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1:58

  “死人和活人相见是不好的。”

  “说得好听,晴明。还魂术,你不是也干过吗? ”

  道满欠起臃肿的身躯,盘腿而坐。

  “道满大人,你是为了钱而那样做的吗? ”

  博雅往晴明身旁一站,说道。

  “你说我是为钱而干的? ”

  道满哈哈大笑。

  “哎,晴明,你告诉他。做阴阳师达到你我的层次.那么一点钱算什么? 智德那种小人物姑且不论,钱是打动不了我们的。”

  “什么?!”

  “我们要做的,是咒。”

  “咒?!”

  “为咒而动。”

  “那、那就是说……”

  博雅的话变得含含糊糊。

  “是为了人心吗? ”博雅说道。

  “嗬,对咒还有些认识嘛。你说对了,我们是根据人的心愿做事。明白吗? 即便是还魂术,没有人的强烈愿望,我们也是无所作为的。正因为那个女人的强烈渴望,那男人才到她那里去的。谁阻止得了? ”

  博雅“噢”地欲言又止,求援似的望向晴明。

  “道满大人的话是真的……”

  “晴明,对于人间的事,你就适可而止吧。我们介入人世间,只是即兴而已。是不是,晴明? 你也是这样看吧? ”

  道满又哈哈大笑起来。

  “即兴地猜猜匣子里的东西,猜不中的也有。怎么把有生之年过得有趣一些,仅此而已吧。唉,近来甚至还觉得,连这一点也无所谓了。有趣也好,无聊也好,活够时间就得死。对了,晴明,这种问题,你不是比我懂得多吗? ”

  照射在壁板上的、红色的夕阳,慢慢地褪去颜色。

  “道满大人,由别人来解开所施的还魂术很危险.一不小心,女方也会死掉。”

  “你别管,晴明。看着那女人发疯,不也有趣吗? ”

  “不过,我最近觉得,看花开花落,多少也是有趣的。”

  “行啊,你去看吧。”

  “若是顺其自然,任由花开花落,是有趣的,可道满大人已经介入其中……”

  “你是要我阻止花落吗? ”

  道满还是笑。

  “不是。只想让它自然地落下而已。”

  “你的话挺有意思,晴明。”

  道满笑得露出了黄牙。

  “既然如此,你不妨一试吧。也好见识一下你怎么解开我道满的法术。”

  “那么,允许我自由行事.对吧? ”

  “噢,我不加指点,也不干涉。”

  “请不要忘记这句话。”

  “行。”

  道满答话时,阳光已经完全消失。

  “因为事情很急,我这就告辞……”

  晴明略低一低头致意。

  “走吧。”

  晴明催促博雅出门而去。

  “行了吗,晴明? ”

  “他对我说,对此事将不干涉。这就足够了。”

  晴明急急走向牛车。

  暗下来的天幕开始出现繁星点点,在渐浓的暮色中.传来道满的笑声。

  “有意思。难得这么有趣的事,晴明……”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00

  抵达女子在西京极的家时,天已黑下来。

  灯火之下,晴明和博雅与藤子相对而坐。

  “请问——”

  晴明向藤子问道。

  “您是否给了鼠牛法师属于伊通大人的东西? 或者是伊通大人身体的某一部分? ”

  “我留着伊通大人的遗发,所以就把遗发……”

  “给了头发? ”

  “对。”

  “鼠牛法师没有打算要你的头发吗? ”

  “他是想要。”

  “那,您给了吗? ”

  “是的。”

  “伊通大人的遗发还有吗? ”

  “没有了。全都交给鼠牛法师了。”

  “是吗……”

  “会坏事吗? ”

  “不,不会。我们采取其他办法。为此,需要你正式与伊通大人见一面。”

  “怎么正式法呢? ”

  “打开门,把伊通大人接进来,或者您自己走出去——能够做到吗? ”

  “好的,我想我能够做到……”

  藤子点点头,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那么,我和他来做准备工作。”

  “准备? ”

  “可以给我一些盐,以及您的一些头发吗? 另外,这里的灯火能否借给我一盏……”

  晴明走在手持灯火的博雅旁边。

  先迈左脚,接着右脚上前,左脚向右脚并拢。然后再先出右脚,再迈左脚,右脚向左脚并拢。之后又再左脚先迈出——反复地走着这样的步法。

  这是驱除恶灵和邪气的方术。

  边走边口中念念有词。

  是泰山府君——冥王的祭文。

  晴明做的事,最初是将得自藤子的头发引火烧掉。然后将烧成的灰一点点撒在藤子家周围,现在正像是在灰上描摹似的仔细踩踏一番。

  是在如水的月色之下。

  终于,晴明踱完步子。

  “如果伊通大人闯进这结界之中,和泰山府君的缘分就断了。”

  “哦? ”

  “因为泰山府君也是我的神,所以不能采取过于粗暴的做法。这样应该刚好吧。”

  “啊? ”

  博雅完全摸不着头脑。

  “距伊通大人要来的丑刻还有段时间。在此之前,有事想要问我吗.博雅? ”

  “问题多的是呢,晴明。”

  “什么事? ”

  “刚才谈到了头发.那是怎么回事? ”

  “我是想,要用最省事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

  “最省事的方法? ”

  “对。还魂术有好几种方法。听说鼠牛先生要了头发,我猜想道满是用头发来搞还魂术吧。”

  “……”

  “道满大人恐怕是将藤子和伊通大人的头发焚烧,用灰来作修法。”

  “怎么修法? ”

  “大概是在埋葬伊通大人遗体的坟墓上面,激下二人头发的灰,在那里读一二日泰山府君的祭文之类的吧。还有其他种种方法。如果仍留有二人的头发,我会将其切碎.撒在坟墓上,由我取代道满来向泰山府君祈求解开还魂之法即可。此时,若道满要干扰我,他只需相反地祈求不要解开还魂之法即可。”

  “原来如此。”

  “如果对方是不如道满的人,事情总好办,但这一回.应该是先施了还魂术的道满的咒更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01

  “那,你刚才在做什么? ”

  “就是樱花的花瓣啊,博雅。”

  “花瓣? ”

  “是你教给我樱花花瓣这回事啊。”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经你一说我才醒悟的。关键时刻,直接出示樱花花瓣原来的样子就行……”

  “道满也说过吧? 不仅是还魂之法,所有的咒,其实都是人心的愿望……”

  “在某种意义上,咒可能比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强。因为咒拥有比我、比你更强——甚至于有能够推动泰山府君的力量。”

  “我还是不明白。”

  “不用理它。你对于咒,其实可能比我懂得更深也说不定呢,博雅……”

  “真的? ”

  “嗯。博雅,叶二带来了吗? ”

  “哦.在我怀里。”

  “伊通大人可能还会吹着笛子走来吧。他来到结界附近,可能会有所察觉而停下来。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吹叶二.好吗? ”

  叶二——据说是博雅得自鬼手中的笛子。

  “明白了。我照你说的做。”

  灯火之下,晴明和博雅在藤子身后等待着。

  可能有一点点风,门扇不时发出很小的声音。

  “没事吗? ”

  藤子小声问道,她仍旧端坐。

  她的声音之所以显得沙哑,是因为太紧张而使嘴巴和喉咙干涩。

  “只要您把持得住,其余的事情由我和博雅设法办妥。”

  晴明说话柔声细气,与平时不同。

  又沉默下来。三人静听风声。

  此时——“来啦,晴明……”

  博雅低声耳语道。

  不久,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笛声。开始声音很小……但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开始吧——”

  晴明点点头,藤子站了起来。

  仿佛等待握手似的,晴明和藤子一起来到板窗旁边。

  博雅紧随其后。

  三人在板窗旁等待,听着笛声逐渐大起来。

  博雅已握笛在手,调整好呼吸。

  接近了。

  晴明稍微启开板窗。

  从缝隙窥探,看得见屋外洒满月光的景物。

  有一道矮墙,墙外有一个人影。

  是个男子。

  身穿生前的公卿礼服,戴着乌帽子(旧礼帽.现神官戴。)。

  那男子吹着笛子走来。

  在围墙前,男子突然停下脚步。

  “博雅! ”

  晴明一开口,博雅便将叶二贴在唇上,平静地吹起来。

  从博雅将唇贴在叶二上.一种无法言喻的声音便悠悠地扩散到夜间的空气中。那声音不但摄魂夺魄,甚至连身体仿佛也变得澄澈透明了。

  那男子和博雅都专注地吹奏笛子。博雅和着他,他和着博雅。

  不久——说不上是哪一方在前,和悦的笛声像溶入了春天的空气里一样消失了。

  “藤子呀,藤子……”

  说话声从外面传来。

  仿佛蜘蛛丝从门口的缝隙潜入一样,是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声音。

  “请打开门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02

  见晴明的眼神示意,藤子便用颤抖的手开了门。

  门打开的瞬间,混杂着春野气息的浓烈的泥土味扑面而来。

  “终于肯开了啊……”伊通说道。

  他的呼气带着腐臭,让人想别过脸去。

  他脸色苍白。

  身上的礼服到处冒烟。

  月光如水,洒在伊通身上,泛着青光。

  伊通对站在藤子身边的晴明和博雅仿佛视而不见。

  “既然你心里那么痛苦,我就回来待在你身边吧。”

