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2--飞天卷》--作者:梦枕貘
第一章 小鬼难缠源博雅走访地处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是在水无月的月初。
水无月,即阴历六月。
那是一个淫雨霏霏的下午。
梅雨季节还未结束,天空中F 着雨,是那种细细的、冷冷的雨。
刚一穿过洞然敞开的大门,便有潮湿的花草香气将博雅拥裹起来。
樱树叶、梅树叶,还有猫眼草及多罗树、枫树的新绿,被雨水濡湿后发出黯淡的光亮。
龙牙草、五凤草、酸浆草、银钱花——这些花草此一丛彼一簇,芊蔚繁茂,长满庭院。仿佛是将山谷原野的草丛原封不动地搬移到这里似的。
看上去似乎是听任野草疯长,然而仔细瞧去,却发现可供人药的药草居多。尽管博雅不解其功用,但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花草对于晴明而言,也许别具意味亦未可知。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花草也有可能仅仅是纯属偶然地生于斯长于斯而已。
晴明这个家伙,让人觉得两种情况好像都有着十足的可能。
不过,这样的庭院倒是十分舒适的。
人所必经之处,花草修剪得恰到好处,让人不至于被雨水和夜露濡湿衣脚。有些地方还铺上了石头。
比针尖还细、比绢丝更软的雨,无声地倾洒在这些花草上。
蒙蒙细雨,望上去宛似雾霭一般。
博雅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含着雨滴.变得沉甸甸的。
他没带雨具,也没带从者,便出门而来。
每次造访晴明时,博雅素来只身出行。既不乘车,也不骑马,总是步行。
博雅几度驻足观赏庭院后,正待举步前行,忽然觉察到好像有人出现了。
将视线从庭院移开,见前方有人走了过来。是两个人。
一个是僧人,剃发,身着法衣。
另一个是女子.身着淡紫色唐衣。
僧人和女子无言地走着,径直从博雅身边经过。交臂而过时,两人轻轻地向博雅颔首致意。
博雅慌忙点头回礼。
这时,博雅闻到一缕淡淡的紫藤花香。
蜜虫——如果没记错的话,去年这个时节,那名为玄象的琵琶被盗时,博雅曾和晴明一道前往罗城门。而当时一道同往的,不就是这个女子吗? 那是晴明召来紫藤花精灵做式神的。
所谓式神,就是阴阳师所使唤的精灵、妖异之气以及鬼魂之类,它们通通被呼之以这个名字.可是,这个女子理应已经被魔鬼杀死了呀。莫非花精式神到下一个花期还会复生,可以作为新的式神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 对这个新的式神,睛明究竟命名与否,博雅当然不得而知。目送二人远去的博雅刚一收回视线,眼前赫然又立着一个女子。
不就是身着淡紫色唐衣、刚刚与僧人一同离去的那个女子吗? 博雅几乎要失声惊呼。
女子却神态安详地俯首行礼:“啊,博雅大人,欢迎您大驾光临……”
声音低柔如诉:“晴明大人已经在那里恭候尊驾了。”
原来果然是式神呀……
那么,这个女子之所以会无声无息地飘然而至,她的气韵又仿佛被雨水濡湿的花草一般朦胧,也就可以理解了。
女子微微垂首致意,移步在前引路。
博雅跟随在女子身后,举足走去。
女子把博雅引到那间可以一览无余地眺望庭院的房间。
房间内早已预备好酒菜。
一只瓶子装满了酒,用火略加烘焙过的鱼干也放在盘子里了。
“来了,博雅? ”
“好久不见啦,晴明。”
博雅已经坐在晴明面前的圆草垫上。
“晴明,我刚才在外面遇见了一位僧人。”
“哦,你是说他呀……”
“好久没看到有人到你这儿来啦。”
“他是一位佛像雕刻师。”
“哦,是哪儿的佛像雕刻师? ”
“教王护国寺的呀。”
晴明悠闲地竖起一只膝盖,漫不经意地将一只手搭在上面。
教王护国寺——就是东寺。
延历十五年(即公元796 年。),为了护佑王城,在朱雀大路南端、罗城门东侧建造了这座寺。后来将其赐予空海,做了真言宗的道场。
“那僧人身为佛像雕刻师,居然只身一人走访阴阳师.这事可有点蹊跷,而且连从者也没带一个。”
“你每次来这里,不也总是只身一人吗? ”
“这个嘛,倒也是……”
“有什么事? 又遇上麻烦了吗? ”
晴明拿起酒瓶,给博雅面前的杯里斟满酒,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嗯。要说麻烦倒也挺麻烦.不过,遇上麻烦的不是我。”
博雅一边说一边端起斟满的酒杯,二人也不分主客先后,便开怀痛饮起来。
“能够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可真不错呢。”晴明说。
“没跟刚才那位佛像雕刻师喝酒吗? ”
“没有,对方是僧人嘛。话又说回来,博雅啊,遇上麻烦的到底是谁? ”
“这个嘛,此人,那个,名字嘛……”
博雅吞吞吐吐起来:“所以嘛,就是说,关于这件麻烦事,还得拜托你呢,晴明。”
“拜托? ”
“可不是嘛。此事只有求助于你才成。”
“不过.我可没祛子立刻就替你去办。”
“为什么? ”
“就是刚才耶位佛像雕刻师——玄德师傅.我已经答应他明天去了。”
“去哪里? ”
“去教王护国寺嘛。”
“可是,晴明,我这边也火燎眉毛,急着请你赶快动手呢。而且这可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啊。”
“什么样的人? ”
这么一问,博雅抱起双臂,长叹一声。
“不能说出来吗? ”
“不不。没什么不能说的。让,尔知道也不碍事。这个人,就是菅原文时大人。”
“文时大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菅原道真(菅原道真(845~903)是日本惟一以才学而登相位的文学家、政治家。其创作达到平安时代汉文学的顶点。遭贬谪后死于左迁之地,适逢京都怪异频生,遂传说为道真冤魂作祟。为抚慰怨灵.人们开始把道真遵为天神,后世连渐演化为日本的文艺之神、书法之神、学问之神.)大人的孙子吗? ”
“就是他啊,晴明……”
“是五年前吧,曾经奉天皇诏令,上奏三条意见奉事的那位? ”
“嗯。”博雅点点头。
菅原文时是当时深受天皇宠信的学林士人。
既是汉诗人,又是学者。
历任内史、弁官(日本律令制官名,直属太政官( 宰相) 辖制,分左右两部。左弁官辖中务、式邵、治部、民部四省,右舟官辖兵部、刑部、大藏、官内四省.受理文书.下令上迭.为行政中枢。)、式部大辅(掌管国家礼仪、仪式选叙考课、禄赐的式部省次官。)、文章博士.最终升至三品从三位。
“那么,这位菅原大人出什么事了? ”
晴明悠然地自斟自酌着。
“大致就是这样吧:菅原大人他呢,曾经迷恋过一位舞姬,生下了一个孩子。”
“哦,老当益壮嘛。菅原大人原来依旧青春不老呀! ”
“哪里啊,晴明,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啦。那时他刚过不惑之年,也就四十二三岁的样子吧。”
“然后呢? ”
“后来嘛,那似舞姬带着孩子搬到上贺茂山里,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结个草庵住了下来。”
“嗯。”
“于是,就出现啦。”
“出现? ”
“怪事呀。”
“哦。”
“穿过上贺茂神社旁边,稍稍走一段小路就是那座草庵。怪事就是在通往草庵的小路上出现的。怎么样? 这可正是你晴明的专长,该你出马了吧? ” 据说那怪事第一次出现,恰好是在一个月前。
那天夜里——菅原文时的两位家人走在那条小路上。
那天晚上,菅原大人原本打算要到那女子家里去,可是由于突患急病,不能出门了。两位家人便携着菅原大人手书的和歌,急急忙忙赶路前去送信。
穿过郁郁苍苍的千年古树林,便沿小径钻进了稀稀疏疏的杂木林中。途中有个低矮的小丘,小丘之上——大致在丘顶附近,有一个大大的丝柏树墩。
“就在两个人快要到那儿的时候,‘隆事出现啦。”
博雅说着,缩了缩脖子。
是个月夜。
然而小路却在杂木林深处。
一位家人右手持着火把照路。
两位家人虽然不是武士,但腰间都佩着长刀。
来到可以依稀看见小路右侧那个大树墩的地方.走在前头的男子突然停住脚步。结果后面的男子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怎么了? ”
“有人! 是个小孩……”
前头那个手持火把的男子说。
“小孩? ”
后面的男子走上前定睛望去,果然。前方的黑暗之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白乎乎的东西。
恰好附近树木稀疏,蓝幽幽的月光从天空洒落下来。
有个浑身仿佛被这如水的月光淋得透湿一般的人站在那里。
仔细看去,果然是个孩子。
而且——“天啊.他光着身子……”
走上前来的男子低声道。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走近些一看,的确是个光着身子的童子。
不过,倒没有全身赤裸,童子腰部卷着一块布。但除此之外,身上就不着一丝了。可以看见他雪白的跣足。
年龄大约九岁或十岁吧。留着童子头,虽是夜间,也可以看出他的嘴角红红的,微徽带着笑意。
“够吓人的吧。晴明? 要是我的话,恐怕也会大喊一声,落荒而逃吧。”
“刷拉刷拉”,头顶上,杂术树叶在风中摩擦生响。
“怎么? 想从这儿过吗? ”童子问。
“是的。想从这儿过。”
“不行。不许你们过。”
“什么?!”
两位家人面呈怒色。
这时,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个童子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
两人手握刀柄,一步步逼近前去,正要通过童子身旁时,蓦地,童子的身体突然开始膨胀起来。两人还来不及吃惊,童子已经变成十尺开外的巨人。
两人刚要逃开时,童子抬起右脚,一脚将两个男子一起踩在脚下。
“啊哟! ”
那童予力大无俦,两人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好难受啊! ”
“救命呀!”
二人挣扎、呻吟了整整一夜,不知不觉到了清晨。
醒过神来一看。童子早已无影无踪,倒是两人的后背上各压着一根枯树枝。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应该说是每当夜里有人经过时,那个怪童子肯定就会出现。”
“真有意思。”
“别幸灾乐祸啦。晴明,已经有好几个人在那里遇到那怪童子啦。”
不论是去往哪个方向.只要一走近小丘顶上的大树墩附近.那个童子就会站在那里。
路人走近来,童子便问他们是否想过去。如果回答说想过,童子便说不让过:假如强行要通过,便会被踏倒在地。
如果这么说:“不想过去。”
童子就会说:“那么就过去吧! ”
行人提心吊胆地走过树墩,终于放下心来,可刚松一口气,前而又出现一个树墩。狐疑不定地越过小丘顶,没走几步那个树墩又出现了。
结果发现,一直到早晨都是在绕着小丘顶上的大树墩打转。
“后来.就在四天之前,菅原大人终于也被踏倒在地啦。”
据说那童子一而踩着菅原大人,一面说道:“怎么样,被踩在脚下很疼是不是? 就这么一辈子被踩在脚下可是更疼、更可怕呀! ”
童子的声音显得很老成。
这可很好玩啊——晴明虽然没说出口来,脸上却明明白白表露出这样的心情。
见菅原大人总也不来,那舞姬出身的女子觉得奇怪,第二天一大早便出去寻找,结果发现菅原大人和随从后背上压着枯树枝,正在小丘顶上呻吟不已。
“晴明,怎么样? ”
“什么怎么样? ”
“能不能帮个忙? 希望这件事能在弄得满城风雨之前,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它解决掉嘛。”
“你是说丝柏? ”
“什么? ”
“那个大树墩呀。”
“是啊。”
“是四年前砍掉的? ”
“说是四年前。树龄已经有一千几百岁,好像是棵很大的树呢。”
“怎么会砍掉的? ”
“听说五年前打雷。树顶烧毁了,之后整棵树就从烧掉的部分开始腐坏。如果从腐坏处折了的话就危险了,所以四年前就把树砍掉了。”
“原来是这样。”
“晴明,帮帮忙吧。我曾跟菅原大人学过书法和汉诗,承他真情相待。今后菅原大人晚上可就没法去跟相好的幽会了。”
“就不能去找比睿的僧人帮帮忙吗? ”
“那里的和尚嘴快的家伙多得出奇。要是找了他们,转眼之间,谁都会知道菅原大人被枯树枝压倒在地,整夜呻吟直到天明的故事啦。”
“我也未必不是个嘴快的呀。”
“哪儿的话,晴明,我太了解你啦。如果我拜托你别说出去的话,你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晴明面露苦笑,给自己的空杯斟满酒,一饮而尽。
“好.那就去一趟吧,博雅。”
晴明放下酒杯。
“去哪里? ”
“贺茂啊。”
“什么时候? ”
“今天夜里。”
“今天夜里? ”
“要去的话,就只有今天夜里啦。明天还得去教王护国寺。不过,说不定今天夜里那边的事情也能一并办妥。”
“那可太好了。”
“去吧。”
“去。”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雨停了。
可是,雾又起来了。
浓密的细微水汽弥漫在大气中。
聆听着左侧贺茂川的潺潺水音,晴明和博雅行走在濡湿的草地:。
马上就要将这流水声甩在身后,朝着上贺茂神社爬上去了。
上贺茂神社——正式名称是“贺茂别雷神社”,奉祀的是别雷神。因为是自然神,所以神社内不安置神体。
博雅手中拿着照路的火把。
晴明一副心旷神怡、如痴如醉的神情,行走在雾中。
雾只是笼罩在地表,天空似乎是晴朗的,抬头可见朦胧、黯淡的月光。
两人就行走在这奇异的月光中。
“晴明,你不害怕吗? ”
“害怕。”
“可是你说话的语气,倒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嘛。”
“是吗。”
“我可感到害怕。”
说出来之后,博雅似乎更加害怕了,不禁拱肩缩背。
“我其实是胆小鬼啊,晴明。”
博雅声音极晌地吞了一口口水。
道路不知不觉之间偏离贺茂川,开始向着上贺茂神社爬升。
“尽管是胆小鬼,可还有另外一个自我,不肯宽恕这个胆小的自我。我觉得那个自我总是把我朝着恐怖的地方驱赶。这很难表达清楚,大概是因为自己身为武士的缘故吧。”
他说起自相矛盾的圈圈话来了。
博雅在这个故事的人物设定中是一名武士。可武士尽管是武士,其身份却非常高贵。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克明亲王.便是博雅的父亲。
“对了,晴明,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白天说了一句怪话嘛。”
“怪话? ”
“你说过,说不定今天夜里护国寺的事情也能一并办妥,是不是? ”
“嗯,我说过。”
“那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和教王护国寺那边的事情有关系吗? ”
“大概有吧。”
“有什么关系? ”
“别急,我边走边告诉你。”
“好吧。”
“你不是在我家里遇到了一位僧人吗? ”
“嗯。”
“那僧人名叫玄德。我跟你说过,他在护国寺做佛像雕刻师……”
晴明开始讲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路已经进入了那棵据说树龄已逾千年的丝柏所在的杂木林中。
两年前,玄德开始动手雕刻四大天王像。
总共四尊。
网大天王是守护须弥山(须弥山,意译做妙高山或妙光山,佛教世界观认为它是住于世界中心的高山,高八万四千由旬( 一由旬约为四十里,或日三十里) .顶上为帝释天居住的忉刹走.丰山腰住着四大天王。周围环绕着九山八海,海中浮着四大部洲.)东南西北四方的天神。分别是南方增长天王,东方护国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
雕刻所使用的,是切成四段的丝柏古木。
护国寺得到了那棵树龄逾千年的古丝柏。
千年古丝柏砍伐后要阴干两年,正好玄德要开始工作时,那千年古丝柏运来了。
玄德最先开始雕刻南方增长天王,花费了半年时间才完成。其次是东方护国天王,再其次是北方多闻天王。每雕一尊,都需要费时半年。最后要雕刻西方广目天王。
首先,一个月之前,先完成了邪鬼。接下去就准备雕刻主体广目天王了。
就在这广目天王即将完成的时候,发生了怪事。
四位天王脚下原本分别踏着一个邪鬼。
广目天王脚下所踏的邪鬼。就在没几天整座雕像就要完成的一个夜晚,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 ”
晴明问玄德。
“是的。消失了。”
从底座到邪鬼、天王,每尊雕像都由一整块木头雕成。就广目天王而言,其右脚底与所踏邪鬼的后背是连为一体的。
那鬼却陡然消失了。
并不像是有人用凿子凿去的样子。
直到那天中午,邪鬼还好端端地踏在广目天王脚下。
这一点,玄德是一清二楚的。
那天夜里他起来小解时,突然想去看看广目天王像。
毕竟耗时两年的工作就要大功告成了。
小解后,点燃一盏灯,走进了雕刻间。
这时,却发现邪鬼不见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走进雕刻间一瞧,邪鬼这不就在广目天王的脚下吗? 玄德不禁怀疑:莫非昨天夜里是做梦吧? 这一天依旧照常工作。
到了黄昏时分,虽然工作已经结束,但对昨天夜里的事还是觉得莫名地放心不下。
“好吧! 干脆今天夜里把它弄完得啦。”
玄德喃喃自语。
反正明天就要完工了,今晚再加一把劲,雕像大概在今天夜里就可以完成吧。
玄德下了决心。
于是吃完晚饭,准备好灯烛回到雕刻间一看——“邪鬼又不见啦。” 这次到第二天。甚至到了第三天,邪鬼也没有回来。
等到第四天,玄德终于按捺不住,偷偷地来找晴明商量个办法。
对寺里却秘而不宣。
玄德说,如果告诉寺里,佛像雕刻师的职位也许就会不保。
“因为邪鬼不见了这件事,说起来责任也许该怪在我自己身上。”
“哦? ”
“晴明大人,您知不知道别尊法这回事? ”
别尊法——这是一种祈祷法,供奉的不是佛祖和菩萨,而是其他各种天神。
“听说种类非常之多。由于口传以及代代师承不同,方法上差异也很大。不可能全部了解,不过,我还算略知一…
总之,玄德的意思是说,供奉的神如果是四大天王的话.就有相应的方法以四大天王为本尊正佛,来进行奉祀供养。
“我们开始雕刻佛像时,不管它是什么佛像,心中所思所想的就只有那尊佛像。不妨说,在整个雕刻过程甲,那佛像就是我们佛像雕刻师的本尊正佛。”
所以玄德开始雕刻新的佛像时,必定要洒水净身,倘、若不是本尊而是别的天神,则要运用别尊法供养之后,再开始动手雕刻。
“到雕刻广目天王时,我疏忽了这个环节……”
“既然如此,晴明,你……”
博雅兴奋得口齿也不清楚了。
“你猜对啦。”
“可是难道……”
“那可是树龄超逾一千数百年的丝柏,精气自然不同凡响。再加上是技艺超群的佛像雕刻师精心雕出的邪鬼.而且邪鬼还是比脚踏其身的天王先期完成的。总而言之,等一下就会水落石出了。你瞧,那边不就要到了吗? ”
小径早已深入杂木林中。
杂草在左右两侧蔓生,晴明和博雅的衣裾都湿透了。
头上,树叶飒飒作响。
“啊! 就是那个吧。”
晴明停下脚步。
博雅站在晴明身侧,向前望去。朦胧月色i ,隐约可见前面立着一个白色的东西。
“走吧。”
晴明若无其事地举步向前。
博雅咽下一口唾液,仿佛听天由命似的迈出脚步。
晴明走过去,果然,有一个巨大的丝柏树墩,树墩旁边站着一个光着身子的童子。
童子看着晴明和博雅,薄薄的红唇向左右扯开,笑了。两片红唇之间现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想过去吗? ”
童子用穿透力很强的、细细的声音问道。
“啊呀,怎么办好呢? ”
晴明若无其事地说道。
“想过去,还是不想过去? ”
童子再次问道。
“啊呀.这个嘛……”
“到底想怎样? ”
晴明话音未落,童子就火声叱问。随着叱问,“刷拉”
一声,童子的头发倒竖起来,怒目圆瞪,眼球扩大了一倍:惟有嘴唇依然保持着微微的红色.“你自己想怎么样呢? 想让人过去呢,还是不想让人过去? ”
“你说什么?!”
