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力作:《玫瑰奴隶王》
《玫瑰奴隶王》,是香港美女作家深雪的又一部力作。依然是那么虚无飘渺,悬疑诡谲,堪称小说魔术师的深雪,再一次显示出她诡异而有灵气的魔力。这里有两间当铺,两个老板。典当物要不要加倍?而回报,又可会更多?当运气、青春、年寿、四肢五官通通加倍典当出去之后,所有参与的人均希望成为命运的主人。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纵然再高高在上,再称心如意,还不是奴隶一个?最多可努力一点,大家争着成为奴隶王。
作者:深雪
第11号当铺
城市的中心,高耸的玻璃商业大厦的顶楼,开设了一间当铺。第11号当铺。
当铺内有一百人,全女班,在布置得极有品味的办公室里,忙碌地工作。办公室是米白色的,并非一般间板式的格局,而是国际大都会最先进的开放式装修,就连老板的大房间也是玻璃房,景观开扬,一百人的日常运作,全都一目了然。
米白色的沙发、书桌、座椅、文具、计算机、地毯,就算不利用冷气,这一天一地的米白,都造就了冰冷的感觉,这个办公室,有北极的气氛。
而那些来来往往的女子呢?她们全都身形纤巧修长,脸容雅致,化淡妆。她们有些坐在计算机前工作,有些正与客户联络,另外当然也有些在办公室中走动。忙碌专业,就如任何大都会中的能干女性。
稍为特别的地方是,她们穿制服,米白色连身裙,腰间有米白色的腰带,脚上则是两吋半的米白色高跟鞋。
她们的面部表情很少,无人欢笑,无人大声讲话,更无人会谈私人电话。每一分每一秒,她们也专注于当铺的工作。极地的白熊与企鹅也有玩乐时候,但这班漂亮女人没有。她们像北极的冰柱,只是她们会行走。
当女人漂亮但却欠缺面部表情时,就显得诡异了。当一百个这种的女人走在一起,画面当然更诡异,明明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却像是美丽的女机械人。
每天下午三时至七时,第一百零一个女人便会在第11号当铺出现,她与其它米白色的女人不相同,她是突出而受注目的。
她不穿米白色,她可以穿任何喜爱的颜色。她的身形很修长,有近乎完美的身形比例,有时候她的衣着很端庄,像一个高级行政人员;有时候则很神秘,像一个古堡女伯爵。而她最喜欢的打扮,则是带着S/M味道——上身是露出乳沟的tube top,脖子偶尔会缠上铁链,手腕上则戴上一圈又一圈窝上尖钉的皮圈,下身则是黑胶短裙与系上绳子的长靴。这种打扮,就算不手执皮鞭,也有一种冷血的威势。
今天,她便穿上一件黑色胶背心,下身是紧身胶裤加长靴,胶裤的侧边可以看见皮肤,在系上交叉绳子的设计下,长腿的皮肤一览无遗,非常非常的性感,而且很具霸气。
当她由门口走进当铺的一刻,那一百个米白色的女人便必恭必敬,她们停止手头上的工作,谦卑地称呼一声:“Mrs.Bee”。
Mrs.Bee旁若无人地走过,仿如摩西渡过红海,既有气势又唯我独尊。米白色的女人一个个垂下头以示尊敬,她一边领受着众人的敬意,一边往前走 ,朝她的办公室方向走去。
“Mrs.Bee”“Mrs.Bee”“Mrs.Bee”……
蜜蜂太太之声响之不尽。她就是她们的蜂后。
当Mrs.Bee坐到那张雪白的云石桌面后,三个米白色的女人就走前向她报告:“那间第8号当铺的大客户孙卓刚刚取得第四次格林美音乐大奖,香港那边的老板对孙卓的命运操控得宜。”
Mrs.Bee响应:“韩诺一向运筹帷幄,只是那个阿精不像样。你替我留意着孙卓,如果她的气势稍跌,我们便向她招揽。”
第二个米白色女人说:“这个月我们的生意额比上个月上升了百分之七点六,但纯利则下降了百分之十二。”
“原因?”Mrs.Bee皱了皱眉。
米白色的女人便说:“我们放了太多资金在718946和865791的身上。”
Mrs.Bee叹了口气:“是哪两个clients?”
米白色的女人回话:“是那个因小产失去儿子,想以丈夫的际遇换回儿子灵魂的case;另外,是财团老板意图得到大生意的典当。”
Mrs.Bee问:“他用什么典当?”
“他用最深爱的嗜好高尔夫球运动作为典当,以后他听见‘golf’这个字就心有余悸,更遑论踏足高尔夫球场,我们用了一笔大额资金去制造这种恐惧症。”
Mrs.Bee脸色稍微一变,便说:“一宗小生意,运用大笔资金做什么?”说罢,朝那刚发言的米白色女人瞪了一眼。
这个米白色女人顷刻全身僵硬,面露惊惶之色。
当Mrs.Bee望向第三个米白色女人时,这个乖巧的女人便说:“Mrs.Bee,十五分钟后有预约的客人。”
Mrs.Bee问:“今日有多少个client?”
米白色女人说:“就这一个。”
Mrs.Bee目露凶光,“一个?”她囊慌淖烂妫“叫sales team那班人在我见客后开会!”
三个米白色女人面有难色地退下去。
忽然,Mrs.Bee又截停她们,“还是不必了。”
下属朝她望去。
Mrs.Bee冷笑,“开什么会?既然是废物,难道我要白养她们?”
大家已知不测。
Mrs.Bee继续说:“请她们去游乐场。”
米白色女人各自在心中屏息静气,她们隐藏着害怕的神色,遵照老板的吩咐到sales team把消息通知那为数十五人的小组。十五个女孩子全都脸色煞白,但又不敢反抗,只好互相对望,放下手头工作,随着引领她们而行的同事,走到升降机前,等待自动门开启,继而无奈地踏进内。
这是十分惊栗的一种感受,在这第11号当铺上班的女人,没有人乘搭过升降机。
她们从来不用由地面上升到这顶楼,也从来未试过由这一层下降到地面。
这一百名员工,自有知觉开始,就出现在第11号当铺之内。
无意识地来了,从来不知去处,也但愿知觉永远留在第11号当铺,不用经历任何陌生又不可探知的事。
明不明白从来未曾乘搭过升降机的可怕?
而且,根本不知道,升降机是升或是降,目的地在哪一层。
升降机内有信号,横列的一排数字闪灯顺势由左至右闪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直到顶楼第八十八层。当闪灯停在第八十八层之时,众女还以为她们已到达目的地。可是,升降机的闪光再次亮起,又由八十八层一直向左闪,八十七、八十六、八十五、八十四、八十三……
十五个米白色的女人在皱眉、冒汗、抖震。命运无从自决。也难怪,她们从来未曾乘搭过升降机。
自某一天开始,她们便没有记忆,每天在第11号当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有睡眠过吗?有用过餐吗?有回过家吗?只知,每天有知觉之时,已身在第11号当铺工作。
眼看闪灯又降回第一层,以为升降机的门会开启,闪灯却又忽然乱闪,升降机迅速回升,十五个女人都觉得有点站不稳了,然后,升降机突然停下来,门打开。
传来了悦耳的音乐,“叮叮叮叮……叮……”
像音乐盒中那些清脆童音。
升降机的门已全然开启,十五个米白色女人的眼前,是一个童话天地,这里一切色彩缤纷,有旋转木马、秋千、摊位游戏、还有奇幻小屋。音乐在响,木马转秋千摇,摊位游戏上的彩色瓶子前后摆动,奇幻小屋的三个大门开开合合。
精致、可爱、梦幻一样的感受。然后,天空甚至落下花瓣,一片一片,带着甜薄的香气。 十五个米白色女人,不由自主地流露笑靥。真是意想不到。
忽然,从奇幻小屋走出一头绵羊,雪白的绵羊朝那群女人走去,走到一半却又折回奇幻小屋,女人看着,下意识地跟着牠走,鱼贯步入小屋内。
绵羊不见了。
十五个米白色女人全都坐下来,这是一个小型表演台。约有五十个座位,她们全坐到前两排去。在表演开始之前,她们心情兴奋,引颈以待。忘记了工作上的成绩欠佳,忘记了被驱赶进升降机的恐惧。
游乐场内的奇幻小屋是一个快乐的地方。
忽然,台上灯光一亮,射灯照向中央。没有魔术师,但有一个魔术大柜,原来它就是主角。
六呎高的魔术大柜由四块长方形的木板组成,自动地在观众跟前分拆又组合。大柜在台上作出缓慢的三百六十度旋转,台上空无一人,然而,台下有一位观众,作出单手掩胸的惊喜状,不知她看见什么,只见她兴奋莫名地笑着走到台上。
只有她一人看见,有人在台上请她走到台上。
女人很有兴致,朝台下观众挥手。
她走进大柜内,大柜便合上了,继而快速地旋转了两周。
当四块木板再度拆开时,刚才的女人已经消失了。
女人的失踪,引来台下一遍掌声与欢呼声。
在掌声之中,又有乍惊乍喜的脸孔,这次是两张脸,她们流露着被请上台的荣幸。
但谁是请她们上台的人?台上,根本无人。
这两个女子,手牵着手,笑脸如蜜,比恋爱更幸福。
四块木板围着她们,两秒后再打开,她们便消失了,台下再次掌声雷动——
啪啪啪啪啪!
这样,十五个米白色女人陆陆续续走上台上去,参加了一次消失的魔术。
她们去了哪里?台下已经没有掌声和冀盼的眼光了。
灯光也随即暗淡下来。奇幻小屋由色彩缤纷变成黑暗,而小屋外的游乐场也变得灰暗了,原本童话般的美丽,在游人消失后,一并淡化。
也没有音乐盒的歌声,那清脆的叮当剎那间停止。
色彩变灰变暗,最后,甚至瓦解。这地方蒙了尘,缠了蜘蛛网,枯了的叶子随风而飘荡,空气中有一阵霉臭的气味。
奇幻小屋内那个舞台,漆黑一片,大柜的轮廓依旧,并没有在黑暗间消失。
如果,你能向上望,你会看到什么?
那十五个米白色女人往哪里去了?
就向上望吧。
舞台之上,原来是一片穹苍。
最贴近舞台的半空上,是十五个米白色女人的尸体,她们被吊死于舞台上,那垂下的帐幔,刚好遮掩了她们半吊的双脚。
大柜没有把她们变走,只是把她们带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半空。
真的出奇不已!只要再向高一点点望去,便会看见更多的脚在半空吊下来,没有腐化,没有变成白骨,只是一条条胖瘦适中的腿,女性的修长小腿,在半空的不同层次中露了出来,数目之繁多,景色之壮观,仿如夜幕中闪烁的星星,成千上万,布满舞台之上神秘又见不得人的空间。
原来,消失的魔术的出处就在舞台的顶部。
Mrs.Bee在顶层的办公室,舒舒服服地躺在贵妃椅上狂笑。
她把不顺眼的下属送到她的游乐场中,看见她们的下场,她便欣喜若狂了。把不合意的人送死,她便快乐。
Mrs.Bee笑得很狂很狂,有为所欲为的快感。
“哈哈哈哈哈!”笑得天花乱坠,漂亮修长的手臂向半空摆了摆,然后又掩着嘴,妩媚娇俏。
笑了一会,她便说:“你看,我差不多能与你相比。”
说着的时候,双眼闪出狰狞奸邪的目光,向空气闪亮出一股意图沟通的信号。
忽然,Mrs.Bee的表情骤变,她由妩媚邪恶变成精明内敛,姿态亦不一样。她坐得挺直,左手撑在大腿上,气派刚阳,眼睛望向刚才她躺下来的一端。
姿态彷佛已变成男人。而声音,也变成如男人一样。男声的Mrs.Bee说:“是的,我为你骄傲,你早已是她们的主人。”
这一句说罢,Mrs.Bee的头摇了摇,脸上表情变回女人应有的旖旎。她用女声说:“啊,呀,你喜欢就好了。”
瞬间,又变回男人的表情和男人的声音:“哈哈哈哈哈!” 还加上男人的笑声。
男人在笑,间中又混杂了一、两声女人的娇笑。男与女混合的笑声,出自同一张脸孔之上。Mrs.Bee美丽的脸,复杂地交替混和男与女的表情,她一身二用,自己与自己沟通。
心情大好。她的残忍,得到了她所爱的男人的赞扬。她最想要的,也不过如此。
如果人死了他不快乐,牺牲那么多人来做什么?从半空吊下来的一双一双玉腿,就会失去意义。
女魔术师的法术,需留给最知心的人去观赏。
这些年来,Mrs.Bee的岁月都靠这个男人和这把男声支撑着,有他,就有她。
女人的身体内,有最庞大的生存意志,那就是支配她的男人。
Mrs.Bee妩媚地说:“我希望你能多留片刻。”
男人表情迅速降临:“大男人不能长久附在女人身上。”
Mr. Bee笑说:“那么你出来吧。”
男人的声音说:“我们找一个时刻。”
Mrs.Bee听着这约会的预告,表情显得愉悦。
继而,男人笑,女人和应着。
Mrs.Bee问:“你满意不满意?”
男人的语气变得强硬,Mrs.Bee的皮肉表情严厉起来,“你岂能令我不满意!”
Mrs.Bee瞪着眼,屏息静气。
忽然,她口中传来男人的笑声:“哈哈哈哈哈!”
顷刻又变回女性化,“哈哈哈哈哈!”她急急陪笑。
没有任何事比令他不满意更可怕。刚才的一刻,心有余悸,“哈哈哈哈哈!” 娇笑声掩饰着恐惧。
在她的笑声中,对话渐渐终止。Mrs.Bee的脸上掠过不舍的神色,男人的表情已离她而去,她知道,她又回复孤独—— 一个人一个心一个思维的孤独。
男人走了,来了之后又走,于是女人便舍不得。脸上流露着神色静止的阴冷。
她害怕他,更舍不得他。
把眼睛合上三秒,然后又把眼皮张开。他走了,一切重新归位。
她掠了掠长发,松了松肩膊的肌肉,继而随便地双手一拍,发出命令:“见客!”
她坐着的那张贵妃椅便作出三百六十度的旋转,当旋转了一圈之后,重新呈现大家眼前的Mrs.Bee已转换了身上的衣着,比起刚才的一身打扮,现在这一套明显是行政人员的打扮,西装外套与长西裤,甚至连一把长发,也盘成大髻,稳重地靠在脑后。
办公室的房门被开启,Mrs.Bee离开了贵妃椅,向前行,在灯光仍然未放尽之际,跟前便出现了一张长书桌。她坐上另一张大班椅,双手放到书桌上,手掌合拢,然后,房门就完全开启了,她便朝进内的人微笑,那种笑容,一看而知是生意人的笑容。Mrs.Bee的心神归了位,她忘了把下属送死的快感,忘了被男人探访的愉悦,此刻,一心一意,她要做她的生意。 从房门走进来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衣着轻便,表情生硬,她是新客人,第一次来。
少女坐到Mrs.Bee跟前,Mrs.Bee翻看靠在左边的记事簿,找到少女的名字,“Charlene Chan?”
少女点头,然后乖巧地称呼一句:“Mrs.Bee。”
Mrs.Bee欣喜地问:“你已知道我的名字?”
少女说:“接待的那位姐姐告诉我。”
Mrs.Bee问:“Charlene,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少女的眼珠溜了溜,礼貌地说:“我的同学说,你们助人达成心愿。”
Mrs.Bee点了点头,流露着光明而诚恳的神情。
少女不期然非常放心,笑了笑,说:“我看见了Julianna的父母不用破产,更意外地得到一笔横财,于是她父母送了她到美国读书。”
Mrs.Bee也不介意领受功劳,她愉快地说:“能够帮助她是我们的荣幸。”
少女笑容纯真而灿烂,“于是 Julianna 告诉我,我有心愿的话,可以找你们——第11号当铺。”
Mrs.Bee继续为她注入强心针,“我们不会令你失望。”
少女轻轻点头,告诉Mrs.Bee:“我希望会考合格。”
Mrs.Bee问:“就只是这样?”
少女点头。
Mrs.Bee在心中盘算,这只是一宗小生意,实在太小了,于是提议,“最好可以科科有A级成绩。”
少女瞪着眼睛:“可以吗?”
Mrs.Bee扬起眉毛,眼神含笑,“还可以保证你进大学。”
少女喜出望外,“真的吗?”
Mrs.Bee问:“你想不想要?”
少女缓缓地摇头,“想也未想过。我一向的读书成绩只是中下,我的愿望只是会考合格,为了令妈妈开心。”
Mrs.Bee听罢,便问:“令尊身体好吗?”
少女告诉她:“她有糖尿病,身体不算好。”
Mrs.Bee心中有数,“你放心,我们会保证你学业成绩优秀,除成为‘十优状元’之外,在大学内也名列前茅。”
少女深深感动,俯身真诚地道谢:“谢谢你啊!”
Mrs.Bee的眼神放软,温柔地说:“但你知道,我们是有条件的。”
少女明白地点头,“Julianna说她答应你替她减寿,而我,也想以我的年寿来交换考试成绩。”
Mrs.Bee的神色有点为难,“但你原本只要求会考合格;如今我们为你准备了康庄大道,要求就要合理地提高。”
少女紧张起来,“我可没有什么拿得出来。”
Mrs.Bee体谅地说:“我明白,你珍惜你的健康、爱情、四肢、内脏,你不希望用来交换。”
少女垂头,有点不好意思。
Mrs.Bee便说:“但不用怕,我们不会勉强客人。你所珍惜的一切,皆可以保留。”
少女又再笑起来,流露着感激的表情。
Mrs.Bee继续说:“但是,一些你原本不珍惜的东西,我们希望拿走。”
少女望着她,还未懂得反应。
Mrs.Bee说:“我知道,班上的Mable Wong与Gigi Yu常常欺负你,又说你坏话。”
少女缓缓地说:“是的……不过……”
Mrs.Bee说:“我要拿走她们在未来十年的运气!”
少女反射性地问:“关她们什么事?”
Mrs.Bee微笑,“是的,不关她们的事,但更不关你的事,你们根本不是朋友。”
少女迷惘起来:“但是……”
Mrs.Bee引导性地说:“那么就是敌人。”
少女缓缓地问:“这样做,好像很卑鄙。”
Mrs.Bee大笑,“哈哈哈!”然后便说,“但待薄了她们,你的运气便会好转。”
Mrs.Bee的目光明亮,目不转睛地望进少女的眼睛内。
她再说:“做人,首先要懂得为自己,以及铲除敌人。”
少女皱起眉头:“她们真是我的敌人吗?没有这样严重吧!”
“告诉你!”Mrs.Bee把脸凑到少女的眼前,“那两个人,会在以后日子阻碍你,她们能够进大学,而你?一生成为她们取笑、看不起的话柄。”
少女的神色又再惘然了。
Mrs.Bee退后,吁出一口气,再说:“你不肯,我也没有办法,你的交易我帮不到你。”
少女着急起来:“不要!”
Mrs.Bee又笑,“那么,你便要损人利己。”
“损人利己。”少女呢喃地重复。
Mrs.Bee语带命令,“由今天起,你要紧记这一句。”
少女抬头望着Mrs.Bee,“损人利己。”这一次,少女的眼神坚决,也有点阴冷。
她渐渐地信服起来。
第一次光顾当铺,她的灵魂便被收买了——预料之外地,不知不觉地。
第11号当铺的老板为她的客人灌输恶念。
Mrs.Bee暗暗冷笑,她知道,只有这样,这个女孩在以后的日子,才会不断重来。
不肯用自己的珍宝来典当吗?不用怕,可以用人家的。
盗用了别人的青春、运气、爱情、事业、快乐、健康……来换取私欲。
第11号当铺如此鼓励客人。
少女的眼神渐渐近似Mrs.Bee的,她问,“那我该怎样做?”
“放心。”Mrs.Bee报以一个亲善的微笑,“你毋需作出任何卑劣的行径。”
Mrs.Bee拉开抽屉,拿出三个流行的卡通人物小襟针,在那分别是猫头、熊仔头、熊猫头的襟针下,配有一句充满爱意的话:“You are mine forever.”
你永远是我的。
Mrs.Bee告诉少女:“把这三个襟针送给Mable Wong和Gigi Yu,让她们扣在日常所穿衣服或携带对象之上,你的责任便完成。”
少女把熊仔头的小襟针放到手心,念着她那一句话:“You are mine forever.”然后,有点不安,她问:“你的意思是……”
Mrs.Bee便说:“我招收她们成为新会员,我没收了她们未来的十年运气。”
少女呻吟,“啊……”
Mrs.Bee告诉她:“然后,便保证了你的将来。你看,你的妈妈会多么为你感到骄傲!你真是孝顺女!”
少女眨了眨眼,深呼吸。
“即是说,”Mrs.Bee替她总结:“你只用十年阳寿,便作出了超值的交易!”
“超值……”少女仰头又再吸一口气。
“是呀!为了替你达成孝顺的愿望。”
“我……”少女不知应否反悔。
Mrs.Bee重复那一句话:“损人,利己。”
少女就像着魔一样,不停地摆着头,她喃喃自语:“损人……利己……”
Mrs.Bee看着,知道也差不多了,便说:“我们握手吧!”
Mrs.Bee站起来,在少女跟前伸出她的纤长右手,少女看见那漂亮的手,也伸出她的手来,在一种有压力的心情下,与这当铺的老板达成协议。
双手一握。
然后,一切已无从后悔,只余下交托给当铺老板的单程路。
损人利己。 Mrs.Bee放下少女的手,少女的表情显得僵硬。
Mrs.Bee说:“如果,你要愿望成真,不要忘记那些襟针。”
接下来,房门开启,一个米白色女郎进来把少女带走,少女会被送往升降机前,重新返回地面,然后在踏出这幢大厦之后,回到现实的世界。如果,当她回头一望,便会发现,这幢大厦并不存在,第11号当铺,会神秘地隐没在不需要被探究的空间内。
余下日子,倘若她有不满意,又或是有投诉,也不会找着门路。第11号当铺,不会为没有利润之事开门,她会永远找不着它。除非,她另有愿望要达成,另有生命中的重点可以呈上典当。或者,另有损人利己的勾当与老板商量。
第11号当铺,作风决绝硬朗。货物出门,所有售后服务也欠奉。
第11号当铺,也擅长迫善为恶,间中也会迫良为娼。
如果每一间当铺也有特色的话,这一家,最著名于此。
少女在恍恍惚惚的情绪中离去。而完成了一宗生意的Mrs.Bee,站了起来,离开大班椅,右手在空中一弹,香烟竟在手中出现,左手在空中一伸,打火机也跑出来了,这种小魔术,Mrs.Bee无时无刻都在玩弄。
她燃点烟,吸了一口,表情有点冷。
Mrs.Bee再吸一口烟,然后叫唤下属:“明天有多少个约会?”
一个米白色女郎蹑手蹑足走入房间,然后说:“明天……没有。”
Mrs.Bee不能置信地望向她,“没有?”
女郎吓得身子微微缩向后。
第11号当铺一向生意不佳。因此,使用的旁门左道也最多。
Mrs.Bee正要发脾气之际,房间外又走来了两个米白色女郎,她们焦急地向Mrs.Bee汇报:“有人闯上来。”“是第7号当铺的人。”“他们说是上头派来的!”
