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牛车。
拉车的是一头大黑牛。
长月之夜。
弯弯的、细长的上弦月挂在天上,有如猫爪。
在朱雀院前面通过,由四条大道折向西这一段.博雅是认识的,但再拐几个弯之后,博雅就不认得路了。就像一直在附近打转似的。
上弦月的朦胧光线自天而下,但月亮太细小了,四周近乎一片漆黑。
只有天空发出混沌的青光。说是青光,只是与地上的黑暗相较而言,天空的颜色简直谈不上有光存在。
空气湿漉漉的。
皮肤凉浸浸的,但身上却汗淋淋的。
既是长月,即使在夜间也不应觉得寒冷才对,但透过帘子吹进来的风却带着寒意。不过,尽管如此。身上的汗还是出个不停。
博雅都弄不清哪种感觉更真实一些了。
车轮碾过沙石的声音,由臀部传送进体内。
晴明一直抱着胳膊不作声。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博雅心想。
和他一起走到屋外,门前已停着这辆牛车。
没有随从,也没有其他人。
车是牛车,却没有牛。
奠非由人来拉这辆牛车? 博雅刚一开始这样想,他马上就注意到牛车的轭上已套上了牛。
是一头黑糊糊的大牛。
博雅猛然一惊,怎么突然冒出来那么一头大牛? 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因为牛身黑色,与夜色浑然一体,他自己没有看出而已。
旁边还有一名女子。
她身披层叠的唐衣,就是出迎博雅的那个人。
博雅和晴明钻进牛车,车子便发出沉重的声音往前走了。
自出发到现在,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博雅掀起前面的帘子,向外张望。
夜间的空气融入了树叶的清爽、丰熟的气味,钻进车厢里来。
他怔怔地望着黑不溜秋的、健硕的牛背。
由身穿唐衣的女子前导,他们走向前方的漆黑之中。
女子的身体仿佛就要轻飘飘地升空而去,像一阵风似的把握不住。
在黑暗中,女子的唐衣仿佛洒满了磷光,看似隐隐约约地闪烁着。
就像一个美丽的幽灵。
“哎.晴明。”
博雅开了腔。
“什么事? ”
“如果让人家看到我们这副模样,会怎么想? ”
“哦,会怎样呢? ”
“以为居住在京城的妖魔鬼怪打算回归冥界吧。”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微笑。黑暗之中,那微笑当然是看不见的。但晴明微笑的感觉已经传达给博雅。
“如果是真的,你又将怎样.博雅? ”
睛明突然低声问道。
“哎,别吓唬我啊,晴明。”
“你也知道——传说我的母亲是一只狐狸……”
晴明幽幽地说。
“够啦,够啦! ”
“喂.博雅,你知道我现在的脸是什么样的吗? ”
博雅觉得,黑暗之中,晴明的鼻子已经像狐狸一样嘟出来了。
“晴明,别胡说啦! ”
“哈哈。”
晴明笑了。
恢复了晴明平时的声音。
“混账!”
长嘘一口气之后,博雅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
“我刚才差点就动刀子了! ”
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真的? ”
“嗯。”
博雅憨直地点点头。
“好吓人啊。”
“被吓坏的是我! ”
“是吗? ”
“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太较真。如果认为你是妖怪,可能已经拔刀在手了。”
“哦。”
“明白了? ”
“可是,为什么是妖怪就要拔刀7 ”
“你问‘为什么’”
博雅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是妖怪嘛。”
“但妖怪也有各种各样的呀。”
“嗯。”
“既有为祸人间的,也有与人无碍的。”
“嗯。”
博雅在侧着头想,然后自顾自点点头。
“不过,晴明,我可能会遇上这种情况的。”
博雅很当真地说道。
“嗯,会遇上的。”
“所以嘛,晴明,我求你了,别那样跟我开玩笑。我有时会不明白是在开玩笑,结果就会当真。我喜欢你这个人,即使你是妖怪也无所谓。所以,我不想拔刀相向。但是,如果一下子出现刚才那样的情况,我会不知所措.无意识之中就伸手摸刀了。”
“哦……”
“所以,晴明,即便你是妖怪,在你向我说穿时,希望你慢慢说,不要吓着我。那样的话,我就能应付了。”
博雅结结巴巴地说道。
一番肺腑之言。
“明白啦,博雅,是我不好。”
晴明少有地认真说道。
好一阵沉默。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使八听来更觉得四周寂静无声。
突然,刚才抿着嘴的博雅又在黑暗中说话了。
“知道吗,晴明……”
博雅直率地说:“即便你是妖怪,我博雅也站在你一边。”
语调低沉而坚决。
“好汉子,博雅……”
晴明只说出这么一句。
只有牛车的声响。
牛车依然向着黑暗中的某个目标前行。
完全弄不清楚是在向东还是向西走。
“哎,晴明,究竟是向哪里去呀? ”
博雅忍不住问道。
“那地方恐怕说了你也不明白。”
“莫非真的要去刚才提到的冥界? ”
“大致上说的话,可能也属于那种地方。”
晴明说道。
“喂喂! ”
“别又去摸刀,博雅。那得稍后一点才需要。你有你的任务。”
“净说些不明不白的话。但是,你总得告诉我.走这一趟是为了什么目的嘛。”
“这话也有道理。”
“我们是去干什么? ”
“大约四天前,应天门出怪事了。”
“什么?!”
“你没听说?”
“哦。”
“其实应天门是漏雨的。”
晴明突然说出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漏雨? ”
“它从前就那样。尤其是刮西风的雨夜,一定会漏雨。
可查看过之后,却发现屋顶并没有问题。这种事嘛,倒是常有的。“
“不属于怪事? ”
“别急,博雅。虽然屋顶没坏,但漏雨是事实。于是,前些天终于要修理了。有一名木工,爬到应天门上仔细检查了……”
“噢。”
“在检查时,木工发现,屋顶下有一块木板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 ”
“哦,他发现那块木板看上去是整块的,但其实是厚度相同的两块板叠起来的。”
“然后呢? ”
“他取出那块板,打开一看,两块板子之间竟嵌了一块木牌。”
“是什么木牌? ”
“写着真言的木牌。”
“真言? ”
“就是孔雀明王的咒。”
“什么是孔雀明王的咒? ”
“从前,在天竺,孔雀以吃掉毒虫、毒蛇等著称。孔雀明王,就是降服魔灵的尊神。”
“噢……”
“也就是说,恐怕是高野或天台的某位和尚,为了抑压魔灵,写下这牌子,放在那里。”
“噢。”
“木工想把牌子取出,结果却把它弄坏了。把它摆回原位的第二天,刮了西风下了雨,可是应天门不漏雨了。但是,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竟有这种事情……”
“看来,不漏雨是要出怪事的。”
“漏雨和怪事之间有联系? ”
“不可能没有关系。贴木牌压邪,是大家都在做的,可是,回应也很厉害……”
“回应? ”
“比如说,用咒来限制怪事——就像用绳子把你捆绑起来,让你动弹不得。”
“捆我? ”
“对。你被捆,生气吧? ”
“生气。”
“而且捆得越紧越生气,对不对? ”
“那当然。”
“如果费一番工夫弄开了绳子呢? ”
“我可能会去砍那个捆我的人吧。”
“这就对啦,博雅。”
“什么对了? ”
“就是说嘛,用咒将妖魅限制得太紧的话,有时反而会弄巧成拙,结果让妖魅变得更恶毒。”
“你好像是在说我啊。”
“只是用你来打个比喻而已。当然不是说你。”
“没事,你接着说。”
“所以得把咒松一松。”
“噢……”
“不要绑得太紧,要有一点点松动的余地。”
“哦……”
不过,博雅看上去还是接受不了的样子。 “所谓一点点的松动,就是让它在被封禁的地方,还是能做一点坏事的。以这件事为例,就是用漏雨来体现。”
“不错。”
博雅点点头,好歹明白了的样子。
“那.怪事又是怎么回事呢? ”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晚上。”
“本应该是个刮西风、下雨的晚上吧? ”
“没错。木工想弄清楚漏雨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带上自己的徒弟,在那个雨夜上应天门去查看。到了那儿一看,雨不漏了,倒是遇上了怪事。”
“什么怪事? ”
“是个孩子。”
“孩子? ”
“对。说是有一个孩子,头朝下抱着柱子,瞪着木工和他的徒弟……”
“用手脚抱着柱子? ”
“就是那样。用两条腿、两只手。他们正要登上门楼,把灯火一抬高,就发现一个小孩子贴在柱子上,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据说那小孩子从高处“噗”地向两人吐出一口白气。
“嗬! ”
“那小孩子从柱子爬上天花板,能在六尺多高的空中飞。”
“很小的孩子? ”
“对。说是孩子,那张脸倒是蟾蜍的模样。”
“就是你出门前提到的蟾蜍? ”
“对。”
“自此以后,每天晚上都出现那怪小孩的事。”
“木工呢? ”
“木工一直沉睡到现在,没有醒过来。他有一名徒弟昨晚发烧而死……”
“于是他们就请你出马? ”
“嗯。”
“那你是怎么办的呢? ”
“贴一块新的牌子,也算是解决问题了,但那么做只是暂时应付。即使有效,漏雨的问题还是会出现。”
“那你……”
“我就尝试多方调查,了解有关这座城门的各种资料。
结果发现,在很久以前,出现过有关的问题。“
“噢。”
“很久以前,应天门所在之处曾死过一个小孩。我是从图书寮查到的。”
“小孩? ”
“对。”
晴明低声说道。
“还挺复杂的呢。”
说毕,博雅扭头左右张望。
车轮碾过地面的感觉一直到刚才还有,此刻却消失了。
“哎.晴明……”
博雅欲言又止。
“你发觉了吗? ”
“发觉什么? 你看……”
既没有车子在走的声音,也没有车子在走的迹象。
“博雅啊,从现在起,你就当所见所闻全是在做梦。就连我.也没有自信来说服你……”
博雅伸手要去掀帘子,黑暗中倏地出现了晴明的手,按住了博雅的手。
“博雅,你可以打开帘子,但无论你看见什么,在你掀起帘子时绝对不能出声。否则不但你的性命不保,连我也有生命危险。”
晴明松开了博雅的手。
“我知道了……”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掀起帘子。
四周一片昏黑。除了黑暗,别无一物。连月光也没有。
土地的气息也好,空气的气息也好,全然没有。惟有黑亮的牛脊背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在前方引路的、长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越来越绽放出美丽的磷光。
“嗬! ”
博雅不禁在胸腔里叹息一声。
前方的黑暗中“噗”地燃起苍白的火焰,火焰随即变大,变成了鬼的模样。
这鬼眼看着变成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她仰望虚空,牙齿“格格”作响。想再看清楚一点的时候,她倏地又变成了一条青鳞蛇,消失在黑暗中。再细看一下,黑暗之中有无数肉眼看不清的东西在挤挤碰碰。
突然.原先看不清的东西又看得见了。
人头忽然闪现。还有类似头发的东两。动物的头、骨、内脏.以及其他不明不白的东西。书桌形状的东西。嘴唇。异形的鬼。眼球。
在形状怪异的东西中间,牛车依旧向着某个目标前行。
从轻轻掀起的帘子缝隙里,令人恶心、反胃的微风迎面吹来。是瘴气。
博雅放下帘子,脸色苍白。
“看见了吧,博雅……”
晴明刚开口.博雅便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看见鬼火了.晴明,它变成鬼的模样,然后又变成女人,最后变成蛇消失……”
“是吗。”
暗明语气平和。
“哎,睛明,那该是‘百鬼夜行’吧? ”
“可以算那么回事吧。”
“看见鬼的时候,几乎喊叫起来。”
“幸好你没喊出来。”
“如果我喊了出来,会成什么样子? ”
“它们会马上把整辆车子吞噬,连骨头也不剩下。”
“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
“方法有多种,我用的是当中的简易方法。”
“究竟是什么方法? ”
“你知道‘方违’吧? ”
“我知道。”
博雅低声回答。
所谓“方违”,就是外出时,若目的方向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则先向其他方向出发,在与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过一夜,之后再前往目的地。这是阴阳道的方法,用以规避祸神之灾。
“利用京城的大路、小路,做许多次类似的‘方违’,在反复进行的过程中,就可以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嘛。”
晴明平和地说道。
“对了,我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什么事? ”
“这辆车是我造的结界,不会轻易让什么东西进来。但偶尔也有闯得进来的东西。我算了一下,今天从己酉算起是第五天.正当天一神转移方位的日子。为了进入此处,要横跨通道五次。在这整个过程中,可能有人来查看。”
“来到车里面? ”
“对。”
“别吓唬我,暗明……”
“没吓唬你。”
“是鬼要进来吗? ”
“不是鬼.但也算鬼。”
“那么.是人吗? ”
“也不是人。但因为你是人,对方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意思,它就会以人的面目出现,而且说人话。”
“它来了会怎么样? ”
“它看不见我。”
“那我呢? ”
“它看得一清二楚。”
“它会把我怎么样? ”
“它不会把你怎么样。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怎么做? ”
“来的恐怕是土地之弟,也就是土精。”
“是土地的精灵吗? ”
“这么认为也行,因为很难解释。”
“然后呢? ”
“它可能会这样问你:既为人之身,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 ”
“哦。”
“它那样问,你就这样答。”
“怎么答? ”
“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天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哦。”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你就这样回答。“
“这样就可以了? ”
“对。”
“如果还问到其他事呢? ”
“不管问到什么,你只管重复刚才那番话就是了。”
“真的那样就行了? ”
“行。”
晴明这么肯定.博雅直率地点点头:“明白了。”
这时候,车外突然传来敲牛车的声音。
“晴明?!”