童子声音嘶哑起来,变成了大人的语气。
“我们就按照你说的那样去做吧。”、“不行。我可不打算按照自己说的那样办。”
“呵呵。那你照我说的办吗? ”
“不照办。”
“你说过照办的。”
“没说过! ”
童子的嘴猛然张开,露出巨大的舌头和獠牙。
“啊呀,这可该怎么办呢? ”
“你是来捉弄我的啊! ”
童子已经不再装做小孩的模样了。
童子的身躯虽然还是很小,却俨然是魔鬼的模样,每当张口说话时,口中就会熊熊喷吐出绿色的火焰来。
魔鬼跳离树墩,向着晴明猛扑过来。
“晴明! ”
博雅扔下火把,拔出腰间的长刀。
就在这时——晴明朝着扑向自己的魔鬼,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对着它,一面在空中比画着,一面口中念念有词地颂着咒语。
于是,魔鬼陡然僵住不动了。
“那、你……”
“这是庚申咒文呀。”
晴明话音未落,魔鬼的身体便扭弯交叠。“扑通”一声摔倒在草地上。
“喂! ”
博雅手握长刀奔近前去一看,果然见地上躺着木头雕的邪鬼。
正好是被广目天于踏在脚底时的模样,身体交叠成两段,俯趴在地上。
“它原本就是同那个树墩连为一体的,如果不没法让它离开那个树墩的话,我也垒它没办法。”
“这就是玄德所雕的广目天王脚下的邪鬼啊。”
“对啦。”
“刚才那是什么? ”
“咒语呀。”
“什么咒语? ”
“咒语原本是天竺发明的东西,但这段真言却是大和创造的。真言宗的佛像雕刻师在雕刻四大天王时,口中所念的就是这段真言。”
“原来如此呀。”
“嗯。”
说着,晴明瞥了一眼身旁的树墩。
“哦? ”
走近那树墩.晴明摸了摸边缘的木纹。
“怎么啦? ”
“博雅,它还活着。”
“还活着? ”
“嗯。其他部分几乎彻底腐坏了.可这部分虽然很微弱.但还是活的。看样子下面有着非常强壮的树根。”
晴明再次把手放了二去。
晴明的口中低低地颂起了咒语。
晴明把手搭在那儿,念了很长时间咒语,时间长得甚至可以明显感觉到朦胧的月亮逐渐倾斜下去。
终于——念毕咒晤,睛明将手从树墩移开。
“哦……”
博雅不禁惊呼出声。
因为晴明手放过的树墩边缘处,一个小得眼睛几乎看不出的绿色嫩芽,扬起头来。
“千年之后,这里应该还会耸立起一棵参天大树吧。”
晴明低声自语着,仰望着天空。
遮没了月亮的雾,此时已经散开了,幽蓝的月光从天上悄然洒落在晴明身上。
第二章 寻常法师
博雅心事重重地造访安倍晴明的宅邸,是在一个秋日的黄昏。这个汉子访问晴明时,总是只身前往。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亲王之子.从三位殿上人,是真正的皇孙贵胄。以其身份,本来是不会在这个时刻出门,而且身边也不带侍从,连牛车也不乘,就独自一人徒步外出。然而这个汉子就是这样,甚至有时会做出鲁莽之举。
天皇的琵琶玄象失窃时,他居然深更半夜只带一名侍从,便闯到罗城门去。
总之,在这个故事里,博雅是一位血统高贵的武士。
还是言归正传吧。
一如平素,穿过晴明宅邸的大门,博雅长吁一口气。
“呼——”仿佛叹息一般。
庭院中已是一片秋野的景象。
女郎花、紫苑、红瞿麦、草牡丹,以及其他众多博雅、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满院怒生。这边一束芒草穗子在微风之中摇曳,那边一从野菊混杂在红瞿麦中纵情盛开。
久唐破风式的山墙旁边,红花盛开的胡枝子,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枝。
整个庭院看上去似乎丝毫未加修整。
任由满院花草自生自灭——乍看上去就是这样。
这样的景象,简直——“就是荒野嘛! ”
博雅脸上的表情在这样说着。
可是不知伺故,对睛明这花草自由自在盛开无忌的庭院,博雅并不讨厌。甚至觉得喜欢。
人概是因为晴明并不仅仅听任花草自生自灭,其间似乎也有着晴明的意志在起作用的缘故吧。
这庭院的风景并不是单纯的荒野,而是存在着某种奇异的秩序。
虽然无法用语言巧妙地表达这种秩序到底存在于何处、呈现出何种形态,但约正是那奇异的秩序,才使这个庭院令人喜爱吧。
如果要说肉眼可见的印象,倒看不出哪一种花覃长得特别多。可又并不足每种花草都长得同样多。有的种类多,有的种类少,但整体望去,比例恰到好处。
而这种调和究竟是出于偶然,还是出自晴明的意志.对此,博雅不明就里。
尽管不明就里,但他觉得,晴明的意志大概确乎以某种形式,与这风景有关吧。
“晴明,在不在家? ”
博雅朝着屋子里喊道。
然而.屋子里没有回应。
就算有谁出来引路,引路者是人的模样也好兽的形状也罢,总之大概是晴明所使唤的式神吧。
记得有一次,一只会说人话的萱鼠来迎接过自己。
所以,博雅不光注意犀内,甚至还留意观察脚下.但是并没有出现什么。
惟有秋日的原野在博雅周围铺展开去。
“不在家吗? ”
低声自言自语时,博雅闻到了风中甜甜的香气。
那妙不可言的香气,是融化在大气之中的。仿佛在夺气中的某一层,那香气格外强烈,只要扭扭头,和着那动作,香气便会忽而变强忽而变弱。
奇怪……
博雅侧首凝思。
到底是什么香气? 知道是花香。
菊花吗? 不,不是菊花。比起菊花来,这香气更带有甜味,馥郁芳醇.似乎会将脑髓溶化似的。
就像为这香气所诱惑,博雅举足踏入花草丛中。
穿过花草丛,博雅绕向房屋的侧面。
薄暮从房屋的侧影和院墙的侧影里一点一点地爬出来。正悄悄潜入大气中。
这时——只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长着一棵三人高的大树。
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棵树。
每次造访晴明宅邸时,都会看到这棵树。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树的枝条上长着黄色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东西。
那甜甜的香气,似乎就是从这棵树上流泻出来的。
走过去,这香气变得清晰而浓烈。
博雅在树的近前停住脚步。
他发现树梢处似乎有什么在动。
是个白色的人影。
有人爬到树上,不知在干什么。
“吧嗒”一声,博雅的脚边落下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是一根细枝,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与树上一样盛开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东西。博雅暗忖:香味这么浓烈,恐怕不是果实而是花吧。
这时,又一枝花落了下来。
轻轻折断细枝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那人影不断地将开着花的细枝,用细细的指尖折断,抛下树来。
再仔细看去,树的四周宛似地毯一般,密密麻麻,铺满黄色的花朵。
然而奇怪的是,那人影虽在枝叶茂密的树梢间.却丝毫不受阻碍,行动自如。
那影子一般的躯体仿佛空气一般,在枝条与叶子间自由自在地钻来钻去。
博雅凝神注目,想看清楚那个人影究竟是谁。
可是,越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看,那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面部轮廓就越加模糊。明明可以看见,却越看越看不真切。
简直就像是人形的幻影一般。
是式神吗?!不料博雅这么一闪念,那朦胧的脸庞,突然变得清晰了。
还对博雅微微一笑。
“晴明……”
博雅轻声叫道。
“喂,博雅。”
从斜后方传来呼唤博雅的声音。
博雅回头看去,房屋的外廊内,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盘腿而坐。晴明右肘支在右膝上,竖起右臂,下巴搁在那只手上,笑嘻嘻地望着博雅。
“晴明,刚才那树上……”
博雅扭头去望向那树梢。
然而,那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原来是式神啊。”
博雅回过头来,对着晴明说。
晴明抬起脸:“哦,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叫式神在做什么? ”
“你不都看见了吗? ”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明白自己所亲眼目睹的事情。有人从那棵树上折了开着花的细枝抛到地上。”
“对呀。”
“可是,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这才问你嘛。”
“马上就会明白了。”
“马上?”
“嗯。”
“马上我怎么弄明白? ”
博雅话说得爽快、耿赢。
“你瞧,博雅,这里已经预备了酒。咱们一边喝上几杯,一边慢慢地观赏庭院,过一会儿你就会明白啦。”
“哦……”
“到这边来吧。”
晴明的右手边有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瓶酒和两只酒杯。另一只碟子里盛着鱼干。
“好啊。反正坐下来再说吧。” 博雅从庭院直接跨进外廊,坐到晴明身边。
“你安排得倒很妥帖嘛一简直就像事先知道我要来似的。”
“博雅啊,要想不让我知道,在经过一条戾桥时,就别自言自语呀。”
“我又说话了吗? 在哪儿? ”
“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家啊。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
“难道又是你那戾桥的式神告诉你的? ”
“呵呵。”
晴明的嘴角浮现出不经意的微笑。
这时,晴明拿起瓶子,往两只杯子里斟满酒。
不是普通的杯子。是琉璃杯。
“哦! ”
博雅发出惊叹:“这不是琉璃吗? ”
博雅拿起杯子,细细地观赏。
“嗬,连里面的酒也不比寻常啊。”
凝眸看去,杯中盛着红色的液体,虽然闻香便知是酒,但却又与博雅所知道的酒不同。
“喝一口试试,博雅……”
“总不至于有毒吧。”
“大可不必担心。”
晴明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博雅也举杯送往唇边.喝了一口。
博雅将一小口红色液体抿在口中,慢慢嚼了一i 去。
“啊,不错。”
博雅长吁了一口气:“赢透五脏六腑啊。”
“杯子和酒都是从大唐传来的。”
“嗬! 原来是来自大唐啊。”
“嗯.”
“到底是大唐,奇珍异宝应有尽有。”
“从大唐传来的,可不止这两样。佛家的教义、阴阳的本源,也都是从大唐和天竺传来的。此外——”
晴明将视线移向庭院中的树:“那个也是。”
“那个也是? ”
“那是桂花树。”
“噢。”
“每年一到这个季节.花香就会芬芳四溢。”
“唉,晴明呀,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让人思念起意甲人啊。”
“呵呵,有人了吗,博雅? ”
“哎呀,你问什么? ”
“你的意中人呀。不是你刚刚说的吗。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思念起意中人? ”
“哪儿的话。我并不是说自己,只是泛泛而谈.说说一般人的心情而已。”
博雅连忙掩饰。
晴明的嘴角微含笑意,愉快地凝视着博雅。
这时.晴明的视线移动了。
“啊.快看……”
博雅移动视线去追随晴明的视线。
其视线的前方,正是那株桂花树。
桂花树前的空中,悬浮着烟霭一样的东西。
苍苍暮色已经悄然潜入庭院的大气之中。
这暮色茫茫的空中.一个发着朦胧磷光的物体似要凝固起来。
“那是什么? ”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马上就会明白的。”
“跟刚才折花扔下来有关吗? ”
“就算是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
“安静地看嘛。”
简短的几句交谈之间,空中那个东两密度慢慢地增大,开始形成某种形状。
“是人……”
博雅低声自语。
转眼之间,出现了一令身着唐衣奇勺女子。
“那是小熏……”
“小熏? ”
“在这个季节照料我身边琐事的式神。”
“什么? ”
“到这花凋为止,也就只有十来天时间间吧。”
晴明又呷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可是,晴明啊,这与刚才拆了花抛到地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
“博雅.召唤式神其实也不容易。在地面铺满桂花,是为了使小熏更容易出现。”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7 ”
“比如说,博雅,如果叫你猛然跳入冰冷的水中,你能做得到吗? ”
“如果是圣上降旨的话,我大概会照办不误的。
“可是,那恐怕也需要勇气吧? ”
“嗯。”
“但是,如果先在温乎乎的水里泡一下,然后再跳进冰冷的水中,大概就要容易些吧。”
“倒也是。”
“邪些撒在地上的花也一样。呼唤树之精灵来做式神.让她突如其来地闯出树外,那就跟直接让她跳进冰冷的水里一样。如果先让她在充满同样香味的空气里待上一会儿,树之精灵也就容易出来啦。”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正是。”
晴明转眼望着庭院,对小薰道:“小熏,麻烦你到这里来,给博雅大人斟酒,好吗? ”
“是——”.小熏丹唇轻启,简短地答应一声,静静地向外廊走来。
轻飘飘地,小熏悄无声息地上了外廊,陪侍在博雅身畔。
她拿起酒瓶,将葡萄酒倒入博雅的空杯中。
“谢谢。”
接过葡萄酒,博雅毕恭毕敬地一饮而尽. “话又说回来,晴明啊,蝉丸(平安时代(794~1185) 前期人,醍醐天皇第四皇子,盲,善和歌与琵琶.住在逢坂山( 在滋贺县大津市南) ,曾传博雅秘曲。)大人在逢坂山结庐蛰居闭门不出,他的心情我到了最近才好像有所理解。”
博雅一面喝着葡萄酒,一面叹息道。
“怎么突然大发感慨? ”
“你别看我是大老粗,也是心有所思的嘛。”
“所思的是什么呢? ”
“人的欲望这玩意儿,其实足很可悲的。”
那语气似乎感慨至深。
晴明望着博雅的脸,问道:“出了什么事吗,博雅? ”
“出事倒也说不上。横川的僧都前几天去世了,你一定知道吧? ”
“嗯。”
晴明点点头。
横川与东塔、西塔鼎足而立,是比壑山三塔(比壑山位于京都市东北,天台宗总本山延历寺所在地,亦为延历寺的山号。延历寺分止观院( 东塔) 、宝幢院( 西塔) 和楞岩院(横川),合称三塔)之一.“这位僧都可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博学多识.信仰笃诚。病倒之后,仍然坚持每天念佛。所以当这位僧都亡故之时,人们都以为他毫无疑问会往生极乐世界……”
“难道不是吗? ”
僧都的葬仪终了,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位弟子承继他的僧房,搬进去住了。
有一天,这位僧人偶然看见架子上放着一只小小的白色素烧罐子。那是故世的僧都生前用来装醋的。
这位僧人顺手拿起来,往里面一看.“你猜怎么着,晴明? 那罐子里面居然有条黑蛇盘曲成团,血红的信子还不时摇来摆去吐进吐出的。”
那天晚上,僧都出现在这位僧人的梦里,泪水潸潸.说道:“诚如你们都曾看见的那样,我一心盼望往生极乐世界,满怀志诚念佛不已。直到临终之前都心无余念,可不意就在将死之际,我竟然想起了架子上的醋罐。我死之后.那个罐子究竟会落人谁人之手呢? 就这么一次在垂死之际浮上脑畔的念头,却成为对尘世的眷恋,让我变做蛇的形状盘吐在那个罐子里了。为此之故,我至今都不能成佛c 拜托你用那个罐子作为诵经费,替我供养经文,可以吗? ”
这位僧人依言办理之后,罐里的蛇消失r ,憎都也再没出现在他的梦中。
“连比壑山的僧都竟然都会这样,凡夫俗子要舍却欲望,岂不更是难上加难吗? ”
“嗯……”
“不过,晴明,难道仅仅是心怀欲望,就这样难以成佛吗? ”
现在的博雅,已经是酒酣耳热,双颊染上了红晕。
“我倒觉得一丝一毫的欲望也没有的人,就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既然如此的话——”
博雅喝干了杯中酒,继续说道:“我呀,最近觉得做一个普通人就行了,晴明……”
他感慨良深地说道。
小熏又为他的空杯斟满了葡萄酒。
庭院中,夜色早已降临r 。‘不知不觉间,房屋里到处都点起摇曳的灯火。
晴明温柔地注视着面孔通红的博雅:“人.是成不了佛的……”
他轻轻地说。
“成不了吗? ”
“对,成不了。”
“连德高望重的僧人也不行吗?”