Mrs.Bee走出房间,看见迎面而来的一众男人,他们由一盛年男人带领,随后的七个男人却是年纪老迈的,他们穿过米白色的办公室,影象十分突出,不独是因为他们是男人,而且,他们的衣着亦令他们轻易地排众而出。
走在前头的盛年男人头发染成蓝色,身上是充满“崩味”的破皮革。外露的一双手臂上,都刺有纹身,右边手臂的最上位置,有一小片玫瑰纹身,而左边手臂上有三分之二的肌肤也是玫瑰图案,一朵朵红玫瑰在蔓藤上生长出来,有半开的,也有盛放的。玫瑰花田,在男人健壮的身躯上滋养生长。
这个男人长相英挺,目光如炬。气质有点妖邪。或许,受一身的玫瑰影响。魅力非凡中,透出诡异的能量磁场。
跟在他身后的七个老翁,皮皱肉松,头发脱落。有的走起路来身子也挺不起来,另外,大肚腩(大腹便便)的看上去便更滑稽。更出奇的是,这班老翁,与领着他们而行的男人品味一致,全部衣着前卫,充满妖邪的夜间街头气息,实在与品味简约俐落(利落)的第11号当铺不配合。
Mrs.Bee从未见过他们,看见他们一身奇装异服,而且七老八十,便更面露不屑的神色。这样闯上来,又怪形怪相,她实在挤不出任何更有礼貌的表情,便朝那走在最前又最年轻的男人说:“有何贵干?”
盛年的男人停下来,深深地望进Mrs.Bee的眼眸内,男人的目光内有一种慑人的力量,Mrs.Bee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分。
瞬间,甚至对这样一种深邃的目光有点错愕。
Mrs.Bee知道,来者不是泛泛之辈。
男人说:“你这种女人,不适合做生意。经商之道,在乎手法明澄。”
外表妖邪的男人,在Mrs.Bee跟前第一次与她说道理。
Mrs.Bee被他这么一说,心虚之余,眉头立刻皱起,她不甘示弱:“胡乱说话,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盛年男人冷冷地弯起一边嘴角,说:“死路?我与你半斤八两,甚至……我有你违抗不了的旨令。”
站在后面的一个模样怪诞的老翁递上一张纸,男人接过来,在Mrs.Bee眼前一扬,他说:“我是公爵,奉命接管第11号当铺,从今以后,第11号当铺收归第7号当铺旗下。”
Mrs.Bee朝那旨令望去,不用细看她也知道,这是真正由上头派下来的旨令。然而,她不肯屈服:“我的当铺就算要被接管,也不是被你这种不知所谓的人管。你看你,低级、无品味、三教九流……”然后,她向那些老翁打量,加了一句:“老不正经。”
名字为公爵的男人却毫不动气,他只是再次深深地望进Mrs.Bee的眼睛,他像永远都能比别人看多些什么。
公爵的目光一到,Mrs.Bee 惟有屏息静气,合上嘴巴,奇异地被一种迫不得已的气氛包围。
公爵笑着说:“你的年岁只是被年轻的容貌所遮掩,说到『老』,这里所有人哪及得上你?百岁老人!”
Mrs.Bee目光内有怒气,“这件事我要先向上头交涉。”
公爵笑了两声,像听到笑话一样,然后才说:“别以为与上面有关系便可以做蚀本生意。这种可笑的生意额,谁保得住你?”Mrs.Bee意图反驳些什么之际,公爵又趋前说:“不是懂两道魔术就能瞒天过海。”
面对着彷佛把她看得一清二楚的人,Mrs.Bee感到浑身不舒服,眉心锁得更紧。
公爵又再笑了笑,表情欢容:“别说我不为你们打算,我接管了你们之后,这里所有员工数目不变,无人会被裁掉。”继而,他故意笑得更灿烂,对着Mrs.Bee说,“包括你,我出名宅心仁厚。”
Mrs.Bee双眼微微瞇起,然后又再张开,这一次,她的语调明显缓慢起来:“但是,我出名不仁不义。”
她告诉眼前人:“好,你要接管我们?我就要我这里的人,全部给我去死!”
说罢,就冷冷一笑。她一个也不要留下给他。
Mrs.Bee 阴冷的表情凝在脸上,看到她这表情的,只有公爵和他的手下。但是,有反应的不是有眼睛的人,随她的阴冷而作出配合的,是那百多个米白色的女郎,她们蓦地停止了所有思想、动作,统统放下手中对象,像小学生那样,乖乖地一个接一个列队进入升降机,木无表情,双眼无神,分批走入升降机内。
公爵知道Mrs.Bee有异,是故瞅了她一眼,公爵的眼神,不屑之余,亦表明了他的不赞同。
Mrs.Bee仰起她极美的侧面,以她的魔术手变出香烟,香烟一碰上嘴唇,烟便燃亮了。这一次,甚至不必使用打火机。
在她吸了第一口烟之时,第11号当铺的玻璃外墙,有了第一次的碰撞声,“砰!砰!”
公爵与他的手下朝声音望去,看到一幅奇异的画面,数个米白色女郎,由上而下跌坠,数个之后又是数个,连绵而下,像一场雨。
女郎在她们老板那无声的指使下,走往天台自杀。一批又一批,驯服地在Mrs.Bee与公爵眼前跳下来。
Mrs.Bee微微一笑,优雅地吸她的烟,还喷出袅袅的轻烟,像幽魂一样的曼妙。
公爵皱眉,他虽然不满意,然而语调仍然带笑,他对她说:“别浪费你的雕虫小技。”
当Mrs.Bee把视线溜向公爵的脸上时,在那四目交投的一刻,冷不防Mrs.Bee的神态顷刻便怔住,继而是愕然,然后是全身的僵硬。 她说不出话。
在公爵带着笑意的目光内,牵引了一股引力,这引力既温柔又强大,控制了跟前这个残酷不仁的女人。
公爵催眠着Mrs.Bee。Mrs.Bee领受着这股引力,心有不忿,但无从违抗。
她的冷酷,敌不过他的意志力。
公爵带笑说:“命令你的下属停止跳楼。”
Mrs.Bee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垂下手中的烟。然后,玻璃窗外不再出现往下跌坠的女郎身影。
公爵说:“接管你,你那么不情不愿,又迫下属去死,我也不想看见。不如,我们暂且合并,第7号当铺进驻你这间第11号当铺。”
公爵收敛了他那双催眠的眼神,等待她的首肯。
Mrs.Bee重新掌握自己的能力后,在紧接的下一秒,她并没有选择回答公爵的问题,在能力回归的一刻,她的头一摇,眼中闪出晶亮目光,手一摆,她与公爵便置身一个幻影之中。
他有他的催眠,她有她的幻术。
魔幻的玫瑰包围着她与他。公爵眼前一黑,那办公室的环境换成黑暗的四周,然后,他看见,刺在他身上的一大片玫瑰花,由平面变成立体,剎那间得到了生命,纷纷由他肌肤上冲出来,连花带刺地生长,他的肌肤变成了土地,土地上的玫瑰是笼牢,紧紧围困着他。
公爵在这片玫瑰中感到心寒,这是他生出来的笼牢,他困住了自己。玫瑰千朵,成为了心魔。
自己困住了自己,他走不出去。
忘记了这是一个冷酷女人的幻术,公爵只看到在千朵玫瑰之下的压迫感。
出其不意,便堕进Mrs.Bee的幻术圈套。刚才公爵的催眠才占了上风,不消半个回合,Mrs.Bee的幻术却又乘虚而入。
玫瑰笼牢内,公爵走不出来。怎走得出?
这玫瑰,诞生自他的生命。他自己才是元凶。
无助了,甚至是绝望。
Mrs.Bee看到她的幻术成功了,于是阴冷无声地笑,头脑摇着,洋洋得意,而且不屑。从她的角度望去,既看不见玫瑰,也看不见笼牢,她只见公爵惊惶迷惘地上下顾盼,双手在空中探求,寻求出路。
她觉得这免费默剧很好看。
其它男人在这种境地下,或许会发怒、咆哮、使用暴力,统统都是为了从绝望中得到生机。而公爵自发性的下一步却显得毫不男性化,他在无助的困境中,选择了哭泣。
压力太大、环境不如意、面前的道路太暗。心中有一万吨要抒发出来的情绪,受困了,彷徨了,痛楚了,悲愤了;于是,他哭。
眼眶变红,他流下眼泪,玫瑰花笼中,有哭泣的他。
Mrs.Bee正意图取笑他的眼泪,可是,当眼泪滑到公爵的下巴时,Mrs.Bee便痛了,那疼痛的位置在心间。她痛得需要用手按着心房,腰也弯了,而且,脸色发青。
她不明白,她何以会心痛。居然,敌人的眼泪征服了她。
幻术就此消失,胜负,从来出乎意料。
这两个人,各自赢了一点,又输了一点。半斤八两,出奇制胜。
公爵拭去脸上的泪,站直身子,他已一切完好。他望着痛得蹲在地上的女人,他自己也预料不到,无意识的眼泪,在这回合战胜了她,真是无心之得。
Mrs.Bee从苦痛中抬起头来,盯着他,说:“了不起。”
公爵吸了一口气,既然暂且赢了,便不应浪费这机会,他说:“一言为定,第7号当铺进驻第11号当铺,以后平分春色。”
Mrs.Bee但觉呼吸畅顺了一点,她喘着气响应:“直至再定输赢。”
公爵无声地笑了笑,响应这女人的好战,说:“看看鹿死谁手。”
Mrs.Bee终于也能好好地站起来,说:“如果最后你能赢我,我会在毫不反抗之下让你接管我的当铺。”
公爵接下去:“然后,我就是这里的主人。”
Mrs.Bee微笑,“只恐怕你最后只能成为奴隶,看看最后是谁不得好死。”
公爵说出最后一句,“那么,我们走着瞧。”
说罢,公爵与他的手下便往回路走,他们转身离开这间即将会一分为二的当铺。
Mrs.Bee望着公爵的背影,心想,这个男人其实并不难看,只是……
没有品味。
“哈!”她仰天尖笑了一声。
第7号当铺
公爵办完公事后,便与他的七名手下返回第7号当铺的原址。在路上,那七个老翁都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刚才在第11号当铺的那一幕,“哗!那个女人多狠毒!”“这种女人,该早早死去啦!”“她早已死掉了,如今要她死,又死不去!”“不过那个女人身材不错!”“喂!李老板,你会如何对付那个女人?”
公爵替他的七名手下命名为忠孝仁爱礼义廉,名字虽古老,但公爵就是喜欢其含义。见微知著,大概已了解到第7号当铺的老板是个怎样的人。
“喂!李老板!”
他们是这样叫唤他,公爵姓李,原名李志成,名字稳重、普通、传统。
公爵转头,摇头皱眉摆手,“放工时间,不说公事!”
而且那个女人有什么值得说值得想?公爵的心内,是另一个女人的画面,他归心似箭。
一行八人,走进一家名为“沉鱼落雁”的茶庄,刚刚踏进那扇形门内,公爵便面露欢容,整个人了无牵挂,轻松自在。
“沉鱼落雁”就是第7号当铺的名字,这家当铺,表面上是家茶庄。
公爵走过茶庄大堂,他的伙计便对他说:“李老板,考考你今天的天眼通!隔三尺看看我手心内的是什么茶?”
伙计张开手,内里是茶叶一撮,形态真的难以辨认。
公爵走着走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只是说:“放工时间,不要浪费脑力嘛!”然而多走两步,他还是忍不住说出答案:“冰清玉洁黄山毛峰!”
伙计满意了,他把茶叶放到鼻前,响应公爵一句:“幸有冷香!”
另一名伙计则说:“李老板百发百中!”
公爵笑意盈盈,一直步上二楼,他摩拳擦掌,一看而知是相会美人之态,他喃喃自语:“猜茶叶有什么好猜?猜我美人在哪间厢房更有雅致!”
在步上二楼之时,公爵已听到音乐,毫无意外地,是Duke Ellington的爵士乐,这一首是《Black and Tan Fantasy》。
Duke,就解作公爵。
这一首比较旧,是一九二八年的作品,那年代的录音有点刺耳,喇叭声尖而寒。
二楼有三个房间,并排在公爵跟前,他看看左又看看右,然后是中间,好像有点犹豫了,最后他决定由中间那一间步进,一边行一边说:“美人……”
中间的房间却是空空如也。他的表情有点落空,他猜不中。爱着那个女人,心水就不清,因此,天眼不通。
背后传来一阵声音,公爵随着声音转头而看,笑容只有更灿烂。
从门上珠帘而来的,是一名穿旗袍的女子,年约六十多岁,比公爵大上好一截,幸而脸容秀雅,纵然青春不再,眼角亦有瞒不到别人的折纹,唇旁有风霜,但姿容仍然俱佳,还配得上“沉鱼落雁”四字形容。她笑着迎向公爵,步履含蓄,双手手掌交叠身前,颇有闺秀风范。而那一身旗袍,款式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期那种海派剪裁,倒大袖,松身不收腰,长度为足踝以上三吋,质料为棉麻混合,色泽是湖水绿,上有淡淡白花,捆边幼小,色调比布身略深半分。而脚上,则是小羊皮高跟鞋。
旗袍衬托着古老的爵士乐,有种破旧的纸醉金迷。
公爵看着她,双眼不能自制地溢满赞叹,他可以发誓,世上风光,无一处比得上眼前。纵然,这风光其实天天相见。
他上前拥抱她,“小玫。”声调内都是情深一片。
女子的名字是小玫,是公爵的爱妻,二人结合已有数十年。小玫容貌随年月流逝,公爵却没有。
旗袍的温婉娴雅被埋在男人的前卫和激情中。公爵的皮革与刺青,和他的年轻健壮,与妻子的古典雍容形成极端的对比。
他盛年,她迟暮,但他看不见。他的眼睛,从来只用来看风光,此刻,风光正明媚。
调和着他与她之间的对比,是背后的爵士乐。音乐,可中可西,可新可旧。音乐无界限,只有动听与不动听之分。
他用手抚摸着妻子的脸孔,深深地凝视妻子那晶亮如昔的眼睛,多了不起,无论是二十岁抑或六十岁,都是同一双眼睛。
公爵就叹气了。
“小玫,”他问她,“你猜我今天做了什么?”
小玫眼珠一溜,表情有三分娇俏,“莫非做成了大生意?”
公爵说:“我去接管另一间当铺。”
“成功吗?”小玫关心地问。
公爵说:“最后变成合并。”
小玫于是问:“那你满意否?”
公爵静下来,他笑,然后说:“怎会及得上此刻满意?”
小玫垂下眼睑,身子在丈夫怀中一软,侧向一旁,她带着羞意笑起来。
公爵的心随着妻子的动静而变得心软,如世上最柔软的布料,像丝,像天鹅绒,像刚烘暖的棉,像一匹匹发光的绢。
他享受,他叹息,他发问:“怎么穿回这件旗袍?”
小玫说:“今天想穿松身一点的,这色泽也正好配衬碧螺春。今天,茶庄来了吓煞人香的碧螺春。”
公爵说:“他们只告诉我有黄山毛峰。”
小玫轻轻地在公爵怀中挣扎离开,像只小猫儿。当成功了之后,她便笑着对丈夫说:“泡给你喝。”
然后她转身,反手拖着他的手,走进这房间内更深处,那里有一张花梨木大床,床的设计很性感,像中国曾经流行的鸦片床,左右两边有长垫褥,中央则是木茶几,上面放的不是鸦片,而是一壶茶和一束玫瑰。
小玫坐到左边垫褥上,动手倒茶,公爵却没有坐到右边,他硬挤到妻子左边身后,热情地从后环抱妻子的腰,把脸枕到妻子的背上,呼吸着妻子的体香。神情,是迷样的陶醉。
小玫把一杯茶送到他鼻前,“来,小心烫。”
他接过了,把茶送往鼻尖掠过,继而喝了一口:“很醉。”
小玫转过脸去,她的鼻尖碰上了公爵的鼻尖,“这碧螺春来得好,形如黄鸟之舌,鲜绿带油润,味香醇。”
公爵以嘴唇轻触小玫的唇,细语:“不及你醇。”
小玫稍微向后缩,公爵只有抱得她更紧,他的左手伸到她的脖子上,替她解开领子上的海棠扣。
他轻轻说:“有多久没给你造旗袍?过两天我为你造一件。”
说着之时,他瞇起眼,呼吸也有点急。那碧螺春,好像真的会喝醉人。
公爵把小玫旗袍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胸前便露出了奶白色的西洋通花夹里,也看到了小玫乳房间的乳沟。
小玫流露宁静详和的笑容,她伸手拨弄公爵那染了蓝色的头发,对于丈夫的热情,她总显得无奈,她的渴求早变得很少,但是,她又甚少抗拒他。
公爵把小玫轻放到软垫上,旗袍的盘扣已全部解开,那半透明的通花夹里下,是妻子纤瘦但略呈暗哑的肌肤。这是六十多岁女人的肌肤,极力保护得宜,然而却避不过宇宙颁布下来的粗糙。那眼神只有二十岁,但肌肤却并不是。
公爵脱下他的皮革,露出了红色的一片。红色,不是肌肤有异,而是,那无边无际的玫瑰花刺青,由腰生长到胸前,再蔓延至背后和手臂上,玫瑰深红,在绿色的刺上盛放,燃烧他对她那耗不尽的爱意。 这爱意连绵在岁月之上,数十年前,数十年后,愈爱愈炽热。玫瑰贪求着旗袍下的优雅,激荡地,他爱死她。
这是一个十分特别的男人,他看不见女人的苍老。
他爱她,她便永远不会老。
然而,事实是,她的确老去了,他看不见,但她看见。她是他的妻子,因此她没有遮掩她的胴体,但如果可以,但愿能够遮掩岁月。她抱着玫瑰花田下的健壮身躯,当年月渐远,她便愈来愈不安。
没有女人愿意在裸露之时给比下去。被其它女人比下去,不可以;被男人的健美比下去,也不可以。
公爵的永恒青春,压在她的日渐衰老之上,她所领受的爱意,包含着男人不明白的残忍。
男人以他的热情表明了他的终生不变,女人便在这热情中自惭形秽。她仍然能享受,但这享受中却有恼恨。
男人不明白。女人便闭上了眼。
男人的喘气声使玫瑰活生生起来,男人瑰丽无双。女人的眼角渗出了泪。
第7号当铺日夜充满着茶香,狮峰龙井的清幽,乌龙茶的桂香,大红袍的清逸,铁观音的兰花香,白毫银针的淡薄,祈门红的甜花香……混和在这神秘的空间内。小玫早已惯了茶的味道,但有时候还是莞尔,倘若茶有助清醒头脑,因何这当铺内的所有人脑筋都不灵光?彷佛是避世桃源之地,似乎都看不出真相。
或许,是这片茶香正中带邪,于是便教人混淆。这里,怎会没有魔法?
愈想愈悲凉。在玫瑰田中的爱意内,她跌堕在一个悲观的循环中。
爵士乐为这房间大大增添了性感。小玫但愿她如音乐,因为音乐不会老。
不知为什么,在拥抱的温暖内,情绪便堕进谷底。控制不到……控制不到……迷离地,明明应该更幸福,可是却变成更悲哀。
唉……女人有女人的叹息,混进了乐韵中。
每一夜,二楼传来小号、色士风、喇叭、钢琴和黑人女歌手的音乐,每一声音调,为这茶庄带来夜间的情调。
公爵在阁楼表达他的爱意,小玫则在爱情中胡思乱想。当铺内的其它人呢?他们轻盈地做着各自喜欢的事。
阿忠在他的房间内数着他那神奇钞票,一叠钞票,他可以愈数愈多。许久许久之前,他穷得连吃的也没有,但今天,他要多少钱便可以数出多少钱,在金钱上,他享有了无限的幸福。
阿孝则在他的宿舍中与妻儿共聚,本来这并不怎么特别,只是,三十年前,阿孝的妻儿早已不在人世。公爵为了不想阿孝伤心,他唤回了他妻儿的影象,让他可与妻儿有形无肉的影象一起生活,直至一天他对他们的思念终止。
阿仁是天皇巨星,他的房间可随时变成一级演唱会的场地,至于观众,他希望有多少便多少。七十三岁的阿仁,外形肥胖,行动迟缓,但穿上那套钉满珠片的蓝色牛仔衫裤后,模仿猫王仍有七分相似。他心情佳的时候便在舞台上高歌,弹结他,狂野地挥动咪座,台下观众尖叫欢呼。阿仁随时随地都得到了万众一心的爱戴。
阿爱喜欢旅行,他的房间有一道门,当门一打开,他便能与他的家人通往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毋需乘坐令人窒息的长途飞机。世界上所有地方他也去过,但去完可以再去,只要他有心有力。
阿礼是电视迷,他的房间好比世上最先进的电视台控制室,四十部大电视包围着他,他爱看世界上任何一个电视节目,只要一声号令,便会如愿以偿,他的房间,令他感觉自己犹如电视界大亨。
阿义喜欢与女孩谈情说爱,本来以他的六十八岁尊容,认识女孩子有一定困难,然而在他的房间中,所有他梦想的对象也愿意与他花前月下。昨天才来了一名粤语片时代的女星,今天是前度香港小姐,明天他约了他的初恋情人,她虽然已出嫁,但仍然不介意回来看他。这些美人,全以一生中最光芒的状态来与阿义相会,在她们心目中,世上有一位白马王子,就是第7号当铺中的阿义。
阿廉则最想做警察,但他一向有口吃,体质也瘦弱,跑半段路也会哮喘病发,因此他在年轻时投考不到,梦想落空了。他在房间内,摇身一变成了总警司,负责策划最高难度的案件。他指挥若定,正义凛然,肩负保障全城市民安危的责任。
在第7号当铺内,所有尽心尽力的员工都会达成任何梦想中的愿望,这是公爵答应过他们的。他们跟随他,他便为他们带来落实的愿望,四十年来,没有人曾经失望。
并不直接隶属当铺的茶庄伙计,生活也优悠,他们可随意做自己爱做的事,只要能为这神秘的地方守秘密,生活便万事如意。因此,这些老伙计有的坐劳斯莱斯上班,也有常见报做名流,养马投资建筑高尔夫球场;然而实际上,他们是茶庄老伙计,每天泡茶研究茶艺,他们是小玫少女时代的旧相识,她把他们带在身边。
世上再没有一间公司有如此感动人心的福利。第7号当铺内,有最善待员工的老板,他让每个为当铺服务的人都梦想成真。
换了一首音乐,那是Billie Holiday的《I Got It Bad and That Ain't Good》。黑人女人的声音,听得人心软了又软。
公爵在放下小玫之后,便让她倚着自己来说话,他如女人般,更享受的是这一刻。可以拥抱着爱人,回味诞生为人的最亲密触觉,他吻她的额角,望向她疲累的半开合的眼睛,他是无比心满意足,顿觉怀中人性感无比。
然后,就是情话绵绵。
公爵问小玫:“你知不知道外国人流行一种治疗法?医生把人催眠,让他们回到前世又前世,然后治疗今世的苦难。”
小玫抑压着她的忧郁,抖擞起精神。
她仰脸哄了哄丈夫的下巴,问:“有那样的事吗?”
