是个极聪明的人,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根据前面发生的事情,立即也就猜到了几分。
一团红色的气旋突然凭空出现,激烈的气流扑面而来,站在高处的几个人感到一股灼烫热力从面前扫过,半边天空被染作了红色。
头顶的金凤旗帜发了疯一样狂烈抖动,猎猎作响,在静谧的城墙上空远远送出去,引得不少银盔武士举目张望。气流飞速旋转,如火焰般从中心向四周张扬着,仿佛借着天神之手,将原本如湖水般清澈平静的天空撕扯开一个口子。
洛希突然拉住身边绯隋的手,沉声道:“跟我来!”不容置疑地冲下箭楼。
底下几万将士中,不少是跟随着朱凰出征惯了的人,纷纷惊呼出声,眼睛死死盯着天空中那个诡异的气旋,惊慌失措。
洛希和绯隋二人离开箭楼,冲进底下大军阵营,不顾一切地推开一切挡在面前的人,没命地朝着凤凰城墙消失在群山中的那个方向飞跑。最前面是凤凰城的黑氅部队,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队形,站在后排的根本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冷不防他们两个人闯进来,难免一阵冲撞。凤凰城的亲属部队,都是极精锐的精兵强将,几乎是本能地反应,立即变换队形,组成一个极其坚固的防御阵形来。
洛希根本顾不上眼前这些人,一路狂奔,不停举头目测天上那个火红气旋的位置。赫蓝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敢怠慢,一边冲下来,一边大声发令:“快让开,不要挡住两位将军的去路。”列在近处的将领听见了,纷纷下令让路,然而那两个人去势太快,军令竟然赶不上他们的速度。转瞬之间已经深入了阵形的深处。
绯隋是个军人,体质远比文弱书生洛希要好,弄明白他要去的方向后,甩开他的手在前面开路,一路在还没有弄明白状况的银铠士兵中间冲开一条通道,让洛希通过。有的人认识他们的,远远看见,正在奇怪银凤朱凰身边的要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只觉眼前一花两道人影晃过,都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下。然后才看见传令官气喘吁吁把赫蓝的命令传过来。
冲出这一个阵列,洛希已经跑得精疲力竭。他双手撑着膝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抬头朝天空望去。
半边天空都像着了火一样,被从那个红色气旋中央喷射出来的炽焰渲染,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一股灼烤的焦热。
绯隋见他停下来,这才有机会问道:“洛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希看了她一眼,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朱凰穿梭往来要通过一个通道,现在这通道扭曲了。”
“哦?”绯隋似乎想到什么,缓缓站起来,抬头看着那似乎着了火一样的通道出口。妖异的红光投射在她脸上,她却似乎毫无感觉,脸上显出迷茫的神色来,右手缓缓提起,横于胸前,整个人在风中凝住不动,如同石化了一般。
洛希喘息稍定,一抬头看见她这个样子,顿时怔住。他虽然不是武人,却也明白这女子的姿势,分明就是凝神静气,将要出击前的等待。她要攻击谁?洛希抬头看了看不断燃烧变幻着形状的气旋,心头猛然一沉,低声喝道:“绯隋,你要干什么?”
绯隋毫无反应,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气旋的中央一缕金光瞬间晃动了一下,稍纵即逝。 她猛然高举右手,双目贲张,神色无比狞厉。
连周围的众人都发觉不对。赫蓝此时也已经赶到,一看事态不妙,顾不得思想许多,揉身朝她扑去。洛希吓得大叫一声:“别碰她!”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赫蓝尚未触及她的身体,突然一阵强力从四面八方向他卷过来。他身材本来极其雄壮高大,然而在众人一片惊呼声中,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把他整个人举起来,凭空打了几个转,突然呼地一下朝城墙下飞去。
凤凰城黑色的城墙有几十丈高,这一摔下去必然肝脑涂地,万无生幸。他的手下们肝胆俱裂,烈声嘶呼,不顾一切冲到城墙的边缘想要抓住他,然而赫蓝飞坠的去势令他们只来得及将他黑色的大氅扯下一小幅来。
就在这时周围几万的将士忽然骚动起来,惊呼连连,如同波浪般一浪一浪传过来。洛希知道不妥,顾不得分神,连忙抬头。只见天空上那个气旋突然上下左右不停地跳动,仿佛一条巨蟒在狂乱甩动自己的头,所到之处,红焰喷薄,热气灼人,逼得众人纷纷躲闪。
洛希怀疑自己眼花,仿佛看见一道黑影从远处向城下掠去。他回头看了一眼绯隋。
绯隋仍是不动,整个人都仿佛凝固了一般。火红的气流在她周身缠绕,将她束在脑后头发扬起,在风中伸展,如同跳跃的火焰。
洛希却突然安静下来,眼睛盯着她,喃喃道:“莫非,她被人控制了?”
来不及多想,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再次抬头,便看见一团火红夹杂金色的光芒出现在红焱气旋的中央,微微颤动着,突然向外迸射出来。
绯隋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动了。她的身体不知怎么活动了一下,整个人向上激射而出,一股强劲无比的力道如同刀子一样向那团火红的身影切去。
洛希早有防备,也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不知何时他手里已经多了一条白色的绳索,如长蛇一样蜿蜒游出,钻破绯隋周身气流,缠上她的脚腕。洛希用力向下一拽,将绯隋已经越上半空的身体生生又给拽了下来,重重摔落在地上。
绯隋这一摔,突然回神,满脸惊讶看了看四周,问道:“怎么回事?”
洛希却没有回答。那红色的身影已经完全脱离了火焱气旋,展开双翅,飞入长空。所有的人都轻轻喘出一口气。刚才那一刻实在太危险了,若非洛希出手快,朱凰难免不会被绯隋所伤。
想到这里洛希就怒火上涌,明知不是她的责任,仍忍不住向她怒目而视,绯隋被他瞪得莫名其妙,刚才那一摔也的确伤了筋骨,一边龇牙咧嘴站起来,一边连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一抬头,看见天上的情形,忍不住露出笑容:“朱凰大人回来……”话说了一半,突然没了声音,张大嘴愣愣看着,极其吃惊的样子。
洛希一见她这个样子,便知道不妙,连忙回头看去,忽然背心一
第三十三章
风一阵阵地卷过,宽大的袍袖如同饱涨的风帆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稀薄的血腥味。丛惟四顾,所有的人都跪俯在他脚下,低垂着头,看不见面孔。不知为什么,他似乎从风里体会到些许寒意。接住洛希身体的是师项,迅速检查了伤势之后,抬起头来,正对上丛惟探寻的目光。他略微颓丧地摇了摇头,沉声道:“伤在了要害……”
丛惟疾步上前,仔细察看了一下,紧蹙的眉心渐渐舒缓,喃喃道:“还有救。”
师项猛然抬头盯住他。
丛惟却似乎没有察觉,转身招呼过一个黑氅护卫过来,低声嘱咐道:“把他送到梧桐宫去,告诉他们用云荒泽的泥为他疗伤。”
云荒泽里金黄色的泥,本就是这个世界生命的本源,用于疗伤复原有神奇的效用,当初丛惟被夜魅刺伤,就是以云荒之泥治愈的。这一点别人或许不了解,师项却最清楚。只是,只有凤凰城中的主宰才有资格用那金色的泥疗伤,他立即反对:“主人,他只是个普通的……”他的话被丛惟淡淡投过来的一眼打断,半天接不下去。
那边赫蓝吃力地站起来。他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量甩到城墙外,高空下坠,纵使是他平日胆量过人,也吓得手脚虚软,若非青鸢及时赶到将他救起,只怕此时已经是粉身碎骨了。然而他不愧是黑氅护卫之首,经受了如此剧烈的惊吓,也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缓过劲来,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推开想要过来扶助的手下,踉踉跄跄地来到丛惟身边跪下,“主人……”
丛惟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点头道:“你很好,不必多说了。”
这一日奇峰突起,原本不过是为了庆祝朱凰回归而行的阅兵,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以至于洛希受了重伤,朱凰来而复去,还惊动了凤凰城主。赫蓝性情忠厚,虽然不是他的责任,他却忍不住认为是因为自己护卫得不够周全,才出了这些事情。此时听见丛惟这样说,一时间惭愧懊恼痛心一起涌上来,叫了一声:“城主……”深深拜伏在他脚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唉……”丛惟深深叹息,仿佛要借着一口气,将灵魂深处的疲惫舒解出来。他挥挥手,“让他们都散了吧,今日之事与你们无关,不要想太多。”
“是。”赫蓝嘴里答应着,却忍不住朝委顿在地上的绯隋看过去。丛惟知道他的意思,脸上罩上一层寒霜。
师项明白凤凰城主的心思,知道在他眼里任何别的过错都好说,唯独试图伤害朱凰这一项,是绝对不会轻易宽恕的,连忙道:“绯隋的情形奇特,看来是受了别人的控制,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她的本意,请城主将她交给属下,定然查出幕后指使的人。”
丛惟不置可否,一脸淡漠地望向天际。最后一丝红云也已经消失,天空一碧万顷,阳光明澈,哪里看得出半点适才烈焰横卷而过的痕迹。师项心细,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焦虑,心中一动,不再废言,挥挥手让两个黑氅护卫抬起绯隋跟着自己离去。
五万人的队伍,即使训练有素,要离开也需要些时间。众人来的时候因为朱凰再现,各自精神振奋,豪情顿生,想不到最后居然是这样败兴的结局,人人都垂头丧气,偃旗息鼓。
丛惟一直站在原处没有动,眼睛看着天际不知何处。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要紧紧握住,才能抑制住颤抖。他眉头微蹙,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在阳光下苍白得几乎透明。只有太阳穴附近微蓝色的血管轻微跳动,才显出一点点活力来。
青鸢安静地守候在一旁,不敢出声。她跟在凤凰城主身边多年,知道这是一个要紧的关头,主人心中正有什么重大的决定,难以委决。
黑色高大的城墙仿佛被凝冻在了阳光下。
一阵狂风突起,将几十面凤凰旗帜高高送上空中,昂扬招展。阳光似乎瞬间抖动了一下。丛惟猛然回神,迷散于远方的目光收回来,重新凝聚,精芒四射。他缓缓舒了口气,也不回头,知道那道黑色的身影永远守候在自己的身边:“青鸢。”
“在。”青鸢安静地来到他面前。
丛惟却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她屏息等待着。
“从我先祖到我这一代,你一共守护了多少代凤凰城主?”
出乎意料的问题让她愣了一下,却还是据实回答:“二百七十一代。”
“二百七十一代……”丛惟似乎又陷入沉思,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她听:“自有这个世界以来,一共二百七十一代凤凰城主,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仰仗我们给予生命的,却是这世上唯一忠诚守护我们的。”他停下来,唇角挂出一丝浅淡的微笑,似乎回忆起什么。
当初,她只是天神豢养的笼中宠物,却背离了最早的主人,跟随梦想流落到这个世界,守护一代又一代的主宰,几乎与天地同寿。“青鸢,青天下的鹰隼,”他走到她面前方寸之遥的地方,喃喃低声说道:“以腐肉为食,收集死灵作为力量。”
青鸢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一向深沉不见底的黑瞳中显出一丝慌乱:“主人……”
丛惟的手抚上她覆面的黑布,“虽然是来自死灵的力量与我们家族生命的力量不同,但也是无比强大,天地间唯一可与之比肩的力量。”他苍白纤长的手指捏住黑布的下缘,“我曾经奇怪你是如何从天神的身边逃离的,也好奇你那强大的力量究竟有什么用途,终于我明白了。”
“明白了?”青鸢的声音微有些颤抖,“是为了什么呢?主人?”她也想知道,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生命,永远守候在没有阳光的阴影中,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就是为了这一天吧。”丛惟平静地说,手向下一拉,扯下那方黑布,露出她皎洁若月光的面孔。刹那间,狂风突起,成千上万只鸟扇动翅膀,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形成的乌云绵延百里不绝。
尚未完全撤离的银铠武士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不明白怎么晴天朗日里,天色瞬息万变,铺天盖地而来的各种鸟类,还有似乎充塞了天地之间每一方寸的鸣声来势汹汹,似乎要将这个世界一口气摧毁。他们惊恐地望向犹站在城头高处的主宰,却发现那两个人彼此面对着,似乎并不为这异相所扰。“城主!”人们开始大声呼唤,不知道是想提醒他们走避,还是想向他呼救。有些忠勇无畏的勇士,已经走下了城墙的,却奋不顾身冲回去,想要凭自己的力量护卫他们的主宰。
丛惟将手中黑布奋力抛向天空。那黑布一到空中,开始向四周无限伸展,刹那间已经如天穹一般,将他们这一方天地笼罩。 只除了城墙上的方丈之地。丛惟伸出手,一朵光芒在掌心跳动,在黑暗中辟出一点光明,照亮他和青鸢的脸。“我隔绝了所有人的窥视探听,现在我们要说的话,绝没有别的人可能得知。”
青鸢早在他扯下自己面巾的时候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却还是被他的决心震动,半天做不出任何反应,灿若电光的面孔上写满了震惊和悲伤。盯着他掌心的光芒,她只能一遍遍低声问:“为什么?主人,为什么?”
丛惟苦笑,“这一切都是天神的游戏啊。青鸢,早在一开始,他就设计好了的。凤凰城传了二百七十一代,到我这一代传不下去了。他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今天啊。”
“怎么会,”青鸢嘴唇哆嗦着:“怎么会传不下去了,不是还有朱凰大人吗?不是一切都没有变吗?”
“新颜不属于这个世界。”丛惟看着她,温和地说,“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我以为可以维持一切不变,可是做不到,朱凰变了,我也变了,他们都变了,只有你没变。明白吗,青鸢?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不!”青鸢猛地向后退,想要脱离那朵光芒的范围,“我不明白。”她脸上写满慌乱,拒绝接受他话中的意思,“朱凰没有变,她只是去追怅灯,她会回来的,一切都会好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青鸢!”丛惟温和地喝止她,“我从来就没有期待过新颜回来。一切都是错误。”
“可是,可是……”青鸢从来没有这么惊慌失措过,只因为她太明白主人那平静的微笑后面,包含着什么样的决绝,“可是就算没有朱凰,这两年不是很好吗?”