博雅压低声音问。
“照我说的做。”
晴明轻声叮嘱。
车帘被轻轻掀起,出现了一张白发老人的脸。
“咦? 既为人身,何故来到此地? ”
老人开了腔。
博雅控制住差一点就向晴明那边望去的冲动,说道:“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日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他准确地答出睛明教他的话。
“哦……”
老人转动着大眼珠子,盯着博雅。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噢。”
“原来是颠茄草啊……”
老人稍稍侧着头,盯着博雅。
“于是.你就魂游于此? ”
那对大眼珠子又转动起来。
“顺便提一句,今天有人五次横过天一神的通道,莫非就是你吗? ”
老人说毕,嘴巴大张,露出一口黄牙。
“因为服用颠茄草,心神恍惚,什么都闹不清了。”
博雅照晴明的嘱咐答道。
“噢。”
老人双唇一嘟,向博雅“噗”地吹了一口气。一股泥土昧扑面而来。
“哦? 这样子你还飞不动吗……”
老人咧咧嘴巴。
“幸好是三碗。要是四碗的话,你就醒不过来了。如果我给你吹气你还是不能飞回去的话,大概还要再过一刻,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
老人话音刚落,突然消失无踪。
挑起的帘子恢复了原样,车内只有博雅和晴明。 “哎哟.晴明,真是不得了啊。”
博雅惊魂甫定般说道。
“什么事不得了? ”
“照你说的做,它真的就走了啊。”
“那是当然。”
“那位老公公是土精吗? ”
“属于那种吧。”
“不过,我们也够有能耐的吧。晴明。”
“先别高兴,还有回程呢。”
“回程? ”
博雅问了一声。他说话的唇形尚未复原,忽然做倾听状。
因为他的身体又能够感受到车子碾过泥土沙石的、小小的声音了。
“哎,晴明——”
博雅呼唤。
“你也察觉到了? ”
晴明问道。
“当然啦。”
博雅回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牛车仍在前行,但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
“好像已经到了。”
晴明开口道。
“到了? ”
“是六条大道的西端一带。”
“那么说.是返回人间了? ”
“不能算返回。因为我们仍在阴态之中。”
“什么是阴态? ”
“你就当还是不在人世间吧。”
“现在是在哪里? ”
“一个叫尾张义孝的人家门口。”
“尾张义孝? ”
“是那怪小孩的父亲的名字……”
“什么?!”
“听我说.博雅! 我们这就要到外面去了,到了外面,你一句话也不能说。你一开口,就可能因此送命。你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待在牛车里面等我。”
“那不行,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如果你命令我不说话,就是肠子让狗拖出来,我也不会开口的。”
看样子真让狗拖走肠子,博乓不嵋谎圆环ⅰ?
“那好吧。”
“好。”
于是,博雅和晴明下了牛车。
下了车,两人面前是一所大宅子。
天上挂着上弦月。
一名穿唐衣的女子静立于黑牛之前,注视着两人。
“绫女.我们去去就来。”
晴明对女子说话,名叫绫女的女子文静地躬身一礼。
这里简直就像是晴明家的庭院一样,杂草占尽了整个庭院。
风一吹过,杂草摇摆,彼此触碰。
和晴睨的宅子不同的是,门内只剩园子,没有房子或任何其他东两。隐隐约约像是有过房子的地方,只躺着几根烧焦的大木头。
博雅一路走一路慷讶不已。
行走在草丛之中.却不必拨开杂草。这些草被践踏过也不会歪倒。
脚下的草随风摇摆。自己或者草,都仿佛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
走在前头的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博雅知道其中的原因。黑糊糊的前方出现了人影。确实是人的影子。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但是.熟视之后的博雅差一点就要命地喊出声来。
两个人都没有头。两个人都双手捧着自己的头,一直在絮絮叨叨。
“好冤啊……”
“好冤啊……”
两人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r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 “
“好冤啊……”
“好冤啊……”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声音压得很低。
“那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
“耶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
抱在手里的头,牙齿咬得格格响。
“多闻”看来是两个无头人的孩子。
晴明悄悄来到两人身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
晴明向两人问道。
“噢噢。”
“噢噢。”
两人应声道。
“那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清和天皇时代的事了。” 两人这样答道。
“也就是贞观八年,应天门烧毁那一年啦。”
晴明插入一句。
“一点不错。”
“一点不错。”
两人恨恨不已。
“正是那一年啊。”
“正是那一年啊。”
捧在手中的头上,眼泪在脸上潸然而下。
“发生了什么事? ”
晴明又问。
“我儿子多闻……”
“才六岁的多闻……”
“他呀,在那里看见了一只蟾蜍.”
“是一只很大的、经岁的蟾蜍。”
“多闻用手中的竹竿,把它扎在地上了。”
“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只大蟾蜍没有死。”
“它被扎在地上,挣扎个不停。”
“到了晚上还是那样挣扎。”
“第二天白天,它还活着。”
“很可怕的蟾蜍啊。”
“蟾蜍原是不详之物啊。所以,我们就难逃一劫了。”
“一到晚上,被扎在园子里的蟾蜍就哭叫起来。”
“它一哭,周围就会燃起蓝色的火焰。”
“燃烧起来。”
“好可怕呀。”
“好可怕呀。”
“每次蟾蜍一哭,燃起火焰,睡眠中的儿子多闻就要发烧,痛苦地呻吟。”
“要杀死它,又怕它会作祟。”
“如果拔掉竹竿让它逃生,又怕它脱身之后,闹得更加厉害,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
“应天门失火了。”
“应天门塌掉了。”
“有人说这件事是我们的责任。”
“有人看被扎在庭院里的蟾蜍还活着,发着光。?
“那人到处说我们是在行妖术。”
“说应天门是用妖术烧毁的……”
“我们刚去申辩,多闻就发烧死了。”
“唉。”
“唉。”
“真可怜呀。”
“真可怜呀。”
“太气人了,我们就弄死了那只蟾蜍,用火烧掉。”
“多闻也烧掉了。”
“把那只蟾蜍的灰和多闻的骨灰掩埋了。”
“噢噢。把灰放进了这么大的罐子里,在应天门之下挖地三尺,埋了进去。”
“埋掉啦。”
“三天之后,我们就被抓起来处死了。”
“三天之后,脑袋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因为事前知道,所以才埋掉了多闻和蟾蜍。”
“只要有应天门,骨灰就会在上面作祟。”
“哈哈。”
“嘿嘿。”
两人发出笑声时,博雅一不留神,一句话脱口而出:“好可怜呀……”
他只是喃喃自语,声音很小,但却很清楚。
两个无头人马上不说话了。
“谁?!”
“谁?!”
捧在手中的脑袋,把凄厉的目光转向博雅。
那脸孔是鬼的模样。
“快逃.博雅! ”
博雅被晴明拉住手腕,猛扯一把。
“是这边! ”
“别让他跑掉! ”
博雅飞跑起来,他的身后传来这样的喊叫声。
一回头.见两个无头人紧追不舍。
他们手上的脑袋是鬼的模样,追赶的身子像是在空中飞翔。
这回完了。
“对不起,晴明! ”
博雅手按刀柄:“我在这里顶着,你快逃! ”
“不要紧.快上牛车! ”
一看,牛车就在眼前。
“进去,博雅! ”
两人钻进牛车。牛车“吱呀”一声走动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周围又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了。
博雅掀起帘子向后望去,只见群鬼在后追赶着。
“怎么办,晴明? ”
“我已经想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所以带了绫女来。
不用担心。“
说着,晴明口中念念有词。于是,在前方引导牛车的绫女像被一阵风吹起一样,在空中飘舞起来。
群鬼呼啦啦地围上去,开始大啖绫女。
“好了,机不可失! ”
就在绫女被群鬼疯狂吞噬的时候,牛车逃脱了。 博雅醒过来了。
原来是在晴明屋里。
晴明正探头过来,察看他的情况。
“绫女姑娘呢? ”
博雅一醒来就向晴明发问。
“在那里。”
照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有一架屏风在那里。本来是一架描绘了仕女图的屏风。
但是,原先画在屏风上的仕女,整个地脱落了。那里只有一个站姿的女子剪影,图画则没有了。
“就是它? ”
“就是绫女。”
“绫女原是图画? ”
“对呀。”
见博雅瞠目结舌的样子,晴明轻声说道:“哎,博雅,怎么样,你还有力气出去吗? ”
“还行。去哪里? ”
“应天门呀。”
“当然要去。”
博雅亳不犹豫地说道。
当晚,晴明和博雅来到应天门。
在黑沉沉的夜里,应天门耸立着,仿佛是黑暗凝成。
晴明手中的松明光影飘忽不定,更显得步步惊心。
“好吓人呀。”
博雅喃喃道。
“你也会害怕? ”
“当然会嘛。”
“为玄象琵琶的事,你还独自登上过罗城门呢。”
“那时候也害怕呀。”
“嘿嘿。”
“对于害怕这种东西,人是无能为力的吧。但是,身为武士,害怕也必须去。所以就上去了。”
博雅说着。他手里拿着一把铁锹。
“是这一带了吧? ”
博雅用铁锹顿一顿地面。
“嗯。”
“我来! ”
博雅挖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在应天门下深三尺之处,挖出了一个旧罐子。
“有啦,晴明! ”
∏缑魃焓执友ㄖ腥〕龀恋榈榈墓拮印?