公爵说:“有一个病人很害怕置身于细小而封闭的空间,譬如升降机之内,在那空间内,她会有窒息的感觉。原来,在这个病人的数十次前生中,是埃及法老王的侍女,当法老王逝世之时,她被选中陪葬,她被要求服下药物,然后活生生地被活埋,在那封闭的墓室中,她尝到了以后多次轮回也抵抗不了的恐惧。在接受治疗后,她便明白自己前生所受的苦,因此对升降机便少了抗拒感。”
小玫说:“很不错嘛。”
公爵笑说:“以后她不用再爬楼梯。”
小玫笑,“这个很重要。”
公爵又说:“不如我们也去被催眠。”
小玫望了望他,“你很好奇?”
公爵说:“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这样相爱。我们以往的生生世世可会是相爱而历尽劫难的情侣?因此今生被补偿,一次爱过够。”
公爵的声音温柔,小玫在感动中嘴唇微震,在这动人的情景中,她哀伤起来。
公爵又说:“这一生中,我最快乐的是得到你,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
小玫合上眼,眼眶发热。
公爵捧着她的脸,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他说:“我们永远不要分离,永不永不。”
小玫有点气虚力弱,也有点哽咽,“没有我,你还可以有世上任何一个女人。” 公爵微笑,带着恋人的梦幻,“你明不明白?我只想要你。”
他把妻子的脸埋于胸膛。他数十年来没间断地说出这些话,一晚又一晚,真心真意。他的爱如深海,小玫想要多深便有多深。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愿望,他永远地珍而重之,小心翼翼。她便是他的愿望,他看着她的眼睛,便知道世间一切最美好的,已成真。
小玫睡去了,公爵轻抚她的脸,爱怜地轻轻放下她,为她盖被子,给她一个吻。然后,他走下床,回望床上的她,确保她睡了,他才再向前走,走到房间门前,他再回望多一次,那床上有他的瑰宝。
他没有能力不爱她,没有能力删减他的爱。只是从床上分离,也如此依依。
当这里所有人都安睡时,只有公爵一个人不用睡,自二十多岁以后,他便未曾睡过,未曾衰老过,他有世人都向往的超级体能。
他走进他的裁衣房,要为小玫造一件新旗袍。这些年来,小玫的每一件衣服都出自他的双手。衣服是用来覆盖躯体,他不容许她身上的衣服来自别人的双手,她的身体,只能被他一个人触碰,无论是直接抑或间接。他对待他的所爱,霸道而疯狂,然而又温柔无双。
裁衣房内有数百匹搜罗自世界各地的上好布料,用来给小玫造旗袍。怀旧的阴丹士林色布、印花绸、纱罗、香云纱、夏布、缎面起绒、丝、条格织物、印花棉……一匹匹搁在架上,他伸手拉下来,就如拉下一扇帘幕,在帘幕中,他穿梭为妻子作出选择。
哪样的旗袍她穿得最美?要她华贵高傲,如上天派下来的女神。忽然,公爵又希望她神秘,神秘如宇宙最远也最美的一角,叫人盼望,但又叫人捉不到。
他挑选了一幅镂空的黑布料,黑色的一片,全是通心的玫瑰,玫瑰的中心,暗暗地闪着一抹瓦红,然后在玫瑰的连结上,又有不显眼的深紫。这幅不错,可以造一件低领偏襟的,衬蝴蝶盘形扣,捆边用浅香捆,夹里是深紫色的丝,尽处缝上蕾丝花边,这样,镂空的黑色布料上,可以低调地透出幽深的紫色。
公爵画纸样:前裙片、后裙片、领位,裙衩要开得高。剪出纸样、裁布,然后坐到衣车跟前,衣车发出了起劲的节奏。
公爵是资深旗袍师傅,他从为小玫造旗袍中得到深厚的乐趣。如果一个人要有嗜好,造旗袍就是他最重要的嗜好。像这样的一件旗袍,两个晚上他便可以完工。
这夜,他专注地在衣车前工作,享受数小时的心无旁骛,集中精神完成一件愉快的事,可以减除再多的压力。然后,他望望窗外的月亮,知道是时候了,于是停下衣车,放下完成一半的工作,继而离开这个房间,步回寝室。
该没有错,他有经验,每次都很准时。他推开房门,脚步不愠不火,走到床前,便看见血水一片。
小玫气如游丝,印花床单上躺有脸色煞白的她,以及她割脉自杀的左手。血水染成的形状,也如花朵。
公爵拿来原本放在床边的丝巾,替小玫的手包扎,小玫脸上淌泪,眼神悲凄。
公爵也没有怎么激动,只是说:“你很自私。”
小玫流泪的眼睛更凄凉。
公爵继续说,“你明知我不能一个人活下去。”
小玫哽咽:“我一日不死,他一日仍可威胁你。”
公爵说:“我不怕他。”
小玫摇头,“我怕我自己。”
公爵抱着她的脸来亲,他的眼眶也红了,“别傻。”
小玫说:“你看我,已比你年老那么多,就算我今日不死,迟早有一日也会死。”
公爵的目光坚定,望着前方,“我不会让你死。”
小玫凄苦地说:“我不能拖累你。”
公爵仍然是这一句:“你不能死。”
小玫静静地落泪,然后公爵知道,是时候说了:“窗帘!谜底是窗帘!”
小玫一听,便目瞪口呆,眼泪不再流下,她被催眠了。
过去的日子,公爵说过汽车、电话、印刷机、芒果、美国、童年、圣诞大餐、考试、灯泡……他说过很多很多答案——谜底的答案。
“谜底是……”
小玫每逢听见这三个字,便不再激动。她入睡了。
公爵把她手腕上的丝巾解下来,俯头在渗出血水的伤口上深吻。
这一吻是长长的,像吸血僵尸亲吻着他所爱的女人那样,那个女人便在吻中被麻醉了,她半闭上眼,微微喘气,接下来,思想逐渐远去,她遗失了记忆,忘记了知觉。
公爵放下她的手,小玫手腕上的割痕无影无踪。他轻拭唇上的血,把妻子抱往沙发上,然后便换上没有血渍的床单,床褥的表面有深浅不一的血渍,公爵考虑何时要换一张新的,通常平均每一个月便要换一张新床褥。
铺了床单,他重新把小玫抱回床上,失去了知觉的她特别轻盈。他凝视她哭过的脸,轻轻触摸,他知道明早她醒来,就会忘记这一刻的忧伤,她甚至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自杀过,她会开开心心地做人。这个循环重复了十年——她自杀,他为她治疗伤口,然后又到了翌晚,她的情绪又再陷入低潮,再一次想死掉。
她总说她拖累他,她总嫌自己老。公爵摇头,又用手指捏着鼻梁,他整张脸也在发酸,然后,痛哭的是他。
“你不会拖累我,你也不老。”
一整天,最心力交瘁是这一刻。
再刁难的客人,再不如意的事,也及不上这一刻的苦痛。他爱她,但她总想办法离开他。
“你很自私,你不能死。”他呜咽。
他是属于她的,她主宰他的生命。所以,她不能死。
她死了,他也不能活。
她的脸那么平静,她不知道她把他伤害得有多深。
他哭得面容扭曲,像个刚被大人遗弃的小孩,在不安全中深深地惊恐,不明白为何他依赖的人要遗弃他。
这样一个想着离他而去的女人,他不知怎样去留住。
他跪在她的床前,一直跪到天吐白。她自残,而他为她的自残而惩罚自己。
恐惧每一晚也会重复,自十年前到如今,这是一个安排,有人知道,什么最能打败他。
这时分,当铺内的人仍未苏醒。公爵的哀伤渐过,他在小玫的床前站起来,确定了小玫无大碍,便走出寝室,沿路而上,三楼一整层是他的书房。
肉眼看有三千呎,像图书馆那样充满藏书,一本并一本,以书脊示人,亦分门别类,天文、科学、哲学、历史、文学、宗教、生物、管理、消闲……以作者的笔划或英文名字次序排列。公爵在书架前擦身而过,一直向前走,最后,他的步行突破了三千呎的规限,明明那该是最后一步,再多一步便是墙身,但只要他欢喜,他可以任意多走许多步;每走一步,书房就自动伸长,新生出来的空间,便补添了公爵未看过的书本。
他需要知识,知识便为他增长。
这些年来,平均每两天他就看完一本书,他步过的范围,早已超过了三千呎。四千呎?五千呎?六千呎?他没有计算出来,就是愈行愈远。他渴望知识,他亦知道,他只有不断行这条路。只有知得愈多,最后,他才会赢。 公爵望着书架上的新书,今天,该看哪一本?这一本书说及与世上诸神沟通的方法,他拿下来翻了翻。书的主旨是,人心要正直纯正聪明,神明才会与他有感应;人要与神同一个程度,神才愿意眷顾人。另一本是一百个改造基因的可能,预言将来的人,在母体子宫内之时,就可以接受基因改造,从而培养出更优秀的人类。
有一本谈及恐惧,公爵看到标题便被吸引着。他翻开第一页的第一句,当中说:“恐惧,是最浪费力量的。”他的视线便停留在这一句之上。他知道,他要看这本书。
正打算捧着书继续看,抬头便看见一个人由书房的正门进入,那个人动作利落轻快,开门又关门。那个人身穿剪裁一流的西装,但没有结领带,他的黑皮鞋是擦得发亮的。那个人的发型修剪得刚刚好,而最好看的是他的笑容,永远神采过人,魅力无限。
这是一个极好看的男人,气度十足,眼神明亮含笑。他正步向公爵,用一种熟悉的神态朝他而行。
这个男人极好看,比公爵还要好看,因为他有一种胜利的气质;而这个男人,也是公爵。
西装公爵首先说话:“哗!又看书!” 他的表情蕴含赞扬,但公爵看上去,却察觉了他的不屑。
公爵把书合上,他说:“最有力量的是知识。”
西装公爵微笑着响应:“哲人的说话:别以为有能力无所不知。”
公爵缓缓地说:“我只是企图追上你。”
西装公爵听后感到兴奋,他转了一个圈,张开双手,动作富节奏感。他瞇起眼又张开,露出一个愉快又带着鄙夷的笑容,他说:“我还以为我买了一个奴隶,谁知我买了一个主人。”
说罢,自己哈哈大笑,向上仰的下巴,线条极优美。公爵从来没有留意自己有这样好看的下巴,他是望着他才看到。
公爵告诉跟前这个比他英俊又占了上风的同体男人:“你叫我办的事我办了,我与第11号当铺合并。”
西装公爵斜眼看着他,右手潇洒地掠了掠额前的头发,“我觉得你没有按照我的说话去做啊!你倒做了好心。我以为你明白,我要你铲除他们。”
公爵说:“我可怜那个女人。”
西装公爵摆了摆手,做出一个不赞同却又带点风骚的表情,“那种女人,早些消失无人惋惜。”
公爵说:“不必计较她的为人,要可怜的是她这个人。”
西装公爵皱着眉沉思,继而问:“这是谁人说的话?”
公爵告诉他:“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
西装公爵夸张地恍然大悟,他说:“我忘记了——我和他很熟络的。”
公爵说:“放心,我很快会使她不能存在。”
西装公爵说:“就是嘛!快点!我已厌倦了她!”他竖起食指,摇了摇,配合他似是而非、玩世不恭的表情,“厌得很!”活像世俗的花花公子玩厌一个女人。
公爵觉得有话一定要向他说,“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西装公爵随即把双臂用力向后伸,脸仰天又垂下,流露着那种假装的不耐烦,“都说,我是买了一个主人!”
公爵一直平静,他说出他的要求,“你不要再叫小玫自杀。”
西装公爵像是听到世上最出奇的话那样,他反问:“我有叫过她自杀吗?”顿了顿,他就张开双手,瞪着眼说:“她自己要死吧!”
公爵只是望着他。
西装公爵说:“难道她厌倦了你?” 说过后,又径自大笑,哈哈哈,笑声铿锵。
公爵心有怒气,但又不想发作。
西装公爵大笑后,便指着他的鼻子,问他:“告诉我——”
公爵便等待着他说下去。
西装公爵说下去:“谁的身上有一条腰带,腰带上写着‘智者的智能,将会被爱的欲望所偷去’。”
公爵回答他:“爱神Aphrodite。”
西装公爵瞳孔张大,眉飞色舞,“答中了!”
公爵没作声。
西装公爵说:“你是知道的。”
然后,西装公爵又问:“告诉我——”他出题目,“古罗马哲人西塞罗说过什么有关爱情的话?”
公爵回答:“人需要爱情,智能再高的人也逃不过。但当人在爱情中,需要的却是智能。”
西装公爵交叉双手,站于门前,围着公爵转了一圈,说:“你看你,你是知道的。”
公爵木无表情。
西装公爵停了下来,把鼻尖凑近他的耳畔,喷出一口冷空气,然后说:“但知道是无用的,你要跟着来做!要不然,你凭什么超越我?”
当公爵把眼珠溜向西装公爵的脸上时,在四目交投的一剎,西装公爵又狂笑了。
他连续笑了很多声,继而站前一步,拍了拍公爵的肩膀。
公爵望着他的样子,看着他由狂笑变成收敛,最后化成阴冷,在最寒酷的当中,这张脸变得很白,白中透青。公爵坚定地望着这张脸上阴邪的双眼,看着这双眼褪色至透明,然后整张脸也在空气中逐渐隐没了。在差不多完全消失之际,这影象向前移,进入了公爵的血肉之躯,公爵的身一摇,已淡退得近乎无形的影象,才又从公爵背后走出来,消失了。
分明是故意穿过他的身体而行,显示了一种为所欲为。
公爵用手掩着脸,低叫了一声。
这姿势维持了许久。
原本想看的那本书早跌到地上,翻开的第一页的头一句仍然是:“恐惧,是最浪费力量的。”
当脸由手心释放之后,他就抬起头,叹了一口气。
他设法联想一些轻松的事情,譬如,如果他仰起下巴笑,效果可会比那个自己更好。
他用手扫了扫下巴,仰脸向天大笑三声:“哈哈哈!”
最后停在嘴角的,是苦笑。
他一直是恐惧的,然后,又加上愤怒。
一定要赢。输了只有更恐怖。
每早起床后,小玫的心情总是很好很好,所有的坏心情都在晚上释放了,晚上,很多梦。
她不曾记起梦境,也没有任何印象,甚至连迷惘也没有。只觉,精力充沛,又是一天新开始。
梳洗,薄施脂粉,挑选旗袍。今天,很想穿条子旗袍,有一件是紫色与灰色的条子,无袖,长度及膝,大方舒适。于是,便穿上了。脸上,不涂粉底,事实上,这十年八年,涂化妆品也不大贴服,涂润肤膏与脂胭刚刚好,但眼线一定要描,要不然便显得无神。
打扮好了,便到厨房拿早点,粥品,香茶。捧回楼上,公爵就在书房之内。夫妇俩相对地吃早餐。
公爵望着小玫,忽然说:“我要吃花生!”
小玫笑,把花生喂进他的口中,公爵便眉开眼笑了。
他一手把妻子拉前,拥她进怀中,说:“你喂我,我也喂你。” 他把粥送到她的唇边。
她送进嘴里,然后又推开他,“很幼稚,喂来喂去!”
他把妻子按在他的大腿上,“不准走。”
小玫瞄他一眼,便捧上茶盅,“小心烫。”她叮嘱。
他从她手中的茶盅中呷了一口,说:“香茶香茶……”又在她颈旁哄了哄,“但也及不上你香。” 小玫轻拍他的胸膛,夫妇俩又鼻贴鼻了。
公爵问:“告诉我,今天你会做什么?”
小玫说:“给安老院送茶叶。”然后,她问:“你今晚想吃什么?”
公爵笑,他说:“当然是吃你。”
小玫在他的大腿上扭着腰,一脸娇俏,“你真是很好色。”
公爵便说:“看见你开心嘛。”
“咦……”她用手指拍打丈夫的唇。
“说真的……”公爵溜了溜眼珠,“我想吃五花腩。”说罢捏了捏小玫腰间的肉。
小玫反射性地说:“上两星期也没有去运动,今天下午要去了。”然后就自言自语,“健身院中,我年纪最大。”
公爵接着说:“但是你是最漂亮又最健美。”
小玫凝视丈夫的眼睛,“你是盲的。”
“不。”公爵捉着妻子的手,吻了吻,“我最清楚什么是美丽。”
夫妇二人,四目交投,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玫叹了口气,继而说:“猜谜时间到了。”
公爵坐直身子,“好。”
小玫说:“请参赛者说出谜底。”
公爵想了想,“感冒药。”
小玫摇头,“又错了。”
公爵说:“明天又猜过。”
小玫若有所思,“你昨天是不是说了窗帘?”
公爵一脸疑惑,“是吗?”
小玫迷惘起来,“我好像记得你说过窗帘。”
公爵反问她,“窗帘是答案吗?”
小玫摇头。
公爵便说:“那你理会窗帘做什么?”
小玫问:“你是在我入睡后说过这两个字吗?”
公爵否认,“没有啊!”
小玫怀疑地望着他,然后又说,“明天要猜中!”
公爵又捉着她的手来吻,“明天一定猜中!”
小玫满意地离开丈夫的大腿,双脚站到地上。公爵看着妻子旗袍下的一双纤巧小腿和精致的鞋面,感觉无限依依。她那么美丽,他舍不得她走。就算只是走到楼下开始工作,他也不舍得。
谁能忍心把心中的美丽放走?
小玫一摆一摆地步离公爵眼前,他望着她的背影,随着她的步履,他的心一下又一下,既软且醉。
他的女人,每天早上心情开朗,晚上忧郁;两个不同形态,他无分彼此,都深爱。但如果可以让他选择,他还是喜欢早上的她多一点,他喜欢她快乐。
***
今天早上,第7号当铺要约见三个客人,是独立运作的最后三个,以后,便会在与第11号当铺合并后的第14号当铺中处理。
未与客人会面之前,公爵首先会向忠孝仁爱礼义廉七人作出每天必备的早晨训话,为一天工作揭开序幕。
忠孝仁爱礼义廉坐在品茗用的云石圆桌旁,看着他们的李老板站在他们跟前说话,神情就像学生面对老师那样。
公爵说:“大学之道……”
阿仁接下去:“在明明德。”
然后阿义就说:“李老板,我们听过了!”
公爵便说:“所以,我们今天研究大学,这博大的学问中的另一句:‘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大家便听下去。
公爵说:“大家都知道,今天是第7号当铺营业的最后一个早上,由下午开始,我们便会与第11号当铺合并,成为第14号当铺。正所谓凡物都有本有末,有开始与终结,因此,我们不用难过,完结了,便有新开始。”
阿爱搭讪:“但那婆娘很讨厌啊!”
阿孝接着说:“我们以后要用什么态度去对付她?”
公爵回答:“我们要礼待她、欣赏她。”
众人就七嘴八舌,“怎可能呀!”“哪有人会礼待八婆!”“找不到角度去欣赏啊!”
公爵流露着正气凛然的表情,他说:“所以大学中有一句:‘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意谓,喜爱一个人,就要知道他的缺点,而讨厌一个人之时,便要知道他的优点。天下间有这种修养的人太少了,因此我们反而要学懂,作为天下人的榜样。”
阿礼擦着下巴,说:“那婆娘……有什么优点?”
阿忠说:“身材好!”
其余六人和公爵都笑起来。
阿廉说:“魔术手!”
当中有人露出男人好色的眼神,奸邪地笑:“魔术手……想起也知道很好啦!”
然后公爵径自数下去:“她性格坚决、做事有拼劲、对所属单位忠心、衣着有品味、家居布置也出类拔萃,而且听说,她对爱情极忠诚专一,是执着的女子……”
阿仁忍不住说:“李老板,你真是很欣赏她啊!”
公爵朝天花板的一角点点头,接下来对大家说:“今天到此为止,明天我们继续研究大学之道。”
于是,七人便站起来,当中有人呢喃:“说了几十年四书五经,都还未生厌……”
听到的人便偷偷地吃吃笑了。
公爵听得见,但他不介意,“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大家恐防他没完没了要再说下去,因此四散得特别快。
小玫自屏风后探身出来,为丈夫捧上茶,却也不忘瞪他一眼:“八股怪!”
公爵呷了口茶,然后说:“你就是爱上我的为人正气!”
小玫指指他的蓝色头发,又指指他的刺青与皮革衣服,取笑他,“正气假装邪气!”
“工作所需!”他又一手把妻子拉近身边,轻轻一吻才放开。
小玫轻说:“有客人了,工作吧!”
第一个客人是一名中年母亲,她告诉公爵,她的儿子患了绝症,她希望以自己的心肝脾肺肾典当出去,换取儿子的长寿。
公爵对她说:“你的儿子会有耸岁寿命。?中年母亲听了很惊喜,当冷静下来后,她便问,“你会要我以什么来交换?”
公爵说:“你只要好好当一个称职的母亲便可以了。”
中年母亲禁不住张大了口。
公爵告诉她:“今日敝铺转型,优惠酬宾。”
中年母亲连番道谢,热泪盈眶。
第二个客人是黑社会头子,他要求上天赐他的对头人一死。
他说:“要死得自然!死得不明不白但又不像是人为的!总之要在这个星期内死!”
公爵面有难色,他说:“敝铺的作风恐怕与先生你的要求有所出入。”
黑社会头子用力拍桌,然后大声说:“你要多少钱?你说得出我付得起!”
公爵便告诉他:“先生,我们的风格比较正气,我们只会帮人,不会杀人。”
黑社会头子发难了,“阿水叫我来,他说你们有求必应!”
公爵说:“但有些典当敝铺是不接的。”
黑社会头子皱眉,“那你们做什么生意?”
公爵向他介绍:“升学就业辅导,家宅风水平安,老幼身壮力健,夫妻合意和顺……”
黑社会头子不耐烦,呼喝一句:“够了!够了!”他质问公爵,“你究竟接不接?”
公爵说:“我可以介绍你去第20号当铺、第84号当铺,他们擅长接你这种个案。” 黑社会头子站起来,说了句粗话:“他妈的!浪费我时间!”
公爵回赠他一句:“怨怨相报何时了?”
黑社会头子猛地回头,大叫:“还要与我讲道理!你老板……”
公爵笑意盈盈,“无错,在下的确姓李。”
黑社会头子正要再发难之际,公爵集中他的眼神,顷刻,他的眼睛内火光聚集,眼神逼人。黑社会头子看见了,先是一呆,其后失去了知觉,神情凝在脸上,冷冻了,胶住了,改变不了。
他被催眠了,失去了自我。
公爵指示他:“去!去!走出门口去,当自己从来没有来过!”
