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02

  蜂鸣。

  一些小虫子在我脑袋里撞。它们碰撞并啃啮着我的脑组织,我能听见它们发出嗤嗤的笑声。

  我看到它们最终侵入了我的脑浆,在那些白色的乳胶体中穿来穿去,很快,我的脑浆变得稀薄而透明,最后液化成一摊白色的水。

  母猫落落一直在惊恐地叫,声音尖厉 ,酷似婴儿的啼哭。

  老谢的脸像刚刚从冰箱里搬出来一样冷。

  而我刚刚从一场恐惧的头痛里醒来,好像做了一场梦。

  我摸摸额头,那里温度正常。蜂鸣的小虫子并不存在,我的脑壳结实得像核桃壳。

  我感到很高兴,老谢正坐在我旁边,于是我笑出了声,这让老谢更加烦恼。我说,老谢,你就这么不耐烦陪陪我吗?

  老谢点起一支烟,把烟吞进肚子里再倒出来,像牛反刍一样。他反复反了几下刍才下定决心问我说,谢小白,你昨晚是不是跟别人一起睡了?

  我咯咯地笑了几声,说,是啊,一个男人,长得挺像你的。你就干脆问我是不是跟男人睡了不就得了,干吗那么遮遮掩掩的,我不小了,该跟男人睡觉了。

  老谢看起来很烦恼。其实他一直盼着我赶快找个男人,可我有了男人之后他却这么烦恼,我猜他还不知道骆桥的具体情况,于是我说,老谢,你想不想知道我昨晚跟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睡了觉?

  老谢虽然不看我,我却知道他在竖着耳朵等着我描绘这个跟我睡觉的男人。这个时候我感到我有一种快感,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盛不住这种快感,于是我说,他可能跟你差不多大,具体年龄我没问过。他是个牙科医生。还有,他长得跟你有些像。他对我挺好的,肯抱我亲我,像个父亲。

  我看到老谢吃惊的样子,仿佛他在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名叫谢小白的他的女儿是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大龄女孩。而我终于让他难受了,这令我产生痛和欢愉的快感。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快感其实不是某一种纯粹的欢愉,欢愉里面肯定包含着痛,只不过这时候的痛很像是一种极致的美。

  老谢终于扭过脸来认真地看我了,他眼里的内容非常复杂,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被一件类似于利箭般的东西尖锐地刺中了。老谢最终把表情集中成鄙夷和愤恨,他用拳头擂了一下鸭绒垫子,鼓鼓的鸭绒垫子如同没充满气的气球,对他的打击无动于衷。

  我很放心,他这次找不出理由来撕毁我的澳大利亚进口地毯和鸭绒垫子了。上次,他把我的头痛归结于我睡了他曾经跟白露一起睡过的那张快要腐朽了的老床,他把那张老床卖给了楼下收破烂的。

  这次你甭想把我的地毯和鸭绒垫子给卖了,我的头痛跟它们无关。我警告老谢。

  对,你说得对,看样子你的头痛的确跟那张床无关,这么说,就跟睡觉有关了。老谢此时完全不像个父亲。

  你是说,因为我跟男人睡觉了,所以我就得头痛?我为什么不能跟男人睡觉?我爱睡,就像你爱跟那些烂女人睡觉一样。

  老谢呼的一下站起来,像凭空从地板上栽起了一棵大树。他的恼怒让我感到非常解气。他说好吧谢小白,你要找个男人当你父亲我没意见。他说完这句话后就快速走出卧室,我的母猫落落一直在卧室门口探头探脑,他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伸脚踢了它一下。

  他从来没在我面前这么乱过方寸,这真让我感到新奇,我嘿嘿地在他身后笑了好几声,他在打开防盗门之后回过头来对我说,谢小白,过些天我们好好聊聊。你要是不想再头痛,就别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03

第十章

  洗衣机又在转动。

  它发出嗡嗡的响声,轻而易举把我拽离了一场梦境。

  这次的梦非常奇怪,是关于郑芬芳的,跟以往不同的是,我看见的不是身穿酒红色睡衣的郑芬芳,而是梳着娃娃头的小女孩郑芬芳。

  她个子很小,站在厨房窗户里,刚刚能露出头颈。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做的关于郑芬芳的梦都跟厨房窗户有关,她站在厨房窗户里干什么呢?

  醒来之后我怔怔地坐在沙滩椅上看着对面郑芬芳家的厨房窗户,那里沉寂幽深得像一条隧道的入口。我打开电脑把这个梦记录下来。洗衣机依旧在响,我已经失去了去卫生间看它转动的热情,它就像是我跟母猫落落之外的第三类呼吸。

  它的响动消灭了我的睡意,我把关于郑芬芳的梦粘贴到一起,建了一个文件夹,取了个题目,名叫窗户。

  夜里不再有公猫锲而不舍地追求母猫落落了。

  我的母猫落落早已经过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但是它似乎对爱情有着天生的抗拒,如果它是一个人,就极容易能令人猜测它曾经在爱情问题上遭受过致命的重创。

  我一直认为我的母猫们都十分聪明,它们只是不会说话,无法跟我进行语言交流而已。而这只名叫落落的母猫则传承了它母亲和祖母们身上所有的聪明基因,所以它不用谈恋爱就对这玩意儿有着透彻的明白。

  在我印象里,母猫落落的全部世界就是这栋房子,这栋房子以外的天地都跟空气一样可以视而不见。当然这种情况属于楼下那株罂粟花开放以前。罂粟花出现以后的母猫落落时常跃上窗台,把小小的脸贴在窗玻璃上向下凝望。

  我抱了母猫落落,锁了门下楼走到花圃里。罂粟花开放得依然艳丽,当然,白天它并不是罂粟花,而是一株美丽的虞美人。我蹲在花圃里长久地看着它,直到感觉似乎出现了幻觉——1982年的母猫西西从虞美人下面慵懒地站起来,它把身子伸得很长,然后弓起来,温和地看着我。

  母猫落落一直在看那朵灿烂开放的罂粟花,它琥珀色的眼睛美丽得像幻觉里的湖泊。

  我突然有些想念黑衣女孩西西。

  当我想见黑衣女孩西西的时候,我只能去我父亲谢未阳的白露酒吧。

  我预料里的一幕与现实有着惊人却又似乎理所当然的吻合,我父亲老谢正坐在女孩西西的对面。我不知道在我没来的这些日子里,黑衣女孩西西是不是每天都来,她来了之后老谢是不是每天都坐在她对面施展56岁男人无懈可击的魅力。

  对于生活和爱情,老谢永远都是迅疾而成功的猎人,他永远处在选择和拥有的位置。

  女孩西西换了一件衣服,一件黑色的羊毛质地紧身衫,领口闲散地开放着一圈细小的白色花边。她永远只穿黑色,淡淡地在领口或腰际点缀着一圈醒目的白。黑色和白色是最高贵的颜色,我母亲白露生前除了戏服,最喜欢穿的也是这两种颜色,继白露之后,女孩西西是我所见过的能把这两种颜色穿到极致的第一个女孩。

  她喝红酒,抽烟,于清纯中隐隐透着一股倦怠的风尘。这让我再一次想起我的母亲白露,有多少男人愿意死在她的风尘里。而我56岁的父亲老谢,他看女孩西西的目光显而易见穿透了1982年到2004年之间这段二十多年的时空。

  我得感谢我父亲老谢,他让我迷恋上了如何以近似享受的姿态承受疼痛,并且把它看成一种极致的美。好多年了,一直如此。我跟他之间的关系一直没有改变过。

  老谢跟女孩西西一起走出白露酒吧,女孩西西在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虚无缥缈地看了一眼黯淡的大厅。我认为她是在寻找我,而我正坐在一个黯淡的角落里,随时准备当她跨出门去的时候,迅速地从那个角落里站起来,走出白露酒吧,在我父亲老谢的车子开动之后,拦辆出租车跟在后面。

  老谢的车子转过灯光璀璨的南大街,目的非常明确地朝着东郊开去。我猜他正在往他家开。他到底有一套还是几套房子,它们坐落在烟台这个城市的什么地方,这个情况我并不很了解。按我的猜测,如果他不想让他的众多女人在某一时刻发生碰撞的尴尬,就应该多置办几栋房子。他的白露酒吧不是吃素用的,它到底为他赚了多少银子我不太了解,但可想而知。

  这个晚上我以偷窥者的身份在老谢房子下面呆了两个小时。为此我了解了一下出租车司机近一个月来平均每晚能赚多少钱,我说我承诺给你两个晚上的钱,你可以躺在后边座位上睡一觉,既养了精神又省了油钱还赚了两份钱。

  于是司机真的躺在后面座位上养了一会儿神,我坐在驾驶位右边抽了一盒烟。我父亲老谢把女孩西西关在东郊海边这栋房子里大约两个小时,我实在不愿意猜想他跟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后来他连夜把她送下了楼,我喊醒躺在后座上养神的司机,我们的车在凌晨两点多的街道上一前一后开到了我回家必经的铁路立交桥洞口。

  我父亲老谢像上次一样把女孩西西在桥洞口放了下来,这回他拥抱她的方式没有上次那么含蓄,他紧紧地把她箍在怀里,吻别的时候他亲的不是她的额头,而是嘴唇。

  但是我不明白西西为什么拒绝老谢把她送回家。显然老谢对此感到无可奈何,他紧紧地箍了她一会儿就无可奈何地松开胳膊,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融入了桥洞的黑暗里。

  我让出租车司机赶紧开进立交桥洞,进了桥洞后我看见女孩西西单薄的身影轻飘飘的,像影子似的。出了桥洞后向右拐就是西沙旺小区,直走可以到别的小区,但是女孩西西却突然不见了。我睁大眼,只能看到到处雾蒙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雾,越聚越浓。我只好让司机开进西沙旺小区,这时候雾越来越重了,司机把车开得慢得像蜗牛爬,即使这样也免不了把车撞到了水泥路旁边的路边石上,车底盘发出被碰撞的沉闷声响。

  这时候我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大约是罂粟花的香气。我才知道车已经开到了楼下。我让司机停下车来,司机顾不上跟我要钱就赶紧下车查看车底盘,在他打开车门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好像看见了女孩西西,她似乎转过头来透过车门缥缈地看了我一眼,黑色的身影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我赶紧下了车,这时候雾已经神奇地开始散去,花圃里除了静默的花草,别无他物。罂粟花照旧开得灿烂而狐媚,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

  我疑心刚才是我的幻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05

  我开始走进楼洞的时候抬头看了看我家的窗户,似乎看见一个黑影紧紧贴在窗玻璃上。我知道那是我的小母猫落落。

  回家以后,母猫落落兀自把脸紧紧贴在窗玻璃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吸引着它的注意力。我叫了它一声,它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琥珀色的眼睛吓了我一跳,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光芒,亢奋、诡秘、忧伤。

  我已经习惯了它的忧郁,但是从未看见它如此亢奋和诡秘。一只猫的眼睛如果闪烁出如上几种光芒,在凌晨的寂静里是会让人感到害怕的。

  我定了定神,光着脚走到阳台上把它抱了下来,我感到它在我怀里轻轻地战栗,后背上的毛发竖起了一小片。我看了看窗外,刚才到处弥漫的大雾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空气中有一百台巨大的鼓风机同时运作,将它们全部吸走了一样。我抽动一下鼻子,闻到刚才还很清晰的香气在渐渐变淡,罂粟花静默在花圃里。

  我感到浑身没劲,脸也没洗就钻到鸭绒垫子里昏睡,抱着母猫落落。

  我念着女孩西西的名字进入昏睡。我期待一场有关她的梦境来临。

  郑芬芳的老公马路现在对我非常不友好。

  原本我认为他是个循规蹈矩的老实人,事实上我的判断是错误的。这甚至使我对自己的某些感觉和判断力产生了质疑。

  今天早晨我抱着母猫落落蹲在花圃里看罂粟花的时候,郑芬芳的老公马路从楼洞里出来,弯下腰来开锁的时候,我发现他正用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眼光穿过胳肢窝在偷偷打量我,我抬起头来一下子跟他的目光撞上了,它一点没躲闪,我还看见他牵牵嘴角笑了一下,笑得有些阴毒。阴毒这个词我即使在写小说的时候也不大用,我认为这是个比较极端的词汇。

  我从花圃里立起身来,跨出去,走到他旁边说,马路,你家厨房窗户昨晚上忘关了。

  尽管我十分不愿意看到他用那样一种眼光盯视我,我还是想跟他说说关于厨房窗户的事情,因为昨晚我从梦里醒来发现他家的厨房窗户没关。

  郑芬芳的老公马路十分不耐烦,他盯着我,像要把我盯化了一样,说,谢小白,天儿越来越暖了,谁家窗户天天关着啊?再说了你老盯我们家窗户干什么呀?是不是有偷窥欲呀你?

  我奇怪老实人马路怎么会用这样一种口气跟我说话,我吞了口唾液,决心忍一下。我说我梦见你家郑芬芳从窗户里坠下来了。要是你把窗户关好,可能她就不会坠下来了。

  马路从鼻孔里发出几声笑,说,我饿了,谢小白,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马路居然说我饿了,他把一个大旅行包夹在车后架上,瘦腿偏上车子,我的嘴巴还没合上,就从我眼前扬长而去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昨晚我除了梦见女孩西西,还梦见了郑芬芳。她一会儿穿着酒红色的睡衣从厨房窗户里坠落下来,一会儿蓬着可爱的娃娃头在窗玻璃后面空洞地向外看着什么东西。郑芬芳小时候的样子很漂亮,像个洋娃娃。

  我认定关于郑芬芳的梦不是凭空而来的,但是她到底会不会像我梦里那样从厨房窗户里坠落下来呢?这个问题搅得我心神不宁。马路一路冷笑着从西沙旺小区消失以后,我就上楼去拍响了他家的门。郑芬芳在里面睡眼惺忪地踢踢踏踏晃到门边打开门,说,哦,你呀,进来吧。

  郑芬芳一副困倦的样子,头发蓬乱,眼圈发青。这个视容颜如生命的女人如果不受梦游症的干扰,恐怕要比现在还年轻漂亮得多。她重新躺回床上补睡,让我自便。

  关于她家,现在我最感兴趣的是厨房。她一让我自便我就去了厨房。我站在窗户后面首先看见了我家阳台,海蓝色的沙滩椅,窗台上的水晶瓶,里面插着几支翠绿的富贵竹和铁锈色的银柳。我还看见母猫落落跃上了窗台,把脸贴在玻璃上向下凝望。我突然看见它纵身从窗户里跃了出去,小小的身子轻飘飘地在空气里划了一道黑色的线。

  我惊呼了一声,才发现刚才只不过是我的幻觉,母猫落落仍然忧郁地趴在窗台上。

  我的牙科医生骆桥说他又想我了。

  他在电话里吧吧地亲我,说,小巫女,想不想我?然后又说,你改变了我的一生。

  后面这句话听起来倒是蛮煽情的,尤其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嘴巴里说出来。电话子机信号不太好,我抽出天线,坐在沙滩椅上听他煽情。他开始说我的身体了,说它是如何地生动和美好。我想幸好他在医院里是要穿着白大褂工作的,否则可能要出丑。他的意思很明确,想跟我做爱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06

  可是我没空,我今晚要上郑芬芳家里睡,我告诉他,郑芬芳的老公马路出差了。

  这个男人在电话里撒了一声娇,最后说,那好吧宝贝小巫女,再跟我说会儿话吧。

  我给他讲我昨晚的梦。面目不清的男人在我家里出现,空气里垂挂着银光闪闪的不锈钢厨具,刀、叉、铲,还有那把蒙古小猎刀。男人的胸这回是被我用蒙古小猎刀捣烂的,像剁了一堆猪肉馅。郑芬芳穿着酒红色睡衣下坠,蓬着娃娃头空洞地看什么东西。

  最后我讲到了冥河。我说我在梦里看到那条黑漆漆的冥河了,就是我编造的蒂森娜故事里那条冥河,我看见我母亲白露和女孩西西在冥河里露出美丽苍白的脸。很奇怪,为什么是女孩西西跟白露在一起呢?