这时,松明已交到博雅手中。
在火光中,旧罐子的光影晃动不定。
“那我就把它打开了! ”
“不会有事吧? ”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
“没关系。”
晴明打开罐盖,突然,里面飞出一只巨大的蟾蜍。
晴明敏捷地逮住了它。
蟾蜍被晴明捏在手中,手足乱蹬地挣扎着.发出了难听的叫声。
“长着人的眼睛呢。”
博雅叹道。
的确,这只蟾蜍的眼睛不是蟾蜍的,而是人的。
“扔掉它吧! ”
“不,它可是人的精气和经岁的蟾蜍的精气结合而成的,极难弄到手。”
“那你要拿它怎么样? ”
“当个式神使用吧……”
晴明将罐子口朝下,倒出里面的骨灰。
“好啦.博雅,我们回去吧。”
晴明手里捏着蟾蜍,对博雅说道。
蟾蜍放生在晴明的庭院里。
“这一来,怪事就不会再出现啦。”
晴明愉快地说道。
后来的情况.果然就像晴明所说的一样。
第五章 鬼恋阙纪行
首先看见那个东西的.是一个叫“赤发鬼犬麻吕”的贼。犬麻吕是个年届五十、头发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国一所叫做西云寺的寺院的僧人。有一次为钱犯了难,竟偷走纯金的主佛如来像,因此堕落为贼。
入屋行窃必下杀手,是这个犬麻吕的做法。杀掉人,就可在没有活口的房子里从容不迫地搜寻钱财。不过,还是会有人藏身暗处,侥幸活了下来。这些人中,有人见到了犬麻吕溅一身遇害人的鲜血、满头满脸红彤彤的样子,从那时起他便被叫做“赤发鬼”了。
此时,犬麻吕正气喘吁吁地赶路。
他潜人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窃,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俩撞见了。他用手中的长刀砍死了这母子俩,什么也没有偷就逃之天天了。
因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发出一声惊叫,将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由梅小路向东,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深夜。已是亥时过半。
十四之夜的银白色月亮,悬挂在半天之中。
他赤着脚。赤脚啪嗒啪嗒地踩踏着自己的投影。
已是阴历十月近月中的时候,赤脚踩着地面觉得很冷。
褴褛的直垂下摆,因为翻到腰际,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风的吹拂之下。
虽然还没到霜降,但对于年过五十的犬麻吕来说,已经觉得冷风侵骨了。
他的右手仍握着带血的长刀。
“呸! ”犬麻吕解嘲地发一声喊。
还是年过五旬之过吧,不能像从前那样迅捷了。
“呸! ”又嘟哝一次,犬麻吕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追上来。犬麻吕边走边放下直垂的下摆。正要收刀人鞘时,他停住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不停下来就不能收刀人鞘,而是因为看见前方出现了奇怪的东西——一团发出蓝光的东西。
朦胧的光——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里凝成青白的一块。
“是牛车吗? ”
犬麻吕思忖着。
在朱雀大路南面——罗城门的方位,一辆牛车而向犬麻吕停在哪里。
没有牛。只有牛拉的车。
为什么这种地方停着牛车呢?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犬麻吕一下子屏住了气息。原来看似停在那里的牛车,竟然是动的。而且,它正笔直地朝犬麻吕的方向走来。
“吱,吱……”
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是车轴转动的声音。
那个声音和牛车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吕靠近。
“吱,吱……”
“吱,吱……”
牛车最初看似停止不动,是因为它的运动极其缓慢。
犬麻吕的舌根僵住了。
为什么没有牵引的车子会向前运动呢? 犬麻吕后退了半步。
他看见在牛车的两侧,模糊地现出两个人影。
牛车的右侧——即犬麻吕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牛车的左侧——即犬麻吕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真的遇见怪事了。
虽说是夜间,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来竟是同样清晰。两个人影都隐隐约约地飘浮在空气中.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们。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的! 犬麻吕心想,一定是妖怪! “吱.吱……”
“吱,吱……”
牛车和两个人影云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由于总是在夜深入静之时行窃,犬麻吕迄今已好几次遭遇怪异之事。
隐约闪现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却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倒塌的大门下,从弃置的女尸头上一根一根地拔下头发的老太婆;深夜在路边哭叫着的失去了眼珠子的、赤裸的小孩子……
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这般诡异。
不过,犬麻吕毕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他深知,无论对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缩不前,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吱,吱……”
“吱.吱……”
牛车靠近过来,犬麻吕将刚才后撤的那条腿朝着牛车迈向前去。
牛车与犬麻吕之间的距离缩短至初时的一半了。
黑色的人影是个男子。是个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边腰间挂着长刀,步态悠然。
白色的人影是个身穿轻便旅装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单衣。套白色罩衣,两只手在托着罩衣。也是肃穆地、像在空中舞蹈似的迈步向前。
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有车子碾过泥土的声音。
只听见车子吱吱作响的声音。
终于,等车子来到跟前的时候,犬麻吕高举长刀。
“到哪里去? ”
犬麻吕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
弱势的狐狸之类,被这样一喝的话,马上就会逃之天天了。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
一行男也好女也好,车也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到哪里去? ”
犬麻吕依然右手举刀,又喝问一声。
“到大内去。”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来自车子里面。
车帘轻轻抬起,露出一张俏丽的女子脸庞,若论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八的样子。
丰满的嘴唇,水灵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犬麻吕只觉得馥郁的芳香扑鼻而来。
帘子放下,女子的脸随即消失。
犬麻吕的鼻腔里还留着那种香气。
牛车已到身前。没有套牛、却在晃晃悠悠的车轭,来到面前。
叉开两腿、举刀屹立的犬麻吕,突然看见那车轭上绑着令人毛骨‘辣然的东西。
那是一束黑糊糊的女人的长头发。
“哎呀! ”
犬麻吕大叫一声,翻滚在地。
牛车肃穆地从他的身边通过。
原先扑鼻的芳香,此时变成了腐臭。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双手抱着胳膊。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睛明家的外廊内。
时值黄昏,天正下着雨。
雨丝细柔,但已让人颇觉寒冷。
雨水湿润了整个蓬乱的院子。
这雨已连下了三天。
几乎从不收拾的庭院展现在博雅的面前。
一个月前还发出清香的木樨,现在也落了花。
往日满园茂盛的杂草,曾几何时绿得逼人的气势都不见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颓丧的、湿漉漉的模样。草丛中也有些草已经枯萎变色了。
这样的草丛里,龙胆和桔梗的紫色显现出来。
好像有菊花开了,雨水绵绵中依然可以隐隐约约闻到菊花香。也许是借了风力吧。
博雅的左侧放着朱鞘长刀,右侧是一个身材修长、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样是坐在那里看着庭院。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与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对,晴明显得很随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搁在右手上。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沙锅。沙锅里满是蘑菇。好几种蘑菇混合在一起,烧好之后热着火。
沙锅边上有酱汁,两人不时将蘑菇蘸一下酱汁享用。
这是下酒的菜。
盛酒的瓶子和两只杯子,放在装蘑菇的沙锅旁。
挺大的酒瓶子+ 里面的酒已经喝掉过半。
博雅提着蘑菇,像往常一样,独自遣遥自在地出现在这所宅子里,是在一个时辰之前。
晴明很难得地出迎博雅。
“哎,你……真的是晴明吗? ”
当博雅这么问的时候,晴明笑着说:“这不是眼见为实吗? ”
“平时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类的来迎客,我想这回该不是冒了晴明的面孔出现吧,哪敢马上就相信? ”
“就是我了。”
晴明回答之后,博雅才一副释然的样子。
就在此时,晴明“嘿”地一笑。
“怎么啦,晴明? ”
“博雅,你都怀疑到我的面孔了,怎么当人家自称是‘晴明’,你却信了呢……”
“你不是晴明? ”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是晴明? ”
“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吗? ”
博雅回道,又接着说:“你倒是真的出来迎接过我的,但说实话,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有上当的感觉。对于想法复杂的人,我可是应付不来。总而言之,我进来啦。”
说着,博雅自顾自进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到了一看,本应落在自己身后的晴明,竟然就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支着右肘、下颏搁在右手上的晴明,笑望着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这里呀。”
博雅话音刚落,半躺在廊内的晴明的身体,突然像被风刮起似的腾空而起,往庭院飘出去。
刚飘出外廊,晴明的身体便一下子掉在草叶上,在雨点浇打之下.眼看着凋萎。
“喂……”
就在博雅发声喊叫时,草叶上留下了一张剪成人形的小纸片。
“怎么啦,博雅? ”
从后面传来一声招呼。
博雅回顾身后。
“晴明你……”
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里。
女子似的红唇浮现微笑。
“怎么样.刚才的我是真的吧? ”
晴明笑道。
“谁知道啊? ”
博雅说着,盘腿坐下。
同时,他把带来的竹篮子放在自己身边。
“嘿.是蘑菇呀? ”
晴明盘腿坐下,探头看着竹篮里的东西。
“本来是带来我们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带回去了。”
“为什么? ”
“我生气了。”
“别发火嘛,博雅。这样,我亲手来烧吧。”
晴明说着,向篮子伸出手。
“不,等等。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像往常那样,让式神什么的去做吧。”
“别往心里去嘛。”
“说生气是假的。只是要给你出出难题而已。”
“博雅你真是老实。没问题,我来烧。”
说着.晴明提着篮子站起来。
“哎.晴明——”
博雅喊他时,他已经迈步走出去了。
蘑菇来了。
晴明端的盘子上,有烧好的蘑菇,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一只手的手指间,夹吊着酒瓶和两只杯子。
“不好意思啦,晴明。”
博雅有点不安。
“喝吧。”
“喝。”
于是,两人眺望着雨中的庭院,开始喝了起来。
从耶时起,几乎没有交谈。
“谢谢。”
“谢谢。”
只是在互相给对方斟酒时,低声嘟哝一句而已。
庭院在黄昏的雨中静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叶和树叶上的声音。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色。
“哎.晴明……”
博雅幽幽地说。
“什么事? ”
“像这样子,从这里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给我一种感觉:就这样子其实也不错吧……”
“哦? ”
“这里与其说是荒废了,不如说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博雅望着庭院说道。
一个杂草随意生长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灭。就仿佛把别处的荒山野地照原样切一块,随意地搁在这个庭院里而已。
“不可思议啊。”
博雅叹息般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
“看上去,不管春、夏、秋,这里都只是被杂草覆盖的院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其实每个季节都不一样。在不同的季节,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说胡枝子吧.已经落了花,一下子找不着到底长在哪里了,可是原先不知躲藏在哪里的桔梗、龙胆,就跑出来见人了……”
“嗯。”
“所以,我说它与众不同。但是,虽说它与众不同,却又让人觉得这个院子实质上是一成不变的。所以……”
“所以就不可思议? ”
“对。”
博雅直爽地点点头,又说:“似同而实异,似异而实同。而且,我还觉得,并没有哪边是哪边非的问题,两者都是这个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这样子的。”
“了不起呀,博雅。”
“了不起? ”
“你刚才说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呢。”
“又是咒啊? ”
“没错。”
“睛明。趁我现在难得有了明白的感觉,不要再跟我说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不明不白。”
博雅说着,喝了一口酒。
晴明少有地闭口不言,看着博雅。
博雅放下喝干的酒杯。
突然,他觉察到晴明的视线。博雅一旦与他的视线相遇.立即便将目光又转向庭院。
“哎,晴明,你听说那件事了吗? ”
博雅问道。
“‘那件事’,是哪件事? ”
“就是‘赤发鬼犬麻吕’被捕的事。”
“他被捕了? ”
“对呀.昨天被捕的。”
“噢。”
“四天前的晚上,‘赤发鬼犬麻吕’闯入油店。他杀了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什么也没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为他会因此离开京城一段时间,结果却在京城里抓住了他。” “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
“他是在西京极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时被捕的。当时.他提着血迹斑斑的刀,衣服上也溅有被害人的血。”
“噢。”
“其实两天前就有消息,说有个像是犬麻吕的男子,握着带血的刀在闲逛,不知是真是假。结果是真的,他实际被捕是在昨天早上。”
“这可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但犬麻吕这家伙,好像有鬼附身了。”
“鬼?”