“很好吗?”丛惟反问,目光前所未有的清冷,看在青鸢眼里,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寒战,竟然再也说不下去。
“二百七十一代,太长的时间了。”丛惟淡定地笑着,“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不见天日,我们无法摆脱宿命,不如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青鸢发现在他的笑容里,自己丧失了逃避的勇气,只能怔怔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拉起自己的手臂,将那朵光芒握入她的掌心。无可抵挡的温暖从掌心宣泄而入,顷刻间流转全身,她似乎能看见自己的全身,都隐隐散发出那种金色的光彩。太长时间以来,早已习惯了的阴冷消弭无踪,暖意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我让你不用再隐藏在阴影中,我让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阳光下,而你,替我把这团生命的光,传给一个人。”
红色绵厚的气旋将新颜接纳进去,然后在她身后合拢。她仿佛进入了一个浅红色的世界,放眼四望,无论头顶还是脚下,还有四周,都弥漫着浅红色的气团,就像一团棉花糖的内部一样,将她包围。新颜合目垂首,仔细倾听。这个空间将外界隔绝,她不知道这是哪里,这里安静的仿若死地,除了自己体内的心跳,甚至连自然界中本应该有的一点点天然的声音也听不见。一切都仿佛凝固了。她向前走了一步,脚落下去,触感轻软却不虚浮,明明被托住,却又好像没有切实踩稳。这里的一切都介于现实和虚幻之间,这是一个异度空间。
她冷静地站了一会儿,面对一无所知的前路,却没有一丝退缩的余地。陟游的情况让她担心弟弟,因此必须要了解那边的情况。然而这不是她坚持追来的唯一理由。
“怅灯……”她大声喊,“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我来了。”声音毫无阻碍地远远送出,一丝回音也没有,仿佛全部被那些凝固的气团吞没。她的目光中带着少有的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出来吧,你不是想要见我吗?”
从白隼堡返回凤凰城的途中,通道突然受到外力的骚扰,混沌中怅灯带着那个黄衣的女孩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自然不会放过那样的机会,立即追上去。对方一直与她保持若干距离,仿佛就在她的面前,却不是她气状的身体所能够触摸的。新颜立即明白,狡猾的怅灯会出现在这里,自然不是巧合,他想见她。
只除了城墙上的方丈之地。丛惟伸出手,一朵光芒在掌心跳动,在黑暗中辟出一点光明,照亮他和青鸢的脸。“我隔绝了所有人的窥视探听,现在我们要说的话,绝没有别的人可能得知。”
青鸢早在他扯下自己面巾的时候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却还是被他的决心震动,半天做不出任何反应,灿若电光的面孔上写满了震惊和悲伤。盯着他掌心的光芒,她只能一遍遍低声问:“为什么?主人,为什么?”
丛惟苦笑,“这一切都是天神的游戏啊。青鸢,早在一开始,他就设计好了的。凤凰城传了二百七十一代,到我这一代传不下去了。他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今天啊。”
“怎么会,”青鸢嘴唇哆嗦着:“怎么会传不下去了,不是还有朱凰大人吗?不是一切都没有变吗?”
“新颜不属于这个世界。”丛惟看着她,温和地说,“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我以为可以维持一切不变,可是做不到,朱凰变了,我也变了,他们都变了,只有你没变。明白吗,青鸢?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
“不!”青鸢猛地向后退,想要脱离那朵光芒的范围,“我不明白。”她脸上写满慌乱,拒绝接受他话中的意思,“朱凰没有变,她只是去追怅灯,她会回来的,一切都会好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青鸢!”丛惟温和地喝止她,“我从来就没有期待过新颜回来。一切都是错误。”
“可是,可是……”青鸢从来没有这么惊慌失措过,只因为她太明白主人那平静的微笑后面,包含着什么样的决绝,“可是就算没有朱凰,这两年不是很好吗?”
“很好吗?”丛惟反问,目光前所未有的清冷,看在青鸢眼里,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寒战,竟然再也说不下去。
“二百七十一代,太长的时间了。”丛惟淡定地笑着,“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不见天日,我们无法摆脱宿命,不如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青鸢发现在他的笑容里,自己丧失了逃避的勇气,只能怔怔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拉起自己的手臂,将那朵光芒握入她的掌心。无可抵挡的温暖从掌心宣泄而入,顷刻间流转全身,她似乎能看见自己的全身,都隐隐散发出那种金色的光彩。太长时间以来,早已习惯了的阴冷消弭无踪,暖意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我让你不用再隐藏在阴影中,我让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阳光下,而你,替我把这团生命的光,传给一个人。”
红色绵厚的气旋将新颜接纳进去,然后在她身后合拢。她仿佛进入了一个浅红色的世界,放眼四望,无论头顶还是脚下,还有四周,都弥漫着浅红色的气团,就像一团棉花糖的内部一样,将她包围。新颜合目垂首,仔细倾听。这个空间将外界隔绝,她不知道这是哪里,这里安静的仿若死地,除了自己体内的心跳,甚至连自然界中本应该有的一点点天然的声音也听不见。一切都仿佛凝固了。她向前走了一步,脚落下去,触感轻软却不虚浮,明明被托住,却又好像没有切实踩稳。这里的一切都介于现实和虚幻之间,这是一个异度空间。
她冷静地站了一会儿,面对一无所知的前路,却没有一丝退缩的余地。陟游的情况让她担心弟弟,因此必须要了解那边的情况。然而这不是她坚持追来的唯一理由。
“怅灯……”她大声喊,“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我来了。”声音毫无阻碍地远远送出,一丝回音也没有,仿佛全部被那些凝固的气团吞没。她的目光中带着少有的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出来吧,你不是想要见我吗?”
从白隼堡返回凤凰城的途中,通道突然受到外力的骚扰,混沌中怅灯带着那个黄衣的女孩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自然不会放过那样的机会,立即追上去。对方一直与她保持若干距离,仿佛就在她的面前,却不是她气状的身体所能够触摸的。新颜立即明白,狡猾的怅灯会出现在这里,自然不是巧合,他想见她。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一贯那么厌恶这个人的,尤其痛恨因他的缘故发生在烟罗城的一系列变故,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不顾一切地追来。甚至连对丛惟都没有坦白。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好像背叛了丛惟,却无法控制地做了这样的事情。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角落里一丝微小的变化,新颜转过身去。气团微微起伏变化,渐渐形成一个轮廓。她冷眼看着,无形的煞气在周身流转。 终于那个轮廓从周围的气团中脱出,正是少了一只手臂,扭曲了半边身体的怅灯。“又见面了,朱凰大人。”他的身影更加缥缈,如果说以前的他给人的印象是一团灰尘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一团无法凝聚的散尘,稀薄而飘忽。只有那呛尘一样的声音,听来还是让人无比地难受。
“那女孩呢?”她冷冷地问,偏头想了想,忆起那个名字:“那个叫黎殷的女孩子。”在逐渐恢复的记忆中,也时不时地能搜索到她鲜黄明艳的身影。
“她现在还不能交还给朱凰大人。”
“呼”的一声,一道火龙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已经扑到了面前,轰然而至的热焰让怅灯不得不避。“到底人在哪里?”她又问,宽广的焐袍服无风自扬,仿如一朵怒放的火焰,映亮整个空间?/p>
怅灯死死看着眼前这个在短短几天内脱胎换骨般张扬起来的女子,良久,忽然促声一笑:“朱凰大人人虽然回来了,却把最重要的给忘了。”
新颜不跟他废话,又是一道火焰从掌心喷出:“说!”
“朱凰大人!”怅灯眼见再没有躲避的余地,忽然大喊了一声:“你追过来不是为了杀我的吧。”
火焰突然凝住,仿佛一条着火的线,悬在两个人之间,橙红的热焰触角不安地跳动着,停留在离他鼻尖不远的地方,仿佛一条随时会扑上来的蛇。
新颜看着他。
怅灯苦笑:“如果朱凰大人要杀我,这丫头就是我最后的一道护身符。可是如果我对朱凰大人还有别的用途的话,怅灯的这条命好歹有个保障。”
新颜点点头,将那火焰略微收回些,不再烤灼他的脸:“把她给放了。”这算是承诺了不取他的性命。
怅灯这才松了口气,面对如此凌厉锋健的朱凰大人,任何人都不敢掉以轻心吧。他指了指身边的气团,“就在这里面。”气团突然裂开一个口子,鲜黄色的小鸟破壁而出,呼啸一声,从那口子飞身而出,凌空展翅而去。
片刻之后,气团又无声愈合。这一开一阖,由怅灯控制,竟然收放自如。新颜怀疑地打量他,这个人,永远充满了令人惊讶的力量。“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究竟是什么人?”
“朱凰大人还没想起来吗?”怅灯的惊讶似乎是真心的,半晌喃喃道:“我以为您全都想起来了,没想到,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新颜有些厌烦地闭上眼。自从苏醒之后,每一个人都在对她说这句话,“朱凰大人还没想起来吗?”每一个人,都似乎期待她从自己的记忆中发掘出什么秘密,除了丛惟。对于她的记忆,丛惟只字未提,纵然只是匆匆见过两面,她却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渊源和故事应该是最多的,如果说有什么记忆是她真的渴望想起来的,便是与丛惟之间的事情。可是他却从来不逼她。新颜知道他的沉默里更多是一种纵容的宠溺,从他的目光中,她能感觉得到。反倒是另外的这些人,这些被她抛闪到记忆之外的人,却总在不停地责问,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记得。
还记不起来,似乎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似乎到了这个地步,她理所应当该记得一切。可是为什么记忆还都只是零乱碎片,却无法将之拼合呢?这一刻,在又一次的追问面前,她突然有种奇怪的领悟,大概不是无法想起,而是因为不愿意吧。所有的记忆都在那里了,她却一直没有要探究个清楚的觉悟。新颜小时候曾经接受过开发智力的训练,专门培养过记忆力。她知道记忆其实是相当主观的一样东西,如果潜意识里某段记忆不受欢迎的话,那么多半就会被遗忘。
不受欢迎吗?她淡漠地笑,究竟是什么样的记忆这么不受欢迎,以至于自己要去忘掉,她自己也好奇。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知道什么的话,就告诉我,不要等我自己记起来。”她凝视着对方灰色的眼睛,“你希望我想起什么来?”
第三十四章
一场怪异莫名的昏天暗地之后,整个凤凰城明显地凋落了下来。至少凤凰城主亲随扈军的首领赫蓝是这么觉得。那一天的事情,他也亲身经历。突然间黑暗笼罩大地,遮天蔽日,仿佛整个世界都一下子跌入了无底的深渊之中。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绝望的恐惧。虽然之前不久,他还刚刚险死还生,惊魂未定,然而那生与死瞬息之间的惊心动魄却远不及之后那突如其来的黑暗所带来的令人绝望彻骨的寒冷。无法视物的黑暗之外,更为恐怖的则是五官俱闭,明明上万个人在场,竟然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甚至连呼吸都仿佛不曾被感觉到。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不是失去了行动的能力,那样隔绝孤立的环境中,恐惧占据了整个心思,根本就没有一点想要有任何行动的意识。之后问其他人,竟然所有的人都是完全一样的经历。
逐渐地谣言纷起。有人说,是凤凰城主的逆天失道导致了天现异相;也有人说,凤凰双翼折损其一,本就是至为凶险不祥的预兆,纵然凤凰城主竭力掩饰挽回,也无力回天,那一日的昏暗,虽然只是短短片刻,却是天下将要大乱的前兆;更有人说,凤凰城主已经丧失了身为主宰的能力,这样下去这世界定然会毁于一旦,有识之士当尽心竭力阻止更坏的事情发生。
无论是什么样的解释猜测,矛头都是直指凤凰城主,赫蓝私下听来,心里有数,知道这样的谣言出现并非偶然,大概是有人刻意散布的。只是主宰是那样一个神一般的存在,怎么能容人如此泼污抹黑呢?赫蓝这些日子来跟在丛惟身边,不知不觉间也学会了一套城府深沉的行事方式。表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却暗暗留心,想要为主人揪出那散播谣言的人。
然而即使赫蓝也不得不承认,无论那些谣言有没有根据,凤凰城主如今的确有些失意寥落。银凤朱凰同时下落不明,这两人手下倚重的人,一个重伤,一个昏迷,而一向寸步不离左右的青鸢竟然也不见了踪影。如今的堂堂主宰身后,只剩下一个师项。赫蓝虽然性情朴直,心思却敏锐精细,冷眼旁观,总觉得无论是主人还是师项,这两个人之间表面上虽然亲切平和,却总有股疏离的潜潮,彼此暗中规避推拒,各行其是。
赫蓝有时候忍不住想,连自己都能察觉出师项不寻常的心思,为什么主人还是要视若无睹,将师项留在身边呢?难道真的是因为身边已经没人了吗?
站在云荒山的半山腰,回望山下广阔的凤凰城,屋瓦连绵,城中街道纵横,玄坛道如同一支笔直的仪仗,遥指着外面的梧桐原。玄坛道如今也清冷了许多。世事变迁,往往最先体现在市井当中。前两日还因为朱凰回归而熙攘热闹的玄坛道突然冷清下来,各地来的商人们几乎在一夜之间离开了凤凰城,就是本地的居民,也以各样的借口避了出去。玄坛道上只剩下神色忧愁的老凤凰们,聚在一起喝闷酒。那些谣言,多数就是从这些人口中传出去的。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似乎高高坐落在云中的摘星楼。天色如铅,灰暗阴沉,重重压在头顶,似乎摘星楼中的人从窗口伸出手去,就能探入云层深处。空气潮湿凝厚,一层层,仿佛看不见的纱缠裹在四周,令人喘不过气来。这些日子以来,这种令人不安、风雨欲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然而就是因为不知道将要发生的是什么样的事情,才令人越发地不安。
这种不安已经开始在所有人中间蔓延。赫蓝甚至发现,连自己管辖的黑氅护卫们,也开始出现了情绪骚动。只有一个人,似乎对这一切丝毫没有察觉,那就是凤凰城主自己了。
丛惟一如既往地平静,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青鸢的突然消失。面对师项的疑问,他也只是淡淡地回答:“青鸢有她自己的事情要去做,我没理由阻拦。”
谁都知道这话不确切。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会把凤凰城主的需要放在自己意愿之前的,那就是青鸢了。她就像是丛惟的影子,而一个影子,是不会离开她的主人的。丛惟越是对青鸢的去向含混以对,师项就越显得不安。几乎每过一会儿,就会让人去看看,青鸢回来没有。时间过得越久,派人打听得就越频繁。最后连赫蓝都看出不对了,忍不住问道:“师项怎么这么关心青鸢?”
丛惟此时就会淡淡一笑,重又将全部精力放在那一碧若海的葡萄园中。
如今,没有了青鸢,在他身边守护的,就是赫蓝。从旁边看着那黑袍广袖的身影被葡萄叶海遮住,因着风时隐时现,赫蓝常常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心慌。这个人,明明近在眼前,却分明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冰蓝若湖水的眼睛,如此的清澈,以至于让人无法从中发现任何的痕迹。这种因为清澈见底而高深莫测的感觉,总是会让想要探究他的人感到无比的挫败。
不只是赫蓝,还包括了师项。
“绯隋还在昏迷。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让她醒来。”师项这样向丛惟汇报,心中惴惴不安。虽然丛惟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地上那株葡萄幼苗上,然而那侧着的身影,看在师项眼里,却似乎充满了讥讽。
果然,丛惟淡淡地问道:“怎么?连师项也有无可施为的病人吗?”