  伊通的声音温柔体贴。

  藤子热泪盈眶。

  “那是不可能的呀……”

  藤子的声音细若游丝。

  “已经足够了。已经可以了。对不起,还把你叫来了。

  你可以放心了。“

  她哭着说道。

  “你不再需要我了吗? ”

  伊通声音备极哀伤。

  不! 不! 藤子摇晃着头,仿佛说着一个“不”字。然后,她又像说一个“是”字似的点点头,说道:“你可以回去了……”

  伊通望着藤子,几乎要哭出来。他又求救似的望望晴明。望望博雅。

  他的目光落在博雅手上的笛子上,说:“刚才是您……”

  博雅的声音哽咽在喉间,他只是点点头。

  “您吹得真好。”

  说着,伊通的脸慢慢溃坏。

  肌肤的颜色在变化、溶解,眼球凸出,露出白色的颊骨和牙齿。

  啊啊——伊通想要喊叫般地张大嘴巴,却没有声音发出。

  他就这样溃败下去了。

  呈现在月光下的,只是一具人的腐尸,且是在土里已埋了半年的样子。

  已成骸骨的手上,紧握着一支笛子。

  解除了咒的樱花花瓣,飘落在骸骨上面。

  女人默默地啜泣,过了一会儿,变成了压抑着声音的恸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04

第五章 不思量

  现夸说采已是从前之事。其时圣上居于东门院之京极殿。三月二十日前后,乃樱花满开之时。上皇于寝殿日:南门樱开极盛,其美无可言喻。此时南厢房内忽有咏歌之声传出,歌曰:离枝尤香是樱花…··- 上皇闻声暗思:“谁人在此? ”乃挑帘外望,因未见人,转思:此何事体,说话者何人? 命众人遍查未获。报称远近均无人。上皇甚觉意外,竞生出畏惧之心:莫非神明所言? 关白殿(关白.日本辅佐天皇的大臣,位高权重。“殿”相当于敬称。)来见.上皇具言此事,关白殿奏日:“该处常有此事,不足为奇。”

  《今昔物语集》第二十七卷《于京极殿有咏古歌音语第二十八》


  首先,不妨想像一下大唐这个国家。

  这个王朝从七世纪初至十世纪初,延续近三百年。

  在唐王朝近三百年的历史中,若论最具大唐风采的,或者说大唐最盛的时期,毫无疑问是公元712 年至756 年的四十五年时间。

  这就是一般称之为盛唐的时期。

  这是怎样一个时期呢? 此一时期,玄宗皇帝统治大唐,他与杨贵妃的悲剧性恋爱广为人知。以李白、杜甫为首的才华横溢的诗人们,抛金撒玉般写下千古诗篇,也正是在此一时期。

  这一时期的都城长安,不妨说是行将离枝坠落的。烂熟期的果实。

  天宝二年(即公元743 年)春天的一场盛宴,就仿佛象征着这一点。

  地点在长安的兴庆宫。时值牡丹花盛开之际。在宴会气氛最热烈的时候,玄宗皇帝宣李白上前,命他作诗。

  醉醺醺地来到玄宗皇帝面前的李白,横溢之才由笔端泻出,即席挥就一首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当时首屈一指的歌手李龟年把这首即兴诗当场演唱,杨贵妃在宫廷乐师的合奏下翩翩起舞。

  有幸观瞻的人之中,还有当时出使大唐朝廷的安倍仲麻吕。后来发生安禄山之乱时,以绢将杨贵妃绞首的宦官高力士也在场。

  此时的长安,是一颗虽未离枝、甘香诱人却离腐烂只差一步、果肉几乎已溶化的果实。兴庆宫之宴不妨说是这般长安的一场欢宴。

  那么,本朝又是怎么样的呢? 平安京的历史中,是否有过与李白作诗、杨贵妃起舞的大唐盛宴相当的宴会呢? 有过。

  村上天皇之时.在天德四年(即公元960 年。)春天举办的宫内歌会就是这样的一场盛事。

  什么是歌会呢? 所谓歌会,是皇宫里举办的一种活动。是宫中的人分为左右两方,双方分别呈上事前所作的和歌,比较哪一方优胜的宫廷赛会。

  做法有多种多样,不但注重竞技性,娱乐、欢宴的色彩也很浓厚。

  是一种管弦欢歌、觥筹交错的活动。

  从仁和元年(即公元885 年。)至文治年间(即公元1185-1190年)的三百余年,广为人知的歌会举行了四百七十二次,类似的活动还有三十次。在合计超过五百次的同类活动中,天德四年由村上天皇所举办的宫内歌会,无论其规模、格调、历史意义,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

  不是神事,不是祭祀,没有仪式,本质上纯粹是玩乐。

  但是,在平安京持续近四百年的历史中,这一次是最为豪华、灿烂的宴会。

  犹如在枝头沉甸甸地开放着的艳丽的大朵牡丹花……

  如同李白作诗、杨贵妃起舞的兴庆宫之宴象征大唐王朝的鼎盛期一样,天德四年的宫内歌会,也可以视为象征日本古代王朝文化的一个事件吧。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 首先,主持这个活动的,是当时的天皇——村上天皇。

  时间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阳历的四月二十八日。

  地点是宫内清凉殿。

  最先的契机,是前一年,即天德三年八月十六日举行的诗会。分为左右方的男子,分别预备了诗文,比拼哪一方的诗、哪一方的文章更为优胜。

  这个活动刺激了宫内的女官们.于是她们说:“男子已斗文章,女子该比和歌。”

  “总是只有男人们玩得尽兴.我们也搞活动吧。”

  “那我们女子就来赛和歌吧。”

  可以想像,女官们中间进行了这样的对话吧。

  村上天皇将这个想法和自己的趣味结合起来.兴之所至,组织了这场活动。

  在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尤其喜欢搞这种活动。他自己也吟咏和歌,在乐器方面,筝、笙、横笛、筚篥等均极精通。他是这些音乐的秘曲传承者。记载天皇逸事的书与管弦有关的,以《江谈抄》、《禁秘抄》为首,还有《古事谈》、《文机谈》、《教训抄》等,可谓不胜枚举。

  就是这样一位朝廷的最高权力者,利用自己的力量,打算在京城里搞一次空前的风流雅事。

  村上天皇在当年的二月二十九日确定了左右方的“方人”。

  所谓“方人”,在这里,是指作为歌会主体的女官们。

  方人不作和歌。

  而是委托和歌作者创作作品,然后在歌会时将这些作品交给讲师朗诵。女官们自己则在旁助战,为己方呐喊助威,喝彩取乐。

  这次的方人是宫内的女官们。以更衣为首,典侍、掌侍、内侍、命妇、女藏人等女官分列左右。每组十四名——一共选出二十八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04

  这项旨意传达给左右方的头领更衣时,是在三月二日。

  决定和歌题目、颁给每位参赛女宫,是在三月三日。

  女官们根据自己得到的题目去安排创作和歌.竞赛当天,左右方各自拿出预先准备的和歌一较高下。

  顺带提及,这是二十回合决胜负的比赛。事先便须定下各题所咏和歌之数。根据题目,有的要作一首,有的要作两首,作三首、五首的情况也有。按对决的顺序,各个题目与所要求的和歌数目,具体如下:霞,一首。

  莺,二首。

  柳,一首。

  樱,三首。

  迎春花,一首。

  藤花,一首。

  暮春,一首。

  初夏,一首。

  布谷鸟,二首。

  溲疏,一首。

  夏草,一首。

  恋情,五首。

  有关春的和歌十首,有关夏的和歌五首,有关恋情的和歌五首——总共二十首。

  以左右方各预备二十首和歌来参赛计算,总共要创作四十首和歌。

  女官们肯定兴高采烈地讨论各题目请哪位作者来负责创作吧。

  “请我吧……”

  “我做的恋情诗可谓惊天动地啦! ”

  ——和歌作者们向女官们推销自己。

  “什么地方有高手呢? ”

  女官们和有关的人都会四处向熟人打听。

  且不说过程了,最终选出了如下的歌人:左方为——朝忠卿( 六首) 。

  橘好古( 一首) 。

  少式命妇( 一首) 。

  源顺( 二首) 。

  坂上望城( 二首) 。

  大中臣能宣( 三首) 。

  王生忠见( 四首) 。、本院侍从( 一首) 。

  右方为——中务( 五首) 。

  藤原元真( 三首) 。

  藤原博古( 一首) 。

  平兼盛( 十一首) 。

  左方为八名,右方为四名。

  其中,朝忠、顺、元真、能宣、忠见、兼盛、中务等七人属于三十六歌仙。

  歌人数目之所以少于赛歌之数,且左右方歌人人数不一,是由于并非一人限一首作品,而是允许一人作多首和歌的缘故。

  歌会的一般做法,不是到了现场才知道歌题,即兴作歌,而是允许根据题目事前做好。

  左方的方人领队,是宰相更衣源计子。

  右方的方人领队,是按察更衣藤原正妃。

  裁判由左方的上达部、左大臣藤原实赖担任。

  本应中立的裁判由左方的人来担任虽然有失公平.但作为仅次于天皇的掌权者,由他来做裁判,也是个合适的人选吧。

  然后,左右方各有一名朗诵者,即讲师。

  左方的讲师是源延光。

  右方的讲师则是源博雅。

  在三月十九日,公卿们也分为左右方,其他“念人”