“好像自从闯入油店那个晚上起,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四处徘徊。到被抓的时候,甚至是一副无法抵抗的样子。”
“噢。那为什么说他是有鬼附身了呢? ”
“他在牢里说梦话。说的几乎都是像你说的咒一样不明不白的梦话,但试着连接起来分析,好像这个犬麻吕在逃出油店之后,就在朱雀大路遇鬼了。”
“遇鬼? ”
“乘坐牛车的鬼。”
博雅把犬麻吕的梦话串起来之后的情况跟晴明说了。
“那女人是说‘去大内’吗? ”
晴明饶有兴致地问博雅。
“好像是那样说的。”
“那她来大内了吗? ”
“没有来。因为我没有听说有关她的事。”
“哈哈。”
“后来,据说那牛车消失了。”
“消失? ”
“好像是在犬麻吕身边通过之后,往前走到八条大道一带,就在那里消失了。”
“犬麻吕看见的? ”
“好像是。他目送着牛车走朱雀大路,临近八条大道时.在那里突然消失了.”
“那犬麻吕呢? ”
“死掉了。”
“死了? ”
“对啦。昨晚死的。”
“不就是被捕的当晚吗? ”
“没错。他被捕的时候已经在发高烧,身体热得像火一样。到了晚上就更加严重了。据说最后他是嘴里喊着‘好冷好冷’,浑身发抖而死的。”
“挺吓人的嘛。”
“哎,晴明……”
“什么事? ”
“关于那辆牛车的事,我觉得犬麻吕不像在说假话。”
“为什么? ”
“其实,还有一个人见过类似的牛车。”
“谁见过? ”
“我的熟人中有个叫藤原成平的,是个朝臣。这家伙喜欢女色,到处留情,上门寻欢。这位成平说他也见到过。”
博雅压低声音说。
“哦? ”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犬麻吕闯人油店的第二天晚上吧。”
“对。”
“那……”
“成平要找的女人,就住在西京极。他说是在去那里的途中看见的。”
“噢。”
“看见的时间,是在亥刻前后。地点是在朱雀大路和七条大道相交那一带。”
博雅向晴明那边稍微探出身子。
“亥刻的话,已经很晚了。”
“说是给别的女人作和歌,弄到很晚。”
“别的女人? ”
“他弄错了——写信给两个女人,约的是同一个晚上上门。结果只好给其中之一写信,说是要作和歌,去不了了。”
“还挺费心思的呢。”
“嗯。那成平说,他的车子急急地沿朱雀大路走,在过七条大道的地方,遇上了那辆没有牛牵引的牛车……”
博雅开始叙述。
据说最初察觉的,是他带的三名随从。
正好是刚开始下雨的那天的晚上,像雾一样细密的雨丝.充满夜间的空气中。是一个看不见月亮,两眼一抹黑的夜晚。
随从们都提着灯火走夜路,此时,他们突然注意到前方——罗城门的方向,有灯火在接近。
朦胧的光。
“吱,吱……”
“吱.吱……”
还有车轴转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没有灯火,为什么有光线放出? 走近来的,是一辆牛车。
可是,轭上却没有牛。没有牛拉着,牛车却在接近。
那辆牛车的左右两边,分别有一个穿黑色直垂的男子,和一个穿白色单衣、外套白色罩衣的女子。他们和牛车一起,向着这边走来。
“奇怪呀……”
成平得到报告,掀起帘子向外张望,他嘴里还嘟囔着。
牛车越来越近了。
“成平大人,遇上隆物的话,还是早走为妙。”
就在随从们恳求时,拉成平车子的牛突然大发脾气,它拧着头,要往一旁逃避。
牛劲太大,把车子拽到一旁,折断了一根辕木,牛车侧翻在地。这一下子,轭脱了,牛趁机逃走了。
三名随从之中.有两个也哇哇大叫,跟着牛逃走了。
成平从翻倒的车子里爬了出来。因为雨水淋湿了泥地,他弄得一身泥浆。
车子因为压在一个随从逃跑时扔掉的火把上面,帘子烧着了,成平的车子着了火,燃烧起来。
悠然而至的牛车,来到成平面前停下了。这时候,从牛车里面传出一个清澈的女声:“可以让开一下吗? ”
但是+ 成平动弹不得。因为他已经瘫软了。
“如此深夜.一个姑娘家,上哪里去呢? ”
成平动不了,但还是硬挺着问道。
这时.帘子轻轻抬起,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她的肤色是令人瞠目的冰清玉洁。女子丹唇轻启:“我要去大内。”
女子丰满的嘴唇吐出清音。
女子身穿艳丽的女式礼服。
甘美的芳香传到成平的鼻孔。
在雨中燃烧的车子,映照出这一切。
这时候的成平还是动不了。
正要挣扎着起来的成平,此时看见了绑在轭上的东西。
是黑色的女人长发。有这么一束头发就绑在轭上。
看见这东西,成平的腰又一次瘫软了。
“怎、怎么……”
他是喊出声了,但因为过于恐惧,脑子一片空白。美丽的女子、轻柔的话语,越发令人恐惧了。
“这是七天拜谒的途中呢。”
女子说话的时候,两边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作声。
此时,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随从从腰间拔出刀来。
“呀——”
随从闭着眼大叫一声,向对方的车子砍去。
帘子“嘎”地裂开,刀捅进了车里面。
“格格——”
车内传来这样的响声。
女子用牙齿咬住插入帘子内的刀刃。不,此时那已经不是一个女子。她已经变成一只红眼青鬼,身上仍旧是艳丽的礼服。
“嗷! ”
身穿白色单衣加罩衣的女子吠叫起来。眼看着她变成四足趴地。她的罩衣也脱落了。
女子长着一个白色的狗头。
站在另一边、身穿黑色直垂的男子的脸,也变成了一张黑狗的脸。
两只恶犬立即扑向动刀的随从,咬断了他的头,扯裂他的四肢。
然后,两只狗吞噬了他的身体.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成平用四肢爬行,逃了出来。
当身后传来嚼食随从的骨头和肉的声音时,成平不禁汗毛倒竖。两只狗又恢复成人样,站在牛车旁边。
“吱.吱……”
牛车又走动起来。
牛车超过爬走的成平,来到七条大道时,突然,牛车和那一对男女全都消失无踪了。 ding
hao kan “然后呢? ”
晴明问博雅。
“成平此刻躺在家里发烧哩。”
博雅抱着胳膊说。
“应该是中了瘴气了。”
“瘴气?!”
“对。跟犬麻吕中瘴气死掉是一回事。”
“成平也会死吗? ”
“不,他应该不会死。犬麻吕不是刚杀了两个人,身上还溅上了鲜血吗? ”
“嗯。”
“那时犬麻吕处于特别容易中瘴气的状态,而成平并不是那样的。他躺上五天的话.应该就会好。”
晴明说着,自己往空了的酒杯斟酒。
“那女人说了‘要去大内’吧? ”
“对。”
“说是花上七天去? ”
晴明自言自语似的,把酒杯端到唇边。
“有意思。”
“只是有意思吗? 我正为这事烦恼呢。”
“你烦它什么? ”
“是不是要向圣上报告这件事呢。”
“那倒也是。这件事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我这里也不免有点事吧。之所以还没有事,应该是还没有跟圣上说吧。”
“对。”
“原来是这样。”
“昨天,我被成平叫去,告诉我刚才的事情。他问我这事怎么办。所以,现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一个人。”
“你想怎么办? ”
“所以我来和你商量嘛。那盗贼说的梦话,可能已经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了。之所以还没有召你去,是圣上还不很在意吧。但是,如果圣上知道一位朝臣也遇见了同样的事情,而且有一个随从被吃掉了,圣上也要不安吧。”
“为什么还没有对圣上说呢? ”
“不.其实是这样——我不是说了成平好女色吗? ”
“没错。”
“成平这家伙,那个晚上是向圣上撒了谎,跑出去会女人的。”
“什么?!”
