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在金钗的毒
你从未听过那样一种声音:由一把生锈的剪刀和一匹华丽的绢布共同合作完成,让我联想起一类凶残而久远的厮杀。这感觉有点像狼,用它最原始亢奋的方式撕扯鲜活的猎物,目的,却只是为了填饱肚皮。然而,这就是从前府中人们的岁月,大门关上就是一个朝代。没有更新,没有变化。四季不过是告诉人们时间在流动的一个小小标记。而事实上,时间流不流动并没有人关心。每个人都无所事事,每个人都不像人。
启幕
我不知道他会在那天晚上给我讲这故事。那天下午我走在街上,看到自己曾经爱过的人,我们擦身而过,互相没有打招呼,而我还清楚记得有一年我们是那样要好。前几天通电话时我们还尴尬的开过玩笑,可是今天却形同陌路。我回头望其背影的时候是那样一种彻骨的心凉。我有点想哭,但是找不到眼泪。
我都没什么甜美的回忆。记忆是一幅这样的画——天是旧报纸沾了水以后颜色,像是要下雨,又或者已经下过,还会接着再下。空气非常冰冷,风很大,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领口在抖动,头发上沾满了沙粒。耳朵里只有风声,那寒冷的声音。我在赶路,我很累,很想坐下,可又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所以我犹豫不前,然后,就传来一阵音乐的流动。这让我很舒服。我驻足而听,幻想我买下那张唱片,一遍又一遍的听,甚至忘记了恶劣的天气。当然,这不过是幻想,很快我就清醒了,就在那个下午,我回头望其背影的那个瞬间,还有那个晚上,听过这个故事之后,我又在继续赶路了。虽然,我不记得终点在哪里。
我记得是十一点,他跟我说这故事的时候我在看电影。我心情不好。他关掉电视我却没发火。他说,“我要同你说个故事。”他并不知道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我看见了谁?
“这故事的年代也许过于陈旧,”他在脱鞋,“可是你知道,那时候的中国,瑰丽而血腥、凶猛的颜色,总让我忍不住含情脉脉……”喝了口白水,“当然,你也可以完全不去理会它所发生的时间地点。你知道,一个故事重要的并不在这些……”
于是,按照这个说法我想,这故事其实也可以这么开头:“Long long ago……”不过,没有公主,没有王子,没有尖尖的城堡,也没有幸福生活……我说,“他们最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痛恨这句话。非常痛恨。
“中国古时最有魅力,也最易发生故事的地方,莫过于深宅大院,抑或三宫六院。然而一入宫门深似海。三宫六院?那里面的事,又岂是你我可以猜测得了?所以,我今日要同你讲的,其实是从前那时候,一个深宅大院里的老故事。”
容府。始建年代不详。说它是“深宅大院”,究竟多大?——全府上下,一共厢房三百零一间,分东、南、西、北四苑。苑又分庭,东、北二苑各五庭;南苑最小,仅三庭;西苑最大,有七庭。而每个庭落内,又各有回廊、厢房数目不等,供府内各房奶奶,爷们,大小丫鬟居住。
不是每个晚上都能看见月亮,有时它在那里,有时它不在,躲进一只黑鸟的羽翼下。有时它高兴让我们看到,有时它会恐惧。夜晚的风是它惊慌的喘息,像一个犯了罪的小孩。
然后,我要说:这晚的容府寂静得奇怪,像是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又都不可能发生。那是个人人都该躺下来做梦的时段,可是西苑东边,一个叫“长生寓”的庭院内……
德三奶奶苏云坐在其中一间厢房,手头点着一盏小油灯,火苗扑扑的游动,像一条红金鱼的小尾巴,使她的一张脸看上去影影绰绰,显得艳丽并且暧昧。苏云用根小竹签拨了拨那灯芯。她说:
“如果第二天有人盘查起来,发现库里的银两短缺了一大笔。那么其它人,就会以为是三爷携款私逃。你说到时还会有谁,可能怀疑到你我二人的头上?” “怎么说他也是个‘三爷’,姐姐你这么做,可有十足地把握?”
“有没有十足地把握现在还不得而知,可是我知道,要想‘瞒天过海’,不被容府众人起疑的话,那这就是唯一的方法,也是最可行的方法。——怎么?你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怕只怕‘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那也需要看看养分足不足够,也要看看今年的雨水适不适宜。如果提早修剪,及时控制所需、也所能控制住的。那么事情,又岂会不如人意?”
“听姐姐你的语气,似乎已经‘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后天晚上三更十分,我会邀三爷来这儿‘商议大事’,到时你只需替我准备好‘上等’的竹叶青酒。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办了。”
“姐姐似乎真的很有信心,一定可以做的不露痕迹?”
“这你大可放心,你跟我,都不想买个万一”她说,“这厢房后不出五步就是池塘。我试探过,池水足够深。事成之后,你就在那里等我。到时,我自会替三爷捆上足够份量的石块。”面向着火光弹了弹指甲:“那时‘石沉水底’,又焉能‘重见天日’?”
“难道姐姐没听说过,‘水落石出’这个成语吗?”
“如果落得足够深,就算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恐怕你我,都未必能赶得上呢。”
“我的意思是:姐姐你要毁尸灭迹,把地点选在这里,会不会有点冒险?会不会被人发觉?”
“发觉?”苏云冷笑一声,“难道你没听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这儿是西苑,是‘封苑’。除了你我,又怎么会有人出入?你在府里的日子也不短了,何时见到过这园子曾有人走动?”
她站起身面向窗口。
“至于这里被封的原因,无非是些从前府中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借鬼神之说,掩埋掉一些事实。不过,跟你我无关。你只要记着:今天,这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跟我知。其他人,绝对不可能知……”
苏云没看见西苑北角,一个叫‘善心阁’的庭落中,有个帔酱紫色披风的女人,正在那里阖住门,拎盏吹了火的灯笼,从院内踩着急步而出。
德三奶奶苏云前脚刚踏出西苑,丰四奶奶白香挑着灯笼,已经遥遥在望。 一
府里的女人闲来无事,总会做做针线。苏云也是府里女人,而她闲来无事的情况又居多。因此,她的针线活儿比谁都要来的伶俐。
此刻她临窗而坐,面对正午的日光做针线。偶尔也会抬抬头瞧瞧窗外。我不会老土地告诉你此时正值春末季节,“鸟语花香。”事实上,苏云住得南苑“杏香庭”内一直很少花木。她说是因为她讨厌花木的味道。呛人,所以叫人给拔去了。至于鲜草——鲜草倒还罢了,有时还觉得挺好闻。
现在是春末,我想,如果飞进屋来的是一只鸟雀,会不会比较诗意?可惜往往事与愿违。一只大头绿苍蝇飞了进来还不停的撞击旧红软毡门帘,并且发出恼人的嗡嗡声。丫鬟丙儿这时前来,用一条鲜红的手帕跳着将它扑到地下之后一脚踩死,前后过程没用上十秒。于是看看窗外,倒是草地上的几枚小野黄花还有那么点儿意思,就像额外长出的几只零星的小黄眼睛,眨眨的,怪妩媚。
“奶奶是否又给四奶奶做荷包儿?奶奶绣的这是什么?”
“双凤临朝。”
“双凤临朝?这丙儿就不懂了,奶奶怎么给四奶奶……给四奶奶绣这样的图案呢?”
苏云搁下了针脚,“噢?”含笑抬起头:“那依你意思,我该绣什么样的图案?”
“恕丙儿妄言。丙儿觉得,无论送什么,都得有个名目才行。就拿这绣花儿来说吧。若送老太太。绣的,自然是八方仙人,福寿无疆。若送新婚夫妇,那图儿,自然是鸳鸯弄水,百年好和。可如果单单只是送人礼物,并不思量什么别的状况,不过想送便送了。像四奶奶那么一个斯文纯朴的人,丙儿以为,理应绣些清淡干净点的花样,方才配得上呢。可奶奶您如今绣了这‘双凤临朝’,丙儿就……就真猜不透这其中有什么隐含的寓意了。”
“你也不用乱猜,”苏云淡淡说,“绣‘双凤临朝’,不过是图个一时新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言尽,埋下头继续刺绣,不再说话了。
白香跨入院中的时候,一只画眉鸟儿从枝头‘忒儿’的飞起,在这三月的阳光底下。苏云隔着窗口,望见白香的一副面容—— 一池清洁的微笑,淡淡的眉毛,淡淡的唇。她穿一身明亮而白净的衣裳,那样颜色分明的微笑着。她从那里走来。像一碗白月亮,水里的白月亮。湿润动人,颤抖起来,会发出粼粼的响声。
“妹妹今天这么早?快,来里屋坐着吧。”
苏云命丙儿给上茶。白香微笑着掀帘而入,拣张靠近苏云的椅子坐下。一时,茶端上来。苏云问:“前日我遣甲儿给妹妹送去的黄山菊花,妹妹可曾尝过?味道好吗?”
“还多些姐姐记挂,那菊花的味道倒是极甘甜呢。”
“那呆会儿,我唤甲儿再装些与你送去。”
“我要吃,自会来跟姐姐你讨,岂有叫你给我送去的理儿?”
“妹妹这话就见外了不是!”苏云说,“你每日过来,陪姐姐我闲聊上片刻,给我解一解闷儿,我就很喜欢了。”
“姐姐可是又想三爷了?”
苏云低头吹凉茶水。白香说:
“三爷他也是一时胡涂……老太太疼三爷着呢。前日我还听不知谁说,老太太私低下悄悄念叨,说,‘不知道三爷赶得上赶不上今年夏天里过岁儿。’姐姐你听这话里意思,还不明摆?只要三爷肯回来,一切都既往不咎……”
“不知听谁说?怕是妹妹你自己说的吧!”苏云笑:
“我知妹妹你关心我,所以有意说些让我宽心的话儿。但你也知道,三爷他……犯下这么大个乱子,老太太就算有心原谅,他怕也再没这个面目回来。再者说,为夫的做下这么档子事,我身为妻子,多少也有些责任。老太太就算再怎么怪我,怨我,没有什么不对。我并不介怀。”
“但是……”
“好了,”苏云挽住她双手。“三爷离家也三年了……三年……什么事都发生了。要回来早回来了,”眼睛望了望别处,轻吁一口气:
“不说这些个没意思的了。对了妹妹,我听府中下人说,过两日,老太太有个什么远方表姊妹要来家中小住,这回事,你可清楚?”
“我听说了。不过不是‘小住’,那人呢,也不是什么远方表姊妹,竟是老太太的嫡亲姐姐呢!”
“噢?这么说,老太太心里欢喜极了吧?”
“那是自然!我还听人说呢,这回来了,老太太就不肯让走了!说什么‘定要留住个一年半载的,大家痛快也痛快个尽兴些’!姐姐,到时,咱们这府里可就热闹了吧!”
白香端起茶盅,啜了一口香茶。又用手帕沾了沾嘴角。苏云微笑望着她。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叫嚷,侧耳听,原来是白香的丫鬟钗环在唤白香呢。丙儿这时候笑说了:
“奶奶您先坐着,我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儿。”
“不用了。你这里好生伺候姐姐,我自己出去瞧瞧。”说话,已经走出屋。
“猜着奶奶在这儿呢,果然!”钗环正往这边走来,这时在院中撞见,所以急急快步走上前,一面口里说。
“怎么了?就急的汤烧火燎,在你三奶奶院儿里大呼小叫,没个规矩?”又问:“说,什么事儿?”
“刚刚前房传话,说老太太请奶奶您过去。”
“你倒是说清楚,是单单请了我一个呢,还是四位奶奶都有传?”
“四位奶奶都有传,傅大奶奶和颖二奶奶说是已经到了前厅——”
“行了,我知道了,”白香说,“你先回屋里预备着。对了,把那件蓝彩织锦缎衣,还有上回东边陈府玉二奶奶送来的鹅黄棉布长裙给我预备好了。我这里跟三奶奶说句话就来。”
钗环去了,白香一径回来屋中。
“姐姐赶紧些呀,”她笑说,“换身儿衣服,前房老太太叫咱们去呢。”
“衣服倒也罢,我这身儿可以了……那妹妹你先坐会儿,我洗漱一下,咱们一块儿走。”
“不了姐姐,我可得回去换件儿鲜明点儿的衣服,你知道,老太太喜欢亮眼鲜艳的。姐姐,稍后,我们一起回来好不好?”
“那好呀,妹妹你先走,我随后就来。”苏云说,送白香出了院门。
回到屋内,丙儿这时上前来说,“奶奶,洗脸的水已经给您已经打好了。”
“知道你伶俐。”苏云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又问:“对了丙儿,甲儿人呢?”
“奶奶有何吩咐,叫我做不就行了?何苦来,巴巴的一定要找那个冤家。”
苏云噗嗤一笑,于是说:“那好。等一会儿,你替我给四奶奶准备些上等的茉莉花茶。还有上回那些黄山菊花,都拿来,装上它两罐。一会儿前房回来,你记着给四她府上送去。”
“奶奶跟四奶奶真好。什么好的都给往过拿呢。” 苏云没接话,不过满脸微笑。她款步来至梳洗架前,从朱红盆里舀了些清水往脸上匆匆一扬,双手轻揉脸颊少会儿,拾起毛巾,擦干面上残水,又向镜中左右顾盼。似乎仍觉得不够,所以取来胭脂,发簪上挑了一点在手心里,兑水调和,又自脸颊一直往下抹。
“太浓了。”她说,结果低下头,用水清净重头来过。水里有她的影子,那迷朦的幻象,反而更靡丽。水面开始波动,倒影开始散开,点点的光华也散开了,影子破碎了……再定神看时,破碎的影子又重新汇集,可是抬起头来,镜子里的人已经不是她了。那是另外一个女人,距她千里之遥,只不过,她也在洗脸。
女人梳洗净,坐在梳妆镜前,凝神望向镜中的自己。她有狐媚似的眼睛,眼尾稍稍向上撇,眼光中,仿佛有一条艳色的绸缎,可以用来捆住任何东西,譬如说,一个男人。她从桌上拾起一支旧金色的蝶翅发簪,细心的插在头上。她问:“我美么?”声音很轻。
她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现在弓下身,扶住她的肩膀,两个人在镜中对视。她问他,所以他回答:
“美呵,很美。不过可惜……”
“不要提这些……”她伸手堵住镜上男人的双唇,摸着那冰凉的镜子:“总之你心里记着,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足够了,其实能不能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你。”
“我不是在这儿么?”
“我是说将来。如果将来有一天,我想你,可又见不到你……怎么办啊?”
她笑了。
“那很好呀。你想见我,可是又见不到,那你就会记住我。——我对你没别的什么要求,我只希望你能记住我,记得曾经有我这么一个人,我就知足了。既然不能在一起,有回忆总比没得好,对不对?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没说话,不过双手慢慢靠下移,顺着她雪白的颈项,锁骨,他的手滑进她的衣领,他解开她的衣扣,眼睛看住镜子,吻她,一点也不猛烈。他的唇仿佛蜻蜓点水。她就是水,闭着眼睛的水,流动的水,流动的暧昧……
她面向他。他一把推她向镜子。他压住她,她的发髻贴住凉凉的镜面。椅子跌倒了,桌上的金钗首饰也纷纷落地了。她喘息。
“泓,这……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服侍你了泓……泓……”
她一颗一颗解他的盘扣,纷乱的手……男人任由她纷乱的手在他身体上慢慢摸索,他只是捧住她的脸,压住她。用他漆黑清澈明亮的眼睛灼烧她。她烫伤了,脸有点红。手底下仍没有放弃去解他的纽扣。她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可惜……”
他把手慢慢挪开,至她的颈项,突然一使劲——他不叫她呼吸!
临死前她睁大了眼睛,喉咙里说不出一句话。她拼命扑腾着身子,指甲抠他的手,脚猛烈的蹬他。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望着她,鼻尖闻着她的脸,她脸上的气味。温柔的吻她。他宽阔的大手抚摸着她光洁的身体—— 一边送她上天堂,一边送她下地狱。
他终于聆听见她脆弱的骨骼,发出了怎样坚决的爆破声。
他并非一句话没不说。——我说后来。那话,因为有点远,听的不太清晰。大概是:
“……除了我,没人可以得到你。现在好了,你终于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了——你高不高兴?”
她的头歪倒在一边。手臂垂了下来,无力的,像一首飞了魂魄的词。仅仅剩下一弯长长的白肉,晃,在晃……在微笑,不停的,只不过,他没有察觉到。
“呀——” 丙儿嚷了一声,苏云别过头来,问:“怎么?”
“我……我的耳坠子不见了!”
“我当怎么了!不过一个耳坠子,能值多少钱?就急成这样?”苏云笑,“回头我首饰匣子里,你任意挑一个吧!”
“不,不是,只是,只是……”
“什么‘不是只是’?有话但说无妨,又不会怪你。”
“回奶奶,那耳坠是我娘亲临终前送我的……唯一的东西。”
“噢?是你娘亲留给你的遗物?”
丙儿点头。
“既是遗物,丢了怎么成?”苏云于是说:“不如这样吧,你在这里找,我叫乙儿随我一道去前厅好了。”
“不用了奶奶。事有巨细,我还是先同奶奶您去前厅。至于那耳坠,等会儿回来再寻,只要还在这屋里,总也丢不了。”
苏云考虑了片刻。
“那好吧,等回来再找。”高声唤:“乙儿!”
一个穿红着绿的丫鬟赶了进来。苏云吩咐她:“替我传话下去,今儿这院儿里你丙儿妹妹来往的几间厢房,均不可有闲人走动。另外,顺道你姐妹几个再给帮忙寻寻,看哪里拾过一个耳坠子了?——找到了我自有打赏。”
“是,奶奶。”
“谢谢奶奶。”丙儿说,挽住苏云的胳膊,主仆二人,一同走出屋去。 老太太坐在外间的紫檀木刻花高椅上。——个子不高却坐的极高,这似乎是所有‘老太太’们的通病,大概是想以示权威,又或者别的什么。身旁多多少少会站有一两个贴身丫鬟,而且长相大多不错,笑起来会甜甜的,特别乖巧的那种。——就譬如现在这个,疏眉朗目,一身淡青颜色。那是丫鬟弄潮儿,今年十九岁。此刻,她贴住老太太的耳朵根,含笑耳语:
“老太太呀,四位奶奶都到齐了。”
老太太笑扶住弄潮儿的一双手。“我又不老眼昏花呢!瞧见了。”
下边四把交椅各坐着四房奶奶,身边立着贴身丫鬟。老太太这时问下首坐的傅大奶奶玉茜说:
“这几日我因你身子不大利索,所以并不曾叫你请安。——最近身子可觉着好些了?”
“托母亲您的鸿福,已经好很多了。”
“罢罢!什么就托了我的鸿福了!这些个应卯儿话以后少说些吧。”又说:“你素日身子就弱,应当多多静养的才是。也罢,从今儿起我传话下去,但凡府中各项事务,大小场面,你若是身子不适,那就可以不来,并不会责怪你失礼。另外,平日里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要吃药的,看大夫的,就直管喊人来。想吃什么,也叫厨房里给你弄去。我们容府虽比不得从前了,可是养个媳妇,这么点银子,倒也是不缺的。”
玉茜谢过。弄潮儿这时笑说:“老太太面上看似大方,其实才不呢!”
“你这鬼精灵儿的,又想说什么了?”
“大奶奶刚才说,托老太太您的鸿福。老太太您就忙说,什么托了我的鸿福的了。您听听,奶奶不过是巴巴的想沾上您一点子光,看就把您紧张的。老太太您福寿无疆,心里却也明白,‘金银易求,福寿难得’——专捡那些不值得赐人,这才真真是精打细算呢!”
众人都笑。老太太笑得最响。
“呵你这猴儿!只当我说不过你!作弄起我来了!”
“老太太哪儿是说不过我呀,不过是您心虚罢了,不好意思言语!”
“我心虚?——好!我心虚!你伶牙俐齿的!赶明儿呀,给你找个女婿,把你个舌头咬下来,我看你这猴儿还能是不能了!”
弄潮儿涨红脸,袖子捂住了面颊,羞说:
“老太太您又说到哪儿去了,真是——”众人皆哄然大笑。
“我今日要你们来呢,其实是有件事情相告。”老太太现在转过脸来,面向着大家微笑说道:“你们可都猜到是什么了?”
“看母亲您这么高兴,那自然是喜事咯。”颖二奶奶朱砂这时候笑着接口。
“不错!是喜事!我远方的一个姐姐,并她的一双儿女,也就是我侄儿侄女。这两日,便会来至家中,与我团聚了。”
朱砂听了拍手笑说:“那母亲这回可真算得上是‘一家团圆’了呢。”
老太太的神色突然暗淡下来,当然是记起了三爷。苏云也并不接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时,众人皆无话。白香见这场面,于是清了清喉咙,朗声说:
“二嫂这话说的是呢,大爷在天有灵,时时刻刻都保佑着母亲呢,虽然不在身边,却也和在身边一样。”
朱砂顿时脸色大变,瞪了她两眼。又拿眼望了望大奶奶玉茜。老太太这时说:“玉茜,这么些年来,可委屈你了……”
“母亲这是什么话?”玉茜忙说:“我即身为容家儿媳,丈夫天人永隔,不能尽孝道。我做媳妇的,服侍您老人家,乃是天经地义,怎能说得上‘委屈’二字呢?母亲快快别再说这样的话了,真真是折杀我了!”