男人木无表情,乖乖地别转身,行尸走肉地离开公爵。公爵流露出嫌弃他的表情,不住地摇头,自言自语:“居然不查清楚我们这间当铺是温情洋溢,重情重义的。要不得要不得。”
他摇头,然后又坐下来,等待今日的第三个客人。
第7号当铺的最后一个客人是这里的熟客,名字是三姐。三姐年约一百岁,但身壮力健,思路清晰,她在大学教学,学科是植物研究。她光顾当铺,要求的是二百岁寿命,目的是为了有足够时间去完成她的研究,她认为万物多变,而生命又总是太短。
她典当出来的是婚姻,因而一生也碰不上这机缘,但她不介意,她早已把生命的热情投放在研究之上。每一株欣欣向荣的植物,就是她生命中最灿烂的美钻。
健壮的三姐,无病无痛,但外型则垂垂老矣,一百岁老人的容貌,就是如此。
公爵问候三姐,“三姐,身体好吗?”
三姐笑着响应:“盛蒙李老板关照,三姐怎会身体不好?”
公爵便问:“三姐,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三姐告诉他:“李老板,你看我一身枯朽,萎靡不堪。我向你要求二百岁之初,没有向你要求一副青春容貌,我不能想象,再过几十年,我会变成何模样。”
公爵点头,“明白了,三姐,我会给你不衰的容貌。”
三姐高兴地问:“我可以要求那容貌的年华吗?”
公爵反问:“有何不可?”
三姐便说:“我要求一个三十岁的丰姿。”说罢,脸上流露着向往的神色,“三十岁,不嫩又不衰,风华正茂,神韵动人。一旦我得回三十岁的丰姿后,我便飞往美国,拓阔我的研究,开始更充实的人生。”
公爵却提醒她:“三姐,但你要记着,你往后一百年还是没有婚姻的机缘。”
三姐笑起来,露出一排假牙:“但我可以恋爱啊!哈哈哈!”笑声有点奸。
公爵亦陪她一起笑。
三姐问:“需要什么典当物?”
公爵想了想,便说:“我需要你有绝顶成功的研究成果,你的研究,当中必要有一项可以为世人带来大贡献。”
三姐完全接受,并且赞扬公爵:“贵铺真是功德无量,天下间所有当铺,唯独李老板这一间真正造福人群。”
当公爵正在享受三姐的赞美时,三姐却说:“请恕我多言。”
“请赐教。”
“倘若李老板可以把当铺发展惠及死后的灵魂,服务便更加圆满。”三姐提议。
“但凡光顾任何一间当铺,顾客也预料到灵魂终收归当铺所有,然而我听闻,某些当铺肆虐顾客的灵魂。如果李老板能照顾死者灵魂,令顾客多一份安心,相信贵宝号定必更生意兴隆。”
公爵忙不迭不住点头,“有道理有道理。”他顿了顿,正考虑好不好说出来;最后,他决定透露一丁点,“我也正着意朝那方向发展。”
三姐颔首,脸上充满赞许神色。
公爵说:“三姐在离开当铺后便能如愿以偿。”
三姐呵呵笑:“这么快啊!”
公爵说:“你的花样年华正等着你。”
三姐站起来,扶着拐扙,走了两步,却又回头。
公爵正想问她何事,三姐便说:“刚才我进来看见尊夫人。”她流露着不忍的目光:“尊夫人的容颜已不比从前了。李老板,你何不帮妻子一个忙?”
公爵静默了片刻,继而轻叹一口气:“但愿我能够。”
是的,他能为天下苍生达成心愿,却没能力为自己与妻子达成一项微小的交易。同类型的交易他实行了千千万万次,但对于他的妻子,他却无能为力。
第14号当铺
下午,公爵与忠孝仁爱礼义廉七人到达新当铺工作。当他们走到第11号当铺的大厦前,公爵踏入大堂内,大厦外墙的招牌随即自动起了变化,由11变成14,新的一页就这样展开。升降机把他们送往顶层,当公爵与七名下属步出升降机时,他们所走过的每一寸地方,便随着他们的脚步变异,原本雪白的办公室布置,顿变成时尚的中国风味,与公爵原本的第7号当铺的风貌近似。
他与他的下属各自站在一隅,那属于他们的工作范围便变成他们的管辖地,家俬变形,气氛也不一样,由简约主义变为混和中式屏风、花梨木台椅、织锦大咕瑁口臣)、莲花蓬吊灯、云石鱼缸……甚至地板也铺上了入形入格的黑白飞龙地毯。
就这样看上去,这间第14号当铺,一半是雪白的全女班,人数仍然有一百人;另一半是全男班,人数则是八人。雪白有型摩登,与古色风貌,形成楚河汉界的形势,各据左右一方。
公爵与Mrs.Bee各自由自己的领域走前,站到古色风味与简约雪白的界线上来,互相对视,有话要说。
公爵笑容满面,表情开怀,甚至有点风骚。
Mrs.Bee冰冷如霜,神态是一贯的鄙视与嘲弄。
Mrs.Bee先说话:“我该给你一个什么职衔?”
公爵说:“就那原本一个即可:李老板。而你,就不如贵为第14号当铺的CEO。”
Mrs.Bee冷笑一声说:“CEO?我是堂堂老板一个,犯不着要任何虚名,我甚至不用下属叫我一声老板。不过,有一日你做了我的下属,如果你想,我是不介意尊称你一声老板——李老板呵呵呵!”
公爵在笑,样子明显在“扮猪食老虎”,他说:“不用太努力!你做不成老板,我也很高兴接收你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员工。”他的眼晴横扫Mrs.Bee身后那一百个米白色女人,又说:“只是,到时候不知要不要精简人手;你们一百人也做不成一单生意。”
Mrs.Bee摇头,并发出“啧啧”的声音,完看不起眼前人,“你与你的老翁,真是极品,当铺有你们做生招牌,真是生色不少。”及后又加上一句,“污糟邋遢,三教九流。?/p>
公爵没动气,只说:“Mrs.Bee受西方教育,少读圣言,可能没有听过‘以貌取人’这成语。”
Mrs.Bee把脸侧起,眼珠斜斜溜向公爵,瞪了他一眼。
公爵说:“以貌取人出自《史记》,战国四大公子《平原君列传》。”
Mrs.Bee一听见《史记》二字,不禁皱眉。
公爵续说:“食客毛遂,自荐为平原君效力,希望能与其它智人同到楚国说项……”
Mrs.Bee皱眉后开始有点头痛,没想过有人要向她谈古。
公爵继续,“平原君经一番挑选,也不把毛遂放在眼内,皆因毛遂长得平庸,而且往绩平凡,未经人赏识……”
Mrs.Bee苦着面,头也痛起来,说不得笑,脑袋内嗡嗡作响。
“经不起毛遂的自荐,平原君便与之出发往楚国去。一行二十人,伴着平原君与楚王商谈……”
Mrs.Bee双手捧着头,痛得仪态也不顾了。
“由早上谈到中午,还是没有结果,毛遂便走到楚王跟前,拔出配剑,以其三寸不烂之舌,表现他的才智……”
Mrs.Bee忍不住呻吟,“够了……不要再说……”
公爵面有得意之色,昂首踱步,形如一介书生,“是毛遂把楚王说服,同意与赵国合作,联合对抗秦国……”
Mrs.Bee头痛得弯下了腰,表情扭曲,“不要……不要再八股……”
“平原君事后承认他一直以貌取人是愚蠢的行为,毛遂一言,胜过万军。平原君于是拜毛遂为上客。”
公爵说罢,就站定对着Mrs.Bee咧齿而笑。
当他说完了,Mrs.Bee的头痛才停止,她仰起脸,脸色发青,额角冒汗。
上次被公爵的眼泪所破,今次又被他的八股所伤。
公爵一副看不惯的神色,“原来Mrs.Bee听不惯做人道理,那么以后便要多听了,免得一百岁也不懂得做人。”
Mrs.Bee使劲地一挥手,吐出一个字:“呸!”然后她说,“老套!食古不化!”说罢又伸手一扫,一团火焰随她的手势在公爵跟前燃起,公爵向后一缩,避开了。
“哗!不用杀人放火吧!”公爵响应。
Mrs.Bee吁了一口气,掠了掠长发,收回心神,说:“你少说道理!行动最实际,我们的比赛,要在今日开始。”
公爵态度大方,他准备迎战,“请说。”
Mrs.Bee站在他跟前,二人差不多身贴身。
“进来第14号当铺的第一个客人,就是我们的竞争目标,谁能助他达成最完美的心愿,谁就能成为这当铺的唯一主人。”Mrs.Bee眼神凌厉坚定,骄傲自信。
公爵也觉合理,于是耸耸肩,“接受。”他简单地说。
然后,在两个老板达成协议的一刻,这14号当铺的升降机打开来,第一个客人立刻出现。
大家屏息静气,朝门口方向望过去。
升降机的门已完全开启,公爵与Mrs.Bee发现事情与想象中有些出入。
“第一个”客人共有两位。
一男一女,手拖手的二人是一对情侣。
男人开口说话:“我们……有没有找错地方?”
是Mrs.Bee首先专业地回话:“欢迎你们光临第14号当铺。”
那一男一女相视而笑,笑容轻松而纯真,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情侣。
Mrs.Bee与公爵也互望一眼,找寻一点默契。
公爵对那一男一女说:“两位,请内进洽商。” 说罢,做出了一个引路的姿势。
Mrs.Bee不甘后人,她也在公爵的身前做出同一姿势。公爵与Mrs.Bee的手掌,伸向两间当铺之间的分界位置,只见随着他俩手掌的指引,一道光源直线溜走向前,光源走得极快,在尽处微微引爆,光源的中心,就照亮出一间堂皇的会议室,在这分界线区域,平分春色,两边形势,没多也没少。
那双情侣看得呆了眼,然后,心情变得兴奋,女孩子甚至原地跳了半步,朝男朋友而笑。他们知道,没来错;这地方,很神奇。
进入办公室后,公爵、Mrs.Bee和一双情侣就座,公爵与Mrs.Bee坐在一起,面对面看着这双情侣,公爵跟前是女孩子,Mrs.Bee跟前则是男孩子。
公爵说:“欢迎你们光临第14号当铺。”
开朗的女孩子回话:“我们,是别人介绍来的,我叫Genie,我的男朋友叫阿申。”
Mrs.Bee礼貌地点头,“Genie、阿申,两位好。”
公爵向他们介绍自己,“小姓李,多多指教。”
阿申与Genie便说:“李老板,您好!”说得齐齐整整。
Mrs.Bee也说:“而我,是另一老板,Mrs.Bee。”
又是齐声一句:“Mrs.Bee,您好!”
这是一双讨人欢心的情侣。
公爵问:“不知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两位?”
阿申便说:“我们是希望得到幸福快乐。” Genie忙不迭点头。
Mrs.Bee流露着令人信赖的表情,“这个,我们可以帮到你们。”
阿申握着Genie的手,而Genie则摇着手开心地笑。
公爵问:“你们有否特定的幸福快乐概念?”
小情侣双视而笑,然后,阿申便由背囊内拿出一个公文袋,内里是一份文件,他递给两位老板过目。
“这是我们的计划书。”文件的封面上有“我们的幸福快乐”一句大字。
Mrs.Bee翻开来,望了望,内里是整齐的中文打字,总共有八页纸。
阿申说:“我们希望得到的幸福快乐,一早已有概念了,亦已计划好,希望你们能为我们达成。”
公爵望着阿申的眼睛,显然胸有成竹,“你们要金钱、美貌、名誉。”
Genie的眼睛放光,“你未看便知道。”
Mrs.Bee气定神闲地说:“一般人想要的都是这些。”
客人未回话,公爵便继续说:“你们计划要的是有三千万现金,另外山顶豪宅一层,二千四百呎;Genie希望有陈慧琳的脸孔,张曼玉的身形,阿申想有刘德华的俊朗,Tom Cruise的魅力;然后你们希望被亲朋好友爱戴,无是非无闲话,永远受人尊重。”
Genie张大口叫了一声,阿申则拍了拍椅边,说了句:“厉害!完全是我们想要的细节!”
Mrs.Bee瞄了瞄公爵,不愿服输的她伸出左手,顷刻,一团柔和的光就出现在她的手心。光芒内有阿申与Genie的形态动作,他们快乐地在豪宅内跑来跑去,又到名店购物,更与名人明星交朋结友,两人的衣着光鲜,漂亮有型。
看得阿申与Genie如痴如醉。计划书内就是这种平凡都市人都想要的愿望:富足、光亮、无忧。
小情侣仍然探索着光芒内的世界之时,公爵与Mrs.Bee却心有灵犀,这一回,他俩甚至不需要四目交投,已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经验老到的当铺老板,知道如何使梦想高档化。就算客人满足于平庸,他们也不。
Mrs.Bee收起手上光芒,当手心一合,她便说:“但是……”
公爵接下去:“我们可以给你们更美好的幸福快乐。”
小情侣四手紧握,兴奋莫名,“不会吧!”“能有再幸福的人生吗?”
Mrs.Bee流露着惋惜的表情,“你们构思的这一种……”
公爵说:“像碧贵园的人生……”
Mrs.Bee说:“根本像大陆楼盘广告一样没有品味。”
Genie迷惘起来,而阿申则紧张地朝面前二人直瞪。
“所以,”公爵说,“我们会计划一套比你们想象中更幸福快乐的人生。”
“一切都在惊喜之外。让你们成为人中之杰,天之骄子!”Mrs.Bee向他们甜美地笑。
Genie的表情如堕梦中,“真有这回事吗?能有比我们想象中更美好的人生吗?”
公爵亲切地说:“只要,你们相信我们这间当铺。”
阿申考虑片刻,“你们会有计划书给我们过目吗?”
公爵回答他:“你们两位是我们的大客户,你们的将来,我们会从长计议。”
情侣的神色显得放心。
“但是,”Genie忽然有点犹豫,“我们心目中有一个重点。”
“请说。”
她说:“我们希望永结同心。”
阿申拥着Genie的肩膊点头。
Mrs.Bee轻松地告诉他们:“我们会把你们变成既相爱又登对的一双。”
Genie吁了一口气,阿申则非常满意。
Mrs.Bee说:“给我们两天时间,后天同一时候,我们会把计划呈上。”
阿申问:“你们需要什么典当物?”
这一次,公爵与Mrs.Bee对望了一秒,然后,心神就相通起来。公爵告诉他:“今次,会是一次最特别的交易。”
阿申与Genie神色凝重。
公爵继续说:“典当物,你们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要求你们现在拥有的任何东西。”
Genie问:“什么也不要?”
公爵与Mrs.Bee一致摇头。
Genie再问:“四肢不要?内脏不要?年寿不要?运气不要?”
两个老板再摇头。
阿申尝试再问得清楚一点:“我们的父母、兄弟、朋友一概也不用牺牲?”
公爵与Mrs.Bee流露着肯定的神色。
阿申感叹,“世间上怎会有这样便宜的事!”
公爵说:“你们的典当物,在将来就会知道。”
“不严重吧?”Genie试探。
“你们付得起。”公爵答应他们。
小情侣表情迷惘,感到不知所措。
Mrs.Bee说:“你们回去想清楚。如果仍然想愿望达成,我们便在后天相见。”
阿申与Genie拖着手站起来,在满脑思绪中告辞。
升降机门开启了,他们进内,不发一言。升降机迷离地似有生命般带着他们往下走,直到升降机到达地面,心情仍然那样沉重。在步出了这幢大厦,回头望的一刻,反而清醒过来。这幢大厦,在他们眼前淡退、消失、无影无踪。这是一个神奇的角落,信者,就魔力无限。
Genie轻轻说:“是真的。”
阿申望着这空空的泥地,喃喃说了句:“后天我们再来吧。”
他们知道,时候到了,就会再看到这当铺;只要,在约定的一刻出现,信者就会有缘。
那一天,Genie与阿申分别返回自己的家。当铺一游,忽然心神散乱。说到底,凡人,只不过是凡人。
Genie的家在一个狭小的公屋单位。说得真确一点,她的家在一张围有花布帘的双层床下铺。这下铺双层床上有音响、书本、衣服、相簿、化妆品,这就是Genie的世界。
而Genie,你们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吗?Genie,是小神仙小妖精,是有法力魔力的小东西,他们躲到玻璃樽内,又飞到花丛间,细小,但自由。
Genie的渴望,也不过如此。
某一天,Genie听着美国女歌手Christina Aguilera的那首《Genie in a Bottle》,她就决定以后改名叫Genie,这个名字,像她。是一个被封在玻璃瓶内的小妖,法力无边,却施展不了。
何时才可回复晶光四闪的真身?
可以吗?有一天就飞出这双层床,飞出布帘,还她自由。
她躺在床上,用毛巾被盖着自己,但觉身体有点冷。更有汗冒出来,是不是感冒了?
弟弟由双层床上铺爬下来,抓起外套便往街上跑,弟弟很少留在家,事实上他无处可去,不读书不工作,只是游游荡荡,但留在家,父亲会冷言冷语,母亲会不放他在眼内,不如跑出街好了。
“阿宜,不舒服吗?”是母亲的声音,然后,她揭开布帘探头打量Genie。
“有点感冒,没什么。”她说,对母亲笑了笑。
母亲放下布帘,然后边走边说:“今晚吃粥吧!”
Genie叹一口气,她听见母亲在厨房张罗的声音。
她合上眼,尝试去睡。
她是平凡的女孩子,没什么悲惨的事发生过,也没什么幸运的事出现,就像所有不富裕的二十五岁女孩子,上班下班,拍拖,每个月给父母家用,如果有空,就盼望着一些美好的事情,譬如,一个漂亮的手袋,一次外地旅行。 愿望微小谦卑,思想善良单纯。
在床上转了一个圈,当然,她知道,如果可以有更了不起的事情,她会接受。
中学毕业之后,Genie修读商科,完成课程了,便当会计文员,结识了刚大学毕业的阿申,他在同一间公司当营业主任。小情侣,相安无事,一拍拖便四年,为了储钱买楼,两人都没有迁出来住,各自住在父母的家,过了一年又一年。
Genie喜欢阿申,因为阿申没什么不好。他开朗、积极、心肠好,也很照顾Genie,他的月薪只比Genie多五千元,但他会给Genie二千元作零用。他常说,如果一天他发达,他会给她很多钱。
Genie听了很开心,而她亦相信阿申会这样做,因为他是这种男人。
有时候,她会想,她是很爱阿申的,能成为一对,不爱就太浪费了。关系有高低潮,但无论高潮低潮,她从没想过要分开。
Genie长得不错,但不算十分出众,一切都是刚刚好。当然,她有梦想过得到一个富有的男朋友,但她又下意识知道,论真心的话,不会有人及得上阿申。Genie尝试过当兼职模特儿,为了钱,也为了过些多姿多采的生活,只是,三年了,也只不过拍了两个广告,街上没有人把她认出,也认识不到什么人。
慢慢,她便明白,以后一生也不过如此。平凡,简单,预料之中。
她知道名牌手袋有多漂亮,她也储钱买过一个,也知道外国的音乐剧有多高尚,她也订过票看《Phantom of the Opera》,她很享受,也明白这种享受是由衷的。只是,她更清楚,人生中的奢华,充其量,就只是这么多。
看报纸,有钱人有他们的生活,Genie感叹、羡慕。然后又放下报纸,走到办公室楼下排队购买饭盒。
她生活在现实世界中,而且,也习惯了。
只拍过一次拖,对象就是阿申,阿申很好,他说买楼,因此,她也很节俭。她准备嫁给他,顺利成章,最正常妥当的结局。
后来,阿申说,买股票可以赚多点钱,Genie不懂这些,但听阿申说得头头是道,因此,她拿了她的十万元积蓄,与阿申合资买股票,她的理想是赚一倍,然后去欧洲购物。一次,只做一次人上人,已经满足。
起初,股票升了少许,但很快便大跌了,科技股嘛。Genie血本无归,阿申亦一样。
阿申说:“对不起,我无用。”说完,就哭起来。
Genie抱着他,说了一句:“不是的,只是我们天生不是有钱人,我们只是不好命。”
她没有怪责男朋友,怪什么?全香港市民也一起受同样的苦。她只怪命中注定平庸。
平庸、没有惊喜、没有彩数、受掣肘。
命运,是主人。注定生生世世,营营役役,做升斗小蚁民。
可不可以抵抗这主人?Genie反复想了很多遍,她发现,是不能够的。是这样就是这样。
继续谦卑地生活,一切从头开始。但奇怪地,Genie没有更省俭过日子,照样吃喝,心安理得,要细算的话,更比以往多用一些钱。忽然惊觉那么节俭又有何用?不如吞掉它好了。财富,她没有,辛苦储了下来的,最后也没有。用掉它,反而更安心。
没有与阿申再提起结婚,买楼更是咒语,千万别说出来。打击了士气,感情,好像淡了一点点。阿申说过一次:“不如我们租一个单位,搬出来住。”Genie不是不想,只是,没有兴致。
有一晚,不知是否月圆的关系,情绪很波动,她在看不见月亮的双层床下铺,哭了又哭。
人生,究竟有什么希望?
一次,Genie陪女同事买鞋,买一双名贵的鞋子。女同事的丈夫近月赚了一笔,家用以倍数递增,因此,买东西便可以随心所欲。她们看了多本时装杂志,研究出心目中dream shoes的模样,然后,那女同事便向一生中第一对三千元以上的鞋子进军。
那是一双紫色的鞋子,三吋鞋跟,鞋尖密封,后跟是蝴蝶结设计,质料是矜贵美丽的绢。捧在手中,已觉得精巧无双,穿进去,才知……
“天啊!”
女同事流露出欲仙欲死的表情。
Genie好奇,她捧起另一只鞋子放到眼前,看了一会,不其然地脱下脚上那三百元的上班鞋子,穿进这美丽的鞋子之内。
然后,她便静默了。
女同事望着她,“还可以吗?”
她没作声,是在半分钟后,她的眼眶红起来,没有忍着泪的意思,她哭了。眉心皱起,嘟着嘴,五官扭曲,她无声地流下悲怆的泪。悲苦。
从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一种感受:清凉、温柔、安全、可靠、愉快……还有,名贵,全部来自一只考究漂亮的上等鞋子。
第一次尝到,便知道人生的缺失实在太多。
为什么,做人卑微得,会为了享受一只鞋所带来的矜贵而痛哭。
Genie为她的人生而哀恸。
她没有告诉阿申她这次试鞋的感受,这感觉是私人的,她不懂得表达出来,只知道,试过了美好,日子反而有点沉郁。脚上,仍然是硬崩崩的廉价鞋子,不刮脚,也不老套,只是没有感动。
过了数个月,一天,阿申对Genie说:“昨晚,我遇上一个神婆。”
他俩吃着酒楼的火锅,Genie挟着一棵菜,抬头问:“神婆?”
阿申喝了些啤酒,说:“阿康想问爱情,他的旧同学介绍他去一个小商场的店铺找一个神婆,我又跟着去。”
“神婆很老的吗?”Genie问。
阿申笑起来:“很年轻。”
Genie拍打了他一下,“别看上别人!”
阿申又笑,“她说了很玄的事。”
“阿康会有三个老婆?”
阿申摇头,“她说了我的事。”
“你?”Genie留心起来。
“还有你。”阿申望着Genie。
Genie放下筷子,疑惑地望着男朋友。
阿申说:“神婆说,如果我和女朋友愿意典当一些东西,我们会富甲一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Genie微微地张开口,这种预言太意外了。
阿申继续说,“于是我请她解释,她却只是告诉我,她看见的是一个可能性,至于会否发生,则看我们的决定。”
“什么决定?”