“那个晚上是望月之夜。据我所知,是要在清凉殿上边赏月边赛和歌的……”
“噢。”
“如果看不见月亮,就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作看不见月亮的和歌。成平本来预定要出席这次和歌比赛。”
“原来是这样。”
“成平那家伙,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和女人定下了幽会之期。”
“挑选了女人嘛……”
“成平那家伙,只好派了一个人到清凉殿报告,说自己得急病卧床不起,出席不了和歌比赛,还附上新作的一两首和歌,和比作月亮的镜子……”
“哈哈哈。”
“那和歌的内容是——今晚因云出月隐,不能进行和歌比赛。于是自己特地到云上去取月。因为久临天风,不胜其寒突然发起烧来。自己虽然出席不了,特送上此月以明心志。”
“于是,他就去见女人,撞见鬼了? ”
“所以嘛,你知道的,晴明,如果报告了鬼的事,他撒谎的事就暴露了。于是,成平才找我去商量。”
“原来如此……”
“哎,晴明,这事情应该怎么办? ”
“嗯,如果我不能亲眼看看那辆牛车的话,现在还说不上什么。”
“亲眼看看那辆牛车? ”
“明天晚上怎么样? ”
“明天晚上就能看到? ”
“也许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路口,在亥刻时分可以看见吧。”
“你怎么能预料得到? ”
“这个嘛,那女人不是说,花七天时间去大内吗? ”
“对呀。”
“第一天晚上出现在八条大道,接下来的晚上是七条大道.对吧? ”
“……”
“我是说那牛车消失的地方。”
“对对。”
“这期间,牛车是从朱雀大路向大内方向走的。”
“嗯。”
“这样一来,如果不是有人碰巧看见的话,还不能十分肯定,不过可以据此说,第三天是六条大道,第四天是五条大道。第五天就是今晚,应该是四条大道了。”
“有道理,的确如此。但是,晴明,这样的话,为什么那牛车不在一天之内由朱雀大路,一口气经罗城门直入大内的朱雀门呢? ”
“哦,可能对方也有它自己的安排吧。”
“如此一来,如果我们不管它的话,后天——也就是说,在第七天的晚上,那牛车就要走到大内的朱雀门前面啦。”
“应该是这样吧。”
听了晴明的回答,博雅更加用力地抱着胳膊,凝望着庭院。
“这事情麻烦了。”
博雅望着暮色渐浓的庭院嘟哝道。
“所以,明天去看看吧。”
“看牛车? ”
“在亥刻之前,等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交口处就行了。”
“能行吗,这事情? ”
“看了再说。如果情况不妙,就向圣上说明原因,事先做好方违,预备特别的办法。” “那方面是你的本行,全看你的了。其实,晴明,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
“有件东西要请你给解读一下。”
“解读? ”
“其实是女人的来信——我收到了和歌。”
“和歌?!你收到女人的和歌,博雅? ”
“是,是。但是,收是收到了,我对和歌是一窍不通的。”
“不懂和歌? ”
“和歌跟你的那些咒一样,太麻烦了。”
晴明只是微笑。
身材魁梧的博雅坐在那里,他表面上粗鲁,对和歌之类显得一筹莫展。但是,一旦吹起笛子,他又能吹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音色。
“和歌的风雅我实在不懂。”
博雅喃喃道。
“什么时候收到的? ”
“哦,我倒是记得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当时,我手里捧着圣上抄写的《心经》,正要去东寺。我刚刚离开清凉殿,徒步穿过承明门之时,突然,从紫宸殿前的樱树阴里.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把信塞到我的手里。晴明.这信上竟然还别着龙胆花哩……”
“呵呵。”
晴明愉快地笑着,看着博雅。博雅似乎意识到晴明的目光。脸上呈现出一副更加粗线条的表情。
“等我看清信和花,再抬头的时候,那女童已经无影无踪了。”
“是这样啊。”
“没有理由会有那么一个女童单独在那种地方的,所以应该是某位尊贵的公主小姐带进大内来的。当时,我打开手上的信一看.上而写的是和歌。”
“哎.那就让我看看那首和歌嘛。”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从怀里取出那封信。
信交到了晴明手上。
拉车总是牛(日语“牛”与“忧”谐音,原文用假名( 即拼音) 写,作双关意。).车何念在此? 和歌是用女式文字( 即假名) 写成的。
“哈哈哈,的确如此。”
晴明边读边点头。
“什么意思呢? 什么事的确如此? ”
“你对某位女子薄情寡义了吧……”
“薄情? 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啊。只有女人对我薄情,没有我对她们薄情的呀。”
博雅涨红着脸说。
“晴明,你告诉我,上面写的是什么? ”
“就你看到的这些字。”
“就是不懂才问你的嘛。我跟这些东西没缘,用暗喻的和歌往来诉衷情的雅事,我学不来。喜欢就说喜欢,你拉我的手或者我拉你的手,就很明白了。哎,晴明,你就别装模作样了,替我解读这首和歌吧……”
博雅的脸越发涨得通红。
晴明兴致盎然地看着他,说:“这个呢,是女人所作的和歌,意思是对薄情男人心怀怨恨……”
“吓我一跳——不过,晴明,你是怎么读出这意思的? ”
“这女子对偶尔才来一趟的男子生气了……”
“简而言之,要闹别扭的意思? ”
“可以这么说吧。”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这意思的呢? ”
“别急,你听我说。男人是乘车到女人那里去的。车也有由人来拉的,但这里用牛拉,就是牛车了。车子套上牛,牛拉车子。”
“然后呢? ”
“于是.就借了把牛套上车这件事,对她的男人说:套着我心的,是‘牛’(与”忧“谐音) 。”
“哦……”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这首和歌本身,已经很亲切地提供了与谜底有关的暗示……”
“谜底? ”
“对呀。她写了‘车何念在此’,到了这里,如果你还不把‘牛’解作‘忧’,那可就……”
晴明说到这里打住了。
“看不懂这些又会怎样,晴明? ”
“没关系。看不懂这些在你博雅是应该的。”
“你这是嘲笑我吗? ”
“没有。我一向就喜欢这样的你。你这样就很好……”
“哦。”
博雅半信半疑地哼哼道。
“哎,博雅,你对这首和歌没有印象? ”
“没有。”
博雅很肯定地说。
“不过.我还是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
“是刚刚在给你解释和歌的时候想起来的。因为你得到这首和歌,是在那辆没有牛的牛车出现的日子。”
“这倒是。”
“这里头有没有关联呢? ”
“我也不清楚。说不准随信所附的龙胆花,藏着什么隐情。”
“龙胆……”
“总而言之,明天晚上去看看那牛车。”
“要去吗? ”
“去! ”
“好,去! ”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大半个夜空被黑云覆盖。乌云的处处缝隙中透露的夜空,透明得令人惊讶,星光在闪烁。
云在动,时而吞月,时而吐月。
月亮像是在天空驰骋。
当月亮走出云团时,遮掩晴明和博雅的榉树的黑影,便清晰地投在地面上。
刚到亥刻。
晴明和博雅藏身在榉树阴影里,等待着。
这里是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交叉之处,顺朱雀大路向罗城门方向往右走了一点的地方。
晴明和博雅背向朱雀院的高墙,向大路那边眺望着。
博雅左边腰际挂着长刀,脚登鹿皮靴,身穿战袍,左手握弓。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
但是.晴明只是便装,还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白色狩衣。
连长刀也没有带。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的动静,房子和围墙的影子漆黑一团。岂止没有灯光,连老鼠的动静都听不见。
惟一的声响,是头顶上风吹榉树叶的声音。
脚下刚掉下来的树叶正被风吹得乱跑。
“晴明,真的会来吗? ”
“会来吧。”
“自古以来,路与路的交汇点就是魔性的通道。牛车从那里出现。然后又消失,并不奇怪。”
“噢。”
博雅回应一声。两人又沉默了。
只有时间在流逝。突然——“吱.吱……”
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车轴滚动的声音。
挨着晴明肩头的博雅的身体,顿时紧张起来。
博雅的左手握紧刀鞘。
“来了。”
晴明说道。
果然,从罗城门的方向,一团苍白的光在移近。
是牛车。没有拉车的牛,但那牛车在前行。
车子的左右,果然有一男一女护着,和车子一起走来。
男子的右边腰际挂着长刀。
牛车沿朱雀大路缓缓而来。
“哎.晴明,那男的是个左撇子吧? ”
博雅冷不防冒出一句。
“为什么? ”
“他把长刀挂在右边。”
博雅这么说的时候,晴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好厉害呀,博雅。不错,应该是那样子吧。”
晴明少见地语气轻松起来,虽然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啦,晴明? ”
“没什么,从你那里学到东西了嘛。”
“算什么呀! ”
晴明“嘘——”地拦住博雅的话。
晴明注视着牛车。
牛车在还差一点到三条大道的地方停了下来。
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
绑在车轭的黑头发,也清晰可见。
怎么了? 从车帘的背后,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躲在那边的,是哪一位? ”
“被她发现了吗……”
低声自语的博雅马上被晴明的手堵住了嘴巴。
“只要不回答她的话,不大声说话,她找不到我们。因为我在这些树的周围布置了结界……”
晴明凑到博雅耳边低声说道。
但是.博雅望着晴明的眼神,看他仿佛在说:“那话不是对我们说的! ”
就在此时——响起一个撕裂空气般的声音:“嗖! ”
一支箭飞过夜空,贯穿了车帘。
“哎呀! ”
帘子内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车子左右的一男一女眼色一变,锐利的目光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
两人将身子狠狠一抖擞,背部躬起,变作四脚趴地。
他们变成了狗! 两只狗轻轻一跃上了车,钻进帘子内。
从三条大道的背阴处跳出来好几个人影,将牛车围住。他们手中握着长刀。利刃在黑暗中反射着月光,一闪一闪。
“得手了吗? ”
其中的一个人低声说着,向牛车冲过去。
稍后,又出现了两个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人举着燃烧的火把,另一人步态踉跄。
这两个人走到刚才说话的人身边。
“放火,放火烧! ”
踉踉跄跄走出来的男子说道。只有他手上什么也没有拿。
“成平……”
博雅小声惊呼。
原来那人正是成平。
成平几乎站都站不稳地立在那里,注视着车子。
手持火把的人将火抵在车帘子上。帘子熊熊燃烧起来。
就在此时——突然,从火焰中伸出一只青色的、毛烘烘的巨臂。
“啊!”
成平大喊一声。
那只巨手抓住了成平。
钩一样的指甲抓进了成平的咽喉和胸膛。不一会儿,成平被拖入开始燃烧的车内。
“吱.吱……”
牛车走动起来了。
“成平大人! ”
“成平大人! ”
众人喊叫着成平的名字,挥刀砍向牛车,但都被反弹回来。
有人想拖住车子,但车子没有停下来,依然缓缓走向三条大道。
“成平! ”
博雅喊叫着,从树阴里跑出来。
晴明紧追着他。
“痛啊! ”
“痛啊! ”
成平的声音从燃烧着的帘子里传出来。
案轮ǜ轮ā…?
车内传出啃咬骨头的声音。
车内,成平怕是正被鬼生啖呢。
等晴明和博雅赶到时,车子已经来到三条大道的中段。
然后,燃烧着的车子消失无踪了。
牛车消失后,在三条大道和朱雀大路之间丢弃着成平的尸体。
“成平……”
博雅低声呼唤。
在他的脚旁,是血肉模糊的成平的尸体,在月光之下泛着白光。 拉车总是牛。车何念在此? 坐在外廊内的晴明的膝头上,放着博雅收到的和歌。
博雅就坐在他对面,仿佛是围着和歌而坐。
晚秋的阳光照射着庭院。
近数目来的冷雨,已经使庭院的色调为之一变。
秋已到尽头,庭院静待初霜的降临。
“哎,晴明.就在今天晚上了……”
博雅面色严峻地说。
晴明不知在思考什么,时而心不在焉地看看和歌,时而将视线投向庭院。
“我之所以过来,原因刚才已经说明了。”
由于成平昨夜的举动,牛车事件终于为圣上所知。
“成平那家伙,交给我和晴明即可安枕无忧的事,偏要亲自出马,带手下人去除魔,结果不但除魔不成,反而被妖物吃掉……”
博雅叹息不已。
今天早上,博雅被圣上传去,和成平的手下人一起,交代有关情况。
原本晴明也在被叫之列,却因为他去向不明而只好作罢。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差到这所院子来找晴明,屋内却根本没有晴明在家的迹象。
于是就派了博雅过来,大家都认为他可能会有法子找到晴明。
博雅心想,在不在家跟谁去看并无关系,谁知到了一看,晴明就在那里。
“你原先在家吗? ”
搏雅问晴明。
“在家。我一直在调查。知道有人被派来。我嫌麻烦,没理他们。”
“调查? ”
“关于镜子,有些东西想弄清楚。”
“你说镜子? ”
“对。”
“镜子怎么了? ”
“咳.镜子的事已经好了。我现在伤脑筋的是圣上的事。”
“圣上? ”
“对,一定与女人有关……”
晴明说着,双手抱着胳膊。
开始时有过这样的对话,之后晴明就难得开口了。
他只是眺望着院子,对博雅说的话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而已。
“是这样的……”
晴明点过头之后,终于开腔了。
“你是说今晚要在朱雀门等那辆牛车? ”
“正是。除了我之外,还有二十个精明强干的人,加上五个和尚……”
“和尚? ”
“从东寺请来的和尚。据说有降魔伏怪的咒法。从现在起就开始准备工作了。”
“哈哈。”
“和尚的咒法不灵吗? ”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和尚的咒法不灵,只是恐怕很难奏效。而且.在此事的来龙去脉没有搞清楚之前,不容乐观。”
“乐观不乐观,都看今晚啦。”
“我知道。”
“现在还有时间去查原因什么的吗? ”
“不过,也是有可能弄清楚的。”
“弄清楚? 怎么弄清楚? ”
“去问呀。”
“问谁? ”
“问圣上嘛。”
“可是,圣上说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和歌的事也说了吗? ”
“还没有。”
“既然如此,请给他带个话吧。”
“‘他’是谁? ”
“圣上啊。”
“你混账,晴明! 怎么能说圣上是‘他’……”
博雅大吃一惊。
“晴明,除了在我面前之外,求你别说圣上是‘他’好不好? ”
“因为是在你面前才说的嘛。”
晴明边说边拾起写有和歌的纸片。
“你回去时,顺便在院子里摘一朵龙胆,和这首和歌起交给圣上。这首和歌其实是给圣上的。”
“给圣上的? ”
“对。交错了人而已。对方把你当成了圣上。”
“怎么可能呢? ”
“这事以后再说。这一来,该水落石出了……”
“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也不明白,可圣上明白。圣上可能会对你问这问那,到那时,你不妨毫无保留地说出你知道的情况。”
“噢。”
博雅如坠五里雾中。
“接下来,等圣上明白这首和歌之后,请注意,下面这一点很关键——的确很冒犯,你要说:‘晴明说,想得到一束圣上的头发。’若蒙圣上允准,你就当场拜领,并且还要说——”
“我要说什么? ”
“本次事件,将由我博雅和安倍晴明负责处理,所以,今天晚上,朱雀门前请众人回避……”
“什么?!”