师项深深弯下腰去,没有回答。赫蓝却分明从他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某种光芒,陡地一惊。
听不见回答,丛惟终于从葡萄幼苗上转移开些许注意,看着师项,“如果她不醒的话,就没办法查出她突然失控的原因,是这样吗?师项?”
“是。”师项抬起头,“我从她身上无法找到任何被下咒的痕迹,如果说是有人控制她,那就只有可能是对她的意识做了手脚,如果她不醒来的话,我无法查明。”
赫蓝甚至觉得师项是个勇敢的人了,竟然能够这样直视丛惟如冰锥一样尖锐清冷的目光。
丛惟想了想,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点点头道:“那就再想办法,让她醒来吧。”
“是。”师项答应着,等了一会儿,见丛惟不再说什么,便道:“如果城主没有别的事情了……”
丛惟静静地打断他:“师项。”
“是。”师项赶紧答应了一声,等着他进一步的吩咐。 丛惟看着手中嫩绿几乎透明的葡萄枝,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小会儿,才缓缓地说:“我知道那边的世界,人们相互之间不能理解彼此的语言。”
不明白怎么突然说起这样的话题,师项犹豫了一下,才道:“是听朱凰说过,在那边不同的地方,语言是不一样的。”
“知道是为什么吗?”丛惟这样问,却并不期待任何答案,自顾自说下去:“在那边,有这样一个传说。一开始,他们那边本来也没有语言之分的。那时的人们向往天上神的生活,于是便造了一座通天之塔,想要借以上天。”他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目光投向被云雾缭绕的云荒山顶,说:“那塔一定比云荒山还要高吧?居然真的通到了天上,惊动了天神。于是天神震怒,降下惩罚,令他们无法理解彼此的语言,并且毁掉了那塔。”
若是新颜在的话,自然会明白他说的是巴比伦塔的传说,也立即能指出其中不确切的地方,然而无论师项或者赫蓝,都对这个传说闻所未闻,也对其背景一无所知,反倒能够从他的话中听出些别的意味来。
师项感觉到紧紧握住的手心沁出汗来,他是个聪明人,听出了丛惟语气中隐讳的警告:天神若震怒,必然降下惩罚。
勉强笑了一下,他说:“看来,人们还是要小心的,不要惹天神生气的好。”神,或者是像神一样主宰着这个世界的凤凰城主,都是不可招惹的。他明明白白地解读出这样的警告。
丛惟深深看着他,目光复杂,也说不出其中蕴藏的是警告,还是怜悯,对他的回答是满意抑或是失望,只是盯着他看,似乎想透过重重外表,看进他的内心,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分剥开来,仔细研判。师项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下,被分解成了尘埃,无限渺小,不可遮蔽,这种被俯视的感觉令他心中充满了无可排遣的挫折感和隐隐的愤怒。
赫蓝冷眼旁观,能清晰察觉到他的这种心情。不可与神作对,这无论如何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即使从一开始就明白这样的道理,即使这是天条一样的铁律,对于任何一个有血气的男儿来说,这种对于某件事情的无力感都不能不说是一个打击。然而与师项不同的是,在赫蓝的心里,如同神一样的丛惟,却是一个切实的被膜拜的存在,与其说他对于天神无限尊崇,不如说他的崇拜,都是给了这个男子。也因此,当他将丛惟看作是神的时候,反倒能够平静地接受不可与神作对的告诫。
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师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而凤凰城主看着自己地上影子神情有点奇怪,嘴角的微笑透露出些许的苦涩。赫蓝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城主……”
丛惟慢慢抬起眼,冰蓝色的眸子看着自己面前的忠诚护卫,仔细思索着问道:“你说,明知道天神不可被触怒,为什么人们还要不断尝试去跟他作对?”
赫蓝怔了一下,刚要开口说什么,忽然一声清脆响亮的鸣叫声从九天之上飘摇落下,阴沉的云中仿佛一道闪电掠过,一个鲜黄色的身影破云而出,直向他们的所在飞来。“是黎殷!”赫蓝惊喜地叫出声来,连忙朝那个方向迎过去,跑出去几步,才想起还没有得到主人的许可,猛地刹住脚步,惭愧地望向丛惟。
“去吧。”丛惟说,冰蓝的眼睛也因为黎殷的出现而闪过一瞬即逝的暖意。话没有说完,却也没有必要继续说了。他看着手中的葡萄苗,却忍不住想,大概只有新颜,知道他想说出的话。
师项刚回到自己的住处没多久,接到手下人的密报,当时就愣了一下:“黎殷回来了?”于是重新穿上由凤凰城主亲赐的草青色长袍,穿越大半个梧桐宫,赶到摘星楼来,没想到却被守在门外的赫蓝拦住。
“怎么,我也不能进去吗?”师项微笑着问,从容温和,丝毫没有任何愠怒的迹象,语气中反而充满了宽容的理解。如果换作另外一个人被这样问的话,一定会先反省自己是不是疏漏了什么,以至于让这位被天下人尊为师的智者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也只有赫蓝不为所动,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口中只说:“请师项大人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为大人通报。”身子却一动不动地阻着去路。
“如此就多谢了。”师项脸上笑容不变,好像根本就没看出对方想让自己知难而退的意思。
如此僵持了一小会儿,在对方从容微笑的注视下,赫蓝渐渐感觉到不自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越来越强烈,看着那笑容,仿佛有生命力一样不顾自己的抗拒从眼睛渗入,不知不觉牵制住自己的面部肌肉,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也在以微笑回应对方。突如其来地一惊,他连忙板起脸,移开目光不与之接触。
心头狂跳不止,回想起刚才那一瞬间的迷惑,赫蓝连连倒吸冷气,那样的目光,令人不知不觉地消解敌意对立,片刻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就会拜倒在他的脚下。到此刻才知道所谓为天下师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种不动声色的感染力,想来为他赢得不少人的好感吧。这一切,凤凰城主究竟知不知道呢?
赫蓝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门,惊回思绪。 里面已经传来丛惟的声音:“是师项来了吗?让他进来吧。”
赫蓝无声推开门,侧身让开路。师项微微点头笑道:“多谢。”
赫蓝想了想,将门在身后关上。
临窗的软榻上斜偎着一个黄衣少女,脸色苍白,双目红肿,一看就知道是受了惊吓的样子。而黑袍的凤凰城主则坐软榻旁边,握着她的手,见两个人进来,点点头对师项道:“你来得正好,她吓坏了。”
师项过去为黎殷把脉。丛惟的目光有意无意瞥了站在门边的赫蓝一眼,却对他擅自跟进来的举动视若无睹。
赫蓝心头一动,那飞快扫过的目光如同蓝色的瀑布,转瞬间将他纷杂的思绪冲刷清明,似乎所有的一切都逃不过那双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不动声色的掌握中?/p>
“不碍事。”师项松开黎殷的手腕,抬头对丛惟说:“惊吓过度,劳累过度,休息一下就好。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能有城主酿的酒就更好了。”
丛惟笑了:“这有什么难的?”宽大的袍袖微微扬起,空气中起了不小的波动,他摊平手掌,一涡晶莹光芒在掌心闪动,如同一汪水银,渐渐汇聚成形,在掌中凝成一只银色的酒杯。一边微笑着递给她,一边说:“这是平日给陟游用的,你受力于他,就喝这个吧。”
酒杯不小,黎殷只抿了两三口,脸上便已显出红润的颜色,怯怯地看看丛惟,又看看师项,欲言又止。师项问:“怎么样?好点了吗?”
黎殷点头。她本就机灵过人,之前又跟丛惟聊了一会儿,知道轻重,于是便道:“好多了,主人和师项大人要知道什么,就请问吧。”
丛惟微笑道:“你先把事情的经过简略说给师项听吧。”
“是。”黎殷此刻精神已经大好,便坐起来,转过身面对师项,娓娓说道:“那日从烟罗城回来,主人就命我去白隼堡寻找银凤大人。那时白隼堡主和怅灯都已经不在了,白隼堡里早就空了。我在那里找了一整天,才终于发现了银凤大人,他,他……”说到这里,眼圈蓦地一红,泫然欲泣。
丛惟替她说下去:“陟游被困白隼堡,除了受暗算之外,还因为另外一边遇到了危险,据黎殷说的情形来看,很不乐观。”
黎殷继续道:“我一看情形不好,急忙回来报信。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回来的路上迷了路。”
“迷路?”师项一愣,追问道:“怎么迷路了?你说清楚一点。”
“我正在朝凤凰城的方向飞,突然一团云雾罩下来,天昏地暗,什么都看不清楚,眼前一片灰色混沌,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朝哪个方向飞。”
丛惟和师项对望一眼,一个名字同时闪过两人心头:怅灯。
“然后呢?”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然后突然眼前的云雾裂开一个口子,我看见朱凰和怅灯并肩站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朱凰看见了我,笑着点点头,然后怅灯一挥手,我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就掉出来了。再然后,我就看见了凤凰城,就回来了。”
“就这么多?”
黎殷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点头:“就这么多。”
师项沉吟着,半晌不说话。黎殷左右看看两个人,丛惟的目光一如既往地落在某个遥远不知名的角落,而师项却像是在考虑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面上一贯的从容一扫而空,阔朗的眉宇间凝着隐隐的焦虑。她小声问道:“师项大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问?”
“哦,”师项回神,点头道:“我问你,你听见朱凰和怅灯都说了些什么吗?”
“他们看见我的时候就没有说话了……之前说的嘛……我听不大清楚,隐约似乎说到什么回忆啊,信任什么的。”
师项目光一跳,连声问道:“你确定吗?他们真的这么说?”
黎殷被他突兀的急切吓了一跳,犹犹豫豫、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师项蓦然站直身体,仰头长叹,转向丛惟沉声道:“城主,莫非……”
丛惟挥手制止他说下去,神情也是同样的沉重,“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若说朱凰和那个……”他没有说下去,沉默了一小会儿,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今天听到事情,不要传出去。”
赫蓝心情此时已经比天色还要沉重,他为师项推开门,一起退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丛惟和黎殷两个人,令人难耐的沉默充斥整个空间,仿佛呼吸都无法顺畅。丛惟站在窗边,俯视着脚下的凤凰城,冰蓝色的眼眸中所映出的连波起伏影像,都被覆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主人……其实朱凰是绝对不会的,你应该信任她。”
丛惟转过头来盯着她,眼中光华闪动,他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合目片刻,再睁开时那两瞳澈蓝已归于平静,丛惟静静地问黎殷:“信任?你不记得刚才你向我转告的陟游的话了吗?”
黎殷愣住。
丛惟淡淡替她说出来:“他让我小心朱凰。”
第三十五章
又是一日终结的时刻,夕阳狰狞着,借着云荒山高高的山体,给凤凰城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然而天却没有完全暗下去,青白色的天空里,光线虽然软弱,却还挣扎着不肯离去。寒风萧索,扇动城头黑色凤凰旗帜狂烈不安地张扬,与旗杆撕扯,像是再也不愿意受到任何束缚,要远远逃离一样。那场天昏地暗的震撼余波仍在,洛希有些神不守舍地登上城墙,在那一片来回逡巡,似乎想要从砖缝里找出些端倪来。白天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被当作盟友的绯隋会从背后出手伤害自己。若非城主及时出手相救,只怕此刻自己已经变作了云荒泽中的沉尸。风有些冷,残阳却苟延残喘地将最后一丝热留在他的面颊上,火辣辣地烧灼。指尖有些发 怅灯看上去有些心虚,新颜哼了一声,冷冷瞧着他。
怅灯连忙道:“朱凰大人对新奇的东西一向热衷。我们去的次数多了,渐渐看出些门道,她就不甘于局限在那一处,让我想办法弄点新鲜的来。也凑巧这个时候,我第二次做了梦,这次却是在北方天柱山附近。我跟朱凰大人说了,她便央求城主,要和我一起去天柱山实地看看。”
“你们在天柱山也找到了能看见那边的地方,对吧?”
“是。”怅灯顺从合作得让人起疑,眼睛里却是极少呈现的恳切。“第二次梦发生在三个月之后。然后不到一个月,我就又做了第三个梦,紧接着是第四个……”
新颜点头,猜想达什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完全出于偶然,之后摸索了许久,终于再次成功。一旦掌握了诀窍,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每一次梦的地点都不同。所以我和朱凰几乎走遍了每一座城池,每一个山头。最多的时候,一晚上能做三四次梦,一时探寻不过来,我就把梦见过的地方都记下来,准备有机会慢慢来。每一个不同的地方显出来的那边的世界都不一样,别说朱凰大人,连我都被那些千奇百怪的情形吸引住了。朱凰大人完全沉迷进去,拉着我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通宵达旦地让我叙述所见给她听。有时候几个月也不回凤凰城。”
“丛惟……他不高兴了?”新颜问,没有注意到自己酸涩的口吻。
怅灯突然停住,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如果不是他灰蒙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颜色,新颜可以确定他此刻一定面色惨白。“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她问,有一点极其微小的 怅灯看来是有意想要告诉她这些事情,不但叙述得十分详细分明,且时时观察她的反应,见她侧头沉思,就停下来等着,待她回神,便继续道:“城主似乎也十分想要了解那边的世界,问了许多的问题。那些问题非常高深复杂,虽然我居中传话,却也无法弄明白分毫。只隐约知道似乎涉及到很多那个世界的主宰,是如何统治世界的。很多时候,连那个人都无法立即回答,往往要过上几天,不知他从哪里学来了答案,再告诉城主。”
“等等。”新颜打断他,有些怀疑:“你,还有达什,为什么要满足丛惟的要求?”这两个人,以她的了解,怕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怅灯愣了一下,虽然有些犹豫,到底还是据实回答道:“城主答允传给我们一些法力。”
“你们?”新颜心头一沉,没想到达什居然也从丛惟那里获得了某种力量。“什么样的法力?”她的问题一出口就立即明白,之前怅灯之所以能兴风作浪,控制夜魅、白隼堡,乃至将自己牵引到这个世界来,只怕都与丛惟给他的法力有关。
果然,怅灯说道:“莫非您不知道吗?我是有法力的啊。”
“你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除了黎殷青鸢那样的鸟不算,作为人的话,只有四个人拥有法力啊。”
“什么?”只有四个人拥有法力?四个人,不用说自然是凤凰城主、银凤朱凰,以及眼前这个被额外赋予了能力的怅灯。新颜再一次愣住。原本就认定了这是一个魔幻的世界,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着,还有那么多神奇的事物充斥在日常的生活中,潜意识里似乎感觉每个人都拥有法力,都有别人所不能的能力。此刻经他一提起,才发觉,似乎的确没见过除了他们四个以外的别人有超群的能力了。
怅灯说:“只有城主才有统治这个世界的能力。天下人中,只有银凤朱凰是城主亲手造出来的。所以只有这三个人拥有法力,也只有这三个人才有控制这个世界的能力。”他停下来,自然不会提醒新颜,就是因为自己也拥有了这种至高无上的能力,所以才会起了取丛惟而代之的心思。
新颜看他一眼,忽而笑道:“这么说你也知道捏泥人的故事了?”