“嗯。”
“不论怎么修行都不行吗? ”
“是的。”
仿佛要把晴明的话深深地纳入肺腑里似的.沉默了一会儿,博雅说:“那,难道不是很可悲吗,晴明? ”
“博雅,都说人可以成佛,其实这只是一种幻想。,佛教对于天地之理,拥有一套穷根究理的思考.何以在这一点上竟会如此执著呢? 我曾经百思不解。可是最近终于想清楚了:原来正是由于这种幻想,佛教才获得了支撑,也是由于这个幻想,人才能够获得拯救。”
“……”
“把人的本性称做佛,其实也是一种咒啊。所谓众生皆佛,就是一句咒文。如果人真的能够成佛的话,那也是由于这句咒,人才得以成佛的。”
“哦……”
“放心吧,博雅。人,做一个人就行了。博雅做个博雅就行了.”
“咒什么的,我也搞不懂。不过,听了你的话,不知为什么感到放心了。”
“对了,你怎么突然谈论起什么欲望来了? 恐怕是跟今天来找我有关吧。”
“哦,对啦。晴明啊,因为小熏的缘故,不觉就忘了说正事了。我今天的确是有事来找你的。”
“什么事? ”
“说起来。这件事相当棘手。”
“呵呵。”
“这么说吧。我有一个熟人住在下京,自称寒水翁,是个画师。”
“嗯。”
“虽然自称寒水翁,年纪也不过才三十六岁上下。佛像也画,有人相求的话,隔扇也罢扇子也罢,都画。松竹鲤鱼之类,下笔如有神,信手画来。就是这个人,如今倒大霉啦。几天前,这家伙来找我,跟我说了一大堆话,可听他说了来龙去脉之后,我发现根本不是我应付得了的。晴明,这倒好像是你的专长。所以今天我就到这儿找你来啦。”
“先别管是不是该由我来过问.博雅,你能不能先跟我谈一谈那位寒水翁的事呢? ”
“嗯。”
博雅点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一阵子,以京西那一带为中心,常常可见一个自号青猿法师的人,在各处街头路口卖艺,表演魔术。
有时他让看客的高齿木屐、无跟草履之类变成小狗满地乱跑,有时凭空从怀里掏出只吱吱乱叫的狐狸来。
有时还不知从哪里拉来马儿牛儿,表演从牛马的屁股钻进去,再从牛马的嘴巴里钻出来的魔术。
有一天,寒水翁偶然路过,看到了青猿法师的表演。
寒水翁本来就对奇门外法极感兴趣,在亲眼目睹这些魔术之后,就彻底成了俘虏,不可自拔了。
那寒水翁,今天青猿在东献艺便跟到东,明天在西表演他又跟到西,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赶场追随青猿。一来二去之间,他自己也萌生了想学魔术的念头。
这个想头发展到极致时,寒水翁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跟青猿搭话了:“请问,您能否将这套魔术传授给我? 务请赐教! ”
据说当时青猿回答道:“这可不能轻易传给别人。”
青猿根本不理睬寒水翁。但寒水翁也绝不轻易退却。
“务必恳请垂教。”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如果你诚心想学,方法倒也并不是全然没有。”、“那么,能请您教我吗? ”
“你先别忙。不是我教你。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一位大人,你去跟那位大入学。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带你去见他而已。”
“那就多多拜托了。”
“事先需要跟你约定几件事,你能信守诺言吗? ”
“请您尽管吩咐。”
--- 首先,从今天起七日之内,吃斋净身.不要让别人知道。还要预备好一只新的木桶,做好干干净净的年糕放进去。扛着它再来见我。“
“明白了。”
盎褂幸患事:如果你志坚心诚,真心想学这门秘术的话.下面这件事你一?得牢牢遵守。‘’”什么事?
“那就是:绝对不能带着刀来。”
“容易得很。不带刀不就行了吗? 我是专门前来求教的.绝无他意。”
“那么.千万不要带刀! ”
“好的”
于是,寒水翁立刻沐浴净身,张起注连绳(用来驱邪的稻草绳),闭门不出,任何人都不见,斋戒,七天。
做好洁净的年糕,装在洁净的新木桶里。
到了即将动身去见法师的时候,却对一件事忽生疑窦,那便是不准带刀的问题。
为什么不许带刀呢,那位法帅特意强调不准带刀,这本身就很可疑。假使凶为没带刀去而吕了¨么事,那可不妙。
寒水翁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身上悄悄藏把短刀带去他精心把刀磨好,秘密地藏在怀中。
“我如约前来拜访。”
寒水翁来到青猿那里,青猿叮问道:“可千万没带刀来吧? ”
寒水翁直冒冷汗,点头称是。
“那么就走吧。”
寒水翁肩扛木桶,怀中暗藏短刀,踉在青猿身后。
走着走着,青猿带他走进一座陌生的山中。
寒水翁逐渐感到有些恐怖,可还是紧随其后。
过了一阵子,青猿停下脚步,说:“肚子饿啦。”
回头对寒水翁说:“吃些年糕吧。”
寒水翁放下肩上的木桶,青猿伸手抓起年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也吃些吗? ”
“不.我不饿。”
寒水翁扛起变轻的木桶,继续向更深的山里走去。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啊呀,届然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两人继续前行,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来到一处相当别致的僧房。
“你在这里等一下。”
将寒水翁撂在那儿,青猿向僧房走去。
寒水翁看着他.只见他在短篱笆前停下,咳嗽了两声。
于是,纸糊的拉门从里面拉开,出现了一位老僧。
那位老僧看上去睫毛很长,服装似乎很气派,但鼻子好像出奇地尖,嘴边露出长长的牙齿。
而且.似乎有一股腥臊的风,从那个老僧身上吹了过来。
“你好久没来了。”
老僧对青猿说。
“久疏请安。万分失礼。今天我预备下礼物来拜访您老人家了。”
“什么礼物? ”
“啊,有一个人说情愿侍奉您老人家,我就把他领到这儿来了。”
“你大概又是满口花言巧语把人家诓来的吧。那玩意儿在哪里? ”
“就在那边——”
青猿扭过头来。
青猿与老僧的视线,屁寒水翁的视线相遇。
寒水翁微微点点头,觉得心脏早已像打鼓一般,狂跳不已。
这时,出现了两个手提灯盏的小和尚,将僧房各处的灯点亮。
“到这里来吧。”
青猿对寒水翁喊道。寒水翁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刚一站到青猿身边,青猿便从寒水翁手中接过木桶.把它放在外廊内。
“这是年糕。”
“呵呵,看样子很好吃嘛……”
红色的舌头隐约露出来。
寒水翁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回家了。
这个青猿和老僧都很可怖。
寒水翁恨不得“哇”地大喊一声抱头逃跑,但他只能极力忍耐着。
“那么,怎么样? 这家伙该不会怀揣利刃之类吧。”
老僧可怕的目光朝向寒水翁,说道:“用利刃剥我的皮,那我可受不……”
一种毛骨- 悚然的感觉让寒水翁不寒而栗。
“是是。我已经再三叮嘱过了。”
青猿回答道。
“可是不得不多加提防啊。喂,过来——”
老僧朝着小和尚喊道。
“是! ”
“你们查查这家伙身上,看他到底有没有带刀。”
“明白! ”
小和尚走下院子,朝寒水翁走过来。
啊呀。不好! 寒水翁暗想,被他一查,那还不图穷匕见吗? 那可就糟啦,自己一定会就此命丧青猿和老僧之手。
寒水翁心想,横竖都是一死,干脆先斩他一刀再说。
小和尚走过来了。
“哎哟——”
小和尚喊道。
“怎么啦?”
老僧忙问。
“这位大人浑身哆嗦呢。”
“哇呀! ”
小和尚话音未落,寒水翁大吼一声拔出刀来,一把推开小和尚,纵身跃上外廊。
就着跳起的势头,寒水翁冲着老僧猛扑过去,“嗨! ”
寒水翁顺势手持短刀砍向老僧。
“啊哟哇! ”
刚觉得手上似有砍中的感觉,却听老僧口中发出一声惊叫,转眼踪影全无。
同时,小和尚和僧房也消失了。
再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来历不明的佛堂之中。
仔细一看.发现带寒水翁来此地的青猿站在一旁.浑身发抖。
“天哪,你怎么能干出这么荒唐的事,真是胆大包天啊! ”
青猿说完,对着寒水翁大哭大骂:“你乖乖地让他吃了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这么一来,还连累得我也要陪你一命呜呼。”
嗷嗷。
呜呜。
他大声痛哭起来。
随着一声声大吼大叫,青猿的身姿渐渐起了变化。
再仔细看去,那青猿原来是一只青色大猿。
嗷嗷。
吗呜。
大猿一面痛哭,一面跑出佛堂,消失在深里。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这怪事就发生在我的熟人寒水翁身上。”博雅说。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寒水翁就是因为心存无旧的欲念,想学什么魔术.结果便遇上了这么可怕的事。”
“后来呢? ”
“寒水翁好歹总算回到家里,可是三天之后的晚上,叉出事了。”
“什么事? ”
“哦……”
博雅点点头,又开始说起来。
寒水翁虽然回到了家,却恐惧得无以复加。
“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
大猿的这句话始终萦绕耳际,想摆脱也摆脱不了。
寒水翁足不出户在家中躲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有人冬冬地敲门。
由于恐怖,他不吭一声。
“是我是我。”
一个声音说道。
是那个法师,大猿的声音。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开门吧。”
他的声音明朗快活。
寒水翁心想:莫非事态好转了? 便打开门,可外边空无一人。
惟有月光如水,洒满一地。
怎么回事? 正奇怪时,突然一个东西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看,原来是那只大猿的头滚落在尾前的土地上,同样浴着月光。
“三天之后的晚上,我还会再来。”
滚落在地上的大猿嘴唇蠕动着,用那老僧的声音说道。
再仔细一看,大猿口中蠕动的舌头上沾满粪便。
“于是,寒水翁今天中午来到我家,找我商量。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三天后的晚上是哪天? 该不会是今天晚上吧? ”
“是明天晚上。”
“哦。那样的话,倒也并不是无法挽救。”
“有什么办法? ”
“没时间说了。现在也没多少办法做好准备。对于可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
“有那么困难吗? ”
“嗯……博雅啊,你听好,我下面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好,你说吧,”
“明天傍晚以前,你赶到寒水翁家.把所有门窗关严实.你们两人躲在屋里。”
“明白了。”
“我现在来写符咒。你要把这符咒贴在他家里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成、亥,以及艮、巽、坤、乾等各个方位(阴阳家的方位定法依次为:子正北,丑北北东,艮北东.寅东北东,卯正东.辰东南东,巽南东,巳南南东,午正南,未南南西,坤南西,申西南西.酉正西戊西北西.乾北西.亥北北西)。”
“然后呢? ”
“这么一来,那妖物大概就进不了屋了。”
“哦,那太好了。”
“并没有那么好。知道进不来,那妖物就会千方百计闯进屋里来。记住,如果是里面的人自己开门引狼入室的话,那么不管贴了什么符咒,都将形同虚设。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好。”
“嗯。”
“总而言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将任何东西放进门来。”
“那么,晴明,你干什么呢? ”
“我晚点再去。”
“晚点々”
“要救寒水翁,需要特别的东西。我得去找。顺利的话,傍晚时分就可以赶到寒水翁家。如果不顺利的话.也许就要到夜里才能赶到了。”
“嗯。”
“所以,在我赶到之前,不管谁来,都决计不能开门。”
“明白了,”
“为稳妥起见,你把小熏带去。如果你心中犯迷.不知道该不该开门,就问小熏好了。要是小熏摇头不许.那就绝对不可开门。”
“好。”
“为了更加稳妥起见,我再把这个交给你。”
晴明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剑。
“这剑名叫‘芳月’,曾为贺茂忠行大人所有。万一那妖物想出什么办法进入屋内的话,随后要做的事情就是钻进寒水翁的身体里面。从你刚才说的情况来看,大概是从寒水翁臀部钻进去,再从嘴巴钻出来。记住:让那妖物从、臀部钻进去不要紧,但要是让他从嘴巴钻了出来,那时候寒水翁就会连魂一块儿被它掠走啦。”
“把魂掠走? ”
“就是说,寒水翁必死无疑。”
“耶可不行。”
“所以,如果发现妖物已经进入寒水翁体内,一定要在它钻出来之前,让寒水翁将这把剑衔在口中。记住:要把剑刃向内让他衔住。那妖物好像很怕利刃,恐怕从前曾狠狠吃过利刃的苦头。”
“好.明白了。”博雅点点头。 淡淡的桂花香气四溢。
博雅静静地呼吸着这隐约飘动的香气。
寒水翁坐在博雅左侧。
离两人稍远的地方,坐着小熏。
桂花的香气,就是从小熏身上飘过来的。
灯盏里只有一豆灯火。
已是深夜。
将近子夜时分。
晴明尚未到来,时刻却已经迫近了。
到这时,一直还是平安无事。
“博雅大人,也许会这样一夜平平安安就过去了?”
寒水翁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知道。”
博雅惟有摇头。
也许真的会像寒水翁说的,一夜无事。但是,也许会出事亦未可知。对此,难下断言。
其实,寒水翁也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实在是感到不安,便信口说了出来。
博雅的膝前放着一柄短剑。他随时都可以拔剑而起。
薄暮时分还没有一丝微风,但随着夜色渐深,风也渐渐刮起来。
风,不时摇撼着门户,发出响动。
每当这时,寒水翁也好博雅也好,都会悚然心惊,朝着响动处看去。然而,那仅仅是风声,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
然后……
大约刚过子时,只听嘎嗒嘎嗒,传来推搡门板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试图把门推开。
“嘿! ”
博雅拉过长刀,单膝跪起。
“啊呀。可恨可恨,此处竟有符咒。”
低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摇门声停下来,接着,离门户稍远一点的墙壁,又发出了响动。
那是竖起锐利的爪子咯吱咯吱地又搔又抓的声音。
“啊呀,可恨可恨,此处竟然也有符咒。”
低低的、听上去十分懊恼的声音传了过来。
寒水翁失声惊呼,死死抱住博雅的腰,全身乱颤,哆嗦不止。
“可恨可恨”的叹息声环绕房屋四周,总共传来一十六次。
那声音正好绕着房屋转了一圈。静寂再度降临。
依然只有风声传来。
“是不是走了? ”
“不知道。”
博雅松开由于紧握刀鞘而变得发白的手指,又将长刀放回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有人冬冬地敲门。
博雅一惊,抬起脸来。
“寒水呀,寒水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呼唤着寒水翁的名字。
“你睡着了吗? 是我呀……”
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声音。
“母亲大人! ”
寒水翁喊出声来。
“什么?”