“神婆说,我可以与你去找她。”
Genie喝了口汽水,便问:“她在什么情形下对你说这话?”
阿申告诉她,“她在替阿康看塔罗牌时,忽然停下来,望着我,然后对我说。”
Genie结论:“很邪。”
阿申喝啤酒,静默地,他同意。
在那个晚上,Genie与阿申断断续续把神婆的说话研究下去,他们都很有兴趣,“你认为她是信口开河吗?”“她的表情好像蛮认真。”“她有多少功力?”“她对阿康的推算很准,她看得出阿康喜欢的女孩子是内地人,以及那个女孩子的家境、外形与品行。”
Genie就不作声了。
“所以.……”阿申也说不下去。
Genie在街上站定,抬头望向阿申,“我们去找她吧!” 阿申微笑,点头,给女朋友一个拥抱。
街上人来人往,这双拥抱的恋人在这一角停留,埋葬在对方的体温之中,天地之大,唯有怀内的身体是可靠的、熟悉的,能够容纳别人不明白的秘密。恋人作出了决定,加深了默契,从阿申怀中抬起头来,四目交投,Genie知道,她与他,会走前多一步。
过了一天,Genie和阿申便坐到那年轻的神婆前,神婆短头发,轮廓清雅,穿T恤牛仔裤,年约二十七、八岁。也不见目光炯炯,只是,亦没什么笑容。
她瞪着Genie,看了大约一分钟。
Genie不怕她,她直言:“阿申说,你看见我们将来很风光。”
神婆这才微微一笑,“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Genie与阿申互望一眼,因为神婆这一句话,他们放心下来,听到光明前途,当下就无所恐惧,两个人的表情变得明亮开朗。
“上次,你说过要我们典当一些东西。”阿申问。
神婆告诉他们:“那是一间当铺。”
“当铺?”两人异口同声说。
神婆又说:“其实,也不只有一间,我听过不同的版本。而我知道的那一间,有这样一幅地图。”
神婆在白纸上画出简单的路线图来,“你们可以乘搭小巴或的士,然后步行两分钟。”
Genie惊异地感叹:“比去电影院更方便。”
神婆笑了笑。
阿申意图问清楚,“你说那是一间当铺,即是一种交换的交易,我们把一些东西典当出去,然后又换回另外一些。”
神婆点头。
Genie与阿申心中有数。
阿申问:“可否告诉我们,你究竟看到些什么?”
神婆收起笑容,翻出一张塔罗牌,她盯着那牌面,集中精神。
“你们……光顾那间当铺,然后,在金钱、外貌、名誉方面都有极大的改进……你们的生活,从此不一样。”
说罢,又从屏息静气中释放下来,神婆用力吸了一口气。
Genie看到那牌面,那是一张“情人”牌,她问:“这张牌有个别意义吗?”
神婆回答她:“这张‘情人’牌,代表的是一个决择,你们面临这一个决择。”
Genie呢喃,“去,抑或不去。”
神婆没作声。
然后,阿申问:“而你,典当了什么?换取了什么?”
神婆告诉他们:“我用我年老之后的神志,换取我强大的第六感与异能。”
Genie与阿申都不其然打了个寒颤。面前这个女人,居然愿意老年时候失去神志,也要在现在当神婆。看她的收费,不停地干也不会发达,这种典当交换,值得吗?
神婆彷佛看到了他们的思想,她没有发怒,仍然神态随和,“这是我的梦想。”
Genie与阿申不敢多言。是的,谁能批评别人的梦想?
那一夜,Genie与阿申由尖沙嘴步行至旺角,一大段路上,他俩也无话。
并不是思考些什么,而是,受了冲击,脑袋真空一片,反而无能力思考。
是有点累了,Genie才说第一句:“我猜,那一次嘉嘉撞上邪异物体后,心情也与我们差不多。”
阿申说:“我们比较困难,我们是主动的,要决定做抑或不做。撞邪那么被动,根本无烦恼。”
Genie觉得有道理,是故没有再说下去,两人又再沉默。
阿申送了Genie回家。她沐浴更衣,钻到她的双层床下铺,平躺下来,张开眼,望到的是上铺床的床板。她忽然笑了两声,这块木板,就是她的一片天。每个人都有一片天在头上,她的一片天,就是这块木板。
尝试去睡又不能入睡,辗转了半小时,然后她决定爬起来,致电阿申。她有点一股作气地说:“阿申,我们去光顾那间当铺吧!”
阿申说:“我不知道。”
Genie说:“去吧,那会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阿申叫她去睡,翌日见面才说,大家便挂了线。
阿申的家庭环境比较好,他的父母到目前为止也有工作,一兄一姊婚后迁出去了,他可以独占一房间。
但一个男人的理想不只是一房间那样简单,他想要多一点。辉煌一点、气势磅礡一点。
如何才可以做得到?大学毕业,正正常常地打份工,两年可以升半级,加百分之五的薪金,这种生活,怎样才可以有气势?
现实,令男人失去男人味。
最有勇气的一次,是把积蓄拿出来投资股票,那种心情,可以媲美赌神。当他签纸授权经纪作出买卖决定时,他的眼神充满力量,他的心情很激动,自觉正做着男人该做的事。男人该有大志,男人该冒险。
二十八岁了,只去过一次欧洲,是大学暑假时参加的背囊团,他喜欢欧洲,喜欢有品味的风雅之物,喜欢享受。他曾经想过,要是将来有钱了,便坐头等机位去欧洲,然后给身边的女人一张信用卡,让她大买特买。真是充满男人的气概。
他想令自己的生活像样一点,也想令Genie的日子风光一点,他想好好照顾她。
他想做一个好男人,一个好男朋友。这种想法,令他的心情持续澎湃。
他甚至想过再修读一个学位,他小时候的梦想是做建筑师——有型、有品味、高尚、受人尊重。
有钱,就不用为口奔驰,有钱,就可以达成梦想。
然后,不出一个月,他的投资就泡汤了,Genie跟着他一同投资,当然就一起泡汤。什么梦想也没有,连男子气概也一并失去。什么也没有了,他当下就哭起来。
泄了气,受了打击,怪责自己蠢,不能原谅自己。
垂头丧气。
充满志气的日子,前后只有数十天。人生,把他打压下来。从来,人生,未让他作过主。
阿申完全明白,什么是无力感。
Genie没说什么,但他觉得,她心底里一定恨他无用。阿申双手掩着脸,有那么一刻,他想跳楼自杀。
那就是他一生人最冒险的日子,也同样是最坏的日子。
他在房间的单人床上,双手往头皮上抓了又抓,那沙沙作响,彷佛在叫着一个“钱”字。
钱钱钱钱钱。
连带而来的是出人头地、受人尊重、自我价值、生存意义、今非昔比。
还有,幸福快乐。
他急急翻了个身,他统统都想要。
人生,是该有愿望的。
股票挫败那种心情,只要一合上眼,他就能巨细无遗地由浅入深地忆起,栩栩如生,历历在目。
如果,希望幸福快乐,生活如意,似乎,只有那么一个神奇的办法。
怀着这个念头,他半梦半醒地合上眼去。
这就是Genie与阿申最费煞思量的一夜,他们考虑着同一件事。
翌日,他俩在办公室中碰面,由于大家昨天晚上都没有好好地睡,所以双眼通红,眼眶暗哑,然而,精神状态却不差,心情兴奋嘛!
Genie望着阿申,目光充满希冀。阿申说:“我有一个提议。”
Genie静静听下去。 “我们计划好我们的人生理想,才去光顾当铺。”阿申说。
Genie先是怔怔的,然后便感动了。她喜欢这样子的阿申,他与她志同道合,而且还有指引她的本事。
她情不自禁地投进他的怀中,眼角渗出一点泪。
恋人,有了旁人入侵不了的亲密;恋人,有他们的秘密计划。
他们商量将来的大计,说出一些平实小梦想,譬如要住豪宅。但何谓豪宅?不外是搭车时经过半山的那些大厦单位。何谓富有?他们想来想去,要一亿就太多,好像太贪心,不如数千万好了。他们认为,钱太多,不知怎去运用。
美貌?Genie想要光泽润滑的皮肤,黑眼圈消失。阿申要一个不要掉头发的保障。他们怕一下子太明艳照人,大家会认不出对方。
Genie说:“我们要求美貌,也可以确保我们不会因为对方貌丑而嫌恶起来。”
阿申听了,有点感动,他轻抚Genie的脸。
名誉?他们都怕办公室的是非,他们亦不喜欢亲戚间的闲话,以后不要听得到就好了。
而最终,他们决定,一切适可而止。不要贪心,他们怕典当不起。
凭什么要大富大贵?他们没打算作出大牺牲。
阿申说:“我们不要小孩,这一种典当他们会不会嫌太便宜?”
Genie瞪大眼,“但我根本不打算生育!”
想来想去,也不知可以典当些什么。因此,他们决定任由负责人作主。
写计划书这过程很愉快,无压力,只像把心愿写在纸上一般从容。吐露梦想,当然是快乐的。
但觉前途无限光明,Genie常常笑,添了孩子气。逛街之时,也放胆看一些名贵点的衣服,对着漂亮昂贵的东西,不再心怯,也居然有了感应。将来,很快,就有机会穿在身上,就会一一拥有。
他们把计划书反复看了很多遍,修改又修改。最后,Genie总结:“我们光顾这间当铺,也是为了有美好的人生。但是如果我们不相爱,人生就不会美好了。”
阿申听罢,就握着她的小手,他抿抿嘴,点头,同意了,“心心相印。我们要那些人确定我们的宗旨。”
他说了这一句,她就很快乐了,她搂着他,望进他的眼睛内,就这样,一切都安心。
计划书的封面上,是一行深色大字:“我们的幸福快乐。”那一天,阿申与Genie,就是带着这样一种期望着幸福快乐的心情,走到当铺与老板见面。而意料之外,他们是当铺转型后的第一双客人。
***
当Genie与阿申再一次坐到公爵与Mrs.Bee跟前时,他俩的心意已决。小情侣紧紧握着手,纯真地等待命运的变异。
Mrs.Bee温柔地问他们:“怎么了?心情很兴奋吧!”
Genie不住地点头,而阿申则说:“你们为我们准备好的建议呢?”
公爵告诉他:“我们,决定把你们分开。”
小情侣惊愕地互望一眼,当正要说出一个“不”字之时,公爵与Mrs.Bee却又哈哈哈地大笑,笑得有点奸邪,也有点开怀。
Mrs.Bee说:“你们放心。”
公爵说:“我们只是分开栽培你们,但你们仍然是一对恩爱的情侣。”
Genie与阿申便吁了一口气。
公爵说:“我负责照顾Genie。”
Mrs.Bee则告诉阿申:“我栽培的是阿申。”
Genie疑惑:“为什么要一人一个?”
公爵说:“因为,你们是我们的大project。”
Mrs.Bee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此,一人照顾一个,服务十分贴身。”
服务够贴身。听上去很顺耳,于是Genie与阿申便没那样抗拒。
“那么……”Genie想说点什么之时,公爵便猜到了,“那么,有关典当物……”他替她说出来。
Genie与阿申瞪着眼。上回公爵说,那会是一件将来的事,他俩想问清楚。
Mrs.Bee也狐疑地望向公爵,事实上,他们没有商量过。
公爵望了望Mrs.Bee,Mrs.Bee明白他的意思,便说:“随便吧,你知道,这宗生意,我们看重的不是客人的报酬。”
Genie与阿申把眼瞪得更大。
公爵先向Mrs.Bee点了点头,然后向客人解释:“这单生意,为的是擦亮招牌。”他顿了一顿,然后说:“所以典当之物,是在你们都成功了,幸福快乐了之后才决定。”
Mrs.Bee流露出夸张而恍然大悟之态,其实公爵说什么她也不看重,她要的只是胜券在握。
公爵说:“因此,现阶段我们分毫不取,你们放心好了。”
Mrs.Bee十分满意,继而拍起手掌,因为她的眼睛望着Genie与阿申,他们便跟着拍起手掌来,虽然,心情仍然迷惘。
Mrs.Bee说:“你们看,李老板多么疼爱你们。”
公爵说:“客人,就是我们的子女。”
Mrs.Bee说:“我们视如己出,一定尽心照料!”她说得自然不过。
Genie的神情感动,而阿申,似乎仍有点如在梦中。
“明天,”Mrs.Bee说:“你们便开始人生新的一页。”
公爵总结:“由明天开始,你们便控制命运,你们就是人生的主人!”
Genie深深感叹,眼角感动得有雾气。她等了这一天许久许久。
阿申双掌紧握,一副准备随时作战的状态。
公爵站起来说:“来,我们为将来的幸福快乐握握手。”
Genie与阿申一同站立,而当Mrs.Bee站起来之时,她的手往台面一扫,就变出一瓶香槟和四个香槟杯。
“啊啊啊,真周到!” 公爵举起香槟摇了摇,然后开启了瓶塞,少量香槟泡冒了出来,他替大家倒了酒,然后以生意人的口吻说:“永远幸福快乐!”他与大家祝酒。
四人碰杯,香槟微微溅出,四人都在微笑,单单看这一幅构图,已觉得幸褔快乐满载。
客人非常满意,Genie和阿申甚至有些激动,公爵和Mrs.Bee把他们送进升降机,一双小情侣期期艾艾说出感激之言,但也不能完全表达他们此刻的真实心情。
往后,什么也不再相同了。
当升降机的门一关,Genie就扑进阿申的怀内,她控制不了情绪,哭了起来。而阿申,大男孩的眼睛内,亦盈着泪光。
他说:“我们走运了。”
她说:“真是不可置信。”
这一句,是最贴切的总结。
这边刚把客人送走,Mrs.Bee就对公爵说:“我劝你努力些,说不定,那个乡下妹会是你最后一个客人。”
公爵仰头笑,毫不介意Mrs.Bee的刻薄,“我却替你辛苦,那位仁兄相格寒微,穿起龙袍都未必似太子。”
Mrs.Bee就说:“那你等着瞧。”
公爵仍在笑,然后更向Mrs.Bee行了一个鞠躬礼,翩翩绅士风度。
Mrs.Bee仰起下巴,转身便离开会议室。
公爵看着她那婀娜远走的背影,忽然笑意更浓。他想,如此美妙的身型,不穿旗袍就太浪费了。
他吹了声口哨,也步离会议室。
过了今天,比赛就正式开始。
芝加哥玫瑰
Mrs.Bee返回她的米白色范围,穿过她的一众下属,走进私人的升降机之内。升降机内没有数字没有闪灯,升降机熟悉主人的心意,知道何去何从。Mrs.Bee返回她的休息间,她想休息。当升降机的门一打开,就有白鸽飞进来,它们似是要向Mrs.Bee问好。她伸出左手,其中一只鸽子就站在她的指头上,Mrs.Bee罕有地流露温和的表情。
她步出升降机外,走进她的私人天地,一个迷幻的、以黑色为主的游戏室。
芳香一片,是玫瑰花的味道,游戏室的入口,是大大的一个玫瑰花棚,中间呈拱门的形状,玫瑰放肆地在花棚上盛放,艳丽奔放。
Mrs.Bee爱玫瑰,她本名是Rose,Mrs. Rose Bee。
走过花棚,便传来了老爵士乐,歌在唱:“想起你,我的心就唱出歌来,就如四月的微风,轻拂在春天的翅膀上,而你,在此时此刻,迷人无双地在我跟前出现,你知道吗?你是我的爱,唯一的爱……”
Mrs.Bee在玫瑰的香气中微笑,她走过了旋转的咖啡杯,无人坐的咖啡杯,因为有玫瑰又有歌,于是就不寂寞。Mrs.Bee又走过大小不一的哈哈镜,镜中有她长长短短的身影,小丑由大木箱中弹出来,一个又一个,向他们的主人打招呼,小丑的脸,浓妆艳抹,却又木然,在半空跳,摇摇摆摆。主人一眼也没有望向他们,他们却仍然欢笑,毕竟是小丑。
Mrs.Bee迎着歌而行,愈走愈深。
歌在继续唱:“影子来了,把神秘魅幻散布在夜色的角落。而你,你在我的臂弯,我品尝着你的嘴唇,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软绵绵……天啊,你是我的爱,唯一的爱……”
Mrs.Bee走进一个大鸟笼中,鸟笼内没有鸟,但有一个秋千架和一条大铁柱,鸟笼的顶部吊有皮鞭、锁链、手铐、铁棒,另外,秋千旁有炭,又有火钳。Mrs.Bee伸手拿来锁链,然后走出大鸟笼。锁链锐在地上,有种锐利的霸道。
而她,开始跟着爵士老歌,边走边唱:“你的手触摸着我,那就是一个天堂,一个我从来未曾认识过的地方。你脸上的红霞,代替了语言,正告诉我,你是属于我的。你把渴望注满了我冲动的心,每一个你恩赐的吻,叫我灵魂燃烧,我让我投降在香甜之中,我的爱,唯一的爱……”
这是《My One and Only Love》。
前面是一张大铜床,她把锁链 绞刑台上是她的尸体,如同那一具又一具她下属的尸体一样,悬在半空,双腿摇晃离地,但她这一具特别矜贵,因为她有爱,她为她心爱的人而死,她爱的人要处死她。噢!
快乐的尸体上有第一朵玫瑰,由高处跌荡而下,然后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玫瑰失去了玫瑰的主人,于是玫瑰也要死了。
玫瑰伴着尸体,玫瑰比往常更哀艳。
男人表情仍然冷,他的座椅一百八十度一转,他就背着尸体。当他背向尸体,一块蓝色绒布便跌下来把尸体盖着。
继而,在他的眼前,一个大木箱从不远处的漆黑中轻快地斜滑出来,那是魔术师爱使用的木箱,四边木板可以拆散下来让观众验明的那种。现在,木箱的四块木板一并向下松开跌堕,木箱的中央,有Mrs.Bee向跟前的他欢呼的笑脸。她身穿魔术师美女助手的漂亮服装。步向坐着的他跟前,伸出手来,让他握过,然后他猛地一拉,就把她抱到怀中。
她说:“你永远都让我重生。”
他回答:“我怎舍得失去你?”
她问:“你会不会在某一次就放弃我?”
他说:“就算世上没有玫瑰,我还要有你。”
老歌连绵响起,那是《I Love You for Sentimental Reasons》:“我爱你,为着一切感性的理由,我希望你是相信我的,我会把心交给你。我爱你,单是你已经是全部意义,请把溢满爱情的心交给我,然后告诉我,我们永不永不分离……”
她说:“这首歌,那时候,我们听过。”
……那时候……
他微笑,目光内有星宿。他很漂亮很漂亮,漂亮得叫她入了迷。
只是,她知道,他不会记起这首歌,以及那个时候。
剎那间,寂寞降临。
她的爱情背后,有她的寂寞。
***
那时候,是一九三○年,芝加哥。
Rose姓何,跟的是母姓,生父不详。她在芝加哥出生,母亲是世纪初从中国来的移民,被骗到美国,一心以为当家庭佣工,却被困在华人小区当妓女,暗无天日地与其它中国妇女一起为在当地当铁路工人的华人提供性服务。
何女士在三十一岁那年诞下Rose,她本来已有一个儿子,同是嫖客播的种。诞下Rose之后,她转行在赌场工作,她粗鄙、冷酷、讨厌她的孩子,当Rose十二岁时,她把Rose卖给区内的妓寨,Rose逃走了三次,第三次便成功了。
初夜给一个嫖客买走,然后,她逃走又自杀。重复了三次,又被毒打了三次,终于跑得掉。跑掉后,Rose打扮得像男孩子一样——穿吊带裤,戴帽子,剪短发,举止男性化。她干着小混混的勾当:卖私酒、聚赌、打劫、盗窃。后来跟了一个年老的中国男人学杂耍,因为 她走进后台,魔术师正在拭抹他的道具。他背着她。
Rose用飞刀指着他的背,她说:“你连累我失去工作,也失去栖身的地方。”
魔术师抬起头来,眼向后一扫,看见的是一个少年人,然后他便笑着问:“因此你要杀掉我补偿?”
Rose还未开口回答,魔术师突然敏捷地反手,轻易地捉着她。她感到疼痛,刀便跌到地上。
“救命!”她居然求救起来。
他便知道她是女孩子,打量了她一会,便放开她,“杀不到人就叫救命。”
她连声呼痛,“你很认真!”
“有人要杀我,我当然认真。” 然后他随手拿起一件道具,二话不说便扣在她的双手上。她看清楚,发现是一对手铐。
Rose说:“你的动作极快!”
魔术师微笑:“我害怕你这个超级杀手啊。”
Rose尝试活动双手,然后发现无计可施,“喂!放了我!”
魔术师收拾他的对象,把需要的带走,没有理会她。
Rose跟随着他,“喂!喂!”
魔术师走出夜总会,Rose跟在他身后,因为双手被扣着,她觉得羞愧,于是在走过一些女士身边时,顺手牵走人家肩上的围巾,裹到双手上。跑了两步,她又说:“宿舍不是在那边吗?”魔术师没有回答她,他走得很快,她惟有急步跟着。她也发觉魔术师有华人少有的轩昂,他高大健壮,步履自信,这背影,根本看不出并非美国人。
华人,亚洲人,是不一样的在气质而言。
Rose决定省回一口气,不知要跟着他跑多少条街。芝加哥那时候已有具规模的电影工业,默片时代完结,有声电影是潮流。晚上,有一批又一批看过电影的人走出电影院,有些观众打扮得不错,帽子、围巾、套裙、高跟鞋、手袋,还有那发型与化妆,使她们看上去仿如女明星。
Rose好奇地朝她们看,她觉得她们漂亮,而且高贵,高贵得大概会坐汽车回家。
忽然,魔术师回头,对她说:“有空我们看电影。”
他摇了摇头,目光溜向电影院外的广告画,又溜向Rose愕然的脸孔上。没等待她的反应,他又径自继续往前行。
Rose朝广告画看,眼瞪得很大。她一次也没看过,她没有进过电影院。
当她发现他走得很前了,惟有又跑又跳地追。然后,她没有任何再反驳的意图。
魔术师的家位于贫民区的一幢大厦的单位内,有电力供应,但没有自来水,水要从共用水龙头提取。但小公寓布置得很雅致,很整齐,而且,Rose竟发现了一部留声机。
“啊!” 她叫,然后就向前跑,她仔细地察看机器,忘记了她的双手上有手铐。
魔术师脱下外套,把一张唱片放到留声机上,“King Oliver,喜欢吗?”