  也在这天选定。

  所谓“念人”,不像方人那样要为本方争胜.而是为双方欢呼喝彩的人。

  这是一场集当时平安京杰出人才于一堂的活动,参加者有贵族、文化人、音乐人、艺术家等。

  于是,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下午四时——这样的一场歌会开始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06

  博雅在喝酒。

  他在安倍晴明家的外廊内,面对着庭院,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将斟满酒的琉璃杯端到嘴边。

  酒是来自异国的酒。

  用葡萄酿造的胡酒。

  晴明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支起一条腿,背靠在柱子上。

  晴明跟前也放着琉璃杯,斟满异国的酒。

  正是春去夏来之际。

  时间已是夜晚。

  晴明和博雅之间放着一盏灯,火焰的周围飞舞着一两只小虫子。

  庭院里芳草萋萋。

  后来居上的夏草,长得比鹅肠菜、野萱草等春草高,春草被淹没在夏草中,无法分辨。

  与其说是庭院,其实更像一块野地。

  草木在晴明的庭院里自由生长。青草和绿叶的气味,飘荡在夜色里。

  博雅一边深深地呼吸着混杂了胡酒酒香和草木清香的大气.一边喝着酒。

  庭院的深处有樱花开着。

  是八重樱。

  叶问密密麻麻地开满浅桃红色的花朵,把枝条都压坠下。

  除此之外,对面有开着花的迎春花,远处缠绕着老松树的紫藤也垂下好几串花朵。

  八重樱、迎春花、紫藤本是夜间开放的,所以它们的颜色和形状无法看得太分明。

  但是,花朵和叶子的气味,比眼前所见予人更为深刻的印象。

  “哎,晴明……”

  博雅望着夜幕下的庭院开口道。

  “什么事? ”

  晴明应道,他的红唇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并不是只有眼见之物才存在啊。”

  “你指的是什么? ”

  “比如说,紫藤就是。”

  “紫藤? ”

  “虽然看不见它开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但却飘来令人心醉的香气。”

  “嗯。”

  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你和我也是一样嘛,晴明……”

  “哦? ”

  “今天见面之前,我们处在不同的地方,对吧? 虽然待在彼此看不见对方的地方,但一见面,我们就又在这里喝上了。就算见不着对方,我们都确实存在着,对吧? ”

  “嗯。”

  “就说紫藤,它的香味也是一样。虽然眼睛没有看见,但它的香味是不容置疑的。”

  “你想说什么,博雅? ”

  “就是说嘛,晴明,我觉得,所谓生命,也不过如此吧。”

  “生命? ”

  “对呀。例如,院子里长着草,对吧? ”

  “嗯。”

  “但是,就以野萱草而言,我们看见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

  “什么意思? ”

  “我们看见的,只是它的颜色、它的形状而已。不是看见野萱草的生命。”

  “噢。”

  “我和你也是一样。我此刻只是以人的模样,看着一个我所熟悉的、叫做晴明的男子的脸而已,我并没有看见叫做晴明的那个生命本身。你也同样,所看见的只是一个叫博雅的男子的模样和色彩。也不是看见我的生命本身。”

  “没错。”

  “明白吗? ”

  “然后呢? ”

  “‘然后’是什么意思? ”

  “接下来你得说‘因此就怎么样怎么样’吧,博雅? ”

  “没怎么样,就是这样而已。我只想说,尽管眼睛看不见,生命还是存在。”

  “博雅。你刚才说的话真是很了不得。那些阴阳师或者僧人,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也是极少数。”

  “是这样吗? ”

  “就是这样。明白吗,博雅? 你所说的,关系到咒的根本问题。”

  “还是咒? ”

  博雅皱起眉头。

  “是咒。”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07

  “等一等,晴明,我刚刚好不容易明白点,正心情愉快地喝酒呢。你一提到咒,我的好心情一下子就会无影无踪了。”

  “不用担心,博雅,我会用你明白的方式说……”

  “真的? ”

  博雅半信半疑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

  “嗯。”

  “好吧,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晴明,我会用心去听,拜托你说得尽量简短。”

  “应该的。那就从宇宙说起吧……”

  “什么是宇宙? ”

  宇,即天地、左右、前后——也就是说,是空间。

  宙.即过去、现在、未来——也就是说,是时间。

  将之合而为一,作为认识世界的词汇,此时已为中华文明所拥有。

  “人为了理解存在于天地间的事物,使用了咒的概念。”

  “啊?!”

  “也就是说,人是运用咒的手段,来理解这个宇宙的事物。”

  “什、什么? ”

  “换个说法也行:宇宙是由于人看见它才存在的。”

  “不明白。我不明白呀,睛明。你不是说要说得让我能懂吗? ”

  “那就来谈谈石头吧。”

  “哦,谈石头吧。”

  “是石头。”

  “石头怎么了? ”

  “例如,有个地方有一块石头。”

  “噢,有一块石头。”

  “它还没有取‘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它还只是一块又硬又圆、没有名字的东西。”

  “但是,石头不就是石头吗? ”

  “不.那东西还没有成为‘石头’。”

  “什么?!”

  “人看见了它,给它取名为‘石头’——也就是说,给它下了‘石头’这个咒,石头这东西才在这个宇宙里出现。”

  “不明白。比如说,不管有没有人给它取名,它从前就在那里.以后也在那里吧? ”

  “对。”

  “既然如此,那东西是否在那里,与咒之间,就没有关系了嘛。”

  “然而.如果不是‘那东西’,而是‘石头’,就不能说没有关系了。”

  “不明白。”

  “那么.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 ”

  “什么?!”

  “石头首先就是石头。”

  “噢。”

  “假定有人拿它砸死了人。”

  “噢。”

  “那时石头就成了武器。”

  “你想说什么? ”

  “它虽然只是块石头,但通过一个人拿它去打另一个人的行为.那块石头就被下了‘武器’的咒。以前也举过这个石头的例子。你怎么看? 这样的话,明白了吗? ”

  “明、明白……”

  博雅勉强点点头。

  “跟那个例子一样的道理。”

  “什么道理一样? ”

  “就是说,最初只是躺在地上的那块又圆又硬的东西,仅仅就是那个东西而已,它什么也不是。但是,它被人看见了,被加上了‘石头’的名字。也就是说,有人给它下了‘石头’的咒,这世界上才出现了石头这种存在——这样说是可以的吧? ”

  “不可以。”

  “什么东西不可以? ”

  “哎.晴明,你不是想蒙我吧? ”

  “没打算蒙你。”

  “不,你有这个打算。”

  “好吧,那就来谈谈和歌也是一种咒吧。”

  “和歌? ”

  “对。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于是把它写成和歌,抓来捆绑在语言上,终于弄清楚了。”

  “弄清楚什么? ”

  “就是原来我们在喜爱着谁那种感觉。有时候,人们必须在这种感觉上加上”和歌“这种咒,使之成为语言时.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所谓咒,是语言吗? ”

  “噢,算是吧。很接近。”

  “接近? ”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08

  “虽然很接近,但语言本身并不是咒。”

  “那又是为什么? ”

  “因为语言只是承载咒的容器。”

  “什么?!”

  “所谓咒,暂且先以神来比喻吧。咒,是奉献给神的供品。所谓语言,就是承载这份供品的容器。”

  “我不明白,晴明。”

  “有了悲伤这个词汇,人们才能将心中那样一种感情.装载在这个叫做悲伤的词汇之中。悲伤这个词汇本身不是咒。只有在承载了心中的那样一种感情,这个世界才产生了称为‘悲伤’的咒。咒并不能单独存在于这个世上。语言也好,行为也好,仪式也好,音乐也好,和歌也好,只有被这些容器所装载,这个世界才产生了咒。”

  “噢……”

  “比方说吧,心爱的人啊,我见不到你,每天都很伤心——这样说的时候,你能从伤心那个词汇中,仅取出伤心的感情,博雅,可以把它给人看吗? ”

  “……”

  “或者相反,不用语言、不用绘画、不呼吸、不喘粗气、不做任何事.你可以把‘伤心’这东西传达给别人吗? ”

  “……”

  “语言与咒,就是那么一种关系。”

  “……”

  “也就是说,这和生命本身不能够从你我身上取出、展示给他人是同样的。”

  “……”

  “生命这东西,只有存在于你我呀、那边的花草呀、虫子等所有生物之中,才能看见,才能呈现在这个宇宙之中。没有这样的容器,显出‘生命’本身、让别人感觉到你的‘生命’等,都不可能。”

  晴明微笑着说道。

  博雅显得愤愤不平。

  “你看,还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子吗? ”

  “什么那样子? ”

  “你一谈咒,不出我所料,我就变得糊里糊涂的了。”

  “不.你很明白的。”

  “但是,我刚才的好心情好像已经不知所踪了。”

  “对不起。”

  “不必道歉。”

  “但是,博雅呀,我刚才吃了一惊呢。你不依赖复杂的理论、思考,就直截了当地抓住了事物的本来面目.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是极少有的啊。”