博雅再次把手伸向长刀,低声问道。
“那是家母的声音,她理应在播磨国才是。”
寒水翁说着,旋即站起身来:“母亲大人,真的是您老人家吗? ”
“这话是怎么说的? 瞧你这孩子! 好久没见到你了.娘想你,这才巴巴地赶来看你。开门吧。你忍心让娘就这么一直站在寒风里吗? ”
“母亲大人! ”
寒水翁朝门口走去,博雅拦住他,看了看小熏。
小熏静静地摇了摇头。
“是妖物。不能开门。”
博雅拔出长刀。
“谁在说我是妖物? 你居然跟如此恶毒的人为伍吗? 寒水呀……”
寒水翁沉默不语。
“母亲大人,如果真是您老人家的话,您能说出我父亲的名字吗? ”
“什么? 他不是叫藤介吗……”
“我那嫁到备前国去的妹妹,臀部有个黑痣。那颗痣是在左边呢,还是右边? ”
“你混说什么呀? 阿绫臀部哪来的什么黑痣啊! ”
妇人的声音嗔道。
“真的是母亲大人? ”
寒水翁正要上前,博雅拦住了他。
就在这时——“啊哟! ”
外边传来女人的哀叫。
“这是什么东西啊? 有个可怕的东西抓我来啦。啊,快来救救我,寒水呀——”
咕咚一声,门外有入摔倒在地。
接着又传来喀嚓喀嚓……野兽啃肉的响声。
“疼死我啦……”
妇人的声音哀鸣着。
“这家伙在吃我的肠子啊。哎哟,疼啊……”
博雅看看小熏,小熏还是静静地摇头。
博雅和寒水翁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突然,门外静了下来。
只有风声依旧。
博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刚刚呼吸了一两下,这时猛地一声巨响,门板向内侧弯曲进来。
是什么东西想从外面以强力破门而入。
博雅将长刀高举过头,叉开双腿站在门口。用力咬紧牙关,身体却哆嗦个不停。
破门声持续了一会儿,随后,这声音逐渐安静下来。
“呼……”
博雅不禁大大地吁了口气。
又过了一段静寂的时间。
好像是快到丑时了……
门外又有谁来敲门。
“博雅,对不起,我来晚了,你们没事吧? ”
是晴明的声音。
“晴明——”
博雅欣喜若狂,奔向门口。
“博雅大人,那是——”
小熏站起身来,摇头制止。可这时博雅已经把门打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呼啦! 一阵狂风从正面向着博雅扑过来。
同时,好似黑雾一样的东西随着烈风钻进门口和博雅之间的缝隙,进入了屋内。
仿佛是要阻止它,小熏站到黑雾前,狂风和黑雾猛然、撞倒小熏,她的身姿片片粉碎,雾散于大气中。
桂花的浓郁芳香,充溢在房屋里乌黑的大气中。
黑雾变成了一条细流,集中在寒水翁的胯间,消失了。
“啊哟! ”
寒水翁两手捂着臀部,扑倒在地上。
倒下之后,寒水翁忍不住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寒水翁的肚子膨胀起来,圆滚滚的大得惊人。
“寒水翁! ”
博雅奔过去,慌忙从怀中取出晴明交给他的短剑,拔了出来:“快张开口,把这个衔住! ”
博雅将短剑放入寒水翁口中。
寒水翁用牙齿将短剑紧紧咬住,苦状立刻平息了。
由于寒水翁是将刀刃对准内侧横过来衔着,所以两个嘴角都受了伤,流出血来。
“别松口! 就这么衔紧了! ”
博雅大声叫道。
“晴明……”
博雅呼喊。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7 博雅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寒水翁用胆怯的眼睛仰望着博雅。
“别放开! 不能放! ”
博雅只能对着寒水翁大声呼喊。
博雅将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抬起脸来,忽然看见门口有一个人影。
晴明站在那里,正看着博雅。
“晴明?!”博雅大喊。
“你真的是晴明吗? ”
“对不起,博雅。因为进了一趟深山老林,所以花了这么多时间。”
晴明迅速来到博雅身边,从怀中取出一束药草。
“这种药草是生长在夏天的,所以这个季节很难找到。”
晴明说着,薅了一两把草叶,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起来。
咀嚼了一会儿,再吐出来,用指尖捏着,从寒水翁衔着的刀与牙齿之间,塞进寒水翁的口里。
“吞下去。”晴明说道。
寒水翁赶紧将药草吞进胃里。
如此反复数次。
“行了。就这么把刀衔着,挨上一个时辰的话,就得救啦。”晴明恳切地说道。
寰水翁热泪潸潸,点点头。
“晴明,刚才让他吞下去的是什么? ”
“天人草。”
“天人草? ”
“这也是从大唐传来的东两。据说是吉备真备(吉备真备(695~775),奈良时代人717 年作为遣唐使来唐,735 年回日本。)大人带回来的。在大唐,多生于自长安通往蜀中的ilia~ 。在我们国家,现在虽然还少,但已经有野生的了。”
“噢。”
“自长安至蜀中的山道上,有很多会从臀部钻进人体为害的妖物。行路人都服用天人草炼制的吐精丸来护身。安史之乱时,从长安逃难去蜀中的玄宗皇帝,途中经过耶山里时.听说也吃了这吐精丸呢。”
“可是。你刚才让他吃下去的……”
“因为没有时间炼制吐精丸,所以让他直接吞下了药草。给他服用的剂量很大,药效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大约一个时辰过后,寒水翁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
“快到时候了。”
晴明低语道。
“快到什么时候了? ”
博雅不解地问道。
晴明未及回答,寒水翁已开始痛苦地搓揉起肚子来。
牙齿与刀刃之间,痛楚地咻咻呼气。
“要不要紧啊? ”
“不要紧。天人草见效了。”
于是……
不多会儿,寒水翁排出一头野兽。
似乎曾被猎人捉住剥过皮,野兽的腹部有一块很大的刀伤。
那是一具巨大的、黑色的、经年老貉的尸骸。
第三章 陀罗尼仙
“哎呀,晴明啊——”一开口说话,博雅口中便飘出了白色的呼气。
博雅似乎心有所思,几次独自颔首。
“实在妙不可言啊。真是遵时守信,如期迁变呀。”
听上去是感慨良深的口气。
“你指什么? ”
晴明将酒杯送往唇边,口角徽含笑意。
两人正在相对小酌。
是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内.两人相对盘腿而坐,身旁是寥廓的秋野。
准确地说,其实并非原野。晴明家那几乎未加修整的庭院,看上去仿佛是将秋日的原野原封不动地搬来一般。
“当然是说季节喽。”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庭院。
花朵早已枯萎的桔梗和女郎花的群落犹自残存在院里.那里一丛,这里一簇。
眺望着院中的花草,博雅深深呼出一口气。呼气已变成白雾。
“我是不是有点不对头,睛明? ”
“博雅你吗? ”
“嗯。”
博雅喝干杯中的酒,看了晴明一眼。
“我呀,对于这个庭院是无所不知的。连春天长出什么草,这草又开出什么花我都知道。可是……”
“怎么了? ”
“夏天里那么茂盛鲜妍的花草,一到秋天却枯萎败落,披上霜……”
“嗯。”
“这简直……”
说到这里,博雅把后面的话生生地吞了下去,将视线移向庭院。
“简直什么? ”
“不说啦……”
“为什么? ”
“说出来你又要笑话我了。”
“我怎么会笑话你呢? ”
“怎么不会,你的嘴角已经在笑了。”
“我没有笑。跟平时一样啊。”
“那你就是平时一直都在笑话我。”
晴明的口角浮出微笑。
“瞧,笑了不是? ”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
“这是在称赞博雅你呢。”
“称赞? ”
“是啊。”
“那我可不懂了。”
“我嘛.始终觉得博雅是个好汉子。”
“那是嘲笑吗?”
“是称赞。”
“但是我可不觉得这是称赞。”
“你不觉得,这也是称赞啊。”
“唔。”
“接着说呀.”
“嗯。”
博雅的喉头低低地咕嘟了一下,低下头说道:“我是想说——简直就像人世间一样嘛。”
他的声音很低沉。
“原来如此。”
见晴明意外认真地点头称是,博雅抬起脸来:“想当年那样不可一世的平将门(平将门(?~940),平安中期的武将,939 年在关东起事,自称新皇,为平贞盛等诛灭。)大人,不也不在人世了吗? ”
也许是晴明的表情让他感到安心,博雅接着说道。
博雅拿起酒瓶,给自己的杯子里斟上酒。
“所以啊,每次望着这样的风景,便会不由自主感到哀伤,同时又觉得,这也许正是人世间的真实写照。这种奇怪的心情连自己也理不清头绪。”
“你就是说这不对头吗? ”
“嗯。”
博雅微微点头,又喝干了杯中的酒。
“大概并不是不对头,博雅。”
“你这么看吗? ”
“你终于变得跟普通人差不多了。”
听晴明这么说,博雅脸色怃然,正要放下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怎么了? ”
“你该不是说,所谓跟普通人差不多之类,也是称赞我的话吧? ”
“这话嘛,既不是称赞也不是贬低……”
“那,是什么? ”
“这可为难了。”
“我才为难呢。”
“怎么,你生气了? ”
“没生气,只是觉得没劲而已。”
博雅犯了牛脾气。
正在这时——“晴明大人! ”
有人呼唤。声音来自庭院。
是清脆澄澈的女子声音.身上沐浴着午后的斜阳,一个身着唐衣的女子站在枯野之中。
“有客人光临。”
“什么客人? ”
晴明问女子。
“是来自比睿叉山的一位名叫明智的大人.”
“哦? ”
“来客说,如果晴明大人在家的话,想拜见大人。”
“那么,请他进来。”
“是。”
女子答道,飘然走过枯野,向大门口走去。
她的步态轻盈飘逸,宛如枯野之类根本就不存在似内。女子的裙裾所及,草叶摇也不摇一下。
“岂不是来得正好吗? ”
博雅对晴明说。
“什么正好? ”
“客人一来,正好可以不必继续谈下去了嘛。”
“呵呵。”
晴明不置可否,看着博雅微微一笑。
不一会儿,刚才那位女子沿着外廊静静地走来。
她的身后跟着一位僧人。
他身材瘦削,年纪约六十岁左右。
“明智大人来了。”
女子说毕,行礼,缓缓地转身离去。 一步.两步……走出不到五步,女子的身影开始逐渐模糊,尚未走到外廊尽头的转角处,便悠悠地消失不见了。
晴明和博雅并肩而坐,那位名叫明智的僧人与二人相对而坐。
明智虽与晴明相对,却仿佛芒刺在背,上身扭扭捏捏动个不停。
“请问您有何尊示? ”
晴明问对方,可他却半天也不开口。
“这个,老实说,是一件极其秘密的事……”
明智说,连自己到这里来拜访一事,也务请千万保密。
博雅和晴明表示当然不会泄密,明智才终于启齿。
“哦,事情是这样的,我总是做梦……”
“梦?!”
“是的。而且是很奇怪的梦。”
“哦? ”
晴明正准备细听下文,明智却问道:“不知晴明大人是否知道尊胜陀罗尼这名字? ”
“佛顶尊胜陀罗尼……就是佛顶咒的真言吗? ”
“是的。就是那个佛顶咒。”
据说,释尊,亦即佛陀,具有常人所没有的三十二相。
第一相是顶成肉髻相。
头顶上有一块髻状骨肉.这就是佛所持有的众相中的第一相。随着佛顶崇拜的演进.肉髻本身被神化,曾几何时,开始形成信徒所信仰的对象“顶如来”。
佛顶髻音译为“乌瑟腻沙”,它放射出的光芒,能够降伏一切邪魔外道。
这乌瑟腻沙真言,就是佛顶尊胜陀罗尼,亦即晴明所说的佛顶咒。
“我还听说,那位大名鼎鼎的大纳言左大将常行大人,就是靠了这尊胜陀罗尼,才逃过百鬼夜行之害。”
晴明对明智道。
“哦,原来您也知道好色顽童常行大人的事? ”
“嗯。”
这位常行从年轻时开始,直至年龄已经相当大时,还依然喜欢扮做童子模样。
“其人.形美丽而。好色,爱念女色无并者也。
至夜则出,东串西行,以为业。“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一天晚上,这位常行只带了一名侍从和一个马夫,前往相好的女人家去。
沿着大宫大路北行,然后折向东,行至美福门附近时.忽然看见从前方黑暗之中,许多人手执火把迎面走来。
初看是人,然而仔细端详便发现不对头,似乎是一班非同寻常之辈。
有红头发、额生角的狐脸女子,还有武士打扮、双足步行的狗,或是只有头没有身子、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女子,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货色。
“呜呜。如此良夜,竟无人外出行路。”
“嗷嗷。饿死我了,饿死我了。”
“前一年在二条大道上,我吸了一个年青娘儿们的眼球,那滋味可真难以忘怀呀。”
“老子倒想尝尝活男人的睾丸是什么味道呢。”
“呜呜。”
“嗷嗷。”
常行等人只听见他们七嘴八舌嚷嚷不休。
“唉呀,这不是碰上了百鬼夜行了吗? ”
百鬼夜行,真的让常行给撞上了。
眼看着群鬼越来越近。
这样下去的话,只怕连骨髓也要被群鬼吸吮一尽了。
正在不知所措时。侍从说道:“神泉苑北门开着! ”
于是,一行人由此门冲进神泉苑,紧闭大门,浑身哆嗦个不停,等待着群鬼走过去,可群鬼却好像在门外停了下来。
“呜呜,这不是生人的气味吗? ”
“嗷嗷,果然是生人的气味嘛。”
群鬼推开大门,闯进神泉苑来。
“要是八的话,我可要吸了他的眼球来吃。”
“要是个男人,那话儿可得归老子。”
“舌头归我,老子要生吃……”
常行听得魂飞魄散。
然而群鬼虽然走近了,但却好像并不知道常行他们藏身何处。
正如《今昔物语集》所说:“翼殷不逝,目犬不睹。”
忽然,有个鬼看了常行一眼:“咦.这里有尊胜真言。”
话音未落,群鬼一哄而散,争先恐后逃出神泉苑,消安不见了。
常行捡回一条性命,仓皇回到家里,一五一十告诉了乳母。乳母说道:“其实,我有个做阿阁梨的兄弟,去年我让他抄写了一份《尊胜陀罗尼经》,把它缝在少爷您穿的衣领里了。”
据说是考虑到常行经常夜间外出去和情人幽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撞上百鬼夜行,于是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晴明和明智提及的,便是这件事情。
“这尊胜陀罗尼与阳胜僧都的事,您都知道吧? ”
“您是说僧都骑烟飞升的事吧? ”
“不愧是晴明大人,真是无所不知啊。”
明智充满钦佩地说。
这个阳胜僧都的故事,《今昔物语集》中也有记载。
据该书记载,阳胜是能登人氏。
他俗姓纪氏,十一岁上比壑山成为佛门弟子,拜西塔胜莲华院的空日律师为师。
这位阳胜自幼聪明,过耳不忘,道心极强。书中说他:“无余心。”
就是说,对佛道以外的事物几乎毫无兴趣。
见人裸身无衣,便解衣与人,见人腹饥无食,便以自己的饭食相赠,这些都是寻常的事情。
“又不厌蚊、虮螫啖。”
《今昔物语集》还这样记载。
这位阳胜,身住比壑山中,一来二往间,胸中便抱持了坚定的道心。也就是说,对道教生发了兴趣。再简单地说.就是想当仙人了。
于是.这位阳胜终于离开了比壑山。
他来到吉野古京的牟田寺,闭门不出,学起了仙人之法。
修行的第一步是断谷。即一切谷物皆不入口,只吃山菜。其次是断菜食,只吃树太和花草的果实、种子。
再下一个阶段,一日只食一粒粟,身上只穿藤衣。再接下去,就只吸饮草上的露水,然后是只闻花的香味。最后就不再需要任何食物了。
后来,据说一个在吉野山苦行的僧人恩真,曾见到阳胜。
“阳胜已成仙人。身无血肉,有异骨奇毛,身生双翼,飞翔空中如麒麟凤凰。”
《今昔物语集》中这样写道。
就是说,他的身上没有血肉,只有奇怪的骨头和习乏毛.背上长着两只翅膀。
这位阳胜仙人每月八日一定要来到比壑山,聆听不断念佛(昼夜不间断地念佛.修行的一种。)。,拜过慈觉大师的遗石才离开。
《今昔物语集》还记载了阳胜成仙后的故事。
当时.比壑山西塔的干光院有位僧正名叫净观。这位净观勤于修行,每夜都诵读《尊胜陀罗尼经》。
一日,阳胜仙人前来聆听念佛,飞到这位净观的僧房上空时,听到僧正正在诵读《尊胜陀罗尼经》。
阳胜情不自禁地落在僧房前的杉树上倾听,那《尊胜陀罗尼经》的诵读声益发清晰,于是便从树上下来,坐在僧房的高栏上。
净观僧正发现后便问道:“请问大人是……”
“我叫阳胜,从前曾在这比壑山住过。刚才从这僧房上空飞过时,听见有尊贵的声音念诵《尊胜陀罗尼经》,情不自禁,便降落下来听得入迷了。”
“真是太荣幸了。”
僧正打开角门,恭请他进入室内。阳胜仙人像鸟儿般飞进去.坐在净观面前。
那次.净观僧正与阳胜仙人畅谈了整整一夜。
终于到了拂晓。
“那么,我得告辞了。”
阳胜仙人站起身,但是却飞不起来了。
“大概是与人间的气息接触过久,身体变重了吧。”
阳胜仙人对净观道:“请焚香一炷.再让那香烟飘近我的身体,可以吗? ”
净观依言照办,阳胜仙人立刻骑乘在那香烟之上,升到空中,不知飞往何处了。
这是《今昔物语集》的记载。
据说后来净观自己也生发了道心:“吾亦做仙人去也。”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便也下比壑山而去了。
“耶么.您的梦,与尊胜陀罗尼又有什么关系呢? ”
晴明问明智道。
“这个……其实我也是每天夜里都在比壑山自己的僧房里,念诵《尊胜陀罗尼经》。”
“哦。”
“可是,四天前的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明智娓娓叙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晚.明智念诵一遍《尊胜陀罗尼经》之后,如常就寝.可是刚一睡着,便听见有人声。
“明智大人,明智大人——”
有个声音唤道。
他猛然醒来,但四下里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明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迷迷糊糊地将要入睡时,却又听到那个声音。
“明智大人。喂,明智大人——”
再度睁开眼睛,仰面睡着的明智发现自己脸的正上方,有张人脸,俯视着自己。
他一惊,翻身爬起一看,一个僧侣模样的男人坐在明智的枕头旁。
“明智大人——”
那个僧侣模样的男人开口说道:“您终于醒来了。”
那人的声音举止都很沉稳。
“您是谁? ”
明智问道。
“我的名字不足为外人道。”
“您有何贵干呢,”
“呃,我偶然从这里经过,听到诵读《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不由得驻足听了起来。”
然而,明智诵读《尊胜陀罗尼经》时,房中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这一点明智自己清清楚楚。
“听完《尊胜陀罗尼经》,正准备回去,大概是与人间的气息接触过久了吧,身体变重了,结果身体怎么都不听使唤,能否请你焚香一炷? ”
僧人模样的男子这样请求,然后又说:“焚香后,请将那香烟,就这样,移近我的身体。”
明智当然听说过阳胜仙人的故事。
“莫非您就是阳胜真人? ”
“哪里哪里。我可不是那样的人物,只是一个普通僧、侣罢了。”
僧人断然否定。
总而言之,明智依言行事,焚香移近前去,那僧人骑在烟上.频频作势欲飞,然而他的身体却丝毫也没有起飞的迹象。
“唉呀,这可麻烦了。”
一来二往之间,天色渐晓,明智也困意难耐了。
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早晨,自己好端端地仰面睡在卧具之中。
他心想,看来昨天夜里的事是场梦吧。然而房间里却充溢着焚香的气息,枕边放着像是昨夜焚香用过的香炉。
思前想后,明智才觉察昨天夜里连蜡烛也没点一支,竟然能在黑暗中看见那僧人的身姿,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转念一想,明智又觉得,恐怕还是一场梦吧。就这样,夜晚又降临了。
又到晚上,他一如往日诵读《尊胜陀罗尼经》完毕,刚一睡着:“明智大人——”
又响起了声音。
起身一看,枕边又坐着那位僧人。
“抱歉,能不能再请您给我焚一炷香? ”
明智焚了香,将香烟移了过去。僧人仍旧一个劲地试图飞升,可依然是一副飞不起来的样子。
一来二往之间,明智昏昏睡去。
醒过来时,又是清晨,自己还是在卧具里睁开了眼睛。
“这样的事情一连三个晚上连续发生啊。”
明智说,于是,昨天夜里——明智鼓足勇气,对那僧人说:“比壑山上不乏法力远胜于我的高僧,我想为您的事情去找他们商量商量……”
“不不,邪可不行。请大人千万不要那样做。”
话虽如此,可是每晚都这样的话,长此袖手旁观总不是办法呀。
“无论如何,看来还是不得不向精于此道的人求教。”
明智说道。
“既然如此,能不能拜托您去请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大人帮忙?”