“大奶奶这话有理呢!”弄潮儿也笑,一旁帮腔:
“亏老太太你平日还念叨着奶奶无福,可现在呢?您瞧瞧,说这么些话,不是正给大奶奶折福么?”
“还是我们弄潮儿会说话呢。”老太太马上笑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对了弄潮儿,我房内那几屉前日人家送来的白米花糕,你拿出来,给几位奶奶们尝尝吧。”
“好呢。”弄潮儿应声去了里间。片刻自又出来。大家吃了糕点,又商议“老太太姐姐近日要来,府中如何拾掇?”等语。临散之际,老太太又要玉茜带走些糕点。说:“拿回去也给丫头们尝尝。”看得一旁的二奶奶朱砂,满脸讪讪的。
“姐姐刚有没有瞧见二爷家的那张脸?——真是好笑!”白香挽住苏云的胳膊,走在游廊之中。丙儿在后边慢步跟随着。一路行来,廊檐上到处挂满了各色鸟雀,还有鹦鹉。
“你可别怨姐姐我说你,”苏云说:
“刚才你也太冲动了。得罪了二奶奶倒也罢了。但是平日里,大奶奶为人很不错呢,你为我得罪了她,总是不大好吧。”
“姐姐你也说了,大奶奶为人不错。刚儿前厅上,二奶奶摆明了是针对你,我所以借大奶奶的名义,不过想挫挫她的气焰,大奶奶应该明白的。更何况,老太太也因我那句话,待她格外好了,大奶奶心中该不会有什么芥蒂的。”
“总而言之,我还是不许你下次再这么冲动了。”
“好了姐姐!”她搀紧了她:“妹妹知道了。妹妹下次一定‘三思而后行’!姐姐可安心了?”
苏云笑了。用丝绢手绢裹住手指,捏捏她的鼻头。
两人就这样漫步到“杏香园”庭前。
“姐姐今天也累了,”白香说:“天色不早,妹妹我就不进去了。姐姐你早早歇下吧,妹妹先行告辞。”
苏云也并不挽留,只说,“那好,那你小心点了。明日再见。”目送白香的背影渐渐消失。
“泓儿,又看什么呢?”
百里之外的小镇上,一列马车轿内,一名年轻男子正掀起纱窗向外看时。听到这话,却并不回头,不过淡淡地应了句:“没看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又再想着芙蓉那丫头了?”
他没说话。那声音说道:
“你那点心思,母亲我当然明白,但是人已经死了,你这个样子也于是无补。天涯何处无芳草?泓儿你又何必如此执著呢。”
“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冷笑,“那我再选一个,你跟父亲肯么?”
“我知你还在怨你父亲,怨他硬要与芙蓉配个小子,赶她出家门,硬要不肯成全你俩。你父亲在这件事上,的确做的不够妥当,老实说,芙蓉那丫头,论起来也还不错的,这会子就这么没了,母亲我心里也替你感到惋惜……”
“行了母亲,”他剪断她的话:“你不用说了,我心里并无记挂着她。”他放下纱窗。半饷,突然问:
“还有多少时候就到姨母家了?”
“两日吧。再过两日就到了。”
“停轿!”
“你要做什么——”
他回过头,片刻,说:“你放心好了……我只是去前面轿上找妹妹。”
“丙儿你过来。”
“奶奶何事?”
“我有点小事要出去办,如果有谁问起来,就说我已经睡下了。明白?”
“是奶奶。”丙儿说。又问:“但是天色已晚,奶奶您要去哪儿呢?需要不需要我相伴呢?”
“不必了。一会儿我就回来。——对了,我饷午吩咐下去的,说要给四奶奶的茉莉茶叶,可已经送去了?”
“正装着呢,马上我就给送去。”
苏云点点头,‘嗯’了声。那意思是说“你做事我放心。”她换了身简单点的衣装,吩咐完毕后,拎着红纸灯笼,匆匆出了园门。 ……
“妹妹书信叫我前来,究竟所谓何事?”
“我想问姐姐你一个问题。”
“噢?关于什么?”
“一个人。——四奶奶。”
“她?她怎么了?”
“这正是我想问姐姐你的。”
“问我?”
“妹妹我很不明白,姐姐你对四奶奶,是否过分殷勤?”
“你想说什么?”
“她是不是你的一个棋子?”
“这个问题,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回答你。”
“可是姐姐——”
“你还知道我是你姐姐?论起尊卑,你认为你有权力这么过问我的私事么?”
“可是姐姐你别忘了,妹妹我现在跟你是坐在同一条船上。姐姐你的一举一动都跟我都有莫大的关联。一损俱损。难道姐姐你认为船首渗水,船尾有可能明哲保身吗?”
你不觉得你今天同我说话的态度,与往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
“如果妹妹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姐姐您见谅。妹妹我只是想提醒你—— 一步错步步错。姐姐,你醒醒吧。”
“醒?——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既然姐姐不懂,那妹妹我就不妨坦白点,问你个问题,还望姐姐能如实地回答。”
“……”
“姐姐你是不是——”
话未说完,身旁的一切忽然向后退,再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流光如电,即刻已又来至四奶奶所住北园的“舞袖庭”中。白香坐在里间炕床上,就着烛火的红光,正抹骨牌。现在丫鬟品色上前来报:“奶奶。”
“什么事?”她说,并未抬头。
品色手中托着两只小铁罐,笑:“这是三奶奶着人给奶奶您送来的……”
“是什么?”
“说是茶叶。”
“你放下吧。”
品色退下,白香仍继续抹骨牌,并未看那茶叶。许久,许久,她才抬起头,一面收拢手中的纸牌,凝神望住炕桌上一角的茶叶铁罐。又过了良久,唇角突然滑过一抹冰凉的冷笑。她拾起其中一罐茶叶,在手中漫不经心的旋动。她揭开那盖子,对着炕下的一盆污水,手腕一顿一顿,她把它们倒下去。晶莹的瞳仁里,可以看见花茶们纷纷落下,白的,还有红的,衬着亮润润的眼液,那是“一枝梨花春带雨”的气味。花朵飘零在水面上,后来,渐渐的胖了。她看着它们慢慢向水底渗去——
——之后,吹灭了灯火。 灯,只是灯又亮了。黑暗中,突然一片豁亮,眼睛觉得不好受,很刺痛。
“姐姐,你可有什么珠钗?借我支戴戴吧。”
甲儿一身素净衣裳,捻一条水绿色洋绉手帕。这头,她刚欲踏进屋内的时候,丫鬟乙儿就从旁拦住,笑问:
“姐姐,你可有什么珠钗?借我支戴戴吧。”
“好,你等等,我在我首饰匣子里给你找找看。”甲儿笑。
“姐姐,眼下我还有事情呢。不如这样吧,你挑个好的给我留着,等一会儿,我过来取……”
“行,我等你,记得来啊。”
乙儿微笑着走了。甲儿跨进屋中,阖上门,取出自己的小首饰匣,打开来寻找合适的珠钗,正在拨弄时,突然发现一对碧绿色翠玉耳坠,看起来,并不像自己的物件,所以非常好奇,拈起它,细细的察看。
耳坠子悬空碎碎的颤抖,仿佛可以发出声音似的,闪着鱼鳞般的白光。同时,门豁然被打开了,那“吱呀”的一声响,听上去格外刺耳……特别的刺耳。
二
“居然是你!”
一只玉手忽然抢下她手中的耳坠。“妹妹?”甲儿诧异着说。
“怪不得寻不见呢!”丙儿大声说,“我说我一直很当心的保管,怎么今儿却平白无故的没了踪影?!原来是你拿的呀!”
“我?!”甲儿一愣,即刻明白过来。她说:“不是我,我没有——”
“你可知这是我母亲留下给我的遗物!对我来说很重要!你居然把它拿走?!”
“妹妹你听我解释!真不是我拿的——”
“事到临头了你还不承认?!现在是我亲眼所见!如今人赃俱获,你叫我拿什么信你!”
“不,不是的……我素日为人妹妹你是知道!不要说耳坠了,便是一根针一缕线,妹妹你又何时见到过我手底下可曾不干净了?”
丙儿冷笑。
“你也说了,一根针一缕线,换谁谁拿?!要拿自然拿‘大头’,谁会为了一根针一缕线,白白污了自己清誉?”又把那耳坠搁在手心里掂了掂,说:
“不过——这耳坠就不同了,如果拿出去变卖,倒也值几个钱呢。你说是不是呢姐姐?”
“妹妹你要信我妹妹,真不是我拿的!我都不知它……它怎么会跑到我这儿来的真的!”
“不知怎么会到你那儿来的?”丙儿讶异地望着她,突然笑了。
“不要呀妹妹,”甲儿拉住她的袖口,苦苦哀求:
“如果妹妹你告诉三奶奶,那我定定是在这庭里呆不成了。三奶奶一定会赶我出府的。妹妹你就看在我们共事多年的份上,高抬贵手,千万别跟三奶奶言语呀!”
“噢?那你的意思是——你全招了?”
“不是啊妹妹,我……”
她没理她,继续说:
“其实你认与不认并不重要。对我而言,重要的只是这副耳坠。可是对你来说——姐姐,你可要好好考虑等会儿三奶奶跟前,该怎么交代了!”
“不要妹妹,”她哭了,“算是姐姐我求你了,求妹妹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妹妹……”
“妹妹?你认为事到如今,你还有这个资格叫我么?”她冷笑一声,当即走出屋。然而刚踏出房门,就望见了苏云。
苏云现在正从院门口向这边走来,也瞧见她,本来要挥手招呼,谁知丙儿又慌乱的回到屋中,还匆匆阖上屋门,不禁动了疑心。当下,提脚快步往这厢走来。
“你可是要我放过你?也行!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甲儿忙说,“只要我办得到的,一定依你。”
“那好!你就跪在地上,给我磕三个响头。”
“丙儿你——”
“不答应?那算了。”转身要走的当儿上,却又给甲儿给拉住了。
“好!我,……我答应!”
甲儿哭着说,擦了擦眼泪,略犹豫了一回,双膝已经重重落地。艰涩的,一磕,再磕,三磕……从来都没觉得时间有这么久过,这么难熬过。即便如此,还未赶得及起身,门骤然又一次被推开了。苏云这时走进来,惊异的看着她俩人。厉声问:
“怎么回事!”甲儿更早已惊慌的忘记了站起身来。
丙儿此时,却是满面为难之情,支支吾吾的。苏云便道:“有话直说!”
“这件事儿……是这么回事,”丙儿结结巴巴地道来:
“早起,我那耳坠不见了——这奶奶您都知道……后来,咱们前房回来,我寻思,院中大大小小的厢房,算起来,也没多少间的,便是我不慎失落,姐姐们如果瞧见,也不会不告诉我,所以呢,我就打算来问问甲儿姐姐的,看她可曾见了?可……可谁知我推了门进来,就见着,”她似乎满心不忍的望了望甲儿:“就见着姐姐她拿着这耳坠子。我心里高兴,想问她是打哪儿捡来的,谁知姐姐她一见我,不知怎的大惊失色,求我把门给关上,我就去把门关上了,没想到一回头,姐姐她……她就给我跪下了。跟着奶奶您就进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支持$$支持$
$加油$$加油$ “知道了,这是赏你的。”
“谢奶奶。”
“慢着。事情可当真的妥当了?没有被三奶奶起疑?”
“这……”她斟酌片刻,才说,“丙儿猜想,纵使三奶奶机关算尽,可是智者千虑,终有一失,难保不会棋差一招,所以——”
“不错。纵观苏云身边人物,除你之外,便是那个甲儿,还能称得上‘玲珑剔透’。只可惜你是我这边的人。至于甲儿那丫头,即便她有再多的聪明也没有用。你知道为什么吗?”
“……恕丙儿愚钝,丙儿不知。”
“因为她站错了立场。一个人,就算他有再大的能耐,也需要一个幕后势力来‘支持’。就譬如说这盆中的艳菊,你看它现在,再怎么夺目。但是如果没有根源替它提供养分的话,只不消多时,它就会枯萎,消瘦,甚至死亡……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
“你不明白不要紧。我只希望你清楚一个事实:即便三奶奶可能棋差一招,但是说起全盘棋局,掌控棋子的人是我。我既然可以保卒,当然也可以弃卒……谁是主谁是仆,丙儿你是个聪明人,但我同时也希望你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丙儿明白了!丙儿日后一定慎言慎行!”
“慎言慎行倒不必。好大喜功我也能理解。但是喧宾夺主——下场怎样丙儿你应该很明白。或许有暗箭伤人反被箭气伤了自己的先例。但是这个人,绝对不会是我!”
“丙儿不敢!丙儿一定牢牢记住奶奶的教诲……”
“是教诲也好,是警告也罢。你只要记得我今天跟你说过的话就行了。——你退下吧。”
三月十六,算命的相士说:“是吉日。”车马轿子停在容府正门前的时候,老太太早已携了府中上下人等,在那里等候多时。老太太的姐姐,李氏李夫人,此刻,被丫鬟们从轿上搀扶下来,连同她的一双儿女。姐妹们暮年相逢,忍不住悲喜交集,泪流满面。当下泣笑叙聊了半日。亏得弄潮儿从旁笑着劝说:
“老太太呀,夫人当然知道您高兴。只是这三月天气,风大,去年冬岁儿里的寒气并未散尽。倘若老太太您一时着了凉,岂不又叫夫人她徒添担忧?”
“说的是呢,”老太太笑:“你瞧,我欢喜的都糊涂了。姐姐,走,咱们进去说话吧。”她搀住李氏的手,大家乌压压一片簇拥着,一道跨进了容府。
老太太坐在上首正座,紧挨便是李氏。李氏身边坐着她那一对儿女:李泓,李倩。老太太笑着捏住李倩的手,拉她到身边来。
“长得好生俊俏呢!”伸手比了比她的个儿:
“上回我见你呀,你才有这么一点点子高呢!没想到这许多年不见了,居然出落得如此标致!今年多大了?可有订亲?”
“今年十八。”脸红了:“……才刚订亲。”
“噢?是哪家的小子?这么有福气呢!”
李倩涨红了脸,当然不好意思回答。李氏一旁笑着替她答了。老太太这时才看见了李泓——
李泓,那是生有一副怎样脸孔的男人:有一张干净的面庞,仿佛刚洗过脸似的,渗出清洁并且充满水分的寒意。一双漆黑的瞳仁里,永远带着“落花有意逐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般的湿润与哀伤。那略略高的鼻梁,柔和温顺,显得跌宕而匀称。你从侧面看:指尖顺着他的额,眉毛,犹豫的鼻梁,以及那善解人意的人中,一直到他厚泽而明亮的嘴唇。一寸寸的滑过,所行之处,是一条开满了凄艳水仙而婉转流畅的地平线。太阳自那里落下,月亮从那里升起……你很坚决地相信。——尽管,那不过是错觉。
“这个……就是泓儿吧,”老太太笑:“好俊呢!”
“泓儿拜见姨妈。”
“好好……”老太太欢喜地问他:“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噢,那比我们老二要小,又比老四长两岁。”笑着向李氏说:
“也看我这个当姨妈的,自己侄儿女多大了都不晓得,说出去叫人笑话。”
老太太转过脸,面向李泓李倩:
主题:Re:转贴:染在金钗的毒
织雨儿 发表于05-17 13:20 [回复] [发留言] [送礼物] [个人文集]
“来,给你们认识——”手向下座指去:“这是你们两位表兄弟:老二容颖,老四容丰。”四人相互拜见了,老太太跟着一一指了下去:
“这是老大家的,唤玉茜。”玉茜屈了屈膝。“老二家的,唤朱砂。”朱砂嫣然笑了。“老四家的,唤白香。”白香憨憨抿紧了嘴唇。“噢,”老太太说:“还有老三家的,唤苏云。”
苏云——
苏云微笑地点了点头,笑得很浅很浅,极浅极浅,像飞鸟划过的天空,留下看不见的痕迹。她站在一只描花的瓷瓶旁边,瓶里插着几株桃花。桃花映着她的脸,是那样一种颜色浓重的妩媚。
李泓看了看她,也微笑的回了礼,眼睛又回到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现在对四位奶奶们说:
“你们姊妹几个,也带你们这位妹妹去园子里到处玩玩吧。”
又吩咐下人收拾大奶奶所住东园,其中一户叫“凤姿馆”的院落,说是拨给李氏及李泓李倩居住。又同容丰容颖二人讲:
“去!给泓儿认认路。——可别把你们这位新来的兄弟给教坏了。”
那容颖倒还罢,只说了句:“哪里就教坏了!”态度始终淡淡。倒是容丰,十分热情。他说:
“这位哥哥既然来我家住,就同亲兄弟们一样了。好吃好玩,只要有我一份,当然也有哥哥的一份。”
说得老太太心里很是欢喜。当下也安了心,自同李氏聊起来,不再理他们了。
这个晚上,南园的杏香庭。苏云一个人冷清清坐在院中的一条小石凳上,指缝间夹住一条嫩粉色绣花手帕。现在乖乖的垂下,一动也不动,在这个没有风的夜晚,她望着半空中悬挂的白月亮,手托住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与此同时,北园“凤姿馆”中,李泓也坐在院中,呆呆望着天上那朵月亮。——同一个月亮,却是异地的人。想一想,都有那么点异样的心情。李倩此刻从其中一间厢房走出,看见哥哥在独自发呆,遂坐了过去,同他一起望月。许久,她终于说:
“哥哥,已经很晚了,早些回房歇下吧。”
“我不困……你要困你睡了,不用陪我。”
李倩低头沉吟片刻。
“我知道哥哥心中难过。哥哥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这里并无外人。”
他望了望她,突然笑了。
“哭?我为什么要哭?”
“妹妹还记得当日,芙蓉姐姐同妹妹说的一句话。她说,跟哥哥你在一起,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够同喜同悲。如果哥哥高兴的话,她也会高兴。如果哥哥忧心的话,她亦会忧心。所以妹妹相信,倘若芙蓉姐姐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岂不又要伤心落泪?难道哥哥想芙蓉姐姐在世的时候为你流泪,如今到了上面,依旧放不开过去?为前尘所扰吗?”
沉默了一回,李泓站起身来:
“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你瞧这月亮,看多了伤心事,如今都开始变得冷漠,更何况我呢?”他看了她一眼:“妹妹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 “是鼎儿吗?”苏云说。
自回廊那边走出一个丫鬟来,面容清秀是苏云的四个贴身丫鬟之一,就叫“鼎儿”。现在她说:
“奶奶……”
“怎么还不睡?”
她低低的笑了,“睡不着……奶奶怎么也不睡?”轻声问。
“来,过来坐吧。”
鼎儿微笑着坐在苏云的身边。“奶奶在看月亮吗?今晚的月亮很漂亮呢。”
沉默。
“漂亮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独自孤单单挂在那儿,又有什么好?”
鼎儿奇怪地望了望苏云。
“奶奶是嫌这儿的月亮不够漂亮吗?”
“这儿的月亮?”
“是呀。”
“噢?”苏云笑望着她:“——那你倒说说看,哪儿的月亮更好呢?”
“嗯,我家乡的月亮更好。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月亮总有点灰茫茫,不够亮,也不够大。”
“你家乡?你家乡是哪儿的?”
“扬州。”
“呵,人杰地灵呢。”
“奶奶家乡是哪儿的?”
“我?我的家乡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奶奶您不想家?不想您的家人吗?”
“家人?”苏云一愣,许久,才淡淡说:
“不想。因为,因为奶奶从来都没有——”话还没有说完,鼎儿却已经抢着说道:
“我知道了奶奶,这里就是您的家,老太太就是您的家人。还有二奶奶,大奶奶,四奶奶——那奶奶当然就不用想您的家人啦!”
苏云静静的看着她,突然莞尔,她拂了拂她发稍凌乱的刘海,柔声说道:
“鼎儿你猜猜,在你,丙儿,乙儿,还有甲儿四人当中,奶奶我最疼谁呢?”
“当然是丙儿姐姐了!”
“嗯?为什么?”
“丙儿人又姐姐漂亮,心肠又好,又聪明伶俐,奶奶当然最疼她了呀。”
“那你可猜错了,这四人当中,奶奶我最喜欢你。”
“我?”鼎儿惊奇的说,“奶奶别取笑我了,我这么笨,奶奶怎么会喜欢我呢?”
“呐,我问你,你知不知为何每次,我都不吩咐你做事?”
“嗯,”她想了想,傻傻地笑:“因为鼎儿笨啦,每次做事都做不好,而且……”
她后边再说什么,苏云没有听见。她只是望着她,一时间,很想同她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什么也说不出来,欲言又止。只好掉转过头,继续看月亮,不再言语了。 原帖由 享受人生 于 2005-7-24 22:26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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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
大家一起$加油$$加油$ 第二日一大清早,李倩袅袅立在门前,她一只手扶住门框。“哥哥早。”她说。
李泓正在和衣起床,冷不防妹妹出现在门口,倒吓了一跳。继而笑着用被褥遮住自己全身,高声嚷嚷:
“出去出去!没见我穿衣服呢!”
“哥哥真是,”她笑话他,“怎么说,咱们也是打小一块儿玩儿大的,我女儿家的还没说什么呢,你倒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什么叫‘做给谁看’?以为都同你一样?这么大个人了,连个忌讳都不知。”又笑说:“你过脸去。?nbsp;
“知道啦!”李倩嘟囔转过身,背对着屋内。
“找我何事?”
“等会儿早饭过后,四房的姐姐们要来找我游园呢,咱们一道去吧。”
“说好了她们找你,又不是找我,我去做什么!”