“也就是说,除了你我之外.其他人都回家。”
“能行吗? ”
“若蒙圣上赐发,应该能行。因为这就是信任我了。”
“如果办得不顺利呢? ”
“到时候还有别的办法。应该行得通。但如果不行,你派人到戾桥附近,嘀咕一句:‘在某人处行不通。’我就知道了。这时候我就出发前往大内。没事就这样了。今晚亥刻之前.我们在朱雀门前碰头。”
“往下你干什么? ”
“睡觉。”
晴明的回答很简洁。
“其实,我为此事作调查,发现了镜子的许多有趣之处。结果,连没有关系的古镜也玩了个不亦乐乎,直到刚才你来为止。所以,我从昨晚起就几乎没有睡觉。”
博雅拿着和歌和龙胆,走出晴明的家。 晴明现身于皓月当空的朱雀门前时,时间已过亥刻。
“你迟到了,晴明。”
博雅说道,他是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
腰挂朱鞘长刀,握弓在手。
“对不起,睡得有点过头了。”
“我刚才还在想,你要是不来,我一个人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哎.办得顺利吗? ”
晴明问道。朱雀门四周不见人影。
抬头望,只见月明之夜,黑沉沉的朱雀门巍然屹立。
“对了.圣上御览龙胆和和歌之后,潸然泪下,闭上双眼说:‘啊,那一夜之情,朕已忘记了。原来竟是这样,实在对不起。’——头发也在这里啦,你看! ”
“其他还说了什么? ”
“说转告晴明,谢谢他用心良苦……”
“哦。”
“若那女子作为死灵前来,今夜可能就是头七,我就在清凉殿上,为她念一个晚上佛吧……”
“真是圣明。”
“哎,晴明,圣上说要谢谢你,是怎么回事? ”
“哦,是我关于回避的安排。谁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从前的女人的事。即便圣上也不例外。”
“头七是什么? ”
“人死之后.灵魂还要在这世上停留七天。”
晴明话音刚落,一阵沉闷的声音传过来了。
“吱.吱……”
晴明和博雅同时朝声音出现的方向望去。
月光之下.对面有一辆牛车缓缓而来。
握弓在手的博雅就要迈步向前。
“等一等……”
晴明按住了博雅。
“能把圣上的头发给我吗? ”
晴明从博雅手中接过圣上的头发,不动声色地向前走去。
牛车停了下来。
帘子已经烧掉了。
车内一片昏黑。
“要是阻拦我,你会很惨。”
黑暗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对不起,但不能让他和你在一起。”
晴明这么一说,没有帘子的、昏暗的车内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脸。这张脸随即变成了青面鬼的脸,头发蓬松。
“人虽不能来.却有替代之物在此。”
“替代之物? ”
“他的头发。”
“哦? ”
听了晴明的话,鬼应了一声。从它的口中,悠悠地吐出一缕青烟。
“呵呵……”
鬼发疯似的晃着头.痛哭起来。
“虽然迟了一点.但那首和歌和龙胆,已经交给他了。”
晴明静静地说道。
鬼更是号啕大哭,头晃得更加厉害。
“据说他看了你的和歌,流着泪说:‘实在对不起。”’晴明说着,悄然向前,把手中的发丝盖在车轭上绑的头发上,打了一个结。
“嗷嗷! ”
鬼的号哭声更大了。
“啪! ”
一道白光掠过,鬼、牛车、那一对男女全都消失无踪了。
地面上洒满月光,只留下了绑在一起的男女发丝。
“结束了。”
晴明说道。
“结束了? 真的? ”
博雅问道。
“告一段落吧。”
“什么?!”
“这下子,那女鬼不会再烦他啦。”
“他? ”
“圣上啊。”
“晴明,我跟你说过,不应该那样称呼圣上。”
“只在你面前才说的嘛。”
“……这下子就真的没事了? ”
“大概吧。”
“大概? ”
“博雅,头七之夜不是还没有过去吗? ”
“是没有过去。”
“那么,把这件事报告圣上之前,陪我走一趟如何? ”
“陪你到哪里去? ”
“去刚才那女人所在的地方。”
“什么?!”
“因为圣上不能公开去做这件事,所以我们去找回那女子的遗骸,以相应的仪式埋葬。”
“我不大懂什么女人遗骸,但只要是为圣上办事,陪你上哪儿都行。”
“那就说定啦。”
“不过,要陪你到哪里去呢? ”
“我已经猜到地点了。”
“哪里? ”
“大概是隔着大内.在另一边山上的某个地方。”
“你是怎么知道的? ”
“那女子应该是用了镜子魔法。”
“什么镜子魔法? ”
“博雅,这可是你教我的。”
“我? 我什么时候教你那种东西? ”
“察觉那男子把刀挂在右边腰间的,不就是你吗? ”
晴明边说边迈步向前。
“等一下,晴明。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晴明不知是否听见博雅的话,他站住了,弯腰捡起地上的两束头发。
“哎.走吧。”晴明说道。 两人来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杉树林中。
博雅手中的火把映照着长了青苔的树根和岩石。
进入树林已经半个时辰了。
“要走到什么地方为止呀,晴明? ”
博雅问道。
“找到那女人所在之处。”
晴明答道。
“我是说.那是个什么地方? ”
博雅又问。
“等一等再告诉你。”
晴明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
“在这种可怕的地方走,恐怕遇上的就算不是那女鬼,也会是别的什么鬼哩。”
“说的也是。”
晴明答得很干脆。
“喂喂,晴明。”
“由镜子魔法所创的灵气之道,还剩下那么一点。顺着它走.总会找到的。”
晴明这样解释。
黑黝黝的、无边无际的森林,只有几道月光能射进来。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经是第四枝了。
此时,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晴明? ”
博雅也停下来,他感到一阵紧张。
“好像已经到了。”
听了这话,博雅把火把往前照一照。
眼前的昏暗之中,一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树林下的杂草丛中。
原来是一个特别大的杉树头。
浓黑笼罩在白影周围,像雾气一样在动。
树林中冷气侵人。
博雅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白影子似乎放着朦胧而微弱的光。
晴明缓慢地向白影走过去。
博雅跟随其后。
不久,晴明驻足白影之前.出现了一个女人。一身素白的装束,女子端坐在开始枯萎的树下杂草中,平静地注视着晴明和博雅。
她就是刚才在牛车内变成鬼的女子。年龄约在三十出头的样子。
“恭候多时了。”
女子丹唇未启,已闻其声。
“这个请收下。”
晴明从怀中取出两束黑发,将两束头发呈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用脸颊轻抚着黑发,又贴在唇边。
她双手握着黑发,托着头发的手放在膝上。
“你看呀.晴明……”
博雅叫道。
女子身后的大杉树的树身上,嵌入了一块镜子。
杉树的根部,倒卧着两条犬尸。
轻微的腐臭飘散到空气中。
“您可以把原因告诉我们吗……”
晴明问那女子:“镜子魔法主要是女人掌握的法术,而你和他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
“哦,是这样……”
女子平静地应道:“现在回想起来,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位贵人,是我年仅十七岁的时候……”
“十五年前的话……”
“那时那位贵人还没有成为圣上。”
“噢。”
“那位贵人来到我家,正值秋天。母亲告诉我,那位贵人在打鹿时迷路了,寻找路径时,不觉来到在山里的我家门口……”
“母亲? ”
“是的。母亲已在十年前去世。她原是在宫中做事的,因为某个缘故,远离了京城,住在山里。”
“然后呢? ”
“那位贵人来到时,已是黄昏,跟随从们也失散了,身边只有两条狗——现在已经变成我身后的狗尸了……”
女子缓慢而从容地说着。
晴明静听她的叙述。
“那天晚上,那位贵人就住在我家。当晚,便和我订下婚约……”
“噢。”
“那位贵人对我母亲说,第二天一定来接我们,说完便走了。两条狗就是那时留在我家的。已时隔十五年了……”
女子停了一下,泪水潸潜。
“自那以后,我没有一天忘记那位贵人。心里总想着:‘明天会来的。’‘明天会来的。’就这样过了十五年。期间母亲去世了,我盼呀盼的,忧思如焚,以至忧伤而死——那是七天前的事。”
“……”
“因为怨恨已甚,食不下咽,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决意生不相逢死也要相见,便在此处作了邪法。”
“因此就作了镜子魔法? ”
“对。那边的镜子,是我家传的宝物,从前我家兴旺时.当时的圣上赏赐的……”
“两条狗呢? ”
“我用短刀割喉杀了它们。十五年朝夕相伴,心意相通啊。它们不加反抗就让我做到了。真是凄惨。”
“拉车总是牛,车伺念在此? ”
晴明低声念着,望着女子。
“和歌的意思是明白了,但附上的一支龙胆却仍不明何意……”
女子抬起头来,决然地说:“龙胆就是我的名字。”
“原来如此。”
晴明点点头。
女子垂下视线。
“有了这束头发,现在我也得偿心愿了……”
她握住头发的双手放在胸口。
“变作凄厉之鬼、夺取无关者的性命,我的内心遗憾不已啊……”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谢谢了。”
女子仰面倒下。
晴明和博雅走近女子。
移过火把照着,见那里倒着一具女尸,肌肉已一半腐烂,胸前有两束黑发。
“终于可以死去了啊……”
博雅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嗯。”
“晴明,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请教什么? ”
“关于那首和歌和龙胆的事。这些东西其实是要送到圣上手中的吧? ”
“应该是吧。”
“你说过当时搞错了。你怎么知道错送到我手上了呢? ”
“凭《心经》。”
“《心经》? ”
“你接到和歌的时候,不是正捧着圣上刚抄写的《心经》吗? ”
“对呀。”
“所以就弄错了。”
“是这样啊。”
博雅说着,打量着火把映照下的女子的脸。
“鬼真是好可怜啊……”
他喃喃说道。
女子的脸已有一半腐烂,但那嘴唇边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
第六章 白比丘尼
雪在下。轻柔的雪。
没有风。只有雪从天而降。
院门大开,从外面就可以看见这夜晚的庭院。
茫茫白雪覆盖了整个院子。
惟一的灯火是屋内的一豆烛焰。仅仅这么一点光就隐约将夜里的庭院从昏暗中凸显出来。
银白色的暗夜。
小小的亮光似乎渗透积雪的内部,变成白色的寒冷暗影。若有若无的微光,仿佛从黑夜的底部散发出来似的。
枯萎的芒草上、黄花龙牙上、丝柏上、绣球花上、胡枝子上。都积了雪。不同季节里各擅胜场的花草树木,此刻一概埋没在雪中。
时值霜月过半——也即阴历的十一月,以阳历而言,则已是十二月份。
这天早上下了冰雹,到中午变成雨夹雪,黄昏则又变成了雪。入夜之后,纷纷扬扬的雪花益发漫天而下。
屋内的榻榻米上.放着一个木制圆火盘。火盘中红红的炭火,发出小小的、钢针折断似的声音。
围着火盘.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两人都是盘腿而坐。
左侧向庭院的,一望而知是名武士。
他冬天里仍穿直衣,配直贯。他年已三十过半,直率的神情颇招人喜爱。
他就是源博雅朝臣。
和博雅相对而坐的那位不是武士。
即便坐着也能看出.那人身材修长。
褐色的眼睛带一点青的味道。头发漆黑,肌肤白净。
唇色红得令人误认为是血色透现所致。鼻梁笔挺,颇具异国人士的风姿。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尽管是冬天,晴明仍旧如夏日一样,随意穿着一件白色狩衣而已。
两人正在对饮。
火盘旁边放了一个托盘.里面已横放着几个空酒瓶,仍立着的酒瓶只有一个了。
盘子上还有一个烤鱼的碟子,放着鱼干。两人边自斟自饮,边拿鱼干在火盘上烤着吃。
也许是没有风的缘故.房门大开。
屋里的温度与外面几乎一样。
两人并不多话.呷着酒。视线落在渐积渐高的白雪上。
万籁俱寂。仿佛柔软的雪花落在积雪上时.那微弱的声音也能听见。
眼看已经凋零一片的庭院里.还有一朵紫色的花开着。
那是桔梗。紫色的桔梗花孤零零的,还没有被雪掩盖。
这鲜艳的紫色,用不了多久,也要被越积越高的雪掩埋吧。
“好安静的雪啊……”
博雅喃喃自语道。他的目光仍注视着雪中的庭院。
与其说是向晴明或其他什么人搭话,毋宁说是随口而出。
“好幽寂的雪啊……”
晴明说着,也将目光投向白雪。
“那边冒出来的是什么? ”
博雅问的是雪地上那抹紫色。从刚才起他就一直盯着它。晴明似乎立即就已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你说那棵桔梗? ”
“对。”
“这时候桔梗还开花? ”
“花多了,自然也有例外的吧。”
晴明喃喃道。
“噢。”
博雅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
“如此而已。”
“噢。”
“嗯。”
两人彼此点点头,周围重归宁静。
纷纷扬扬的雪花堆积起来了。
晴明伸手拿过鱼干,向着火盆烧烤。
鱼墒遣┭糯来的?