“开始不知道,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的我很是懵懂,很多事情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新颜心不在焉。她想到的是另外的事情。一直以来,都知道凤凰双翼,银凤朱凰,是如何的重要,却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丛惟看重这两人,并且一直以来并肩奋战的缘故。现在经怅灯一说,才醒悟,原来所谓的银凤朱凰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那是丛惟亲手创造的造物。
她联想起女娲造人的故事。那故事中,大神女娲先是自己亲自用手捏出泥人来,后来累了,便取藤条蘸水甩出泥点来,那些泥点到了地上,便也成了人。后世就有人据此将天下的人分作了三六九等,宣称那些贵胄们都是女娲亲手造的人,而泥点则是亿万贱民了。从小到大听这样的故事,都觉得无稽,只当是上古传说而已。万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一天,自己竟然也经历了这样的事情。
自古以来的历任凤凰城主,都亲手捏造银凤朱凰,三个拥有神奇力量的人合作无间,共同管理这个世界。这样一个三极的结构,通常会非常恒久稳固,应该是凤凰城主主宰世界的基础所在。而丛惟因为要了解另外的世界,不惜以法力作为交换,却自己打破了这种平稳的均衡。如此看来,后面发生的种种事情,比如师项的离开,怅灯的阴谋等等,甚至连众人口中的禁忌凤凰双翼折损其一,都未尝不是由这里起的头。
新颜不禁在心中苦笑,隐约听别人提起过,凤凰城主丛惟当年年轻气盛,颇有些任性之举。她每每想起那个黑袍落寞的身影还不尽相信,此刻看来传闻不假。
“为什么要这么做?丛惟丛惟,你为什么要了解那个世界呢?”她这么低低地问着,不知为什么心头就是一阵抽痛,一声仿佛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叹息,如同闪电一样刺中了她的记忆,让她的呼吸瞬间窒住,记忆之幕被撕出了一个裂口,脑海中出现的是一双冰蓝的眼睛,那眼睛里承载了太多的寂寞。
丛惟……
她记得那时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而他对自己笑,笑容温暖而悲伤,他就那样深深地叹息,低声说:“你不会明白的,新颜,我只是,不甘心。”
她无法控制自己弯下腰去,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此刻回想起来,却被厚重的苦涩击中。一旦开了头,曾经已经遗忘掉的,却因为跟各个不同的人身体上的接触而又重拾回来的记忆岩浆,便从沉静许久的迷雾火山中,突然间喷发出来了。
一幕又一幕的影像飞快闪过,开始纷杂无序,她强摄心神,硬是从纷乱如草的记忆中,理出了一点头绪。
她和丛惟走在一个长长的走廊里,两个人都面色凝重,青鸢跟在他们的身后,一路沉默。直道走廊尽头一扇水晶雕花的门前。门悄然向两侧滑开,寒意扑面而至,紧随着从门口泻出来乳白色的寒气,新颜猜想着寒气来自冰魄,只是这么多寒气,需要多少的冰魄才能产生?看上去那扇门的后面大概充满了冰魄。 丛惟对青鸢说:“你守在这里,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青鸢心事重重,竟然没有立即答应,只是为难地看着主人:“您当真要……”
不等她说完,丛惟已经当先走进那间冰室。青鸢突然伸手拉住朱凰,急切道:“朱凰大人,请你要相信城主,无论你看见什么,都要相信他。”
新颜看见自己的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似乎是感动,但是转瞬即逝,她的眼眸似乎也被寒冰所笼罩。
乳白色的寒气终于将她那火红色的身影也完全吞没。新颜心急如焚,想要跟进去看看那房间里面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秘密,在那里她和丛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记忆却不由自己所掌控,她只能像青鸢一样看着门口发呆。
新颜明白了,因为这是青鸢的记忆片断,所以她只能止步于两个人的私密空间之外。原来记忆是那么不可靠的东西,竟然可以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就算此刻她通过非常的手段获得了一些片断,也只能算是得其皮毛。
手臂内侧的伤痕突然刺痛起来,她有些惊诧地看着那里发呆,莫非这条伤痕,消失了的星钻,也与那道门里的东西有关吗?
新颜在脑海中继续搜寻,向前,想要找出能解开谜的线索。然后她看见了师项和自己。她心头猛地一跳,那种一直以来如影随形无处不在的不安感再次强烈起来。疑云如同雨后湿地里的蘑菇,一朵一朵地从心底向外顶。为什么看见和师项在一起,会让人这么不舒服?
她抬头看了看怅灯,掩饰着自己的情绪,见对方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灰尘般的目光缭绕不去,无名火腾地一下冒上来:“你,”她傲慢地命令:“把眼睛闭上!不许这么看着我。”
灰尘中折射着暧昧晦暗的光,他一言不发,顺从地合上眼。新颜心烦意乱,没有看见他眼皮垂下的那一瞬间,眼角泄露出来的精芒。
她放心地专注于记忆片断。片段中的两个人似乎在商议什么,说话声音极低,听不真切,只隐约提到了白隼堡、凤凰城的名字。新颜凝神,努力想要听到更多,但是,慢着……除了自己和师项的声音外,她好像还听见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几个人忽然争论起来,新颜看见记忆中的朱凰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地扬声说道:“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决定安排柯熏入住白隼堡。”
“朱凰大人!”师项也不再压抑嗓音,加重语气道:“柯熏不是我们的人。”
朱凰站起身,冷冷看着他:“你们?你们是谁?”
“两位都平平气,”新颜听见一个灰尘般呛人的声音从她看不见的角落响起,当时就愣住,怅灯,居然也在场?她不动声色,偷眼瞧了一下怅灯,微微背过身去,仔细听记忆中他说些什么,“柯熏这个人我知道,是个学究,虽然不是我们的人,却也不会是太大的威胁。只要我们有个人去帮他掌管白隼堡,不就两全其美吗?”
柯熏,新颜记得,是白隼堡堡主,那个死在自己手下的老人。
师项想了一下,点头同意。于是怅灯踱到朱凰面前,笑着说:“就这么办如何?只是小人有一点不明白,这柯熏不过是个书呆子,朱凰大人怎么就单单只信任他呢?”
朱凰看来气还没消,冷冷道:“我自有我的理由,用不着向你们交待吧?”
“也对……”怅灯也不生气,笑一笑,“我们自然不敢过问朱凰大人的事情,只是为了我们共同的计划得以实现,安插在白隼堡的人一定要非常稳妥才行。这一点,朱凰大人不反对吧?您看就由小人去如何啊?”
新颜皱眉,直觉反对这样的安排,可是记忆中的朱凰似乎一听见那个共同的计划,神色立即变得郑重起来,竟然仔细地考虑了一下,然后点头答应了。
那共同的计划究竟是什么?新颜多少能猜得出一二来。三个人,怅灯和师项都是因为不满丛惟而离开凤凰城并且聚在了一起。而回忆起自己经历过的几次跟白隼堡有关的事情,大致猜想得到,这所谓的共同计划,定然是不利于凤凰城主的。
只是……
她心中不安此刻越发强烈,为什么自己会卷入这样的计划?看情形并不是很情愿的样子,但是却终于妥协,莫非有什么把柄被捏在了这两人的手中?又或者……她自己也……
新颜猛然一惊,阻止自己朝那个可怕的方向想,使劲摇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把那样的心思给甩脱掉。
“原来我们果然早就认识……”她冷笑着抬起头,却发现面前空空,怅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新颜跺脚,明白自己到底还是大意了。迅速四处扫视,一道灰色的影子掠过,她不假思索,飞身而起,长长的袍袖下劲力凝成气剑,嗤的一声刺穿周围的云团,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向无尽虚空跌下了去。
第三十六章
飞速下坠,云海张牙舞爪地迎面扑来,将她整个人吞噬掉,空气被迅速从胸腔中抽离,凛冽的风刀子一样凌迟着她的身体,也掠夺了她的行动力。完全没有抗拒的能力。白雾始终浓重,即使不停地跌落,不停地跌落,也是总见不到个尽头,下坠过程漫长得如同人类的历史,并且不知道何时会结束。开始的时候她想,她就要死了。一生中,从来没有像此刻般接近死亡,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将要破碎之前散发的绝望的气息。然后她的意识就被撕裂,被凌虐,并且被抛入无限黑暗之海。当所有的思想被抽离之前,虚空之海中只剩下了那一双冰蓝色的眸子。
“新颜!”低低的呼声从凤凰城主的房间内传出来,惊动了守在不远处的赫蓝。他奔到门口,却不能再进一步,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那个空间隔绝起来,没有凤凰城主的许可,就是一只飞蛾也无法越过。
“城主,你……”
气流似乎稍微震荡了一下,黑袍主宰出现在门口,面色青白。不理会忠诚侍卫的问讯,他脚下生风,身形只是一晃,就已经远远离开。赫蓝怔了一下,赶紧跟上去。
走廊的尽头,一扇雕花繁复的门等在那里。赫蓝第一次来,正不知道要怎么办的时候,听见城主低声吩咐:“你留在外面。”
门无声滑开,乳白色的寒气立即流泻出来,丛惟走进去,仿佛是被融化进了那流动的雾气中。合上的门将光线关在了外面,黑暗中寒气如同温柔的海涛裹着他向前走。这里没有人会看见他手臂的颤抖,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额角滴下的冷汗,在这里,他不是世界的主宰,只是一个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的人。
即使看不见,来过无数次的这间房间,也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他停下来,手掌触到一片冰冷光滑的平面,巨大的结晶体本身散发着幽幽的荧光,虽然暗淡幽微,在黑暗中却也还是能勉强看见些许部分。
滚烫的热力从掌心溢出,手下的万载冰魄竟然开始融化,手掌覆盖的地方,渐渐变作一汪越来越深的清水,乳白色的寒气逐渐消散,微微漾动的水下,露出一张和新颜一模一样的面孔。
冰蓝色的眸光泛起些微波澜,某种痛彻的情绪浮上来,不动声色地打破了丛惟脸上坚冰一样的伪装,苦涩愧疚的笑容在嘴角泛开,声音仿佛游魂一样从自己口中逸出来,“我又来了,本来已经说好不再来的。可是,为了她,不得不来……”
修长苍白的手指进入冰寒刺骨的水中,水草一样轻轻拂动着,触到同样苍白而且僵硬的脸庞,“现在的我无能为力,只能再次伤害你……”指尖颤抖着划过皮肤,一串血珠仿佛殷红的玛瑙流进青玉盘中,“我留下你,竟然是为了这样的时刻,你一定更加恨我了吧?”水中晕染开淡淡的霞色,不复清澈,却漾动着妖艳奇境般的幽光,丛惟垂下的眼睑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嘴角抿起来,整个人瞬间变得冷硬:“可是只有这样才能救她,我只好让你恨了。”
手突然从水中扬起,带起绯色的水雾,弥散于整个空间。一股强大的旋风从他的胸口喷薄而出,席卷整个房间,染了血的水雾被合成成千上万的水滴,被旋风挟着,飞速旋转,越来越快,整个房间都似乎变得扭曲不定。丛惟举臂齐胸,看准时机用力向两侧震开,沉喝了一声:“去!”一瞬之间,满室飞舞的水珠像是突然之间突破了某种极限,消失无踪。
风停下来,衣角袍袖尚未落ǎ冰魄中央的那张脸庞已经起了变化,原本鲜明如生的模样渐渐枯瘪下去,就像是被耗尽了水分的鲜果,无可避免地开始腐烂风干?/p>
丛惟看着那张脸逐渐枯如黄叶,不由自主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仿佛这个样子就能握住正于眼前消逝的最后一丝纪念,不让它溜走。胸膛剧烈地起伏,窒息感却不曾减退分毫,他深深地吸着气,借此维持着自己的冷静。“对不起……”努力的控制完全不起作用,一个名字憋在胸口,无论怎么逃避抑制,终于还是脱口而出:“对不起,蔻茛。”
黑暗的混沌中,冰蓝的眸子是唯一的光源,是她在无边无际的下坠中唯一可以掌握的依凭。当绝望成了习惯的时候,麻木就是终点。新颜死死盯着那光,如同与他对视,在一无所有的虚空中,再跌落死亡之海前的瞬间,如此长久的凝视,似乎将一股沉睡已久的力量从她身体深处唤醒。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一般无可抑制,汹涌而来,不顾她的抗拒,强硬地、霸道地,将她的思绪扯回到许久之前。
她清楚地记起了平生第一次看到那双冰蓝眸子时心中的震撼。几乎是第一眼,她就被那蓝色眼眸中糅合了悔恨的悲伤所淹没。他垂目看着她,问她:“我会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你是否愿意留下来?”
也许因为他眼中的渴切,她发现自己还没有完全明白他话中地意思,就已经点头答应了。怎么能忍心让这样悲伤的一个人失望?
只是为什么他眼中悲伤更重了呢?