  “你这是夸我吗? ”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哼哼……

  “放心了。”

  博雅盯着晴明的脸看,然后喃喃道:“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不过我觉得你像是真的在夸我。”

  “与其听阴阳师的无聊戏言,不如听你的笛子,心情更为舒畅吧……”

  “可是,晴明,去年也是这样子,到了这个时节,我一下子就回想起那件事情。”

  “哪件事? ”

  “就是前年举办歌会的事。”

  “对呀,那场歌会也是这个时节的事。”

  “三月三十日——那时候,也是樱花盛开、紫藤和迎春花也开了……”

  “说来,就是玄象被盗的那年啊。”

  “那时候,为了取回被异国之鬼窃走的琵琶玄象,我和你不是还去了罗城门吗。”

  “对。”

  “刚才你谈到和歌什么的,所以我又回想起壬生忠见大人的事了。”

  “是那位吟诵‘恋情未露’的忠见大人吗? ”

  tt你刚才说的事,让我联想到忠见大人。真叫人无可奈何啊。“

  “我刚才说的事? ”

  “你不是说,和歌是咒吗? ”

  “是那个啊……”

  “歌会进行的时候,我也够狼狈的……”

  呵、呵、呵……

  晴明见博雅挠头,拼命抑制住笑声。

  “博雅,你当时把和歌念坏了吧。”

  “请你别提那事。”

  “是你先提的呀。”

  “我怎么就非提这事不可呢!”

  “这可别问我,博雅……”

  博雅扬起头,望向昏暗的庭院深处,仿佛想起了仟么事。

  “那个星光灿烂的晚上,我觉得已是梦中发生的遥远的事情了。”

  “所谓宴会,过后再看的话,即便是昨夜之事,也觉得好像是发生在遥远的从前的事。”

  “嗯。”

  博雅直率地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嘟哝道:“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啊.晴明。”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10

  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宫内歌会开始于申时——下午四点左右。

  地点在清凉殿。

  自当日的清晨起,藏入所的杂役来到这里,忙着布置会场。

  清凉殿的西厢的七个房间一律挂新帘子,中央是圣上的御座,放御椅。御椅左侧放置屏风,有一张放东西的桌子。

  御椅左右是女官们的坐位,在连接清凉殿和后凉殿的渡殿,设置了以左大臣藤原实赖和大纳言源高明为首的、左右上达部的公卿们的席位。

  正式记录中表明.圣上出现并于御椅就坐,是在申时。

  《御记》有记录。

  首先是左右两方向天皇呈上和歌的沙洲型盆景。

  所谓盆景,是模拟水湾沙洲的盆景。

  盆景有两种,分别是书案型盆景和签筒型盆景。一是放置未朗诵和歌的盆景,另一个是放置已朗诵完毕的和歌的盆景。

  因为左右两方各预备了书案型盆景和签筒型盆景,所以共有四个盆景。

  放在天皇面前的,是书案型盆景,双方将各自的和歌放在上面。

  签简型盆景放已读过的和歌,在此次天德四年的歌会中.签筒型盆景放在两方各自的旁边。

  还有一点需特别指出,歌会时,左右两方的衣饰颜色是分开的。

  左方着红,右方着绿。

  甚至连所焚的香,也左右有别。

  关于这一天的歌会,许多人或作了记录,或写在日记中。

  左大臣写了歌会的裁判记录。

  天皇命人写下了正式记录《御记》。

  藏人私人撰写了天皇实录《殿上日记》。

  另有数种以假名撰写的《假名日记》。

  其实应该还有更多关于这次歌会的私人日记。记载之多正好反映了人们对这次活动所倾注的热情。

  各人根据自己所见所闻写下的记录,多少各有差异,有时.某人接触之事,是其他人完全没有接触的,所以有关这一天的诸多日记,共同反映了这一天的歌会。

  一位假名日记的作者,这样记述了当日的盛况:左方,典侍着红色樱袭唐表,配纱罗的褶裳.命妇和藏人着红色樱袭,配上淡下浓之紫裳。焚香为昆仑方。右方,着青衣,配相同之紫裾。焚香为侍从。

  日晴则歌会迟。左方既迟,右方先进盆景。盆景以沉木为山,以镜为水,浮以沉木之舟。银制河龟二.龟甲内夹色纸,上书和歌。花足以沉木制,金色。浅香木为座。覆以柳及鸟形之刺绣。垫浅缥绮……

  高贵华丽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左方的典侍着红色樱袭唐衣,配纱罗的褶裳;命妇和藏人着红色樱袭唐衣,配上淡下浓的紫裳。而右方则一身青绿。

  左方的盆景台,是浅香材为底托,以沉香木做花足案承载,不是用单一材料做成。

  与左方重视材质木纹及颜色相对,右方着重强调香木的珍贵。而且,材质的色调,右方以青色为主。

  左方盆景的遮盖,花纹与底托相同,是苏木红的浓淡混合的花纹绫,绣有紫藤枝和五首草书的和歌。

  右方的遮盖用与底托相同系统的青裾浓花纹绫,绣柳枝,也遵守花纹与色调的统一和对比。紫藤对柳枝,左右方均使用了与本次歌会题目相关的刺绣,可谓用心良苦。

  这些盆景的底垫,左方为紫绮,右方为浅缥绮,这里也维持了左红右绿的色调。

  左右方的盆景以埋石为山,以镜为水,这点是相同的,但左方的盆景中站立着银鹤,右方的盆景放置了银龟,旨趣各不相同。

  左方盆景的旨趣,是站立的银鹤嘴衔迎春花枝条,花朵以黄金打造;与之相对,右方的银龟夹着色纸,上书和歌。

  左右方都依据题意,将咏花的和歌夹在盆景的花木中,咏鸟的和歌衔于鸟嘴,咏恋情的和歌置于渔舟篝火。

  金、银、紫檀,用当时最昂贵的材料,极工艺之精妙,再加灵动的巧思,制作了这样的盆景。

  就这样,日暮时分,点起篝火,享用着美酒佳肴,开始了歌会盛事。

  歌会最高潮时,发生了两件事。

  其中之一与源博雅有关。

  博雅是右方的讲师——也就是说,他被右方选为朗诵和歌的人。

  这时候,博雅居然弄错了要朗诵的和歌。

  以莺为题的和歌要朗诵两首,但博雅跳过了一首,朗诵了下一个题目的和歌,是咏柳的。

  和歌竞赛规定不允许重来。

  “失序者为负。”

  因为担心次序弄乱,读错的、漏读的,两者均视为负。

  殿上日记有载:白玉缺,仍可磨。夸日之谓也。

  《诗经》上有这样的话:白玉即便有欠缺,仍然可以打磨,但说话有错误,就无可挽回了。这话就像是说今天发生的事啊——博雅这样评价道。

  博雅此时一定相当狼狈,直冒冷汗吧。

  另一件事,发生在歌会最后对决之时。

  左方壬生忠见的和歌,与右方平兼盛的和歌实力相当。

  连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也难分优劣。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11

  忠见所作的左方和歌为:

  恋情未露人已知

  本欲独自暗相思

  兼盛所作右方的和歌为:

  深情隐现眉宇间

  他人已知我相思

  题目是《恋情》。

  这是最后第二十首的较量。

  藤原实赖抱着胳膊沉吟之时,左方的朗诵者源延光又大声念起来:“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于是.右方的朗诵者源博雅以盖过源延光的音量吟诵己方作品:“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但是,无论怎么使劲,依然难分高下。

  实赖为难之下,上奏天皇。

  “两方所作和歌均极优秀,实非臣能断言一方为胜、一方为负。”

  但是,圣上毕竟是圣上,不会说“那你就判双方平手”

  这样的话。

  “实赖呀,我明白你的意思。双方的作品都很好。不过。即便这样你也要分出胜负啊……”

  “俱为佳作,仍须裁定。”圣上说,你还是作个决定吧。

  担任裁判的左大臣实赖被难住了,无奈之下,打算把裁决的职责让给右方的大纳言源高明。

  “高明大人,您意下如何? ”

  源高明大纳言一直弯着腰.脸上堆着殷勤的微笑.就是不吭声。

  这期间,左右两方的人此起彼伏高声朗诵着本方的作品。

  实赖一直在窥探圣上属意于哪一方,但却一无所获。

  一想到万一自己的选择与圣上的意愿相左。他就无法拿主意了。

  但是,此时圣上正小声嘀咕着什么。实赖竖起耳朵偷听,天皇似乎是在念叨着和歌。

  “悄吟着右方的和歌。”

  实赖自己记的裁判记录上写着。

  圣上是在念平兼盛的“深情隐现”句。

  源高明也听见了。

  “天意在右啊。”