  我站在岸边,希望她们能顺利地游到岸边,爬上来。但是我看到白露和西西在冥河里露出了白色的尾,她们的下半身完全是鱼的样子。我绝望地大哭,这个时候母猫落落用小爪子拍醒了我。

  我事先是念着女孩西西的名字进入昨晚这场昏睡的,事实如我所盼的那样,我梦见了女孩西西。但是她居然是跟我母亲白露在一起,而且是在我故事里的那条冥河里。我在故事里把食眼鹰奥吉佩变成了一条在阴间不死的冥鱼,它时刻跟随在蒂森娜的身边,企图复仇和复活。

  我昨晚似乎在花圃附近看见女孩西西了,我告诉骆桥。接下来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跟他再说些什么。我希望在梦里看见女孩西西,而梦里她跟白露在一起这个情节是不是正是我潜意识里所期盼见到的呢?

  有些可怕。我说骆桥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可是我没空,我今晚要上郑芬芳家里睡,我告诉他,郑芬芳的老公马路出差了。

  这个男人在电话里撒了一声娇,最后说,那好吧宝贝小巫女,再跟我说会儿话吧。

  我给他讲我昨晚的梦。面目不清的男人在我家里出现,空气里垂挂着银光闪闪的不锈钢厨具,刀、叉、铲,还有那把蒙古小猎刀。男人的胸这回是被我用蒙古小猎刀捣烂的,像剁了一堆猪肉馅。郑芬芳穿着酒红色睡衣下坠,蓬着娃娃头空洞地看什么东西。

  最后我讲到了冥河。我说我在梦里看到那条黑漆漆的冥河了,就是我编造的蒂森娜故事里那条冥河,我看见我母亲白露和女孩西西在冥河里露出美丽苍白的脸。很奇怪,为什么是女孩西西跟白露在一起呢?

  我站在岸边,希望她们能顺利地游到岸边,爬上来。但是我看到白露和西西在冥河里露出了白色的尾,她们的下半身完全是鱼的样子。我绝望地大哭,这个时候母猫落落用小爪子拍醒了我。

  我事先是念着女孩西西的名字进入昨晚这场昏睡的,事实如我所盼的那样,我梦见了女孩西西。但是她居然是跟我母亲白露在一起,而且是在我故事里的那条冥河里。我在故事里把食眼鹰奥吉佩变成了一条在阴间不死的冥鱼,它时刻跟随在蒂森娜的身边,企图复仇和复活。

  我昨晚似乎在花圃附近看见女孩西西了,我告诉骆桥。接下来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该跟他再说些什么。我希望在梦里看见女孩西西,而梦里她跟白露在一起这个情节是不是正是我潜意识里所期盼见到的呢?

  有些可怕。我说骆桥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第一天夜里郑芬芳的睡眠很正常,我惊奇地发现她还打着轻微的鼾声,我以为只有男人才打鼾。我本来就没多少睡意,躺在她床上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睡觉,所以她的鼾声让我觉得饶有兴味。

  半夜里,郑芬芳起来上了躺卫生间,我当时以为她的梦游症发作了,很紧张,打算跟踪她,看她干些什么,结果她在马桶里稀里哗啦地弄了一些响声,跌跌撞撞地摸进来,躺倒了继续大睡。

  第二天夜里,郑芬芳终于在梦游症里粉墨登场了。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床,身体直板板又轻飘飘,笔直地飘出卧室。我下了床跟在她后面,看见她笔直地穿过餐厅进了厨房,站在窗户面前。我早已经把厨房窗户都关好了,但是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梦游症患者是很怪的,在那个特定的时间段里,他们几乎有穿墙破门的特异功能,关窗可能毫无意义。

  还好,郑芬芳只是在窗子里站着,像个塑像似的,似乎没有其他的打算,就跟我在阳台上看见的一样。我猜她此时的眼里一定很空洞,我站在她背后拉拉她酒红色的睡衣袖子,她无动于衷,我转到她侧面,看到她的眼里果然空洞无物。

  我试着跟她说话,我说芬芳你到厨房来干什么?她无动于衷,似乎并不知道我站在她旁边。我又问了一句,芬芳你来干什么,告诉我好不好?这个时候她突然开口说话了,她牵动了一下嘴角,说,饿,找东西吃。我说你在看什么?她有些诡秘地笑了一下,说,血。我问她还有什么,她说,刀。

  郑芬芳的眼睛空洞,却笔直地对准了我的阳台。阳台跟大卧室之间没有隔断,我猜郑芬芳是不是看见了我家的大卧室,我父亲老谢跟我母亲白露曾经住过的卧室。现在那张大床已经被老谢卖给收破烂的男人了,郑芬芳能看见的只有我铺在地板上的澳大利亚进口地毯、鸭绒垫子、抱枕、水晶相架。

  郑芬芳说她看见了血和刀,会不会是白露的那面雕花铜镜?我跟郑芬芳一样定定地看了一会我家阳台,但是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忘了我离家时把那面铜镜放在哪里了,也许在地板上,也许在鸭绒垫子底下。我不知道是不是梦游症里的郑芬芳具备了一种特别的功力,如果铜镜放在地板上,此时她能够穿透黑夜看见它,它又在重现我所见过的那些画面,白露手拿着蒙古小猎刀,手腕上汩汩地流着血。

  我还想知道郑芬芳看见了些别的什么,于是我继续问她,她的样子乖得要命,像小时候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她说她还看见了谢小白的爸爸妈妈。他们在干什么?谢小白妈妈手里有刀,在流血,谢小白爸爸站在旁边。他站在旁边干什么?不干什么。

  郑芬芳的语言很简练,听起来像是一些短语或词汇,而不像是语言。并且,她的回答极其天真,语调也奇异地变得很脆很稚嫩,完全不像30岁,而像是七八岁。

  这个夜晚极其漫长。我通过我儿时好友郑芬芳的梦游重温了1982年我母亲白露自杀时的场景,我父亲谢未阳,这个把我母亲白露含在嘴巴里爱着的男人,亲眼看着白露自杀而死。

  事情就是这样。我儿时的好友郑芬芳从那个夜晚之后患上了梦游症,她小时候根本没这毛病。

  郑芬芳是九点钟才醒的,她呵欠连天地把睡衣从小腹开始往上撸,直撸到脖子那儿,停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把它从头上撸了下去,扔到枕头边上,开始往胸上套乳罩。你看着我干什么,又不是男人,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正如我所预料,郑芬芳完全不知道她夜里干了些什么了。她清醒之后我就再也无法从她嘴巴里套出任何我想知道的事情了,梦游里的她是儿时的她,而不是现在的她。她看见了那些事情之后,躺回床上睡了一觉就把它们尘封在梦游里了。

  这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世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07

第十一章

  李家克来的时候我正躺在鸭绒垫子上模拟我母亲白露。我拿了把小壁纸刀,把它紧压在手腕上,但是我好像找不到什么感觉。我努力看会儿手腕再看会儿门口,我想像里的谢未阳可能站在卧室里面靠近门口的位置。

  门口离我此刻躺着的鸭绒垫子,也就是当年那张大床不过就是两步的距离,一米,老谢为什么不阻止白露自杀?除非他打心眼里希望她死。

  李家克来的时候我正躺在鸭绒垫子上模拟我母亲白露。我拿了把小壁纸刀,把它紧压在手腕上,但是我好像找不到什么感觉。我努力看会儿手腕再看会儿门口,我想像里的谢未阳可能站在卧室里面靠近门口的位置。

  门口离我此刻躺着的鸭绒垫子,也就是当年那张大床不过就是两步的距离,一米,老谢为什么不阻止白露自杀?除非他打心眼里希望她死。

  这时李家克在门外叮叮咚咚地摁门铃,他事先没告诉我他要来,所以我以为是骆桥,就穿着睡衣过去打开了门。睡衣也是我特意买的,我想买一件白露曾经穿过的那种睡衣,但是没买着,所以就买了一件接近的。李家克看见我这副样子,脸腾地红了,眼躲闪着,我说你先坐会儿我换换去。

  对李家克,我的性别概念不是很强,某些时候他就像个自己人一样。

  换好衣服一出来,我就觉得客厅不对劲了。那把我日思夜想的蒙古小猎刀,它无声无息地躺在玻璃茶几上,我感觉它一下子就夺去了我的六魂五魄了。

  我几乎是扑过去拿起了它,想都没想,拇指就啪地摁开了刀背上的开关,雪白的刀身刷地弹射出来,如同长虹贯日一般。李家克感到很奇怪,他说小白你怎么知道开关在刀背上?我说我也不知道,好像在梦里这样用过。反正我对它熟悉得就像它一直揣在我兜里好多年。

  我把它倒立起来,提着尾部银光闪闪的饰链,它就完全变成了我梦里的样子。我不停地把它打开又合上,看着自己灵巧无比的手指,感到非常陌生,像别人的一只手长在了我的手腕上。

  李家克离开的时候反复叮嘱我说,一定要小心啊,蒙古刀非常锋利。

  李家克走了以后,我把它拿到了大卧室里。我早就让骆桥帮我在天花板上摁了一个粘钩,黑色的蜘蛛图案,粘钩上垂吊着我用毛线编的一根线绳。我仰躺在鸭绒垫子上的时候,总疑心那个粘钩变成了一只活的蜘蛛,静静趴在天花板上,那根线绳像是它吐出来的一根丝。

  我把蒙古小猎刀尾部的银链子拴在蜘蛛吐出来的那根线绳上,然后躺在鸭绒垫子上看着它,它在空气里轻轻晃荡,跟钟摆一样,完全是我梦里的样子。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似乎又看见它周围一件一件垂吊上了梦里那些银光闪闪的厨具。我知道这些厨具是我的幻觉,真实的物件只有这把蒙古小猎刀。它雪亮的刀片如同一条长舌,伸在我的眼睛上方。

  睡觉的时候,我把它从线绳上取下来,啪地弹开刀片,把它抵在左手腕上。这个时候我的手腕变得异常敏感,我感觉蒙古小猎刀的刀片如同一张热切的弓,紧紧抵在我的动脉血管上,我甚至觉得我的动脉血管开始了不规则的跳动,像无数的软体虫类蠢蠢欲动。

  我亢奋莫名,脑子里充满蜂鸣。我的母猫落落一直惊惧万分地站在我胳膊旁边看着我和蒙古小猎刀,它后背上的毛发一直竖立着。我想是蒙古小猎刀的雪亮吓着它了。

  我在亢奋的想像里睡了过去。

  我想我肯定患有某种肌肤饥渴症。这跟白露和谢未阳对我的态度有关,白露作为我的母亲,她一直疏于给我必要的肌肤触摸。她一直生活在如梦如幻的个人世界里,她爱自己胜过爱我。我常常倚在门外面看着她坐在雕花铜镜面前心醉地自我欣赏,她发现我以后,会向我露出一个仪态万方的美丽笑容,就像她在舞台上面对观众或在生活里面对众多的崇拜者那样。她的生活太丰满,没有多少空间留给我。

  而我的父亲老谢,他的生活里似乎只有白露,白露制造了一片庞大的阴影罩在我的生活里。

  但是,我说我患有肌肤饥渴症并不代表我愿意毫无原则地接受任何男人对我的肌肤触碰。到目前为止,我只接受两个男人,我父亲谢未阳,我目前的情人骆桥。我父亲谢未阳好像永远不会意识到我需要他的触摸,而我的情人骆桥则完全相反。

  我的情人骆桥,他让我感觉我的肌肤像块磁铁,而他的手和嘴唇都像金属。即使他在医院,只要他在电话里叫我一声小巫女,我都能感觉到我对他手和嘴唇的向往。现在他刚从医院里风尘仆仆地赶来,身上有一股淡淡来苏水的味道。

  我喜欢过性生活,这是我跟骆桥过了性生活以后才知道的。以前我觉得我一辈子不过都无所谓。我懒洋洋地躺在鸭绒垫子上让骆桥为我一件一件脱去衣服。他脱去我的黑色外套时停下来欣赏了一会儿我的黑色棉线内衣裤,脱去它们之后他又停下来欣赏我的黑色乳罩和三角裤。乳罩和三角裤是正宗黛安芬的货,款式面料都有着无与伦比的高贵。买它们我足足花了八百块钱。我没为这八百块钱觉得心疼,有个男人能看见它们,后者比前者重要。

  我觉得我非常美丽,黑色的乳罩和内裤,白得不近情理的肌肤。我慵懒地把手臂向头顶上伸了伸,然后翻过身子来,把后背亮给骆桥,让他把乳罩搭扣解开。然后他又小心地脱去了我的内裤。他再次赞美我的身体,他说它显得非常野,饱满而茂盛,让男人不由自主产生冲动。

  当然这用不着骆桥说,我的身体我知道。并且我知道,让男人产生冲动还只是一种表层,真正的内核是,我的身体本身就潜存着一种野性的肇事的冲动。当我遇见某一个男人,他令它产生欲望,野性的冲动就明明白白地抵达了我的性意识。

  我根据我的奇思妙想要求骆桥。他是一个聪明的善于做爱的男人,尽管他是一个牙医,但他对女人的身体非常懂。所以他说我们之间的性生活是真正高质量的性生活,这个我同意。去卫生间冲完以后我又要求他给我一件一件穿上衣服。穿上乳罩和内裤以后骆桥问我为什么突然喜欢上了黑色,我说,怀念猫。

  我趴在大理石窗台上透过窗玻璃看楼下的花圃,我告诉骆桥花圃里那朵花是罂粟花,而非虞美人。我还告诉他我似乎在一场大雾里看见了黑衣女孩西西,我最近频繁地想念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

  骆桥把他的大手放在我后颈上,用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后颈的皮肤,试图让我安静下来。我已经穿上了我刚才脱下来的所有黑衣服,已经是五月了,我说我并不觉得烟台的气温在升高。

  我又看了看对面郑芬芳家的厨房窗户,郑芬芳的老公马路出现在厨房里。他站在厨房里朝我看了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觉得似乎眼睛被啄了一下,我眨眨眼,酸痛,眼泪流了出来。我坐到鸭绒垫子上紧闭双眼,眼前是一片无边的血红,同时我似乎听到马路在对面厨房里阴冷地笑了两声。

  骆桥扒着我的眼皮看,弄得我眼泪继续稀里哗啦地流,最后他断言刚才有粒灰尘落了进去。我说不是,是因为马路刚才在对面厨房里非常恶毒地盯了我一眼。骆桥奇怪地看了一眼对面窗户,说,小巫女,你想说什么?