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场合,不管他是在沉思或者微笑,在她的眼中,那一抹黑色的身影,总是被染上了深沉的悲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身边的人们热烈地讨论策谋,好像那一切的热血征战都与他无关。
别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微笑的表情下面近乎透明的寂寞。那种寂寞时时刺痛她的眼,让她忍不住悄悄关注他。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却渐渐发现目光再也不能从他身上移开。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那么寂寞和悲伤,丛惟惊讶地瞪大眼,随即释然地微笑,他说:“只有你能看出来,因为我们本就是同一种人。”
渐渐地,在他们目光偶然相遇的时候,他的脸上有了笑容。他开始愿意单独对她说些话,一些看似漫不经心说出来,却字字敲动心扉的话。开始她怀疑是自己多心,直到那一次为了救他而受伤,从沉沉的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那双冰蓝色的眸子。
目光有些不一样了,恐惧占据了全部的情绪,他死死抱住她的脸,指尖的冰 离开的原因师项始终不肯透露,却在离开之前问了她一个问题:“朱凰大人是否知道身为朱凰所要承担的责任?”看着她不明所以的神情,他淡淡说了一句:“凤凰城的主人,总是需要一代代延续下去的啊。”
下雨了?冰
第三十七章
后来都市中的很多人作证,这一天在人潮熙攘、高楼鳞次的闹市中央,有天神从天而降。据目击者说,当时闷热的空气突然产生了巨大的气旋,挟裹着热浪的风从空中扫下来,人们忍不住抬头向上看,却被耀眼的幽蓝色光芒刺痛眼睛。随即而来的是漫天洒落的粉红色雨滴,但是也有人认为那根本就是血水。于是这个怪异事件就染上了血腥的味道。石定襄是从电视新闻中看到实况的。他注意到最先从二十层楼高的气流漩涡中出现的是一缕灰色的影子,形状更像一个用旧了的鞋垫。影子几乎是从半空飘落的,看起来很轻,所以在场的人和事后分析的专家都无法确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只能看到其活动极为迅捷,视频的拍摄者仅捕捉到两秒的片断。
然后石定襄就看见了在漫天红雨中出现的红袍女子。
火红的身影乍然出现在人们头顶上空就引来一阵惊呼。她的行动没有刚才的灰色影子那么快,但身形飘逸灵动,红色的衣袍临风扬动,如同化作火焰的红莲,染红了整个城市。人们的惊呼在她俯冲下来掠过人群头顶的同时变成了赞叹,曼妙身姿让人们相信只有天神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记者兴奋地宣布,他们的摄影师在她冲下来的千钧一发的时刻拍到了那个女子的面孔,石定襄却在画面定格在脸部特写的同时猛然站起来。
石定襄匆匆站起来,拿了外套出门。他要赶到医院去。前一夜之佑出了意外被送进医院,他赶到的时候手术还没有结束。寇教授夫妇守在医院走廊上,被一群亲朋簇拥着。当时石定襄也上前安慰了几句,环顾左右却没有发现新颜的踪影。
新颜失踪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然后立即联想到新颜跟他说过的另外一个世界的话。他确信,寇家姐弟的遭遇定然与那个画中的世界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悄悄离开医院,然后再打过电话去告诉寇教授知道新颜的下落让二老不必担心。
他确信新颜的事情和教工食堂的吴妹也有关系,然而找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吴妹也已经失踪了。只留下那本打开的画册。定襄有理由相信,吴妹通过画去了同一个地方。看到新闻的时候,他刚刚放弃了超过七个小时进入画中的尝试,坐下来休息。
如果那个红衣女子是新颜的话,哪里能找到她?石定襄不用细想,直奔寇家。
一定要找到新颜,她正需要帮助。石定襄这么告诉自己,努力忽视心底如毒蛇一样冒出来的念头。
只等了不到十分钟,就看见了火红色的身影。石定襄迎上去,却惊了新颜一下。
“是我,定襄。”他低声急促地向满面戒备的新颜解释,故作轻松道:“怎么,才一天不见就认不得了?”
新颜闭上眼,长长地出了口气,看四下无人连忙拉起石定襄的手走进电梯。双手接触的一刹那,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从对方身上传过来,让她心里十分不舒服。
“你果然在这里,我等了你很久了。”石定襄一边说着,一边诧异着自己的夸大其词,“我从电视新闻里看见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弟弟怎么样了?”新颜不答反问,不着痕迹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在医院。脾脏破裂,已经做了手术。”
新颜心里咯噔一下。电梯门打开,她当先走出去,避开石定襄的目光,一边问道:“那现在呢?好点没有?”一边从门外盆栽花里拿出备用钥匙开门。
“我也不太清楚,昨天才做的手术,大概还没有过危险期。”石定襄突然发觉这样的回答似乎有点冷血,他竟然显出并不关心那个少年安危的样子,忙解释道:“我看见你不在,怕你父母担心,出来找你。”
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昨天……”她在那边至少已经过了七天,看来两边的时间并不平行。想来之前的那三年,就是这样毫不知情地丢掉了。
进门后先打电话去医院,听到那边报说手术成功,看起来一切平安的消息,新颜这才舒了口气。挂上电话,只觉得膝盖酸软,整个人都几乎瘫倒,扶着椅背坐下。石定襄已经斟好一杯温水递上来,和声问道:“怎么样?没有大碍了吧?”
“嗯。”此时不由自主想起陟游来,他应该也好了吧?
新颜冲他感激地笑笑,接过水杯时,石定襄突然握住她的手:“新颜,我很担心你。”
那种不舒服,甚至是厌烦的感觉再次涌上来。新颜轻轻抽回手,镇定地看进他的眼眸:“定襄,我去了那边。”
“我猜也是。”石定襄在她身边坐下,神情专注地看着她,准备认真倾听。
新颜却有些发愣。身边坐着的这个人,算不得熟悉,也算不得陌生,一向以来印象良好,若非她的奇遇,遇见了那个黑衣的主宰,自己是不会排斥和他发生一段感情的。只是这个时候的定襄,却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因朱凰的能力所赐,如今她有这异常敏感的感应。刚才肢体的接触,竟然让她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师项的感觉。
穿梭往来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却遇见了彼此相对应的人,新颜确定自己能够明确区分对应体之间的差别。对她来说,之佑和陟游不同;定襄和师项也有区别。他们是有同样生命本质的不同的个体。她对师项有疑虑,却不会因此对定襄产生恶感,如同她将蔻茛当作一个完全独立的人看一样。理论上说确该如此。但是她却从定襄身上发现了师项的影子。
“呃……”清了下喉咙,她努力忽略突然袭来的奇怪感觉,说道:“那边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确信曾经去过。”斟酌了一下,又道:“我见到了达什的对应。” “哦?”石定襄有着学者特有的安详,并不催促,等她继续说下去。
“他也来了这个世界。”新颜掷下一颗炸弹。
石定襄缓缓坐直身体,逐渐消化了她的意思:“是那个灰影吗?”
“电视上看见的吧?”新颜笑了一下,面色沉重不减,“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而且掌握着重要的秘密。我必须找到他。”
“你不是和他一起来的吗?”想起那个好像灰尘聚结成的影子,石定襄也觉得不快。
“是啊……”新颜苦笑,“就像一滴水滴进了大海,这个都市太适合灰尘的积聚了吧。我找不到他。”
石定襄瞬间领悟了她话中的意思,心底那条不安分的蛇又开始抬起头来。“别着急,就算你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你的。”
“定襄,他可能会伤害普通人。”
这是她短短时间内,第二次提及怅灯的危险,石定襄终于注意到了,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会魔法。话到嘴边,新颜却突然犹豫,那种师项的感觉让她无法信任对方。心情有些杂乱,究竟是这个世界的纷杂,还是那个世界的迷离,让她无法像以前那样坦然地信任别人。这一刻,她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丛惟总说不该让她卷入了。再纯粹的两个事物混杂在一起,也会变得复杂。何况是大千世界?
“我要去看看之佑。”终于,她选择了逃避,站起身来:“我先去换件衣服。”
石定襄屏住呼吸,在她宽大的袍服从自己身边擦过的时候,必须要握紧双拳用力扣在腿面上,极力压抑那条在体内窜动的毒蛇。然而毒蛇喷吐的红信还是让新颜敏锐地感觉到了。她一怔,加快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将房门紧紧关上。
一定是自己多心了。即便是师项有什么不利于丛惟的心思影响到了定襄,他也不会对自己不利的。理论上说,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师项究竟对丛惟有什么不满呢?她猛地想起了那段记忆,自己和师项怅灯密谋着什么,一时间手脚冰
第三十八章
“只是玩具吗?”听完师项的话,浑身发冷的绯隋紧紧握住拳,指甲扣进掌心,尖锐地疼痛着。“所以我们都是他的创造,所以他是我们的主宰?掌心的一条纹路?所以他主宰了我们的生死?”她苦笑,不出所料,天塌了。自以为骄傲杰出,原来傲人的本钱都是别人给的。“所以我不甘心。”师项说,长久以来,第一次坦露心迹,却是对这个还很陌生的女子,“我想试试看,没有他,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绯隋惊骇地转过头来看他:“你疯了!没有了他,这个世界就没有了。”
“那又如何?”师项傲然回望着她:“至少这一次,我做自己的主。”
绯隋被他的决绝震撼得说不出话,一时间脑中乱作一团,只是拼命地摇头,半天才道:“可是这一切跟朱凰又有什么关系?跟这个吴妹又有什么关系?”
火光在师项的眼中闪烁了两下,熄灭下去。他神色阴沉,低声道:“你要知道,梦想和野心,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隔着重症病房的玻璃朝里张望,寇之佑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监视器在一旁有节奏地发出哔哔的声音,像是在宣告他的生命稳定。
新颜把头靠在玻璃上,让那种无机质的冰 什么问题?新颜不明白,但她却也不问,盯着对方,等着他自己说出来。
果然,“看来城主的法力到了这边的世界就没多大作用了。”
新颜了然,所以当初自己失去记忆后,虽然身手敏捷,却没有特别的与众不同;难怪达什虽得丛惟传授,却只能以冥想的方式施展力量。看来怅灯也有同样的问题。
已经是一天中的繁喧时间,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多,新颜必须顾虑不能伤及无辜,见他似乎没有恶意,放松下来,先将定襄从地上扶起来。
“对不起……”石定襄低声对她说,微微苦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好像变得不是我自己了。”
新颜默默看着他,并不说话。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最紧张的那一刻,仿佛被毒蛇缠绕的湿
第三十九章
黄金色的云荒泽畔,一座螺旋形向上盘升的城堡,有十几层高,直入云端,看不见顶。建筑的外壁上密密麻麻分布着无数圆形的窗口,有的当中闪烁火光,有的则漆黑一片。大概二十几个闪着银光的球体浮在建筑周围的空气中,都有一间房子大小,绕着建筑飞速旋转着,上下急速移动,仿佛护卫着那建筑不让外人侵入。丛惟从城堡内幽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中走过,两边数不清的门,或明或暗的光从门下的缝隙钻出来,在走廊中交织出诡异绚烂的光纹。他时行时停,每当在一扇门前停下来的时候,那扇门就会自动为他敞开。从门口望进去,会赫然发现房间的中央总会有一个人形的模具,泛着灿金光芒的云荒泥,从屋顶垂下的导渠流入模具中,在丛惟将掺混了自己血液的酒倾注进去后,模具会经由特殊通道运往外面的凤凰城。这些模具里出来的人,以后会成为什么样,他并不关心。或许冥冥中自有天神主宰,身为凤凰城主的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将生命注入其中而已。
丛惟在无尽头的走廊里行走,如同他有记忆以来的每一天一样。生命从这座城堡里诞生,终将在结束后返回到这里来。循环往复。似乎只有他例外,他的日月在这里轮回,生命却是从开始处走向终结。只有他不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往后终有一日再也不会回来。他对这一切,有着一种深深的厌倦。自从始祖们开创了这个世界,每一代的凤凰城主,所必须遵从的宿命,到了自己这一代,就让他终结算了。
走廊从螺旋城堡的底部盘旋上升,终点是顶端的入口处。那里有整座螺旋城堡唯一的光线来源。自然天光,往往是金中带赤,从巨大的水晶天顶射下来。丛惟很喜欢最后的这段路,把生命抛离在身后,从黑暗中朝光明走去,假装那里有出路,是他从小就在玩的游戏。
光线越来越盛,就在前方,将他身后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摇摇曳曳,仿佛一个沉默却忠诚的伴侣。曾经,鼎盛的时候,与他形影不离的三个人,如今都不在身边。脚步声在幽深的城堡中回响,自己给自己做伴。丛惟已经习惯了这种寂寞的游戏。所以当在最后一个弯处看见那抹细长孤零零的影子的时候,他惊诧得连脚步声都停顿了一下。
虽然背光而立看不清楚脸,虽然身上穿着的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奇异服装,虽然……她不该,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可丛惟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子。他走过去,似乎是想刻意借助有条不紊的步调,来调节情绪。他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很近的地方,能够看清她深棕色眼仁的近处,才停下来。
他十分不满意地蹙起眉头,说:“你怎么又回来了?为什么不在你自己的世界平安地呆着?”
新颜深深吸气,似乎是想借呼吸把他的模样声音收集到自己的身体内去。然后就只是粲然一笑,略有些任性地摇摇头,却什么也不说了。
丛惟看着她,无法舒展眉头。他似乎十分踌躇,不知该将她怎么好。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肯先开口。天光拉拉扯扯地把他们的影子拽到一边去。丛惟突兀地转过身去,说:“你跟我来。”便大步向最上层走去,一直走到走廊尽头一扇水晶雕花的门前。
新颜跟在丛惟身后,远远看见那扇门,心脏开始狂乱地撞击起来。她记得这扇门,曾在青鸢的记忆里看见过。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一前一后进去,她记得两个人的表情都沉重得如同凤凰城下的阴影。门悄然向两侧滑开,寒意扑面而至,从门口泻出阵阵乳白色的寒气。
她停下脚步,不肯再上前去。直觉那扇门后面的秘密,绝不是她想知道的。丛惟停下来,转身等着她过去。又是半晌的无声较量,乳白色的寒气大团大团涌出来,挟带着藏在冰魄蛛丝马迹的记忆,在两人间缭绕纠缠,缠缠绵绵不肯散去。
他向她伸出手,态度不容置疑。
新颜无奈,只得将手交给他,屏息等待记忆流传过来。
然而却没有。不,不是没有,而是那些记忆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无法过来。新颜诧异地看他,却从那双冰蓝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为什么?”她有些恼怒地问,“为什么这么无情?”