  高明向实赖悄语道:似乎圣上喜欢右方的和歌。

  于是,实赖终于下了决心,判右方获胜。

  结局是——左方十二首获胜。

  右方三首获胜。

  平分秋色的五首。

  即便没有源博雅读错两首次序因而判负,左方仍获大胜。

  比赛结束,盛大的宴会开始了。

  美酒佳肴,欢歌笑语,能够摆弄乐器的人都一显身手。

  某假名日记的作者写道:夜深,胜负已定,乘兴玩乐。众人欢聚一堂,管弦之声不绝。

  左方.左大臣弹筝,朝成宰相吹笙,重信大人舞蹈.藏人重辅吹笛。之后实利朝臣唱歌。琵琶伴奏。

  右方.源大纳言弹琵琶,雅信宰相跳舞,大藏卿伴奏.博雅大人吹筚篥,之后繁平弹筝,公正唱歌c 笛子伴奏。

  博雅此时还弹了和琴。

  博雅的音乐才华出类拔萃,因为他作过《长庆子》的曲子,颇得女官们的好评。

  没有不散的筵席。

  《殿上日记》这样记述宴终的情景:东方既白.仪式结束,大臣以下,歌舞退出。

  宴会持续到黎明时分,天皇已回深宫。不久,大臣以下.众人载歌载舞地离开了。

  就这样,一场名留青史的歌会就结束了。

  不想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因为这一件事,这次天德四年三月的歌会.就更为深刻地铭记在历史上了。

  左方进行最后一个回合的赛事的作者,与右方的平兼盛一争高下的壬生忠见死了。

  忠见的“恋情未露”和歌,与兼盛的“深情隐现”和歌比拼胜负,失利之下遗憾万分,郁郁不解,转成“拒食症”,以至衰竭而死。

  壬生忠见变成了鬼,夜夜出没于宫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12

  “所以说呀.晴明……”

  博雅边饮酒边说:“一到这个时候,我就必定想起那次宴会和忠见大人。”

  虽已时隔两年,但似乎博雅仍未能与过去的岁月拉开适当的距离。

  只有些微的风。

  夜色中,庭院的杂草开始轻轻摇曳。

  博雅贪婪地呼吸着充满植物芬芳的大气,浅斟慢饮。

  “竟然还有那样的鬼啊……”博雅叹息。

  “鬼? ”

  “忠见大人的事嘛。”

  “忠见大人嘛……”

  “圣上知道忠见大人鬼魂的事,是在什么时候? 也许是一年之后吧……”

  “他那种地位的人,对那些无聊事——像宫内闹鬼那样的事,在乎得很吧? ”

  “‘他’是谁? ”

  “圣上啊。”

  “喂,晴明,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别管圣上叫‘他’吗‘”

  “是吗? ”

  晴明无所谓地微笑着。

  最先因为壬生忠见的鬼魂而闹事的,是那些工匠。

  源博雅为壬生忠见鬼魂之事拜访晴明,是在应和元年春天。

  也就是距天德四年那场宫内歌会约一年之后。

  像往常一样,博雅和晴明在向着庭院的外廊内相对而坐。

  距八重樱开放之期尚早。

  而庭院深处的山樱已是花团锦簇,花压枝低。

  淡桃红色的花瓣,无风之时也一片片悄然坠落。

  一片飘落,尚未着地之时,男一片已离枝。

  这是一次不期而至的拜访。博雅不带随从,独自步行过来——他虽为朝臣,偶尔也有这样率性的举动。

  时值上午。正是院里杂草叶尖凝着露珠,还没有干掉的时候。

  “不碍事吧? ”

  博雅同晴明。

  “中午有一个客人来,在此之前有时间。”

  晴明望望博雅,后背往柱子上一靠,接着说:“有事的话,说来听听。”

  “忠见大人的怨灵出现在宫内,想必你已知道? ”

  “就是壬生忠见大人的鬼魂那回事吗? ”

  博雅点点头:“没错。”

  壬生忠见是壬生忠岑的儿子,后者作为《古今和歌集》的编者之一闻名遐迩,他作为歌人,死后被列为三十六歌仙之一。

  天历三年——从天德四年的歌会算起,七年前举办歌会时,忠见也为多个题目创作了和歌,两次歌会之间的时期内.他还好几次在其他歌会上推出作品。

  称之为歌会专家有点难听.但这样的歌会人才,相应的名气也不小吧。

  他年约三十出头,是个小官,任摄津的大目,属于地方职位。以官阶而言,是从八位上。

  他没有钱,上京参加歌会时,住在朱雀门的曲殿。所谓曲殿,是大门警卫睡觉的地方,说白了,就是门卫的值班室。

  他以暂借一席之地的方式,栖身在那里。

  这一点。正好说明壬生忠见在京城里连个把熟人也没有,没有人照应一下他的落脚点。

  金钱方面肯定也相当困窘。

  他一定是在摄津听说了歌会的事,饥一顿饱一顿地赶到京城,推销自己的和歌。

  对于像忠见这样的低级官员,歌会正是难得的机会,让他们获得公卿大臣们的认可,争取额外的收获。

  壬生忠见的怨灵出现在宫内,是去年春天宫内举办歌会活动结束后不久的事。

  忠见自歌会结束的第二天起,就病倒了。

  他患了拒食症——食不下咽,日见消瘦、衰弱。

  如果硬把食物塞进他的嘴里,就会呕吐。

  即便好不容易喝了一点稀粥,还是马上就吐出来。只有两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12

  人们纷传.原因在于他的“恋情未露”和歌负于兼盛的“深情隐现”和歌,使他心气难平而致病。

  兼盛和忠见年龄相差无几,都是三十岁出头。

  兼盛特地去探视此时的忠见。

  忠见看上去已瘦成皮包骨的模样。

  兼盛到访时,忠见正躺倒在铺稻草的地板上。

  “恋情、未露……”

  他缓慢地欠起身,小声吟诵着自己的和歌:“……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忠见的脸向着兼盛的方向,眼睛却没有看兼盛。

  看样子他没有换过衣物,也没有洗过澡,身上散发出动物般的臭味。

  “他简直是要变成鬼了。”

  据说兼盛从忠见处回来后,这样说道。

  歌会后过了半个月,忠见死了。

  说是他瘦成了幽鬼的样子。抱起他的遗体时,身子的重量还不到病倒前的一半。

  不久,忠见的怨灵变成了鬼,出现在宫内。

  夜半三更之时,忠见之鬼便出现在举办歌会的清凉殿附近。

  “恋情未露……”

  他用沙哑、凄楚的声音吟咏着自己的和歌。

  边吟边走过仙华门,穿过南院,在紫宸殿前消失。

  忠见的鬼没有干什么坏事。他出现、吟诗、轻飘飘地走过,然后消失。

  仅此而已。

  看见过的人不多。

  值夜的人偶尔看见罢了。

  害怕是害怕,但因为出现也不多,甚至某种程度上,这件事被当成了玩笑。

  “忠见今晚有何贵干呀? ”

  “是在苦吟新作吧。”

  在知情人中间,对忠见一事有默契:只要不传到天皇耳边就行。

  “结果,圣上最终还是知道了。”博雅说道。

  “好像的确是这样。”

  晴明右手托腮,点点头。

  “怎么,你也知道了? ”

  “是因为工匠们看见了,对吧? ”

  “没错……”

  博雅点点头。

  谁都知道,此时清凉殿来了很多工匠,在那里干活儿。

  因为打雷起火,烧着了清凉殿。这是去年秋天的事。

  修复工作从去年起就一直从早到晚地在宫内进行着。

  “可是.圣上急于把它修好……”

  约十天前起,好几个工匠深夜仍未离去,要把能赶出来的功夫都用来赶工。

  现场燃着篝火,有时要赶工到深夜。

  那一次——据说在六天前的晚上,偶尔留下来的三名工匠看见了忠见。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音?

  开始以为是幻听所致,再侧耳倾听,的确是人的声音。

  一个男子用沙哑的声音吟诵着:“恋情……”

  随之.从仅修好一半的清凉殿阴暗处,出现了一个身上发着惨白磷光的人影。

  人影吟着和歌,缓缓地从黑暗中轻盈地走过来。

  人影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三名工匠在场一样,通过了那个地方。

  “……未露人已知……”

  人影边吟边转向左边。

  “本欲独自暗相思……”

  折向紫宸殿方向后,消失了。

  身后只留下沉沉的黑夜。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晚上。

  壬生忠见的怨灵变成鬼出现,夜夜吟诵着自己的和歌,在紫宸殿的方向消失……

  这个说法传到了天皇耳朵里。

  “然后呢? ”晴明问道。

  “圣上对此大为紧张呢。他下令让……”

  博雅眼珠子向上翻翻,看了看晴明。

  “让我去? ”

  “对。”

  “我嘛.也见过忠见的怨灵几次,但他是无害的。他不向外.全都是向内的。让他留着,现在这样子,在某种情况下还是有用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

  “也就是说,因为整个宫内的气脉,包括忠见在内,都很平稳。如果驱逐了无害的东西,以致破坏了稳定,反而有可能发生怪事,有可能被更加不好的妖魔鬼怪附体呢。”

  “晴明,既然你这么说,此话应不假。可是问题是圣上并不是那么想的……”

  “他……”

  “喂喂,不是说过不要那样称呼了吗? ”

  “让式神每天晚上到他那里去,在他耳边小声叮嘱:别管忠见,就让他那样好啦——好吗? ”

  “要是暴露了,你可有性命之虞啊,晴明。”

  正当博雅说话之时,一名身穿唐衣的女子,从对面婀娜地走过来。

  她来到晴明跟前,略低一低头行礼说:“您约的客人到了。”

  “带他过来。”

  晴明说完,那女子又低头行礼.循来路离去。

  “那么,我且退下吧……”