  我说,不知道,我心神不宁,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08

  不知道是几点,夜很黑,一点月光都没有。

  我把澳大利亚进口地毯边缘的流苏扯掉了一些,然后又抓过一个抱枕,很奇怪,我没怎么用力,就听到嗤啦一声,抱枕像一张肚皮被猛然划开了一道伤口。

  我隐约看见我父亲老谢坐在我旁边的地板上,他拿着一条毛巾,在水盆里浸了浸,然后捞出来把它拧成一根松散的麻花,再展平。我看见这条红色的毛巾逼近了我的眼睛,最后落在了我的额头上。但是它似乎起不到多大的作用,我呻吟着对老谢说,把我弄到冰箱里去吧老谢。

  老谢肯定不能把我弄到冰箱里去。我在灼热的头痛里想像着我在冰箱里被冻成一根冰坨的样子,禁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

  我看见老谢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又非常吃惊地看着我,他一定感到很奇怪,我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会这么莫名其妙地笑。过去的三十年里,他逐渐逐渐开始不喜欢我莫名其妙的笑,也许现在已经非常厌烦了,我猜想。否则他不会这么不喜欢跟我接近。但是我控制不住在某些时刻发出这种令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笑,我总是这样笑什么呢?

  我不记得了,也许是经过了我的再三恳求,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把我病痛的脑袋放在了老谢的大腿上。老谢不时地扭过身子把毛巾在水盆里浸一浸,然后敷到我额头上。我发现他恍惚地盯着这条毛巾看,他非常矛盾,眼神有着躲闪的惊慌。我又想笑,为什么我的目的这么轻而易举就能达到,这条红色的毛巾让他的表现完全没有脱离我的预想。他在我家里找不到其他颜色的毛巾。

  由于头痛,有那么一刻,老谢在水盆里绞那条毛巾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从它身体里被绞扭出来的水也是红色的,我觉得那样很美。

  老谢的大腿使我逐渐安静下来,脑袋里那些纷乱冲撞的虫子停歇了,我抱着老谢的大腿满足地睡了过去。其间我不安地醒来过一次,老谢一动没动,我猜他的腿肯定麻木了,但是我仍然说,别走啊老谢,你一动我就会知道,等我醒了,还有话要问你呢。

  我父亲老谢当然不承认他是希望我母亲白露死的。

  虚伪。我对老谢说,你明明是站在卧室门口,喏,大约就那个位置,眼看着白露用一把蒙古小猎刀把自己手腕拉开的。就这样的刀吧?好好看看好好看看,是不是跟这把刀很像啊?

  老谢惊异地看着我从鸭绒垫子底下刷地抽出那把蒙古小猎刀,我在他眼前刷一声把刀片从鞘里弹出来时,注意到刀片雪亮的光芒让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拿手挡了一下眼,动作有些儿童化。

  他顾不得应付我这句话,皱着眉头说谢小白你快把它放下来,快点。我拿着它在他眼前持续地晃悠,他把手伸上来徒劳地隔着空气阻挡了它一下,我咯咯地笑出了声,你怕什么呀老谢?

  我怕什么呀,我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一把破刀吗?老谢顽强抵抗着。

  一把破刀?破刀你干吗不敢碰呀?是不是因为它让你想起了过去?那时你为什么眼看着白露自杀?你这个冷血动物,原来你不只对我不好,对她也照样不好。

  我看到老谢的脸有些发白了,他说你还笑,你老是那么恶毒地笑什么呀?你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干吗不能老老实实地呆着?

  我说我怎么不老实了,我总比你老实吧?我又没弄几个男人换着好。

  老谢恼怒地说,谢小白,你跟谁好我从来就没想管过,只要你不怕头疼。

  我说我头疼跟男人有什么关系呀?你对我不好难道还希望天底下所有男人都对我不好呀,你安的什么心哪?

  我从鸭绒垫子上爬起来,盘着腿坐好,认真地看着老谢。夜里我曾睡在老谢的腿上,而刚才我醒来以后老谢就坚决地把它从我头下抽出去了,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一下他的温度。他叹了口气说,谢小白,你遗传了你母亲的头疼病。

  真要命,老谢这样说的时候,我似乎从他眼里看见了白露,我嫉妒她,这感觉超过了她遗传给我的头疼。真讨厌,我说,她干吗要想尽一切办法缠着我,不惜让我一辈子忍受头疼的折磨?

  老谢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我觉得他嗓子眼里肯定很干燥,他想咽一口唾沫缓解一下烦恼,但咽下去的却是口腔里的一口浊气,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老谢虚弱地说,谢小白,你别笑了行吗?

  我说干吗不笑,不就是头疼吗,不头疼你肯让我枕着你腿睡觉吗。

  老谢迟迟疑疑地说,你就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头疼?

  我说,想啊,为什么呀?你不是说跟男人有关吗?你是不是想说我只要跟男人睡觉就会头疼啊?

  老谢的脸越发地白了,我猜他就要恼怒地从地板上站起来,像以前无数次一样,拎起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间屋子了,但是很奇怪,这回他一动也没动,只是怜悯地看着我,让我极不舒服。他说,你猜对了。你母亲就是因为忍受不了头疼而自杀的。

  老谢只用了两句话,这么简单,就告诉了我两个事实,一是我母亲是因为跟男人睡觉而头疼的,二是我母亲是因忍受不了头疼而自杀的。这有些好笑,我不禁咯咯地笑起来,我几乎是一下子就相信了这两个事实,我觉得事情似乎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尽管在谜底尚未揭穿之前,我一丁点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说,老谢,你明知道白露跟男人睡觉会头疼,那你干吗还要跟她睡觉啊?

  老谢答非所问,说,谢小白,我不想让你也像你母亲那样头疼下去。

  我说,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后最好别跟任何男人睡觉?我可能做不到,除非你天天在家陪着我,从此不理任何女人。

  我父亲老谢这下是真的从地板上站起来了,他豁的一下站了起来,说,谢小白,你太过分了!

  这就对了,我说,我料定你会这么干的,你要是肯在这安安生生地呆着那才怪呢。我过分?过分的还在后头呢,就算白露是因为怕头疼自杀的,那你也不能就站在旁边看着她死啊!

  老谢匆匆忙忙拎起外套,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我跳起来,跑到阳台上,一会儿,就看到他蔫头耷脑地从楼洞里走出来,走到花圃旁边的时候,我看见他似乎顿了顿,大概在看那朵开放的罂粟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10

  郑芬芳站在对面,两眼空洞地对着一片夜色。奇怪,隔了这么远,我能清楚地看见她的眼,如同两口枯竭的井。

  然后,她似乎就一下子从那扇开着的厨房窗户里飞了出来,我想像她会在瞬间笔直地坠落下去,像任何一个垂直下落的物体一样。但事实并不是那样,郑芬芳是以飞舞的姿势落下来的,她飞舞的姿势极其优美,有着丝缎一样质地的睡衣在空中飞展开来,使她看起来像一只缤纷妖娆的蝴蝶,或者一张经过裁剪了的花花纸片。

  她轻若无物地从六楼窗户里飘飞着,在夜空里完成了一场优美的自由落体运动,最后砰的一声砸落在水泥地上。我感到很奇怪,她看起来那么轻,完全如同一张纸片,或者一根羽毛,但最终落到水泥地上的声音却是那么震撼,砰,这样的一声,如同从六楼窗户里扔下来一口沉重的铁锅。我疑心我看见的并不是郑芬芳,而真是一口铁锅什么的,抬起头来,却看见郑芬芳的老公马路正站在厨房窗户里,他嘴角挂着一抹扑朔迷离的笑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仿佛察觉到我在看他,立即调整视线向我看过来,在此之前他正打算探头看看楼下的水泥地。

  我感觉到我的双眼产生了一种瞬间的刺痛,被一种烙铁样的东西猝不及防戳了一下似的,烧灼,刺痛,眼泪稀里哗啦的。我拿手背胡乱抹着眼,对着夜空大声问马路,你干吗要把郑芬芳从窗户里推下来?她死了!我听见我的声音大得出奇,尖厉而高亢,它完全毫不费力地穿透空气抵达了对面六楼的窗户,郑芬芳的老公马路嫌恶地甩甩头,似乎这样就能一下子把我的声音甩出窗外。然后他把头探出来,看了看楼下的水泥地面,嘴角仍旧挂着那抹扑朔迷离的笑容,砰的一声关闭了窗户。

  我听见我的声音如同一把铁砂子,被对面厨房窗户反弹回来,纷纷下落,像一场雨。我趴在窗台上看楼下的水泥地,郑芬芳静静仰卧着,两只小臂微微向着头部蜷曲,腿摆放的姿势极其优美,长发铺展开来,衬托着苍白的脸,如同开放了一朵白色的、孤独而忧伤的马蹄莲。我对着她叫,郑芬芳,郑芬芳,她无声无息。这个时候,夜色渐渐凝重起来,起了雾,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大叫起来,呼的一下坐起来。

  我心跳如鼓,弄不明白刚才究竟是不是做了一场梦。屋里一切都是真实的,躺在身子底下的鸭绒垫子,放在枕旁的雕花铜镜,我伸手到垫子底下,又成功地摸到了那把蒙古小猎刀,小猎刀凉凉的,有一种宝玉的清冷。

  我掐了一把胳膊,有痛感,知道已经从刚才那场梦里醒来了。但是我很着急,觉得郑芬芳正躺在楼下的水泥地上,于是我跳起来冲到阳台上打开窗户。外面有晕黄的路灯,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楼下的水泥地,水泥地干净而苍白地铺展着,上面什么也没有。对面的窗户安静地沉默着,我站着看了半天,郑芬芳也没在那里出现。

  午夜了,我躺回到垫子上,忧心忡忡地重新睡了过去。

  我为什么会睡得那么沉,事后我想可能是因为关于郑芬芳坠楼那些梦的频繁出现已经把我搞得心力交瘁。

  睡过去之后我再没做梦,是母猫落落惊恐不安地用小脑袋蹭醒了我。它的眼球在夜里由琥珀色变成了墨蓝色,类似于影视剧里月光下充满恐怖杀气的树林那种惯常颜色。一看到落落的这种眼睛,我就感觉到有根绳子一样的东西穿过胸腔拴住了我的心脏,然后忽地一下,它就被提了起来,撞到了嗓子眼处,在那里惊恐而激烈地搏动。

  我疑心是家里的洗衣机又在响动,但到处寂静无声。我几乎是在感觉到寂静的同时一下子跳起来跑到了阳台上,在灰色的凌晨里,郑芬芳姿势优美地躺在楼下水泥地上,像一朵忧伤开放的马蹄莲。我猛地把目光转向对面六楼的厨房窗户,窗户里没有任何人,那扇让郑芬芳通过的窗子兀自敞着口,像大张着一个空洞洞的眼眶。

  我觉得我应该在那里看到郑芬芳的老公马路,他或许还会像我梦里那样,嘴角挂着扑朔迷离的笑容,用恶毒的眼神猛地灼我一下。

  我穿着睡衣抱着落落跑下楼,绕过花圃里的罂粟花跑到郑芬芳的旁边,她就无声无息地躺在我方才梦里见过的地方,姿势跟梦里完全吻合。这没什么奇怪,显而易见,是那些预见性的梦提前向我传递了郑芬芳的死。

  我打了110报警,又打了第二个电话给郑芬芳家,她的老公马路用一种沉湎在睡梦里的慵懒声音问我,谁呀?我说你别装了我已经报警了。我已经看到了这个男人在家里窃喜的表情,他却仍然拿一种懵懂的声音问我,报什么警啊你说什么啊?我说你他妈的可真能躺得住。

  110的警车五分钟后就开进了西沙旺小区,警察们用红飘带把郑芬芳围了起来。我主动跟他们说我是现场第二目击者,他们问我第一目击者是谁,我指着跌跌撞撞从楼梯上跑下来的马路说,是他,是他把郑芬芳从窗子里推了下来。警察说那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当我再一次从头疼的昏迷中醒过来之后,我父亲谢未阳的表情里充满了哀伤。他说谢小白你能撑到什么时候?我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撑过来一次。谢未阳试探着问我说,谢小白,你离开那个男的行不行?我说不行,我要他,越来越要他,就像你离不开西西一样。

  我的父亲谢未阳现在经常长久地跟西西坐在他的白露酒吧里喝酒抽烟,他似乎被她完完全全地迷住了,尽管他们之间真正的语言交流并不很多,他好像只是喜欢看着她无声无息地喝酒抽烟,而她做这些事情时的举止有些陈年的风尘味道,我认为我父亲老谢从她身上找到了我母亲白露的痕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11

第十二章

  我不知不觉地在这场看起来将要旷日持久的恋爱中充当了跟踪者,做这件事给我带来的是并重的痛苦和兴奋,使我感觉如同吸上了一种精神鸦片。

  这个迟迟没有过去的春天看起来非常反常,或者说,我所居住的西沙旺小区非常反常,经常无端端地弥漫起大雾。我坐在出租车里看着我父亲老谢跟西西在立交桥洞口分别,然后看着西西在无端端弥漫起来的大雾里消失无踪,有时在立交桥黑漆漆的桥洞里,有时在小区门口,有时在小区里我的楼下附近,确切地说,花圃附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为老谢跟西西的恋爱如此痛苦,在跟我的情人骆桥厮磨的时候,我开始喜欢上了用牙齿咬他,咬他的胸、后背、手、胳膊,他想甩脱的时候,我居然发现从我嗓子眼深处涌上来一股气流,在口腔里冲撞成了一种呜呜的声音,含混不清,骆桥说像母猫落落发出来的声音。每当这时骆桥就纹丝不动,他说他越动得厉害我就咬得越厉害,他还说我总有一天会把我的牙齿搞得尖利起来,像落落一样。

  我开始长时间看着骆桥身上的淤痕发呆。在发呆的时候我偶尔会想一想这位牙医的夫人是否已经发现了这些淤痕,而牙医是如何跟她撒谎的,或者,他根本就不再敢脱光了睡觉。

  更多的时候,我在想我父亲老谢跟女孩西西在一起的细节,我觉得我可以肯定西西也像我一样咬过老谢,用她那细密美丽的贝齿。我不知道这种猜想是从何而来,总之它很奇妙,我有时如同进入一种幻觉,看得到西西美丽的牙齿时时变得细长和锋利,事实上,这种变化也许不像我幻觉中那么夸张和明显,但我的父亲老谢是个牙医,即使那些牙齿的变化是微妙的,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所以我能在幻觉中同时看到老谢的迷惘,他迷惘地看着西西变来变去的牙齿,茫然不知所措。

  老谢劝说我放弃跟男人做爱,我想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我放弃什么都不能放弃它。何况,我开始在对老谢跟西西的想像中与骆桥做爱,我模拟着我想像里的所有细节。而每次过后我都毫无例外地坠入头疼的境地,每逢这时我就打电话把老谢找来。

  我说,老谢,西西喜不喜欢咬你?

  老谢睁大了眼说,谢小白,你太过分了!

  我说,哦,这么说让我猜对了是吧?让我看看她咬的牙印跟我的像不像。

  我过去扯老谢的衣服袖子,老谢勃然大怒,说,谢小白你能不能安安生生的,别这么成天胡思乱想?