据说那僧人这么告诉明智。
“就是出于这个缘故,今天我才专程前来尊府拜谒。” “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晴明。”
博雅双臂抱胸,自顾自地频频点头。
明智刚才告辞离去了。此刻,外廊内只有晴明和博雅两个人。
已是薄暮时分,酒也罢大气也罢,现在都已变得冷冰冰的了。
剐一清醒过来,酒的温度也好醉意也好,都仿佛梦境一般。
博雅眼睛炯炯有神,接连颔首道:“我已经决定了,晴明。”
“决定了什么?”
“我也去。”
博雅的意思是说,晴明今晚去明智僧房时,自己也一起去。
“就这样吧,带我一块去,晴明。既然我已经听到了那样的事,如果把我撇开,我可要牵肠挂肚,彻夜无眠了。”
博雅想,反正自己也睡不着觉,干脆“那我也去! ”
这就是他的逻辑。
“况且,夜里赶路也不安全。”
“不安全吗? ”
“要是遇上百鬼夜行¨么的,当然得看你的_ ,。可万一对手是血肉之躯,是强盗匪徒之类,那可就要看我的了。”
看来他是非去不可,没得商量了。
“那么就去一趟吧? ”
“好!”
“去吧。”
“去。”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月白风清。
月亮周围,好几团碎云向东飘去。
仰头望去,只见月亮从黑黝黝的杉树梢头探出脸来。
此时,晴明和博雅站在明智僧房之外。
“就和平常一样……”
晴明再三叮嘱明智说。
不久前还可听到的明智诵读《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此刻业已停止,僧房中寂静无声。
深夜里那冷得透心彻骨的寒气,包围着晴明和博雅。
杉树梢头瑟瑟作响。
“晴明,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
博雅低声问道。、“要是带酒来就好了。”
经晴明这么一说,博雅赌气般地答道:“我不需要酒。”
还稍稍提高了嗓音。
“觉得冷吗? ”
“不能说不冷,可这种程度还不是不能忍耐。就是脱光衣服我也不在乎。”
博雅说着,那语气听上去似乎真的做好了脱光衣服的准备.“我有数。”
正当晴明低声回答时——“明智大人,明智大人……”
僧房中传来人语声。
不是明智的声音。
“晴明——”
博雅压低声音.看着晴明。
“听见了。”
晴明点头示意..听到呼唤,明智喃喃地低声答应:“今夜请来了安倍晴明大人。”
听到明智说话声,晴明迈出脚步。
“走吧,博雅。”
“嗯。”
左手握住腰间的长刀,博雅跟了上去。
拉开门,和着月光一起,晴明静静地踏进僧房。
黑暗中,明智仰躺在卧具之中,睡得正熟,但嘴唇呶呶翕动。
“今夜还是要焚香吗? ”
明智依旧闭着眼睛,头微微抬起来。
“不用了。今夜晴明大人惠临,用不着焚香了。”
那个声音这么说之后,明智的头落在枕E ,开始安宁地发出鼾声。
明智枕边暗处,依稀有个僧倡模样的男人身影。 这个僧人坐在地板(依日本风习,明智是将被褥铺在地板上睡觉的故“枕边”就是“地板”)上,仰头看着晴明。
“辛苦您了,晴明大人。”
他的年龄看上去约莫有八十来岁。
一望便知,他不是阳世之人。
因为月光从角门悄然潜入,照在僧人身上,但透过那僧人的身体,居然可以依稀看见他身后的书桌。
睛明在那僧人的面前坐下。
“那么。请问阁下找我晴明有何贵干? ”、晴明问憎人。
“恳请大人援手。”
仔细看时,发现说这话的僧人满脸憔悴。
“可是。我可以做什么事来帮助您呢? ”
“说实话,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 ”
“嗯。”
僧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说来我原先也是这比壑山的和尚,后来却弃佛从仙,一度离开这比壑山……”
“哦。”
“我在熊野、吉野修炼,学会一点仙术的皮毛,却达不到长生不老的境界。”
“嗯。”
“归根结底,世间万物迁变无常,即便入了神仙之道,肉体衰老还是无法阻止的。”
“的确如此。”
“到了风烛之年,从前的往事一一浮现脑际,令人心牛眷念.不知不觉,竟信步来到这比壑山。”
“来是来了,然而这寺中还有认识我的人在,又不好腆着脸抛头露面,于是就悄悄隐身山中,结果偶然听到这位明智大人念诵《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
僧人微微一笑.“于是便来到这里,每夜聆听尊胜陀罗尼。可是等到打算回去的时候,却回不去了。尝试了种种办法,诸如焚香骑烟之类,结果此身始终不能离开此地。明智大人提议请教修得更高法力的高僧,可我不愿在旧相识面前露面.想起安倍晴明大人的大名,这才劳烦大人前来……”
“就是说,只要我襄助您离开此地就可以了,对吗7 ”
“正是如此.”
“那么,需要您将一切前因后果悉数告诉我。”
“悉数告诉您?”
“正是。”
“唉,还要我说什么呢?”
“这香味……应是黑沉香吧。”
“正是。”
“经典里记载,这香味遍熏三干世界。如果骑乘此烟还是回不去的话,应该有特别的理由。”
晴明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您是否在这里恋慕上谁了?”
“恋慕,此话何意? ”
“您在这里遇见令八动心的女子,或是对这位明智法师……”
“怎么可能! 我绝不会喜欢那个明智。”
“那么,就是一位女子……”
“唔。”
僧人含糊其辞。
“那么,请允许我失礼了。”
晴明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枝花。
花朵虽然已经枯萎,但花瓣上依然还残留着淡淡的青色。原来是龙胆花。
“这是我的庭院中最后开的一朵花。”
晴明对着花轻轻地吹了口气:“来吧,青虫,这是你最后一项工作了。”
说着,睛明把花放在地板上。
黑暗中,花儿婀娜地膨胀开来,一位身着青色唐衣的女子站立在那里。
“晴明,这是……”
博雅不禁脱口惊呼。
原来她正是白天明智来访时,前来通报的女子。
“青虫啊,请你把这位法师心中思恋的女子领到这里来吧。”
女子——青虫静静地行了个礼,再抬起头来。
头尚未完全抬起,青虫的身影已经溶入黑暗中。
不一会儿——就在消逝的地方,青虫的身影隐隐约约开始出现。
这次不是青虫一个人。
她还牵着另外一个女子的手。
是一位美丽的舞姬。
全身出现后,青虫同着晴明嫣然一笑,再度消失了..舞姬却留在那里.“是这位小姐吧? ”
晴明对着僧人说。
“唉呀.这……”
僧人含羞微笑着。
“晴明,这位姑娘是……”
博雅问。
“便是这位法师心中所想之人啊。”
晴明答。
“这可真是……”
僧人一个劲儿地扭扭捏捏,坐立难安。
“怎么样?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7 ”
“一不做二不休? ”
“已经余生无几了吧? ”
晴明和蔼地对着僧人说。
“是啊。”
僧人点点头,声音已镇定下来。
“那就从神仙之道回归俗人之道,与这位姑娘了却夙愿.岂非一段佳话吗? ”
“……”
“由《尊胜陀罗尼经》撮合,不也是天定良缘吗? ”
晴明伸出手去,把手掌放在沉睡着的明智额头上。
明智醒来,看见一旁的舞姬,大为惊愕。
“这……这个……”
“好吧,我们到外边去待一会儿……”
睛明催促着惊诧不已的明智和博雅,走到僧房之外。
“喂.晴明,这是怎么回事? 我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别急。我们边赏月边等吧。过一会儿就会水落石出了。”
“喂……”
晴明不知是否听到了博雅的声音,只是仰望着月亮。
“博雅,看来还是应该带酒来啊。”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那位僧人出现在僧房外赏月的三人面前。
他满脸尴尬地看着晴明,在月光下沉默不言。
“怎么样? ”
晴明不经意地问道。
“终于了结心愿了。不过,晴明大人,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成佛成仙的啊。”
说话口气似乎十分欢快。
僧人搔着脑袋,又说:“试图穷尽佛法仙术,结果却还是……”
“什么?”
“凡人呀。”
老僧低头道:“对不住,还要请您往西边山里略深处走走,应该能找到我的尸体。烧也罢埋也罢,还望多加关照。”
“是。”
晴明答道。
老僧再度施礼示谢。
反反复复致谢之后,渐渐地,僧人的身影愈变愈淡.消失在黑暗中.月光下,只剩下杉树梢头在风中瑟瑟作响。
“走,回去吧。”
在晴明的催促下,大家走进明智的僧房一看,那老僧自不待言,连舞姬的身影也杳然不见了。
“好啦。这下可以请你告诉我了吧? ”
晴明对始终沉默的明智说道。、“是。”
明智点点头。
“晴明大人,我想,您一定全都一清二楚了吧。不过恐怕还是应该由我从头道来。”
明智蹲下身去,掀起自己的卧具,从下面取出一卷卷轴来。
点亮灯,在灯光之下,明智将卷轴摊开来。
绢本上画着画像。
“这个……”
博雅险些脱口而出。
画像画的正是刚才出现在屋子里的舞姬。
“说来惭愧之至。我身为佛门弟子,却未能斩断思恋女子的念头。每天夜里,念诵完《尊胜陀罗尼经》后,便望着这幅画自渎。刚才看见她居然出现在这里,大为震惊。一定是每夜聆听《尊胜陀罗尼经》,画像也附上魂灵了。大概刚才那位僧人被《尊胜陀罗尼经》所吸引,来到这里后,在我自渎之际,看见了这画上的女子,因而对她生发了恋慕之心。”
明智低声对晴明解释着。
“可是,那位僧人的亡魂本在别处,是不可能自己来到这里的呀。”
“依您看呢? ”
“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出现过? ”
晴明一边说,一边观察四周。似乎在地板上发现了什么,便伸出手去。
“有了。”
晴明从地板上捡起来的,是一只黑蝴蝶的尸骸。
“就是这个了。他是让这只垂死的蝴蝶把自己的灵魂驮了来的。”
“我想起来了,这几天确实曾看见这只蝴蝶在僧房里无力地飞来飞去。”
无血,无肉,浑身长毛,骨髂奇妙,有两只翅膀……
“原来是它呀! ”
博雅低声叹息。
“好了,那我们走吧,博雅。”
说着,晴明站起身来。
“去哪里? ”
“西方。”
晴明正要走出门,明智连忙招呼道:“多谢了。送给您一样谢礼吧。”
“不用——”
刚说到这儿,晴明若有所思地中断话头,又接着说:“那么,能否将这幅画送给我? 今年冬天,正好还缺一个照料身边琐事的式神呢。”
晴明从地板上拾起龙胆花,温柔地放入怀中。
“那么请大人收下。”
晴明将明智递过来的画轴放进怀里,走进月色之中。
忽然,眼前飘然出现了那位袅娜的舞姬。
“我们走吧,博雅。这位舞姬会给我们领路的。”
晴明刚说完,舞姬便率先走在前面。
巨大的老杉树下,一个老僧仰天躺着,已经死了。
“就是他吗,晴明? ”
博雅手中举着火把问道。
“是的。”
晴明答道。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
“我猜.大概是净观法师吧。”
“就是那个继阳胜仙人之后,想做仙人的法师吗? ”
“是呀。不过他生前叫什么名字,已经没必要刨根问底啦。”
晴明俯视着老僧说。
博雅将火把移近些.火光通明,照着老僧的脸。
“哦! ”
博雅不禁低声惊呼:“晴明,法师的脸在微微地笑着呢。”
恰如博雅所说的那样,法师那布满皱纹的口角.浮现出微微的笑意。
第四章 夜露
月亮把浓浓的月色倾洒在外廊内。从屋檐下仰望夜空,惟见几缕云彩飘动,青幽幽的满月明朗晶莹,一览无余。秋夜澄澈的大气充盈、流溢在庭院里。
“好明月,真正是不赞一词啊,晴明。”
博雅喃喃地不胜感慨。
他和安倍晴明正坐在外廊内举杯对饮。
两人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内,面前是入夜后的庭院.虽未点灯,然而月光明亮,连庭院里的胡枝子随风摇曳的情形,都清晰可见。
女郎花、龙胆等秋花秋草上,似乎夜露已降,映着月光,闪动、飘摇,佐洒的是烤红口蘑。
薄暮时分,博雅来找晴明。两人悠悠然从那时一直喝到现在。
“快看,晴明——”
博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地板。
在纹理分明的地板上,一只螳螂在爬行。
“是螳螂? ”
一只很大的螳螂从博雅面前悠然自得地缓缓爬过。动作中夏曰里旺盛的生命力已经不见了。
“不知怎么,我觉得这只螳螂好像是在寻找归休之地似的。”
“怎么啦,博雅? 今天晚上来得很伤感嘛。”
“晴明啊,如此看来,人和虫子尽管寿命长短不同,但其实都是一回事。”
“呵呵。这话怎么说? ”
睛明满面愉快的表情,看着博雅。
“满心以为全盛的夏日没有穷期,可不知不觉中盛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人也罢虫子也罢,都将老去……”
“……”
“而且甚至可能连安然终老都做不到,哪天突然染上流行病,不就两腿一伸呜呼哀哉了吗? ”
“嗯。”
“是得趁还活在世上的时候,将各种事情一一料理妥当,免得死到临头还留下牵挂啊……”
“比如说? ”
“比如说啊,假使有一个女子,你在心中偷偷思恋着她,就应该明明白白把心中的所思所想向她倾诉为佳。”
“嗬,有了吗? ”
“什么? ”
“嗨,同你是不是有个这样的女子呀。”
“不,不是说我有,而是说如果有的话。”
“那就是没有喽? ”
“不,我没说没有。”
“那么还是有喽? ”
“晴明啊,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说有没有的问题。”
博雅沉下脸,端起酒杯送往嘴边。
“出什么事了吗j 博雅? ”
等博雅喝干了酒,晴明问道。
“是出了……”
“哦,是什么事? ”
“我听到了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 ”
“嗯。就是昨天,我因为有点小事,到藤原兼家大人的府上去了,在那儿遇上了超子小姐。”
“是兼家大人的女公子吗? ”
“嗯。”
“今年芳龄几何? ”
“快二十岁了。人又聪明又美丽,简直是闭月羞花。
比盛开的芍药还更有风韵。她好像对宫中的事情格外感兴趣。问了我好多各种各样的问题,表情看上去宛如天真无邪的童女一般。“
“呵呵……”
晴明得意地微笑。
“不不,晴明,我并不是去找超子小姐的。本来是去见兼家大人的,可兼家大人因为手头有事一时脱不了身,所以超子小姐就陪我聊了一会儿。”
“后来昵? ”
“当时超子小姐告诉我一件事情,就是这个故事,让我感慨不已啊。”
“博雅大人,您听说过这件事吗? ”
超子先这样问博雅,然后开始讲述起那件事来。 某个地方有一个男子。
这个男子身份尚说得过去,很久以来一直恋慕着一位家住豪宅深院、血统高贵的女子,然而始终难偿夙愿c 虽然一心想同她结成亲密无间的关系,却总也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答复,惟有时间无情地流逝。
“于是一天晚上,这个男子将那女子从深宅大院里偷了出来。”
由于酒力,博雅面上微微带着红晕。
背上负着那女子,男人急急忙忙地摸黑赶路。渡过一条叫做芥川的河,就是原野了。正巧月亮出来了,夜路周围的草丛中,星星点点地有些闪亮的东西。
夜露凝结在草叶上,受到月光照耀,仿佛群星一般闪闪生辉。然而从未走出过深院一步的女子,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彼何物乎? ”
女子在男人背上问,那闪闪发光的是什么东西? 可男人一心赶路,连答话的时间都没有。
每当女子芬芳的气息吹到自己的颈项时,男人便觉得热血沸腾。自己的后背感受到女子的体温,几乎令他觉得痛楚。
不久,来到了传说中经常有鬼怪出没的一带,然而男人却没有觉察。不知从何时开始,月亮隐到了云彩后面.开始下起大雨来。
“那里正好有一座破屋。”
男人背着女子奔了进去,顿时感到这座破屋似乎不同寻常。
他把女子推进内屋,拿着随身携带的弓箭,彻夜不眠守卫在门口。
不久.东方的天空渐渐开始泛白,就要天亮的时候——“啊哟! ”
女子发出一声悲鸣。
他冲进内屋一看,只见女子踪影全无,只有女子那美丽的头颅滚躺在衣服上。
啊……
“女子被鬼怪吃掉了! ”
男人涕泗横流,然而女子却永逝无归,再也回不来了。
“晴明,据说这个男子当时还咏了一首和歌呢。”
博雅于是放开嗓子念诵那首和歌:
美人不识露
问我彼何物
永恨答无期
香消太疾匆
“这首和歌感人至深啊。”博雅叹道。
“这么说来,你懂得这首和歌的意思了? ”
晴明红色的嘴唇上浮出愉快的微笑。
“当然懂啦。”
博雅生气似的撅起嘴巴。
“就是说嘛,晴明,这个男人是在哀叹,当时女子询问那晶莹闪亮的东西是什么,而自己要是能在她死去之前哪怕只答复一句,说我的爱人啊,那东西叫做夜露,可该多好呢? 的确,人的生命就像夜露一样短暂而虚幻,转瞬即逝啊。”
“嗬! ”
“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来说,被男人负在背上夤夜奔走在旷野荒郊,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心中忐忑不安,怦然狂跳,脚底下星星点点地晶莹闪烁,女子一定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宇宙之中吧。”
在那个时代,宇宙这个词早已经成立,用来指称时空。
中国的古书《尸子》中记载说:上下四方日宇,往古来今日宙.“下文呢? ”晴明问。
“什么下文? ”
“我是问你,后来怎么样了呀,”
“无所谓怎样不怎样。此话到此为止。”
“呵呵。”
晴明抿嘴一笑。
“既无下文也无续篇,这时兼家大人驾到,故事便就此收场啦。”
“可是奇怪,你到兼家大人府上去干什么? ”
“唔……”
“今天来,是为了兼家大人的事情吗? ”
“难道这事又已经传到你晴明的耳朵里去了吗? ”
“听说兼家大人五天前的晚上.在二条大道遇上百鬼夜行啦?”