无情?丛惟一怔,苦涩泛上心头,什么也没说,眼中的冷硬却逐渐化去。“唉……”无声叹息着,牵引她的手,走入冰雾弥漫的深处。
雾气将两个人紧紧裹住,呼吸间都充满了或悲伤或快乐的感觉。新颜紧紧攀着他的胳膊,察觉他的手臂抖得厉害,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心中沉重的枷锁。
“出事以后,我第三次到这里来。”他说,声音有些发涩。
“出事以后?”新颜重复着似曾相识的句子,十分确定,曾经,就在这个地方,他以同样的语调说过相同的话。
苦苦笑着,丛惟没有为她解惑。她就倚在自己身边,接近她的喜悦和不得不面对的分离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是不是因为已经决心要结束这一切,所以变得多愁善感了?来到那块巨大的冰魄前,他努力用平稳的语调不带感情地说:“这里躺着的,就是蔻茛。”
新颜蓦地合上眼,一股刺痛从记忆最深处泛上来,如此尖锐,让她一时忘记了呼吸。不用他再说什么,近乎战栗地,她将手放在了冰面上。汹涌澎湃的记忆波涛瞬间冲破了她心头的堤防,将她狂卷至不被允许提及的过往。
狂风漫卷衰草,一片枯黄苍茫大地上方,是浅蓝色的天空。远处一柱山峰拔地而起,刺破长空,仿佛支撑起天地的一根柱子。新颜想起来,那就是天柱峰。
这一转身才发现,原来身后一直有人,一男一女。红袍女子新颜不会再认错,那一脸的桀骜飞扬,肆意飞舞的长发和冷峭讥讽的神情,无一不在说明她的身份,凤凰双翼之一,朱凰蔻茛。 “朱凰大人请三思,城主这次是真的生气了。”男子身材魁梧,声音听来有些耳熟,新颜却一时认不出那是谁来。
“是吗?”蔻茛咯咯一笑,笑意却不曾到达眼睛,“那又怎么样呢?”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投向遥远的天边:“从来没人忤逆过他,有你们这群人诸事奉承,就让他不顺心一次吧。”仿佛已经放下所有牵绊,蔻茛昂首大步离开。
那男子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可是朱凰大人你要去哪里?凤凰城不能没有您啊。”
“别跟着我!”一道火焰鞭子一样甩出去,嗤的一声在两人间的枯草地上留下一道焦黑的残烬。“不能没有我?做他传育后代的工具?”蔻茛冷笑连连,轻轻从口中吐出两个字:“做梦!”
“朱凰大人,城主待你不薄!”
蔻茛闻言顿住脚步,心思似飞到久远之外,半晌才轻声道:“的确,他待我很好。当我是他最珍爱的造物。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没什么不好。错就错在他太纵容我,让我和你混在一起,让我见识了另外一鍪澜纭!毕袷欠浅O蛲的样子,她清幽地笑笑:“一个没有主宰的世界呢,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她转过身,朗声对那男子道:“告诉他,我是感激他的。?/p>
新颜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个男子,想来就是当初的怅灯。将这个情性与怅灯之前所说对应起来,不难推想,朱凰蔻茛因了解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而想逃离凤凰城。她的心揪起来,想起那幅《凤凰的哭泣》,画中哭泣的女子是蔻茛的话,那么那个捉住她的人就是怅灯了。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蔻茛只怕就是这么丢了性命的。
“快跑!”明知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新颜仍然忍不住出声警告。
蔻茛自然听不见。但是她离去的步伐却被另一个人的声音留住:“那不是你的世界,这里才是。”所有的人,包括新颜都朝声源处望去。银袍银发的少年焦急地看着蔻茛,“你应该留下。”
新颜和蔻茛的视线,一同落在陟游身后,那是负手临风而立的黑袍主宰。
“蔻茛,不要走。”他说,声音如同极地冰川一样表面冰冷平缓,却暗藏着不可抗拒的强大迫力。
那样的压力下,即使桀骜不驯的蔻茛,也要接着深深的呼吸寻找对抗的勇气,“丛惟,我说过的,你有本事就留下我。但是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再做你掌中的玩物。”
丛惟冰蓝色的眸子中瞬间掀起风暴,他的身体纹丝未动,在场的几个人,都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竟不由自主齐齐退了一步。然而那风暴却立刻被压制了下去。连新颜都能从他的语气中辨别出隐忍退让:“你不必为我生下继承人,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一个角落而不必固守在我身边,但是你不能走。”
这样的妥协似乎也大出蔻茛的意料,她愣了一下,才摇头笑道:“你还不明白吗,丛惟?我不是为了离开你,我是为了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要我在这里一天,这都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必须走。”
“主宰自己的命运?”丛惟清脆的笑声中充满讽刺和厌烦,笑声收住的时候,脸色也沉如黑夜:“蔻茛,不要再做梦了。没有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们都是天神的玩物。”
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已经到了濒临爆发的临界点,蔻茛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看看自己身后广阔的原野,再看看面前几个熟悉的人,鼓起最大的勇气,固执地吐出一个字:“不!”说罢不再多留,飞身离去。
丛惟的表情变得冷硬,他看了表情复杂的陟游一眼,却终于命令道:“怅灯,去把她留住,无论用什么方法。”
怅灯早就在等这声吩咐,立即追出去。陟游说:“应该我去的。怅灯不是蔻茛的对手。”
丛惟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不想她恨你。”
不远处怅灯和蔻茛纠缠在一起,怅灯远不是对手,交手不过两三回合,就被压制住,渐渐落了下风。“怅灯不是对手。”陟游沉声道:“还是我去吧。”
丛惟伸臂阻止他,“你们两人实力相当,动起手来两败俱伤就不好了。”眼见怅灯被蔻茛一掌打落在地上,立即飞身过去。蔻茛摆脱了怅灯,飞身而起,却被丛惟黑色的袍袖当头压下。她连忙落地,不料倒在地上的怅灯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跃起,向她冲过来,与上方的丛惟成夹击之势。蔻茛伸在半空,上下不得,而丛惟的视线则被蔻茛的身体阻拦,根本看不见下面的情形,他的用意本是逼蔻茛落地将她擒住,带回凤凰城囚禁,因此只是一味从上方施加压力。怅灯来势迅猛,不容蔻茛退避,强大的煞力已经笼罩住她的全身。
直到此时丛惟才发觉蔻茛异状,放松压力的时候已经太晚,蔻茛在他们两个人的压力夹击下,甚至来不及呼喊出声,全身骨骼便已被压得粉碎,破布一样飘落在地上。 风突然消失了。在场的几个人都被意外发生的惨剧惊呆,愣在原地半天无法动弹。天空中飞鸟不停盘旋聒噪,成了这方天地唯一的声音。
过了许久,陟游第一个回过神,飞跑过来。
“别动她!”丛惟突然爆出一声断喝,天上的飞鸟被震得哀鸣一声,纷纷坠落。天地间一时极其安静。
新颜忍不住想凑过去看清楚蔻茛的情形,身体却猛地被向后拉扯,脱出回忆的漩涡。“别看了!”丛惟环住她的肩以手覆住她的额头,“别看了。”
新颜的脸埋在他的肩头,头脑渐渐清明,“你能看见我刚才所见?”
“那些回忆是蔻茛怨念所凝聚的,我怕你被拉进去,所以一直跟着。”他说着,收回拥着她的手臂,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现在你明白了吧?蔻茛是被我杀死的,所以……”
“所以你从此不参与争斗,绝不再伤害自己的造物。”不等他的话说完,新颜接上去说:“所以你一直深怀愧疚,甚至不敢回望这段往事,对吧?”见他诧然望着自己,于是嫣然一笑,合上双目,继续以手接触冰面。
她看到自己和丛惟,也是在这个房间里,也是站在巨大的冰魄前,丛惟亲口向她讲述蔻茛当日发生的事情。她发现自己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到丛惟讲完的时候,已经笼罩上一层厚厚的寒霜。
此刻回想起当初误打误撞回到这个世纾陟游来送她回去的时候,自己曾经问起过,那银色少年斩钉截铁地说她不是蔻茛。不过……“原来我只是蔻茛的替代?”新颜听见自己这么说,心突然提起来,明白了自己看到的这一幕,正是当初自己离开的时刻。为什么要离开的那么决绝,甚至抹杀所有的记忆,是不是这段记忆能给她答案呢?/p>
她有些紧张地瞧了瞧丛惟,他也正看着自己,表情紧绷着,有些突兀地说道:“当初你得知了凤凰的哭泣的秘密后,就坚决要离开,拒绝了我的挽留。那是你唯一一次拒绝我。”
新颜怔住,为自己当初的强烈反应感到不可思议,又好奇为什么会这样,便继续去读储藏在冰魄中的记忆。
记忆中的新颜被丛惟握住手臂,“别走。”他说,目光中闪着恐惧。
她却面无表情地睁开,退后两步,双手背在身后,好像是害怕被他碰触一样。丛惟呆立在原地,像是被她抗拒的姿态刺痛,又像是意识到大势已去的绝望,两间的距离并不远,却仿佛隔着天堑,无法跨越。
好一会儿他才能平复语气,镇定地说:“往后想怎么样,你自己选择吧。”
“我要回去。”她低声说,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
这不意外。丛惟苦笑着点头答应,“我让陟游送你回去。”
“还有……”她使劲吸气,仿佛这个房间里没有足够的氧气供他们逗留下去,半天才万分艰难地说:“我希望,恢复正常的生活,这里的一切,不要留一点痕迹。”
“你就这么痛恨这里的一切?”他忍不住问,声音有些激动:“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值得留恋?”
她的呼吸滞住,却咬紧下唇飞快地摇头。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她有些狂乱地撸起自己的衣袖,露出镶嵌在小臂内侧那颗星钻,然后抬起头看着丛惟。
晦暗的光线中,星钻荧荧闪亮。
丛惟明白了。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似乎无法接受她连这颗为她摘下来的星星也要舍弃。“一点不留吗?”他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放任,索性背过身去,“随你吧。”
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抽出一把匕首,照着星钻狠狠剜下去。丛惟仿若有某种感应,回过头的时候正看见这样的场面,骇得不顾一切冲过来,一把夺走匕首,恶狠狠道:“你疯了!”到底动手晚了,星钻跌落在脚边,手臂反倒被匕首划出一道血痕。丛惟一手盖住伤处,想要为她疗伤,却被她阻止。
“如果一定要留下什么纪念的话,就是这个吧。”她举起尚在淌血的手臂晃了晃,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四十章
新颜不相信自己会那么绝情地离去。如果说是因为蔻茛的缘故而心怀怨恨,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因为即使是在很久以后,仍然能感到对他的情谊。所以当丛惟在她镣晁有记忆后问她是否还是想要留下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p>“银凤朱凰是凤凰城的根本,这个你已经知道了。”丛惟这样对新颜解释,“凤凰双翼,银凤朱凰,折损了其中一个,这就是凤凰的哭泣。那个断翅的凤凰并非特指某一个人。”
“原来如此。银凤朱凰缺一不可,蔻茛死了,所以就把我弄来假装她?”
丛惟有点别拗地点点头,“失去蔻茛是对我最大的一个打击,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不去看新颜,语气安详平静:“可是后来我却感谢过这个打击。”
为什么?新颜想她是知道的。她没有说话,只是很温柔地笑了,“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选择离开,可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对那件事的介怀……不管什么原因了,如今我……选择回来。”
“为什么?”丛惟问,冰锥般的目光似乎能将人凿透,“为什么回来?”不会没有原因,刚回来那会儿脸上还留着细密的汗珠,一定是遇见了什么紧急的情况,丛惟想。
新颜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察觉,师项似乎有所图谋。”
“哦?”丛惟高深莫测地笑了,“是这样吗?有图谋?”他的目光悠远难测,望进浓浓雾气中去,仿佛从那种不断变幻伸缩的境界中,能够看出另外一重天来。
“大概……是对你有不满吧。”想起师项心中的怨愤,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却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居然会图谋对凤凰城主不利?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到师项的时候,心中总有一丝小小的不安让她无法忽略。那种感觉,就像是作弊的孩子在指责同桌偷看自己的答案一样。师项的不轨也有自己的一份助力,否则怎么会有烟罗城外局势一次次出人意料的转变;怎么会让怅灯趁机给自己施了离乱咒?想到这里,就越发不解,如果自己并不因为蔻茛的事情对丛惟怀怨的话,被离乱咒激起扩张的那股恨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晦暗难明的疑点,像极了这间屋子里的光线。新颜的手在冰魄的表面抚动,渐渐看清冰下枯如黄叶的破败容颜让她吓了一跳。狰狞的脸孔上,只有一双茶色的眼睛似乎还残存着丁点记忆中的痕迹,她吓了一跳,口中结巴了半天,才终于呼出那个名字:“蔻,蔻茛?”这就是那个热烈张狂地活着,心怀不甘地死去,无论生与死,都令人不敢忘怀的女子?
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丛惟将她的尸体珍藏在这里,本就是想保存她原来面貌的吧?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惊疑不定,凝神去感受,却读到了丛惟在这里破冰,用蔻茛的血解救了差点迷失在虚空中的自己。
“你为了我牺牲了蔻茛最后的……”她声音有些涩,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的关爱而感动的同时,却有一股微弱的悲愤难平之气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她有些诧异,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似乎以前也有过,但每次都极其微细,往往夹杂在其他各种纷繁情绪中,无法察觉。但因为确实存在过,所以一旦此刻这种感觉稍微强烈些,便立即引人注意了。
只是为什么会悲愤呢?新颜不懂自己的心思,这样的事情发生,蔻茛才该是委屈悲愤意难平的那个吧。想到这里,不由向枯萎了的蔻茛看了一眼,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突然冒出来,那股怨气,会不会是从蔻茛身上来的?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当初会离乱咒的事情了;还有许多时候不由自主针对丛惟的举动,会不会都是在这股怨气的驱动下做的呢?
两个互为对应的人,彼此之间应该有着某种联系吧?或者冥冥中自然有法则让他们心意相通,互为补充。新颜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手臂内侧的疤痕,又想,成为朱凰的自己与以前比起来,总有着一股悍厉的气魄,或许这就是受了蔻茛的影响吧。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丛惟。他沉默良久,长长吁了口气,“也许你是对的。有时候我的确能从你的身上,感受到蔻茛的影子。”
“是所有的对应之间都有呢?还是只是特例?”新颜追问。
“或许人人都有,只是有些人身上特别强烈。蔻茛是个性格激烈的人,或许她含冤而亡,强大的不甘让她在你身上得以体现。”
新颜无声打了个寒战,望着蔻茛狰狞败落的表象,心烦意乱。
“我带你来这里,就是要让你明白,你不该回来。”丛惟安静地观察她,淡淡说道:“我会安排你回去的。”
像是想要掩饰什么,丛惟突兀地向外面走去,站着发愣的新颜半天才回过味来,连忙跟上去,“丛惟,让我留下吧。”她有些急切地追到他身边,“我来了,就不会后悔。”
丛惟看着她的眼眸中找不到温度,他淡淡地说:“你总有一天会的。”然后始终是要离去的。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新颜发现只要谈到留在他身边的问题,他的态度就会变得疏离。她微笑,并不认为他是在借此发泄怨气,其中一定有着她不知道的原因。“那么让我留在你身边帮你。无论什么名义,你总还是需要一位朱凰的。”
“不,我不需要了。”丛惟认真看着她,“在很早以前我就决定再也不需要朱凰了。”
“为什么?”新颜愣住,隐隐有一种末世的悲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去师项那里看看吧,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要留下来。”
为什么要自己去师项那里才能决定是不是要留下来?新颜不是很清楚其中的含义。但是说到师项的时候,她直觉地从他语中感觉到一种等待结局的意味。
梧桐宫里的气氛有些异常,已过了正午时分,天色仍然晦暗难明,平常应该人来人往的地方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平素偏僻的角落处,却总是三三两两聚集着人。新颜到处都找不到师项,却无意间碰到了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熟人。
她是一眼就认出了厨娘吴妹的。她已然能够明确分辨出两个世界中彼此对应的人了。无论是石定襄和师项,或者吴妹和那个白隼堡的厨娘。然而在这里看见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吴妹倒是非常热情,毕竟他乡遇故知,连拉带拽一定要新颜到她的地盘去做客。
新颜骇然坐在角落里,看着吴妹指东喝西意气风发地指使下面人干活,享受下面人的伺候,俨然是小小一间厨房里的土皇帝。吴妹显然十分享受这样的待遇,新颜看在眼里却很不是滋味。原先那个虽有些鲁莽然而淳朴的餐厅帮工完全消失在眼前这个人膨胀的美梦中了。她叫住忙来忙去的吴妹问道:“你是怎么来这里的?要不要我想办法送你回去?”