  我说你急什么呀,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猜到吧?很简单啊,西西是只猫,而且不是一只普通的猫,是我母亲白露当年最宠爱的那只死于1982年的母猫。

  我感到很开心,我看到我父亲老谢根本无法用恰当的举止来表达他的震惊。我想,他的震惊要么来之于西西是只猫这个事实,要么来之于他所认为的他女儿的疯狂想像,无论如何,较之于从前我描述过无数次的洗衣机流血事件来说,西西是只猫这种描述更能令他大惊失色。我想我猜得没错,西西一定如我想像里那样,用美丽的贝齿媚惑无比地咬过他的肌肤。

  我继续击打老谢脆弱不堪的心脏,我说这只名叫西西的母猫来自楼下的花圃,当年埋葬了它的那个红沙坟。我还可怜了一下老谢,我说她飘逸的脚步声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对你来说她不是归人,是一个只属于夜晚的过客而已,一个无所皈依的魂灵。

  我的父亲老谢彻底失去了自信,他英俊的面孔瞬间罩上了将死似的惨白。我想他这回有些相信我的话了,因为他跟女孩西西亲密接触过。我抚着他的腿试图让他安静下来,我说你总不相信我是个散发着灵异之光的孩子,可我真的从小就能听到洗衣机自己响动,我还梦见过白露,她跟这只名叫西西的母猫在一起,她们都在我小说描绘的那条冥河里,长着鱼的尾。就连郑芬芳的死我也一直在睡梦里预见过,我看见是马路把郑芬芳推到窗外的,就像朝楼下随手扔了一片白菜叶子,可是那些警察都不相信我的梦,他们跟你一样。

  我的父亲老谢在过了很久以后最终摸了摸我的头发说,谢小白,你说的都是幻觉。他缓缓地走下楼,站在花圃边上看了一会儿罂粟花,离开时的背影瞬间变得有些苍老。

  我在网上给脚手架写了封信,说我打算着手写一篇悬幻小说,关于一只猫的魂灵跟男主人之间发生的爱情故事。

  这个香港人立马给我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称我是他心目中最有灵气的优秀小说家,这样的话,我的一位编辑朋友刘照如也曾经说过,但他并不知道我在小说里叙述的事情根本不是靠什么灵气虚构出来的,而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他是在前几天跟我说的,他说我写的那篇关于预见性死亡之梦的小说将被发在头题。那篇名叫《午夜零点》的小说是我在郑芬芳死后的那天夜里写的。

  我把那篇关于蒂森娜的漫画小说已经写到了非常熟练的程度,坐在电脑前写它的速度快到了不加思考,仿佛在看着一张报纸机械地练习打字。

  蒂森娜一如既往地在寻找梦里的那朵花,她经过了草原、古堡、漫无边际的沙漠,甚至还包括一座巨大的废弃多年的陵墓,跟陈凯歌导演的那部《古今大战秦俑情》里的陵墓很相似。

  后来她还经历了洪荒和战争,最后,公元前501年,她遇到了斯巴达强悍英俊的武士梭罗,这个武士是皮里阿西人,他原来是个经营手工业的小业主。斯巴达是个不断发动战争的侵略国家,在一场混乱的战争中蒂森娜救了受伤的武士梭罗,他爱上了这个脸罩面纱的女子。

  这个时候蒂森娜已经跟很多男子相遇并分别,她贴身的肚兜里放着从那些男人衣服上取下来的纪念物,宝石或者饰物,他们大多都死了,因为食眼鹰奥吉佩一直跟随着蒂森娜,每到一处它都要用它残存的魔力给人们带来灾难,他们在跟它的战争中受伤而死去。

  公元前500年,这个名叫梭罗的皮里阿西人终于把食眼鹰奥吉佩杀死在冥河里,这个时候战争已经慢慢结束,斯巴达成了古希腊最强大的国家。在与奥吉佩的恶战中,梭罗用一柄非常钝的看起来像是矛的铁器把奥吉佩刺死了,蒂森娜眼看着那条一直跟随着她的黑色的冥河在渐渐消失,她确信它会一直那么消失着,消失到虚无般的天光里。

  她从衣兜里取出那些男人留给她的饰物,一件一件扔到即将消失的冥河里。

  这个时候,蒂森娜终于看到了她梦里的那朵花,蓝色的像眼睛的花朵,梦幻般的蓝色,纯净而清晰。花瓣如同镜子映亮了蒂森娜的眼睛,她突然觉得应该把面纱取下来,于是她就缓缓取下了面纱,这时她发现她原来已经有了满月般的面容,那片丑陋的胎记消失不见了。

  她带着圣洁的笑容而死去,死在那朵硕大的蓝色花朵里。

  至此我已经把脚手架规定的字数写完,我奇怪我怎么能拿捏得那么准确,一个字都不多也不少。只是我对蒂森娜死亡的方式还不是那么满意,我本想给她安排一个极端浪漫极端伤感的死亡。脚手架说这样已经可以了,毕竟是漫画作品,当不得真。

  我想像着我编造的这些人物此刻都在香港被那些中小学生传看,不免心生一些伤感,能有几人看得懂我糅在这部漫画作品里的感情呢。

  总之我的古希腊时代结束了,我至爱的古希腊,很久以前就魂牵梦绕的古希腊,终于被我用一部漫画小说的方式释放了,释放的同时也意味了它的死亡。

  删除了电脑里关于它的所有字,睡梦里却看到了那条冥河,白露和西西,还有我的父亲谢未阳都在水里,白露和西西在神秘莫测地笑,而谢未阳却在挣扎,他屁股后面慢慢长出一条模糊的尾,双腿在可怕地消失。

  醒在淋漓的大汗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12

  我感到我开始没命地无所事事。于是便玩李家克带来的那把蒙古小猎刀,或者抱着落落下楼去看花圃里的罂粟花。 我经常在花圃边上走来走去,从午后一直到黄昏,其间听到过往的邻居咬着耳朵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在议论我,他们一直对我的所谓精神残缺保持着始终如一的认同。

  在花圃边上无所事事呆着的时候,我经常能看到郑芬芳的老公马路,他现在一点事儿都没有了,总喜欢低着头哀伤地穿过小区水泥甬路走进他家的楼洞,小区所有居民都给了他绝对真诚的同情。他用老实巴交的外貌蒙蔽了这个世界。每逢这时,我都会毫不客气地逼视着他,他假装没看见我,于是我就撮起嘴唇吹几声口哨,他抬起头来敦厚地冲我一笑,笑得还真有那么些不胜悲凉,可真应该去做个演技派明星。

  有一次我按捺不住地冲到他旁边说,李家克他们火车站来了一帮子拍电影的,你去试试吧,你他娘的准行。

  他看看四下里没人,从鼻腔里轻蔑地哼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一点毛病都没有。

  我伸出手去照着他的脸就来了几下子,我当时抓他的时候恰巧从楼洞里出来一个人,那个人目睹了我像个货真价实的精神病人一样,用尖尖的指甲撕破了马路的脸,而这个刚刚死了爱妻的可怜的小公务员,则露出了一脸宽宏大量的笑容。

  此后几天这个卑鄙的男人脸上一直带着伤在小区里进进出出,我想我如果真有精神病的话,总有一天要宰了他,用那把锋利的蒙古小猎刀割破他的喉咙。

  关于我的好朋友郑芬芳的死,我的感觉是,她如一粒水珠蒸发在了这个小区的空气中,消失得无声无息。也许只有我将一直记得她坠落到水泥地上时的响声,她躺在那里的样子。

  前面那个楼洞里的居民先是大惊小怪地恐慌了一阵子,女人们不论胆大胆小都嚷嚷着不敢一个人进出楼洞,非要老公陪着。我认为她们纯属借题发挥,心里十分明白一张张疲倦无光的脸已经勾不起丈夫与之同进同出的欲望了。恐慌似乎是只持续了几天的事情,几天过后丈夫们失去了陪同的耐心,女人们也不再害怕了,于是郑芬芳就被遗忘了。

  我试图让警察们相信马路正是像我梦见的那样,把郑芬芳像抛一片白菜叶子一样弄到了窗外,但正是因为梦的原因,我无法使他们相信我。他们重视活生生的证据要远远超过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我后来又把李家克叫到家里来,让他站在阳台上,把那夜的经过原原本本说给他听,如我所料,他对我的精神状况越发担忧,说如果我再这样他就要强制带我去做彻底的精神检查。

  最后我只好一遍一遍奔走在西沙旺小区的水泥路上,对经过的每一个人重复事实真相,开始他们还表示了足够的好奇心,愿意停下来听几分钟,我想即使他们出于好奇,我也非常乐意把这种好奇心充分利用起来。但是事情非常失败,没有几天他们的好奇心就像郑芬芳的死一样消失了,所以我只好跑去抓马路的脸,我总得想出一个办法表达我对事实真相的揭发欲望。

  我的西沙旺小区里的居民朋友们,他们开始躲着我走路了,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年轻妈妈对她的孩子说,别离她那么近,要传染精神病的。

  总是黑夜,和黑夜里的梦。

  我无法分清跟我在一起的男人是谁,骆桥还是我父亲谢未阳。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臂长的距离,我的手指尖离他的衣服只差一厘米,这让我感觉很累。

  有一天我把这个梦告诉骆桥,骆桥说我有恋父情结,他说他早就看出来了。他还说有恋父情结的女孩都是情感丰富的女孩。而我认为事情并不是这样,是因为缺陷,巨大的缺陷,我父亲老谢没有给我足够的爱,我渴望一种来自他的溺爱。

  我的情人骆桥经常抱着我的后腰,把我抱到空中,他个子很高,我感觉自己的脚瞬间脱离了地面,很多时候我会产生幻觉,我脱离了让我感到无序的尘嚣。他这样抱着我几秒钟,再把我放到垫子上。有时候他在我想去厕所的时候跟我说,我抱你去。他给我穿袜子,把我的脚放在嘴边吻几下。他拍着我,摸着我的头发哄我睡觉。

  我想我要的可能就是这种溺爱。

  关于头痛,我从没对骆桥说起过。每次我都选择激情之后让他尽快离开,如果他知道了头痛的事,他一定会选择远离我,至少是身体上的远离,而我已经离不开他的身体,那像是一种鸦片。

  我频繁地梦见我流血的母亲白露,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它突然现身了的魂灵,白菜叶子一样坠下楼的郑芬芳,她童年时站在厨房窗户里看到的我母亲的那场自杀。它们每天都无声无息地挤满了我的大脑,我幻想将来有一天,我的大脑里密密地爬满了这些真实而又荒诞的秘密,它们无处可去,一点一点积聚,并侵蚀着它,最终把它侵蚀成一个空空的脑壳,使它弹指即破。

  我害怕这样的想像,这种时候,无法抑制地迷恋通过骆桥来达到身体上的一种释放。我对高潮充满了焦灼的期待,它来临时,会把我弄得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而当它迟迟不来的时候,我就会像一只真正的猫一样,用牙齿拼命地咬骆桥。

  我想,我还同时迷恋上了那种头痛。无边无际的痛,身体向着看不见的黑夜坠落,最后的一刻,突然失去了赖以感知的失重感,死亡的快意不亚于高潮的来临。

  然后是昏厥。醒来之后我会感到一种虚脱的轻松,昏厥对我来说是最纯洁最彻底的睡眠和休息,除了昏厥,我的大脑从来没有停止过运动,总有很多东西,怪诞的,无时无刻不在填充着它的空间。

  醒来以后我会想起我的母亲白露,她头痛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她一定十分痛恨它,它破坏了她美丽的生活。我端详着那把蒙古小猎刀想着我母亲白露的自杀,有一天我突然想,她用它切开血管的时候,心里一定有些得意,这种想像给我带来亢奋感。

  除了在做爱和头痛这两样事情里沉湎,我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做了。郑芬芳,尽管她跟别人一样看不懂我,但她毕竟是我唯一的朋友,现在她莫名其妙地被谋杀了,而我想不出一点办法为她讨还公道。关于蒂森娜的漫画小说也写完了,我仿佛一下子忘却了写字的感觉,宁愿抱着小母猫落落像个废物一样窝在沙滩椅里晒太阳。而阳台并不是一处安宁的所在,我抑制不住对郑芬芳家厨房窗户的长久凝望和猜想。我期待进入一段关于她家厨房窗户的睡梦,梦见马路从窗户里坠落下来,但是这个梦没有任何莅临的迹象。

  是真的吗?我梦见我的父亲老谢近在咫尺地注视着我,就像很久以前他注视我的母亲白露。

  很可怕,我还梦见了他的嘴唇。柔软,棉花糖一样无任何力量,却颠覆一切的柔软……

  我的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去,一直落,跌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14

第十三章

  我有两次生命

  一次是出生

  我有两次生命

  一次是爱上你

  我爱这世界

  因为我爱你

  我爱这世界

  因为你爱我

  ……

  天气有些热了,我有时一整天穿着胸罩和短裤在家里走来走去,或者坐着,打开电脑,却写不出字,便听歌,反反复复听三首歌,水木年华的《墓志铭》,朴树的《白桦林》,唐磊的《丁香花》。

  水木年华的《墓志铭》只有那几句词,反反复复地唱,缓慢的伤怀如同一把压迫血管的钝刀,中间突然用一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音乐作为过渡,我便会想起郑钧懒洋洋唱着的那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我所喜欢的伤感就是这样的,缓慢的,无所事事的,最本真的嗓音,哪怕朴素到不像音乐。

  《白桦林》,朴树刚刚出道的时候,最最本真的嗓音,不加任何哗众取宠的花边,一路平坦无所事事地唱下来,把一个年轻女孩唱到了白发苍苍,然后死去。

  唐磊的《丁香花》,唱的是一个死去的名叫丁香花的女孩,她的坟头上开满了灿烂的丁香花。

  我想我喜欢这些歌,除了被那种看似无所事事的悲伤吸引,还有一个词汇一直缠绕着我,死亡。最美最悲最不可复制的死亡。像我的母亲白露,她在她爱人的眼前用一把美丽的蒙古小猎刀割破自己的手腕,缤纷的血光,如夜空中璀璨的烟花绽放。我的好朋友郑芬芳,她如同一只柔弱无骨的蝴蝶,从夜空中的窗口飞翔出来,悄然坠落。

  我会怎样死去?如果没有更为严重的例外,我必定死于头痛。每次昏厥后醒来,都像从死亡黑色的羽翼下逃脱,而一定不是每次都可以逃脱……我将会在某一次无声无息的昏厥中彻底死去,这不是我的想像。也许我的母亲白露是对的,她至死都在追求远离平凡的美丽。

  我穿着黑色的胸罩和短裤坐在地上,听歌,思考死亡最美的方式。想老谢,想骆桥。

  我频繁地梦到老谢,或者骆桥,或者老谢跟骆桥之间一种模糊的重叠。他们的眼和脸不停地重叠和分开,我的视网膜很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时稀里哗啦地流眼泪。骆桥说我有恋父情结,我想也许是的。也许我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个世界是很没道理的,女儿不可以爱上自己的父亲。