“正为此事呀,晴明……”
博雅探身向前说起事情经过来。 五天前的一个晚上,藤原兼家步出自家宅邸,是为了去会家住右京附近的某相好。
转过神泉苑的拐角,上了二条大道向两而去。
有两名侍从跟随在身边。
他坐着牛车。
拐过神泉苑向左,蹄声笃笃地行不多远,牛车突然停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 ”他高声问道。
往外边看去.只见两个侍从连叫喊都忘了,浑身颤抖不已,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前方。
“怎么啦? ”
兼家从牛车中探出头,朝侍从凝视的方向纵目望去。
“啊呀! ”
他几乎惊呼出声。
只见一个身长约十丈有余的法师.从神泉苑尽处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他的眼珠足有成年人的拳头般大小.黄黄地,宛似燃烧的炭火一般,亮得刺目。
我之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因果宿业六道尽
历经轮回数过百
爱花忍踏成泥淖
何惧身堕畜生道
朗声高唱着什么诗一类的东西,阔步走来。
定睛看时,只见他头上熊熊燃烧着火焰似的东西,每当法师开口高唱时,口中便会闪闪发亮,吐出蓝色的火苗。
法师的周围,成堆成群乱不成军的家伙一道走近来。
借着月光凝睇细看,那群家伙中,有长着马头、大如小犬的人,有脑袋下面紧接着两条腿的东西,有用双足行走的猫,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货色。
这肯定就是传说中的百鬼夜行! 兼家吓得似乎头发都变得粗大了,一把将两个侍从拉进狭窄的牛车内,三人拿出平素专为避邪而准备好的《尊胜陀罗尼经》的纸片,紧紧捏在手中,屏息吞声,浑身乱颤。
我之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法师的声音越来越近,停在了牛车之前。
“噫嘻,奇怪呀。”
传来法师的说话声。
“此地分明有人气,可前来一望,却踪影俱无。”
三人吓得魂飞魄散。
竹帘被轻轻地掀起,法师巨大的脸盘伸了进来,扫视车中。
“里而也没有。”
由于《尊胜陀罗尼经》的灵验,异类看不见三个人的身影。
法师那两只黄色的眼睛炯炯生光,搜寻了一番后:“呜呼,可恨可恨。好久不吃人肉了,今日本欲大快朵颐……”
竹帘被放下来,语声又从外边传来:“既然如此,只好拿这牛来果腹了。”
话音甫落,似乎是乱不成军的小东西们开始上蹿下跳,随后,牛的哀嚎之声大作。
透过竹帘的细缝,兼家朝外看去,只见蓝幽幽的月光下,那巨大法师手抱着牛头,龇牙咧嘴咬住牛颈.正在狂饮牛血。
牛身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众小鬼,正在大吃大嚼牛的皮肉。
不久,牛的哀鸣渐渐止息,只听见群鬼生吞活剥、猛啖牛肉的声响。
喀哧。
咕唧。
嘎巴。
这大约是法师用牙齿嚼碎牛骨的声响吧。
又过了一会儿,声响停息下来。
我之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那法师的歌声又啊起采。
因果宿业六道尽
历经轮回数过百
爱花忍踏成泥淖
何惧身堕畜生道
缓缓地,向着来时的方向,那声音渐渐逝去。
再过一会儿,声音消失,四周一片静寂,然而,三人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吓得动弹不得。
终于.兼家战战兢兢地掀起竹帘,朝外面偷眼看去,只见系在车轭上的牛踪影俱无,法师和小鬼们也杳然不知去向了。
蓝幽幽的月光悄然倾泻在地上,照着大大的一汪鲜血。
兼家在那儿一直等候到天际泛白,这才让两个侍从拉着牛车,好歹回到了自己家中。
最终,兼家没去相好家。 “事情的经过大体就是这样。”
滴酒未沾,博雅一口气讲了下来。
故事讲完,博雅将杯中丝毫不曾动过的酒一饮而尽,滋润一下讲得口干舌燥的喉咙。
刚才的那只螳螂已经无影无踪了。
“那么,博雅,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
“这个嘛,晴明,是兼家大人本欲前去相会的那位女宫告诉我的。”
“哦。”
“这位女官与从前曾多方关照我的一位老前辈是亲戚。
她说是有事相商,派人来招我,三天前我去的时候,她就告诉了我这件事。“
“可为什么那位女官要找博雅你呢? ”
“因为我和你是好朋友嘛。”
“哈哈。”
“这位女官非常担心兼家大人的身体。因为兼家大人派人送去和歌,说是染上了鬼魅瘴气,暂时不能前去相会。”
“嗯。”
“她问我能不能去看望兼家大人。说如果兼家大人身体情况令人担心的话,就把来龙去脉告诉安倍晴明大人,拜托他替兼家大人除去身上的瘴气……”
“所以你昨天去了兼家大人府上,听超子小姐讲了夜露的故事,是这样吗? ”
“啊,是这么回事。”
“那么,情况怎么样? ”
“什么情况? ”
“蒹家大人的情况呀。”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兼家大人,说是那位女官让我来的。因为我这个人不善于隐瞒,觉得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好c 兼家大人非常过意不去。”
“后来呢? ”
“他把经过告诉了我。他好像受到极大的惊吓,身体似乎欠佳。不过,他说已经没事了。”
“既然这样,不就结了吗? ”
“哪里,不行啊。遇到百鬼夜行的人,几天后突然暴死的情况不也很多吗? 如果哪天早上,家里人起来一看,兼家大人在被窝里已经僵冷了,岂不连我也不好办吗? ”
“不过,你看——”
“无论如何,晴明,你去见见兼家大人。见了之后,如果你说没事,那我也就没意见了。”
“晤。”
晴明抱着胳臂思索。
“那倒也是啊,博雅。你看这么办怎么样? ”
“怎么办? ”
“我写一封书信,明天你拿去兼家府上交给他,好不好? ”
“然后呢? ”
“你请兼家大人当场看过这封信,然后再听听他怎么回答。”
“回答? 什么意思? ”
“你就问他:安倍晴明的意思都写在这里了,是否需要把晴明喊来。还是怎么样? ”
“哦。”
“如果兼家大人回答说不必来了,那么我也就不必去了嘛。”
“噢。”
“行吗? ”
“行。”
博雅点点头。
于是晴明“啪啪”地拍了两下手。
“阿蔌,阿蔌呀——”晴明呼唤。
夜间的庭院。,倏然,一个人影出现了。
是个女子,唐衣长袍上点缀着赤紫色蔌花,也就是胡枝子花图案。
“是。”
“对不住,我得写点东西,能不能麻烦你准备准备? ”
“放在什么地方? ”
“就放在这里好了。”
“是。”
女子回应一声,便忽然不见了。
“是阿式吗? ”
“嗯。”
又喝了儿口酒,那个叫阿蔌的女子,将砚、墨、水、笔、纸放在托盘上端着,从房屋的里间现出身姿。
“分明是在院子里消失的,可是重新登场,却是从里间出来的。对于阿式,我至今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
阿式,即指式神。
晴明在莫名其妙的博雅旁边,研墨,拿起笔和纸。
在纸上挥笔疾书,写完后细心地卷好。
“给.博雅。把这个交给兼家大人,听听他怎么作答。”
“噢。”
博雅接过来,放进怀里。
“博雅,别的暂且置之不问,今夜月色如此之好,难得得很。你带笛子了吗? ”
“嗯。笛子我可是从不离身的……”
“好久没欣赏你的笛子了,吹一曲怎么样? 一面忧虑着螳螂的末路,一面举觞对酌,大概不算俗不可耐吧.” 博雅满面飞红地来到晴明宅邸,是第天入夜以后?
和昨天一样,与晴明隔席相对。在外廊内刚一坐定,博雅便嘟囔道:“晴明呀,这事简直太奇怪了……,,”大概兼家大人说的是‘不必劳驾赐顾了,吧。“
“完全正确。兼家大人读了信厉,不停地搔着脑袋.说安倍晴明大人居然全都知道,太令人佩服啦.”
“他大概会这么说吧。”
“他还要我向你好好道谢,说感谢你关心挂念。”
“果然是这样。”
“晴明呀,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可还是一点都摸不着头脑。如果你不把谜底告诉我,今晚我是无论如何也睡不成觉的。所以就这么不请自来啦。”
“你从兼家大人那里什么也没听说吗‘”
“兼家大人说,晴明大人一清二楚。详细情形要我向你打听呢。”
“是吗。这样看来,还是得由我来说喽。
“快告诉我吧,这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这个嘛,完全是兼家大人自编自演的假戏啊。”
“假戏? ”
“就是骗局嘛。”
“骗局? 什么意思? ”
“就是说,什么撞上百鬼夜行,什么巨大的法师把牛生吃下去之类,这些话都是胡编乱造的。”“岂有此理。干吗要胡编呢? ”
“就是说嘛,兼家大人大概又有新的相好啦。”
“新的相好? ”
“是啊。大概他老早就在苦苦追求另一个女子,到了那天晚上突然得到了令人满意的回音。于是,就不能去与邪位你也认识的女官幽会了。所以就想出那么一个故事来。”
“啊? ”
“那位受到冷遇的女官,一定也心中有数,明白这话是无稽之谈吧。”
“既然如此,那位女官干吗还托我去做那些事隋呢? ”
博雅不解地问道。
晴明微微一笑。
“因为你是个好汉子嘛。”
“我吗? ”
“嗯。恐怕她猜想,如果拜托博雅的话,你就一定会把我拉扯进来。”
“我如果一去,兼家大人的谎言立即就会穿帮。她大概是想把事情闹大,让兼家大人出出洋相吧。”
“可是……”
“总之,兼家大人既然回答说我不必去,那就说明我的推测完全正确。”
“你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
“唔,就是刚才告诉你的那些话呀。”
“但是我还有地方没弄明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情况的? ”
“我当然知道。”
“为什么呢? ”
“超子小姐不是都告诉我们了吗? ”
“超子小姐? ”
“就是那位在大人的故事呀。”
“在大人? ”
“在原业平大人的故事嘛。”
“搞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那个被鬼怪吃掉相好的男人,就是在原业平大人呀。”
“什么?!”