房间内充满闷热但不羁的情调,Rose望着唱片的转动,但觉甜蜜起来,她微笑。
魔术师见她站着不动,便告诉她:“你以后在沙发睡。”
Rose瞄了瞄他,“我不随便在别人的家睡。”
魔术师便说:“那么你睡在走廊。”
Rose却微笑,“我的意思是,不会睡在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的家里。”
魔术师望向她,看见装扮成男子的她脸上流露着不配合的妩媚。这叫他加深了对她的好感,他告诉她:“叫我Mr. Bee。”他觉得她颇美丽。
她问:“什么Bee……”
他说:“蜜蜂。”他替她解开手铐。
她说:“啊,蜜蜂啊……你要依靠我哩!”她揉着手腕上被扣过的位置,有那浅色的红圈。
“你是谁?”他扬起眉。
“我是玫瑰,Rose。”她嘟起小嘴,“你吃我的蜜,依仗我维生!”说罢,她放松地躺到人家的高床软枕上。这张床,一定比沙发舒服。
Mr. Bee一手拉起她,用力很猛,毫不留情地把她拉倒跌在地上,他说:“别以为进得屋就可以睡上我的床。”
Rose爬起身来,表情似笑非笑,盯着他,她真是很想睡在床上,因为床较软。
Mr. Bee说:“我需要一个女人。”
Rose便摆着身走近他,正想用手勾着他脖子时,他却又拉扯她的手臂,把她拉到那张沙发前,把她按到沙发上,对她说:“我要一个女人做我的助手。”
她装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夸张的、顽皮的。
他继续说:“做得不好,就连地板也不让你睡。”
她偷笑了,看着他回到他的床上,脱掉衣服,她忽然笑出来,而且笑得愈来愈大声。
“呵呵呵呵呵!”笑,是因为真心高兴,她喜欢这个男人,喜欢他。
跟着他跟着他跟着他。
天花板垂下一个灯泡,留声机播出爵士乐的放任热情,这房间,又热又亮。她笑得流了汗。
遇上了Mr. Bee,Rose便开始变身。
他要她像个女人,他说:“魔术师助手需要是美人,性感、迷人、女性化,令人相信她会勾魂,可配衬魔术的奇幻。”
他把一件内衣般的衣服放到她跟前,浅蓝色,钉满水晶与珠片,她知道,动作稍大,串串水晶就会跟着叮咛,性感趣致。很漂亮,只是她不想穿上。
“为什么?”他问。
她说:“不可以作男性打扮吗?”
Mr. Bee疑惑了,“你讨厌当女孩?”
Rose回答,“女人是男人的奴隶。”
Mr. Bee却说:“但聪明的女人是男人的主人。”
Rose不明白。
Mr. Bee说:“聪明的女人令男人死去活来,不能自持,她们操纵男人的身体,吞噬男人的灵魂。”
Mr. Bee俯前凑近她,目光炯炯,她向后一缩,但觉有点窒息。他的眼神很迷人。
这样的男人,灵魂怎会让女人吞噬?她害怕,事情只会倒转发生。
Mr. Bee问:“要不要当那种女人?”他拿起那件性感的助手服。
她没作声,抢过来走进浴室换上。再走回Mr. Bee跟前时,两人对望了很久,却又无话。
一个女孩子可以有多漂亮?漂亮得如晶光四闪的美钻?Rose完美的身形被衣服的人造骨架塑造得更无懈可击,纤幼的膊胳,修长的双手与双腿,尖挺的少女胸脯,出奇幼小的腰。水晶串长长地垂下来,最长的垂到大腿一半的位置上,一串一串,渴望着被摇晃。
过了许久,Mr. Bee才说出一句:“转身。”
她就听话转身。水晶串飞舞,水晶串很兴奋,是跃动般的兴奋。
她背着他,他没叫她再转回身来,他在她背后说:“你现在是男人的主人了。”
她勾起嘴角,但没让他看见。她想告诉他,有时候,主人的位置不是人人想做。有时候,面对着些什么人,她不介意委屈一点。
卑下,有卑下的旖丽、迷人、兴奋。
Mr. Bee把Rose好好锻炼,教她飞镖,解开双手的捆缚,教导她如何在刀锯美人时不露出破绽。她聪敏,专注,而且有天分。她学得很好。
他们在小夜总会的舞台表演,一晚跑三场,Rose被缚在旋转的大轮上,Mr. Bee蒙着双眼向她掷出飞镖,她总是高傲地无畏惧,因为她知道,她的心依着他。她信赖他,不觉得他会有任何一次的出错。他把她的双手用铁链锁着,把她放到一个箱内,然后把箱密封,在箱之外燃起火圈,她便在箱内快速解锁,记着他教过她的每一步骤,而每一次她也做得对,就这样,她敏捷地从秘道走往另一个预先准备的大箱内。他把她吊起来,在观众跟前把她变走,她也表现完美。他把她升起,把铁圈穿过她的身体,她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已成为他的拍档,满意的,合拍的,赏心悦目的。
Rose很快乐,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她一直住在他的家,那个小小的单位内,她睡在他的沙发上。已经半年了,他没有吻她、碰她。有时候他会盯着她,譬如她落了妆后,从浴室步出,身上围着一条大毛巾,意态放任,他就会看着她,燃起一支烟慢慢观看。她哼歌、吸烟、喝酒、乱笑,他看着她,微笑地,像看表演般欣赏她。
他这样看,觉得她很心急。
Mr. Bee往外头找女人,回来后喝得有点醉,看见她躺在他的床上,他便伸手把她推到地上,他好像什么也不想对她做。
房间内的纱帘原本是白色的,很快就被街外的空气熏黑,芝加哥是个工业城市。Rose把窗帘拆下来,洗涤之后挂回窗前。窗框是正方形,哑色的玻璃窗是拉上拉下开启,当空闲时,她打开窗,朝街上看,听着留声机的音乐,喝一小杯威士忌,等待着一点什么。
那是什么呢?她伏到窗框上叹了一口气。她知道的。
有一次,Mr. Bee真的带Rose去看电影,那是嘉宝主演的《Anna Christie》。Rose很紧张,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电影,她坐得直直,非常端庄又非常拘谨,她不知看电影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嘉宝的脸在银幕上慢慢地变得忧郁时,Rose便放松了,这女明星的冰冷、伤感、哀艳,渐渐掩盖了她的思想,她看着银幕上的她,想着银幕上的她,投入了,便忘记了紧张。那一个黑白的世界,在一字一字绝对清晰的对话下,让观看的人轻易忘记很多很多事。
完场的时候,在那“The End”的字幕下,Rose心生感激,她觉得太快乐。
她已变成化淡妆、穿套裙的少女了,而且还会戴一顶小巧的绒帽,配衬她那正留长的头发,上星期,她才往理发店烫了新发型。她与Mr. Bee在这不用表演的夜里步行,想着想着,自己的眉毛不及嘉宝的细,因此要再拔一些,而嘉宝的长睫毛,是假的,贴上去的,她也大可以贴上假睫毛,表演时会很漂亮。
但印象更深、更该想起来的是,男女主角的吻,那样的吻,男人俯身,女人把身弯后,多么的浪漫。
于是,忽然,她决定停下。
Mr. Bee自然也停步,他回头问:“怎么了?”
她抬头,发现他的头顶上,正是煤气街灯,这样一照,就有种电影中的情调。她的胆子更大了。
她说:“为什么,男女主角会那样做?”
他问:“怎么做?”
“这么做。”她说,蹬起脚尖仰起脸,便往Mr. Bee的唇上吻。这个吻,不算轻巧,历时有十秒,而且,她的眼睛是合上的。
直至她把脚放平,张开眼时,她就问:“为什么我们不那样做?”
Mr. Bee的目光尽是惘然。然后,他还是选择回答她:“因为,我怕那样做之后,会离不开你。”
她的眼神抖动,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然而,在她还未准确地作出反应时,他已经再下一城。这一次,是他抱着她,拉高了她,继而深深吻她。
他吻她,像男主角吻女主角那样,充满着激情、澎湃、张力。他吻得她透不过气来,而她,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心狂跳,他吻她,而激动的是他。
她半张开眼偷看,他的表情竟然带着痛楚。
她相信了他的话。他说,害怕从此离不开她。
他们一直吻着,他们拥抱,他们呼吸着对方的气息。他们的吻散落在煤气灯下,又散落到那道破落的楼梯上,回家的楼梯,有他们拥吻的影子,从此这道楼梯上有爱情。
她睡到他的床上。这是自她逃离妓寨后,第一次睡到男人的床上,她真幸运,再睡便碰上这一个。他是那样的优美而强壮,他有男人最美丽的线条,他的表情是忧郁的。他一直望着她,眼神有着梦,有一层光,迷迷地亮着。她也望着他,但她的表情复杂得多,她既幸福又痛苦,她要把视线溜向天花板,望向那墙角,望向那灯泡,望向那窗外隐约看得见的月亮,那月亮躲在纱帘后,月亮神秘,月亮有它的感情。
当再望向他的脸时,她就哭了。她抱着他的颈,别过一张脸,鼻尖埋在枕头的边缘,她淌泪。
再也没有更动人的事情了。
她成为了他的爱人,他真心的爱着她。
Rose做梦也没有想过能有今日,她有她的职业,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她有她的男人。
Mr. Bee很快就与Rose结婚,他们在意大利神父祝福下,结成夫妇。那一天,她花了一些钱买了一块头纱,很长很长,垂到身后,曳地而行。Rose成为了Mrs.Bee。
他俩的证明文件都以英文书写,Rose的姓氏是Ho,而Mr. Bee,叫做Clarke Bee。Mr. Bee告诉她:“知道我的中文姓氏吗?”
她就说:“蜜蜂?”
Mr. Bee说:“别。”
“别……”Rose想不起这个中文字。
Mr. Bee告诉她,“别离的别。”
“别离。”她低声念着,皱了皱眉,感觉上有点不吉利。
他却说:“但我不会离别你。” 说罢,便拥抱着她,她埋在他的怀内,就如其它被他拥着的时刻,她是安心的。
别先生。她不知道世上有这样一个名字。接下来,她想到,那么自己,就是别太太。
别先生别太太,刚新婚,就隐藏着离别的暗涌。
她抬头,对他说:“要守诺言啊,别先生。”
他抱得她更紧,“我会,别太太。”
他们过着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生活,他们拍档表演魔术,空闲时看电影,又或是租一辆汽车到郊外游玩,在野餐的食物篮内,有他送给她的玫瑰,鲜嫩的、娇美的,充满爱情的。
他们是一双深爱着对方的恋人,当眼睛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们便会朝对方而看,自然不过,写意之极。
后来Mr. Bee赚了一点钱,就买了一只小小的宝石戒指给Rose,石头不太闪,但设计很典雅,七颗红宝石围着一颗钻石,是一朵花。
“是我送给你最贵重的玫瑰。”Mr. Bee说。
Rose凝视那宝石玫瑰,看了一会,就哭了出来。她真的觉得,日子就如天堂一样的叫人感动。居然,可以美好得在意料之外。
Mr. Bee教导Rose西方人的礼仪,例如哪一种脱下帽子的姿态最为赏心悦目,又或女人要用一种怎样的眼光凝视男人,男人才会被她俘虏。
那年代流行坚强、倔强却又神秘的女人,嘉宝、比蒂戴维丝、玛莲德烈治,都有以上的特质,那是一个艰难的年代,经济萧条,男人赚钱不多,女人自然坚强。
Mr. Bee告诉Rose每个女明星的特质,他希望她在表演时可以从中取灵感。Rose跟着学,她比较喜欢嘉宝,不独因为嘉宝有女神一样的脸,也因为他与她的开始,是在看了一出嘉宝的电影之后。只是嘉宝太冷艳了,魔术师的助手不可能如此,最后,Rose就以玛莲德烈治为榜样,有点坏有点霸道,又多多的美艳。
总觉得Mr. Bee知道得很多,也似乎太多。他告诉Rose,有一位刚过身,名叫Houdini的魔术师,他很多年前已名成利就,是欧美两地的大红人,Houdini与妻子巡回各地表演,每一次也成为热门话题,他擅长表演逃生的技巧,譬如困在水牢中,从海底逃生,Mr. Bee很仰慕这个人。 Mr. Bee沉默寡言,有些事情他不会说出来。但Rose明白,他在慨叹人生的不公平。纵使拥有差不多的才华,有些人很受欢迎;而他,却被困在一个狭窄的环境内,未能发挥所长。表演的地方是小夜总会,观看的人喝醉了又闹事,很努力才赚到仅够糊口的收入。一切,只怪生成是黄种人。
Mr. Bee与Rose都在美国出生,但很多事情,都是那么格格不入。
如果Mr. Bee甘心以黄皮肤中国人的身分去生活,那么一切又会轻松得多;但他想要更好、更受尊重、更公平的日子。
因此,Mr. Bee爱与黑人爵士乐手作伴,在他们的旋律中,黑人找着了骄傲;肤色白,就做不到。狂野的时候,是世间所有美好的大成,奔放、青春、喜乐、光明、充满力量;低回的时候,就变成灵魂深处的痛苦哭泣。
有时候,当表演完毕,小夜总会内没有客人,爵士乐手有雅兴的话,会继续演奏作乐,Mr. Bee喝着酒,欢欣地拍和着,也会吹两声小喇叭。在这里,受歧视的人不再郁郁不得志,他们自由了,灵魂任意地发挥,甚至高高在上。
爵士乐手演奏着Count Basie的Swing摇摆乐,有时候是Benny Goodman的摇摆乐。Benny Goodman是白人,他仰慕着黑人摇摆。在轻松愉快的拍子下,Rose会摇摆她的大腿,踢高又踢低,腰部急速左转右摆,她欢乐又简单,狂舞着狂笑着,在Mr. Bee跟前打转,又向他单单眼。她不知怎样开解他,只能以她的快乐感染他。
她根本不介意Mr. Bee有多高的成就,她只想与他一起生活;但她不会告诉他,因为她知道他听后会更不高兴。
对一个渴望成就与地位的人讲解成就地位的不重要,只会被认为互相不了解。
于是,Rose只好愈跳愈狂。魔术师表演服上的水晶串,飞扬跋扈。
他们就这样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每一天,Rose都觉得像在天堂,因为她可以睡在他的身旁。
后来经济更差,竞争也大,表演节目要有新鲜感,Mr. Bee的魔术表演不像以前那样受欢迎,终于被辞退了。被辞退后,他们便南迁北移。他们到过堪萨斯市,又去了旧金山、波特兰、拉斯维加斯。然后有一天,Mr. Bee被要求戴上中国人的瓜皮帽和长辫子表演魔术;那已是一九三七年了,中国人早已不留长辫子。
Mr. Bee开始喝醉酒,表演失准,又喝骂老板与客人,他变得沮丧。
当钱不够用,Rose就与白人女子一起跳艳舞赚钱,她不介意,事实上她快乐得很,有机会照顾她深爱的人。
有时候,在喝醉后,Mr. Bee会打她,他骂她什么啊?,骂她赚骯脏的钱。她哭着否认,但他总是要打,打完之后就静下来,对着窗发呆,他背后有她掩着口饮泣的声音。
打过后,他会后悔,又会道歉,他跑到街上,买一点吃的,又为她带来玫瑰。然后他拥抱她,这次是他哭泣。她已不哭了,她抱着他的背,用手扫着他,安慰怀中如孩子般无助的他。
起初,他打她,她很害怕。后来,她反而喜欢他这样,她享受他后悔的一刻,他的哭泣,令她变得强大,他是多么的需要她。
当身体上瘀痕太多之后,她就不再跳舞,转而在餐馆洗碗打扫。那一年她才二十四岁,风华正茂,但那蹲在小巷洗碗的背影,看上去已经苍老。
Rose不介意,玫瑰就是玫瑰,她自觉能在任何一个角落盛放与芬芳。
她爱他,她感受着他的痛苦,她明白。
有什么所谓?只想天天见着他。每一天辛苦劳碌之后,她都归心似箭赶回家见他。有些女人恐怕遇上暴躁的男人,他的心情好坏,就是一场博彩。Rose却是不计较的,他心情好,会有一个吻,心情差会被他打一顿,酒精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但她知道,变来变去,仍然是那个他。
那一次,他打她打得很激烈,把她从床上扯下来,又把她掷到墙边,她的头被他一下一下地敲穿了,然后,Mr. Bee把她用手铐锁在床脚,向她吐口水,看着她又青又紫兼淌血的脸,便咒骂了几句,最后,他跑到街上。
过了一天,他酒醒后才回来,Rose头颅上的血已形成血块,脸孔肿了起来,非常难看。
于是,Mr. Bee又哭了,他解开她手上的锁,抱着她,哭得声音不全,只有那种“呜……呜……”的声调;然后,Rose说:“如果打死我,你会开心一点,你就打吧,我只想你快乐。”
Mr. Bee很愕然,他捧着她的脸。在那瘀红紫黑与肥肿之间,Rose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她挤了三次也办不到,被迫放弃。
她仍然想给他一个微笑。在这一刻,Mr. Bee感动至入骨。那天,他开始戒酒。
但Mr. Bee已不能再当魔术师了,他的手抖震得太厉害,动作也比从前迟钝,他把所有魔术师的用具变卖,换了一笔金钱,然后决定重新振作,重整他与Rose的人生。
那是一九三九年,欧洲正蕴酿第二次世界大战。Mr. Bee带着Rose返回芝加哥,那时候,有些老板以低价把小夜总会变卖,Mr. Bee便买了一间继续经营,欠下的余债,他准备每月偿还。
其实,美国人在那年头也无兴致放纵作乐,他们预料,欧洲的大战,美国也会被牵连,整个国家的状态很紧张。Mr. Bee的夜总会生意很差,但他不介意,反而,感到出人头地的满足。他现时已是老板了,而Rose是老板娘了,他们与他们的乐队,每晚奏出喜悦的音乐,高歌跳舞,拥有了自己的人生。
Rose也特别快乐,虽然已很难才能购买到价钱合理的食物,而且女士们的尼龙袜裤已经停售。她每天与Mr. Bee窝在小夜总会内享受人生,跳着贴面舞,眼睛锁紧对方的眼睛,互相凝视之间,释放出电光。他们会接吻,搂着腰地深吻,他们激情、浪漫,如最初相爱的恋人;然而,他们已爱上对方十年,一九四○年已快将到来。从欧洲而来的难民涌入美国,经济日差,到夜总会的人不想看歌舞,只想诉苦。爵士乐伴着苦着脸的大男人,有的说要去参军,他们说,预算回来时会失掉一条腿。
唯独Mr. Bee和Rose有真心笑容,他们形影不离;在别人的不安定中,他们有他们的爱情。他们每个月都付不清欠债,因此会卖掉几箱酒,又或是一些桌椅。如此捱过了半年,他们连爵士乐手也请不起了,只放一具留声机,没有顾客的时候,他们便跳舞和谈情。
这是Rose过得十分惬意的日子,捱饿了,她还有她深爱着的人。
后来有一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有三个说着他们不明白的语言的人,走到夜总会内,用枪指着Mr. Bee,说着些什么。他们头发浅色,个子中等,大概是波兰、捷克那些地方的新移民。这三个人向Mr. Bee要钱,Mr. Bee尝试向他们解释,他已没有钱了,他指手划脚,也不惊惶,他走到留声机跟前,请他们搬走这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然后,Rose由后台的化妆间奔走出来,她听见有争执声,便取了一根长铁管,企图敲向站得最接近后台门口的人的头上,但却在未下手前被人识破了。站得较远的人手中有枪,他指向Rose,本来他也不准备就此开枪,因他看得见那只是女流之辈,反而是因为Mr. Bee扑出来尝试阻止,那个男人才改把枪口对着他,射出了一枪。 血从Mr. Bee左边腰间位置流泻出来,他跪到地上,Rose吓得张大了口;然后,其中一个男人扑向Rose,双手抓着Rose的左手,抢走了她的宝石戒指。
Rose反抗,被推跌倒地上,叫了一声。那三个人逃了。
Mr. Bee却站起来,说:“那戒指不可以……”然后,他追了出去。
Rose跟在后面,她看见那三个男人走过大街又穿过小巷。Mr. Bee都看见了,他边跑边按着腰,然后停在一间理发店旁,那里有一部单车。他骑了上去,Rose跟着也跳了上去,抱着他,坐在单车的尾部。
Mr. Bee没可能再按着腰了,Rose便替他按着伤口,单车沿路而去,血便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来,血随风和速度而飘。Rose的眼角开始湿润,而地上,有一条点点滴滴的血路。
Rose叫:“停下来……不要再追!”
Mr. Bee并没有听从她,他似乎不感到痛,他一心一意要为她拿回那只戒指。那是一个男人曾送给一个女人唯一的珠宝。他不忍心她连这一只戒指也失去。
Rose在他耳边叫喊,他彷佛听见又彷佛听不见,意识开始迷糊了,视线忽明忽暗。
最后,他连人带车倒下来。单车的轮子在打转,他倒在地上,望着一片天,那片天仍是蓝色的,天朗气清。
Rose伏在他身上哭,呢喃着一些话,然后,Mr. Bee看见,他躺下来的地方竟然是一块玫瑰花田,方圆数十亩都是盛开中的玫瑰花。
他从来不知道,那里有一片玫瑰花田。
然后,他就安乐了,意识升华起来,他忽然知道点什么。他对她说:“看,这里都是我们的玫瑰。”
她以泪眼向上望,啊,果然,一望无际都是玫瑰,深深的红色,大大朵,沉重又哀艳,深邃又奔放,而且极之极之芬芳,那香味,是浓郁的。
她讶异于所看到的,他们竟置身于如此深红的玫瑰中。玫瑰有刺,深绿色的刺,却刺不痛他和她。
他说:“这玫瑰是Deep Secret,深深的秘密。”
她不理会这里有什么秘密,她只想他活下去,不要死。
她用手抹着他腰间的血,呜咽,“你答应过我们不会别离……”
他流露着安然的神色,“我们会再重聚。”
Rose叫了出来:“不!不!我们永远不要分离!”
Mr. Bee微笑,“那地方叫做天堂。”
Rose哭得更凄凉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Mr. Bee慢慢地告诉她,“一天,我们在天堂再重聚。”
Rose伏在他的身上,凄厉嚎哭。
“很快……很快……”Mr. Bee说,“我们从不别离……”
Rose大叫:“我要跟你去!”
Mr. Bee说:“你等我。”
Rose呜咽:“我跟你走……”
Mr. Bee说:“我先去……”
“不!”Rose尖叫。
Mr. Bee说:“等一天我们在天堂重聚……”
Rose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懂张着口。
Mr. Bee说:“在那里我们永不别离……”
Rose张大口狂叫狂哭,到她望向Mr. Bee的脸时,她看得见他眼神中的盼望,他真是在期待一个天堂。
然而,他已不能说话了,也不能再动,那双凝视她,盼望着相逢的眼睛,便停留在那里,没有再流动。
“呀——”Rose尖叫。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她一直的叫着,那叫声很长很长。玫瑰的花瓣在她的声音中抖动,玫瑰都悲伤了,玫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玫瑰只好凋谢。
玫瑰的花瓣向外卷曲,玫瑰的花瓣无力地跌堕,有些未来得及盛放的,就在中心点枯萎掉。玫瑰的心痛了,痛得宁可死掉。
漫天充满了枯萎的玫瑰的气息。死亡的悲痛与哀艳。
Rose跪在Mr. Bee的尸体旁,没有移离半步,她盯着尸体的眼睛,与尸体一起盼望。Mr. Bee说,他们会在天堂相逢,因此,她就在他身边冀盼着天堂。
夜幕垂下,星宿闪亮,星星悲怜着玫瑰花田中的恋人。然后太阳又出现,为Rose添上额角的汗。继而,夜幕再次垂下,这一次是月亮的驾临,月亮皎洁的光映在她木然的侧面上。然后太阳又出来,给她热力,告诉她生命犹在。当黑夜再度前来时,无月也无星,风刮起,吹掉了无力留在花干上的玫瑰花瓣,深红色的秘密就随风四起,为这双恋人舞出一首哀歌。
当另一个太阳出来之时,Mr. Bee的脸上起了斑点,传来了奇异的腐败之味。
风扑鼻,Rose闻得到。
然后她知道,根本无天堂。
他死了,世间就再无天堂。
天堂在哪里?有吗?就算有,她也不想等。
她连眼泪也不再流下来,她累极了,虚弱散涣地倒在他的身旁,她木然的脸上,在接下来的一秒,泛起一个冷笑。
想死想死,但可以跹死?连动一根指头的力量也没有。Rose躺在枯萎尽的玫瑰花田中,无力也无气,她等死。
等呀等,就过了一个早上和一个下午,太阳的热力叫她的嘴唇也干裂了。三日不喝水不进食,太阳又猛烈,Rose的样子干涸败坏,再多走一步,她就可以步进死亡的怀抱。
已经没法思想了,生命真空。
然后,时近黄昏,玫瑰花田的枯枝再动,有一阵风,迎着Rose的方向吹来,剩余的残花败柳也给吹起。
随风送来雄浑的声音:“我给你他的生命好不好?”