  博雅想站起来。

  “不必,博雅。你就在那里好了。因为这位来客所要求的事,与你刚才说的情况不无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 ”

  “因为客人是壬生忠见的父亲,壬生忠岑大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13

  壬生忠岑穿着陈旧褪色的窄袖便服,端坐在晴明和博雅面前。

  这位老人年已八十有半的样子。两鬓雪白。看上去像一只猿猴。

  晴明介绍了博雅之后,忠岑小声说:“您是歌会时右方的讲师吧。”

  王生忠岑曾做过泉大将藤原定国的随从.为是贞亲王歌会、宽平御时后宫歌会、亭子院歌会等创作过和歌。他作为歌人的实力获得认可,被任命为《古今和歌集》的编选者之一。

  延喜五年(即公元905 年)在平贞文歌会中,左方的第一首和歌是他的作品:春来吉野山

  夸朝影朦胧

  此作被选为《拾遗》的卷头歌。

  同年,他为泉大将藤原定国的四十大寿献屏风歌。又过了两年,宇多法天皇行幸大井川,忠岑扈从,吟诵了和歌,留下了有别于纪贯之的《假名序》。

  在《古今和歌集》以前的歌会中,忠岑留下了不少与纪友则等人并肩的作品,但自延喜七年为大井川行幸献上和歌之后,他就再没有留下作品了。

  博雅当然知道这位歌人的大名。

  “是的,我担任了讲师。”博雅回应道。

  博雅的官位是三位,忠岑的官位是六位——这样的身份差别,一般不可能同坐于廊内、正面相对,但在晴明的宅院里,这样相处变得理所当然。

  反而显得博雅尊敬年长且已负歌人盛名的忠岑。

  “忠岑大人……”

  晴明将视线移向王生忠岑:“这位博雅大人也是为了同一件事过来的。”

  “哦,是为了忠见的事? ”

  “是的。”

  晴明予以肯定。

  “那么,博雅大人也知道圣上要下旨镇住忠见之灵? ”

  “是我带这道圣旨来给晴明的。”

  听博雅这么说,忠岑叹了口气。

  “唉.真是……”

  “您有什么隐情吗? ”博雅问。

  “博雅,忠岑大人请求是否可将第二十首和歌的赛事,换一首和歌再比赛一次。忠岑大人说,这是镇住忠见怨灵的最佳办法。”

  “再比赛一次? ”

  “当然是私下进行即可。如果兼盛大人答应的话,加上兼盛我们四人就行。裁判由晴明大人担任,讲师则与那一晚相同,是博雅大人……”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

  博雅这一问,忠岑便深鞠一躬,说:“说实话.其实那首‘恋情未露’和歌,并不是忠见所作。”

  “是代作吗? ”

  “是的。”

  忠岑点点头。

  “但是,代作并不稀奇。迄今许多人的歌会之作,都是他人代作。仅此并不足以成为重赛的理由……”晴明说道c 情况正如晴明所说,这一时期拿到歌会上的作品,未必都是作者本人的创作。

  许多歌人把别人吟咏的和歌当做自己的作品推出,这样的做法很普遍,也是被认可的。

  “但是,说是代作,在此我却要老实说出来,创作那首和歌的,其实是鬼。实在是很丢脸啊。”

  忠岑满脸惭愧说道。

  “鬼?!”

  博雅不觉叫了一声。

  “是鬼。而且不仅是那首和歌,那天晚上忠见所有的和歌——不,迄今我和忠见在歌会时吟诵的所有和歌,其实都是鬼吟诵的。”

  像是豁出去了,忠岑一口气说完,这才打住。

  “全部……都是鬼? ”博雅问。

  “是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说来话长。我初次遇鬼,是在宽平三年的春天……”

  “那么说——”

  “是距今七十年前,我十八岁的时候。”

  忠岑喉间带着痰音说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15

  我生于贫困的地方官之家……

  壬生忠岑开始叙述。

  因自幼便深切体会到贫困的滋味,从明白世事起,便有了进京谋求更高官位的心愿。

  “卑微的小官真的很糟,不做到高级的宫位,不可能过上像样的日子。”

  这是父亲经常念叨的话。

  忠岑喜欢创作和歌。

  虽然不是高手,但好歹也算自幼能够吟咏和歌。

  千方百计想要以创作和歌为进身之阶,只要有歌会之类的机会,便到处找门路推销自己的作品,然而都失败了。

  只要有钱,便能托上更大的人情、门路.也能推销自己的和歌,但他既没有钱,也没有门路、熟人。

  我降生在一个什么家庭啊! 忠岑甚至诅咒过父亲的窝囊,但后来,他明白到自己并没有创作和歌的才华。

  好歹能咏歌——然而毕竟只是还算不错,却实在不是歌会那样的场合拿得出手的。

  不过,是否好歌,自己还是能明白。

  只要他听过,就能判断出那首和歌的高下,分得出是好歌还是坏歌。他察觉到这一点。

  因此,他也能估计自己的歌才大致在何种程度。

  “具备辨别和歌好坏的眼力和创作和歌,看来是两回事啊。”忠岑叹道。

  那一年,忠岑来到京城推销自己的和歌,但心愿未酬,更痛感自己没有创作和歌的才华。

  钱花光了,回乡不成,他上了比壑山。

  跟和歌分手吧。只要能回故乡,再也不进京了。

  再也不作和歌。

  他边上山边想,泪流满面。

  当时是春天,是山樱盛开的时节。山路上沿途开满樱花。

  花团锦簇压枝低,花瓣在没有风的时候也散落下来。

  满山嫩绿之中,置身山樱盛开的一角,仿佛被轻盈的白光所包围。

  多美啊……

  自己除了和歌之外,别无他能。自己惟一的才能,又较之他人为劣。

  忠岑如此年轻便知道了自己的才具。

  雪白的樱花,在忠岑眼里呈现一派伤心之色。

  正当此时——他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仿佛是神的声音。

  新芽嫩绿蔚成霞

  离枝尤香是樱花

  好歌。

  而且,似曾相识。

  那么.是在哪里听过? 正寻思时,又听见了吟咏同一首和歌的声音。

  那么……

  有人在吟诵这首和歌吗? 那声音好像发自眼前盛开的樱花.也似来自头顶上的樱花树梢。

  但是,既没有人攀上樱树,附近也没有人迹。

  对了,是《万叶集》吧……

  《万叶集》的无名氏作品中,应有这首和歌。

  忠岑为了应和那个又传过来的声音,自己也吟诵起那首和歌。

  当那个声音说:“新芽嫩绿蔚成霞——”

  忠岑便接上道:“离枝尤香是樱花。”

  从树干上方传来愉快的哈哈笑声。

  可是,左看右看,都不见人影。

  难道是看不见身影、却喜欢和歌的鬼吗? 难道是鬼对这山中盛开的樱花美景一见忘情,情不自禁地脱口吟出了佳句? 就算真的是鬼,忠岑也不觉得害怕。

  当时的事仅此而已。

  回到摄津国,几天后的某个夜晚,忠岑正独自苦吟。

  他想创作和歌。

  夜已深。

  但是.越是苦思冥想越不得要领。

  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华——似乎自看透这点的那一刻起,他比之前更加难得好词句。

  “入春——”

  忠岑试说出第一个词组,感觉还不坏。

  其后应接上“惹愁思”呢,还是其他表达? 他迟疑不决。

  “入春——”

  再次把同一词组说出口时,一个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即念吉野美——”

  “吉野美? ”

  忠岑刚一接口,马上有一个声音结句:“山绕飞霞心中现。”

  “入春即念吉野美.山绕飞霞心中现。”

  得一佳句。

  “是谁? ”

  忠岑一出声,那个声音便道:“是我是我。”

  “你? ”

  “是我。前不久,我们不是还在比壑山相会了吗? ”

  “那时候……”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16

  那声音没有答这个问题.又说道:“我为你作和歌怎么样? ”

  “作和歌? ”

  “对。你当时不是在想.自己没有作和歌的才华吗? ”

  “照此说来,你不就是鬼吗? ”

  “对呀。我就是你们所说的鬼啦。不过,我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鬼呀。”

  “啊……”

  “你知道《万叶集》里的那首和歌:‘新芽嫩绿蔚成霞,离枝尤香是樱花’吗? ”

  “当然知道。那天,在比壑山的樱树下,你吟诵的不就是这首和歌吗? ”

  “这首作者列为无名氏的和歌,正是我的作品。”

  鬼的声音大了起来。

  “怎么……”

  “我作的和歌流传世上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两首,而且都列为‘作者不详’。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我实在是太恼火啦! ”

  说着,鬼的声音变得高起来。

  “怎么能够容忍这样的事?!”

  呜呜! 嗷嗷! 鬼放声痛哭。

  “我死后,因为执著于和歌,死不瞑目而变成了鬼啊!”