“哥哥不会这么小器吧?”
“你们女儿家游园赏花的,我没有兴趣。况且,等会你那个四表哥要来这里寻我。昨儿答应好了的,怎的好失约?”
“当真不去?”
“当真。”
“哼,不去拉到。”她恼恼地说,头也不回,闪身走了。
李泓卧在床上,无可奈何的笑了笑,两只脚刚踩下地正自穿鞋,又听得一阵急促促的脚步声,抬眼一看:李倩她又回来了,站在那里,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问他:
“再问你最后一次,当真不去?!”
“不去。”
“陪我总可以了?就当是陪我?”
“不陪。”
她咬了咬嘴唇,甩下了一句:“再是不同你玩了。”掉转身就跑了。
虽然才三月,却早已经四月天气了,满地的金黄。园里的菊花盛开,一朵一朵大而鲜艳,几乎耀眼。四位奶奶陪李倩在园中款步赏菊。三奶奶这时笑说:
“妹妹你不知道,大奶奶身子一来虚弱,尤其像今日这样的艳阳天,若在平时,万万是不出门的。谁想今天却来陪你赏菊,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呢!”
“是吗?”李倩忙说:
“大表嫂身体若感到不适,可以不必陪妹妹了。表嫂的心意,妹妹心领就是了。”
“这哪里成?今天好歹都是妹妹在容府的第一日,说什么我也得陪陪。”又笑:“至于往后,我便不再客气了。那时,还请妹妹不要见怪才是。”
“大表嫂严重了。”
朱砂在一旁摇晃着丝绢屏扇,满脸忿忿之情。
“二表嫂,” 李倩笑说,“你手帕的颜色好漂亮呢!”
“什么表嫂不表嫂的,多别扭?”朱砂忙堆起笑容,“往后,你叫我们姐姐便是了。”
“那好啊,二姐姐。”
“陪我总可以了?就当是陪我?”
“不陪。”
她咬了咬嘴唇,甩下了一句:“再是不同你玩了。”掉转身就跑了。
虽然才三月,却早已经四月天气了,满地的金黄。园里的菊花盛开,一朵一朵大而鲜艳,几乎耀眼。四位奶奶陪李倩在园中款步赏菊。三奶奶这时笑说:
“妹妹你不知道,大奶奶身子一来虚弱,尤其像今日这样的艳阳天,若在平时,万万是不出门的。谁想今天却来陪你赏菊,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呢!”
“是吗?”李倩忙说:
“大表嫂身体若感到不适,可以不必陪妹妹了。表嫂的心意,妹妹心领就是了。”
“这哪里成?今天好歹都是妹妹在容府的第一日,说什么我也得陪陪。”又笑:“至于往后,我便不再客气了。那时,还请妹妹不要见怪才是。”
“大表嫂严重了。”
朱砂在一旁摇晃着丝绢屏扇,满脸忿忿之情。
“二表嫂,” 李倩笑说,“你手帕的颜色好漂亮呢!”
“什么表嫂不表嫂的,多别扭?”朱砂忙堆起笑容,“往后,你叫我们姐姐便是了。”
“那好啊,二姐姐。”
朱砂笑了,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那条水蓝颜色的手帕,她说:“——这上头还有我今儿早上绣成的‘杜鹃啼血’。妹妹若喜欢,尽管拿去好了。”
李倩才要说“这怎么成?”苏云已经开口:
“噢?‘杜鹃啼血’?倒也新奇。不知道二嫂介不介意给我瞧瞧呢?”
“介意?”朱砂冷冷地说:“怎么会呢?”一伸手,将手帕递了过去。
苏云微笑地向前缓缓迈去几步,正要接过那条手帕时,不留神脚下一别,身子歪向一边,马上要跌倒的当儿上,忽然一双手伸来扶住了她。苏云抬起头:正是朱砂。朱砂微笑说:
“三妹小心呀。”
苏云看住她的眼睛。朱砂的一双瞳仁里满怀笑意,也望着她。现在,她托住她的手,慢慢站起身来。两个女人中间,似乎有一种诡异的蓝色气氛。连空气也觉得紧促。
“哎呀!”苏云猛然一缩手。
——她把手自她的手中迅速抽出。
“怎么了姐姐?”白香忙捉起她的一只手看:“呀!你流血了?!”
李倩也觉得诧异:“三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
朱砂细细从手帕上撷下一枚银色的小针。
“呀!也怪我,大约是我早起不留心忘了摘了。三妹,我可不是有心的呀!”
“是无心还是有意,二嫂你心里最明白不过了!”
“四妹这句话,真是令人费解呢!让二嫂我无从想起。”
白香才要辩驳什么,苏云这时却说:“算了,”她望着朱砂:“我也相信二嫂她是无心。如果有意,又怎么会如此明目张胆?”
朱砂笑了笑,并没有没说话,也没瞧她,大家继续向前不提。
走到一个地方,李倩指住一枝菊花问道:
“咦?这里的菊花都特别明艳动人,为什么单单只有这朵,如此黯淡呢?”
“想必是花匠们管理不善,施肥施的不均匀。偶有一朵开得不好,也并不奇怪。”玉茜说。
朱砂这时却笑了,“要我说,并非是那花匠的过错,而是另有隐情。”
“噢?”
“你们瞧,这里单单只有一朵是颓败的,其它的菊花,皆艳丽有余。所以我以为,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花种先天不足,火候未够罢了。”停顿了一会儿,又笑:
“其实单看这一朵呢,如果不与别的菊花比较,也还说得过去。不过可惜,坏就坏在本身已经‘天资不足,火候未够’了,却硬要在这里强出头。如此不自量力,纵使遭人轻贱,也是预料之中。”说毕,笑眼瞧了瞧白香。 “你——”白香刚要发作,苏云扯住她的衣袖。
“不错,的确不自量力。”苏云高声说,“诚如二嫂你方才所说,‘本身已经天资不足,火候未够’了,还妄想在这群芳丛中独占鳌头。到头来,会否黯然失色,实在见仁见智。”
又慢慢走上前来,手抚摸着那朵黯菊:
“况且,这菊花长在这里,不仅相形见绌,徒然使自己更没面子。还连累了其它菊花的万艳争鸣,显得美中不足。如此百害而无一利,我倒是觉得——”
她突然掐断它的花茎,指甲轻轻一弹,菊花跌落在泥土上。“倒不如折了它,一举两得,岂不更好?”
朱砂大怒,要反唇相讥,无奈李倩在场,当然不好意思发火。只好捺下这口恶气,她摇着扇儿,恼恨地说:
“我不太舒服,恕不相陪了。” 扭身回自己所住的东苑“芬芳寓”。不提。
“新来的哥哥,昨晚上睡得好吗?”
容丰与李泓走在“凤姿馆”回廊当中。他笑问,嘴角上挂有两朵轻浅浅的酒窝,细心看时,会有点“浮花浪蕊”的味道。
“叫我名儿就行了。”李泓笑:“听着怪别扭的。”
“那可不行,‘长幼尊卑’这点,弟弟还是懂的。”他正色说,想想,忽然笑了,“那往后,我就叫你‘李哥哥’,可好?”
“随便你了。”
说话,已经走出 “凤姿馆”。容丰也曾问了李泓好些问题。譬如,“家中园子可大?平日都喜欢做些什么?玩些什么?”他都一一答了。
路过西苑——
那是个半月形的门洞,一道铁锈红的门。——与其说它是门,不如说是一排被固定住,并且阻碍你前进的铁栅栏。监狱一样的门,一条条的栏杆,坚固的。栏杆上挂把沉重的大锁,染上了积年的灰尘。从栏杆与栏杆之间望进去,可以看得到里面灰茫茫的曲径回廊。杂草丛生的落败中,看得出昔日朱红般的风光与绚丽。不过,一切都过去了,上了锁,安了这道铁门,里面是一个世界,外面是一个世界。完蛋了。
李泓奇怪的停住脚步。他喃喃念“西苑”。他问:
“这里为什么锁了起来?”
容丰一愣,“这里……因为……”
他望着他。
他说:“因为……因为我大哥就是在里面过世的。”
“噢。”
李泓看了看别处。看了看廊檐上的鸟儿,“这鸟儿挺漂亮的。”
容丰良久没回应。后来,他问:“李哥哥是否心中疑惑?虽然说,故去的是至亲,但是为此而‘封苑’,似乎有一点……”
他看住他。
容丰沉吟了片刻:“其实说起来,都有些不可思议。”
“噢?”
“大哥死的那年,我十五岁。——大嫂就是那时候过的门,同大哥住在西苑的‘三宝庭’。本来一切都很好,夫妻也恩爱。我还记得那时候,因为我贪玩,大哥时常同我开玩笑,说:如果将来生个孩子,你倒不像是做四叔的,倒像是个做哥哥的。大嫂还笑说我大哥占我便宜……谁知道后来……就出事了。”
“……出事?”
“说来话长。是……是关乎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
“他们新婚不久,那里……那里就传出了鬼魅之说。”
“鬼魅之说?”
“今儿刮的哪阵风?把你吹来了。”朱砂慢慢喝一口茶,坐在‘芬芳寓’正厅的一把朱红高椅上。她淡淡说。喝茶的时候,微微翘着兰花指。“别是走错门儿吧?”
“夫妻一场。这么跟我说话?”
“不要拐弯儿抹脚,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好歹我都是个二爷,赐张椅子坐可否?”
朱砂冷笑。
“我只当二爷您来这儿说过话就走呢,倒省了我丫鬟的力气。”
“你呃,还是那张嘴,一点不饶人!”
“不是我不饶人,只是瞧瞧你那口气!当真有些‘久别重逢’的意思了,像是在说,‘这么多年不见,你都一点儿没变。’讲出去还是同住在一个苑里的呢!不过一个东,一个西,就疏远成这样了?”
“那你的意思,可是嫌我不陪你?”容颖猴向她身旁,嬉笑说。又俯下身去咬耳朵:“那今儿晚上……我是你的?”
“免了!还是留着给你的宝贝‘香儿’吧,我可没那福气——”她睇他一眼,“也没那个胆量消受!”
“总之‘是’也是你,‘不是’也是你。一阵儿嫌我不陪你,一阵儿又怕我陪你。是不是每个女人都这么麻烦?”
“每个女人是不是都像我这么麻烦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没有几个男子像你这么‘麻烦’。”
容颖大笑。朱砂这时唤丫鬟青菊搬来椅子,又叫上茶。一面问:
“怎样,近来香儿那丫头,服侍的你可好?”
“很好。”他冲她挤了挤眼,“——不过,不及你好!”
“少来——”朱砂啐:“自从我给你寻了这香儿,就没打算过再预备让你近身。你想也不要想!”
“怎么说也是夫妻,不让近身?讲出去不怕人笑话?”
“你都好意思说夫妻?”朱砂叫道:“我手臂上的伤疤拜你看——,到现在还在呢!老也去不掉,难看死了都!”
“那我喜欢嘛——”
“打住!”她迅速斩断他的话头:“不说这些。总之呢,这回这香儿,人年轻漂亮不说,最重要是肯担待你。你可摸摸自己的良心,别对人不住。”
“知道……对她不住就是对你不住。我怎么敢呢?”
朱砂噗嗤笑了。又说:“还有,别成日出花点子折磨人,人家到底是女儿家。我可是知道你的,下起手来真狠!今儿这个受得了你,明儿那个可不一定。吓跑了,别指望我给你再寻,哪儿来那么多好运气?碰到一个肯受你的算不错了!”
“不狠不痛快嘛。——吓跑了,我找你。”
“美得你!你若是想我嚷的全府上下都知道,那你尽管来试试。”
容颖脸色微微一变,“威胁我?”
“你愿怎么理解呢,只要别来烦着我,我就阿弥陀佛。”朱砂再斟了杯茶水,“好了,你该说正事儿了。”
“我?正事儿?”
“少装模作样!你可别告诉我你今儿来只是话家常的。”
容颖立刻 下脸来,赔笑说:“朱砂就是朱砂,什么都瞒不过你。”
?nbsp;
“别人我也许摸不透,可是你——”她撇撇了嘴,唇角颇有些不屑得意味。
容颖无心恋战,当然亦不在意。
“我想问——”他搓搓手掌心:“这月的月钱……”
“就猜着你为这事儿。”
他呵呵笑了。她说:
“不过呢,你也该体谅体谅我的难处。大奶奶向来府中勿论繁琐事务,母亲均不叫操心。四妹她资历尚浅,更不必说了。至于三妹——自打你三弟出了那档子事儿之后,母亲怎么敢放心交她管理府中帐务?一家子爷不像个爷,没一个顶事儿的。也是我劳碌命,罢了,替你们爷们担待了下来。光这一点,都是有功无过的。……”
“不过要几两银子使使,哪里就惹来你这么一篓子话?”
“‘几两银子?!’”朱砂高声叫道:“你每月的饷银足顶我们姐妹四个一共还要多呢!饶是如此,还嫌不够,还要我每月垫进去少许。——几两银子!不过几两银子,你怎么没那个本事去母亲跟前讨去,倒在我这里缠夹?”
“谁不知如今容府一切财政事务,母亲均不理会了,都交由你经手……”
“你这话什么意思?”朱砂腾的站起身来:
“你是说,我有心私吞你们容家的银子?中饱私囊?”
“我可没这么说——”
“你分明就这意思!”朱砂道:“你当我愿意管这档子事儿呢!若不是你们做爷的不中用,我们有吃有喝就可以了,何苦来,操那么多闲心!”
又道:“但是如今,府中上上下下,众人每月的俸禄,吃穿等用度。还有每年田里、乡里的收入,库里的银两支出,没一本明白的账目,可能呢?——好!算我贱!别人都不管,我好心揽了这烂摊子来,现在倒是我的不是了?也罢,既然如此,明儿我就回了母亲,这摊子我不管了,也管不起!免得日后万一有什么闪失,徒然落人话柄。”
容颖听了这话,赶紧上前赔笑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该打!我说错话了还不成?你明知我不是这意思的——”
“不是这意思还能什么意思!”
“是……”容颖想了想,到底也没想出什么名堂,只说:“总之一句话了,是我错,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
朱砂先不理他,后来才甩出一句:
“怕只怕你心口不一!嘴上一套,”指尖点了点他胸口:“——这里,又是一套。”
“哪会?”他嬉笑说:“我知,这么大个容府都要你操心,更何况,是管理府中财务进出这般的大事,单看那账本,就是个男人,怕也要流三分冷汗呢!如今却叫你一个人全包揽下来,实在是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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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雨儿 发表于05-17 13:28 [回复] [发留言] [送礼物] [个人文集]
何尝不是呢?”她便道:“你也说了,光是那些账目,已经够叫人头痛了。再加上府中人多口杂,做起事都要小心谨慎。做得好了倒罢,一旦有个什么差错,落个尾巴,才叫人有闲话好说呢!”她拾起手帕沾了沾眼角,虽然并没有眼泪:
“外头人如何说,也都能忍得。可如今自己人都抱怨——”
“哪有?谁敢抱怨我跟谁急!”容颖忙说:
“我知你辛苦!不过,这要再换了别人,他想辛苦还辛苦不来呢!——要不,怎么说你是脂粉队儿里的英雄呢!十个男子汉都顶不上你一个哩!”
朱砂掩嘴噗嗤一笑:“算你这句还有点良心!”
片刻又说:“好了,你若有事你先走吧,银子稍后我自会差人给你房里送去。”
“那——就多谢爱妻了!”
朱砂笑着送他出了门口,嘱咐说:“对了,记住我说的话,也对人家好些,否则,我可对你不客气呢。”
“我知!知道你们姐妹情深!”他应。心里却在想:“得,你那点心思我还猜不透了?只要我与她恩爱相好,自然不会烦到你了。这点道理,我怎么会不明白?”
“青菊。”
这边,朱砂从庭中回来屋内,高声唤道。
“什么事,奶奶?”丫鬟青菊赶过来问。
“替我准备银两,”朱砂吩咐,“另外,再把厨房送来的两碗粥品及点心,给我装上两抽屉。”
“是,奶奶。”青菊正预备退下,临行前又问:“奶奶,可是叫我给姨奶奶那边送去?”
“不。这回我亲自去。”
三
钗环匆匆跨进屋内,白香正喝着茶水。见她进来,她问:
“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回奶奶,打听到了。”
“说吧,是怎么回事?”
钗环便道:
“原来前几日,三奶奶房内有丫鬟遗失了一对耳坠,证实是那甲儿所盗。按规矩,本是要逐出府的,然三奶奶她格外开恩,只罚她打扫南苑花园。不过,再不允许踏入‘杏香庭’内半步了。”
“噢?”白香沉吟了一会儿,“是谁丢的耳坠?”
“是丙儿。”
白香听了,冷笑说:“看来,有人比我们先行一步。”
忽然又问:“你对此事如何看法?”
“我?”钗环思量了片刻,说:
“我总觉的那甲儿,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个鸡鸣狗盗之人。——会不会是被冤枉的?”
“根本就是被冤枉的。”不等她说完,白香已经接口,“我不是说了,有人比我们先行一步。”
“但是论起,此事由那丙儿一手生成。而她同甲儿,又并没有利害冲突。如果说仅仅是为了争做三奶奶身边最宠信的丫鬟,她这么做,会不会有点‘杀鸡借牛刀’?”
白香笑了。
“她或者没有除掉甲儿的动机。不过,她的主子有。”
“主子?——奶奶你是说,丙儿的主子另有其人?!那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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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雨儿 发表于05-17 13:30 [回复] [发留言] [送礼物] [个人文集]
“谁素日同苏云最不合,那就是谁咯。”
“二奶奶?!”
钗环脱口而出。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奶奶,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自然是静观其变咯。”
“奶奶想坐收渔翁之利?”
“渔翁之利倒及不上。不过,旁观者清总没有错的。如今既然有人替我们动手,除掉甲儿,成全了我可能置身事外的心愿。那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奶奶——”
“你怕朱砂她会抢先一步?”
“二奶奶现在安插个丙儿在三奶奶身边。也就是说,三奶奶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二奶奶的监视。所以只怕到时,渔翁得利的,未必是我们。”
白香冷笑一声,没说话。钗环继续道:
“而且,奶奶您跟三奶奶,究竟是表面上要好。可以不必为了她,三番四次地得罪二奶奶。”
“做戏要做足。我既然要向苏云靠拢,自然要以她的利益为我的利益,方才能取得足够的信任。”
“可她现在得罪的人是二奶奶。二奶奶为人阴险狡诈,你为了取得她的信任而得罪了她,会不会得不偿失?”
“你放心好了,”她冷冷地说,“赔本的买卖我是不会做。而且你刚才说,朱砂为人阴险狡诈。换我以为,是一浪更有一浪高才对。”
“?”
“其实说起,甲儿盗窃,都算不上什么大事,为何你却打探了这么久?”
“奶奶请恕罪。”钗环慌忙解释,“我已经尽心尽力去查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三奶奶房里对此事却严加保密,所以才……”
“我并不是怪你,”白香说:“只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不过区区一个房里丫鬟手脚不干净,为何要‘严加保密’?这么小题大做?”
“这个……钗环,也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没什么难解的。”她说,“如果这件事张扬了出去,传到了老太太的耳朵里,那么这个甲儿,就绝对在这府里呆不成了。”
“奶奶是说,三奶奶想要保住她?”
“想要保住她的,可不止苏云一个。”
钗环大奇,连忙问:“不止三奶奶?!那还有谁?”
“当然是设此计除掉她的人了。”
“二奶奶?!——那钗环就更不明白了。既然她要除掉她,为何又要保住她?” “她所谓的‘除掉’,只不过是从苏云身边‘除掉’她。”又道:“而那个甲儿,其实很聪明伶俐,是个难得的人才。像这样的人,如果不能为友,就是敌人。既然不可以为我所用,自然要除之而后快,以绝后患。——不过,问题就在于,甲儿她的立场并不明确,是敌是友,还未见分晓。”
“噢——”钗环大悟:“所以,二奶奶就假借三奶奶之手,先除掉她,再利诱她,好替自己办事?”
白香放下茶杯,微笑的站起身来。
“其实苏云又何尝不是呢?”
“难道……三奶奶也一早洞悉此事?”
“如此雕虫小技,你跟我都猜得到,苏云她那么聪明,又怎么会看不透呢?”白香笑说:
“所以我方才说:一浪更有一浪高。三奶奶这个人绝对不简单。朱砂她虽然精明,但是锋芒太露。孔雀开屏,美丽的同时也缺点尽现,比起来苏云,她始终是差了一步。”
“我明白了!奶奶您所以跟三奶奶要好,与二奶奶为敌,表面上是抱不平,实际上是制造事端,想借三奶奶之力,扳倒二奶奶?”
“扳倒?哪儿那么容易呢。这府中的人,哪个不是心怀鬼胎?”白香冷冷地说:“不过不要紧,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又笑:“眼下,反正闲也是闲着。既然有人预备粉墨登场。那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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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雨儿 发表于05-17 13:31 [回复] [发留言] [送礼物] [个人文集]
“暖香阁”坐落在东苑西角。
那是一个偏僻的位置。一座小小的庭院。推开门进去,仅仅看见三间厢房,冷潇潇一个院落,种了些简单的花草。除此之外,再就没有什么了。没什么了。站在院内,甚至看不完整一片天空。偶尔有一阵风吹来,也觉得一种狭窄的窒息,像火,大火的气味。很大很大的火,在空气中盛开,在风里,在燃烧,在掠夺氧气。
然而,这里并非完全一无是处。这里安静,极静极静,是一个沉思的好去处。面对四壁白墙,一些简单的花草。……是一个好去处,沉思的好去处。可不是个好住处。日子久了,里头的人,渐渐忘记了外面是什么模样。仿佛走进来是一个太阳,走出去,又是另外一个太阳。
二房姨奶奶流香坐在窗口,手持一柄花鸟屏扇,索然无味的摆弄着。
丫鬟青菊提着装吃食的饭屉,推开门跨进院中,她唤:“姨奶奶?”