“回去?”吴妹像是听见了最大的笑话,哈哈大笑,张狂的态度让新颜频频蹙眉。吴妹说:“我为什么要回去?在这里我才快乐。”
“为什么?”她问,“这不是原来的你啊。”
吴妹安静下来,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可是我以前也一直希望能像今天这样风光啊。”
新颜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胸肺间一层隔膜被打通,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突然跳出来,如白光一样耀亮她的脑海。
这是一个梦想的世界,而他们这些从生命世界来的人,在这里轻而易举地将梦想变成了现实,然后呢?当梦想和现实毫无障碍地组合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就会肆无忌惮地膨胀开来,变作野心?想到这里,新颜坐不下去了,随便找了个理由出来,她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清楚。
因为心里有事,新颜并没有发现离开后,师项从角落里转出来,看着她的背影满意地点头。绯隋来到他的身边,不以为意地问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吗?让朱凰醒觉梦想的变质就此毁了吴妹?”
“我也是没办法,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师项淡淡笑着,瞥向呼呼哧哧的吴妹的目光却冰冷没有温度,他说:“也不算毁了,当年朱凰不就放弃一切抽身离去了?只是看她有没有这份魄力了。”说着又自嘲地笑笑,“不过我想吴妹宁愿在这里过一辈子。你看她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快快活活地就适应了。朱凰可是直到临走前还安插了柯熏坐镇白隼堡,为的就是在她会不利于城主的时候阻止她。”
绯隋咋舌,“她做了这些,你们一起密谋的都不知道?”
师项悻悻哼了一声,“朱凰一方面散播各种不利于城主的流言,帮助我们安插势力在各地,一方面却又将自己做过的事情原原本本记下来托柯熏转交城主,从没见过这么反复无常的。”话虽这么说,却仍然忍不住赞赏地叹了口气,“她一直在挣扎,不想受野心的控制。直到她离去后很久,我们都以为她是被城主放逐的。后来才知道那也是个针对城主的小小把戏。可她竟然能选择抛弃一切离开,不能不让人佩服。”他转头问绯隋:“都准备好了吗?”
“随时可以动手。”
师项的视线投向梧桐宫最高处的摘星楼,喃喃道:“那么,就让我们有个了断吧。”
新颜匆匆走着,大脑转得飞快,不断思索。潜意识里,似乎有一句话一直都存在,并且时常被提起,只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引起过她的重视。“梦想与野心,只有一线之隔。野心与贪念,也总是互为因果。”丛惟说过,生了病的梦想就是野心,那么野心失去控制的话,就会变作贪念。像自己和吴妹这样的普通人,来到这个梦想的世界,实现自己的野心,并且没有了对应体的约束,便会不受节制地膨胀为贪念吧?吴妹会是这样,自己与她相同,有什么可能幸免?她想到此处,已经渐渐有了些眉目。原本迷雾重重的过往,渐渐清晰起来。
将所有的事情,从蔻茛的逃离,到自己几次进出这个世界联系起来推想,要得出答案并不难。到了此刻,无论是气候还是土壤都已经准备妥当,久远前埋藏在心灵冻土层深处的名字叫做真相的种子开始渐渐萌芽,茁壮地向外顶出来。
自己也只是个凡人,到这个世界里来,一方面爱上了那个孤独忧伤的主宰,一方面又无法控制膨胀的野心,中间还夹杂了蔻茛的怨念,所以她忠于他却又想推翻他,保护他的同时又留下种种机关让自己寻机伤害他。
一路深思,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走到了哪里,直到有人拍拍她的肩膀,愉快明朗的记忆流入脑中,新颜才惊醒,不用回头就笑道:“披着月光的小子,你好了吗?”
陟游得意洋洋从她身后出来,张开双臂给她看:“没事了,丛惟让青鸢送了样东西给我,我就没事了。”说着又拍拍肩膀道:“你也放心,我没事,你弟弟自然也会没事。”
新颜异常敏感,问道:“丛惟给你的是什么东西?” 陟游一下子沉默下来,他伸出手掌给她看,一朵耀眼夺目至极的火光在他手中欢跃跳动。新颜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这个,这个是什么?”
“是丛惟的生命之火。”陟游说出新颜早就想到却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那么你……”
“我是潜回来的。”多年的搭档,彼此之间早有默契,陟游完全明白她想问什么,“若不是你,我是不会出来现身的。”他抓住新颜的肩膀,恳切地说:“丛惟让我不要露面,我却很担心他。你一定要好好看住他。我怕他……”
“我明白。”新颜沉声打断他的话,她不愿意听到任何不祥的预言。“我这就去找他。”这话说完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几丈之外。
新颜是在摘星楼找到丛惟的。守在门外的赫蓝看见是她,也不认真阻拦,便让她未经通报直接闯了进去。
“我看见陟游了。”她一边说着,快步走到立于窗口的黑衣主宰面前,“你把生命之火给了他?这么重要的……”
从她进来到此刻,丛惟只是看着她,并没有对她突然出现表现出惊讶,只是平静地将她拉到窗边,指着窗外壮观的凤凰城和宏伟的梧桐宫说道:“看见了吗?这和你的世界完全不同,当初你受我胁迫,无法离,如今你有了选择,为什么还要来??/p>
新颜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缓缓摇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的。”
他的声音冷硬:“我不需要你,你最好离开。”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听你的?你休想!”新颜终于被激怒了,用力甩开他,“你把生命之火给了陟游,你告诉我你不需要朱凰,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丛惟回避她的眼睛。
顺了口气,新颜说:“我明白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了。不是因为蔻茛,而是我自己的原因。”她走近他,低声说:“我们这种人如果久留在这里的话,贪欲就会失控对吧。所以我必须离开,而你后来也明白了。”
“你写过一些东西,后来辗转到了我这里。”他冰蓝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星光,此刻看上去是如此的璀璨,竟仿佛是要将最后的一点光芒集中放射出来。这样的眸光,让新颜不忍细看,扭过头去。
“所以你总是想让我离开。从第一次我误闯进来,你在城头推开我,又派陟游送我回去;然后设法阻止怅灯把我找回来;最后借着我追缉怅灯的机会,利用蔻茛的遗血将我牵引回去。你从来就不想我留在你身边?”
“我不能毁了你。”他说:“你曾经做了最正确的决定,为什么现在又后悔呢?”
“因为我要和你在一起!”冲动的话夺口而出,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新颜气愤地瞪着他:“我只不过希望,能和你相守。我都记起来了,当初离开,是无奈。可是既然你如今有了这个打算,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在一起呢?”
“什么打算?”丛惟替她拭去泪水,叹了口气,拉她在 似乎看穿他的心思,新颜继续劝说:“陟游能够担得起担子的话,无论你人在哪里应该都没有问题。”握住他的手,尽管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思绪,可还是芨惺艿剿情绪的波动,“我们一起离开,到我那个世界,虽然你不再至高无上,但是却没有了牵绊。你没必要和师项直接对抗,他只是傲气受挫,如果你不在了,陟游还需要他辅佐,这样……?/p>
丛惟止住她的话,“让我想想,新颜,让我想想。”他踱步到窗边,“我必须骗过所有的人乃至天神,我必须证明自己的死亡,才能让陟游接位,让因为我而走到这一步的师项变回从前的他……也许他可以继续辅佐陟游……”
“我明白。”新颜使劲压抑住心中的狂喜激动,只要他答应了就好。
“那么你先走。”他说,像是下了决心,“我要留下让他们确信我已经死了。”
笑容凝固在脸上,“不,我绝不和你再分离。”她坚持道:“就算制造你死的假象,我也要和你在一起,让他们相信我和你死在了一起。”
“你是朱凰,朱凰可以失踪,却不可以死。你要为陟游考虑。”下定了决心的丛惟恢复了以前的从容,他召进赫蓝,又对新颜说:“你先走,云荒山脚下有一个通道口,在那里等我。”
“可是……”
丛惟不给她争辩的余地,“坐我的白鹿战车去,陟游会送你过去。”他带着她到窗边,“你要是相信我,就不要犹豫,我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会去找你的。”一边说着,袍袖舒振,一道电光平空划下,映亮半边天空。
他说话的时候,一股无形的气魄散发出来,让人无法质疑分毫。新颜被他此刻变作湛蓝的眼瞳惑住,无法移目半瞬,如痴如醉,半尾盼⑽⒌阃罚“好,我相信你。?/p>
他满意地微笑,这是新颜印象中最温暖坦荡的一个笑容。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新颜垂目看去,一时间泪盈交睫,“是那颗星星吗?”
丛惟仍旧将那颗星钻扣在她的手臂内侧,一小股灼热暖流掠过,他撤回手,那里的疤痕已经消失无踪,只余一点明亮星芒烁烁闪动。“这颗星能感应到我的存在,如果我们彼此失散了,我会凭它找到你的。”他说着,朝窗外看去,四匹白鹿在陟游的驱使下临空而至,停候在窗外。微风卷动陟游的袍服,扬起重重银波,莹润夺目,较之昔日的银凤平添了几分王者之气。
“去吧,记住我的话。我一定会找到你,在那之前,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已经无法再说什么,新颜投入他的怀中,紧紧拥抱住,感觉着丝丝暖意,仿佛从他身体深处蔓延上来。“我会等你的。”她这么想着,知道丛惟能感知到。
丛惟一边温柔回抱着她,目光与陟游无声相遇,心照不宣。“去吧。”他终于推开她的肩膀,轻声催促,将她送上白鹿战车。
阴暗的天盖下,四匹白鹿耀眼夺目,流星一样朝远处飞去,洒下的汗水,落入土中幻化出紫色花丛,一路向天边延伸。丛惟目送他们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到座位上坐下,面色平静地等待着师项进来。
青鸢原本奉了陟游的命令监视凤凰城中与师项来往密切的几个人,突然接到黄鹂鸟的通报,说是师项已经决定动手,立即往回赶。她如烟般飘忽的身影从窗口钻进摘星楼的时候,师项手中的剑正刺进丛惟的胸膛。
那一个刹那,时间仿佛凝结,青鸢呆住,无法想象主人竟然就那么纹丝不动地任对方的剑穿透自己的身体。短暂的呆滞后是被怒气席卷的爆发,“主人!”伴随着尖利的呼叫,青鸢整个人宛如一片乌云向师项涌去。
“住手,青鸢。”轻弱的声音却具有无限的威力,声波绵散开,形成一堵无形的墙,包围住两个人,将悲怒至狂的忠心属下隔离在外围。
师项自己也不相信居然一招得手,怔怔看着握在手中的剑柄,尖端尚留在丛惟体内,寒意经过剑身传过来,一直渗入他的心口。苦心孤诣图谋了那么久,已经决心要以自己的性命来赌的这场纷争,竟然这么轻易地就得出了结果?可是为什么原本充溢心头的怨愤突然间变成了可怕的空洞。
血从丛惟的唇角溢出,他却仍然淡漠地笑着,看见师项如被毒蛇咬了一样缩回握剑的手,笑意更加浓烈。“只是这样吗?你能做到的,只有这个吗?那么你的目的达到了。”他说着,自己动手,将插在胸口的剑拔出来。
青鸢惊声尖叫,不顾一切地飞身而起,却一头撞在看不见的屏障上,无论她如何努力挣扎,发了狂一样痛砸,都无法突破障碍。如月光般皎洁的面庞不用再掩藏在黑布阴影下,却将她的软弱和忧心暴露无遗。
鲜血喷涌而出,整个大地都似乎在震动。师项惊慌失措地扶住身边的桌子,裂缝如同春日生长的藤蔓一样在墙壁上游走,灰尘从缝隙中撒掉下来,如下雨一样。他低下头,惊恐地发现地板也开始出现裂缝,细密繁杂的裂缝已经蔓延到了脚下。
丛惟胸口流出来的血流到地上,立即被吸收掉,只留下浅淡的印记。他阴鸷地看着对方,眼中尽是嘲讽,“杀掉了我,你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吗?那么你如愿了,想做什么,自便吧。”
师项倒吸一口冷气,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甚至自己心中极其隐秘渴盼,都瞒不住他。这一瞬间,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觉可悲可笑,自己的一切努力在他眼中看来,不知是否如同小丑一样,只引来阵阵放肆的笑谑?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有一种上了当的愤怒,“你故意的,安排好一切,要死在我的剑下?”整个空间都在剧烈地颤抖,他的世界开始崩溃。始终都只是一条掌纹吗?无论怎么挣扎反抗,都无济于事吗?就连这最后的一搏,也成了笑谈。即使是在当初愤而离开凤凰城的时候,他也没有感到如此虚弱无助过。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无尽的绝望之路。
“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都只是厌倦了被安排好的命运而已。你选择杀死我来改变命运,而我选择被你杀死,就这么简单。”丛惟站起来,因为失血而显得透明的脸上那更应被认定为自嘲的微笑看起来是如此的诡异。伤口如同崩溃的堤坝一样,源源不绝地涌出鲜血。他有些头晕,更多的是疲惫,直视仓皇无措的对手,他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见师项不答,便径自说下去:“我比你幸运。因为我就要解脱了。我可以离开了。”
他转身想要离去,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跌落在墙角。
“离开?”师项不明白,大地不停地摇晃,宫殿房屋开始崩坍,他们在漩涡的中央,只能无助地被席卷,被冲刷。这就是他要的结果吗?“你不能走!”他吼着,想去拉起丛惟。
“怎么?你已经杀了我,还想再杀我一次吗?”丛惟依靠着墙脚耻笑着,将所有的力气都聚集在右手上。
“这个世界你不能抛下不管。”不及细想冲口而出的话让他自己脸红。
丛惟的嘴唇开始发白,他闭了闭眼睛,努力抑制渐渐严重的眩晕,耳鸣强烈起来,世界渐渐离他而去。“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他真心地笑着,为自己的任性而抱歉,“谁有这个能力,就让谁去做吧。”停了停,凝目看着师项,他说:“到现在,你要有一丝悔意的话,就去帮帮他吧。”
“谁?我该帮谁?”