  我想跟老谢谈谈这个问题,关于恋父情结。这种痛苦我不能一个人承受,我得告诉他他也有责任,如果他对我好一点,我可能就不会爱上他。他越疏离我,我就会越迷恋跟他亲近。我打电话给老谢,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谈,他问我在哪里,我说音乐喷泉广场。我还告诉他我最近频繁地想到死亡,梦到一些黑色的大鸟的羽翼,或者我小说里那条黑色的冥河,人身鱼尾的他,白露和母猫西西。

  我看着那些没有规则起落的喷泉,很奇怪的,听到音箱里传来水木年华的《墓志铭》。我不确定这是他们本来就决定要放的歌,还是我的意识起了作用。从家里出来之前,我刚刚听了这首歌大约有六遍,坐在公交车上,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它的音乐。

  我呆呆地坐在喷泉边,看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裙的女人面无表情地从眼前走过。这个女人无来由地让我感到一阵惊冷,她很怪异,六月了,穿了一条长及脚踝的毛料裙,并且,一遍一遍地在小广场上走来走去,手插在裙兜里,面无表情。

  我想是她的黑裙让我的视网膜产生了敏感。我越来越对黑色敏感,一切黑的颜色都越来越让我惊冷和迷恋,这一切都跟名叫西西的女孩,也就是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有关,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低下头,从领口里看了看我的黑色胸罩,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如此迷恋这种阴森的颜色。

  好在,喷泉还是白色的,音乐声高昂的时候,它如同一些连缀起来的细碎的雪朵涌上半空,这多少缓解了面前这个走来走去的女人带给我的视觉疲劳。我感觉到我的父亲老谢该来了,转过头,看见他正在穿过马路,我的眼睛就突然热了一下。

  我向老谢身边靠了靠,这次他好像没躲,因为头痛,我瘦了不少,他可能良心发现,觉得应该对我好一点。我就把头靠上他的肩膀看喷泉,突然间觉得没什么话可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54

  天气太暖了,阳光有了些烈的味道,我把日光过敏的手插进他的衣兜里,合上眼睛,眼前是一片明丽的血红。那首《墓志铭》已经唱了三遍,平均四十分钟唱一回,其余时间唱的是一些别的歌。我想如果我可以,我会把这个小小的音乐喷泉广场变成一个音乐坟墓,我跟老谢就这样无声地坐下去,坐在音乐声里,死去,身上的皮肉一点一点掉落。

  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老谢动了动肩膀,说,谢小白,你这几天头疼没有?我说疼了,他说我不愿意看见你像你母亲一样,我说那你就对我好一点,他问我说我对你哪儿不好?我说哪儿都不好,不及白露的万分之一,老谢想了想说,谢小白,你别胡闹,她怎么能跟你一样,我说我怎么就不能跟她一样,我也像她一样地爱你。

  顿了顿,我又说,老谢,骆桥说我有恋父情结,你说我有吗?

  老谢不说话,我又问他,你喜欢我爱你吗?

  老谢还是不说话。在这之前我以为我的话能把他惊得跳起来,我想像过他大睁着眼惊恐地看着我的样子,他一向跟别人一样,认为我是个怪孩子,时时能出其不意地让人惊恐。但是老谢的反应很平静,这让我疑心是音乐声过高遮盖了我声音的力量。

  他平静得像一眼看不到底的深井。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我问他,他继续用沉默对待我。我心里很疲惫,发出来的声音有着明显的颤抖,你怎么能这样无视我的感情?我是不是非常让你不屑?一个追求乱伦感情的乖戾女孩子很让你不屑吧?你才这样用冷酷和时间一点点磨耗我的青春?

  我想像我的声音一定是冲撞而出的,有着爆发的力量和分贝,但事实却不是这样,它们像从我肌肤毛孔里渗出来的一样,细细的软软的,如同一只只蚊子在小广场的音乐声里游荡和消失,让我无法操控。我不知道我的父亲老谢是否听清了我软弱的质问,他对它们置若罔闻。我很愤怒,这是一个冷血和胆小的男人,这么些年了,他像一只老鼠一样躲得远远的,把什么都留给我。他当然没有过什么压力,走马灯似的换女人,大半生都躲在温柔乡里。

  我的泪像蚯蚓一样纵横地在脸上爬动,眼前是水雾里刺目的喷泉和阳光,视网膜有被灼伤的痛。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老谢提出离开音乐喷泉广场。他时刻以一种逃遁的姿势提醒我我是一个思想乖戾的异类,他不喜欢的女儿。

  我的手指在他口袋里摸索到了一枚硬硬的东西,我不确定它是由什么材料做成的,塑料,铝,或是不锈钢。整个下午,它一直被我捂着,却始终凉凉的,似乎沾不上任何温度。我决定偷走这个东西,它凉得让人匪夷所思。

  这个时候我想起老谢温暖而柔软的唇,棉花糖一样无任何力量却颠覆一切的温暖和柔软的唇,我请求他吻一下我的前额和头发,但是这个请求遭到了他的拒绝。

  我想也许我一直是让他蒙着羞的,他一定喜欢明媚简单的女儿,而我是如此地阴暗,像他眼里的母猫们。他说过猫让他觉得阴暗,那种神秘莫测的眼神。他像憎恨猫一样憎恨我的存在。

  水池里的彩灯亮起来的时候,我爱着的这个男人终于决绝地站起身来走掉了。他穿过我身后的马路,在停车场找到他的车,迅速地开着它离开了。

  一枚黑色的发卡,在黑暗里闪着两点琥珀色的光芒。这光芒来之于镶在发卡上用作装饰的一只浮雕猫,纯黑的颜色,放在黑暗里瞬间就隐遁不见,只有眼睛,凸显着神秘的光芒。

  我仍然分辨不出它的材料是塑料的,铝的,不锈钢的,还是其他东西。手指触上去,就像音乐喷泉广场时在老谢口袋里触摸到的感觉一样,永远都是一片彻底的凉,这影响了我对于它材质的判断。但我确信它来自黑衣女孩,也就是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闪着琥珀的光芒,仿佛来自1982年,有着遥远的熟悉,和穿透1982年到现在之间时光隧道的风尘。

  整个晚上我把这枚黑色的发卡放在黑暗里,这样两种互相交融的黑色,和两点琥珀的光,我跟它们近距离地对视,似乎看见一只黑色的猫站在黑暗里,我的眼前。此时此刻我非常想念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或者是身穿黑色衣裙的女孩西西。

  后来我把我母亲白露留下的那面雕花铜镜从地毯下面拿出来,立在地板上。屋里是纯粹的黑暗,自从我喜欢上了黑色,就专门在阳台和卧室之间又加上了一层黑色的隔离帘,长长的黑色布帘彻底隔断了阳台上透进来的光线。

  我时时觉得这样纯粹的黑暗如同一只大鸟张开了巨大的黑色的羽翼,我母亲白露的雕花铜镜起初在黑暗里微弱地灰白着,后来,它渐渐发起亮光,我把那只浮雕猫发卡放在它前面,它在镜子里奇异地变大,猫的瞳孔活动起来,继而是四肢,和整个身体。我不知道是出于悲伤还是喜悦地哭出声来,我终于跟我始终忘不掉的母猫西西隔着时光之镜再次相逢。

  它和我近距离地对视着,眼里有着温暖的潮湿,我伸出手,想抚摸一下它的身体,手指触到的是冰冷的镜面。

  后来它在镜子里逐渐模糊起来,镜面渐渐地黯淡了,它终于从我视线里再次走失了。

  小母猫落落越来越不安静了。自从它在我母亲白露留下的那面雕花铜镜里看到了它的老祖母西西,它就突然躁动起来,时常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如果我把镜子立在地板上,它就会快速地蹿过来,凑到它前面,支棱着脑袋用小鼻头在镜面上试探地碰一下,然后蹭来蹭去,像在蹭它的老祖母西西。

  但是镜子没有再亮过,似乎西西只是在用那一次重逢告诉我它的存在。

  我预感这只猫在我家不会再呆太久了,如果它长久地在镜子里见不到西西,它一定会像西西一样,想方设法从家里逃走,比如从六楼窗户里纵身跃下去,当年西西就是这么干的,尽管它并没有在那次跳楼中死亡。

  现在落落时常在走动得不耐烦时跃上窗台,站在光光的大理石窗台上,隔着玻璃走来走去,把头抵在玻璃上,试图看到楼下的花圃。它的老祖母西西坟头上长出的那朵罂粟花一直若有若无地散发着迷惑的气味,透过紧闭的窗户弥漫进来。已经是六月了,我不敢打开窗户。

  有一次我把它抱到被子里,试图让它安静下来。它越来越不记得应该到被子里睡觉了,连夜里也在不安地走动,有几次洗衣机午夜时刚刚开始响动,它就嗖的一声蹿到卧室里把我蹭醒,仿佛一直在等待这种寂静中不同凡响的声音的来临。

  关于洗衣机的午夜响动,在我家早已经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相反,要是过了很多天寂静无声的日子,我反倒会觉得不习惯。我想落落也是如此,我们家自西西以后所有的母猫都是如此。我不想让它这样大惊小怪,可是它在被子里叫,呻吟,小身体不安地耸动,根本无法安静地进入睡眠。

  第二天上街,到医药商城买了几十片安定,然后去大润发超市买了两袋烤鱼片,回家之后,我在厨房里认真给它弄吃的。它还在阳台上站着,我一边远远地透过卧室开着的门看着它,一边把安定片在碗里用刀柄研成粉末,研得很细,然后均匀地撒在鱼片上。

  晚上我们俩的食物就是两袋烤鱼片,它吃的是撒了安定的,我吃的是另外一袋。落落很爱吃烤鱼片,我家所有母猫对烤鱼片的喜爱毫无例外。

  当晚它在走累了以及困意袭来的时候,才安安稳稳地在我被子里睡了一夜。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55

  无论我有任何坚定的想法,在看见西西的一瞬间都会改变。

  我拣了个我父亲老谢不在的夜晚去他的白露酒吧,我确信西西应该独自坐在那里。在烟台她除了我楼下的红沙坟之外,可去的地方似乎只有我父亲位于海边的一栋房子,及这个属于夜晚的酒吧。而她愿意沉湎的地方,似乎酒吧要比老谢那栋房子重要,我固执地这么认为。

  她果真一个人坐在老位置上,我已经很久没跟她坐在一起了,因此在坐下来的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想跟她说这些日子里我想她了。她抬起头来,眼神温柔地看着我,我就知道我什么都不用说了。

  这种状况很让我为难,她掠夺了我深爱着的父亲,我却对她恨不起来。而关键的问题是,她到底会把他们的事情发展成什么样?我上次见到老谢的时候,发现他消瘦了很多,脸色有着明显的晦暗,显然这种情况的发生跟西西有关,她是一个只属于夜晚的魂灵,带着深埋地下二十多年的潮湿和阴暗。

  如果我所掌握的关于魂灵的常识不仅仅是人们的丰富想像,那么我父亲就会渐渐被她的阴气所伤,渐渐耗尽阳气,枯槁地死亡。

  因此本来我想像中的见面应该是这样的——我声色俱厉地指出她的真实身份,对她说她只不过是一只早已死去的猫而已,并且我可以罗列出我搜集到的能够证明她是一只猫的所有证据,然后命令她远离我的父亲,滚回我楼下的那个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红沙坟,老老实实地呆着,别再出来了,也别再招摇地开什么花朵,否则的话我将会采取措施给她好看,比如让警察来抓她,毫不客气。

  也许我明知道我的这些想法都无法顺利实现,这个由猫幻化来的女孩只会令我产生一种熟悉的疼痛,因此我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跟我说话的时候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跟她的脸一样白得没有一点瑕疵,我专注地看着她的牙齿,它们长得很规则很美丽,完全像一个漂亮女孩子的牙齿,但我能够想像出它们在接触到我父亲老谢皮肤的情况下,是如何不被觉察地变得尖锐和锋利起来,像一只猫的牙齿。

  西西穿着一件黑色的棉线衬衫,紧俏的款式突出了她小巧玲珑的身体,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母猫西西,我对她说,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是一只优雅美丽的母猫,全身皮毛黑得发亮,腿修长健美,身材匀称,春天的时候,很多公猫聚在我家周围向它求欢。

  女孩西西似乎很愿意听我讲述她的过去,而我的讲述欲望正好跟她同步。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情景剧,我的亢奋被强烈地勾引起来。最后我从口袋里拿出那枚浮雕猫的发卡。

  在我拿出那枚发卡之前,我早已注意到女孩西西头发上的另外一枚发卡,也是纯黑的颜色,发卡上镶嵌着一只精致的猫,神态与我口袋里的这只不同,但两只眼睛闪着相同的琥珀的颜色。毫无疑问这是同一只猫的不同造型,我确信女孩西西有很多枚这样的发卡。

  我把它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放在灯光黯淡的空气里,跟它琥珀的眼神对视。女孩西西的平静一如我的猜想。我告诉她这只发卡是从我父亲老谢的口袋里拿来的,看来我父亲对它很感兴趣。

  我只是想说,我父亲老谢应该已经相信了她是一只猫,否则他不会把她的发卡偷偷放在口袋里,如果她以为老谢还蒙在鼓里,那她就错了。

  西西又燃起一支烟,我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弄到了上世纪80年代我母亲白露抽的那种牌子的烟,那时因为白露喜欢,它曾经在烟台风行了一阵子,但现在它早已绝迹了。她优雅地抽着那种早已见不到了的烟,空气里漂浮着的味道以不易觉察的方式引诱着我的欲望。最后我梦幻般地向她索要了一支,她用两根手指推过来一只精致的打火机,打火机的冰凉令我的手掌极不舒服。

  我想我在以一种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姿势回归我母亲白露的身体,当第一缕烟缥缥缈缈地进入我的口腔,并缓缓地在肺部和鼻腔里周旋,一种感觉彻底地来临,奇妙得如同在经受一次巫术的洗练。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感觉都来之于面前这个有着平静神秘感的女孩西西,她若无其事地用她的平静完全地牵引了我。我觉得现在我跟西西之间什么都不存在,就连二十多年的时光之路也消遁得没有任何感觉留下。我们都回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那是我母亲白露的时代,我们都生活在她的影响里。

  午夜时分,我们站起身来离开白露酒吧。走出酒吧玻璃门之后,我独自走向灯光璀璨的大街,很多亮着顶灯的出租车穿梭往来,像一条条游动的鱼。我打开一扇车门,在钻进去之前回头看了一下,我身后除了酒吧门口亮着的霓虹,以及偶尔走过的陌生人,没有西西的影子。

  我们一起走出玻璃门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回头,她随着我一起走了出来,但是她在我身后无声无息,我不确定她是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还是独自离开了。现在我肯定她是在跟我一起走出玻璃门的时候独自离开了,以我看不见的方式。

  从这个时刻开始,我们又回到了各自的世界。

  她果真一个人坐在老位置上,我已经很久没跟她坐在一起了,因此在坐下来的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想跟她说这些日子里我想她了。她抬起头来,眼神温柔地看着我,我就知道我什么都不用说了。

  这种状况很让我为难,她掠夺了我深爱着的父亲,我却对她恨不起来。而关键的问题是,她到底会把他们的事情发展成什么样?我上次见到老谢的时候,发现他消瘦了很多,脸色有着明显的晦暗,显然这种情况的发生跟西西有关,她是一个只属于夜晚的魂灵,带着深埋地下二十多年的潮湿和阴暗。