流香瞧见她,十分欢喜,忙答应了声‘嗳’,小跑出屋来。携住她的一只手,连声问:
“这几日可还好吧?怎么都不见你来玩?我一个人好闷呢。”
“有二爷陪你,闷什么?”
“你不要取笑我了!”流香笑说,拉扯青菊的衣袖就要往屋里去。她却说:“你瞧瞧,谁来看你了?”
流香顺势向院门口望去。
二奶奶朱砂,含笑走进院中。她穿一身月白色上衫儿,外罩宝蓝色比肩褂,粉红色长裙。流香惊奇道:“奶奶?”
赶忙屈了屈膝问好。又忙唤房里仅有的一个小丫鬟,叫小寓者,预备茶水。
那小寓今年才十五岁,生的并不福相。呆呆的一张面容,长脸,单眼皮,淡淡的眉毛,淡到几乎没有,做起事的时候,手脚仿佛很不灵便样子。不过,往日在暖香阁中,仅她同流香两人,二爷也不过晚上留宿,一大早便出门,整日都不归家,慢些倒也无妨的,流香都不责怪。然而今日忽然来了二奶奶,心里自然很是惊慌,忙支支吾吾地说道:
“噢……我……我这……这就去。”
“奶奶里面请。”流香这时说。
朱砂笑道:“妹妹这话怎么说的?昔日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主仆有别,是该称一声‘奶 奶’的。但是如今,你已经是二房里的姨太太了。身份与我平起平坐,再称奶奶,岂不叫人笑话儿?说二房里,我一人独大?压了你了……“
“香儿不敢,如果没有奶奶,香儿哪有今天?香儿不敢饮水忘泉,忘记奶奶您的大恩。“
“什么大恩不大恩的,我不过就是这么说上一句,想要告诉你知,日后唤我姐姐就行了,并无警告的意思,妹妹你可千万别多心了。“
说罢,携着流香的手,青菊后面跟上,三人一同走进屋内。朱砂携流香坐下,青菊侍立一旁。
朱砂看了一眼青菊,青菊从屉内取出吃食,摆上碗筷。
朱砂笑说:
“妹妹你看,这是我特别叫厨房给你弄的鹌鹑栗米干贝羹,还有一些小菜。对了,还有一碗羊肺汤,我记得先前你曾向我提过,说喜欢吃。--你瞧,还特地加了枸杞,杏仁儿呢。好替你补身子。“
“对谢奶奶您的关心,香儿……香儿……“流香大为感动,隐泣说道:“香儿真的无以为报,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香儿……“
“傻瓜。“朱砂含笑着说:“什么报不报的,一家人说哪个两家话呢?“
“奶奶……“
“瞧,又错了。“朱砂拍手笑说:“怎么还叫我奶奶呀,不是说了,我们要姐妹相称。“
“这怎成奶奶……“
朱砂听了,便假意生气说:
“呐,你不叫我姐姐,那我就当作是你不愿意同我交好。“又大叹一口气:“既然如此,我都不强人所难--“
回头望一眼青菊:“青菊,我们走。“
“奶奶可别啊--“
“唉,青菊呀你瞧,到现在,人家都一心不愿要我这个姐姐。我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呢?!“
“好了奶奶……不,好了--姐姐。“
朱砂笑嘻嘻坐回座位上,说:“这才对嘛。”
又递给她一双竹筷。
“来,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流香接过筷子,这时却说:“小寓怎么回事?茶水还没上上来?”
于是站起身来,走至屋门口高声唤道:“小寓!小寓!”
朱砂向青菊使了使眼色,青菊忙上前说:
“姨奶奶先坐下来听同奶奶说会儿话,吃些东西,我帮您瞧瞧去。”
流香正要说些什么,那小寓已经急急忙忙赶了来,流香说:“怎么回事?这么长时间连个茶水都上不来?”
“奶奶……对……对不起,水……水刚才不小心撒了,我正在重烧呢……”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又问:“有没有烫着?”
“谢谢奶奶……没……没有烫着。”
“那你快些烧。——二奶奶来了这么久了,连个茶都没上上来。”
“知道了,奶奶。”她嗫懦。
朱砂这时便说:“青菊,你去厨房里帮帮忙。”
青菊随小寓去了。
流香此刻便说:
“实在对不住呢姐姐。”
“无妨。”朱砂笑,请她归了坐。又说:
“只是有一点,那小寓,是不是做起事,一向都是如此。”
“她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不过人倒是很老实的。奶奶还勿见怪。”
“我怎么会见怪呢,我只不过是觉得,这个小丫鬟似乎不怎么伶俐,做起事来又不周到。不如,我给妹妹你换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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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雨儿 发表于05-17 13:33 [回复] [发留言] [送礼物] [个人文集]
“不要姐姐——”流香忙说:“这小寓虽然呆呆,不过还算勤儿些。从来都不偷懒。而且,姐姐您把她换掉了,若在别的房里,她这么个人儿,难免会受其它丫鬟们的欺负。留在我这里倒好,大不了费心多教些时日。总也会好的。”
“妹妹你真是心肠好呢。”
“姐姐缪赞了。”
“对了妹妹,”朱砂突然说:
“姐姐我一直都想送你件儿东西,今日来了,却又忘记了拿,也罢,”说话,从腕上取下来碧玉镯子:
“这镯子,我也带了好些年了,旧虽然旧,不过这玉,却是上好的呢。妹妹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了吧。”
“这怎么成呢姐姐?”
“你瞧,如今,我们都姐妹相称了。既然你是我妹妹,那姐姐送妹妹点礼物,又有何不可?”
“可是姐姐——”
“还跟我客气呀?怎么,是不是看不上?”
“怎么会姐姐——”流香忙说,终究无可奈何的笑了。她说:“那好吧。既然是姐姐的你一番心意,那妹妹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样方才是呢。妹妹快带上试试,看好不好看。”
“这……”流香忽然面露难色。
“来,我来帮妹妹带上吧。”朱砂含笑过来,拉住她的手。
流香慌忙说:
“姐姐别——”
朱砂已经捉住她的袖口,露出一节玉腕。
“怎么……”
朱砂掩口惊呼。赶忙抹开她的衣袖——
流香的一条胳膊上,居然满是斑驳的伤口。不过大多已经结痂,显然为时已久,然而即便如此,看上去仍旧怵目惊心,令人齿寒。
“这些……这些都是容颖干得吧?“
流香低下头,不说话。朱砂气愤地说道:
“都亏他下得了手!--妹妹你且放心,我自会替你找他理论去!“
“姐姐不要,“流香忙劝阻道:“不必为了我同二爷再起争执,香儿受不起呢。“
“什么受得起受不起?“朱砂道:“他现在把你弄成这样,你还叫我不要同他气争执!“
停顿了片刻,又说:
“其实往日,我早已经警告过他了,叫他下手别这么重。从前待我是如此,现在待你还是如此,这样下去那--“
青菊此刻入了屋内,手端两盏茶水,朱砂便止住声。忽然吩咐:“青菊。“
“什么事奶奶?“
你去我房内把那瓶云南白药给我取来。——现在就去。”
“是,奶奶。”
青菊走了。朱砂说:
“来,妹妹,咱们里屋去。身上还有伤口吗?脱下衣裳来我瞧瞧。”
说话,两人一同进了里间,脱去绣鞋,坐卧在床上。她背对着她,隔着白色的纱帐,仿佛雾蒙蒙的,隐约看见朱砂慢慢的,一层层褪去流香的衣衫。
“身上的伤口倒还少些。”她说,“这一处是怎么回事?”手摸了摸肩膀上那块疤痕。
“这一处是……是二爷用蜡油……”
“我晓得了,”朱砂蹙了蹙眉:“这些……都是柳鞭弄的?——”
“嗯。”
“等会儿药来了,我替你擦擦。”
“多谢姐姐,有劳姐姐你费心,妹妹我真是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的应该是我。”朱砂正色说道:
“坦白说,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很后悔。后悔当初把你给了二爷,否则的话,你现在还好好做你的小丫鬟,又何必受这份罪呢?”
“姐姐别这么说。”流香握住她的手:
“如果不是姐姐你的话,现在的我,还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她动容的说道:“香儿从来都不曾会说话,因此在众丫鬟姐妹之中,并不得人心。当初受人欺负冷落,穿的是旧衣,吃得,也都是其它丫鬟们剩下来的。有了委屈不敢说,就是再难过,眼泪总要忍下去。——但是如今锦衣玉食,每月还有丰厚的饷银,虽说不得高高在上,地位总还是有些的。香儿感激姐姐都来不及,姐姐又怎谈的上‘过意不去’呢?”
“怎么?她们从前对你很不好?为什么都没听你提起过?”
流香本想说,“青菊姐姐待我倒是很好呢。”再一想,勿管怎么说,如今究竟主仆有别,往日的恩情,放在心上即可以,自己不忌讳,也该替朱砂想想。所以到底没出口,只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多提无益。”
沉默了一回。
“妹妹……”
“嗯?”
“妹妹,这回这件事,姐姐一定替你做主,找二爷理论去。不过,理论归理论,到底是关起门来的事,所以姐姐我希望你能……”
“我明白。这件事关系到二爷的声誉,我不会乱说的。”她道:“而且,妹妹我平日深居简出,就是想说,也没有个地方说去,姐姐你大可以放心。”
“实在是委屈妹妹你了。”
“姐姐此话怎讲?妹妹我可以有今日的风华,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我怎么敢称的上‘委屈’……而且,凡事有得必有失,我所求得,如今我已经得到,至于其他,怎么样的我都无所谓了。”
“妹妹你能这么想,姐姐就安心了。”
……
这日的天气很好,阳光非常明亮。——不是那种干燥的亮,却是湿润的,带有新生的气味,晒在身上,觉得暖暖的安全。像一个人的手,温潮的大手,在光洁的身体上慢慢抚摸,懒懒的,麻酥酥,都有点醉了,忘记时光。
南苑花园里,一个声音鬼鬼祟祟的道:“甲儿姐姐……甲儿姐姐。”
甲儿正在那里锄草栽花。这时听到有人唤他,便问:“是谁?”回头一看:
“乙儿?”
“甲儿姐姐……”
“你来做什么?”甲儿冷冷得说。
“姐姐一定是怨我呢吧。”
“怨你?”她端起一盆菊花,扶正那花茎,眼睛并不瞧她:“我为什么要怨你?”
“姐姐一定是想,上回那件事,我——”
她剪断她的话:
“上回那件事我不想再提,请你以后也都不要再提起。”她说,“这里脏,不是姑娘待的地方。还请姑娘别处玩吧,万一污了你的裙子,我可担当不起!”
“姐姐——”
“对了还有,”她看住她:“如今,我只不过是个打扫花园的小小下人。而您是三奶奶的‘贴身’丫鬟,地位高低,相较之下,显而易见。所以‘姐姐’这个称呼,恐怕我受之不起,希望您以后都不要再这么称呼我,该怎么叫就怎么叫。我既然没同你们平起平坐的福气,那自保,总还是可以的吧,还望您能成全,我在此先谢过您的宽宏大量了!”
说罢,略屈了屈膝。扭身继续栽花。
乙儿急道:“姐姐你听我说,事情并非你想象中的那样……”
“并非你想象中的那样?——那你敢不敢说,整件事都同你毫无瓜葛?!你完全置身事外,完全不知情?!”
乙儿低头不语。
甲儿冷笑说:“既如此,你还有什么权力叫我听你说话,更何况叫我相信你?”
“我承认,这件事我不敢说跟我毫无瓜葛,但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也不
她冷冷的望着她:“其实你勿须向我解释什么,也都没有这个必要,无谓再浪费时间了。”
甲儿掉过脸去,看向了别处:“这里不是姑娘呆的地方,姑娘还请便吧,不要叫我为难。”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乙儿说,两边回头,看四下无人来往,从袖中掏出一小块银子来:
“姐姐你如今被贬出来,月饷自然少了很多,赏银更是不会有了。我知道你平日的家累重,”她捉起她的手,硬把那银子塞了进去。
“这些你先拿着,剩下的,以后我再慢慢送来给你,你放心好了,总之从前,你每月得多少银子,以后,只会多不会少!”
甲儿先愣了愣,即刻感到被侮辱了,怒声道:“你这算什么意思?!可怜我?施舍我?”她一把将银子甩了出去,那银子却不偏不移,刚刚巧,落在了乙儿的脚边。
乙儿心想:“如今她正在气头上,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接受,反而更加气恼。如此也罢,等过一阵子,待她气消时,我再来。”当下低头,预备俯身去拾那银子。
忽然一只脚踩在那银两上面,是一双粉色缎面小绣鞋。
“丙儿……”乙儿抬头一看。
丙儿微笑的把脚挪了挪,弯腰拾起那银子,她含笑望向甲儿:
“姐姐近来可好呀?”
“托你庇佑,好得很!”
“那我就放心了。”丙儿笑说:“我原先还担心,姐姐你从前不过是端端茶,送送水,如今,忽然就叫你出去,打扫这庭院花园,还怕你会不习惯呢。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甲儿听了这话,也含笑道:
“妹妹倒算有心呢,既要照顾三奶奶的起居,又要做戏,人前一张脸,人后又是一张脸,时不时地还有弄些手段,使些绊子,百忙中还要操心到我这么个无用的人,是否适应你安排给我的环境,实在是难得呢。”
丙儿冷笑一声,没接这话。她捏了捏手中的银子,忽然问:“这银子是谁的?”
乙儿低下头,没吭声。甲儿的眼睛望向别处,不看她两人。丙儿略扫了扫乙儿两眼,又去看那银子,跟着笑说:
“噢?不是谁的?那我可要赶紧回了奶奶,告诉她这可是块百年难寻的宝地,会凭空里往外生银子——”
“这银子是我的……”乙儿无法,只得说。
“你的?”
“是,是我刚才不留心掉的。”
“噢。不留心掉的?”丙儿微笑的说:
“没关系。不过就是掉了块银子,只要你记着,别不留心掉了立场就可以了。”
她把银子递与她:“给你。”眼睛却望着甲儿:“就算要掉,要施舍,也要给那会要摇尾巴,会讨好儿谢恩的主儿。至于那些个不识抬举的,就让她饿着吧!”
说罢,扭身自去了。
乙儿望着她背影,又无奈的回头,望了甲儿两眼,到底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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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雨儿 发表于05-17 13:43 [回复] [发留言] [送礼物] [个人文集]
江南日暖芭蕉展,
有人折得亲裁剪。
书成小简寄情人,
临行却把轻轻燃。
其中燃破相思字,……”
他低着声絮念,趴在床上,把脸贴在淡粉色绣水鸟的枕面上,略停了一回,是最后一句:“误了平生多少事……”
“回来了?”一个女声忽然问,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猛地一惊,抬起头来,“噢,是你呢。吓我一跳!”站起身。
白香微微一笑,问他:“吃了没?我叫丫鬟去厨房给你弄点。”
“不用了。”他笑着说:“就是昨儿那胡桃松子泡茶,给我点一碗吧。我有点渴。”
白香即刻吩咐丫鬟去泡,又笑说:
“你就喜欢这些没品的,一点儿不上进!”
“有品没品,无非人定出来的。跟上不上进有何关系?再者说,一样东西,自己喜欢就行了,哪管得了那许多?”他笑着答。
一时,茶水端了上来,端茶的那小丫鬟说:“四爷用茶。”
容丰含笑着接过,白香微笑的问:“怎么,今儿遇到什么喜事了,合不拢嘴的。”
“没……没呀。”他带笑掩饰。
“没?”白香笑睇他一眼:“不说算了。”
又款步走至衣箱前,打开那箱盖,取出了件稍稍厚些的衣衫。容丰见了,便说:
“现在不过三月,到了傍晚,白天的余热散尽,最容易受凉的。是该多加件儿衣裳。”
说话,他转过身,背对着她,自喝着碗中的茶水,还一面道:“我就喜欢这浓味儿,特别香甜。”
白香一面褪去衣衫,一面问:“今儿你和二哥俩个一道去寻的李鸿表哥?”
“不,就我一个。”
“二哥没去?”
“他说他有事。”
白香笑了,又问:“你带李鸿表哥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园子瞎逛呗,你呢?”
“也瞎逛呢。”
他笑。她这时说:“那个李倩妹妹,今儿还送了件儿东西与我呢!”
“什么东西呀?”
“一块儿小玉佩,说是五台山求的,开了光了。——来,你帮我戴上吧。”
“嗯”他口中应道,掉转过头来。她已经换好了衣裳,在那里低下脖子,他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玉佩。“从颜色上瞧,玉倒是好玉,就是雕工差了点。”
她没说话,他站在她的背后,手伸去她的颈项前面替她戴那玉佩。偶尔碰到她锁骨上的肌肤,自己都觉得有些异样。现在,她忽然捉住他的手,一把按在胸上。
“你做什么——”他猛地一缩手,紧张盯着她。
她掩着嘴笑了:“不过开个玩笑罢了,瞧你吓得那模样儿!”
“我说了多少回?再怎么玩笑,胡闹,也拿这回事儿戏弄我啊!”
“我知,你最受不了这个,好啦,算妹妹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行了吧?”
容丰白了她两眼,不理她。
她笑着拽了拽他的衣袖,他甩开她的手,她又拽,他再甩,她于是含着笑,低声问道:
“对了,今儿晚上,要你那个小厮来不?”
“不要。”
“不会吧,都恼成这样儿?”
他脸一红,声音涩涩的说:“哪有……我哪有恼了?”
“那为何‘不要’?”
“今儿不想。”
“噢——是‘不想’呀,不早说,吓得我呢,只当你真恼了呢。”
“我才没那么小器。”他噘了噘嘴,又道:“不过,下不为例了。”
“遵命!”她屈了屈膝。
两人‘噗嗤’一声,一齐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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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雨儿 发表于05-17 13:44 [回复] [发留言] [送礼物] [个人文集]
至晚间,南苑杏香庭。苏云坐在里间桌前,就着灯火,拿起旧时的针线活计,做了起来。
她一只手撷着针。
银针穿过大红的布面--布面上凤的眼睛,从那里拉出一条长长的金线。然后,手一翻,一朵腕花儿之后,再从另一面穿回来,每一笔每一划,她都极用心专注。渐渐的,那凤眼,那凤的眉毛,都成形了。自己瞧着,也觉得出神入化,所以唇角不由得牵起一点爱惜的微笑。
丙儿这时端了茶水进来,她笑问:“奶奶,不睡呀?“
“还早呢,等做完了这点再说吧。“
她放下茶盅在圆桌上,走近她的身旁。
“奶奶好针法呢,线缝的又好又密。单瞧这凤的眉毛,已经了不得了,再看那眼睛,真像是这鸟儿要从布上飞出来似的呢!“
“哪有那么好。“苏云微笑着,淡淡地谦虚说道,并没有抬头。
“奶奶不如歇歇再做吧,先喝口茶,等会儿要凉了。“
“好吧,你替我倒杯来。“
丙儿从桌上捧来茶:“奶奶请。“
她接了过去:“对了,你手头上还有事儿吗?“
“奶奶有何事情,尽管吩咐。“
“也没什么,就是想让你替我走一趟。“
“奶奶请讲。“
“我想你去老太太房里,替我问问。上回陈府那边送来的几匹孔雀蓝绸绢,还有清水好棉,现在有是没有了?顺便,再借上两股金丝线回来。金丝线如果老太太那里没有,你就去四奶奶那儿借,她想必是有的。--我明儿早起要用呢。“
“好的奶奶。”转身要走。
“等一等。”
“嗯?”
苏云略想了想,笑了:“路过厨房的时候,帮我问问看,今儿早起的那粟米干贝羹还有是没有了,……我有点饿了。”
“奶奶饿了?”丙儿忙说:“那我去看看,若没了,不消什么,我都带点子回来,给奶奶你先将就一下,把那饿劲儿压压?”
“那最好不过。多谢你了丙儿。”
丙儿笑:“平白地怎么说起这些来了?奶奶若真的想谢我的话,平时多打赏些银子,才显出诚意呢!”
苏云莞尔:“就数你不知足!”
丙儿笑着掀起帘儿去了。 她刚走出门不久,苏云便放下茶盅,高声唤:“鼎儿!”
“奶奶。”鼎儿从外间偏门走进屋。
“我平日并不曾教你办过什么事,今儿就交待了一件,你可办妥了?”
“奶奶你是要我叫甲儿姐姐在苑中的‘凤尾阁’内等候?——她如今,恐怕在那里了。”
“恩……你怎么跟她说的?”
“依奶奶您告诉的,以我的名义,说我要给她一样东西,在苑内不方便,只好……”
“办得不错。”苏云含笑说:“这回辛苦你了。”
鼎儿没作声。
苏云便道:“我现在出去一会,如果万一丙儿她回来,而我又不在,你就跟她说,四奶奶丫鬟钗环来过,叫我去了,明白?”