博雅在黄昏时走进了晴明的家门。
“来得正好,博雅。”
晴明一面说着一面走出来迎接博雅。
“是你叫我来的嘛。”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只是随便地应了一声,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们说的是今天早上的事。
博雅在自己房里酣睡的时候,有一个声音说:“哎.博雅! ”
这个声音把博雅弄醒了。
博雅睁开眼睛,却不明白自己为何醒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来。
下雨了……
他这么想着,那个声音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说道:“下雨啦。”
声音就在枕边。
博雅将目光往那边一转,只见一只猫坐在那里,注视着自己。
是一只黑猫。
“傍晚会变成雪哩。”
那只猫说起了人话。
“是晴明……”
博雅嘀咕道。
因为那只猫说的是人话,腔调很像安倍晴明。
“晚上对雪喝上一杯,也很不错啊。”
那只猫说道。
绿色的猫眼闪烁着,看着博雅。
“我备酒,你带上下酒菜。”
猫又说。
“好。”
博雅不自觉地顺着它的话,答应下来了。
“用鱼干下酒很不错哦。”
“明白了。”
“除此之外,顺便还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
“请带上长刀。长短、种类不拘,斩杀过五六个人的为宜。”
“噢?!”
“有那样的刀吗? ”
“有倒是有的……”
“那就行,拜托啦。”
猫说着,一纵身跃过博雅头部,跃向另一侧。
博雅慌忙转头移过视线,但黑猫已经不见了。
猫的踪迹已从这间房门紧闭的屋内消失了。
按照黑猫的吩咐带过来的长刀,此刻就放在博雅的身边。
这是一把斩杀过五六人的长刀。杀人的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亲。
十多年前——当今圣上尚未即位之时,京城周边有一伙残暴的盗贼。被派去讨贼的武士中,有博雅的父亲。
这把长刀所斩杀的五六个人,都是那时的贼人。
博雅不明白晴明为何要他带这样一把刀来。
博雅一时忘了问,就这样一直喝着酒,眺望着雪中的庭院。
博雅傍晚来时印在雪地上的足迹,一定已经被白雪掩盖了。 博雅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
除了博雅和晴明,宽大的房子里别无他人的动静。
和夜里的庭院一样,一片宁静。
以前来这所房子时,博雅好几次见到有人。但是.博雅分不清哪些是真的人:哪些是晴明驱使的式神。
说不准这大宅子里,真人只有晴明一个,其他的净是式神、鬼魂、精灵之类,并非现世的人物。
就连这所宅子是否真的位于土御门小路,博雅也不敢肯定。
博雅有时甚至怀疑,也许跨人这所庭院的客人,也就自己一个而已。
“哎,晴明。”
博雅呷一口酒,等酒液顺喉而下之后,对晴明开口说道。
“什么事? ”
晴明将视线从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之前曾想过要问你——你这所大宅子,就你一个人住吗? ”
“是又怎么样? ”
“我想。你不是很寂寞吗? ”
“寂寞? ”
“你不觉得孤单吗? ”
博雅第二次问晴明这个问题。
晴明注视着提问的博雅,微微一笑。
今天头一次看见晴明的笑容。
“怎么样? ”
“也会感到寂寞,也会孤单啊。”
晴明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但是,寂寞和孤单,却与屋里有没有人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 ”
“人都是孤独的。”
“孤独? ”
“人原本就是那样。”
“你是说.人天生就是寂寞的? ”
“大致是这意思。”
晴明似乎是说,虽然有时觉得寂寞,但寂寞并非由于独自生活所造成。
“晴明,我不懂你的话。”
博雅直率地说:“简单说吧.你还是会觉得寂寞吧? ”
“真拿你没办法。”
晴明苦笑起来。
博雅见晴明这样子,反而微笑起来。
“嘿嘿。”
“你笑什么,博雅? ”
“你也犯难了呀,晴明。”
“当然也会有犯难的时候。”
“感觉不错。”
“感觉不错吗? ”
“嗯。”
博雅点点头,喝一口酒。
雪更添了厚度,在地上继续堆积起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一片雪花自天而降似的,晴明冷不防冒出一句话:“博雅,你真是一个好汉子。”
“好汉子? 我吗? ”
“对。我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
“后悔今天把你叫来。”
“什么?!”
“其实,今天晚上就要发生的事——也就是你将看见一种东西,那东西说不定你还是不看为好。”
“究竟是什么东西? ”
博雅追问道。
“那是……”
晴明的视线转向庭院深处。
视线所及,是那朵尚未被积雪埋没的紫色桔梗花。
“类似那朵花的东西。”
“桔梗吗? ”
“对。”
“我知道桔梗,但不明白你的比喻。”
“马上就会明白的。”
“跟你让我带这把刀有关系吗? ”
博雅伸手去摸放在身边的刀。
“你带来了? ”
“带来了。你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是和这把刀有关系的事吗? ”
“没错,是有关系。”
“什么事? 也该说出来了。”
“来了你就知道了。”
“来? ”
“马上就到。”
“谁要来? ”
刚提到“谁”,博雅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要来的,是人吗? ”
搏雅还是直率地追问。
“是人。但是,是人又非人。”
“啊? ”
“来了你就明白了。”
晴明平静地说。
“哎,晴明,摆架子可是你的坏毛病。我现在就想知道。”
“等一等.博雅。稍后再详细解释给你听。”
“为什么? ”
“因为她已经来了。”
晴明静静地说道。
他放下酒杯,缓缓地转向雪中的庭院。
博雅不由得也随之转移视线。
于是.博雅看见一名女子静立于夜雪的庭院中。 那女子站在一片雪白、模糊的白影之中。
她身穿黑色僧衣,头戴黑色布巾。
悠远、清澈的黑眸子望着晴明和博雅。嘴唇薄而冷。
“晴明大人……”
她唇中吐出声音。
“您来了。”
晴明说道。
“久违了。”
那位僧尼打扮的女子说道。
像干爽、透明的风一样的声音,自她唇中送出。
“请上来吧。”
晴明又说。
“不洁之身,在这里就可以了。”
“不必介意。洁与不洁,人言而已。别人的判断与我无关。”
“请让我就在这里……”
女子说的话平静、清晰而坚毅。
她的黑眸子里,仿佛积聚了灼人的光。
“那我过去吧。”
晴明站起来。
“您在原地施法也是可以的。”
“没有关系。”
晴明走出外廊,在木地板上单膝跪下。
“是消灾吗? ”
“还照先前那样……”
女子垂下眼睑。
随即又抬头睁开双眼。
晴明注视着那女人的双瞳,说道:“事隔多少年了? ”
“事隔三十年了。”
“的确有这么久了啊。”
“那时候,贺茂忠行大人……”
“那时我刚刚开始修习阴阳之道。”
“而今天晚上,就由晴明大人您……”
青幽幽的磷光在女子的眼中燃起。
“真是奇妙的缘分啊。”
“忠行大人也已经不在世了。”
女子的声音低沉而苍凉。
贺茂忠行——安倍晴明的师傅。
他深通阴阳之道,在当时之世,以绝代之阴阳师而举世闻?