“近来宫中流行的话本,你没读过吗? ”
“你指的是什么? ”
“《伊势物语》,蛮有意思的。这个话本里就有那个女子被鬼怪吃掉的故事。”
“可是,光凭这个,你又怎么知道兼家大人的话是谎言呢? ”
“当然知道啦。”
“为什么? ”
“这个故事还有后话。说的是业平带着女子出逃的途中.被堀河大臣发现了。”
“……”
“那位女子便是二条后。二条后的哥哥堀河大臣盘问试图拐带她出逃的业平大人,并当场把妹妹领了回去。”
不愧是业平大人,他不说是女子被带回家去,而说是被鬼怪吃掉了,还把夜露也搬出来,甚至还做了首和歌,编出个美丽的故事来。“
“那么说来……”
“超子小姐全都知道。所以告诉你业平大人的故事,不露声色地让你明白,兼家大人的故事是谎话,叫你别让她父亲出丑。”
“哦……”
博雅的声音听上去仿佛灵魂出了窍似的:“焦么搞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博雅那粗壮的肩膀彻底委顿下来。
“别泄气嘛,博雅。”
“我觉得,好像大家都拿我当傻瓜啊。”
“没那回事。大家都喜欢你,兼家大人也罢,超子小姐也罢。还有我。所以大家都很关心你。那位女官其实也是喜欢你的。正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会老实不客气地利用你呀。”
“晴明,你大概是在安慰我吧,不过我并不开心。”
“没什么可开心的,但是也不必悲哀。你对大家来说.是一个必不可缺的人。对我来说也是。”
“嗯,”
“你真是一条好汉子。”
“我还是不开心。”
博雅表情复杂地低声回答。
晴明无奈地搔了搔脑袋。
“喝酒! ”
“喝! 于是,两个人又悠悠地喝起酒来。
第五章 鬼小町
春天的原野。云蒸霞蔚。原野、丘山,一派青霭蒙蒙。
树木的梢头,新绿吐出嫩芽。原野上,刚刚萌芽的花草,展现出让人几乎要发出叹息一般的柔嫩的绿色。
道路两侧生着野萱草。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泼洒在大地上。
有些地方甚至还有些许开残的梅花,而樱花却大都已经盛开八分了。
“多好的风景啊,晴明。”
博雅不由得大发感慨。
“的确不错。”
晴明一边说着,一边信步走在博雅身侧。
这是一条坡度徐缓的山径。
头上,栎树和榉树枝条交错,与阳光合作,在晴明白色的狩衣上投影下美丽的图案。
这里是八濑地界。
不久前,他们下了牛车,将牛车和侍从都留在那里c 约定明天同一时刻,他们再来这里迎接两人。
道路,已经是牛车无法通行的了。
“嗨.晴明,你这人不痛快。”
“怎么不痛快? ”
“我说风景好,你却说不错,装模作样。”
“我一直就是这样啊。”
“那么你就是一直在装模作样。”
“嗯。”
“看见了好东西就说好,看见了美丽的东西就说美,坦率地将心中所思在脸上表现出来……”
说到这里,博雅闭上了嘴。
“表现出来,便怎么样? ”
“人才不会累嘛。”
晴明失声笑出来。
“你为什么笑? ”
“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
“呃.嗯……”
“你叫我把心中所思表现出来,所以我便笑了,可你又问我为什么笑,这不是叫我无所适从吗,博雅? ”
当然,这不是吵架,也不是口角。
而是你来一言我往一句地嬉戏玩耍。
“哎,是不是快到了? ”晴明问。
“还有一段路。”博雅说。
两人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紫光院的寺院。
这是个小小的寺庙,供奉着一尊高约三尺的木雕观音菩萨为本尊正佛。庙里住着一个名叫如水的老法师。
前天,如水法师与源博雅一同前来访问晴明。
“这位是如水法师,从前我曾蒙他多方照顾。”
博雅对晴明说道:“他独自一人住在八濑山中,一个叫做紫光院的寺院里。近来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我听了他的说明,觉得好像是你晴明的拿手好戏,所以今天便领他找你来了。能不能请你听听如水法师的故事? ”
晴明从如水厂中听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两年前,如水住进紫光院。
紫光院原先是个真言宗的寺院,曾经有过一个住持僧人,凑凑合合地念经礼佛,倒也一应俱全。然而自从住持死后便后继无人,到两年之前已经破败,简直如同废寺一般,正是这时如水法师住了进来。
如水法师原本是宫中吹笙的乐师。有一次,与一位出身高贵的女子相好了,然而那女子是有夫之妇。此事暴露后,他被逐出宫中。
辗转沦落到了相识的真言宗憎侣的寺里,无师自通地、学会念经,也能像模像样地模仿僧侣的作态行事,于是便接受了徒具形式的灌顶礼。
这时,得知八濑有个残破寺院,便下定决心,住进那里去了。
于是.如水慢慢修理好正殿以及其他各处,每天清晨念经礼佛,总算初具佛寺模样了,可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事情。
每天一到下午,便会出现一个气质甚雅的老妪·也不知是来自何方,在正殿前放下些花朵、果实以及树枝之类.然后飘然而去。
有时候能看见老妪的身姿,也有时不知她什么时候来过,只见正殿房檐下放着果实或树枝。
这种情况天天出现。
相遇时跟她扣招呼的话,她也会有所回应,但并没有作过特别的交谈。
尽管如水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然而考虑到她也许有着不愿告八的隐情,所以也就没有特意打听。这样一晃便过去了两年。
然而到最近,如水再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这位老妪来。
不知道这位老妪究竟是什么身份,可是连从者也不带,独自一人日复一日,雨雪无阻,每天坚持到这么一个小寺来,毕竟不是~件寻常的事情。
也许不是人类,说不定是妖异呢。
总而言之,自己虽身为僧侣,一想到这个女子,却会觉得周身热血沸腾起来。
终于有一次,如永按捺不住,招呼老妪道:“这位施主,您每天都给正殿供献花朵,非常感谢。
敢问施主,尊驾是何方人氏? “
于是老妇恭恭敬敬地低头施礼道:“师傅您终于跟我说话了……”
她于是答道:“我家住在这西边的市原野。因为有个缘故,所以每天都像这样到这里来朝佛一次。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么做是否会给您增添不便,如果有朝一日您开口跟我说话,一定要向您打听一声。结果到今天您果然发话了……”
她的声音举止.都温雅柔和,气质上佳。
“寺里没有什么不便的。但是施主您为什么每天都要特地赶到这里来呢? 如果方便的话,是否可以告诉我? ”
“多谢垂问。我都跟您说了吧。正好我也有事要劳驾庄持法师。明天这个时候,能不能请您光临寒舍? ”
老妪把自己家住市原野某地某处,一五一十详细地告诉了如水。
“那儿有两棵经年的大樱树。两棵树之间的茅舍一便是我家了。”
“一定拜谒贵府。”
如水答应道。
“一定要来啊。”
老妪叮咛道,然后飘然离去。
第二天,如水依约准时来到老妪所说的地点。
那里果然长着两棵巨大的老樱树,两树之间,结有一间小小的草庵。
树上的樱花绽开了五成。
“有人吗? ”
如水问。
草庵内有了响动,那位老妪走了出来。
“欢迎光临寒舍。”
她拉起如水的手,准备领他进屋。
她举止柔媚娇娆,远远不像个老婆婆。
似乎连吐息都芳香如兰。
如水情不自禁地跨入门内,只见庵中虽然窄小,但却很整洁.一角铺着床,甚至酒也预备下了。
“请请,这边来。”
她伸手催促。
如水强忍不受。问邀:“您打算做什么? ”
于是老妪嫣然一笑:“事已至此,您总不至于还想逃走吧? ”
老妇握着如水的手不放。眼神可怖地怒视着如水。
如水想甩脱她的手,然而却挣脱不开。
“是因为我这把年纪让您觉得讨厌吗? 耶么好,这个样子怎么样? ”
说着说着,就在如水眼前,老妪的脸眼看着皱纹全消,变成了一张年青貌美的女子的脸。
“这样的话,怎么样? ”
老妪微笑着看着如水。
原来是妖异。如水恍然大悟,手上用力,试图将女子的手甩掉。
然而对方握着如水的手,力量也愈来愈强,其力气之大已经根本不像一个女子。
女子斜睨着如水:“讨厌我吗? ”
她突然发出男人的声音。
如水朝后退去,于是女子便向前逼来。
“居然讨厌你。居然讨厌你。居然连这个臭和尚也讨厌你啊.他在寺里看到你的时候.曾经是那样大动淫心,可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那邪心又到哪儿去了……”
从女子的红唇中吐出男人的声音。
“你说什么? ”
这次是女子的声音。
“喂,您不是要走了吧? 您不会到去吧? ”
这次还是女子的声音。
仿佛是在嘲弄这女声,一个男人的高声大笑从同一张红唇中泄出。
“哈哈哈哈……”
毫无疑问是妖异。
如水害怕起来:观自在菩萨
行般若波罗蜜多时
口中急忙喃喃念诵起《心经》。
只见女子的脸色顿时险恶起来:“咦? ”
握着如水的手的女子,力气减弱了。
于是如水慌忙甩开她的手,逃了出来。
那天晚上,如水就寝后,有人冬冬地敲房间的门。
他从梦中惊醒。
“是谁呀? ”如水问。
“市原野的女子。请开门吧,”
响起那个女子的声音。
“那个女妖物是来咒我死的。”
如水吓得把被子蒙在头上,一心一意地念诵经文。
“嗷,他讨厌你呀。天哪,连那个糟老头也讨厌你呀。”
这次,外边响起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如水法师,请开门吧。”
“如水法师! ”
“如水法师! ”
“咦? ”
“如水法师! ”
呼唤如水的女声和男声持续了一阵子,终于消失了。
如水吓得魂不附体,听不到声音之后,犹自念经.一直念到天明。
这种情形又持续了两晚。
白天,那个老妪没有再到庙里来,可是到了夜里,便有女子来敲门。
于是他再也忍受不住,来找博雅商量。
“就是那里了,晴明。”
博雅停住脚步,手指着前方。
那里,榉树林间露出了寺院的屋顶。 正殿里铺着太地板的房间内,放好圆坐垫,晴明、博雅、如水三人相对而坐。
里而的台座上安置着的菩萨像,正以端庄的表情望着三人。
“昨天夜里也来了吗? ”
晴明问如水。
“是啊。”
如水点头道。
和往常一样.交互听到女子和男人的声音,如水念经之后.它们便在不知不觉中离去了。
“女子拿来的果实和树枝等东西,你都怎样处理了? ”
“大部分都集中起来烧掉了。还有些没来得及烧的,我都收好了。”
“能让我看看吗? ”
“是。”
如水站起身,走了出去,随后抱着树枝走回来。
他把树枝放在地板上。
“哈哈。”
晴明拿起了一根:“这是柿子树嘛。”
“这是米槠子儿.”
晴明又说道。
晴明一根又一根地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枝条。
茅栗。
柑橘树枝。
“这个柑橘枝上原先是有花的。”如水说。
“嗯。”
晴明略带忧容,侧首凝思。
“这可是个颇费猜测的谜语啊。”
“谜语? ”
“嗯。总觉得似懂非懂。好像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口可以揭开谜底了。”
“晴明,你那模样简直就像我读收到的和歌.难以理解其意义时一样嘛。”
博雅说时,晴明的眼睛突然一亮。
“博雅,你刚才说什么? ”
“我说你那样子跟我难以理解和歌的意义时一样。”
“和歌? ”
“是呀,和歌。那又怎么啦? ”
“真有你的,博雅! ”
晴明大声说道。
“是呀,是和歌……”
博雅的表情好像是终于将鲠在喉咙口的东西吞了下去一般。
“什么? ”
“就是说,这是和歌啊。有道理。”
晴明白顾自地点头称赞。
“晴明,我可是莫名其妙呢。你再说明白点。”
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晴明劝慰博雅:“别急,等等。”
接着,他对如水说道:“如水法师,请你准备好纸、砚、笔墨,好吗? ”
“是。”
如水也与博雅一样莫名其妙。
他满脸诧异,将晴明需要的东西放在他面前。
晴明神情明朗.研着墨。
“博雅,你有一种奇特的才能。你人概是带着我这样的人望尘莫及的东西,降生到这个世上来的呢。”
晴明一面磨墨一面说。
“才能? ”
“对呀。博雅的刁能,或者叫它‘咒’吧,相对于晴明我的‘咒’来说,不是- 台好成双成对吗? 如果没有博雅这个咒的话,晴明这个咒就等于艰本不存在啊。”
晴明喜不自胜地说。
“晴明啊,你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可是我仍然莫名其妙。”
“别急,等等。”
晴明说着,放下墨,右手拿起搁在一旁的毛笔。
左手拿着纸,在上面挥亳疾书。
如水和博雅兴味深长地看着。
“写好啦。”
晴明放下笔,把纸摊在地板上。
然后,为了让博雅和如水看清上面写的东西,又把它上下颠倒过来。
上面墨汁未于,分明这样写着:
我本是歌人
宸游四位身
花橘香永逝
苦忆欲消魂
“我看,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晴明说道。
“喂喂,我看不懂嘛。晴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你看不懂吗? ”
“我也看不懂。”如水说。
“我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清楚。不过,大概只要弄明白这些,就算有了进一步揭开谜底的线索。”
“哎呀,晴明,我可一点也不明白。说话半吞半吐藏头露尾,可是你的坏脾气啊。别再拿糖作醋啦,痛痛快快抖出来吧。”
“我不是说丁,吗,博雅,我也并没有完全弄清楚。所以要等等。”
“等等? ”
“就看今夜吧。”
“今夜怎么样? ”
“大概那个女子还要来的吧。到时候,直接问她本人好了。”
“喂,晴明——”
“等等。”
晴明将视线从博雅移向如水:“如水法师,你有没有在哪里储藏着洒? 我打算跟这位博雅一面对饮几杯,一面等待那位女子到来。”
“酒倒不是没有……”
“好极了。今宵我们大家姑且边赏花边喝酒.开怀痛饮一场怎么样? ”
“喂,晴明——”
“就这么定啦,博雅。”
“喂! ”
“喝酒喽! ”
“可是……”
“喝酒呀! ”
“呃,嗯。”
“那就喝吧。”
“嗯。”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与博雅推杯换盏间,夜幕降临。
到底没在正殿上喝。
他们是在位于正殿旁边、看上去仿佛是草庵一般的小屋里喝的。
如水就是用它当做寝室的。
进门处没有铺地板,还有一个锅灶,可以煮饭烧菜。
在房间里铺有地板的地方,三人坐下来。
围着地炉,放好圆坐垫,三人坐在上边。
从这个铺地板的房间,拉开门就可以直接进入正殿。
“这是供客人饮用的酒。”
如水说着,滴酒不曾沾唇。
喝酒的是晴明和博雅两个人。
因为晴明任怎么喝还是不肯将那首和歌的秘密说出来,博雅正在闹别扭。
博雅的下酒菜,是树上的果实。
博雅一会儿把这些东两拿在手里又放回地板上,一会儿斜睨着晴明写有和歌的纸,一边举杯送至唇边。
“看不懂啊。”
博雅低声咕噜着.喝E 酒。
似乎微微起风了。外面的黑暗中,响起了飒飒风声。
渐渐地,夜色转深。
放在地板上的灯盏中,小小的火苗摇曳着。
“快到时间了吧。”
晴明望着昏暗的天棚说道。
那天棚随着灯火的摇曳.也披上了红光,徽徽摆来晃去。周围的板壁上,三人的身影向上延伸到天棚附近。
“我看不懂这和歌.不过晴明——”
博雅突然开口说道。
“怎么? ”
“深夜来访的那位女子,不知怎么我觉得她很可悲。”
“哦……”
“那么一大把年纪r ,却独自一人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不是吗? ”
“嗯。”
“好像有什么隐情,所以每天都到这观音堂来供献果实枝条之类,是不是? ”
“嗯。”
“这时,如水法师头一次跟她说话了。可爱的入哟,你的芳名叫做付‘么啊?在这位女子听来,如水法师的声音听上去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意思吧。”
“嗯。”
“所以那位女子为了让他更了解自己.便将如水法师请到自己的草庵里。结果如水法师却逃之天天,令她非常伤心,这才每天夜里都到这里来,不是吗? ”
“哈哈——”
“只有夜里才来。说明这位女子不是人,恐怕是妖物之类.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很可悲的角色。”
“嗯。”
“我想弄懂和歌的意义,所以在仔细端详这些枝条和果实.看着看着,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博雅啊,你也许远远要比我更敏锐,更理解这首和歌的含意呢。”
暗明以一种意外认真的口气说道。
风声愈来愈响。
这时——好像有人冬冬地敲门。
“喂.如水法师.如水法师……”
是女子的声音。
细细的声音,似乎瞬间就会消逝一般,然而却清晰地传向耳际。
如水猛一哆嗦,身体僵硬起来,不安地看着晴明。
“请把门打开。我是市原野的女子……”
晴明用眼神示意如水不必害怕,自己站起身来。
晴明下到未铺地板的屋子.走近门口,站在那里。
“喂。如水法师。”
声音发出时,晴明将顶门棍取下来,把门朝旁边拉开。
只见门习站着一个人。
从她背后,飒地一下,一阵风吹来,无数的樱花瓣飘入小屋里。
晴明的头发朝后飘起来,灯火好像马上就要熄灭似的摇动不已。
是个美丽的女子。
看见晴明.她的一双眼睛向左右两侧高高地吊起来。
啪嗒,啪嗒,左右两只眼角裂开,血滴如同眼泪一般,成串地滚落下来。
额头两端扑哧扑哧,刺破皮肉,生出来两只角。
“好啊,如水! 想叫阴阳师来降伏我吗? ”
女子吼叫时,晴明敏捷地走到女子面前:“请读读看。”
晴明把写有那首和歌的纸递给她。
女子接过来,看了一眼那首和歌。
“嗷呜——”
女子额头的角缩了进去,吊起的眼睛回复原状。
“这.呜呜,我的……呜呜,我的,我的,哦呜呜,哦呜呜,这是怎么回事?居然有人懂得……”
可怖的是,从女子的红唇中,交替吐出女人和男人两种不同的声音。
女子手里拿着那张纸,呜咽着,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发疯似的扭动着身躯。
接着——噗地一下,女子陡然不见了。
刚才还站立着两个人的地方,此刻惟有疾风呼啸,花瓣狂舞着扑入小屋里来。 “就是说呀,博雅……”
晴明一面喝酒,一面被博雅纠缠不过,正在讲解那首和歌。
“柿子是指柿本人麻吕(柿本人麻吕.日本最古的诗集《万叶集》时代最优秀的抒情歌人.与山部赤人并称歌圣。生卒年来详。)大人。茅栗则指的是山部赤人(山部赤人.奈艮时代初期的歌人,生卒年不详,最后的和歌作于736 年。)大人。”
“什么? ”
“人麻吕大人的府第门前有棵柿子树。遂以柿本作为姓氏,这个故事不是众所周知的吗? 茅栗生长于赤人大人的坟墓旁,这也是很有名的故事嘛。想到这两样东_ 两分别指柿本人麻吕大人和山部赤人大人之后,这才想到可能与和歌有关。”
“那米槠子儿呢? ”
“不是‘果实’吗? 与‘我本是’(我本是,日文”果实“与‘我本是”同音,)谐音呀。我本来是’四位‘(四位.日文“米槠”发音与“四住”相同)之身——那米槠子儿传达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