  如果我所掌握的关于魂灵的常识不仅仅是人们的丰富想像,那么我父亲就会渐渐被她的阴气所伤,渐渐耗尽阳气,枯槁地死亡。

  因此本来我想像中的见面应该是这样的——我声色俱厉地指出她的真实身份,对她说她只不过是一只早已死去的猫而已,并且我可以罗列出我搜集到的能够证明她是一只猫的所有证据,然后命令她远离我的父亲,滚回我楼下的那个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红沙坟,老老实实地呆着,别再出来了,也别再招摇地开什么花朵,否则的话我将会采取措施给她好看,比如让警察来抓她,毫不客气。

  也许我明知道我的这些想法都无法顺利实现,这个由猫幻化来的女孩只会令我产生一种熟悉的疼痛,因此我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跟我说话的时候露出了雪白的牙齿,跟她的脸一样白得没有一点瑕疵,我专注地看着她的牙齿,它们长得很规则很美丽,完全像一个漂亮女孩子的牙齿,但我能够想像出它们在接触到我父亲老谢皮肤的情况下,是如何不被觉察地变得尖锐和锋利起来,像一只猫的牙齿。

  西西穿着一件黑色的棉线衬衫,紧俏的款式突出了她小巧玲珑的身体,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母猫西西,我对她说,1982年死去的母猫西西是一只优雅美丽的母猫,全身皮毛黑得发亮,腿修长健美,身材匀称,春天的时候,很多公猫聚在我家周围向它求欢。

  女孩西西似乎很愿意听我讲述她的过去,而我的讲述欲望正好跟她同步。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情景剧,我的亢奋被强烈地勾引起来。最后我从口袋里拿出那枚浮雕猫的发卡。

  在我拿出那枚发卡之前,我早已注意到女孩西西头发上的另外一枚发卡,也是纯黑的颜色,发卡上镶嵌着一只精致的猫,神态与我口袋里的这只不同,但两只眼睛闪着相同的琥珀的颜色。毫无疑问这是同一只猫的不同造型,我确信女孩西西有很多枚这样的发卡。

  我把它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放在灯光黯淡的空气里,跟它琥珀的眼神对视。女孩西西的平静一如我的猜想。我告诉她这只发卡是从我父亲老谢的口袋里拿来的,看来我父亲对它很感兴趣。

  我只是想说,我父亲老谢应该已经相信了她是一只猫,否则他不会把她的发卡偷偷放在口袋里,如果她以为老谢还蒙在鼓里,那她就错了。

  西西又燃起一支烟,我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弄到了上世纪80年代我母亲白露抽的那种牌子的烟,那时因为白露喜欢,它曾经在烟台风行了一阵子,但现在它早已绝迹了。她优雅地抽着那种早已见不到了的烟,空气里漂浮着的味道以不易觉察的方式引诱着我的欲望。最后我梦幻般地向她索要了一支,她用两根手指推过来一只精致的打火机,打火机的冰凉令我的手掌极不舒服。

  我想我在以一种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姿势回归我母亲白露的身体,当第一缕烟缥缥缈缈地进入我的口腔,并缓缓地在肺部和鼻腔里周旋,一种感觉彻底地来临,奇妙得如同在经受一次巫术的洗练。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感觉都来之于面前这个有着平静神秘感的女孩西西,她若无其事地用她的平静完全地牵引了我。我觉得现在我跟西西之间什么都不存在,就连二十多年的时光之路也消遁得没有任何感觉留下。我们都回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那是我母亲白露的时代,我们都生活在她的影响里。

  午夜时分,我们站起身来离开白露酒吧。走出酒吧玻璃门之后,我独自走向灯光璀璨的大街,很多亮着顶灯的出租车穿梭往来,像一条条游动的鱼。我打开一扇车门,在钻进去之前回头看了一下,我身后除了酒吧门口亮着的霓虹,以及偶尔走过的陌生人,没有西西的影子。

  我们一起走出玻璃门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回头,她随着我一起走了出来,但是她在我身后无声无息,我不确定她是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还是独自离开了。现在我肯定她是在跟我一起走出玻璃门的时候独自离开了,以我看不见的方式。

  从这个时刻开始,我们又回到了各自的世界。

  我的悬幻小说以一枚镶有浮雕猫的发卡开始。

  然后我将陆续写到半夜响动的洗衣机,坠在梦里的利器,锋利的蒙古小猎刀,我的预见性,我对我父亲老谢不正常的爱情。我将忠实于一切事实的真相,尽管这些文字将来只能以悬幻的方式而存在及被认同。

  我亲爱的小母猫们,还有我永远的好朋友郑芬芳,你们的魂灵一直存在,我知道。我们将以别人不了解的方式,在这个世界的夜晚重逢。

  我打开电脑试了试,写了上面这句开头。我想我将重点写一只死去的猫,以写人的姿态写这只猫,这在以前是我从来没试过的事情。自从蒂森娜的故事完成之后我有很长时间没写东西了,这让我认为我的大脑也许在一点点枯槁。头疼造成了它的迟钝,也许是这样。所以我得挣扎着写,甭管写作的质量是不是我所满意的。

  一只猫,它以女孩的身体出现,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我的生活核心。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56

  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某种程度上它带给人的迷醉远远胜于酒。

  我抽的烟是那天晚上从白露酒吧西西那里拿来的,也就是我母亲白露生前喜欢抽的一种牌子,很老旧。

  我清楚地知道它带给我短暂的迷幻,如同麻醉大脑的毒品。有时候我抽着烟喝酒,用透明的玻璃杯,像我母亲白露当年那样。我母亲白露从来都是非常优雅地喝,她时时刻刻都把自己弄得很美。而我一个人喝,边喝边吐,用纸杯盛吐出来的酒,然后把烟灰磕在里面,它们相遇后发出吱吱的响声。

  抽烟的时候我十分想念西西。而清醒的时候我明白我无法容忍她的存在。这两种感情时时在我胸腔里激烈地冲突,这样很容易就醉了,我时常一个人呵呵地笑,用白露的镜子照我醉了后有些浮肿的脸。这种时候比较容易出现幻觉,铜镜渐渐发亮,映在墙上的轮廓如同月辉,所有曾经出现在镜子里面的事物开始出现,从前它们像迷雾一样困扰我,现在它们让我体味重温的感觉。

  有一天,下午,李家克突然在门口摁门铃,他带了些吃的,说要在我家吃晚饭。

  他一进门就闻到家里的烟味,于是毫不客气地指责我,说我生活得越来越不健康了。我试着跟他讲困扰着我的这件事情,我说我遇见了我家那只死于1982年的黑猫,它现在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永远穿着黑色的衣服,前段时间她开始戴一些奇怪的发卡,每只发卡上都镶嵌着一只浮雕猫,非常美丽。她跟我的父亲谢未阳相爱,我的父亲很迷恋她,但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脸色在变暗,我很担心。

  李家克看我的眼神像看外星人,他把手掌贴在我前额上试了试,不相信自己的鉴别力,又问我家里有没有体温计。他永远这样,不相信有超越自然的力量存在,但我特别想说服他。

  我拿出那枚发卡给他看,他说一枚发卡有什么稀奇,我带他到卧室里,拉上沉重的黑色隔离帘,让他看发卡上闪闪发亮的猫的眼睛,他看了一阵后说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也许他们生产这种发卡的时候特意在猫眼里加了类似荧光剂之类的东西,道理很简单。

  李家克轻描淡写地把这样一只给我带来特别感觉的发卡解释完了。但是我仍然不死心,我向他说起我家里弥漫的烟味,它们来之于我母亲白露当年抽过的一种烟,李家克当然不相信。他说怎么可能呢,那种烟我很小的时候才听说过,你不说我都回忆不起来了。

  李家克不相信,我只有把烟拿出来让他相信了。我拉开衣柜下面的一格抽屉,从西西那里拿来的两盒烟还剩下两支,我不太舍得抽了。李家克跟进来看着我拉开抽屉,然后呵呵地笑了两声,蹲下来说,小白,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你又不是小孩子,到底怎么了你?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手里的烟盒,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完全变了,变成了任何一个商店都可以买到的将军烟。李家克还有我父亲老谢都抽这种烟。

  我从李家克口袋里掏出他的将军烟,跟我手里的烟盒放在一起,它们是完全一样的。我有些气恼,其实我早该想到西西会来这一手,她能把一株妖媚的罂粟花变成毫无危险性的虞美人,为什么就不能把一盒现在早已见不到了的足能表示它来于非正常世界的烟变个样子呢。这样的事情对于她来说完全是不费任何力气的,她可以像玩玩具一样跟这个循规蹈矩的世界玩点小把戏,要知道她现在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猫,也不是一个普通女孩子了,谁知道这二十多年她躲在地底下都在干些什么,她身上有超人的力量这一点都不稀奇,我有时不也一样么,何况是她。

  我知道我又要遭遇麻烦了。李家克的忧心忡忡不是空穴来风,这一点我能够给予他充分的谅解。我想我也没必要跟他解释这烟的突然变化了,那样只会引起更大的麻烦,于是我闭嘴不再说话,拿出一支烟来点燃。两支烟都抽完了之后我把空烟盒放回到了抽屉里,我想等到夜晚来临,看着它是怎么重新变回去的。

  李家克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抽完两支烟,咽了好几口唾沫才说,小白,我认识一个很不错的心理医生,带你去看看吧?我说没必要我心理健康得要命,他说心理病人都不说自己有病,你也不例外,但你确实有点问题,听我的,啊?

  我已经决定放弃跟李家克讲述这些事情了,那只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做好这个决定之后我装出很开心的样子哈哈大笑了两声说,李家克我跟你闹着玩哪,刚才跟你讲的都是新小说构思,悬幻小说,怎么样?李家克将信将疑地看了我好半天说,写什么小说不好非写这样的?我说你不懂,这样的有市场。

  其实我内心里对现在正在写着的这部悬幻小说并不是这样想的,我没考虑它会不会有什么市场,我只是需要这样一种方式,非正常的方式,来讲述一些事情,爱情,生活,或是其他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迷恋这种文字操持方式要甚于按部就班的方式,它有足够的空间安放我狂野的想像。我坚信即使我身上没有一些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灵异之光,我也将是一个具有超凡想像力的女孩子,这种想像力超越一切而存在。想像,它是平凡生活的对立面,另外一种形式的智慧。

  我不能对李家克讲这些理论,他不会懂。那个香港人脚手架也许会懂。

  在等待那盒烟变回原样的时候,我感到眼皮有些沉重,刚刚意识到困意要来,我就睡了过去。睡过去之前我对早已等在睡眠里的那个梦没有一丝预兆。

  我确信那个梦是早已等在睡眠里的,就像我现在确信过去所有发生在睡眠里的梦都是早已等在那里的一样。我梦见我的父亲谢未阳以一种以前我从没见过的方式出现,以前我见过他表情模糊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我母亲白露用那把锋利的蒙古小猎刀割腕自杀,还见过他柔软温暖的唇。这次我梦见的不是这两种情况,而是跟血有关的另一种情况,血来自他自己。

  确切地说,从梦里醒来之后,我的回忆在最初几分钟内是模糊的,我记不起来那些血到底是从老谢身体的哪个部位流出来的了,由此可见我父亲老谢以这种方式出现完全出乎我潜意识的预料。

  我醒来之后卧室的灯还亮着,这使我的恐惧感多少得到了一些缓冲,我不必像以往那样在黑暗里屏息躺上一阵才敢活动身体。我是歪倒在地毯上睡过去的,醒来之后我继续保持着歪倒的姿势,努力回忆那些血的来处,发现我能回忆起来的情形大约只有一种,即,它们是从老谢全身流淌出来的,他似乎全身毛孔都在向外渗血,像夏天跑完一万米长跑后的汗腺分泌汗液一样。

  这种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相比起我母亲白露的手腕流血来说,前者似乎更有理由令我惊惧。如果将这两种死亡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的话,割腕自杀毕竟是一种痛快的死亡,而全身渗血则完全是一种凌迟的死亡。

  这个梦它想向我说明什么?我坚信出现在我睡眠里的梦都不是凭空而至的,就是说,我父亲老谢将要继白露而死亡?如果是,那就一定跟西西有关,我父亲老谢的脸色已经越来越晦暗了,跟一只猫的魂灵纠缠,他能得到什么结果?也许只有死亡。

  我觉得身上有些冷,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抽屉里的那个空烟盒,我几乎可以肯定它已经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变回原样了。事情的确符合我的想像,我拉开抽屉后见到的是上个世纪我母亲白露生前爱抽的那种烟,烟盒里空空的,那两支剩下的烟已经让我白天当成将军烟给抽了。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可惜,我想我得尽快见到西西,跟她再要两盒。

  刚刚过去的这个梦掠夺了我余下的睡眠欲望,我在凌晨时分按捺不住地给老谢打电话,他的声音充满了情欲的暧昧气息。我直截了当地问西西是不是在他旁边,他似乎一点也不打算照顾我的情绪,没有什么犹豫地说是,我在电话里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说,她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一只死去二十多年的猫,跟她睡觉和跟狐狸精睡觉有什么区别?老谢就像没听到我的话,反而问我是不是头疼又犯了,我说好吧老谢,我早晚死给你看,我死了你就得意了。

  我趴在窗台上看楼下的罂粟花,看到凌晨三点的时候,小区里下起了一场大雾,大雾弥漫了楼房和花圃,我知道是西西,那只妖媚的猫的魂灵从我父亲老谢身边回来了。她是不能在老谢那里过夜的,黎明的曙光会是她的终结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57

第十四章

  我戴着从他口袋里偷来的那枚浮雕猫发卡去见老谢。

  我去见老谢的时候特意穿了一身黑衣裙,六月了,黑色的裙子不太好买,但我还是如愿以偿地在韩国服装屋买到了一套,看起来还挺不错。韩国人的衣服做得很精致。

  老谢对我的穿戴不以为然,甚至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我说难道只有西西穿黑的才好看?

  老谢又皱了一下眉说,你能不能不这么总是针对西西?

  我说她是你什么人哪比我还重要吗?她只不过是一只猫而已,其实你自己也是这样怀疑的,否则你拿她的一只发卡干什么?

  老谢说一只发卡算什么?