Rose当下醒觉,震动口唇,意图哼出一声,但喉咙干涸,发不出声音来。
风中声音再说:“我让他醒来。”
Rose在心中叫了一声。
“你真是愿意吗?”
Rose合上嘴,眨一眨眼,她需要力量来回答。
“我知道你痛苦。”那声音说。
然后,力量果然回来了,当她重新有了力量,第一个反应是心中抽痛。痛楚从心贯串其它感官,她的眼角溢满了泪水。
她能开口说话了:“求你……”她的眼帘不住地跳动。
“以后,他会永远与你一起。”
她再说:“请你。”
声音告诉她:“但你以后要听他的话。”
她缓缓地点头,不觉得这要求有什么问题。
“他有工作要交给你。”
她以轻轻的一声“嗯”来响应。她看见,天际已是橙色一片。
“以后,你替他打理一间当铺。”
她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为什么会是一间当铺?
“你会长生不老。”那声音说。
这一次,她急着响应:“他呢?”
“他也一样。”声音告诉她。
她就安心地合上眼睛。
“我会给你富裕、不改变的美丽、权力。”
她心想:“我只想要他。”
声音听到她心里的话,“但你一样要把我给你的拿走。”
“你要工作称职。”
她在心中答允。
“你要令他满意。”
她再自然不过地响应了一声。
“你不能够反抗他。” 她无异议。
继而,声音刚烈地说:“以后,他就是你的主人!”
她听得见,然后就在心中欢呼了,“呀——”她在心中叫了出来,“呀——”她欢欣地感叹,“呀——”她的内心充满了动力。
她听见一句很中听的话,她绝对能够符合得到。
天衣无缝,简直随心所欲。
“哈!哈!哈!哈!哈!”那声音在笑。
Rose的指头能动了。她的中指弹动了一下。
她还未有能力站起身来,但她感到身旁的Mr. Bee正爬起来,那尸体动了,像往日他从她的床边爬起来一样,只是,他显得更凝重,也更沉重。
她看不见他的脸,但看见他旭旭而上升的身躯,气势磅礡。然后,他俯下身来,把双手放到她的背下,而他的垂下的脸,让她看到了,由于背着光,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漆黑。
她快感动得要哭;而他已抱起她,她在他的怀中。他轻松向前行,他走过的每一步,便滋生了玫瑰,玫瑰随他的步伐死而复生。一朵一朵昂首迎向步过的他。
她把他的脸重新凝视,他是如此鲜亮,谁相信他刚步过死亡?鲜亮得彷佛换了另一个人。的确,是有些微不同了,他的眼神有着慑人的光芒,非凡地闪耀,他的神情流露着轻藐与权力,他望着她,眼神没有情深,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友善。对你不差,但亦有些霸道。
这明明是同一个人,又明明不相同。
她很疑惑,但不敢追问。她一直被他抱着而行,一直望着他。这个人,她爱得很深,也爱得很久很久。
玫瑰花田可以有多远?他没休止地步行,天也黑了。似乎,他有意行至玫瑰全都复活为止。那叫做深深的秘密的玫瑰为了欢迎他而重生,她斜眼看到玫瑰迅速长出花蕾,然后呈现盛开的美景,她又安心了。在黑夜中,玫瑰如藏在丝绒上的红宝石,神秘地暗闪出光芒。
太美太美,简直是得偿所愿。然后她又累了,要合上眼睛,而他彷佛知道她累,就用温柔的微笑安抚她。
她便合上眼。她决定了不问也不计较,亦不关心。
这个男人,是一个重来的奇迹。她以后也不用再与他分离。别先生与别太太再没有坎坷。
很累很累,也很满足。
***
后来,Rose成为了一间当铺的老板,那个男人训练她当一名称职的老板,从对答、态度开始,然后又对她说:“目的,是要令人一无所有。”
她领会着,尝试朝他的方向思考。
“把那些光顾的人变成我们的控制之物!” 男人的脸冷冷,他教导她时的目光,是无情的。
她怯怯地问:“你是要我待薄那些可怜的人?”
他忽然伸手掴了她一掌,然后高声说:“那些来临的人,都因为贪!他们有最下贱的灵魂!”
她掩着脸,愕然地喘住气,怀疑是否自己资质鲁钝,才惹他动怒。
他又走上前,用手握着她的脖子,把脸凑得近近。他阴森地说:“把他们迫得穷途末路!”
他的手指握得很紧,她呛住了,脸色发紫。直至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他才放开她。下一秒,他就笑了,说:“我知你不会令我失望。”
她退后半分,痛苦过后,摇了摇头。
他再笑:“因为,我们是多么相爱。”他说。
他说了这一句,她就心软了,软得进入了世间最单纯的境地,那里什么也不该存在,只应存在爱情。
正义、恻隐、悲慈、希望、施予……统统不存在,活该存在的,只有爱情。
她也是只拣选了爱情。
爱他爱他爱他。她的脸上无比的旖旎。
因此不要令他不满意,因此依足他心意行事。他冷酷,她也要一样;他残暴,她亦不可退让。
就如当初她成为他在魔术台上的伴侣,要天衣无缝。她要成为他的绝配。
世间只有他最真,因此,一切只好依他。
虽然,偶然她还是闪过念头,最假也是他。
他与她又依附了好几十年,她冀盼着他的赞美、认同,以及他的爱。在第11号当铺中,当铺老板赖此生存。
在一次他大驾光临中,她曾问他:“为什么,当初你挑选我?”
那冷峻无情的脸孔流露着寒酷锋利。他没有微笑,更没有柔情,他说出了一句:“因为你的痴心。”
说罢,他就再没有望向她。
啊,她就恍然大悟了。痴心,是她的奴隶锁扣。脚畔那串亿吨重的枷锁,就是一个一个痴情的心。
她倒高兴得很,她喜欢做爱情奴隶王。从来,这都是她的梦想。
Duke the Pawnbroker
公爵原名李志成。这名字平凡、庸俗,也无甚趣味。原本,他也是一个平凡的男孩子,就像任何一个人。
出生于一九三七年,父亲为旗袍裁缝,属海派,即上海摩登的风味,李父最擅长参照香烟海报女郎的上海款式,那时候的上海远比当时的香港繁华,女士们也很懂得打扮。
最流行的款式是条格织物和阴丹士林蓝布,是一般的平民女性日常穿着的。上流社会女士则多用华贵艳丽的面料,诸如一些镂空和透明的丝织品,而旗袍内要配衬精美的蕾丝裙或西式内衣。经济能力不佳的女性,会在旗袍摆尾缝上假花边,充作蕾丝裙。
李父的顾客多为中上流人士,她们喜欢他手工精细,而且服务好;当然,李父长得端正轩昂,亦是一个理由。志成遗传了父亲的内向个性,常常腼腆地笑,对着那些千金小姐,父子俩就有种讨人欢心的傻气。
志成的母亲早在他两岁时就去世了,父子一直相依为命。两人话不多,但感情要好。
后来日军占领香港,李父正想携同志成逃难到南洋,却被日军要求他为日本人服务,当上他们的裁缝,为日军修改军服,做些基本的缝缝补补。
由于李氏父子在战乱时期不用捱饿,志成的体格比其它小朋友健壮,也穿著整齐。事实上,他是讨人欢喜的小孩,很乖巧、听话。
日军撤退那年,志成八岁,父亲筹集了一些资金,重新经营他的裁缝店,生活又重回轨道。志成放学后,空余时会在店内帮忙打理。他喜欢造旗袍,他兴父亲的审美观,觉得穿旗袍的女人最有韵味,最迷人?/p>
平凡的小男孩过着平凡的生活,直至,他遇上另一个小男孩。
那一天,志成在家里拼着木造的飞机模型,那是客人送的礼物,他很喜欢,拼了两次又拆散两次,现在他拼第三次了。
忽然,他听见他的小房间内有马达的声音,于是,推门探头,首先看见的是一架在开动的模型汽车。
志成的眼睛发亮了。他再把门推开,就看到,有一个小男孩背着他蹲在地上,那背影,很熟悉。
是谁呢?是哪一家的小朋友?他是怎样走进来的?
志成没有太大的恐惧,反而希望与他一起玩。
于是他走上前,然后,那男孩转脸过来,望着他。
志成呆住了,那一个,正也是他。
一样的眼眉、鼻子、下巴。志成怔怔地瞪着他。
那男孩站起来,面向志成,他拥有一种成年男人的魅力。他的神情冷静,目光稳定,嘴角似笑非笑,而且更单手插袋,左脚跷着右脚足踝。
男孩也穿得光鲜——白恤衫加吊带,然后是灰色西裤,一双皮鞋擦得发亮。修剪整齐的发型,被蜡起,侧在一边。
他似是那种大户少爷,意气风发。
志成看得皱起眉头。
男孩说:“一齐来玩。” 他把头侧了侧,目光移向地上自动前进和拐弯的金属汽车。
志成望向那汽车,也毫不客气地捧起来研究。
男孩又说:“没见过吧!”
志成响应:“很贵?”身边大人常常抱怨战后物价昂贵。
男孩笑了笑:“对你来说当然是贵。”
志成不敢作声了。
男孩说:“它有机关的。”
志成垂头望向玩具汽车,男孩走上前伸手按着车底的按钮,玩具汽车的两边车门便像翅膀一般升起,志成忍不住“哗”了一声。
男孩说:“间谍车。”
志成觉得了不起,他蹲下来,把间谍车放在地上,那张开翼门的玩具汽车在原地自转。志成啧啧称奇。
男孩说:“你的爸爸不会买给你,这是德国制造的。”
志成问:“你爸爸买给你的?”
男孩耸耸肩,“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志成四周张望:“你爸爸呢?也来了吗?”他以为男孩和他的爸爸是父亲的朋友。
男孩说:“他不在。”然后又说,“我是自己来的。”说罢,就微笑。
志成这才开始觉得奇怪,“你怎样走入我的房间?”
男孩说:“我要来就来。”
然后,他步过志成的身旁,望了他一眼,继而走出志成的房间,一直走到大门,打开门,步下楼梯。
志成走出去,朝楼梯向下望,却已不见男孩的踪影。
“啊。”他低声叫,并不算太惊惶,只是错愕。
房间内的玩具汽车仍然在自转,发出男孩子们爱听的摩托声。
志成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并没有感到心寒,也没有任何震栗感。那男孩的出现,带来的只是好奇。志成不懂得异人异事带来的恐惧,而且,那男孩,并不讨厌。
真的,那男孩打扮光鲜、自信,而且,他有玩具。
志成蹲下来玩间谍车,他有一种平凡男孩得到昂贵玩具的满足。
以后数天,日子都是差不多地度过,与父亲相依为命,当父亲太忙时,志成自己做饭给自己吃,然后,等待着那小男孩的重来。
他有点盼望他,想与他一起玩。与那样的孩子一起玩一定很开心,他好像很聪明,而且,有那么新的玩具。
志成的家在一幢旧房子中,当 “西斜”时,半间房子便蒙上一片金色的尘埃,有一种破旧而朦胧的美。志成站在金光中,捧着那玩具车,望向街外,等待一个陌生但有趣的友伴。
隔了几天,那男孩才出现。这一次,志成放学回家打开门就看见他。他照样穿着得有型富裕,今次因为天气转凉,他还加了一件绒衣,衣上的襟袋绣有一个像校徽的标志,那是一个盾牌,盾牌内有一条蛇缠着一株树。
志成看见他便笑,他说:“你又来了。”
男孩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盒面是一架高速战机。
志成走过去,正想接过那盒子,男孩却敏捷地把盒子移开。
男孩忽然问:“高速战机的外壳是用什么来制造?”
志成怔了怔,然后望了望那盒子上的战机图片,继而回答:“铁?”
男孩脸上流露着厌恶的神色:“无知识的家伙!”
说罢,就捧着那盒子擦过志成的身边,一直走,走到大门前伸手开门。
志成着急:“你要走了吗?”
男孩背着他,说了一句:“你不配与我玩。”然后,开门离去,再把门关上。
志成跟着走上前把门打开,男孩已不见踪影,却在地上留下那个盒子。志成把盒子带回家,摇了摇,里面是一片一片的东西,他不知道是什么。把盒子打开来,他便看见一小片一小片有凹凸边缘的碎块,其上有零碎的图案,他知道这些碎块是要被拼在一起的,但这种玩意,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来了又走,令他茫然若失。这一天,真不快乐。
晚上,志成问他的父亲:“高速战机的外壳是用什么制造?”
父亲想了想,便说:“与日本那些大炮的用料相同吧!”
“即是铁?抑或铜?”他问。
父亲也不知道答案:“回学校问老师吧!”
翌日,志成问他的数学老师,老师也答不出来,只说:“一定是金属。” 然后,老师带志成走进图书馆,说:“原本这里只准中学生来,我批准你来查阅资料吧!”老师把他引领到一列厚厚的大书跟前,告诉他:“这些是百科全书,你慢慢研究吧!”
老师走了。志成惊异着世界上有这么厚的书。他把其中一本放到桌上,翻开来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这一页第一行是“鲸鱼”二字,然后就是:“鲸鱼是世界上最庞大的哺乳类动物……”
志成合上书,看清楚封面,这一本是《地球上的动物》。
他便在心中念着:“飞机……飞机……”
于是,他又找来科学、数学这些较易明白的来看了看,却发现不见有“飞机”两个字。那一系列厚重的书中,还有在他这个年纪不明白的物理、化学、医学、地理……看着看着,太迷惘了,究竟答案在哪一本书之中?
志成忽然明白,书本中有太多他可以找寻的东西,如果他找得到,那个小孩就会愿意与自己做朋友。
那一天放学后,他留下来阅读,但没有头绪,翌日放学后,他做着相同的事,也是惘然。再过一天,情况好转了些,他学懂了书封面的标题是什么。然后,又有一天,他知道,飞机的资料可以由“科技”这项目中搜寻。最后一天,他终于找到制造飞机的外壳的原料。
他兴奋地抄下来,继而回家背诵起来,比起准备国文课的背默更勤力。
一共用了五天才找到答案,过程既艰辛又满足。
就在第六天,那男孩又来了。当志成在房间地上把那些碎块拼合时,偶然抬头一望,发现他就在大厅中。这天,男孩穿上那种像大人穿的双襟西装,袋口放有红色三角巾,非常帅气。
志成高兴地告诉他:“我知道答案了!”
男孩扬了扬眉。
志成就说:“一般飞机外壳是用铝、镁合金造成,而超音速飞机,则是用钛金属。高速战机,正是用钛金属所造。”说完,他吐吐舌,加艘痪洌骸八淙晃胰匀徊磺宄那些什么什么金是什么。?/p>
男孩缓缓地挂上一个笑容:“幸好你也不是太蠢。”他的说话介乎赞赏与轻藐之间。
志成看着他的表情,觉得复杂,但他不想深究下去,“来!” 他向男孩挥手,只想与他一起玩,“你留下来的!”
男孩便和志成步入他的房间,看见志成拼少许,他便问:“你知道这玩意的名称吗?”
志成摇头。
男孩说:“拼图。”
然后两个男孩子便跪在地上专心地拼起来。
他俩有一模一样的脸孔、身形,如挛生兄弟,但是,如果这房间内有第三者的存在,还是能够轻易地看出这两名男孩子的分别——一个骄傲自信、光采慑人,另一个朴实单纯平凡。
一模一样,却又那样不同。
志成抬头问男孩:“你有名字吗?”
男孩望了他一眼,便说:“你叫我少爷。”
“少爷?”志成似乎也不介意,“是哪一家的少爷?”
自称少爷的男孩说:“我是你生命中的少爷。”
志成不明白,继续问:“但我和父亲并不打住家工,我们替很多大户人家做衣服。”
男孩忽然冷笑,起初只有形没有声,但不到两分钟,终于发出声音了,一声跟一声,愈笑愈狂:“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令志成觉得害怕。
“哈!哈!哈!哈!哈!”男孩仍然在笑,笑得脸仰起又垂下,全身摇摇摆摆。
笑够了,他就不笑,然后指着志成说:“你永远也要听我话!”
志成问他:“为什么?”
“因为,”他说:“你是属于我的。”
志成懊恼了,他皱起眉,“又是为了什么?”
男孩忽然站起来,踩他的脚,表情愤怒:“你真蠢!”
志成不高兴:“你怎可以无故骂人?”
男孩把脸俯下凑近他,然后压低声音说:“我喜欢怎样就怎样,你奈我什么何?”
志成答不上话来。
男孩又说:“我可以骂你蠢,因为我知道的你不知道。”
志成说:“或许,我知道哩!”
男孩干笑了两声,然后便说:“告诉我——”
志成望着他,气氛有点紧张。
男孩出题目:“为什么水能灭火?”
志成张大口,答不出来。
男孩低低地“哼”了一声,然后望进他的眼睛,说:“你永远也及不上我。”
志成的男子气慨被激发了一点点,他反抗,“不……我会查出来……”
男孩又仰脸狂笑两声,当再垂头看他时,男孩便说:“你永远只是我的跟班,你替我提鞋就差不多!”
志成终于激怒了,他说:“我不会替你提鞋!我只想与你玩!”
“玩!”男孩嘲讽地反问:“你配吗?你问问你自己,你是哪种素质的人,够资格与我平起平坐?”
志成告诉他:“人不应该骄傲。”
男孩睁大眼睛,怪叫:“你教训我?”
正当志成要回答他之际,大门开启,志成随声音望去,再回望时,他发现男孩已经不见了。
既愤怒又失望,他不喜欢男孩的态度,但又盼望他留下来与他完成拼图。
既渴望他又不认同他。
是父亲回来了,志成便走进厨房,为父亲弄热留给他的饭菜。
他想,他就是想要一个像男孩般的朋友,如果,男孩可以减少他的霸气,那就最好了。
父子俩一同吃晚饭,志成问父亲:“世界上有没有两个人一模一样?”
父亲这一次懂得回答他:“挛生兄弟就是相同模样。”
“啊。”志成从前倒是不知道,然后他又问:“我有没有挛生兄弟?”
父亲摇头:“没有。”
“失散了的呢?”志成道。
父亲又摇头。
志成说:“会不会母亲把另一个孩子交给有钱人收养?”
父亲疑惑了,“你看见谁?”
志成便说:“我看见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 然后他选择这样说:“在街市内。”
父亲说:“只是差不多的孩子吧!”
志成便不再问下去。他知道,说出真相也没有人会相信,不如不再说。
他一边吃饭一边盘算,明天回学校查阅挛生兄弟的资料,然后是水能灭火那回事。
他就不相信斗不过他。
当他找到答案后,又花了时间阅读恐龙的故事,另外又看了一些爱迪生的发明历史。看罢,就满足了,知得愈多,愈不怕那男孩霸道的发问。
当男孩再出现时,志成就说:“当水大量地被喷射到燃烧物的表面时,由于它的吸热本领强,燃烧物的温度便下降,如果温度低于燃点,火便会熄灭。”
他一字不漏地把答案告诉男孩。
男孩便说:“你只是个死背书的呆子。”
志成不忿,他问:“告诉我为何会有挛生兄弟?”
“哈!”男孩笑了一声,“考我?”
志成流露着骄傲的神情。 男孩却懂得回答:“挛生兄弟的形成有两个情况:当母体排出一个卵子,受精了之后分裂为二,形成了两个胚胎,每个胚胎分别发育为一个独立婴儿,这称为同卵双胞胎。这种挛生兄弟的外貌会非常相似。而另外一种双胞胎的成因是异卵双胞胎,当母体排出的卵子有两个,两个卵子又同时受精,就会发育出独立的胚胎,这一种的挛生兄弟外貌不相同。”
男孩轻松地通过了志成的挑战。
志成觉得他很厉害:“你真的懂!”
男孩说:“所以你要屈服于我。”
志成问:“你与我是挛生兄弟吗?”
男孩瞪着眼,表情惊讶,“你?我?”然后又是笑,鄙夷的笑。
志成再问:“那么你从哪里而来?”
男孩的表情便不再如前嘲弄了:“你问得真好。” 然后他告诉眼前这一个什么也比他差一点点的小朋友,说:“我由一个至高无上的地方而来。”
“什么?”志成不明白。
男孩说:“我就是你的优秀版本。”
志成皱眉,感到非常迷惘。
男孩轻轻一笑:“我是你那聪明、自信、有品味、勇敢、英俊的版本。” 然后又说:“你是我的下等货,又或称作次货。”
“不!”志成握着双拳,突然感到厌恶,“你乱讲!”
“对不起,因为我的存在,所以你永远只能平庸、没出色、次等。亦因此,你永远要仰慕我、崇拜我、以及模仿我。”说罢,男孩高兴满足地哈哈大笑。
志成下了逐客令:“我不要再见到你!你以后也不要再来!”
男孩收敛起笑声,转瞬间就目光炯炯,他牢牢地望着志成,继而说:“发恶?我是你来命令的吗?”
男孩的声音突变,变成如成年男人般厚与沉重。
由于事出突然,志成看见小孩面貌的他,却见大男人的声调,免不了心生怯意,他稍为后退半步?/p>
男孩说:“我是你的主人,我想怎样就怎样。而你,我要你怎样,也就怎样。”
说完后,男孩逐步移近志成,最后,大家面贴面了,本来只在四目交投,冷不防男孩忽然张开大口,愈张愈大,已经大得不像一个人的脸了,那简直就是橡胶人才可以做得到的事。
志成吓得向后缩躲。更可怕的事发生了,男孩的口张大得如鬼魅的脸孔,继而一口把志成的头颅吞噬,那张大的口含着了志成的脸,志成在那大口内挣扎、窒息、尖叫。在这一刻,他才省觉,这个比他各样都优胜的小男孩,根本不是来与他做朋友。
“放过我——”志成双手乱抓,他恳求。
他的表情痛苦,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却在偶然张开眼时发现那个大口早已不存在。
男孩又再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来去自如,他任意妄为。他发号施令,他要另一个他驯驯服服。
他控制他,他玩弄他。
他不是来与他一起玩的,他是来玩弄他的。
他是主动;而另一个他,只是被动。
从此,志成等待男孩的心情便不再相同,他有更多准备功夫,要与那个自傲的漂亮男生竞争。
“你吓我?好吧,我没有你的怪异,我让你扮妖怪。你比我好?也好吧,我让你逞强,只是我也不能输。”他下了决心。
有一次,当男孩来了之后,志成把握机会发问:“告诉我,为什么血是红色?”