“嗯。”鼎儿用力点点头。
苏云说罢帔上大红羽缎披风,自出了杏香庭院。
与此同时,丙儿正急步走在去往老太太房内的途中。一面走,一面口里还絮絮数道:“那金丝线倒也罢了。孔雀蓝绸绢,清水好棉……奶奶要这些做什么呢?”
说话,一阵风袭来,带了些沙尘,迷住她的眼睛。她停下步来揉拭……
峰回路转,容府的另一座院内——
一个着淡粉色衣衫的小丫鬟,推开门进来,又阖住门。她先屈了屈膝,问:
“奶奶叫宝兰来有何吩咐?“
“我要你替我送一封信。“
“信?不知奶奶所寄何人?“
“--被三奶奶逐出房内的那个丫鬟,叫甲儿。你知道她吧。“
“知道,奶奶。“
“把信交给她,跟她说,如果她答应信中所要求的事情,到时,自然好处源源。“
“是!“转身欲离开,又回头问道:“奶奶,宝兰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说吧!“
“这封信,为何您不叫丙儿姐姐送去,她住在南苑,做起事来也方便许多……“
“她?“跟着一声冷笑:“不叫她送,自然又不叫送的理由,这些你勿用多理。“
又说道:“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把你安排在我的身边。在府中众人的眼中,你只不过是一个清扫庭院的小小侍女,“她看住她:“而现在,就是用得着你的时候了。--照我的吩咐做吧,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奶奶。“
“凤尾阁“位置南苑西边,算得上僻静。
此刻,甲儿独在庭院内徘徊,心里想:“这鼎儿是怎么回事?这会子还没到?又说送东西与我,究竟是什么?这么神神秘秘。”
也不是没有担忧:“该不会同上次丙儿一样,预谋设计害我吧?”
又觉得不大可能:“这鼎儿素日痴痴傻傻的,并不像是这种人呢……”
正在想时,魂不守舍。猛不防一个声音道:“等了很久了吧?”
甲儿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因为月光照在自己这边的缘故,那人在暗处,她看得不大清楚,只凭身影打扮,知道是个女人。
“谁——”她问:“是鼎儿吗?”
说话间,缓缓走向女人那边。脚步向前移动,月亮在头顶跟着。
她走出月亮光的笼罩,现在,她也在黑暗中了。黑暗中,她与她面对面。甲儿忽然大惊失色……双膝一软,居然……居然跪下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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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要让你看见!” 最打动你的短信征集
主题:Re:转贴:染在金钗的毒
织雨儿 发表于05-17 13:47 [回复] [发留言] [送礼物] [个人文集]
四
“三奶奶!”
甲儿‘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当地,“奶奶……奶奶饶了我吧奶奶,我再也不敢了!奶奶您天恩,千万别撵我出府呀奶奶…….”
她哭着拉扯住苏云的裙摆。心里却在暗暗想:
“怎么我就那么晦气?接连被人平地暗算了两遭儿,便是鼎儿这样的人,我都能着了她的道儿!细想下来,都是因我平日马虎不在意,太肯轻信人的过错。人家说,吃一亏长一智,我甲儿在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你们还指望我能绊倒第三次第四次?想都不要想!”
一面哭,一面咬牙切齿。看那情形,倒是恨居多,悲居少了。
苏云站在当地,由着她拉扯,静静的不出声。
过了半饷,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指缝间拈一条大红颜色的羽纱汗巾。
“擦擦泪吧。”把那汗巾递给她。
“奶奶……”
甲儿抬起头疑惑的望着她。苏云扶她站起身来:“并不是你的过错,我为何要怪你?”
“奶奶您原来一早就知道?!”甲儿忙泣笑说道:“其实是鼎儿她……”
“其实是我要鼎儿邀你到这儿来。——你不要怪她。”
“奶奶……?”
“时间不多,我只问你一句,你要如实回答我。”
“奶奶有什么话请尽管问!甲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最好不过了,”苏云便道:
“我问你,上回丙儿丢耳坠一事,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你如实招来,不可有半句谎话。”
“没有!”
“当真?”
“举头三尺有神明。甲儿所说的话,所做的事,甲儿都清楚记得!”
“好!”苏云拍手道:“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奶奶?”
丙儿自前房老太太那里出来,就一径往容府北苑方向走去。心中想:
“老太太说,绢锻与清水棉都还有些,只是那金丝线却没了,还得往四奶奶那儿去借。——这幸而三奶奶提早预料到,若不然的话,回去之后,奶奶再说四奶奶那儿有,叫我跑去再去借,岂不又得再往北苑多跑一趟?”
想着,当下,放快了脚步。
“其实这件事,由头至尾我都不曾信过。”苏云这时说道。
“……甲儿不明白,奶奶您不是一直……一直都很信任丙儿吗?为何会……”
“我是一直都很信任她!”苏云叹:
“不然当日,她在替你求情之时,我就不会同她说,‘人又失措,马有失蹄’了。”
“那奶奶您为何——”
“你想问,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动的疑心?”苏云看她一眼,跟着便道:
“她真的很聪明,很会做戏。以至于我当真以为她是忠心待我!”
“?”
“你应该记得当日,她在‘捉赃’之时,曾经从房内走出过一次,跟着,又踏回屋中,匆匆阖住房门?”
“甲儿记得。”
“我不知道在这之前,你们里头发生了什么。因为这个时候,我凑巧从外面归来。” 甲儿听到这话,略略沉思一回,继而恍然大悟,说道:“我明白了!”
“唔?”
“当日丙儿说我拿了她的耳坠,扬言要告诉奶奶。您知道,在这府中,不管你是真偷还是假盗,即便是被冤枉,可只要沾了这名儿,就等于犯了大忌讳!那在这个府里,一定是呆不长久。也因为如此,我才只好忍气吞声,求她不要告诉奶奶您……她一定是走出屋之后,碰巧见您回来,所以将计就计,装作慌慌张张的模样儿,又踏回屋内,引奶奶您前来看个究竟。再利用您走来厢房的这段时间,跟着告诉我说她肯原谅我,只需我跪在地上,磕他三个响头——从而制造了我畏罪求恕的假象……”
“原来是这么回事!”苏云道:“她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沉默了片刻,又说:“只可惜,再怎么算,都算不过一个‘天’字。”
“嗯?”
“也是机缘凑巧。那日我往厢房这边走来,临近的时候,手中的汗巾忽然不慎落地,我弯下身去拾,无意中就听见两句,她说,‘不答应?那算了’。当时并不怎么在意,但是推开门,见到那样一幅场景。再加上后来,她所告诉我的‘事实’,每一个细节,思前想后,这句话,都是万万套不进去的。那时我就知道——她想掩瞒一些事情。”
甲儿听了便说:“幸而奶奶您明察秋毫,才使甲儿不致无辜受冤屈。只是——”
“只是我为何不揭穿她,反依她的意思,欲把你逐出府?”苏云接口,望她一眼,跟着说:
“我这么做,自然有个道理。甲儿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何要针对你?甚至陷害你?是什么原因,有什么深仇大恨,使得她要这么做?”
“这个……甲儿并不知道。甲儿素日与她并无过节,……她为何要做得这么绝呢?”
“绝?不,她并不绝。如果她‘绝’的话,当初,就不会替你求情了。”
“她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替她自己洗脱嫌疑罢了!”
“问题就出在这儿,”苏云道:“你试想看,如果换作是你,欲陷害一个人,你会不会仅仅因为‘洗脱嫌疑’这个理由,害过之后,再保她?”
“……”
“如果她真的存心害你,那她就不会出手保你,你被逐出府,才趁了她的心愿!而她保你,以丙儿为人的谨慎,难道她就不怕死灰复燃,以至前功尽弃?”
“……”
“如果仅仅是为了洗脱嫌疑,那么方法会有很多。千选万选,她都不会选这一种。”
“那——”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志不在害你。只是想借我的手来害你。从而让你对我怀有畏惧之心,然后,由畏惧,变憎恨……”
“奶奶是说……丙儿她想害你!”
“每个人做每件事,都会从中得到一定的好处。没有好处的事情没有人会去做。丙儿若要害我,会很冒险,但她这么做了,说明,她一定从中得到了好处。”
“……”
“你明白了?”
“奶奶意思是……有人指使丙儿这么做?又或者,根本丙儿就是另事其主?!”
“我果然没看错你!”
“奶奶您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您想查出这个所谓装神弄鬼藏头露尾的‘幕后人’?”
“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我仍留丙儿在身边,不过因为我想知道,对方下一步会做什么,会怎么做?”苏云静静地说道:“见招拆招不是什么高妙的策略,若想取胜,就一定要先发制人!”
“……”
“我方才说:此人指使丙儿,好让你对我有异己之心,其实各中,还有另一个目的。”
“是什么?”
“她想要你替她办事。——言下之意,她想要你做‘内奸’。”
“内奸?”甲儿连忙跪在地上,说:“奶奶请尽管放心,甲儿很清楚自己应当站在哪一边。”
她含笑的看着她,一面扶她起身,一面说:“那么这回,你就不妨糊涂一点。”
“……糊涂一点?”
“如今此人既用‘内间之计’来对付我,那我就不妨顺水推舟,以‘反间’之道回敬她。也算得上’礼尚往来’了。“
“……我明白了,奶奶您是要我答应她,做了这个内奸,从而摸清对方的底细?“
苏云微笑点点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甲儿,我不可以买个万一。“
“咦?丙儿妹妹,你怎么来了?“钗环打开庭院的大门,一面让进来,一面笑着问她。
“奶奶来使我问问,看四奶奶这里可有没有金线?想借上一股子。“
“钗环,是谁呀?“里面厢房,有人高声问道。
钗环高声回道:“奶奶,是丙儿。“
“快请进来。“
丙儿微笑着随钗环来至厢房里,请了安。
白香正坐在那里缝香包儿,这时放下手中的活计,笑问道:
“什么事呀?这么晚的?“
“噢,“丙儿笑道:“我们奶奶想问奶奶您借一股子金线。不知奶奶这儿可有?“
“不过一股子金线,哪就说得上’借’了,姐姐她也计算得太清些了吧!“白香笑说:“钗环,去里间抽屉取上两股来。“
钗环应声去了。白香笑问:“怎么了,气喘吁吁的?“又高声唤:“品色!“
品色进屋里来,白香吩咐她:“去,倒杯茶给你们这位妹妹!“
丙儿忙谢过。一时,茶端了上来,品色退下。
丙儿喝过一口,钗环从里间房内走出来,手中握着两股金线,递给丙儿。丙儿接过,笑说:
“谢姐姐。“忽然想到些什么,当下又问:
“对了奶奶,你这儿可还有今儿早上那粟米干贝羹?我们奶奶突然想吃,使我到厨房问去,可如今这么晚了,厨房里想必早不剩了,因此……”
白香听了,便笑说:“我给你问问去。”她又唤:“品色!”
丙儿这时便笑道:
“便是没那粟米干贝羹了,不消什么吃食,取一点子来。也省下我往厨房再跑一趟的脚路,就是奶奶您的体恤了!”
“我素日听说你一张巧嘴,最会哄的人哩,今日看来,果然不错呢!”
“四奶奶您又谬说了!”
品色此刻复又进来,白香问她:“早起那干贝粟米羹,现在还有没有了。”
“还有一碗呢奶奶。”
白香笑道:“那最好了,你去取了来,给丙儿端走。”
品色便笑道:
“这满当当的一碗,可叫人怎么端呢?——也罢,我便去取了捧盒来,把那羹粥都放在里面,拿起来既方便,又不容易洒。岂不更妙?只是还要劳烦这位姐姐,明日支个人来,把这捧盒再给我们送回来,这就多谢了。”
“那是自然。”丙儿微笑应道。 “奶奶——”甲儿道。
“怎么?”
“还有一事我不大明白,还承望奶奶您能解惑。”
“你说。”
“为何奶奶您不直接告诉鼎儿,说要见我?反而以她的名义,邀我到此地来?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吗?”
白香说:“你这就要走呀?不多坐一会儿了?”
“多谢谢四奶奶,我不坐了,还得赶着回奶奶的话呢。刚去老太太那儿已经耽搁不少时候,又在这里喝了茶……”
“去老太太那儿?”
“对呃,”丙儿笑着说:“奶奶叫我问问,老太太那儿上回陈府送来的孔雀蓝绢缎,如今,还有是没有了。”
“噢,这些呀,”白香便道:“你回去之后,回了你们奶奶,说我这里有呢,还剩下了许多,要用尽管来拿。不过一些绢布,不值些什么的,叫她别那么客气。”
“是,四奶奶。”丙儿笑道:“那奶奶我走了。”
“路上慢着点儿,记得跟你们奶奶讲。”
“知道。”丙儿说话拿起那捧盒,转身向屋外走去。
“我之所以要鼎儿邀你来,是想你知道一个事实:就是‘人心难测’。——连痴傻如鼎儿,都可以用谎话骗你,可见轻信他人,不是件什么好事儿。”
又道:“就算她本人没能力骗你,你都不可以掉以轻心,因为,又有谁能够保证,在她背后,不会另有一个‘她’呢?所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前只露三分相,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倘若不仔细小心的话,到头来,吃亏只有你自己。”
“奶奶的教诲,甲儿铭记于心。”
“慢着!”白香忽然唤住丙儿,“你说……姐姐问老太太那儿还有没有那孔雀蓝的绢缎?”
“是呀?”丙儿停步回头,奇怪道:“怎么了四奶奶?”
“没什么……”她淡淡说:“只是我恍惚记起,姐姐她似乎最不喜欢的颜色就是孔雀蓝。她从前跟我说,说如果是做衣服,不消什么颜色都好,但一定不能是孔雀蓝!怎么这会子想起用了?”
“奶奶不喜欢孔雀蓝吗?!”
“怎么?你难道不知道吗?”白香笑着问她。
丙儿站在那儿,心里忽然咯噔一声。她略沉吟了片刻,却仍面不改色的笑道:
“这个我倒是不知呢。——四奶奶没什么事儿了吧?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
说毕,都来不及等答话,已经疾步出了庭子,向北苑门口方向快步迈去。
“论起你都是个聪明人,但你知你最大弱点是什么吗?”苏云道:
“就是太易冲动,太容易轻信人。倘若可能改掉这两点美中不足的瑕丝,那么,你将会是我一个很好的帮手!”
“奶奶请放心,”甲儿冷冷的道:“经历这次事儿之后,甲儿已经明白许多。甲儿日后不会再像从前那么冲动莽撞,那么容易受人瞒骗。奶奶所叮嘱的每一句话,甲儿都一定牢牢记得,万不负奶奶您的厚望!”
出了北苑,丙儿就直抄小道儿,不再走来时的路,不从西苑经过,而直接穿过花园,绕过一排假山,急步过了廊桥,面前便是一片竹林。她犹豫片刻,到底一咬牙,当下,身影溶入那竹林僮僮之中。
“奶奶您如今既然知道,丙儿她不可信,那么日后所行万事,都要加倍留心谨慎才对。”
“这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那——”甲儿迟疑了一回:“奶奶这么晚来寻我,丙儿她不会生疑?”
“不会,”苏云笑答:“我事先早已支开她,一时半会儿,她回不来的。”
穿过竹林,遥遥就已经看到南苑大门。丙儿歇下步来,忽然想到些什么,忙揭开手中捧盒,察看里面的羹粥,见都盖的好好,并不曾泼洒出来,不由吁了口气,阖上盖子继续赶路。口里一面喃喃快速念叨:
“没事儿的没事儿的,一定不会有事儿,一定不会有事儿……”脚底下反倒越来越快了。
“那么,”她说:“让甲儿送奶奶出去——”
“不必了。”苏云说:“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你记着,今晚我同说的一切,一定不可以泄露出去半句!明白!”
“奶奶放心好了!”
苏云淡淡一笑,朝‘凤尾阁’外走出。
——
“站住!”
同她擦身而过的时候,丙儿忽然喝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那是个小丫鬟,眼下听了她喝她,忙站定住身,但是并未转头。
丙儿回头看其背影,见她一身淡粉色的衣裳,便说:“面向着我!”
她听了这话,不由得慢慢转过身来。脸庞倒是很恬净呢,看着有点面熟,但一时又记不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于是问她:
“你叫什么名儿,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叫宝兰,不过是清扫园子的侍女,一来不曾在房里伺候各位奶奶,姐姐没见过我,也并不奇怪。”
“倒是挺会说呢!”丙儿冷冷的道。本想再问出点儿什么来,但是迫于赶回去瞧三奶奶,只得作罢,说:
“这么晚的天儿了,别到处瞎逛!下次被我瞅见,回了奶奶,仔细你的皮!你自去吧!”
小丫鬟听见,忙谢过匆匆去了。 丙儿也掉转过身,继续往‘杏香庭’那边赶去。
甲儿从‘凤尾阁’内出来,便一径往回走。
一路上心神不宁,时不时两边回头,脚步匆匆,生怕被人撞见。当即转过石子小径,从南苑东北方向绕道而行,避免途经‘杏香庭’而节外生枝。才刚穿过第一条回廊的时候,就只听得背后有人唤道:
“这位姐姐,请留步!”
甲儿花容失色,但细听那声音,却并非丙儿,甚或苑中她所熟识的任意一个丫鬟。当下告诫自己,“要镇定!”,深呼吸一口气,作无事的模样转过身去,问:
“何事?”
那小丫鬟先没说话,她走近她,含笑睇了她两眼,继而从怀内取出一封鹅黄色的信笺,递到她眼前。
“什么意思?”
“有人希望你收下它。”
“奇怪,我又不认得你,更加不知这是谁写的信!我为何要收下它?”
小丫鬟莞尔说:“信,我已经交到。”
她伏下身,把它慢慢细心搁置在甲儿的脚头,“——收不收,是你的事儿。”
甲儿心想:“激我?!也要看姑奶奶我吃不吃你这套!”
于是鼻翼‘哧’地发出一声冷笑,转身就走。
那丫鬟却并不着急,背后高声笑说:
“信中内容,指名道姓是写给姐姐你的,你尽可以把它留在这儿。只不过,倘若明儿一早,有人拣到它,然后拆了它,只怕到时,你有再多的口舌也解释不清呢!”
甲儿听了这话,当即定住脚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动,隐约猜到可能是谁写信与她,当下转身回头,她问:
“是谁叫你送这封信给我?”
“这不是交易。”小丫鬟笑道:“谁派我来,也轮不到我说。我只不过摆出利害关系,至于这信,你到底收不收,主意还得你自己拿!”
甲儿上前慢慢伏下身,拣起那信笺,小丫鬟笑着从她身边擦过。
“对了,”她忽然说,没有回头看她:“我要是你的话,我就不走前面这条道儿。有人现在正从那边过来,如果你肯掉头,往那边去的话——”
她看着她。她用下巴指了指甲儿来时之路,“碰上她的机会,应该会减少很多。”
“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噗嗤一笑:“因为……因为这封信呗。”
说毕,一径前去了。
甲儿望着她的背影,又瞧了瞧手中的鹅黄信笺,良久,唇边荡起一抹冷冷的笑容。
丙儿踏入杏香庭内,就直往苏云房内急步奔走来。一面口里高声唤:
“奶奶!”
但是并没有听见里边答话,心中不禁骤然慌张,冷汗直流,手也开始颤抖。她放下手中捧盒在地上,走进厢房。
……走进厢房,这时倒不吭声了,反而静了下来,浑身轻飘飘,找不到一丝重量。奇异的空灵。慢慢地,她轻手轻脚,来至里间门前,盯着那旧红软毡门帘。门帘七分长,从四周缝隙渗了光亮出来。下摆一截,漏出淡橙色光华,铺在她的绣花鞋上,有一种隐忍并且暧昧的危机。她深吸了口气,掀开那帘子……
“鼎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鼎儿正拨弄桌儿上油灯的灯芯,这时看见她进来,大吃一惊,险些弄翻了油灯。丙儿赶上前扶住,又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早吓呆了,口齿不清的交待:“我……我……”
“奶奶呢?”丙儿急问。
“奶奶……”
“我问你奶奶呢?!”
她猛烈拽扯住她的衣袖摇撼她。
“鼎儿——”窗外,忽然一个声音高声道。
丙儿侧耳一听,认出是苏云的声音,连忙快步出了屋。
“鼎儿,这花儿怎么被人折了?丢在院儿角落儿?”
只见苏云手捧着一盆淡紫色菊花,穿一身家常衣服,同头前并无异样。现在,她低下头,一只手掐着花瓣儿。一面问,这时抬起头来,就看见了丙儿,于是笑道:
“回来了?替我问过没有?”
丙儿细细瞧察着,口中一面应道:“问过了奶奶。”
又赶上前去接过那盆菊花,说:
“奶奶怎么想起弄这些了?院儿里风大,奶奶衣衫单薄,还是快快进屋去吧!仔细着凉!”
鼎儿现在亦赶了出来,丙儿便将那盆菊花交了给她,说:“先摆去后院儿。”自己则拎起门前捧盒,携着苏云的手,两人一道说笑着走进屋中。
鼎儿捧着那菊花去了。
——谁也不知:原来庭子中倒数第三间厢房内,有丫鬟正在那里朝外偷偷窥看,——却正是乙儿。此刻,她见院内人皆散光了,方才慢慢打开屋门,左右瞧了瞧,蹑手蹑脚,向大门外奔走去……
……“杏香庭”院外,大门前左墙角下的花坛里,躺着一袭大红色羽缎披风。
第二日一大清早,又是个好日头。
苏云洗漱完毕,去前房请过安,用过餐饭之后,回来取出昨儿晚上丙儿借来的金线,做了一回活计。如此,大约过了少半个时辰,就听见丫鬟进来报说:“奶奶,四奶奶来了。
“快请进来!”苏云听了忙说,将手中的银针别在那大红缎面上,自绣花架旁站起身来。
白香早含笑的掀帘子进来。苏云忙笑着让座。白香就近拣了张椅子坐下,看见苏云刺绣,顺便走上前来摸看——虽然只绣了头儿,也知道那是两只凤凰。白香笑着惊赞道:
“嗳呦!好鲜亮的活计呢!姐姐的针指越发好了!”