  即便是鬼,一见美丽的樱花,就自然地将自己所作的和歌吟诵出来——那声音,也就是鬼,说道。

  “你不想参加歌会? ”

  “想倒是想。”

  “既然如此,你就让我来写和歌。我代你作,你可凭这些和歌参加歌会。”

  “行得通吗? ”

  “没问题,因为是我作的。”鬼说道。

  鬼又劝忠岑:你好像想过不再作和歌了,对吧? 不如接受我的提议,怎么样?让我一显身手吧。你以参加歌会为乐,我则以自己的作品在歌会上被朗诵为乐。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迟疑再三,忠岑最终听从了鬼的话。

  之后,每当传来举办歌会的消息,鬼便找上门来。

  “我来啦。”鬼打招呼。

  “这次拿出什么作品好呢? 对了,这个怎么样? ”

  鬼兴高采烈地创作起来。

  一年如此,三年仍是如此……

  “最终,连儿子忠见也被鬼附了体,直至今天。”

  忠岑对晴明和博雅说。

  “原来如此.情况已大致明白了。现在那鬼的情况怎么样? ”

  听完忠岑的叙述,晴明又问。

  “它和忠见一起来京城之后,直到现在,将近一年都杳无音信,不知道它在哪里,在干什么。”忠岑回答。

  “是这样……”

  “不过,事情至此还没有结束。”

  “还有什么事? ”

  “请看一下这个好吗? ”

  忠岑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片,递给晴明。

  晴明打开纸片,看里面的内容。

  上面写了一些字。

  像是和歌。

  一看纸片,晴明不禁称奇:“哎呀。”

  “究竟是什么? ”

  从晴明身边探头窥视的博雅也不禁喊叫起来:“哇——”

  纸上写的是这样的和歌:眉宇之间隐深情人问是否我相思“晴明.这不是……”博雅说道,“……和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样吗? ”

  “的确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 ”

  “忠岑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晴明问。

  “那旱我编纂《古今和歌集》时,没有收入集中的许多和歌作品之一。”

  “它为什么会和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样呢? ”

  “不是它与兼盛的和歌一模一样,而是兼盛的和歌跟它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兼盛的和歌以此作为原歌,仿作了‘深情隐现’的和歌。”

  “是的。”

  “担任裁判的实赖大人或圣上知道这件事吗? ”

  “恐怕不会不知……”

  以某一和歌为原歌,模仿原歌男作——这种被称为“摘取原歌”的手法,在当时是普遍的做法之一。

  但是,歌会时若出现这样的和歌,无论多么好,评价都很低。

  尤其是与对方的和歌难分高下时,如果一方的和歌是没有原歌的新作,当然是新作获胜。

  也就是说,以此看来,兼盛的和歌应输给忠见的“恋情未露”和歌。

  然而,兼盛却是胜者。

  “不过,这件事兼盛大人没有责任。”忠岑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17

  如果有人应为此事受到指责,那就不是兼盛,而是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或者是推崇兼盛之作的天皇。此事与他们的和歌修养有关,虽然裁决是根据天皇意志的,但是又不能对天皇说:你错了。

  “事情就是这样。”

  晴明抱起略膊,凝神闭目。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说道:“总之,我们三人先去见一次忠见大人,应该没有错的。”

  “我们来努力一把的话……”

  “成不成尚是未知之数呢。”

  “那么该怎么办才好? ”

  “究竟会怎么样,看今天晚上。忠岑大人且先观赏一下京城里的樱花什么的,请晚上再到这里来。”

  “打扰了。”

  “博雅,你也可以吧? ”

  “当然。”博雅答道。

  “那么.忠岑大人,您走之前请把一个东西带在身上。”

  晴明说道。

  “是什么东西? ”

  “是类似护符那样的东西。只要有这件东西,你尽可放心地在京城里走动。”

  晴明扬起头,“啪啪”地击三下掌,说道:“青虫呀青虫,把我的文具准备好。”

  随即.刚才来报告忠岑来访的女子,挽着唐衣的衣裾出现了。

  她的手上拿着砚盒、纸张。

  晴明自己研墨,然后取过纸笔,将纸举起以使博雅和忠岑看不到,挥笔“刷刷”写下几个字。

  等墨汁干了,晴明把纸片折叠几次。说道:“好,把它放在怀里,放心观赏樱花吧。”

  忠岑一边接过纸片,一边问:“非得赏樱不可吗? ”

  “也不是跟晚上的事全无关系,所以务必……”

  “明白了。”

  忠岑将折好的纸放入怀里。,“哎,博雅,到傍晚还有时间.趁着现在让青虫买酒回来吧。”

  “买酒?'‘”对,因为等待忠见大人的时候,会觉得冷。“

  晴明朗朗地说道。

  紫宸殿前,四周被黑暗所笼罩。

  月亮高悬天上,洒下满地青光。只有大门和建筑物的背光处黑糊糊的。

  地上铺了垫子,晴明、博雅、忠岑坐在垫子上。

  各人手中端着酒杯,饮酒。

  斟酒的是青虫。

  “怎么样,博雅? 幸好备了酒吧? ”

  “对、对……”

  博雅表情勉强地点点头。

  夜深入静。

  工匠们今晚没有一人留在清凉殿。

  听说有忠见的亡灵出现,众人都在天黑前走了。

  “忠见大人今晚会出来吧? ”博雅同晴明。

  “会吧。”

  晴明端起酒杯。

  不久.从清凉殿方向冒出一个高亢的声音:“恋情未露……”

  “来了……”

  晴明小声说。

  “……人已知……”

  声音缓缓地接近。

  不仅仅是声音。某种动静也随着那声音一起向紫宸殿方向移动过来。

  “晴明,是忠见大人……”

  博雅压低声音说。

  月光下出现了一个人影,发出朦胧的磷光.从清凉殿方向走过来。

  一步,两步……

  左右脚缓缓地交替迈向前方——壬生忠见慢慢走来。

  “本欲独自……”

  细弱的尾音长长地拖着。

  “忠见! ”

  忠岑向儿子打招呼,但忠见的视线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边空无一物。

  ——他只看得见自己。

  他只是走着。

  眼睛凝望着虚空。

  “……暗相思……”

  最后的声音在月光下拖曳,仿佛蜘蛛丝细长地延伸,然后消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18

  在声音消失的同时,忠见的模样也消失了。

  博雅茫然呆立。

  “竟有那样的鬼吗,晴明……”

  博雅喃喃地叹息道。

  此时——“忠见……”

  紫宸殿前,掩面站在忠见消失之处的忠岑小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

  “忠见,忠见呀……”

  声音奇特。

  并不是之前忠岑的声音。

  “忠见,忠见,你变成那个样子了吗? 忠见啊……”

  他拾起头来。

  双眼在月光下闪烁。

  是泪光。

  忠岑在哭泣。

  “忠岑大人——”

  博雅想走过去,被晴明阻止。

  “等等,博雅。那人不是忠岑大人。”

  “你说什么? ”

  博雅僵住了,他细看原以为是忠岑的男子的脸。

  那男子嘴巴歪着,长牙突出,放声痛哭着。

  “怎么回事,晴明? 这人究竟是谁? ”

  “是附身于壬生忠岑大人、忠见大人两代人的鬼嘛。现在,它以忠岑大人的身体为凭借,附身于忠岑大人。”

  “晴明,这是你干的吗? ”

  “对。我把这鬼所咏的‘新芽嫩绿’和歌写在纸上,作为咒使用,让忠岑大人拿着,唤它进来。鬼便附身于忠岑大人,一直来到这里。”

  晴明来到忠岑跟前,向附身于忠岑的鬼问道:“歌会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

  但是.鬼答不上来。

  鬼抱着头说:“啊啊,忠见啊,对不起。是我把你弄成了那样的鬼。

  弄得跟我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 ”晴明接着问道。

  “那家伙——忠见那家伙,最后一首没有让我来作。他说要自己作,然后就作了……”

  “就是那首‘恋情未露’的和歌吗? ”

  “对。忠见第一次拿自己作的歌参加歌会,然后输掉。”

  “这样一来就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晴明? 你们阴阳师懂得什么? 阴阳师能做的,就是这样子把我们抓住、又放掉而已。那又怎么样呢? ”

  “你喜爱忠见父子,对吧? ”

  “当然喜爱。我就是喜爱他们。他们爱和歌懂和歌,但是.没有作和歌的才华。所以,他们需要我。”

  “……”

  “我给他们创作歌会的和歌很快活。这次特别高兴。如此奢华的宴会前所未闻。我也很乐意和他们一起作。哎,F 回要作什么和歌? ”

  “我想问一下:是忠见大人说他自己想作和歌? ”

  “对。他说无论如何也想作。就这次。所以我就说,你作吧,不妨一试。无论是怎样的和歌,由我做点手脚,能赢下来……”

  “忠见拒绝了你的帮忙? ”

  “对。忠见说,别多此一举。我要以自己作和歌的实力来参赛……”

  “然后。那首和歌就与兼盛大人的和歌比拼第二十个回合了。”

  “对。我对忠见说了,我随时可以让你取胜。歌会那个晚上,我也在现场。我说,我会在场的,一定会在场。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想借我的力量取胜.马上站起来说‘我想赢’就行。我还在。我留在现场了。忠见啊,为了告诉你这一点,我在讲师的耳边嘀咕了,使他弄错了读和歌的次序。你不觉得那事情不寻常吗? 通过那件事,你知道我在现场了吧? ”

  “那是你干的呀? ”

  博雅的声音变粗了。

  “对呀。就是我干的……”

  “为什么没有实施? ”

  晴明还墙幼抛肺省?