  我说一只发卡当然不算什么了,但西西戴的发卡就不一样了,她为什么戴的全是猫图案的啊?她戴的那些发卡我在整个烟台市都没有见过。

  老谢的坚持让我感到很伤心,也许他明明知道西西是只猫了,却还是不肯放手。我跟他讲我昨晚做过的那个梦,他全身都在向外渗血,最后,我小说里写到过的那条冥河吞没了他。

  老谢说是我的神经过于衰弱才导致了频繁做梦,我否认了这一点,我说我很健康,我不用上班,即使夜里做一些怪梦,每天上午也都在睡懒觉,睡眠充足是不会神经衰弱的。我说我就是不想让他跟那个猫精在一起,它会彻底吸干他的精髓,让他像一具枯骨一样死去,惨不忍睹。

  老谢回避关于西西的话题,他问我跟那个牙科医生还来往吗?又犯过几次头疼,疼得厉害吗?我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喜欢头疼,我现在想跟你好好说说西西,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

  怎么能说无关紧要呢,老谢说,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在我打电话约老谢出来的时候,老谢丝毫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他说他正好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我说,现在他打算说出这件非常重要的事了,尽管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比让他明白应该远离西西重要。

  但是在六月的茶室里,当老谢说他并不是我父亲的时候,我感到心脏经受了一场雪崩的来临。他把那些话弄得像铺天盖地倾覆下来的雪团,我感觉我瞬间就被埋没了。他说,谢小白,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的母亲当年是怀着你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

  想让一个人明白自己的身世,像老谢这样说上这么三句话就足够了。透过二楼的茶室窗口,看得到银杏树心形的叶子在阳光里轻微地擦着窗玻璃摆动,大街上走着表情淡漠的人,谁跟谁都互不相干。不知道谁家音像店里唱着矫情的歌,一个女孩从对面鲜花店里拿了一朵扶郎走出来。

  我跟老谢之间隔着木质的桌子,精致的紫砂茶具,小水壶在电炉上吱吱地响,热气像魂一样飞出来,填充着寂寞的空气。我的泪哗哗地流出来。

  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的母亲当年是怀着你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此生这将是我最最信赖的三句话。

  老谢说我本不想告诉你。是啊,我说,现在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你的目的达到了,不用再听我的了,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我了。老谢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他应该让我知道真相。

  反正我觉得老谢已经在远离我,我感觉得到他身后那面墙在一点一点后退,墙上的挂画逐渐变得模糊,花的桃色和枝叶的褐色渐渐混淆到了一起,像挂了一块没有洗净的抹布在墙上。老谢的五官也在变小变远,我分辨不清他的表情。这使我感到很害怕,这个屋子似乎在无限地拉长,我不知道它要拉长到哪里去,但我肯定它想彻底把老谢从我面前拉走。

  我猛地蹦起来,隔着桌子去抓老谢的胳膊,老谢没料到我会有这么迅疾的动作,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起胳膊,茶壶像重物一样翻倒,发出沉闷的巨响,淡绿色的茶水摊手摊脚地洇开来,凸显出了桌子清浅的木质纹路。

  老谢的手被烫着了,他说没事。他自己掏出纸巾来拭干茶水,把茶壶扶正,去电炉上拿起吱吱冒气的水壶,重新向茶壶里续上水。我觉得很累,刚才的视觉幻象弄得我脑袋和眼都很累,我把腿从地上抬起来,放到榻榻米上,蜷起身子躺下来,我听见老谢说你睡会儿吧。

  小巫女,半小时后我去你家。

  手机短信息叮叮咚咚地响,我蜷在垫子上朦朦胧胧地梦见我的好朋友郑芬芳,她说她一点都没想到会是她的老公马路将她推下了楼。她说小白你要给我报仇,否则我就将一直做个可怜的冤死鬼,在地狱里永远得不到翻身。

  我梦见我跟郑芬芳抱头大哭,我们俩的眼泪都很凉。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了,仿佛掉进了无穷无尽的睡眠里。从茶室里醒来已经是午后了,我曾经的父亲老谢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我而去,他在我睡着了的时候出去买了一个麦当劳的汉堡包和一杯奶,放在桌子上,小电炉的插头拔下来了,整个茶室里温暖而又寂静。

  我从榻榻米上爬起来,想起那个走了的男人原本一直就不是我的父亲,雪崩的感觉不在了,不知道是应该悲伤还是应该高兴。后来我风卷残云地吃掉了那个汉堡包,喝光了牛奶,这个时候老板娘轻轻敲门进来,告诉我说老谢吩咐她照看正在睡觉的我。我拎起包问她老谢是否付过账了,她说付过了,还应该找八十二块钱,我说不用找了,就当付你的看护费了。

  从茶室里出来之后我穿过马路到对面的花店买了几支剑兰,捧着它们去东方巴黎广场看了会儿音乐喷泉才回了家。骆桥半个小时后准时拿钥匙打开了门,原本我打算等他来了之后要么继续睡下去,要么好好跟他做一次爱,但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我决定什么也不做,跟他一起吃完晚饭,然后去老谢的白露酒吧见见西西。

  牙科医生是因为总打我的电话而我的电话总也无人接听才决定来的,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发生了一件让我觉得无比孤独的事情,我原来是个野种,我跟谢未阳都不知道那个让白露怀孕的男人是谁。

  牙科医生骆桥吃惊地张大了嘴,他长着一嘴健康无比的牙齿。我说从今天上午开始我就是个孤儿了,他一把抱住我说小巫女还有我呢。我说那你帮我做件事情吧,他说你说,我说,我们吃完晚饭去谢未阳的白露酒吧,你帮我抓住西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57

  我对抓住西西毫无把握。或者不如干脆说,我自己心理上无法承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古怪念头,我抓她干什么呢?让她从此无法跟老谢见面吗?我倒是非常希望她重新变回那只猫,我们相依为命。

  于是在见到西西的时候,我就毫不克制地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说我知道你是1982年那只死去的母猫西西。

  西西当然对我这样一针见血指明她的身份不以为然,她保持着似乎能永远保持下去的安静。老实说这也在我的猜想当中,长久以来她不就是在跟我们玩着这场猜谜的游戏吗?跟我,还有我曾经的父亲谢未阳。她那些黑色的衣裙,猫图案的发卡,她冰冷的手。她对一切了如指掌,她才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巫女。

  我说你不能这样戏弄我们,至少当年我曾经像我母亲白露一样宠爱着你。至于老谢,尽管当年他不喜欢你,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猫这种动物,所有的猫他都不喜欢,你哪怕看在白露的面子上也不应该这样戏弄他,他没什么错。

  他有错。西西口齿清晰地说。

  我原本以为西西会永远沉默下去,被人用真实的语言戳穿毕竟跟彼此心领神会却不挑明要尴尬得多。我没想到西西会口齿清晰地说老谢有错,但是老谢错在什么地方呢你要这样戏弄他?还跟他谈起了恋爱,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你说呢?西西问我。

  说实话我也没法准确地判断这个问题,于是我含糊其辞地说,至少你对他不如他对你喜欢。这就像当年他跟白露,他爱白露远远胜过白露爱他。

  是吗。西西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嘴角微微咧了一下,扯出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弧度,似乎在对我的话表示疑问,不相信的一种疑问。她为什么不相信,她应该相信,白露活着的时候老谢对她有多好这个问题,我跟西西是全世界最有发言权的。

  我说你还是乖乖变回那只猫吧,让我们俩相依为命多好,干吗非要跟老谢好,男人没好东西的,你大概不知道吧,自从白露死后,他的情人不计其数。

  西西微微地笑了笑,表情空洞,看不出任何内容。她总是这样,我无法用得意、恼怒、反感等词汇形容她的表情,我只会用安静这个词汇,它已经被我用得让我生了厌。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西西正在抽着的烟,我毫不客气地指责她令我在李家克面前丢了丑,害我差点被他强制去看心理医生,我丝毫不怀疑如果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李家克会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有什么必要呢,你有什么必要把烟的真实面目给藏起来,你怕了是吗?你只敢在我跟老谢面前耍花招。

  西西的安静让我恼怒。我毫不客气地伸手拿过她放在桌子上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塞进嘴里,又拿过她的打火机凑上来点燃。她的打火机上也有一只猫的图案,很明显,她近期加快了让我跟老谢意识并确认她是那只猫的速度。

  你到底想来干什么,难道就是想跟老谢谈一场跨越时空的恋爱吗?我大声地质问她,她用琥珀色的眼睛毫无内容地看了看我,然后越过我的头顶放散开来,我明白这样的眼神我是抓不住的,老谢更无法抓住,因为老谢只是个凡人,而至少我不是。

  最后我站起身来对她说,走吧。她也站起身来。我们像对姐妹一样一起穿过灯光黯淡人影攒动的大厅,走出厚重的玻璃门,我说你不用隐身了我们一起回去吧,住在一起,顺路,还做个伴。

  酒吧外面的街道上停着几辆等客的出租车,我冲其中一辆招了招手,它缓缓地开了过来,我打开车门让西西先进去,车子无声无息滑向了深夜的街道。

  在车上西西从包里掏出两盒烟来给了我,她好像知道我已经把那两盒抽完了。这个时候车子已经驶下了黑暗的铁路立交桥洞,我伸手拽住西西光滑冰冷的胳膊,骆桥则快速把车子开出了桥洞。在酒吧外面等我们的时候,他已经把现在西西坐着的那边窗户锁闭了,现在他只用了三秒钟的时间就冲出桥洞,把车子刷一下停在了小区门口,同时打开了车灯,车内一片明亮。

  我的手停在空气中,而西西皮肤光滑冰冷的质感还未完全散去。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在这三秒钟的哪一瞬间逃离这个森严的车子的,我摊开手掌,看到手心里静静停着几根黑色的毛发,如丝缎般柔软而富有光泽。

  脚手架说他什么都没看见。

  而那几根黑亮的毛发就在我的手里,我把摄像探头对准了我的手心。

  脚手架说我的手很漂亮,他甚至夸张地说能看到我的掌纹。怎么可能呢,摄像头的清晰度根本达不到看清掌纹这样的细微纹路,太近了看到的只能是一块一块的马赛克。但是脚手架却固执地说他能看清它们,非常清楚,他说这是真的,他懂掌纹,我的掌纹非常与众不同,每一条都剑拔弩张,乱得没有章法。

  最后他坚持要看我的脸,我则坚持拒绝。我只把手掌立起来让他看了半天它上面的纹路。我的本意是让他看那几根西西身上掉下来的毛发,我准备跟他说我写的这部悬幻小说其实是我的真实经历。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这个结果只是令我非常失望,并没让我觉得吃惊,西西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她是一个精灵,猫的精灵,她什么都能做到,何况让几根毛发隐遁起来。

  我找了个装过小饰物的塑料袋,把我从西西身上扯下来的这几根毛发小心地放进去,然后躺在垫子上仔细地看,它们在灯光下闪射着神秘的光芒。

  骆桥已经离开了,我看着那几根毛发,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在我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我听见了西西的声音模模糊糊响在枕边,她说,小白,谢未阳根本没有真正爱过白露,他们原本说好一起死的,但是白露死了,他却没死。

  我无法确认我是不是在梦里听到了西西跟我说话,我睁开眼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到处安静得让人惊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59

  除了把塑料袋里装的那几根猫毛拿给谢未阳看,我想不出别的招数了。当然谢未阳也可以说我是从别的猫比如落落身上扯下来的,我做好了这种准备。

  自从我们之间的关系变了以后,我曾经想过还要不要管他跟西西之间的事,我思考的结果是试着再管一管,他毕竟做过我那么多年的父亲,尽管他不爱我不疼我,但是他供我大把大把地花钱。

  我直截了当地在茶室里把那个小塑料袋拿给他看,告诉他那是西西胳膊也就是前爪子上的毛,被我扯下来的。他若无其事地看了那个小塑料袋一会儿,说,你怎么证明这是西西胳膊上的?

  我嗤地冷笑了一声,这个男人的质问完全没有出乎我的意料。我说,你完全可以否认,但我敢肯定西西右胳膊上有一处伤痕,那是我抓破的。

  就算她是那只猫,那又怎么样?她妨碍你什么事了?老谢终于承认了他对西西真实身份的了解,这可真不简单,我没想到他这么利索就承认了这一点,在这个问题上他一直是一副自欺欺人顽抗到底的架势。

  我说既然你知道她是一个猫精为什么还不赶快远离她?

  他说我干吗要远离她她又没伤害我,她爱我。

  我说是啊她没伤害你但是你看看你的脸都成什么颜色了?即使你自己想死,那也得死了之后有颜面去见白露啊,难道你要这样告诉白露,我是被西西吸干精髓而死的?

  老谢有些恼怒了,他一口气喝了好几杯茶水,似乎在下一个什么决心。然后他一字一字地对我说,是,我愿意因为西西而死,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也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不喜欢你,这是没办法的事,爱情毕竟得两情相悦,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我说我真是不明白,我有什么地方不好,你宁愿为一个猫精慢慢死去也不肯好好跟我在一起?还有,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过白露?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吧,其实是你骗白露自杀的,你们约好了一起自杀,但是你却眼看着她自杀,而你自己苟且地活了下来,是不是?

  由于过于吃惊,老谢的表情瞬间凝固了,脸色变得煞白。我呵呵地冷笑了几声,看来这个真相把他惊着了,他没想到我会了解这个秘密。

  你这个可耻的懦夫,还配得到谁的爱情,我开始骂他,同时告诉他我之所以知道这个秘密的真相,是西西背叛了他。1982年他们商量一起死那件事只有母猫西西自己知道。

  你以为西西真的爱你吗,痴人做梦,我这样恶毒地打击报复了他。

  我还说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我会想办法替我母亲报仇。

  我曾经的父亲谢未阳,他转身离去的时候,看我的最后一眼让我想到一个词汇,决绝。是的,决绝,决心而绝情。

  该用什么来纪念我深爱着的老谢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决绝的光芒呢,我哭着喊着问骆桥。

  骆桥不说话,他把我抱在怀里,像哄一个3岁的小孩子。

  当我哭累了的时候,我想还不如让骆桥跟我做爱,于是我向他赤裸裸地表达了我的想法。他大概也希望尽快采取一个行之有效的措施让我安静下来,于是他卖力地讨好我。完事之后我不再哭闹了,而是假装很累,让他回家,我说我需要睡眠。

  我需要的当然不是睡眠,而是彻头彻尾的头痛。当我觉得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我拨了老谢的手机。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也把我的骨灰偷偷埋在楼下花圃里吧,二十年后我的坟头上也会生长出一株美丽妖冶的罂粟花,充满芳香。

  老谢来了。我听到了老谢的声音,他低低地说,傻姑娘,你跟她那么像,我怎能不爱你,但你叫我怎么办呢?我看着你长大,说到底你也是我的女儿,我的一辈子都已经毁给她和你了,你还要我怎么做。

  我挣扎着想睁开眼,告诉老谢我原本不知道他对我有着如此秘而不宣的感情,我想痛快地问他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但是我的眼皮沉重极了,我只是感觉从空气里掉落了一滴温热的液体,轻轻落在我的面颊上,那是老谢掉给我的眼泪。然后我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我见到了一朵美丽的罂粟花,我很奇怪,它原本是生在楼下花圃里西西坟头上的,但是梦里它奇异地插在了老谢家一个玻璃瓶里。玻璃瓶有着清亮的通透,这就使得瓶里盛着的那些红色液体越发红得醒目,具有一种让人目眩神迷的美。我确信那些红色的液体是血,而那支妖冶红色的花,它就静静插在那些血液里,花的红色与血的红色浑然一体,仿佛那朵花是血液的一个剥离体。

  老谢的家里充斥了血液的神秘味道。我的惊惧有着亢奋的色彩,我穿着一双女式拖鞋在老谢的大房子里奔跑,直跑向卫生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19:59

  我想我穿的一定是西西的拖鞋,因为它们冰冷极了,我的本意并不想奔跑,它们却带着我奔跑,穿过客厅跑到卫生间。我看见一台不停旋转的洗衣机,洗衣机里旋转着一缸红色的血水,水里裹着一团衣物。洗衣机没有插电源,它像我无数次梦见过的那样,自顾自地在旋转。我坚决地伸出手去打开缸盖,从血水里取出那团衣物,正如我所猜想,那是我母亲白露当年穿过的一件美丽睡衣。