丛惟扯出笑容,“你是智者,应该问你自己。”右手挥出,最后一丝余力直击天顶,巨大的石块凌空砸下来。他闭上眼,仿佛听见了空灵的歌声回荡在宇宙中,大石还未落下,凌厉的风已经让他浑身生痛。他聚精会神等待着那一刻,脑中却出现了新颜的影子。在等我吗,新颜?要有信心啊。
蔻茛的例子启发了他。他的身体毁灭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会让原本就强烈的意念更加顽强。如果天神是公平的,如果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也拥有一个对应的话,这股意念应该强大到能够突破障碍找到那个人吧?一切都只是推测,但却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等等!”师项发了狂一样嘶吼着冲过去,想阻止事情的发生。然而一阵地动山摇就在这个时候袭来,斗大的碎块终于砸落下来,将那个人,连同他的出路完全毁灭。
感觉到无形的屏障突然消失,青鸢立即冲入正在坍塌的房间,满目残破中只能找到师项狂乱的身影。她不顾一切挟起他从窗口跃出去,身体还在半空,就听见身后传来如雷鸣般的巨响,整个梧桐宫轰然崩坍,腾起的巨大尘雾令整个凤凰城摇摇欲坠。
师项挣开青鸢的手,飞身回扑,立即被她拽住:“师项,你要干什么?”
“城主,丛惟,他还在里面啊!”他声嘶力竭地喊,看着曾经无数次出入,让他经历了荣耀与耻辱,振奋与愤怒的那幢宫殿变作一堆乱石,心头一片迷茫,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他拉住青鸢的手,竟然有些愤怒地吼起来:“你还站着干什么?去找他,去救他啊!”
青鸢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指甲几乎嵌入掌心,默默承受着他的呼喝,良久,终于一把推开他:“城主死了!他自己选择的!”
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去,青烟一样的身影隐入喧嚣烟尘中,再也看不见了。
尾声
尖锐刺耳的汽车喇叭声钻进脑海,新颜惊了一下,睁开眼。弟弟之佑正手忙脚乱地打火,后面堵了三四辆车,一时间喇叭声绵延不绝。好容易点着了火,刚启动了没多久,哼哼叽叽地挪动了几米,又熄火了。后面的喇叭响得更喧嚣。新颜这才回神,意识到车坏了,连忙打开故障灯,让后面的车子先走,“坏了吧?谁让你逞能来的,非要弄这么辆破车开,还开不好。这下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
之佑骂骂咧咧打了电话叫救援车,然后索性关了收音机,趴在方向盘上看姐姐。“你就别抱怨了,我也不想啊。大不了我请你吃饭。”说着别具意味地笑了笑。
“怎么了?”新颜被他笑得不自在起来,看看自己的身上,没有不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有什么好笑的?”
“我刚才听见你叫我的名字了。”他把脸凑到姐姐面前,“姐,你就真的那么想我,这才出去几天啊,连做梦都叫我的名字。”
“臭美吧,你。”新颜把他的脸拨到一边去,侧头看着窗外。车流如潮,天色灰白,空气中充满了汽车尾气的味道,一个如此真实的世界,真是令人绝望。她知道自己在梦中呼唤的,不是弟弟的名字,而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陟游。她又梦到了当初被送回来的情形,遥遥地看见梧桐宫坍塌下去,是陟游不容分说拉住了几乎疯狂的她,一遍一遍对她保证,丛惟一定不会有事。把她推进那个通道的时候,他才说所有的通道将会被毁掉,两边连接的渠道会被彻底斩断,他对她说永别了,然后让一片银色光芒包围住她。
“陟游你个混账!”当时她不顾一切地怒骂,斩断所有联系,如果丛惟没出来怎么办?到那个时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什么日后再会,都是骗她离开的把戏。她不断咒骂,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一切。
他们把她送回了原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在火车上,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一刻,同包厢的周春阳一家还在熟睡中,月光在山间时隐时现,投射在壁板上那幅白隼堡的画上,却再也不见了诡异的幽光。
一切仿佛都只是她的幻想。
然而当看到手臂内侧的在月色里闪烁的星光突然熄灭时,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有些事情还是改变了。虽然回到家的时候之佑完好如初,定襄也才刚刚认识。那本画册还在家里放着,却听定襄说达什出家了。还有父亲,突然对所有的事情都提不起劲,提前退了休,在电视前面度过每一天。弟弟越来越活跃,俨然是那一群孩子的头目,带着一群狐朋狗党打球,玩音乐,最近又学起了开车。定襄神通广大,从一个朋友那里淘来一辆报废的吉普给他玩,于是又换来少年的无限崇拜。
倒是定襄,却似乎一点都没有变,依旧温文儒雅,博学通达,他和之佑奇妙地成了最好的朋友。之佑常常感叹说,定襄简直就是他的良师益友。听在新颜的耳中,心跳不由加快两分。
怎么可能没有改变呢?很多事情都变了。然而他们想伪装成没有改变的样子,她也就只好自欺欺人。对定襄的示好视若无睹,她一直在等,存留着一丝的希望,盼着丛惟能够出现在面前。然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那缕希望越来越渺茫。无数次抚摸手臂上的星钻,似乎那样就能增强自己的信心,可是星光一直那么暗淡。她干了一件很霸道的事情,藏着那本画册不肯归还,夜深人静的时候便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回味着在凤凰城的点点滴滴,渴切地盼望当月光照射的时候,奇迹能够发生。然而时至今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绝望地明白,两边的沟通,的确被彻底斩断了。
两年了,他们都怎么样了?
打起精神,新颜摇摇弟弟的肩膀,“喂,你这两天感觉怎么样?精神好不好?”
“好啊,有什么不好?”之佑大大咧咧地回答,问道:“姐,你干吗老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想要确定那一边陟游好不好。她默默地回答,目光再次投入路边的人群。这几乎成了习惯,她开始往人多的地方走去,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能在里面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终于等来了救援车,看着那辆老旧的破车被拖走,之佑垂头丧气。据说是不行了,人家劝他换辆新的,新颜安慰地拍拍他,“以后有钱了,咱们自己买一辆。走吧,我请你吃饭。”
商场里在搞名酒推销,国际著名的酿酒师亲自莅临,人山人海。新颜拉着弟弟绕着边走,有推销小姐捧着简易酒杯过来请他们免费品尝。
“不用了……”新颜本来想拒绝,却在瞥见澄碧色酒液的瞬间忘记了说话。她拿起一杯,只有一点点浅碧色,啜入口中,酒香浓烈,仿佛一小簇火焰顺着食道流下去。手臂内侧传来灼痛的感觉。
“味道很好啊。”之佑也喝了一杯,大声叫好,“姐,买回去给爸妈还有石大哥尝尝好不好?”
新颜从推销小姐手中接过酒瓶,标签上是一片如海一样轻微起伏着的葡萄田。她不顾周围好奇的目光,有些仓皇地卷起衣袖,一点星芒似有若无地闪动着。刹那间身体里面好像活了过来,她不可置信地四处张望,一片人海中,不知道该向何处寻找。
见她好像被催眠了一样,盯着手里的酒瓶不放,推销小姐在耳边喋喋不休地介绍说:“今天我们搞活动,请来了法国总公司的酿酒师,您买两瓶的话,可以获赠有他签名的小瓶纪念版。”
之佑骂骂咧咧打了电话叫救援车,然后索性关了收音机,趴在方向盘上看姐姐。“你就别抱怨了,我也不想啊。大不了我请你吃饭。”说着别具意味地笑了笑。
“怎么了?”新颜被他笑得不自在起来,看看自己的身上,没有不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有什么好笑的?”
“我刚才听见你叫我的名字了。”他把脸凑到姐姐面前,“姐,你就真的那么想我,这才出去几天啊,连做梦都叫我的名字。”
“臭美吧,你。”新颜把他的脸拨到一边去,侧头看着窗外。车流如潮,天色灰白,空气中充满了汽车尾气的味道,一个如此真实的世界,真是令人绝望。她知道自己在梦中呼唤的,不是弟弟的名字,而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陟游。她又梦到了当初被送回来的情形,遥遥地看见梧桐宫坍塌下去,是陟游不容分说拉住了几乎疯狂的她,一遍一遍对她保证,丛惟一定不会有事。把她推进那个通道的时候,他才说所有的通道将会被毁掉,两边连接的渠道会被彻底斩断,他对她说永别了,然后让一片银色光芒包围住她。
“陟游你个混账!”当时她不顾一切地怒骂,斩断所有联系,如果丛惟没出来怎么办?到那个时候才明白自己上当了,什么日后再会,都是骗她离开的把戏。她不断咒骂,仿佛这样就能挽回一切。
他们把她送回了原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在火车上,时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一刻,同包厢的周春阳一家还在熟睡中,月光在山间时隐时现,投射在壁板上那幅白隼堡的画上,却再也不见了诡异的幽光。
一切仿佛都只是她的幻想。
然而当看到手臂内侧的在月色里闪烁的星光突然熄灭时,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有些事情还是改变了。虽然回到家的时候之佑完好如初,定襄也才刚刚认识。那本画册还在家里放着,却听定襄说达什出家了。还有父亲,突然对所有的事情都提不起劲,提前退了休,在电视前面度过每一天。弟弟越来越活跃,俨然是那一群孩子的头目,带着一群狐朋狗党打球,玩音乐,最近又学起了开车。定襄神通广大,从一个朋友那里淘来一辆报废的吉普给他玩,于是又换来少年的无限崇拜。
倒是定襄,却似乎一点都没有变,依旧温文儒雅,博学通达,他和之佑奇妙地成了最好的朋友。之佑常常感叹说,定襄简直就是他的良师益友。听在新颜的耳中,心跳不由加快两分。
怎么可能没有改变呢?很多事情都变了。然而他们想伪装成没有改变的样子,她也就只好自欺欺人。对定襄的示好视若无睹,她一直在等,存留着一丝的希望,盼着丛惟能够出现在面前。然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那缕希望越来越渺茫。无数次抚摸手臂上的星钻,似乎那样就能增强自己的信心,可是星光一直那么暗淡。她干了一件很霸道的事情,藏着那本画册不肯归还,夜深人静的时候便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回味着在凤凰城的点点滴滴,渴切地盼望当月光照射的时候,奇迹能够发生。然而时至今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绝望地明白,两边的沟通,的确被彻底斩断了。
两年了,他们都怎么样了?
打起精神,新颜摇摇弟弟的肩膀,“喂,你这两天感觉怎么样?精神好不好?”
“好啊,有什么不好?”之佑大大咧咧地回答,问道:“姐,你干吗老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想要确定那一边陟游好不好。她默默地回答,目光再次投入路边的人群。这几乎成了习惯,她开始往人多的地方走去,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能在里面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终于等来了救援车,看着那辆老旧的破车被拖走,之佑垂头丧气。据说是不行了,人家劝他换辆新的,新颜安慰地拍拍他,“以后有钱了,咱们自己买一辆。走吧,我请你吃饭。”
商场里在搞名酒推销,国际著名的酿酒师亲自莅临,人山人海。新颜拉着弟弟绕着边走,有推销小姐捧着简易酒杯过来请他们免费品尝。
“不用了……”新颜本来想拒绝,却在瞥见澄碧色酒液的瞬间忘记了说话。她拿起一杯,只有一点点浅碧色,啜入口中,酒香浓烈,仿佛一小簇火焰顺着食道流下去。手臂内侧传来灼痛的感觉。
“味道很好啊。”之佑也喝了一杯,大声叫好,“姐,买回去给爸妈还有石大哥尝尝好不好?”
新颜从推销小姐手中接过酒瓶,标签上是一片如海一样轻微起伏着的葡萄田。她不顾周围好奇的目光,有些仓皇地卷起衣袖,一点星芒似有若无地闪动着。刹那间身体里面好像活了过来,她不可置信地四处张望,一片人海中,不知道该向何处寻找。
见她好像被催眠了一样,盯着手里的酒瓶不放,推销小姐在耳边喋喋不休地介绍说:“今天我们搞活动,请来了法国总公司的酿酒师,您买两瓶的话,可以获赠有他签名的小瓶纪念版。”
她被领到一排队伍后面,糊里糊涂地向前挪动,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她站在酿酒师的面前。他低着头,流利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握笔的手修长干净。新颜把手上的酒瓶放在他的面前,手臂内侧的星钻在商场强烈的灯光下焕出炫彩。
他的动作顿住,缓缓抬起头,冰蓝色的眸子如同雪山冰湖一样清澈,唇角慢慢扯出微笑。
后记
逢年过节,生日婚庆,亲友相见总会说几句吉利话,“心想事成”大概是用得最多的一句。不管什么时候,对什么人说,都不会出错。混的日子多了,无论是谁,都会得到两句心想事成的祝福,于是乎人人都有了心想事成的可能。如果有这样一个世界,你发现在那里能梦想成真,那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是我第一部长篇玄幻。我在故事里充当了一回天神,创造了另外一个跟我们这个世界平行且互补的世界,在那里人人的梦想都会得以实现,可是梦想成真的人们却似乎没有我们想象的幸福。单纯的快乐和单纯的痛苦都是不存在的。有光就会有影,这个道理好像很简单,我却用了20万字的篇幅来表达。
创造一个世界,在那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天上下的雨可以凝结成冰丝,多弄几条搭在一起就是一张棋盘;不怀好意的花丛随时都会攻击靠近的人,将他们囚禁在密林深处;墙上的画框框住的,可能是一个决然不同的世界;葡萄酿成的酒可以催生出新的葡萄苗。自认将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这就是玄幻写作的快乐。
在文中,我刻意营造那个世界的色彩,因为发现我们的窗外灰色占了太多的空间。我希望这些文字能带给读它的人阅读的快感,去感受一种迷幻的绚烂。
谨以本文献给好友非非,谢谢你不眠不休的支持!
谨以本文献给好友兰璞,祝福你的婚姻生活!
感谢所有从故事一开始就关心它的人:神二、湖一、老泥、麒麟、祥瑞、鳕鱼、阿九、火绒草、小榄,damao、太阳,以及所有给出过意见、批评、鼓励和感想的人。
感谢神二友情出演青鸢,药儿友情出演黎殷。
感谢柿子姐姐的评论,ybai的砖头,杨柳的“我心丛惟”……
还要特别感谢非非,在无数个噩梦般的夜晚,陪了我一个又一个通宵,有了你,才有了一切的坚持。
感谢阿朱对我的宽容。
最后感谢作家出版社给了我这个机会,把这篇东西拿给更多的人看。
青 枚
2005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