“妹妹快别取笑我了。”
“取笑?怎么会?姐姐几时见过妹妹我打过诳话儿了?”
“你打的诳话儿还少呢?!”苏云笑。
白香听了,也笑了。又道:“妹妹我也不是谬赞的,姐姐你虽然绣的极好,只是,也有不妥的地方呢。”
“不妥的地方?”
“这凤凰图的布局,似乎有些问题。”
“噢?有何问题?说来听听,我也长长见识。”
白香笑:“见识不敢当,不过一些小意见罢了,姐姐勿笑话儿!”
“怎么会呢?你说吧我听听?”
白香便说:“这凤凰,姐姐你绣了两只……固然,两只有两只好处,显得对称均匀,看着也舒服。就说这树上的鸟儿,水里的鱼,两只瞧着,总比一只热闹些。只是这‘美’,是不要对称,不要舒服,不要热闹的。要的,只是一个意境儿,意境儿好了,自然就美了。
又说:“不过,这太美了始终也不行,也是一种缺陷,太美的东西,看得久了,反而眼睛会觉着疲乏,也就等于不美了,反倒不如日常的好呢!”
停顿了一回,再道:
“自来绣凤绣龙,要么龙凤呈祥,要么双凤夺珠。题材显得陈旧,而但凡力求出新者,又完全不着边际,新的离谱。我倒是以为,所谓新,就是在原本的基础上,稍作视角的改动,就像写诗一样,视角新了,自然而然,那措辞语句也都跟着新了。这样出来的新,方才有底子,方才能长久。其实说起,万物皆腐朽,哪样东西不是看了一百遍儿,摸了一万遍儿?只要这看得人有心,自有一番解释,那就是‘极新’了,不需要变着花样讨好儿,反倒成了随波逐流,成了俗套了。”
苏云拍手赞道:“倒是一番极妙的理论呢!那,若你来改动,你怎么做?”
白香想了一想:
“大动不如小动,繁不如简,所以我觉得,”
她在这布上比了比给苏云看:“绣一只凤最好了,虽然少了所谓的匀称,可整幅布面上,仅仅它一只,即托出了高贵与独一无二,华丽中又有清爽,古朴中又透着新奇,姐姐你觉得如何?”
苏云略略沉思了一回,便说:
“嗯,不错,只要把这凤凰的位置稍作移动,增加些大小,这样才好呢!”
白香笑了,又补充道:“还有呢,姐姐你如今用的‘平绣’,妹妹倒是觉得,不如,”她摸了一把那光亮的绸缎面子:
“——不如换了‘高绣’,先用那较粗的线打了底子,或用棉絮垫着,使那一针一线的花纹隆起,然后再以‘平绣’,用绣线绣没,使那凤凰看起来更栩栩如生。费是费些时间的,不过——”忽然就笑了:“姐姐我胡说呢,你可别当真呀!”
“什么胡说不胡说的,只要说得有理,就应该记着!”
丙儿此刻端上两盖盅茶来,白香笑着接过喝了,同苏云又闲聊了许多话儿,苏云问她:“妹妹平日喜欢读些书?”
白香憨笑着,在她耳边嘁嘁促促,脸上颇有些羞涩之意。不知说了些什么,苏云也同她一起笑了。——女人与女人在一起,似乎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儿,再旁顾无人也能俯首耳语,像怕被自己听到了似的。仿佛总有这么一种推心置腹的魔力。亲热的叫人感到奇怪。
白香突然站起身说:“姐姐,走,出去逛逛吧!“
“逛?去哪儿?“
白香想了想,“去大奶奶那儿吧,反正都无事,到那儿说说话,吃吃茶,也是好的。“
“没个缘故去那儿做什么?“苏云道:“你又不是不知,你大嫂子素日体怯多病,是个喜静厌闹的人。这会子平白无故的,作什么去打搅她静养?“
“静养?!要我说呀,大嫂子的病都是静养出来的祸害,好端端一个人,成日这么静养下来,也都憋出了病了呢,更何况她呢,倒是时常跑去烦她一烦,才是正经的道理!“
苏云见她如此坚持,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只得答应下。又唤乙儿稍稍舀来些清水,洗了洗面颊,觉得清爽了很多。陪同白香一道出门口,临行前又问丙儿,
“去逛逛吗?“
丙儿笑着说:“奶奶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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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雨儿 发表于05-17 13:59 [回复] [发留言] [送礼物] [个人文集]
大奶奶住在东园“思乡馆”。
从南苑出来,朝右手方向一径直下去,途中经过三个月洞门,跨过一道矮矮的竹桥,转过回廊,马上便要至前房的时候,却突然转向,踏上右手边一条兜兜转转的水上桥,穿过桥上亭,之后,再行一箭之地,就到了东苑。
白香紧挽住苏云的胳膊,一路上嬉笑着指指点点。
苏云慢慢摇着手上的屏扇儿,也带笑听她说话。那月白色的翼纱扇面儿上,绣着远远一抹淡青色的山水,淡雅的迷蒙,像“船在水上,马在山中”,有种说不出的远意。
扇子的微微风,风摸过她的脸,苏云抬手理了理鬓角,忽然瞥中白香的面容:
——那干净的脸庞,原来素额上还逗几点淡淡的微麻,却显得更加天然美丽。她现在在那里说话儿,红唇在翕动。苏云望着她,渐渐地,醉眼迷离;渐渐的,白香的声音模糊下去,在她眼里,她只剩下一张脸,只有一张脸。她呆呆的望着她,突然一伸手,锊了锊她的前刘海,刘海柔软而光滑,像婴儿初生的绒发。
“姐姐怎么了?”白香瞧着她,奇怪的问。
“噢,没怎么……你头上刚停了只小蠓虫。”
“是吗?”她忙拨弄自己的头发。苏云笑:“没事儿了,现在没有了。”
踩过那竹桥,脚下吱呀吱呀作响,白香笑道:
“每次走过这桥儿,我心里都跳得慌呢,老怕它要裂开,害的我掉下去!”
“这竹子桥规矩就是这样,其实结实着呢,妹妹不要怕。”
“我也知道的,不过总有点忌讳。”
苏云笑道:“那妹妹就不妨捉住我的手,便是掉了,我也把你给拉回来!”
白香微笑着扶助她,她捉紧她的手。两人一同边说边笑的走下桥来。
转过回廊,又是一条石子小路。两边都是花林,密密杂杂,中间也曾遇到两个婆子,都笑着道了万福问了好,还问,“奶奶去哪里逛去?”苏云笑着答了。不提。
再一直向前去,眼见就到了石桥,忽儿地就从左边花林里赶着跌出一个人来。穿着家常小厮的衣服,撞了苏云一个大踉跄,白香连忙搀住她,不至跌到。一面大嗓门怒斥:
“哪个不长眼的!撞着了奶奶,话儿也不吭一声!”
那人忙抬起头,——原来是四爷容丰呢!
白香苏云都啼笑皆非,忙扶他起身。
白香替他拍打身上的尘土,笑道:“爷怎么穿了件儿下人的衣服了?算个什么样子!”
容丰扎着两只灰扑扑的土手,傻傻笑着说:
“穿着那些金贵衣服容易被人认出!万一被母亲晓得我弄这些玩意儿,又该唠叨上好半日了。”
苏云于是笑问:“‘弄这些玩意儿’,——什么玩意儿?你在里头做什么呢?”
“我瞧见一只小耗子!”
苏云听了,蹙紧眉头掩嘴笑道:
“耗子有什么好瞧的?那物儿又脏又好偷食,不是什么好东西呢,你瞧它做什么?!”
“话可不能这么说!”容丰不以为然,一本正经的辨道:“这世间万物儿,存在总有存在理儿,没有说哪个是好的,哪个就一定坏。哪个多多益善,哪个就一个都不留最好了。就像这些花儿吧,生的美艳,看的人赏心悦目,都喜欢它,就说它是好的,应该多种些。还譬如那孔雀,丹顶鹤什么的,颜色美丽,就说它是鸟儿里的皇后儿,什么仙人的坐骑。再有那鸡鸭鹅等,虽然不漂亮,不能够使人欣赏,但因为肉质鲜美,可以供人食用,就也说它是好的,所以越多越好!——其实还不是人自个儿定下来的?只要对自个儿有益,就一概说好。没用的,招人烦的,就一概都是害了?其实,这万物原本最纯净不过的了,众生皆平等,麻雀同凤凰有何不同?不过都是鸟儿,都有相似的骨架,都是一条命,谁也不比谁多些。可如今被人这么一分类,也都势利起来了,这才叫罪过呢!”
又道:
“从来看小说本子,都说什么,‘虎狼性恶,恨他吃人,恶蛇毒蝎,尾能蜇人,再有老鼠穴墙穿屋,咬坏衣裳,盗窃粮食’。又说‘这几样毒物,在观音大士面前,也要活活敲死。”——真是放屁!说这话儿的人自个儿都不想想,自己日日在那观音像前嘟嘟囔囔的,岂不同那蚊蝇一样了,倘若观音大士也道:‘这物儿好烦呢,扰的我不能清静!想必一定是‘害’了。既是害,便是在那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如来佛祖面前都要活活敲死。’还真把他给敲死了,他一定哭的比谁都冤屈呢!”
苏云忍不住噗哧笑了。白香早在那里笑茬了气儿。苏云笑道:
“胡说什么呢你!观音娘娘大慈大悲,万不会把人给敲死了,都这么大个人儿了,口里说话,也没个忌讳!”
“三嫂教训的是呢。”容丰笑说:“观音娘娘当然不会那么做。要不,人怎么成了观音娘娘,成了真神了?而咱们就不过凡夫俗子一个?——可见这其中的差距了!”
忽然又问:“对了,你们……这是预备去哪儿呀?”
“去大嫂那儿。”苏云笑答。
“大嫂一来都喜欢清静,——不过,你们偶尔去打搅一次,也很是应该呢。”
“你不随我们同去吗?”白香这时问。
“不了,呆会儿我去找鸿哥哥玩呢。”
苏云听了,忍不住笑道:“说你是个孩子,还真一点儿没长大呢!也二十来岁的人了,说起话来天真得很呢!”
容丰傻呵呵“嘿嘿”笑了两声。
白香说:“你要找‘鸿哥哥’,咱们都顺路,就一道去吧!”
“不了,我这副样子如何见人呢?!怕还没进苑里,早就被人打出来哩!”
“你还知道呀!”苏云嘲笑。
他便说:
“所以嘛,我先家去换件儿衣裳。再梳洗一下子。你们自去吧,替我向大嫂子问好,告诉她,我改日再去问候!”
说着,一面转身去了。 第五集
大奶奶玉茜正躺在床上,阖着眼睛睡午觉呢。丫鬟篆儿坐在旁边,也有些闷闷的,困眼朦胧,小声打着哈欠。
白香苏云走来门前,那篆儿见了,忙打起精神迎了出来。苏云悄声问她:“睡着呢?”
“嗯。”
“才睡下?”
“睡了也快一个时辰了吧。”
“不妨,待我把她吵醒!” 白香这时笑说,已经蹑手蹑足,莲步无声的走到床头。
她一只纤手握着那花鸟屏扇儿:乌木扇柄上,吊下来碎碎的大红扇穗儿。白香忍着笑,悄悄着,把那扇穗儿喂到玉茜的鼻尖儿边上,然后轻轻抖动,骚她的痒。嘴里却再也忍不住了,“咯咯”笑出了声来。
玉茜慢慢睁了睁眼儿,见是白香,似乎没怎么在意,只懒懒露出一个迷迷糊糊的笑意,神若秋波,翻过身继续睡。白香笑唤:
“大嫂,该醒醒儿了!再不然我挠你了呀!”
“唔——”玉茜散散应了句。
苏云白香,都不禁掩嘴笑了。
白香笑着把扇子递给苏云,说“拿着”。抹起袖管,两手刚要上去胳肢玉茜。没料想,玉茜忽然翻身起来,一把按她在床上,还拧她的脸,一面笑:
“我把你这烂了心肠的!挠我的痒?看我放不放过你呢!”
“好嫂子别——我再不敢了——嫂子别——呀——呀——”
“好嫂子,”苏云从旁笑劝:“瞧她那可怜相儿的,就放她一遭吧!”
“再不!”玉茜扭头笑说:
“——你跟她一伙儿的呢,打量我好欺负?今儿是没捉住你,明儿捉住了你,连你都不放过呢!”
说话,玩闹了一阵子,到底放了手。篆儿递来抿子,玉茜抿了抿头,又替白香抿了抿。又有丫鬟舀来清水,玉茜洗了洗脸,一面笑问:
“你们打哪里来的?”
“从三姐姐那儿来。”
“嚄,我还当是打‘凤姿馆’那边过来的呢!”
又说了一阵闲话,玉茜忽然问:“两位妹妹中饭可曾吃过了?”
都说,“不曾用过中饭。”
玉茜笑说:
“那正好,我叫丫头们给你们弄些来,横竖我也没吃,不如大家一块儿在这儿用了。也省下回去再叨登你们丫头的功夫了!”说着,便去吩咐。
不一时,丫鬟们捧着捧盒,一道一道菜端上来。菜式也不多,不过四菜一汤。玉茜用棉布包裹着竹筷,递给白香,苏云。
白香仔细瞧了瞧那竹筷,笑:
“嫂子这绿竹筷子,倒也别致呢。”
又指了指其中一道菜式,问:
“其它的我都知道!只是这道菜,细细闻着,为何有股陈皮的香味儿?——那陈皮过了油之后,香味儿应该少了许多呢!这又是什么缘故?”
“我用的是新鲜橘皮。”玉茜笑道:“这道菜,就叫‘橘味儿香鱼’。”
“噢?这么希奇?——那我可得尝尝。”苏云听说,便衔了一筷子放入口里,细细嚼了嚼。
“如何?”
“嗯……”苏云笑赞:“这鱼肉,外酥里嫩,酸中带甜,甜中透咸。嚼在嘴里,还有股淡淡的橘子香气儿,须知这油过的鱼肉,本来已经变的油腻,可是这会儿,却因这橘子的香味儿,反倒清新起来!的确是妙呢!”
白香听了,也忙叨了一筷子。一尝,也说好,于是问“怎么做的?”
“明儿叫我那丫鬟,也给我专门做上一遭儿。”她说。
玉茜便道:
“说来也不复杂,不过是取那青鱼一条,去头,去尾,去骨。鱼肉上画弯月刀,刀痕不可太深也不可太浅,大约深至鱼皮就可以了。再用白酒,盐,葱姜汁儿淹泡入味儿。”
又道:
“另外,再配糖醋汁儿一碗。炒的时候,待铁锅内的油滚了之后,下姜葱末儿鞭一下,取来预先剥好的橘皮,俱切成丝儿,过油后炸出味儿来,再浇入那调好的糖醋汁儿,最后搁鱼肉进去。锅开了之后,再以文火炖上少会儿。淋上明油就可以了入盘了。”
白香听了,笑道:“这‘橘味儿香鱼’,一来也不曾听说过,怕是嫂子你自创的吧。”
“什么自创不自创呢,不过借个烧鱼的名儿,添上一丁点新鲜的玩意儿,其实还是人家的东西,哪就称得上自创了?”又叹:
“——其实也是整日无聊,出些新奇的点子打发时间罢了……”
苏云笑道:“对了大嫂,上次来你这儿吃的那‘醉虾’,不知这次还有没有做了?”
“嗳呦,那可没做呢!”玉茜笑答:“今年的好虾还没上来呢,再等一向吧。”
白香不以为然道:“那醉虾有什么好吃的?”
“妹妹你不知道呢,”苏云笑:“一般的醉虾,不过是用普通烧酒浸泡,再以白酒烹熟,蘸辣酱即可。大嫂的醉虾可不一样呢。”
“噢?有何不一样,也说来听听?”
“大嫂的醉虾,须先用玫瑰烧酒浸泡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再连虾带酒,一齐倒入锅内事先预备好的汤料里面。——这汤料也不简单呢,得加入黄芪,枸杞子,大杏仁儿,玫瑰花瓣等佐料。翻动直至烧熟。最后,是蘸姜醋汁儿抑或辣酱,就要依个人的口味了。”
“咦?听姐姐这么一说,似乎真不错呢?”
又向玉茜说道:“大嫂何时要吃,做起来的时候,可别忘了叫上我呢!”
“那是自然,少了谁的都少不了你的!”
白香嘻嘻笑了。
饭后,丫鬟端上来三盏茶,大家漱了口。又有三盏小盖盅上来,这才是吃的茶呢。苏云慢慢啜了一口,忽然问“大嫂近日吃些什么药?”
“不过是些寻常调理气血的药丸,也没什么的。”
“哦,”苏云停了片刻,又问她:“大嫂犯起病来,是怎样一个症状?”
“这些也都说不清的!每季有每季不同的症状,就譬如说近日,总是咳嗽,老觉着喉咙里有痰。尤其是那半夜醒来,最难受不过了。”
“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什么‘肺气虚,肺腑失调’之类的话儿,我也没怎么听懂。再就开了一些方子,每日吃着,不过老也不见好。”
苏云便道:
“我那儿倒是有几斤人前儿人送来的上好冬虫草,说是云南当地所产。有什么‘补肺益肾、止咳化痰,止血’的功效,今儿我一回去,就着人给大嫂取来。大嫂当茶似的泡水吃也好,泡酒吃也好,总之,每天都吃上它那么一盅,长此以往,说不定有效也未可知?”
“那就多些三妹了。”
“大嫂客气了。”
——白香此刻却忽然“噗哧”笑了。苏云问:“妹妹笑什么呢?”
“当然——当然是笑你们呀!”
“我们?我们怎么了?”玉茜也奇怪,问。
白香站起身,扫了扫喉咙,板起一幅正经八百的面孔。先是娇声娇气,扮女声道:
“前面这位公子,你的汗巾子掉了。——我帮你拾起来吧!”
继而又粗声粗气,装作男声:“咦,那就多谢这位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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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扮拾起的模样儿,之后又是女声:“公子,您太客气了!”
话犹未完,苏云玉茜早已忍不住笑作一团。苏云笑说:
“妹妹教训的是!”又向玉茜笑:“咱们都是一家人,原不该这么客气!反显得造作了。”
“这话是呢。”玉茜也笑点点头。
正说着,就有小丫鬟走来,向玉茜报说:“四爷问奶奶,四奶奶和三奶奶可还在这里没走?”
白香听了便问:“他人哪儿呢?”
那小丫鬟笑答:“在‘凤姿馆’李姨太太那儿呢。”
“有没有说,找我们什么事儿?”
“四爷没说,四爷只说叫您同三奶奶去一遭儿,说有事儿问呢。”
玉茜这时接口:“不妨事,你们自去吧。”
苏云听了,便说:“那便烦大嫂先等等,我们去过问了话儿之后,就马上回来。”
“不必了。”玉茜笑:“等会儿吃了药,我还想再躺上一会儿,你们可以不必来了。改日再聚吧。”
“……那好吧,”白香想了一会儿,说:“不过嫂子你也别总这么睡着,有事没事,到处走走,见见日光,对身子都有好处呢。”
说话,一面挽住苏云的手,向玉茜道了安,便朝门外走去。
玉茜也相跟着她们,一直送出了庭院方才自己回来。不提。
白香拖住苏云的手,一径往‘凤姿馆’这边走来。刚至院门前,可巧就看见李夫人坐在庭落当中的一张躺椅上,一只手摸个铜钱,慢慢来回画着人中,正在那里出神呢。小拇指上还叨了条雪青色汗巾子,眼睛盯着院落中来来回回的几个丫鬟,看她们抬衣箱,偶尔回过神来,还一面不时地道:
“——那箱衣服想必是夏季里穿的,打开来我看看!”
又说:“若是夏季的衣裳,就别收起来了。眼看这四月一过,五月就要到了,也省下到时翻箱倒柜再取出来的麻烦!”
这时瞧见苏云白香,忙微笑上前道:“来了?”
苏云白香道过万福,李夫人又笑说:“你们先进去吧,等我忙完这些,一会儿进来陪你们说话。”
“姨妈自忙吧。不必理我们!”
说话,一面走到门前,掀起帘子进去,就见一个人拖住另一个人的手,急急向屋外撞去,正是四爷。白香忙唤住他: “爷做什么去呢?”又瞧了瞧他身旁的人,却是李鸿。她给他道了福,他回礼,又向苏云行礼。
苏云也回了礼,抬起头。他瞥了她一眼,心里想,“一直也没发现,如今靠近看,这女人怎么……怎么有一点似曾相识呢?仿佛在哪里见过?——到底在哪里见过?”当下,瞟了她两眼。
见他瞧自己,苏云绯红了脸,心中想:“好个讨厌的货!作什么眼睛滴溜溜的朝人身上直看,一点没个尊重!讲起我还是你三表嫂呢,没人伦的东西!”