“噢。”
“到这一步,自然就会想到那柑橘恐怕也跟和歌有关联。而提起有关柑橘的和歌.立刻浮现在脑中的就是这首……”
待到五月回
柑橘花初开
此香旧相识
萧郎袖底来
晴明朗声吟诵这首和歌。
“这首和歌.我把它用在刚才那首和歌的最后一句。
其实只要是吟咏柑橘的和歌,任何一首都是无所谓的。“
“唔。”
“柿本人麻吕大人和山部赤人大人,两人合起来作‘歌人’解释,这样,那和歌就写成了。”
“那么,这首和歌的意思呢? ”
“这个嘛……”
晴明低声解释和歌的意思。
“说起歌人,一般都用来指一个人物,但是根据场合不同,乜可以指所有写作和歌的人。也就是说,是这个意思……”
我是一个拥有两重人格的歌人
“首先表明了自己是这样一种存在。其次再讲述自己曾经是四位之身。这是先说男人的身份。最后女子寄托柑橘之花,表达自己的内心。往昔可待成追忆啊……,,”这怎么说嘛,晴明,就凭着那么点树枝呀米槠子儿之类,你竟然搞清了这么复杂的事情…..“
博雅发出的与其说是赞叹之声,不如说是惊愕之言。
“不过,这一切全是因为,博雅啊,你跟我提起厂和歌这个词,这才是非常重要的线索呢。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破解不了这果实呀树枝之类的谜。”
“晴明,你每当看到什么东西时,都要进行这样复杂的思考吗? ”
“并不复杂。”
“你不累吗? ”
“当然累啦。”
晴明笑着点点头。
“博雅,咱们明天去吧。”
“去什么地方? ”
“市原野,那女子的草庵。”
“为什么? ”
“得去向她打听许多事情。”
“打听什么? ”
“嗨,为什么她每天要把果实枝条之类送到这里来,她的名字叫什么,为什么会像那样,两个人的魂魄合为一体。
诸如此类的问题……“
“哦。”
“这些事其实我也还没弄明白呢。”
“这下我可放心啦。原来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
晴明转向如水问道:“明天能否请您领路? ” “就是那儿。”
如水手指着前方停住脚步。博雅站在他身旁。
“哦——”
博雅不禁惊呼出击。
撄树果然是美轮美奂、硕大无朋。
两株高大的老树需要仰视,树上樱花盛开。
花朵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将枝条压得低垂下去。
虽然无风,花瓣却飘飘洒洒,一刻不断地从枝条上飘落下来。
似乎惟有樱树下的那片空地上,静静地铺陈着清澄的空气。
两棵樱树下,有间小小的草庵。
三人缓步走去。于是,一个老妪悄无声息地步出了草庵。
美丽的绢质唐衣,翩跹地拖曳在地上。
三人驻足不前。
老妪也停下脚步。
晴明向前迈出两步,停住。
仿佛是回应晴明,老妪席地危然正座。
她化了妆。
而颊涂着白粉,嘴唇抹着口红。
樱树上晴明与老妪相对而坐。
“您是安倍晴明大人吗? ”
老妪静静地开口问道。
“请问您尊姓芳名? ”
“已经是百年以前的事了。那《古今和歌集》(《古夸和歌集》.日本文学史上的第二部和歌集,纪贯之等编.成于905(一说914)年)中有这样一首和歌:
窈窕美如花
敢夸颜色好
奈何淫雨欺
徒见女儿老
“写这首和歌的人,便是我。”
“如此说来,您便是那位——”
“当年的少女小野小町(小野小町.著名的女歌人.同时以美貌著称于世。”小町‘。因此成为“美女”的代称.)。经历百年星霜后,便是眼前的我。“
“小町女史,您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呢? ”
“历经百年星霜后,小町我死去的场所,便是这两株樱树下。”
“是由于何种理由,您的魂魄依然羁滞于此世呢? ”
“因为我至今犹是未能成佛之身……”
“为什么说未能成佛? ”
“让您见笑了。凼为女子真是罪孽深重、可耻可- 冷的东西啊……”
已是老妇之身的小町徐徐站起身.一面起身,一面低低地唱起来:
前佛已然逝去兮
后佛尚未出世
生来幻梦中间兮
何物当思为现世她自己唱着,扬起手臂,缓缓起舞。
花瓣静静地飘落在她的手臂上。
身是水诱浮萍兮
身诱浮萍
亡去之身兮其更可悲
“我这身躯,等同于飘零在水上的浮萍。啊,想当年我的头发好比蝉翼般美艳,如同柳丝般飘舞风前。我的声音好似娇莺清啭——”
含露细胡枝
秋花更几时
红颜犹不及
转瞬畸零姿
“啊啊。想当年我何等骄慢,反而因此更加楚楚动人,攫夺了多少男人的心啊……”
随着老妇小町的翩翩舞姿,她脸上的皱纹渐渐减少,变成了一位美貌的少女。
展背——伸腰——樱花片片飞舞,静静地倾洒在她的垒身。
“也曾委身于身份高贵的男人,两情相许;也曾吟诗作赋,示爱抒情。生活得欢愉快乐。然而,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啊……”
小町的动作停止了。
“啊啊。白云苍狗变幻无常,连人心也如同随风翩跹飞舞的蝴蝶一样,时时不断变幻羽翅的颜色,美丽的姿色岂能永远保持不变呢? 随着年岁增长,美丽从我的容貌中消逝,而随着美丽的消逝,男人仍也从我身边离去了。啊啊,再没有比无人追求自己更让女子悲哀的事了……”
小町的脸慢慢地又变回老妇。
她的脸上,白发上,花瓣飘飘不绝地飞落下来。
“活得长久了,不知不觉中竟会受到世间卑贱女子的轻蔑,在众人面前出丑扬疾,任人指指戳戳,说瞧,那就是小町哟! 岁月流逝,年纪渐长,终于寿盈百岁而死于此处的老妪,便是我了。”
“……”
“我一心想再一次以美色博得众人喝彩,让人们盛赞:到底是小町! 哪怕仅仅是一夜风流,也希望与男人重享肌肤之亲。就是这个念头使我不得成佛啊。”
说到此,小町的表情转为严峻,仰望长天。
她突然神色大变。
“哈哈哈哈——”
发出男人的大笑声音。
“嗷.嗷,嗷嗷。小町哟小町哟小町哟,我的爱人啊,小町,你胡说些什么呀。说些什么胡话呀。你不是有我在吗? 我会来追求你呀。我会来吸吮你枯萎的乳房呀。”
小町猛力地左右摇头。
啪嗒。
啪嗒。
她的头发左右甩动,拍打在脸上。
“我来追求你。一百年,不,一千年,不,一万年,死而复生后,我也会告诉你,你那满是皱纹的面庞是美丽的。我还会亲吻你那只剩下三颗黄牙的小口。我不离开你.永不离开你。” 发出男声的小町,将为数不多的牙卤咬得嘎嘣响。
“你是谁? ”晴明问道。
小町依然用男声答道:“你不知道我吗? 我便是一连九十九夜,夜夜走访小町.到了第一百夜终于死于相思绝症的,人称深草少将的那个人呀……”
“什么九十九夜? ”
“此事你不知道? ”
“……”
“我迷恋上了这个小町,写情书给她。我写了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可连一次回信都没得到。迷恋小町的男人多得很,可像我深草四位少将这样深深思恋小町的男人却是一个也没有呀。”
“……”
“不过,我惟一得到的一封回信,便是戏弄我.叫我连续一百夜走访她。夜夜不断风雨无阻,等到第一百夜到来时,便让我如愿以偿,这就叫‘百夜走’。可是,我连续走访了九十九夜,终于迎来了第一百夜,可我却再无力行走,一命呜呼了。就是这窝心,就是这遗恨使我不得成佛,附体在小町身上了。”
“因为这个男人附在我身上,所以哪里都没有我的安居之地……”
“嗷! 因为我发过誓,愿化作烦恼之犬附于这个女子身上,棒打也不分开啊。”
“多么可悲可叹啊。”
口中交互发出男声和女声,小町开始从容不迫地起舞。
如此便化作烦恼之犬兮
任棒打也不分离
此等身姿兮可怖可惧
她发疯了。
老妇小町的眼中,理智已经消逝。
她疯狂地舞着。
巨大的樱树簌簌作响,花瓣纷纷飘落。
小町在花瓣飞舞中翩翩起舞。
“晴明——”
博雅唤道,然而晴明不做一声。
“正是我附体于这个女子,将她咒死了。哪怕是死后,我也不放过她……”
“你撒谎! ”
“撒什么谎? ”
“是谁应允的? 要我不间断地去那寺里供献果实与枝条,说是只要有人能破解其中的寓意,便离开我的躯体而去的? ”
“是我呀。”
“那你为什么还不放开我呢? ”
“我可不放。你不是思恋那个和尚吗? 谁会放过你这个下贱女子! 我要永永远远地恋慕你。千年万年,直到时间的尽头。小町哟,任凭天地变幻,任你美貌不再,只有我的心永远不变。啊啊,无比的可爱呀,这个贱女子……”
“混账! ”
“哈哈哈哈! ”
“混帐! ”
“哈哈哈哈! 多开心啊,小町——”
老妪的眼中,泪水潸潸流落。
不知道是谁的泪水。
樱树在头顶上飒飒作响。
在飞旋飘荡的樱花雨中,小町舞姿翩跹。
一面起舞,一面流泪。
小町的额头上嘎吱作响,扭曲的角刺破皮肉,生了出来。
“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
两人的哄笑在樱花雨中响起。
轰轰隆隆,樱树大声作响。
“晴明! ”博雅大喊。
博雅的眼中,泪水流淌。
“怎么啦? 你为什么站着不动? ”
晴明默默不语。
樱花雨中,小町疯狂地边笑边舞。
“晴明! ”
博雅喊叫着,仿佛悲鸣一般。
“怎么啦? 你是能够帮帮他们的呀! ”
晴明看着翩翩起舞的鬼,静静地左右摇头。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帮不上?!”
“我救不了他们。”
“不光是我晴明,任何人都救不了他们两个。”
“为什么? ”
“救不了,博雅……”
晴明的声音中甚至充满着深深的爱情。
“晴明,我……”
“博雅啊,对不起。有些事情是谁都无能为力的。”
晴明说着,仿佛齿间嚼着蓝色的火焰。
漫天飞旋的樱花雨中,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惟有鬼的声息在翩翩曼舞悲歌。
但尽吾心兮
但尽吾心,枕边榻上无数
呜呼欢郎难忘兮令我思慕
呜呼萧娘难忘兮令我思慕
第六章 桃园木柱节孔婴儿手招人
樱花谢尽,初夏的熏风吹拂。安倍晴明横躺在外廊内,支起右肘,右手托着脸,漫不经意地眺望着庭院。
五月的风,似乎要将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也一并染成新绿的色彩。
博雅坐在晴明的近前,正静静地倾杯慢饮。
绿叶葳蕤的樱树上,还留有开残的樱花,一朵,两朵.三朵……
栎树,榉树,栗树。
各种树叶的颜色,花草的颜色,新鲜的绿色,全都淡淡的,嫩翠欲滴,令人不觉喟然长叹。
透过树木的梢头,露出蓝色的天空,飘拂着白色的云朵。
晴明横躺着,不时伸出左手,擎杯呷酒. “不知怎么,我感到忐忑不安,晴明。”
博雅陶然欲醉般望着眼前的风景说道。
“怎么了? ”
“呃,每年一到现在这个季节,我就会没来由地心慌意乱。也许应该说是高兴,还是该说是振奋? 又好像是这样一种心情:自己的心变成了那风,跟它们一块在天上飞驰……”
晴明嘴唇含着红山茶花瓣似的微笑,听着博雅说话。
“人心真是妙不可言啊……”
“呵呵。”
晴明不出声地笑了,缓缓地坐起身。
将后背靠在外廊的柱子一上,盘腿坐定后,又竖起左膝,左肘搁在膝盖上。
“要说妙不可言吧,晴明,平常无足轻重的小事情,有时真的竟会变得相当阴森可怖呢。”
“你指什么? ”
“有没有听说源高明大人桃园府邸的事? ”
“嗯.”
晴明点点头。
是这样一件事。
桃园府邸寝殿东南上房的木柱上,有一个节孔。
到了夜里,从那个节孔中就会有一只白嫩的婴儿的右手钻出来,飘飘忽忽地招手唤人。
那手招动不休,也不是刻意向谁招手,只是仿佛是在招呼人走过去。
最先发现的,是源高明雇来照料自己日常生活的贴身女佣小蔌。
“啊哟——”
她吓得失声尖叫。
那婴儿手也并没有干什么坏事。
不知不觉间,便会在夜间从木柱的节孔中伸出来,招呼人过来。
不知不觉间。在清晨之前又消失了。
“恐怕是鬼的一种吧。”
既然无害便罢了,高明并不以为意。但是毕竟家人惶惶不安,便用写上经文的纸将那木柱节孔层层卷缠起来。
然而.那婴儿手还是会出来。
又用画有佛像的纸将木拄层层卷缠起来,然而,还是出来。
“奇怪了。”高明喃喃道。
于是取出战场上用的箭矢,戳进了木柱节孔里。
从此,婴儿手便不再出来了……
“说是如果再出来的话,不免麻烦,所以把箭镞留在了节孔中。晴明,我听说这个故事时,毛骨悚然啊。这故事相当恐怖呀……”
“嗯。”
“跟什么鬼怪吃人之类的故事相比,细想一下,可不要恐怖得多吗? ”
“对啊。”
“晴明,是婴儿手啊,婴儿的……”
博雅将杯子放在地板上,双手抱在胸前,自顾自地点点头。
“像这种前因不明后果不清的事,其实更令人毛骨悚然呀。”
晴明愉快地望着博雅说道:“这个故事其实还有下文,你知不知道? ”
“下文?”
“嗯。”
“怎么叫事? 这个故事不是到此结束了吗? 还有仆么下文.我可不知道。”
“想知道吗? ”
“想知道。”
“故事足这样的。”
晴明开始讲述起来。 婴儿手不再出现之后,又过了一段时洹?
还是在那间屋子里,源高明正在独酌。
夜里——酒喝完了,贴身侍女小蔌预备好新酒端过来时,突然看到脚下有一样东西。
小小的,长长的——“咦,这里有什么东西。”
捡起来仔细一看,原来竟是人的手指头。
“啊呀! ”
小蔌尖声惊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高明立刻命人调查家中有没有人失去了手指.结果人人都十指健全。
那么,也许是什么人的恶作刷? 然而仔细查访后.也并无此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晚上,高明正打算就寝——啪嗒。
传来一计声响。
是什么声音? 高明拿起本打算吹熄的灯火,朝着发出声响的方向照去。
“那里又落下来一根手指头。”
晴明兴趣盎然地说道。
“手指头? ”
“是手指头。”
每天晚上都这样,总有手指头从天棚上落下来。
以为天棚上也许有个洞,手指头就是从那洞里掉落下来的。然而实际上却根本没有洞。连天棚里面都查过了,结果毫无异常。
仅仅是会有一根手指,啪嗒一下,掉落下来。
有时候好像是右手的食指,有时候又是左手大拇指,每次落下来的指头都不相同。还曾经连续两夜都是右手大拇指掉落下来。
究竟是从天棚的什么地方掉下来的.还是从空无一物的半空中掉下来的? 高明总是凝望指头掉落的地方,试图探寻究竟,但人无法永远盯着一处凝视不动。
每当他不留神偶一松懈时——啪嗒。声音便会响起。
移目看去,指头已经落在地板上了。
他一心想亲眼目睹指头到底是从哪儿掉落下来的,努力了多次,可每次结果都一样,看不到。
一不留神,或是倦意袭来——等回过神来时,指头已经掉落下来了。
高明终于忍无可忍,又把箭矢戳进天棚上他觉得可疑的地方。
于是,指头不再掉落下来了。
“这可太好啦。”博雅道。
“但是,并非如此。”
“什么? ”
“这下改成青蛙了。”
“什么青蛙? ”“每到夜间,那间房间里便会有青蛙出现。不知不觉中,就会突然发现青蛙满屋子乱爬……”
也跟手指一样,不清楚是从哪里爬出来的。
等发现时,已经在地板上爬了。
这次,高明在房间四隅的地板上,全戳上了箭矢。
于是,青蛙终于不再出现了。
“可是取而代之……”
“怎么了? ”
“这下蛇又出来啦。”
是青蛇。
不光是那间房间,整个府邸都闹起蛇来了。
而且并不是仅仅一两条兢完了。
不分白昼黑夜,整个府邸满地爬着蛇。
柱子上,房梁上,地板上……
其中还混有蝮蛇。
这些蛇,叫家人一一捉住,又害怕它们作祟,于是便把这些蛇扔到其他地方去。
“仅仅三天,其数量竟然超过了一百条! ”
“超过一百条,三天之内? ……”
博雅也极为惊讶。
“这可怎么受得了? 不过,这些事我一无所知,还以为只是婴儿手呢……”
“毕竟不是什么美谈佳话嘛。高明大人对这些事一直是秘而不宣的。”
“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
“因为高明大人找我来商量了。”
“什么时候? ”
“今天早上。说无论如何要我到他家里去一趟。”
“你怎么回答的? ”
“我对他说今天和博雅约好一起喝酒的……”
“等等,晴明,我跟你说好来你这里,可没提过喝酒的事呀。”
“这不是在喝吗? ”
“唉,不过这个嘛……”
“嗨.这样不蛮好嘛。高明大人满脑袋都是自家的事,我和博雅喝不喝酒,他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嗯。”
“于是高明大人又说了。”
“他说什么? ”
“他说,如果博雅大人不介意的话,务必请同晴明大人一道光临寒舍。寒舍也预备有酒……”
晴明模仿高明当时的动作,行礼相邀。
“高明大人不是果然很在意酒的吗? ”
“在意的是你自己。”
“我可不在意。”
“那不就得了? ”
“唔……”
博雅无话可答。
“怎么样? 去不去? ”
“唔……”
“怎么样? ”
“好吧。”
“走吧! ”
“走吧! ”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不久.一位身穿男子般的浅黄色常礼服、年龄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翩然出现在庭院里。
“青子.怎么了? ”
“源高明大人遣来的侍者,刚刚渡过一条戾桥……”
“哦,来得正是时候。”晴明说道。
青子缓缓地深鞠一躬,退了‘去。
刚一退出,倏然便踪影全消了。
“是阿式吗? ”
“嗯。”
阿式指的便是式神。是晴明所使唤的一种类似精灵的东西。
“博雅,你也听到了。咱们把剩下的酒喝光吧。”
晴明给博雅和自己的已经喝空的杯子里倒满酒,正好将瓶子倒空。
“来迎的使者到了。”
青子的声音仿佛柔软的风,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
来迎接的是一辆牛车。
博雅和晴明相对坐在牛车中。
蹄声笃笃,牛车向前驶去,没多久,便到了桃园府邸。
于是,就在那寝殿的一室之内,晴明及博雅与源高明相对而坐。
“呃,情况大致如此,所以想请晴明大人前来看看,家中是否有什么人搞鬼作祟。”
“嗯。”
晴明注意地看看天棚,又看看地板:“的确让人感到有点奇怪啊……”
刚说着,啪嗒,啪嗒,不知从天棚的什么地方掉下来两条大青蛇,落在地板上。
“哦! ”
博雅单膝立起,手握住腰间的长刀。
“啊,不必担心。”
高明“啪啪”拍了两下手,于是便有两个侍从手持着火钳似的两根木棒以及口袋,走了进来,熟练地将两条蛇捡起来,放入袋中。
“失礼了。”
两个侍从行礼后退出房间。
“呃,两位也已经看到,不成体统啊。”高明叹道。
“刚才各处巡看时,柱子也罢房梁也罢,都没看见有蛇呀……”
博雅坐回原处,说道。
“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就会冒出来……”
重新审视四周,只见天棚的梁子上插着一根箭矢,地板的四隅也各插着一根箭矢。
“那么,这就是那根木柱喽。”
晴明指着高明背后的柱子说道。
“是的。”
“我可以看一看吗? ”
“请。”
高明说毕,晴明便站起身来。
“就是这个节孔喽。”
“对。”
“里面好像有什么东两。”
“是箭矢的箭头戳在里面。”
“哦。”
晴明转身对着高明:“我想看看府上各处。”
“当然可以。请吧。”
晴明将各处巡视了一遍:“噢……”
晴明若有所思地从外廊来到庭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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