  毫无疑问,白露当年是穿着这件睡衣与老谢走上殉情路的,她的血液浸透了这件美丽睡衣。而谢未阳,这个在最后一刻逃离了的男人,他把这件睡衣放进了洗衣机,他一定是想洗干净它上面的血迹,然后用来寄托他对白露的思念和愧疚。

  我在凌晨啜泣着醒来,心脏像被一把钝刀慢慢地划过。

  老谢已经离开了,我能清晰地回忆起他昨晚对我说过的话,他叫我傻姑娘。他说他的一辈子都毁给白露和我了。

  老谢好像不再打算跟我见面了。一整个白天我都泡在白露酒吧里,如果我见到老谢,我就要勇敢地要求他开始跟我正式谈恋爱,他已经56岁了,没多少激情可以挥霍了。当然在这之前我得告诉他,我可以慢慢忘掉他对我母亲白露的背叛,就是说,我最终会原谅他的。

  我没有喝酒,一整个白天都在喝水,我得保持清醒,否则他会认为我在说醉话。我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去洗手间,其间到酒吧外面的大街上走了走。最后我知道老谢不会来了,至少他会躲我一个星期以上,我确认这一点。我对自己说,那么我就等西西吧。

  我说你瞧我有多蠢,妄想抓住你是我一生做得最蠢的一件事,你是个猫精,我怎么可能抓住你呢。西西你变回一只猫吧,我和谢未阳都会好好爱你的,你跟他不合适,他是人而你只能是一只猫,难道你们要永远这样不见天日地生活吗?再说了谢未阳其实真正爱的是我,我身上有从我母亲白露那里遗传下来的容颜和气息,他没法不爱我,就在昨晚,当我睡着的时候他对我说他是爱我的,我敢肯定我小的时候他就不知不觉爱上我了,所以他冷淡我,他是个多么理智和懦弱的男人啊。而你呢,你只是我的一个替身而已,他没法爱我,所以才爱你。

  这个淡然中藏着妖冶之气的猫精,她对我的软硬兼施无动于衷。我早该知道我根本无法说服她,她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它于无形中带给我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陡然想起梦里那朵罂粟花。我说西西你为什么要让我做那样一个梦?梦见从你坟头上生长出来的那朵罂粟花跑到了老谢家里?而且插在一瓶血液里?

  没什么,西西文不对题地说,你不觉得它非常美吗?有毒的东西都是美的。

  酒吧里因为人多,空气是热的,我的胳膊却有些发冷,手指触摸上去,是一片细密的小疙瘩。在这个时刻,我无比地害怕“毒”这个字,仿佛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毒气正在慢慢地聚积,回旋和缠绕着我的敏感和直觉。我伸手抚摸了一下西西的脸,我说你有毒吗?

  西西的脸冰冷。我的手指像触摸到了冰镇啤酒瓶。

  出了酒吧的门西西就不知去向。由于在酒吧里呆了一整天,所以我感到很累,主要的是我想到老谢家里去一趟。当我坐到出租车里的时候,我猜想西西可能已经到老谢家了,她是个精灵,想到哪儿大概只是眨眨眼皮的事情。

  但是老谢不给我开门。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就在屋子里,我嗅到了西西的气息。我啪啪地拍着门,厚重的防盗门像一堵墙。我掏出手机给老谢打电话,他接了,却不说话,我能听到他沉缓的呼吸。我说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开始,但你要远离西西,我梦见她坟头上那朵妖冶的罂粟花跑到了你的房子里,它插在一个装了血液的瓶子里,相信我我感到非常不安老谢。

  但老谢只是听,只肯给我呼吸,不肯给我任何一点其他声音了。我在门外的黑暗里哭了起来,我说我宁愿我是个平凡的孩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20:00

第十五章

  我再次听到郑芬芳趴在我耳边说,小白你要替我报仇。

  我还听到我自己的声音,我说行芬芳,我替你报仇。

  我从地毯下面抽出蒙古小猎刀,穿着睡衣来到阳台上,打开窗户。外面一片黑暗,没有月亮,小区正在沉睡,楼房的影子鬼鬼幢幢。

  我看着对面六楼厨房的窗户。我并没有想好我将要采取什么办法替郑芬芳报仇,我只是觉得今晚郑芬芳的仇一定要报。我攥着蒙古小猎刀,拿不准我是不是应该马上下楼,穿过两个楼之间的水泥路去他家门外按门铃,闯进去,直截了当地杀了他。

  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他家的厨房窗户亮如白昼,在黑暗的西沙旺小区里,它如同黑暗夜空里陡然亮起的一颗流星。我看见了郑芬芳,她穿着坠楼时那件酒红色睡衣,把后背倚在厨房窗户的玻璃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呆若木鸡的马路。我能清楚地看见马路的脸,像一张纸一样惨白,嘴唇发青,嘴半张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失声叫了一声,芬芳,看见郑芬芳的后背离开了窗玻璃。她转过身来,冲我温柔而神秘地一笑,伸手拉开窗户,然后像一只蝴蝶轻飘飘地飞进了黑暗的空气里,她飞出窗口的时候伸手轻轻拉住了马路的手。

  我看见马路像一片白菜叶子一样从窗口直坠下来,而郑芬芳却如同一只蝴蝶在夜空里回旋,我向她招了招手,希望她能优美地飞过来,穿过我的窗户飞进阳台来,我想告诉她我非常想念她。

  但是她却飞快地在夜空里遁去了,彻底遁去的最后一刻,我惊骇地发现她根本就不是郑芬芳,而是西西。她苍白着脸冲我淡然一笑就消失在花圃里。

  第一个起来晨练的老太太发现了躺在水泥地上的马路。

  西沙旺小区再一次开来了亮着顶灯的警车,他们把马路的尸体圈了起来。我站在阳台上抱着母猫落落,远远地只能看见马路像条狗俯卧在地上,头部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了。

  我知道警察们根本就查不出什么,马路家防盗门上肯定没有任何指纹,门锁没有任何被撬痕迹,家里也将不会有任何搏斗迹象。毫无疑问,警察的最终结论只能是,马路自己从窗户里跳楼自杀了。

  全世界只有我自己知道,是神秘的猫精西西替我给郑芬芳报了仇。

  我打了个呵欠继续躺回到地上睡觉,我对马路的死不感任何兴趣,他在夜里就已经摔到水泥地上了,我对此除了轻松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感觉。我睡得很安稳,我希望在梦里见到郑芬芳,她笑着跟我说她终于不用做个冤死鬼了,马路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但是我没有梦见郑芬芳,我梦见了那朵罂粟花,它插在老谢家那个玻璃瓶里,散发着一股血液的咸腥味。我梦见我穿上了西西的黑色拖鞋,它带着我在老谢的房子里奔走,我心里涌动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希望看到老谢安然无恙地呆在那所大房子里的任何一处地方,但是老谢像是在空气里蒸发了,无影无踪。

  我走得很累,但是停不下来,西西的黑色拖鞋像是长在我脚上,跟我融为了一体。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我的蒙古小猎刀垂挂在空中,我把它取下来,刀刃对准细细的脚踝。

  我感到了一丝彻骨的刺痛。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以为我的脚不见了。我清晰地记得梦里的任何细节。

  但是我的脚好好地长在我身上,这让我从惊惧中稍微安静了一些。这个时候我发现天色已经是黄昏了,我昏睡了一整天。除了那朵罂粟花及那双黑色拖鞋的梦,我依稀记得还梦见了我的母亲白露,那条黑色的冥河,我深爱的男人老谢,他在我无望的叫喊声里,纵身跳进了那条黑色的河。

  不知道为何,母猫落落变得异常狂躁。它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就时常没有任何目的地在家里奔走,现在它的奔走变成了奔跑,似乎被什么危险动物在身后追赶着一样,没有任何目的,在各个房间里奔跑,出出进进的。有几次它因为拐弯拐得过于猛烈而撞到了墙上,我能听见它小小的脑袋跟墙体相撞发出来的沉闷声响。

  我追赶着叫着它,我说你快停下来,这样跑会累死的。但是它丝毫不理会我的话,胡须绷得直直的,琥珀色的眼睛闪着惊惧而凛冽的光芒。最后它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这使得它在我视线里变得不那么真切了,它把自己跑成了一抹影子,黑色如风的影子。

  我清楚地知道它活不长了,当这个意识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我看见它嗖的一下跃上窗台,脑袋跟玻璃相撞后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响声,然后又被玻璃弹了回来,像从弹弓里弹出来的一粒石子,啪地摔在了地板上。

  我奔过去把它抱在怀里,它睁开琥珀色的眼睛看了我最后一眼,小身子就慢慢僵冷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20:01

  第一个起来晨练的老太太发现了躺在水泥地上的马路。

  西沙旺小区再一次开来了亮着顶灯的警车,他们把马路的尸体圈了起来。我站在阳台上抱着母猫落落,远远地只能看见马路像条狗俯卧在地上,头部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了。

  我知道警察们根本就查不出什么,马路家防盗门上肯定没有任何指纹,门锁没有任何被撬痕迹,家里也将不会有任何搏斗迹象。毫无疑问,警察的最终结论只能是,马路自己从窗户里跳楼自杀了。

  全世界只有我自己知道,是神秘的猫精西西替我给郑芬芳报了仇。

  我打了个呵欠继续躺回到地上睡觉,我对马路的死不感任何兴趣,他在夜里就已经摔到水泥地上了,我对此除了轻松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感觉。我睡得很安稳,我希望在梦里见到郑芬芳,她笑着跟我说她终于不用做个冤死鬼了,马路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但是我没有梦见郑芬芳,我梦见了那朵罂粟花,它插在老谢家那个玻璃瓶里,散发着一股血液的咸腥味。我梦见我穿上了西西的黑色拖鞋,它带着我在老谢的房子里奔走,我心里涌动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希望看到老谢安然无恙地呆在那所大房子里的任何一处地方,但是老谢像是在空气里蒸发了,无影无踪。

  我走得很累,但是停不下来,西西的黑色拖鞋像是长在我脚上,跟我融为了一体。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我的蒙古小猎刀垂挂在空中,我把它取下来,刀刃对准细细的脚踝。

  我感到了一丝彻骨的刺痛。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以为我的脚不见了。我清晰地记得梦里的任何细节。

  但是我的脚好好地长在我身上,这让我从惊惧中稍微安静了一些。这个时候我发现天色已经是黄昏了,我昏睡了一整天。除了那朵罂粟花及那双黑色拖鞋的梦,我依稀记得还梦见了我的母亲白露,那条黑色的冥河,我深爱的男人老谢,他在我无望的叫喊声里,纵身跳进了那条黑色的河。

  不知道为何,母猫落落变得异常狂躁。它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就时常没有任何目的地在家里奔走,现在它的奔走变成了奔跑,似乎被什么危险动物在身后追赶着一样,没有任何目的,在各个房间里奔跑,出出进进的。有几次它因为拐弯拐得过于猛烈而撞到了墙上,我能听见它小小的脑袋跟墙体相撞发出来的沉闷声响。

  我追赶着叫着它,我说你快停下来,这样跑会累死的。但是它丝毫不理会我的话,胡须绷得直直的,琥珀色的眼睛闪着惊惧而凛冽的光芒。最后它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这使得它在我视线里变得不那么真切了,它把自己跑成了一抹影子,黑色如风的影子。

  我清楚地知道它活不长了,当这个意识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我看见它嗖的一下跃上窗台,脑袋跟玻璃相撞后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响声,然后又被玻璃弹了回来,像从弹弓里弹出来的一粒石子,啪地摔在了地板上。

  我奔过去把它抱在怀里,它睁开琥珀色的眼睛看了我最后一眼,小身子就慢慢僵冷了。

  我一直闻到鲜血的清香。

  我不知道那些清香确切地来自哪里,我被它们所引诱。

  就在刚才,我试图用牙齿去咬我的情人骆桥的脖颈。我感觉到我的牙齿在渐渐变长变尖,它们挤压着我的牙床,使我的口腔变得窘迫。我说求求你让我咬吧我喜欢鲜血的味道。

  我的情人骆桥容忍我咬他身上的任何一处肌肤,但是他不容忍我咬他的脖颈,他说会死人的你这个小巫女。

  可我想念鲜血的味道。我想像我深爱的男人谢未阳,从他脖颈里流出来的血应该是什么味道的。李家克说谢未阳死得很奇怪,脖颈处一个血肉模糊的洞,血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浸透了被子和床单。他说公安局验证科认为伤口不像任何利器所为,倒仿佛有某种动物的牙齿痕迹,他们感到很棘手,这是个扑朔迷离的案子。

  他们仍然不相信我的话,我告诉他们那是一只猫精所为,一只死于1982年的母猫,它之所以这样,完全是为它的女主人复仇。

  我差点被李家克送进了精神病院。最后我不得不再次撒谎,我说这是我正在虚构的悬幻小说的结尾。

  我时常想像西西咬死老谢的场景。我时常昏睡。睡梦里充满了鲜血的清香。

  有一次我觉得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对血的想念了,我从地毯下面抽出那把蒙古小猎刀,把它抵在我的手腕上。小猎刀雪亮的刀身热切地压紧了我的皮肤,如同一张弓。我感觉到皮肤下面的血管绷了起来,开始热切地弹跳。

  我打开电脑上的摄像头,找到香港人脚手架,我说你不是想看看我吗,来吧。

  脚手架很兴奋,他说,我有点紧张,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我是这样的,你瞧。

  脚手架说,天,你这么漂亮,不像个作家。

  我说,你看这刀美吗?还有,你想知道我这篇悬幻小说的结尾吗?你马上就会看到了。

  我听到了脚手架在失声叫喊,他会说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他说你要干什么?小说是小说,生活可是生活啊!

  但我听到了我心里快乐的叫喊,同时看到手腕处有一朵缤纷的暗色花朵绚丽地开放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7-29 20:02

尾声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喜欢喷泉。

  烟台三站市场旁边的东方巴黎广场常年响着我喜欢听的一些歌,我时常无所事事地坐在广场边上听歌看喷泉,喷泉很美,白色的水柱随着音乐的节奏在空气里起起落落,有时被太阳光折射了,还会现出一道隐约的彩虹。

  我时常遇见一个中年男人,他身上有着淡淡来苏水的味道,他叫我小巫女,但我不认识他,这使我觉得很尴尬。有段时间他天天来,说我可能是失忆了,他说他希望我能想起他,我们曾经是亲密无间的爱人。

  他天天给我讲故事,讲的事情都非常玄妙,他说我以前是个身上有着灵异之光的女孩子,他喜欢那时候的我,而不是现在平凡无奇的我。

  那个时候,你的眼睛明亮而智慧,他说。

  但是我的丈夫李家克对此非常生气,他说你本来就是个平凡的女孩子,你碰上的那个人大约是个精神病患者吧,否则他身上怎么能有医院的来苏水味儿呢,别理他。


sauerbutter 发表于 2005-9-8 00:33

很特别~~~

eggfelix 发表于 2005-9-9 02:25

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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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恐怖悬幻《猫灵》--作者:王秀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