他见她脸红了,却只当是害羞,自己也觉得造次了。想忍住不去看她。可她红了脸的模样,就更像一个人了。结果忍了半日,终究没忍住,反倒多偷瞧了几眼。意犹未尽。
苏云就更加恼怒,脸涨得更红,心想:“还瞧?!越发没个王法了!恨不能挖了这货的眼珠子出来!”幸而白香这时问四爷道,
“爷叫我们来什么事儿?”——才好拧过头不去看他。
那容丰站定,依旧拖着李鸿的手,他笑:
“也没什么的,就是李倩妹妹忽然想起,说如今她们早起,并不同咱们一道过去给母亲请安,所以多日未见你了,有点想。所以我就叫了你们来,陪她话会儿说儿。”说着,提脚拉了李鸿就走。
“爷这又是去哪儿呀!”白香忙赶出去,一面高声问。
“玩儿——”他道。
声音已经渐远。
“那日……可对不住呃。”甲儿这里说,含笑着,不过脸有点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乙儿正端着一方红木匣子,从庭院里出来,向苑外走去。途经‘入梦楼’,却吃甲儿一拦,心中本已有些吃惊。再听她这么一说,更是惊异之极。
“什么?!”她诧异的问。
“我是说,”甲儿笑:“……对不住呢。”
“为何要这么说?”
“因为上次咯。上次我……”
乙儿一听这话,一切心知肚明,便笑道:“噢,原来为这事儿呢,不要紧,你明白我的苦衷就好了。”
甲儿笑了笑,沉默片刻,看见她手上的匣子,于是问:“妹妹这匣儿里装的什么?”
“不过一些纺纱的头花儿。”乙儿笑答:“奶奶今儿早起着我给四奶奶那里送去,可巧被事儿给耽搁了,结果我就忘了,直拖到这会儿才记起送呢!”
甲儿听了这话,略略低头一想,便笑:“妹妹如果信得过我,不如交了我去送,也省下妹妹你的脚路。”
“这样呀……”乙儿迟疑道:“不太好吧?”
“有何不太好?”甲儿笑说:“反正我也无事,闲也是白闲着。况且,奶奶她一会儿就回来,若问起你,而你又不在,那怎么答?难不成说,你这会儿才去把头花儿给四奶奶送去?”
“可是……”
“就当奶奶她好性儿,什么话都不说,可心里对你,岂有没想法的?就这么一件小事儿你都可以忘了。日后,还敢放心交与你什么?”
“不过——”
“再者,不是我说你妹妹,如今丙儿独挡一面,你若还是这么不仔细的话,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昨儿她可以踩我,明儿她照样可以踩你。所以行为处事,多一步路,一句话儿,都可能成了人家手上的一枚棋子儿。别说姐姐我没提醒你,你可要多留点儿神呢妹妹!”
“多谢姐姐,但——”乙儿还欲辩白,甲儿早剪断她说话儿:
“而且上次那遭事儿,说到底,我心里老也不安呢。妹妹你就当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可行?”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那乙儿还能分辨什么?少不得笑了笑,吁了一口气,将手里的匣子递给了她,道:“那好吧,你就替我带了去!”
又打开那匣子,一样样儿告诉她:
“这匣子是隔层。上头那格儿,有四支头花儿,红黄蓝紫各四色,那是给四奶奶的。下边那格儿,次一等的杂色头花儿,就给那些小丫头们戴去好了。至于这匣子,你就可以不用送回来了,免得丙儿她撞见不好。听明白了?”
“好了我知道了。”甲儿笑着接过那匣子,一面扣上盖儿,一面问:“妹妹还有何事儿?没事儿我走先了。”
“唔……”乙儿细想了一回,笑说:“也再没什么了,你去吧!”
甲儿刚走出几步,却又回头,忽然问她:“对了妹妹,丙儿她现在……”
“我走的时候她还在屋里头呢。没事儿的,姐姐尽放心,碰不见她的!”
甲儿听了,这方才点点头,笑了笑,捧起匣子抽身走了。乙儿在她身后远远望了两眼,后来也回去了。
刚出了南苑,见左右无人,甲儿却停下步子,从怀兜儿里掏出了一只粉红色缎小锦囊儿。又揭开那匣子,先取出上面的四支四色头花儿,打开里边隔板,只见下格儿内,果真放着十来支杂色纺纱头花儿。甲儿不禁微笑了笑,把那小锦囊儿塞了进去,再扣好隔板,将给四奶奶的四支头花儿,原模原样儿依旧搁回上层,阖上盖儿之后,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捧着匣子,继续朝北苑那边走去。 容丰拉着李鸿的手,一直跑出庭子方罢。一面小声带笑嘟囔,“好噜苏呢!”
那李鸿被他牵了半日的手,心中怪不自在的,便岔开来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新养了玩物儿,想你陪我瞧瞧去!”
“是什么?”他笑问。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说话,两人一径来至北苑的“舞袖庭”内。一时,早有丫鬟们赶上来,掀帘子的掀帘子,问好儿的问好儿,捧茶的捧茶。容丰笑吩咐其中一个唤‘知书’的小丫鬟道:
“去!把我那两只‘小阿哥’给我拎了来。”
“小阿哥?”李鸿一旁不解笑道:“……是你给起的名儿?”
容丰“嗨嗨”一笑,卖关子道:“我不说!等会儿你瞧见就晓得了!”
不一时,那小丫鬟知书,就笑嘻嘻提来一只四方小竹笼,上头罩着乌黑缎子亮布,一面用手拖着笼底,从那厢快步走来。
容丰忙赶上前几步,接过竹笼笑问:“睡了多久了?”
“依爷的吩咐,饷午开始罩上笼套的。到了这会儿,怕是已有两个时辰了吧。”
“很好。”他点点下颚,一面回头又笑问李鸿:“李哥哥可猜到这里头装的什么?”
“猜不到。”李鸿笑答。
“你都还没猜呢!想想呗?!”
“没门儿。”李鸿笑说:“我不想,你快揭开来我看!”
“那我也没门儿,”容丰听了这话,也笑了,说:“你不猜就没得看!”
李鸿也没说话,就站在当地,略笑了笑,头却往别处看。冷不防一撒腿儿,大跑几步,伸手就要来捉他。谁知那容丰也够伶俐的了,撒丫子就跑。李鸿扑了个空,便站在当地,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冲他叫道:“小崽子你站不站住?!”
“你捉不住我,想我站住?!没门儿!窗户都没呢!”容丰也笑着嚣声回道。
李鸿便笑:“好小伙儿!可别叫我逮到你!有你甜头儿呢!”
“我不信!你吃得了我?!”
“我吃不了你!”李鸿笑说:“不过到时,你可别‘哥哥’长,‘哥哥’短的,就算你有骨性了!”
话犹未了,已经扑身上去逮他。容丰笑着直躲,怀抱着竹笼子,满庭子乱窜。众丫鬟们都跑出来瞧热闹,都嬉笑说,“爷这么大个人儿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容丰被李鸿追得一面跑,一面躲闪,一面笑,又一面高声嚷:“白对你们好了!不向着我也罢,反倒笑话儿我!——还不快帮忙替我拦着表哥哥?!”说着,一面朝丫头堆儿里边儿挤哄。
丫鬟们见状,都笑着四散逃开了,也有掉了手帕儿的,也有掉了扇子的。羞的羞,跑的跑,回屋的回屋。一时间,刚儿还一簇子的人呢,这会儿却一个都不剩。——不过这回却学聪明了,都趴着窗口儿望外瞧儿呢。容丰一跺脚,冲着窗口嚷嚷:
“你们这起没义气的!——”
肩膀上忽然一着力,心中暗叫“糟了!”
李鸿已经站在他身后。他原比他高一个头儿的,这会儿,扶住容丰的肩窝子笑道:“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容丰小着声儿说。
“刚儿你声音不是挺大的吗?怎么这会儿就蚊子似的嗡嗡?”
“好哥哥,”容丰眨了眨眼儿,回过头,嬉皮笑脸道:“我——”
“少来!”李鸿不理他。捉着他笑问:“你就说吧,怎么办?”
容丰陪笑着把手上的竹笼递了过去:“我……我给你瞧还不成吗?”
李鸿望了他两眼,也觉得闹儿够了。心想,再玩儿下去,实在没什么意思。当下,便松了他,道:“这次也罢,饶你一遭儿!再有下回,可没这么容易放你了!”说着,一把拎过竹笼,慌得容丰直嚷嚷“慢着点儿!”
李鸿一揭那黑布,向里一瞧:原来蹲两团儿还未成年的小黑兔儿,才不过拳头大点儿,耷拉着耳朵,三瓣儿嘴不停的翕动,碎碎嚼着空气。
“怎么是黑兔儿?”
“黑兔儿怎么了?”容丰疑惑问。
“不是该白兔儿吗?”
“嚄,我喜欢黑的呗!”
“不是说,白色才好看吗?黑漆麻呼的,有什么好?”
“是吗?”容丰想了一想,又呵呵笑:“我怎么还是觉着……觉着黑色好看呢?”
李鸿也不搭理这话儿,只管问别的:“喂过食儿了吗?”
“还没呢!一日两顿,这才多早晚哪?”
“你终究会不会养兔儿?!”李鸿失笑:“家伙儿忒能吃了!别说它一日两顿了,就一日四顿,怕都未必够呢!”
“是吗?”容丰好奇问道:“李哥哥从前养过?”
“那倒没,”李鸿答道:“不过我妹妹从前养过一次,所以我略略知道些。”
“养到多大?”
“没多大。”细想了想:“就比这俩能大点儿吧!”
“怎么死的呀?”容丰忙问。
李鸿淡淡笑道:“不留神儿踩死的咯。”
“这么惨?!”容丰惋惜的‘啧啧’牙,“哪个踩死的?”
“我咯!”李鸿笑:“也算它晦气,都不知没事儿往我脚底下钻个什么劲儿!”
容丰听了这话,瞧了他两眼,仅仅‘哦’了声,也就没再说什么……
小寓拎着喷花儿洒壶,在院内给草木浇水呢。流香从屋内走出来,穿一身嫩荷色软绸上衫儿,浅蓝色拽地长裙,边走边胡乱挽着发髻,一面问小寓说:“你可忙完了?猫食儿喂了没?”
小寓说:“还没呢。”
流香便笑说:“这些个花花草草的,一天不浇也死不了!——去!把猫食儿给喂了。完了后,也陪我到处逛逛。整日憋在院儿里,怪闷人呢。”
“奶奶要去哪儿逛?”
“二奶奶那儿吧。”
小寓听说,便回身去了屋内,搁下洒壶,又整好猫食儿,一只手端着个饭钵子,满院子边走边敲打着,口里还不停的唤:“喵呜……喵呜……”诱那猫出来。
流香这庭里养了许多猫,却不知怎的,死的死,跑的跑,唯独剩下这一只纯黑颜色的猫,毛色光泽油亮,老远在大太阳光底下望去,隐隐一道金色的毛边儿,美的异常嚣张。也因为此,流香对这只猫倒也有些看重,又说什么“灵性”,什么“认主儿”。
现在,小寓绕遍了整个庭院,都不曾瞧见那猫的影子,心里不禁有些焦急。暗想:“怪了,这猫能躲到哪儿去?从前也有类似的状况,不过多半是在哪个屋檐上,要不就是在哪个拐角里,总不会出了这庭院的,多叫唤两声,总归会出来,今儿到底是什么缘故?该不会已经不在庭里了吧?跑出去了?”想着,又一面走回流香屋内。流香这时候已经梳扮完毕,见她回来,正要起身,小寓却说:
“奶奶呀,咱们的猫好像不见了呢?”
“不见了?怎么会呢?”
“可我从前院儿转到后院儿,都没见它的影呢!”
“噢,是吗?”流香想了一想,笑说:“怕是在哪个角落里窝着呢吧?不妨事儿,晚上它饿了,自然会回来的。猫儿的性子本来野,圈是圈不住的。”
“可是——”
“就像你我,说是整日都不出闺门,但总也有闷得憋不住的时候,突然想出去走走,都是未可知的事儿。”她笑说,一面又向镜里照了照,“等咱们回来,若还没见影儿,再找不迟!”
又回头问她:“对了,你瞧我这身儿衣裳还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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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雨儿 发表于05-17 14:09 [回复] [发留言] [送礼物] [个人文集]
小寓听了,便细细端详了一回,笑说:“已经很好了奶奶。”
流香也笑,道:“那咱们走吧。”临出门前,忽然又想起一句,嘱咐她:“对了,你刚儿那句奶奶,在这屋里唤还使得,可出了这院儿门,尤其是二奶奶面前,千万记着要加一个‘姨’!要唤我‘姨奶奶’,记住了?”
“是,奶奶。”
流香笑了:“我说——从现在开始,叫我‘姨奶奶’!明白了?!”
“噢,是,姨奶奶。”小寓忙说。
流香无奈的瞧了她两眼,那小寓被她这么一瞧,怪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两声,流香一道,两人一齐出了院子,往“芬芳寓”那边走去
从东苑“暖香阁”至东苑的“芬芳寓”,途中须经过三个庭院,分别是“西厢阁”“鼎香斋”“夜香庭”,路程倒不远。主仆二人随便说着些家常闲话,慢慢散着闲步。正说笑间,小寓忽然道:“姨奶奶你瞧,那不是咱们家的猫吗?”
流香顺势望去,果见一只黑的遮云蔽日的猫,正在那边白墙底下卧着搔耳朵呢。流香笑道:“对呃,是咱们的猫!”
小寓听了,便蹑手蹑脚上前,远远的轻轻向它拍手,唤它过来。那黑猫正挠着耳朵,发觉有人靠近,立即警觉起来。立起身,狠狠瞪住小寓,完全不认识她似的。小寓轻声哄它:
“乖,喵呜……别跑……乖……”裙下的白绣鞋一点点向它挪近。
黑猫却“腾”地轻轻一跃,像头小豹子似的轻灵窜上白墙,眨眼间从墙那头消失不见。小寓忙赶上前几步,说:“这可怎么办呢!”不过好在,那墙倒也算不得高,她一跳一跳的,想望过墙那边去。
流香瞧着她,嬉笑的正要说:“墙那边想必是东苑外了,咱们出去找不就行了?何苦费这么大力?便是捉不到,也有那些下人们呢!”
然而转头一瞥之间,正望见对面庭院横匾上几个黑底金字:“夜香庭”。顿时花容失色。
“你下来!”她一把拉回她。
“怎么了姨奶奶?”
“猫不见就算了,不要找了!”
“为什么呀?”
流香蹙着眉,四顾周围,压低声音与她耳语:“你可知那头是什么地方?”
流香被问得急了,只得蹙着眉,略略沉默了一回,又四顾周围,见无人来往,便压低声音与她耳语:“你可知墙那头儿是什么地方?”
小寓不解望了望那白墙,问道:“那头……什么地方呀?”
“是西苑!”
“西苑?!姨奶奶如何知道?!”
“我也是听人家说,”流香忍不住,到底全说给她听了:“这‘东西南北中’五个苑子,除过中苑以外,其它四苑,原本都是各各相连的。——不过据说最初建咱们这容府的时候,各苑本来一个算一个,谁都不与谁相关,后来因为大家一家子人,却各住各的,来往串门极不方便,所以都提议,说要把这四苑扩张了,且一一打通。当然,这已经是老太爷祖父那一代的事儿了。到了老太爷这一代,偶有一次,不知为什么,却又把原来打通的地方,给一一重新用墙隔了开来。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知道,这东苑挨着西苑,而东苑与西苑的曾经的接口,就在这“夜香庭”对面的位置上!”
“啊!”小寓听了,也不禁有些心惊,更多的却是迷惑:“……但,有件事儿小寓一直不大明白,为何府中大家,对这个‘西苑’这么忌讳呢?到底是什么缘故?”
“这……”流香想了一会儿,终于艰涩的告诉她:“这得从大奶奶刚入门那会儿说起……”
她说,“大奶奶刚入门儿那会儿,原本是和大爷,一起住西苑的。据说夫妇俩个呀,日子和和睦睦,也从没听见个争吵。大奶奶为人又平和温柔,连底下的几个小爷,都愿意和她亲近!‘嫂嫂’长‘嫂嫂’短的,总之,那真是人人称赞的一对儿呢!可谁知道后来……”她打了个顿子,“谁知道后来……就出了怪事。”
“怪事?”
她说,“大奶奶刚入门儿那会儿,原本是和大爷一起住西苑的。据说夫妇俩个呀,日子和和睦睦,也从没听见个争吵。大奶奶为人又平和温柔,连底下的几个小爷儿,都愿意跟她亲近呢!‘嫂嫂’长‘嫂嫂’短的,总之啊,那真是人人称赞的一对儿!可谁知道后来……”这里,她打了个顿子,“可谁知道后来……就出事儿了。”
“出事儿?”小寓忙问,“出什么事儿?”
“先是一个叫翠玉的小丫头,有日早起,说她半夜起来倒夜壶,遇着了不干净的东西……”流香压低了声儿,说道。
“不干净的东西?”
“具体什么她也没说清楚,”流香道:“不过那时我还是个小丫头,哪儿就知道那么多呢?若说打水生火,还有我的份儿,这些——”说着,不由得一阵冷笑。
“那……”小寓问:“那这个翠玉姐姐呢?”
“死了。”
“死了?!”
流香‘嗯’了一声,略略一笔带过:“不过这事儿还没完呢。翠玉那丫头死了才没多久,跟着又有两个小丫鬟,分别说在‘善心阁’附近瞧见到了鬼魅……”
“啊?!”小寓听了,身上也一阵寒嗖嗖的,问:“那她们呢?”
“也死了。”流香淡淡的道:“也因为死了人,老太太这才重视起来,说要叫大奶奶和大爷搬出去西苑住。”
“噢……那后来呢?”
“后来……”流香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后来……到底晚了一步……”
“奶奶是说……大爷就是这么‘过去’的?”
流香没有答话,只道:“大爷见没有见着鬼魅,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是有一点奇怪,大爷的尸体……至今都没有找到。”
“啊?!”小寓大惊:“难道……难道大爷的墓是一直都是个空坟?”
流香点了一点头:“里头仅仅一双在‘善心阁’附近寻到的鞋子,上面染着血迹……”
小寓一阵心惊:“那……那这事儿到底查没查清楚?真相是怎样?”
流香想了一回,然后告诉说:“真相?真相就是后来请了个道士回来,给看了,才说原来这苑里呀,有妖狐。一切的怪事儿人命,皆是妖狐作祟!”
“什么?妖狐?怎么会有妖狐呢?”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好象说什么老太爷从前打过一只灰毛狐狸,后来剥了皮,做了衣裳,狐狸毛也做了绣屏。然而狐死魂未尽,附在那绣屏中的狐狸毛里,到了半夜呀,就幻化做妖灵出来寻仇了。”又压低了声音道:“据说啊,那绣屏现在还在‘善心阁’里供着呢!”
“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做什么供它?!”
“快别这么说!这是你不懂!”流香忙道:“我原也和你一样的见识呢!后来有一次呀,听那这道士一说,这才明白过来。”
“噢?那道士说什么?”
流香便说:“听着倒也新奇!那道士说呀,什么但凡寻仇的灵物,都是只能供而不能镇的。因为如果供的话,那妖邪它碍着观音大士头顶上的光环,反而不能轻易下手!而如果镇的话——须知这天上仙境,讲的可是一个‘万事留余地’,所以要镇,也只能依靠凡间的灵物。倘若镇的好了,那自然最好不过了。可是镇不好,一旦叫那妖邪脱身,只怕会变本加厉,那时,反倒不好办了呢!”
“噢!原来如此。”小寓恍然大悟,她想了一想,正要再问些别的什么,那流已经说道:“罢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些了,跟你说,是叫你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日后少些好奇,免得惹上些什么!”
又说:“人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话未尝没有道理,尤其是在这府里,少揽一件事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总之你听我的,今天的事儿,不管怎样,你都不可跟别人再说起。就算瞧见哪个新来不懂事儿,胡闯那苑子,能不理就不理,横竖跟你没关系,自己保住自己就可以了!听明白了?”
“是,奶奶。”小寓听了,只得应道。
苏云回到院中,丙儿一早已经在那里等候。这时笑着迎上前来,帮忙给打起帘子,一面笑问:“奶奶回来了?要不要洗把脸?”
苏云也没瞧她,仅仅淡淡的‘嗯’了句,就坐回了里间。丙儿正为着昨儿晚上的事儿心有余悸呢,现在见她这样的态度,心里就更加惶惶然,有点不知所措。可是脸上却镇定依旧,陪着笑容,站在门口说:
“那……我这就去了啊……”
“嗯。”还是没抬头。
她走了,半饷,苏云才向那空了的门前望了两眼,唇角不由荡起一丝0℃的笑痕。她想:“如今,既然已经露了破绽,反正再怎么掩饰,终究不可能天衣无缝,倒叫她防备起来了!与其如此,倒不如将计就计,一阵冷一阵热得待她。她心里不知所措,难保不会由疑生惧……到时,不怕她不露出大尾巴来。”心里想着,似乎已经胜券在握,那笑痕就更深了。
片刻之后,丙儿打了水回来,苏云却忽然笑 如花的回过头来,对她说:“把水就放在那儿吧!”