“要喝上一杯? ”
晴明对女子说道。
“既然是晴明大人相邀……”
女子说道。
晴明站起来,端过酒瓶和杯子。
晴明左手持杯,右手斟酒。他先自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接下来.晴明将刚喝完酒的空杯子递上,女子并拢着白净的双手接了过去。
晴明把酒倒入女子手中的杯子里。
“我喝酒也可以吗? ”
女子用郁积着莹莹绿光的瞳仁注视着晴明。
晴明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
女子也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晴明把酒瓶放在外廊上,女子将酒杯放在瓶子的旁边。
博雅只是默默注视着两人的举动。
女子的目光转到了博雅身上。
“他是源博雅。今晚请他来帮忙。”
晴明作了介绍,博雅依旧默然。
女子向博雅深鞠一躬,说道:“有劳您看令人不快的东西,实在抱歉,还请包涵……”
博雅对于将要做什么,自己该如何帮忙,依旧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明白归不明白,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开始吧? ”
晴明问道。
“开始吧。”
女子答道。
女子黑僧衣的肩头上,已落下了雪。
她迅速脱下身上的黑僧衣。全身赤裸。
冰清玉洁的身子白得耀眼。
和雪的白是同一颜色。雪在白净的肌肤上,聚积起来。
那是包含了暗夜之色的白净肌肤。
女子的脚旁,丢着她的黑色僧衣,好像是一团深色的阴影。
雪花落在女子娇柔的身上,随即融化,但马上又有新的雪花落下。
晴明赤着脚,从外廊走到雪地上。
“博雅。”
晴明唤道。
“哦。”
“请拿上长刀,到这边来。”
“明白。”
博雅左手持刀,来到雪地上。
他也赤着脚。
也许是因为紧张,博雅的脚几乎感觉不到冰雪的寒冷。
博雅和晴明站在女子跟前。
女子静静伫立在那里。
……我什么也不同。博雅暗下决心。
他紧闭双唇,站在那里。
“呼——”
女子呼气。
呼气变成了浅蓝色的火焰,轻飘飘地溶入夜色之中。
女子的目光更加灼人。
她黑亮的头发略长过肩。发梢仿佛也进发出绿色的光焰。
女子在雪地坐下。
她双腿盘起。结跏趺坐(禅宗坐法的一种。)。
她两手在胸前合掌,闭目。
晴明无言地将右手探人怀中。
晴明从怀里取出两根尖锐的长针。那是根比绢丝还要细的针。
博雅将涌到嘴边的喊叫咽了下去。
因为晴明正把其中一根长针,在女子的颈项与后脑之间一下子扎了进去。
那是一根有张开了的巴掌长的针。大半以上的长度已经没入女子的颈脖。
然后是腰部。
在女子脊梁骨的下端.晴明把另一根针以同样的方式刺了进去。
“博雅.拔刀! ”
晴明说道。
“好! ”
博雅右手拔刀出鞘。
银白色的刀刃,在雪影里放出寒光。刀鞘随手甩在一旁。
博雅双手握刀。
“博雅,女子的身上寄居了妖物……”
晴明说道。
博雅咬紧嘴唇,算是回应晴明的话。
“那妖物名叫祸蛇。”
“哦! ”
“现在。我要从这女子身上把它逼出来。当它从她的身体完全脱离之后,你就用刀砍它。到时候我会叫你动手。”
晴明又说道。
“好! ”
博雅叉开双腿,双手举刀过顶。
“这可是三十年才一回的逼祸蛇之法,极难得一见呢。”
晴明继续说道。
晴明轻轻地用嘴含住女子颈后露出的针尾。
他口含针尾,并不把针抽出,而是念起咒来。
右手捏着插入女子腰部的针。
晴明念的是博雅迄今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咒语。
低腔和高腔交错持续,像是用外国话在念咒。
突然,女子的身体猛一抖,痉挛起来。
女子仍然双手合掌,仰脸向天。双目依然紧闭。
她脸上有一种从内心渗透出来的东西。
那表情——是欢喜的表情。
是身心充满无上喜悦的表情。
也是痛苦的表情。
仿佛身体正被野兽从臀部逐渐吞噬般的表情。
女子仰着的脸在博雅的注视之下开始变化。
某些东西开始浮现在她的脸上。
博雅眼看着女子的裸体开始枯萎。
女子的脸上将要出现什么呢? 博雅突然醒悟。
是皱纹。
好几道沟纹开始出现在她的脸上、身体上,以至全身开始布满皱纹。
博雅清楚地看出是皱纹时,女子的脊梁骨难以置信地向前弯曲起来。
仰着的脸上突然睁开眼睛。
眼中燃烧着绿色的火焰。
嘶! 女子露出牙齿。
嗖! 从她的双唇之间飘散出一道绿色的火焰。
“嗨! ”
博雅发一声喊,双手依旧高举长刀,金刚力士般叉腿而立。
眼看着女子就要在他面前变成一个走样的老妪了。
“出来了! ”
晴明嘴含着针说道。
从股间出来了。
一条黑亮的蛇从女子的股间探出头来。
“要等它全部出来! ”
晴明说道。
博雅没有顾得上回答晴明的话。
女子闭着眼。
她已经完全变成了老妪的模样。
但是.她身上的皱纹又开始起变化了。随着蛇滑出她的身体,皱纹的数目开始减少。
皱纹是从下半身开始消失的。
从下半身起,女子的皮肤正逐渐恢复到原先的光滑。
黑蛇从结跏趺坐张开的两腿之间爬了出来。
有博雅胳膊般粗的蛇。
而且很长。
已爬出一只胳膊长了,才是它的一半。
从女子白净娇嫩的两足之间,难以想像会出来如此丑陋的东西。
“嗨! ”
博雅仍旧握着刀,动也不动。
“动手吧,博雅,它出来了! ”
晴明说道。
蛇从女子股间现出全身,开始在雪地上爬动。
“好! ”
博雅大喝一声,抡刀向蛇身猛砍下去。
然而,砍不动。
可怕的弹力,将刀反弹开来。
“嗨! ”
博雅咬紧牙关.运起全身力气,将心劲注入手中的长刀。
蛇一伸一屈地爬动。
博雅把气馁的念头抛掉,再度“嗬”地一刀砍下。
“噗! ”
有了砍中东西的感觉。
蛇果然已被砍为两段。
就在被一分为二的瞬间,蛇倏地消失了。
女子扑倒在蛇已消失的雪地上。
“得、得手啦,晴明! ”
博雅喊道。
他额上渗出一颗颗细密的小汗珠。
“噢。”
此时,晴明已经站起来了,他的两手各拿一根针。
是刚从女子身上拔出来的。
晴明一边把针收入怀中,一边说:“辛苦了.博雅。”
说着,晴明走过来。
“哎哟……”
博雅将几乎黏结在刀柄上的左手硬扯下来。这只手都发白了。
也许是握得太用力了。
“这可是砍妖物啊。胆力一般的可不行。”
晴明说道。
女子缓缓地站起来。
皱纹难以置信地消失了。
还是原来那张美丽而略带忧郁的脸。瞳仁中原先那锋利的青光已经消失了。
“结束啦。”
晴明对女子说。
女子默默穿上刚才脱下的冰冷的僧衣。
“实在感激不尽。”
穿好衣服之后,女子平静地低头致谢。
女子的身上,晴明的身上,还有博雅的身上,都披着厚厚一层刚刚飘落的雪。
“下一次又是三十年扃啦。”
晴明自语般道。
女子点点头:“到那时再来见晴明大人吧……”
“那可就难以预料了。毕竟是三十年后的事啊。”
晴明低声说道。
没有人动。
大雪在昏暗中纷纷扬扬地下着,三人久久伫立,仿佛在倾听雪花自天而降的声音。
好一会儿之后——女子低声说:“那就告辞了……”
“噢。”
晴明轻声回答。
晴明头发上积了一层白雪。
女子躬身一礼,转身,悄然远去。
没有回头。
晴明也没有向她说些什么。
就此,女子消失无踪。
她留在雪地上的足迹开始时还清晰可见,很快就被继续下着的雪埋没,看不见了。 “晴明,刚才是怎么回事? ”
返回室内之后,博雅问道。
“她原本是人,现在却已不是人。”
晴明这样答道。
“什么?!”
“会枯萎的,才是真的花;而不会枯萎的,就不能算是花了。”
“你是说那朵桔梗吗? ”
“也可以这样说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
“那也是一朵不会枯萎的花。”
“不会枯萎的花? ”
“刚才的女人。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什么? ”
“那位女子是不会老的,永远保持那副刚好二十岁的容颜。”
“真的? ”
“对。今年该有三百岁了吧。”
“怎么可能? ”
“传说三百年前.从干岁狐狸那里得到人鱼.并且吃7 人鱼肉的白比丘尼,就是那位女子。”
……
“吃过人鱼肉的人,就不会老了。”
“我好像是听说过这个传说。”
“就是这位女子。而且.她是我最初的女人……”
晴明从门窗大开的屋里望向雪中的庭院。
雪仍在下.依旧悄无声息地下着。
“那女子靠向男子卖身而活着。”
“什么?!”
“而且只向没有身份的、没有钱的男人。卖身的代价非常低廉,有时为一条鱼就卖身,有时不要钱。”
晴明说着,仿佛不是在对博雅说话,而是自言自语着。
“虽然她永远不会老.但岁月会积在那位女子的身体内,不久就要变成妖物……”
“为什么? ”
“因为男人的精液在她体内啊。男人们的精液会与无法老去的岁月在女子体内发生反应,结合在一起。”
“但是……”
“不会老,不会死,就意昧着没有生儿育女的必要。”
“……”
“那位女子的身体是不能怀孕的。接受了三十年不能成孕的精子,这些精子与女子身体内积存的无法老去的岁月结合,变成了祸蛇。置之不理的话,最后会连女子本身也变成妖物……”
“噢。”
“所以.每隔三十年,就要从女子体内除掉祸蛇。”
“原来是这样……”
“杀死祸蛇.用普通的刀不行。一定要用斩杀过好几个人的刀。”
“于是,就用上这把刀了……”
“对。”
晴明简短地回答。
雪花仍在飘。
晴明和博雅无言地望着飘雪。
“哎,晴明,人会死是件好事啊。‘博雅说道,声调显得颇为沉痛。
晴明没有回答。
他望着雪,听了一会儿雪的声音。
“不知怎么,我竞没来由地感到悲伤……”
博雅不禁说道。
“你嘛,是个好汉子。”
沉默中的晴明突然喃喃地说了一句。
“是好汉子吗? ”
“是好汉子。”
晴明简短地回答。
“噢。”
“噢。”
两人不约而同小声说着。
然后又沉默不语。
依旧眺望着雪花。
雪下个不停,用无边无际的白色,用上天的沉默,把地上的万物包容下来。
作者后记
长久以来,很想写平安时代的故事,一直按捺不住想动笔。想写黑暗中的故事。
想写鬼的故事。
因为在那个时代,黑暗和鬼,就存在于人们生活的空间里。
于是,我想写安倍晴明这个人的故事。
为完成这个心愿,前后大约花了三年时间,我东一篇西一篇,断断续续地写下来,终于让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故事结集成书。
心中的畅快无可言喻。
写晴明和博雅的交情的时候,实在很快乐。
真痛快。
有可能的话,我要以奈良、平安时代为舞台,写上一部鸿篇巨制,一举冲击长达五千页稿纸的长度。遗憾的是,自己的学问还不足够,以现在的状态实在拿不下来。
我属于那种厚脸皮的码字工作者,自然是欠缺学问功夫的。
因为想写很有趣的故事,所以一直想着完成自我修炼,数年之后,才鼓足干劲写出来。
哦! 不过,还是很渴望踏上旅途啊。
独自一人、东游西逛地随意去旅行。
有可能的话,真想没完没了地漂泊在异国。
我的朋友中,有人早就把这样的旅行当做很平常的事情,而我总是看着他们背起行囊的背影,总是因为羡慕不已而心里憋得慌。
“写出好故事就好了。”
——这样的冲动,与“浪迹天涯就好了”的冲动,在我身上似乎有共通之处。
不妨说,它就跟“什么地方邂逅妙女郎就好啦”的心情相似。
不可思议。
虽然首先要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但我基本上还是喜欢写作的。
总之,真是为难。唉,这样吧,一件一件做下来,似乎是最切实可行的做法。
但是,对这种切实可靠的做法,我还是有所不满。
其实,马马虎虎的做法,也很有魅力啊。
有那么一位随时可以浪迹天涯的朋友存在,让我很生闷气,还有些愤愤不平,然而,真诚地祝君如意,也是我的真实心情。好吧,那我也会加油,努力做好自己应做的事算了。这就是我对自己的写作的结论,一个一切向前看的、真真切切地得出来的结论。我的写作劲头好得有点病态吧。
怎么样,吃惊吗? 信笔写来,心情很好。如果能用这种方法写小说,绝对很棒。
春之宵。
樱之影。
我还会不断写下去。
梦枕貘1988年4 月11日于小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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