男孩不慌不忙,便回答了:“因为血液中有红血球,而红血球中含有血红素。”
志成不得不服气。
轮到男孩发问:“告诉我——”
志成瞪着眼,他希望那问题是有关乘数表的,因为他刚学会了背诵;又或是关于火山的,科学堂上才刚教完;更或是英文的动词运用也不错,他很熟悉。
然而,那问题却是:“海市蜃楼是怎样产生的?”
“啊?”他在心中叫了一声,他连海市蜃楼是什么也不知道,未听闻过。
男孩看透了他,冷冷地笑。
当然后来志成就查到了,唯有等待下一次才能回答。亦因为不能看着自己输,志成的知识水平比同龄小孩高很多,他一直考第一,后来更跳了一级。
大家也封他作“天才儿童”,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事出有因。
他暗暗地感激那个男孩子。
男孩的品格虽然差劲,但也有功劳。
志成已体会到,他与他之间的复杂关系。那男孩还是没有名字,有时候他迫志成称他作主人,有时又是陛下,亦试过要志成称呼他为天主,志成知道他太不像话,死也不肯叫。
如果不是那个男孩,志成只会是个满足于现状的小学生,志成是明白的。
青春期到了,志成开始变声,又长出稀疏的胡子,外形尴尴尬尬。而那男孩,成长得与志成一模一样,只是他的眼很有神采,没有那些丑胡子,他有的是一大片的青色平原,早上剃了晚上就浓密地长出来。他的声线早变成大男人那样,充满力量。当志成脸上长满暗疮,他却一颗暗疮也没有。他是完美的、无瑕的、光洁明亮,如一个王子。
他自称王子,然后强迫志成称呼他。
“不叫!”志成觉得无聊。
王子说:“但你不能否认,你内心的深处正认同我。”
“我认为你鬼鬼祟祟。”志成不理睬他,他正忙于在裁缝店的布匹仓中挑选布料,他现在于课余正式学造旗袍。
然后,他感到脸上赤赤痛,伸手一摸,发现脸上长了很多很多浓疮,比往常多了十倍。
“你……”志成指着他。
王子说:“你跪拜我啦!”
“我干吗要跪拜你!”志成很愤怒。
王子说:“并且赞美你的主人!”
志成斥喝一句:“无聊!”
然后,他连手背上也长满了暗疮,变成了毒疮少年。
王子说:“你是麻疯病人。”
志成说:“好了,别过分。”
他不满意,可是王子似乎更不满。他以成年男人怒哮时的声音道:“你以为我是玩的吗?我要你怎样称呼我你便怎样称呼我!你以为你是谁,与我讨价还价?”
志成的心一寒,便噤声。原本,立定主意不怕他,但王子身后有一股气场,令人无能力抵抗恐惧。他怕了,寒意由皮肤渗进肉中,再渗入骨。
他低声说:“王子。”
王子听罢,仍然不满足:“我改变了主意。”
志成屏息静气。
王子说:“叫我主人。”
志成叫不出口。
“叫我主人啦!”主人于是呼喝他。
志成抬起头来,望着这个人,这明明只是他自己,只不过比他好一点点,就能成为主人吗?
不甘心、愤怒、无奈,统统压抑着,沉淀到心坎的最深处。
主人问:“要不要连内脏也生疮?”
志成担心,他知他做得出:“主人。”终于也叫了。
主人笑了,是那种熟悉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今日,大家都十多岁了,那笑声,当然雄浑得多,是故也恐怖得多。 他在狂笑中说:“叫了一次主人,我就是你终身的主人!”
主人开始推碰他,先推他的左边肩膊,他向后退了,又推他的右边,眼看他没还手也没倒下,主人便索性双手一起推,用力猛了,志成便跌下来。他很想哭,这是屈辱。
“人丑、脑袋又蠢,推两推便坐到地上,为什么别人死你却不去死?” 语调十足那些欺压低年级学生的霸道少年。
志成垂头咬着牙,他想辩驳,却又不知怎去反驳他。 有时候,他也自认是这样——又丑又蠢,是一个无能力反抗的无用鬼。
主人叹了口气:“唉,算了吧,你闷死我。”
志成问:“告诉我,你可否放过我,不再来烦我?”
主人流露着啼笑皆非的神态:“我烦你?当初,是你每天等待我,祈求我的来临。”
他又说中了,当初的确是如此。
“所以我才选中你嘛!”主人轻佻极了,“是你选了我呀!”
志成又沉痛地叹息,说:“现在我不盼望你来了。”
“不!”主人像听到不可置信的笑话那样:“才不!你不知多想我来,你不知多喜欢我!”
志成反抗:“我不喜欢你!”
主人笑,笑完之后说:“你很喜欢我,因为你想变成我。”
志成抬头望着他,看了那么一刻,忍不住哭了出来。
是的是的,的确如此。他希望似他,充满着世间一切智能、无敌的自信、无所惧怕。
所向披靡,英俊挺拔,而且,可以控制别人,而不是被人控制。
“泪包,不要哭了!” 主人用手推了志成的前额一下,志成就全身震荡,他看见主人的形象淡退,然后隐没,而他全身上下的浓疮,就在同一刻消失。
没有噤声,却一直哭。他知道,他与他以后都会没完没了,他会永远地屈服于那个自称主人的凶恶之下?/p>
志成就是这样长大,避又避不过他;说得准确一点,他与他,是这样一起长大的。
他欺侮他,他忍受着他的欺侮。相生相克,是另一种相依为命。
在十六岁那年,他缝制出第一件旗袍,那是一件粉橙色的旗袍,印有梅花,有袖,双捆边,粉红色蝴蝶形盘扣,单襟,领子高,长度及膝,小开叉,这是一件精致的作品。
然后他发现,造旗袍的专注与盼望,使他暂时脱离他。衣车平稳而连续的声音,是最有效的安慰剂,抚慰了他年轻却没停止受创的心灵。
在旗袍的温柔中,那欺压不存在、无处可站。
卑鄙的事情,无法在详和与柔情之中站得稳。
父亲带他进进出出富有人家的大宅,替那里的太太小姐造旗袍。他长得正气,也年轻,量身的工作就由他做,很多时,女人会与他说说笑,赞他长得英俊,又问他有关学业的事,志成总是开朗光明大方地响应,女人都喜欢他。
富家公子有时候会坐在一旁欣赏妻妾们量身和选择布料的画面,因为,看着喜爱的女人被陌生的男人量度尺寸,是好看而性感的事,女人都有那彷佛红杏出墙的妩媚之态,特别婀娜娇嗲。
公子们风花雪月,以茶点招待志成父子,父子俩客套地吃一些,然后,又把旅行的照片给他们欣赏,那是五十年代,并不是很多人去过欧洲旅行。
志成父亲看得很有兴致,志成也看得专心,公子则在旁边解画:“这里是意大利,看,这就是著名的叹息桥,你们准这辈子都没看过,很诗意的呀,与中国人所造的桥完全不一样……”又说,“那是法国人的凯旋门,不错吧,这个角度,能够把整个建筑物无遗漏地拍摄下来,很考技巧。”
然后,是西班牙的照片:“噢,看过后有了见识,你们便可以告诉别人,西班牙是什么一回事。这是巴塞罗那,很有艺术气息吧!而这座古怪奇突凹凹凸凸的建筑物,哈,叫什么名字……”
太太走过来看,说:“叫什么大圣堂吧!”
志成说:“是圣家堂,十九世纪末期由著名建筑师高第建造。”
大家感到愕然。
志成指了指照片,又说:“这是其中的一个方向,名为‘基督之爱门’,上面有六位音乐天使。”
公子与太太不作声,而志成的父亲则有点尴尬。
志成父亲不好意思地说:“小孩子胡乱说话。”
公子便说:“他又说得很对呀!裁缝仔,有点墨水啊!”
晚上回家,父子俩相对吃饭,父亲说:“志成,我可没法像富有人家般栽培你。”
志成微笑,对父亲说:“我喜欢造旗袍,你放心,中学毕业之后我会正式帮助你。”
志成父亲似乎放心了:“我们不用懂得那么多,只懂得一门手艺就好。”
志成和应了一声,但他的心愿当然不是如此。
在他十八岁那年,父亲中风,不久后便去世。志成非常伤心,还差一年才中学毕业,但已不得不辍学,他要继承裁缝店了。他怀念父亲,常常哭肿眼睛。父亲用过的剪刀、尺子、纸样上的笔迹,都留下了那么浓厚的气息。世上,已没有亲人了。
静静地独坐一角,志成会想,这些时刻,他不介意那个他到来。他希望知道,这世界上,仍然有一个他熟悉的人存在。活着,真是很孤独。
有一天,他又来了,志成对他和颜悦色:“有什么要考我?”他问得甘心而温和。
“当然有!我是你的主人嘛!”有着十八岁半熟美少年姿态的他,把脸仰上半分。
志成不抗拒,等待他发问。
主人说:“告诉我——”
志成微笑。
主人继续问:“你想不想父亲重生?”
志成一怔,微笑瓦解。
主人又说:“但当然,有条件的。”
志成问:“是什么?”
主人笑:“你很想吧!条件是,你要叫我父亲。”
志成立刻拒绝:“你妄想!”
主人瞪着眼:“叫我一声你就得回你的父亲啊!”
志成说:“我不会跟着做。”
此刻,他极后悔盼望过他的来临。这个人,真令人又爱又恨。
主人就说:“早说你不识抬举!”
志成不理睬他。
主人又说:“最后一次机会。”
志成把他赶走:“我不要见到你!”
“好吧,他永远不会与你相逢。”主人说。
志成反问他:“你又知道我们不会再相逢?一日我也死了,我与父亲便能重聚。”
主人微笑,而这个微笑拖得很长很长,长得突兀。
他说:“你可以肯定你有这一天吗?”
志成说:“你不会不让我死吧!”
主人耸耸肩:“看情形吧!”
志成那时候没把这嚣张少年的话放在心上,他继续打发他走,满心烦厌。
日子,比往常更孤独封闭。
带着伙计,往往来来豪门大宅,一天又一天,专心一意地造旗袍。五十年代中期至后期,流行的旗袍都是贴身修腰,短短的,长度在膝盖上或下,女士都为玲珑曲线而下一番苦工。有些旗袍料子是透明的,暴露的地方其实只有颈项以下三吋位置,却又是那么婀娜性感。最受欢迎的是印花布——条子、格子、花朵、图案,边缘处配上蕾丝,加上花扣,再配上珍珠链,女性最得体又妩媚的形象,便创造了出来。 志成的手工很好,差不多比得上他的父亲,常常受到客人的推介,有时候生意多得接不下,他就不接了。他的旗袍,都是他亲手造。
然后,志成二十二岁了,已变成一个大男人,长得健壮、英俊,言行谨慎内敛,为人忠厚谦虚,他的品性,是百分百遗传自他的父亲。
有一次,主人走进裁缝店,站在他面前,问他:“告诉我――”
志成说:“我正忙着,没空回答你。”
主人说:“我是想问你,为什么你跟了我那么多年,你也学不到我的一成?”
志成抬头,正想说些什么之际,主人却说:“所以你比我低俗得多!”
说罢,就在大笑中消失。
志成觉得他无聊,他其实想辩驳。青春期过后,志成已与那个他的距离拉近,志成也长得轩昂得体,当然,气度与那个他相差很远。他们已是一对绝对相似的身躯与镜子,真人与镜子,同卵相生的挛生兄弟。但志成的身分是裁缝,一个裁缝是谦恭的。
就在这一年,志成遇上小玫。
小玫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是蓝家中唯一的孩子,听说父亲有偏房,但小玫的母亲不予承认,蓝太太才是蓝家的掌权人,家族的茶庄属她所有。
那一年小玫二十四岁,比志成年长两岁,待在闺中。早前,她往美国留学,但呆了一年,不喜欢,于是又回家来。她读的是大学第一年,但没学到什么,连课也不爱上,美国,令她最怀念的是爵士乐,当地的舅父开了两家俱乐部,她常常窝在那里听歌,回家后,带了大量的唱片回来,天天在家中播放。
家族拥有的茶庄在台湾,他们主要经营转运茶叶往欧美的生意,在香港只有一间小门市。小玫的家在一个山头之上,四面环山,没有公路往市区,这山头上的路都是家族的私家路。
小玫很少外出,她不喜欢交际,性格很内向,但气质并不是害羞的那种姑娘,小玫的气质是高傲的。
优雅、冷冷、淡淡。
蓝太太听说女儿想造旗袍,便为她找来不同的师傅,她也不介意每个也试试。本来她穿洋装,但从美国回来后,她说她只想穿旗袍。
志成被接到大宅的那一天,在偏厅待了许久,差不多一小时,工人说,小姐有点事,要他再等一等。志成等得闷了,看见窗外是个玫瑰园,于是便走出去看看,那真是个很漂亮的玫瑰园,一丛一丛,种了不同品种的玫瑰花。
玫瑰园很大,他愈走愈远,然后开始有音乐声,轻快的,透着不吵耳的热闹。
然后,他看见一个女郎跪在地上挖泥,她把玫瑰幼小的根茎一株株放进泥洞中。女郎头上系上丝巾,布衣的袖折起,戴上手套,穿裤子,脚上是旧旧的劳工靴子。
女郎背着他,当感到身后有人,便转过脸来。
她望着他,半晌,笑了笑。
女郎有好看的脸,志成不介意与这脸孔的主人说话:“嗨,你种的花很漂亮。”
女郎说:“这里所有玫瑰都是我种的,这么多年来也由我一手种植。”
志成说:“花了很多心思。”
女郎见他有兴趣,就站起来,指指左边的桃红色玫瑰:“这品种叫涟漪,只有两层花瓣,很大朵,不太香,但样子清秀。”
然后又指向一丛白玫瑰,说:“白色的叫雪地华尔兹,当盛放后花瓣会向外绻。”
她走了两步,站在一丛忌廉色的玫瑰前介绍:“这是天鹅,很大朵,一朵有六十片花瓣以上,花蕾是白色的,盛放后便变为忌廉色,但雨后,雨点会为花瓣打出一点点的水印。通常一般玫瑰在雨后会更艳丽,唯独天鹅不一样。”
她继续走前,又说:“这一种深粉红色的,圆圆的,有一个漂亮的名字,Breathless……Breathless中文即是……”
志成替她说了:“屏息静气。”
女郎望着他,怔了怔,低哼了一声,她想不到他的英语那么好:“是的,屏息静气。”
然后志成问:“正在播放的是什么歌?”
女郎说:“Duke Ellington的爵士乐,你有没有听过?”
志成说:“Duke,即是公爵,但我没听过。”
女郎微微一笑:“你也知道Duke是公爵,可知他所领导的音乐,是多么有气派与格调。”
气派与格调,志成仰慕这样的形容。
志成问:“你们的小姐喜欢听?”
女郎又笑了笑:“是的。”
志成又问:“你们的小姐喜欢玫瑰?”
女郎点头:“因为她叫小玫。”
志成又说:“但她种的都是大朵玫瑰。”
女郎忽然觉得很可笑,她连续笑了很多声。
志成指着一种大大的、橙色与黄色混合的玫瑰,问:“那种叫什么名字?”
女郎说:“Michelangelo。”
志成说:“米高安哲罗?那个伟大的雕刻家?”
女郎说:“他更是建筑师与画家。”顿了顿,继续说,“这种玫瑰像是从黄色底色画上一条条橙色条纹一样,于是以伟大艺术家的名字命名。”
志成望了望这花园,看到一望无际的玫瑰,然后他便说:“你是花王的女儿?”
女郎说:“我是花王。”然后女郎反问:“你是来造旗袍的?”
志成说:“是的,来等你家小姐。”
女郎说:“你以后来替小姐量身时,到花园与我说说话啊。”
志 X徊唤橐猓 踔潦乔笾 坏茫骸俺 嗣倒澹 颐且部梢蕴副鸬氖隆! 被接到山中豪宅之后,这一天他不需在偏厅中等待,工人直接领他到小姐的房间。那房间在三楼,沿路而上,传来抒情但轻快的爵士音乐,志成知道,今天的工作大概会是愉快的。他在转角处向窗外望去,那片玫瑰花园上,没有漂亮花王的影踪。临走时,他要查探一下。
工人领他走到一个大房间,志成把门推开,便看见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的一个女子,她背着他而坐,那法国式的浅蓝色宫庭座椅后,志成只看见她的半个头,还是背着他,只有黑头发的半个头。约四呎之距,就是唱机,黑胶唱片在转,音乐是没有歌词的,无人在唱,只有色士风、喇叭与钢琴声。
座椅旁是小茶几,放有一盅茶,旁边有一大束玫瑰,淡淡的粉红色,花瓣上有锯齿边,条线细致,这种玫瑰出奇地美丽。
志成走上前,脸上早已挤出客套谦恭的笑容,正想鞠躬之际,就看见小姐的脸。
小姐抬起头来,眼睛明亮地闪动着亲切的光芒,嘴唇似笑非笑。她的头发梳得整齐,坐姿随意却优雅,身上穿着米白色旗袍,暗闪着隐藏的玫瑰纹,领上与襟上是白色蕾丝,在左边襟的位置,插上两朵浅紫色玫瑰,一大一小。
小姐的笑容绽放,就如一朵玫瑰,她说:“花王冒充小姐啊。”
然后她笑了出来,果然,玫瑰绽放了。
志成的脸瞬间红起来,他猜不到。
小姐说:“你不是想说我昨天更好看吧!”
志成在心中真的哼了一句:“其实是昨天那个比较……”但他当然不可能这样说。
她指一指旁边的座椅:“坐吧。”
志成坐下来,他还未曾说过一句话。
小姐说:“你答应过我会与我说话。”
志成期期艾艾:“我……不知道你就是……”
“所以不肯和我说话了?”小姐问,“你有阶级歧视。”
志成不好意思地笑。
然后小姐说:“你就当陪陪我,很少人陪我说话的,玫瑰又不懂得回答我。”她轻轻抚摸茶几上的玫瑰。
志成问:“这又是什么品种?”
小姐高兴地回头看他,“Anna Pavlova。”
“很美。”志成赞赏。
“是的。”小姐很高兴,她自我介绍:“我是蓝小玫,叫我小玫好了。”
志成说:“我是李志成。”
然后小姐伸手出来。
志成看见,愕然了半秒,才懂得把手伸出来,与小姐的手一握,小姐的手前后只伸出来五秒,但志成会在以后的日子记起,小姐的手有多漂亮。
小姐,真是很漂亮。
志成的心情很紧张,但觉全身肌肉在萎缩。
小姐怔怔地看了他数秒,继而又把她脸上的微笑再勾得大一点,她想他放松。
志成清了清喉咙,正努力不要让自己失仪,他开始找话题:“花园……”
小姐礼貌地等待他说下去。
“源自上古时代……”志成开始说出他对花园的知识,“在上古时代已灭亡的巴比伦帝国中,相传是世上最美的空中花园,尼布甲尼撒二世为了不想他波斯籍的妻子受思乡之苦,因而建造这所平台层层草木扶疏的花园。花园代表天堂般玩赏乐园的理想。”
小姐很愕然,因从来未有听闻过,她的反应是:“啊呀……还有呢?”
志成说:“希腊人发明了神圣树林的概念,花园是献给神的,而神祇也有他的花园。譬如宇宙大神宙斯的正室希拉,就拥有诞生金苹果的花园。”
小姐摇头,感叹着:“太神奇太好听了,说下去吧!”
志成得到鼓舞,开始显得有自信:“意大利人的花园,是百花混合的,中世纪时代,他们流行一种幽闭花园,花草混合一片,没有分设小径,也没有后来欧洲流行的几何图形花圃。”
“你听过秘密花园吗?它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娇小天地,通常在大花园又或是大园地大建筑物的隐蔽角落,绿意盎然,宁静又迷人,十分浪漫。”
小姐又再“啊”了一声,然后说:“我知道法国宏伟的皇宫花园……”
志成就告诉她:“法国式花园是平衡的艺术品,像刺绣一样,有严格的规律,规模庞大,着重古典的平衡。花园变成建筑物的延伸,方圆数公里都是结构严紧的几何图案。”
小姐说:“我还是喜欢小型的花园,像画家莫奈的荷花池。” 然后,小姐便没说话,只瞪着他,感到不可思议。
后来,也们又谈了片刻,小姐提议到她的玫瑰园走走,因为晚霞将至,一定会十分漂亮。
两人走着,志成跟在小姐身后,小姐的感受有点陌生。原本,她只认为这裁缝可让她消磨时间,她猜不到,他竟然拥有让她敬佩的知识。太奇怪了,于是,倒是她变得不好意思。
走在玫瑰园中,她说:“你说我的花园是哪一类呢?”
志成说:“是个人主义的花园。”
“啊!”小姐又发出这个单音。个人主义。
晚霞来了,天际是橙红色的,是一亿朵玫瑰的汁液调和而成般美艳。小姐满足地望着天际,她有非常秀雅的侧脸线条。
志成想起一回事,他箱子内的玫瑰。最后他还是把箱子打开,拿出那一束已倦怠的玫瑰。
小姐看见了,脸上流露着喜悦。
志成说:“未来这里之前,我买来送给……”
小姐抢着说:“花王。”
她接过了花,志成傻笑。
“谢谢。”她凑近花中央,“很香。”
晚霞渐暗哑,夜幕快要垂下,小姐把他送走。这一次,裁缝又没有替小姐量身。
坐在接送的房车中,志成的脑袋变成真空,今日,实在太刺激。
本来,他有心追求一个花王,可是,却碰上小姐。他已没再想“追求”这回事,只是,心情,仍然悸动。那半小时的车程,正好舒缓刚才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的紧张。
小姐的姿态神情仍在他的脑海中荡漾。入夜了,他仍然感到难以置信。
回家后,他就发呆,饭也没吃。
那个人由大门大模大样地走进来,动静似是刚回家的家庭成员。
志成望着他开门关门的模样,那种潇洒俐落,与自己那么不相同。在这一刻,他但愿他真的是他。
假如自己是这个人的话,就能确保不会在小姐面前出丑。
志成很想很想百分百像他一样。
主人看透了他劣等次货的心意。志成的目光中流露着恳求的神色。
主人挂起胜利的笑容:“想模仿我?”
志成说:“她是千金小姐。”
主人侧起头,目光嘲弄又轻佻:“高攀不起人家哩!”
志成否认:“我已没有追求之意。”说罢,又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只想别失礼人前。”
“啊!”主人恍然大悟,点点头,“你又真是次一等。”
志成不得不承认,也无从辩驳;是真相,只好任由他揶揄下去。
“来吧!”主人弯身,勾了勾手指,像逗弄小孩那样。志成讨厌他这姿势,却又不得不随他站起来。他不是害怕他,在这一刻,他倒想听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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