她手指点了点脸盆架子的方向:“等会儿我去洗。”
丙儿心里就更加迷惑,都开始有些心慌慌。口里却说:“好的。”也不敢多说话,怕被她瞧出她的紧张来。
她把水盆搁在那脸盆架子上,水盆扣在那里,你可以听见水在金属盆里来回荡漾的声音,不过有点遥远,像在别人心里。下午的日光落在那水面上,有一种轻薄而困惑的金色。苏云说:“你先出去忙你的事儿吧。我换件儿衣裳。”
丙儿应了句 “是”,关上门出去了。门板‘咔吱’一声,便将落日的红光挡了在外面,可是仍有一线流光从门缝间漏了进来。像一道纤细的x光,照见空气奇怪的骨骼。——那是满天飞舞的金色的灰尘。
苏云望了望门前地板上两眼。原来门大开的时候,红光铺在这地上,像一条大红地毯。从那里踩过,不由自主的,有一种女王似的高高在上。而现在,门被阖住了,红地毯不见了,可女王还是像女王,不过是下了台的女王,回忆着自己从前的光辉,所以踩下去的每一步,都有点轻绵绵了,不如从前那么刚强而郑重,因为多了伤逝的情怀。
脱下了女王敬畏的华衣,女王还是女王。但女王也是女人,这真是很奇妙的关系。
苏云踩着那大红地毯,走到洗脸架前,用清水洗了洗面庞。又做回到床头红木梳妆架前,对着那薄亮的镜子,呆呆得看了两眼,口里自言自语:
“白香要是在这里就好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头上拔去了一根凤凰金钗……
同一时分,北苑的“舞袖庭”,李鸿正与容丰对面坐着,接过他手中亲自递给他的茶水,说,“谢谢。”正要往口里送——
“杏香庭”内,苏云将那金钗搁在了桌面上。金钗与红木轻微碰撞之后,发出一种奇异但是脆薄的声响,就像……
“噗——”
李鸿的一口茶喷忽然了出来,喷的容丰满身满脸,自己身上也被浸湿了。口里急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被他这么一喷,容丰从椅子上赶着跳了起来,惊问:“怎么了?”一旁的小丫头早赶着出去打水浸毛巾去了。
“呛着了。”他尴尬的说。
容丰笑了笑,“没事儿的,我自己去擦擦脸。”去里间取自己的汗巾子。
刚走进里间,这里空无一人。容丰忽然停住脚步,站在那里,轻轻的用手指点了点自己湿湿的脸颊,在眼底下瞧了两眼。然后,慢慢地,他将手指放在自己口里尝了一尝……他的手一直搁在嘴里,他的脸上是一种艳丽而暧昧的笑意……
苏云这里已经换好衣裳,重新梳妆了一遍,向镜内望了两眼,正准备离开。忽然看见那搁在桌面上的凤凰金钗,她把重新拾了起来,捏在手上,细细的看……
“咣啷——”
李鸿手上的杯盏倒又落在了地上,容丰忙从里间跑出来——
“怎么了?没割着吧?”急切地问,又道:“这丫头怎么还不回来?”便自己去拾那些破碎的瓷片。李鸿蹲下身来要帮他,他执意不肯,也只得作罢。
碎片都已经收拾好了,容丰正预备拿去丢掉,可是一转念之间,到底把它们搁在了抽屉里,锁好……
苏云头上现在插着一支蝴蝶玉钗,手上却握着凤凰金钗。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许久,那镜中的她,用水葱似的的纤纤玉指弹了弹凤凰金钗上的垂吊下来的的珠花。珠花一荡一荡的,就像时光的门帘,门帘一晃一晃,断断续续,外面的人看见里面琐碎的往事……外面的人老了,里面人却还年轻着,多少有些刺心。
这凤凰金钗,还是从前一个男人送给她的。送她金钗的这个男人曾经跟她说过一句话,他说:“我要一生一世为你梳妆。”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真正为她做点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挂掉了,而且,是被她做掉的。有时候想想,心里未尝没有一些内疚。所以现在,苏云突然决定不戴头上那支蝴蝶玉钗,而重新换上这支。“视为凭吊也好。”她想。
金钗刚刚插好在髻上,忽然外面就有丫鬟高声传报:“奶奶,四奶奶来了。”
苏云听了,连忙出去迎接。然而白香站在那里,却气势汹汹,一脸怒容,来意颇有些不善。她手中,捧着一只乌漆捧盒,还用大红汗巾盖着……
“妹妹如何来了?”苏云望着她,试探的口气问道:“怎么不里边坐?”
白香站在那里,眼睛盯住她良久。半饷,苏云见她并不说话,于是笑着问:
“妹妹这是怎么了?鼓着一张脸的,究竟是谁惹着你了?快说与姐姐我听听!”说着,就要上前去拉她的手。
白香却似乎并没兴趣同她笑脸相迎,微微躲闪过去,口里冷冷地道:“这可是姐姐您着人给我送来的头花儿?”
“不错,”苏云瞧了一瞧她手上的一方木匣,一脸迷惑的解释:“这原是别人送给我的,你知道,我对这些花儿呀草儿呀的东西,一来都不怎么喜欢。我见着不错,想你会喜欢,就给你送去了。怎么了?”
“怎么了?”她‘哧’的冷笑一声,斜眼盯着苏云。庭院儿里零零落落的还有五六个小丫环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呢!白香沉默片刻,忽然高声道:“你们都给我退下!”
那苏云见状,一脸“瞧这架势不对”的模样,也就跟着吩咐:“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这里没你们的事儿!”
众丫环听了,都纷纷退下。苏云这时却又唤道:“丙儿你留下!”低声向白香说:“是亲信,妹妹但说无妨!”
白香不吭声儿,一只手端着红木匣子,另一只手的手指,却轻轻拈起那大红汗巾,拈的高高的,直扬到苏云的眼睛里去。然后手一松,红汗巾慢慢的飘落在地,几乎像一掌大红枫叶了。她揭开匣子给她看,但见那上层,果然摆着自己送她的四支四色头花儿。苏云正一脸迷惑着,不知所以然的样子,白香却冷冷的一笑,跟着,把中间的格板也揭了开,露出底下的那层来,苏云伸脖子向里一瞧,脸色骤然大变,一只手迅速替她扣住盖儿,也不回头瞧丙儿,就吩咐她:
“丙儿!倒杯茶来!”
丙儿心里正疑疑惑惑,猜不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眼下却叫她走开,当然有些老大不情愿的。不过也无法,只得听命,扭身自放快脚步去了。
苏云现在说道:
“这里头必有蹊跷,请妹妹随我进屋说话!”说着,拉住白香的手走进屋,又遣走屋内的几个丫环,“吱呀”一声,阖住房门。
片刻,丙儿端了茶来,问了其它丫环,知道她们在里屋说话呢。当即,就在门外站住,高声道:“奶奶,茶来了!”
苏云打开门出来,瞧了她一眼,冷冷得把那杯茶接了过来,大步走出去几步,一手一把将茶泼撒出去,泼得远远的,又将空茶杯递还给她,嘱咐道:
“门外守着!没我吩咐,别叫人进来!明白?”
丙儿依命点点头。
“那封信,甲儿她收下了?”
“收下了奶奶。”宝兰道。
她放下手里的茶杯,略略沉吟一回。屋里光线很暗,也没有点灯,所以满屋的湖蓝色。她和她像是躲在一池陈旧的湖底对话,还隔着漂泊的水草,一举一动都很费劲。而她向她复命,也隐约只能看见她身体的轮廓,一撇一捺,也都只是轮廓而已。晦暗里,一片尸蓝的寂静,她听得见她头上发簪碎碎的抖动声。
她忽然问:“宝兰你倒是说说,你说这甲儿,会不会替我办事?”
宝兰想了一会儿,道:“奶奶既然说她是个聪明人,所以宝兰觉得,是个聪明人,就没有理由拒绝。”
“我也是这么想,”她道:“其实她现在的状况,苏云不信任她,而我又叫丙儿继续羞辱她,就是想让她明白,在这个府里,无权无势,身后没一个靠山,会是怎样的滋味?如今她已经毫无地位可言,所以要想翻身的话,除了我之外,她没有别的选择。”
“但宝兰不大明白,这事儿,奶奶您为何不同丙儿她事先说清楚呢?”
她冷笑一声,道:“所谓‘防不胜防’。丙儿她争心太强,且又好大喜功。我就怕她翅膀硬了,到时反咬我一口,那我岂不得不偿失?”
又道:“我不过是告诉她,如果赶了甲儿出府,那苏云就有可能会怀疑她……”
“但——”宝兰道:“奶奶恕宝兰唐突,宝兰想问奶奶一句,还望奶奶您不要见怪!”
“你讲。”
“倘若,奶奶您当真收拢了甲儿的话,那么到时,丙儿同甲儿就完全同一战线,如果甲儿知道一切皆您所为,只怕到时,她再不肯忠心替您办事儿了呢!”
她听了这话,淡淡一笑,站起身来缓缓说道:
“我现在是得‘卒’望‘帅’。”她说。看不清她的眼睛,也知道她瞧了她一眼:
“你想我得了‘帅’了,还要‘卒’做什么?”
“奶奶您是想……”
她拨断她的话:“说这些还言之尚早。”轻轻吃一口茶:“等到时她助我收拢甲儿之后,剩下的事儿,再作打算不迟。” 门“吱扭”一声开了,苏云这里含着笑,拉住白香的手,两人亲热一如平常,从里屋走了出来,脸上全无异色。
“不过是误会一场,妹妹别介怀在心!”苏云笑着说道。
“哪里呀,”白香的笑容更胜一筹:“是该请姐姐你原谅我冒失才对呢!白香不懂事,错怪了姐姐你,还望姐姐千万别见怪呢!”
“怎么会呢!”苏云笑道,说话间,要送她出庭院。
“姐姐请留步,”白香笑道:“现在天色已晚,姐姐你衣衫单薄,就不必送我了。”
苏云听了这话,于是欣然笑道:“那好吧。”
又吩咐:“丙儿,你送四奶奶出去。”
丙儿这里正疑惑呢:她同她到到底怎么回事儿?为何会忽然反目?那匣里装的又是什么?总之云里雾里,正想不明白呢!可这会儿,却又见二人有和好如初?还都是一眨眼的事儿,就更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了。但是也只得道:
“四奶奶,请。”
白香道了万福,微笑着自去了。苏云眉目欢喜的望着她背影,直至出了庭院,消失不见。脸上的紧皱的肌肉却忽然松弛,一瞬间,由微笑变作怒目,厉声问丙儿道:“今儿是谁给四奶奶送的头花?”
“是乙儿。怎么了奶奶?”
“你叫她来!我有话问她!”说着,走进屋。
“是,”丙儿答应,转身要走。苏云却又唤住她,道:
“对了,叫了她来之后,你就去忙你的吧。一个时辰之内,不要来打搅我?明白了?”
“宝兰,”
“什么奶奶?”
她走至窗前,揪下一片手掌来大的树叶。桌几上搁着文方四宝,她一手托着叶子,单手磨墨,翘兰花指。墨在手底下化开。溶解,扩散,与水交融。她提起一支小狼毫,托起那叶子,又在上面写字儿。狼毫在手底下吞云吐雾,开枝散叶儿。写完后,她放下毛笔,将绿叶子交给她,吩咐道:
“去,想法子把它搁在杏香庭外头,靠右手边儿花园儿里,自左手数,最底下第三块儿砖下头。”又提醒道,“——注意别叫人瞧见。”
“奶奶您这是……”
“给丙儿的,”她道:“看到信之后,她自然会来。”
“是,奶奶。”
“我且问你,”苏云这里厉声盘问道:“今儿的头花,可是你给送去的?”
乙儿站在当地,手里捏着一角淡粉色手绢儿,心里正疑疑惑惑,想着:“该不是我叫甲儿送头花儿的事儿,被奶奶知道了?”口里却支支吾吾道: “是……是呀……奶奶……怎么了?”
“怎么了?”苏云一听这话,猛地一拍桌儿,手指直戳到她额头上来,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呢!”
乙儿忙惊慌地跪倒在地,心里暗猜:“想必一定是为这事儿了!奶奶怨我违命于她,心里不痛快,要拿我惩治,也在情理之中。”心上这样想着,嘴里却死活不松口,吞吞吐吐的道:“奶奶,乙儿,乙儿实在不明白……”
“不明白?”苏云浅浅地冷笑一声,一只手端起桌儿上搁着的红木匣子。“你自己瞧瞧,瞧这匣里装得什么?”她说。
乙儿听这话头不对,却又迷惑了,暗暗寻思:“听奶奶这话风,莫非……莫非不是为了我叫甲儿送头花儿这件事儿?”一面想着,一面接过那匣子来,打开来一瞧——上头那格儿倒也没什么,依旧四色头花儿,可这下格儿内,给丫鬟们戴的几只杂色头花儿间中,却摆放着一只粉红色的小锦囊,乙儿奇怪的,捏起那起锦囊来细细的察看,忽然,脸上就由迷惑变得满面通红,继而眼泪啪嗒啪嗒开始往下落,马上哭了,急急地解释道:
“这……奶奶……这东西不是我放的奶奶,真不是我放的!”
“送头花儿的人是你,不是你,还会有谁?”
“奶奶……真……真不是我!奶奶你信我!”乙儿哭着道。
苏云望了她两眼,半饷,突然柔声道:“不过——如果这当中,真有隐情的话,你不妨从实招来,或许,我会考虑饶你这一遭儿。可如果被我亲自揪出点儿什么来的话,乙儿,待那时,你可就别怪我不念着咱们这多年的主仆情分了!”
乙儿一面哭着,一面心里想:“想必这事儿一定是甲儿所为了!如果我从实招来,奶奶便不会罚我。即便是罚,也只是从轻发落,不至于现在这般如此!”于是正要将实情禀告,但话到咽喉,转念又一想:“甲儿这么做,一定是恼我上次助丙儿冤枉她。且不论是不是被迫的,她落魄到如今这个地步,这事儿,多多少少,我都有些责任,她想报复我一下,为出口恶气,也是理所当然。”所以又将话头咽了回去,不想再生事。可片刻后儿,又一想:“说到底,上次那事儿,不过是个盗窃的罪名儿,却和今儿这个是万万比不得的。我如若替她遮掩下来,可不只是贬我打扫花园这么简单了。今儿的这事儿,可是挑拨离间的大罪名儿呢,怕是拖出去打死的可能都有了!我万万不能的保她的!”心尖儿一慌,又要将那实情讲出来,然而一瞬间,念头再一闪过,心道:“可……如果实情讲出,那我的命是保住了,但甲儿她……只怕再劫难逃……”当下一咬牙,心想:“豁出去了,我且把实情讲出,奶奶若怪罪下来,我便把那上次,丙儿冤枉甲儿的事儿也给它说了出去,道明了前因后果,奶奶向来最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她一定会权衡轻重,给个最合理的说法。”却又一想:“但是万一,我错了呢?万一……奶奶跟四奶奶这么要好,现在却因为这件事儿,而生了芥蒂,一气之下,难免失去常理也是有的。那我到底要不要说呢?”再犹豫了一会儿,到底于心中叹了一口气,想:“人家都说,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我跟甲儿,不过是寻常姊妹关系,何苦为了她,赔上自己性命?况且这事儿本来就是她所为,她既有本事做得出来,就要有本事担待。反正到时,我尽力而为吧,救不救的了她,就要看她的造化了,也许她命不该绝?也许她缘尽于此,这也她的命……”如此来一想,由不得几分黯然伤感,正要如实禀报,那苏云却忽然道:
“怎么?你是想不起来呢,还是不想说,又或者根本是你所为,只是想不出来狡辩的理由?”
“不是的奶奶……”
“我劝你还是好好想一想,譬如在送头花儿的中途,这匣子,有没有离开过手?又或者,交给过什么人?”她眼睛瞅着她,问道。
乙儿听了这话,突然就心生一计,忙道:“噢!有!奶奶!我记起来了。”
“噢?你说!”
“我出庭子的时候,碰到了甲儿。”
“继续。”
“我嫌……我嫌她没把花园打扫干净,便上前训斥了两句,这其间,我曾把这匣子,搁放在游廊的台阶上一阵儿时候。奶奶如果不信,奶奶可以去问甲儿。”
“噢?”苏云忽然瞧了她一眼,满目奇怪的神情:“你这话……当真?”
“当真!奶奶。”
沉默了半饷。
“好吧,”她道:“你的话儿,我姑且先搁在这儿,其中真真假假,我自会查清楚。”
又说:“你先退下吧。”
$辛苦$$辛苦$$辛苦$$支持$$支持$$支持$ fertig?ich warte auf mal 完了吗?!!!!!!!!!!!!!!!!!!!!!!!!!!!!!!! 后面呢?~~~~ 她坐在高椅上,手捧着一盏小盖茶,小拇指微微弯翘着,扬起脸问道:“其实依你说来,白香和苏云,已经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回奶奶的话,”丙儿笑着说:“虽说是已经和好如初……可这裂了的碗,破了的衣裳,再怎么补,怎么缝,又岂会如当初一般的完璧无暇呢?”
“噢,所谓‘覆水难收’,”她瞅了她一眼,喝下一口茶,笑着说:“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不用你来提醒。”
丙儿面上的笑容顷刻间凝固,她略低了低头,也没吱声。
她又说:“如今白香和苏云,今日不同往时,已经心生芥蒂,我倒是觉得……”
“奶奶您是叫我……”
“不忙,”她望着她:“不用操之过急,现在还不是做什么的时候,静观其变吧。”
“可是奶奶,你说……究竟是谁,在背后助我们一臂之力?”
“这个……”她莞尔:“这个我也不晓得。不过不要紧,既然有人想我们渔人得利,那我们就不要辜负对方的一番好意。”
她放下手里小盖盅在桌儿上,冷笑道:“白香这个小贱人,几次三番的跟我作对,不把我放在眼里。哼!这一回,我且看她少了苏云这个扶手,还能得意多久?”又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恐怕苏云生疑。” “我问你,那匣子里的东西,是不是你给搁进去的?”
甲儿歪着个头,含笑瞅着她:“天色已晚,妹妹这么冒冒失失的来我这儿,就是为问这个?就不怕奶奶她怪罪吗?”
“我现在问你,那匣子里的东西,是——不——是——你——给搁进去的!”
乙儿盯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高声问道。
甲儿被她盯得怪不自在,扭过脸看了看别处,从腋下抽出一条大手帕子,拭了拭鼻翅,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不用跟我这儿装糊涂!如果你对我有不满的话,你直接说出来。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亏你想得出来!”
“噢?”她听了这话,咧过头来奇怪的瞧着她:“当日妹妹助丙儿栽赃假货,害我落魄如此,所用的手段,只怕也不见得有多光明磊落吧?”
“那你这话的意思是承认了?”
甲儿扭了扭脖子,‘哧’的冷笑两声。乙儿说道:“你果然对那件事儿还耿耿于怀呢!”
又说,“不过,你要报复,我不在乎,当日是我先对不起你,你怎么对付我,都是理所当然,我无怨言。但你不觉得你的手段实在有些太笨拙了?!”
甲儿没理她,只是兀自冷笑。
乙儿继续说:“你知道那春意香囊在府里可是禁物,万一被查了出来,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噢?”甲儿笑着睇她一眼:“原来妹妹还这么关心我呀,实在是意料之外呢!”忽然脸色一变,‘哼’了声:“——就只怕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爱怎么想随你!我管不着!”
“你管得了吗?”她即刻顶了她一句。
乙儿一愣,忍气吞声道:“我不想和你拐弯抹角的缠夹!方才奶奶问起,我没有此事抖露,只是编了个谎儿,说我见着你没把花园儿打扫干净,上前训斥,将那匣子中途离手,搁在游廊的台阶儿上了。这你也是见着了的。——明儿奶奶可能会招你,问起的时候,你就照着圆就对了。”
说毕,正要离开,却又回头道:
“你记着,我能帮一次,不代表我可以帮你第二次第三次。如果你想对付我的话,你就只针对我一个,别扯藤带叶儿的,这么不聪明的举动,我怕有天你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没人帮得了你!孰中轻重,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话儿刚说完,便扭身自去了。 白香跨进屋里,丫鬟们赶着打起门帘儿,都说:“奶奶这就回来了?”容丰一只手撑着脖子,歪在床上看书呢。这是瞧见白香进来,就笑问:“你刚去哪儿了呀?”
“能去哪儿?不过姐姐那儿呗!”
“噢,”容丰也笑:“也不知道你,才分了手,又巴巴的跑去见上那么一面儿,都不知为了什么?”
白香正坐在梳妆镜前,对镜卸着头钗呢。听到这话儿,手上略略一顿,斜眼儿瞧了瞧镜子里容丰一眼,说:“什么哪?我是给送东西去了!”
“送什么东西?”他问。
她答得有些耐烦,就说:“没见过像爷这么多事儿的,不过女儿家的东西,与你什么相干?管那么多呢你!”
容丰撇了撇嘴,淡淡一笑,也就不再说话。白香高声唤:“钗环!”
钗环急急忙赶进来问:“奶奶怎么了?”
“你随我过来!”她说,站起身,扭身正要出去,临掀帘子的时候,一手还高高地撑在那儿呢,忽然又止住脚步,回首笑问容丰道:
“对了,泓表哥可走了?”
容丰略微眨了眨眼儿,仍旧捧着那暗蓝色的线装书卷,也没怎么抬头,话儿也回的淡淡的,说:“你没看见哪。”
“什么时候走的?”她问。
“有一会儿了。”
她笑:“对了,刚儿你们做什么呢?”
容丰先是不说话,过了一小会儿,才懒懒的应了一句:“都是爷们儿的事儿!不过女儿家的,与你什么相干?管那么多呢你!”
她一听,不禁嫣然一笑,就和钗环出去了。
门帘儿在身后一荡一荡,瞧着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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