  “我原打算无论忠见想不想.都要让他的和歌获胜。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

  “兼盛提交的和歌,竟是我的作品! ”

  “你的? ”

  “眉宇之间隐深情.人间是否我相思。”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19

  “那不是兼盛大人所作和歌的原歌吗? ”

  “兼盛把它稍微变一下拿出来了。而且,他改过之后,竟比我的原作又好了几分……”

  鬼的声音颤抖着,将忠岑的脑袋左右摇晃。

  “我心乱如麻。不知让哪一方获胜为好。无奈之下,便撒手不管了。我逃走了,胜负就看天意吧。没想到……”

  “‘深情隐现’胜了……”

  “对。”

  “……”

  “然后,他竟然那样就死了。我真糊涂,没想到他是那样固执的人。”

  “原来如此。”

  “晴明,你要把我怎么样? 把我消灭吗? ”

  “不。”

  晴明伸手到忠岑的怀中,取出写有和歌的纸片。

  忠岑神色哀伤地望着晴明。

  “消灭掉也无妨吧……”

  鬼小声嘀咕道。

  他凝望着黑暗的虚空,好一会儿才凄凉地笑笑。

  “嘿。”

  像抽走了什么东西似的,忠岑的表情复归原样。

  “晴明大人,这是怎么了? 发生过什么事? 我刚才是怎么了? ”

  “鬼附体啦。”

  “鬼? ”

  “以后再详细告诉你。都明白啦。”

  “忠见呢? ”

  “忠见大人已经无可挽回了。这样的怨灵不是我晴明之力所能应付的。由得他是最好的办法——我向圣上禀报好了。”

  “晴明.鬼呢? ”

  “走掉啦。”

  “走到哪里? ”

  “哦,去哪里了呢? ”

  晴明喃喃道。

  “竟有那样的奇事! ”

  廊内,博雅感慨良多地喝着酒。

  事过一年,匆匆春又来到。

  “哎,晴明,忠见大人今晚还出来吗? ”

  “应该会出来吧。”

  晴明的声音显得落寞。

  “不知怎么了,突然想见见忠见大人。”

  “是啊。”

  晴明点点头。

  “要去吗? ”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提着酒瓶,晴明和博雅在夜风之中,向宫内走去。

  “忠见大人也要喝酒吧。”

  “是啊,他喝不喝呢? ”

  二人边走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月色好啊,晴明……”

  博雅冒出一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20

第六章 扑地巫女

  此世即我世

  如月圆无缺

  据说此诗是藤原道长(藤原道长(966—1027) 日本平安中期撮政.权倾朝野。955 年成为藤原家族的首领。1017年任太政大臣。著名随笔《枕草子》中包含许多道长的事迹.据说《源氏物语》的男主人公即部分地以他为原型。)立女儿威子为皇后时,在晚宴上的抒怀之作。

  平安时代中期,藤原道长在宫廷斗争中取胜,成为为所欲为的权势人物。

  道长法号行宽。官职是从一位。是藤原兼家的第五个儿子。他喜爱《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对在宫内沙龙中提高紫式部的声望作出了很大贡献。

  他一家就出了三名皇后,人称“一家三后”。

  但是,尽管如此,“此世即我世”,和歌开头便下断言.实在厉害.还把自己的情况比做天上的月亮,也很不得了。

  “如月圆无缺”.可说是大言不惭、忘乎所以的威势,把这些比喻人歌,实在是令人瞠目。

  就算说作者是开玩笑,但和歌是道长所作,就不再是俏皮话了。

  如果一个部门经理无视董事长的存在,声称:“这公司是我的。”“我就能这样。”只要他把这话说出口,马上就会被抓住把柄,被扳倒,从权力的宝座栽下来,这就是现实世界。

  而且.这也不是闹着玩,仿佛在某个小酒馆里,向身边人说悄悄话之后吩咐各人“请保密”。

  分明是明知故犯。

  说来.在董事长孙子的结婚仪式上,那场合有部门经理、常务董事、总经理,有关人士济济一堂,如果一个部门经理在这个仪式上发言:“这个公司是我的。”情况就相当于这样。

  即便董事长孙子的结婚对象是自己的孙女,这话也是万万说不得的。

  对自己的地位是如此自信,没有想过这种话会威胁自己的存在。

  或许可以说,这种人与源博雅这样的好汉,是正好截然相反的人。

  当然.这并不就意味着道长这个人不具魅力。

  可以说,如果作为小说的人物,在角色刻画方面,道长可以成为一个极有深度的人物。

  不过,这次不打算谈论道长。但事情也不是与他完全无关。

  这是关于道长的父亲藤原兼家的故事。

  这个时候道长刚出生不久,还只有两岁。

  这是安和元年(即公元968 年)夏天。

  当然.安倍晴明和源博雅还活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20

  午后的阳光,炫目地照射着庭院。

  数日来,一到午后便阵雨骤至,庭院里的花草树木7K分充足,在骄阳下长势旺盛。

  地面热得烫人,但外廊却是个纳凉的好地方,时时有凉风吹过。

  外廊内,晴明和博雅相对而坐。

  两人正在大吃甜瓜。

  诱人的大甜瓜放在盘子里,已经切开。

  两手捧着瓜块。任汁液流淌,两人吃得正来劲。

  连风也带上了几丝甘甜、清爽的瓜味儿。

  晴明身穿白色狩衣。

  看他无所顾忌地吃着瓜,宽松的狩衣上却没有沾上一滴汁液。

  “好瓜好瓜。”晴明说道。

  “嗯,真好吃。”

  博雅边说边用手指抹去唇边的汁液。

  博雅把瓜皮放在盘子里,问晴明:“不过.晴明,你那么爱吃瓜吗? ”

  今天早上,一只白鹭衔着一封信飞到博雅处。信上写着:“白天能带上一两只甜瓜作为礼物来玩吗? ”

  是晴明在传递消息。

  “好的。”

  博雅就在信纸上写了回复,白鹭把信带走了。

  博雅如约带上两只甜瓜,来访晴明。

  晴明把博雅带来的瓜抚摸一通之后,说句“吃了吧”,便用刀剖开瓜.在外廊内吃起来了。

  “并不是因为我爱吃。”

  晴明边将瓜皮放在盘子里边说。

  他濡湿的红唇晶亮晶亮的。

  “不爱吃甜瓜,你还让我特地带来? ”

  “不.我没说我不爱吃。我只是说,并不是因为想吃瓜,才要你带瓜过来。”

  “那.又是什‘么理由呢? ”

  “也算与工作有关吧。”

  “工作? ”

  “有人托我处理瓜的事。过一会儿我必须外出一趟。所以.事前我得摸准瓜的情况。”

  “哎.晴明,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呀。”

  “哦,就是我要处理关于瓜的事。”

  “谁托你的? ”

  “是藤原兼家大人。”

  “藤原兼家,就是不久前晋升从三位的那位吗? ”

  “正是。”

  “晋升从三位,这下子他就超越他的兄长兼通大人了,宫里的人都说他非常能干。”

  “我也听说了。”

  “他两年前得了第五个儿子吧。”

  说到此,博雅歪着头思索起来:“为什么兼家问起瓜来了? 瓜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

  “博雅。你听着,我现在按前后次序告诉你……”

  “噢。”

  “在谈兼家大人之前,你有没有听说过扑地巫女的事? ”

  “扑地巫女? ”

  “对。”

  “对对,听说过。据说是个搞占卦的、异常美丽的女子——是说她吧? ”

  “应该就是她。”

  “近两年经常听到她的名字。说起来,刚才谈及的藤原兼家大人,似乎也热衷于往她那里跑呢。这次升官晋爵,很大程度也靠她占卦的功劳吧。”

  “据说兼家大人每次听那女子占卦,都衣冠束带,她扑倒的时候,就把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膝上。”

  法然院亦常召问.深信其言。每有召对,必衣冠柬带.置其首于膝上问之。因应对合宜,故常召问也。

  《今昔物语集》有以上的记述。所谓“法然院”即指藤原兼家。

  “嗬.这巫女颇受重视啊。”

  “那是什么原因呢? ”

  “这一点嘛,博雅……”

  于是.晴明说起了缘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21

  三年前,西京一座小庵的女子占卦很灵验的说法,开始流传开来。

  据说这女子原是价钱便宜的妓女。这女子在男子离开时,会说一些很奇怪的话。

  “你好事将临了。”

  “不是女儿。是儿子。”

  “还是不要外出为好。”

  结果,数日之内,被预言好事将临的男子在京城大街上捡到了钱。

  被预言生儿子的男子,妻子当时正怀孕,生下来果如其言,是个儿子。

  被劝说不要外出的男予,次日出猎时堕马,摔断了腿。

  占卦——不如说,是预言。

  她的预言往往灵验。

  后来.来买春的客人,反倒不如来听取预言者为多。

  这名女子作预言时的方法有点特别。

  她先是端坐闭目,接着合掌念咒数次。在这过程中,合掌的双手开始颤抖,然后全身颤抖,接着向前扑倒,最后僵卧不动。

  不久起身,说出倒卧时看见的情景,这就是她的预言,算做是占卦。

  预言时有时无。没有的时候不收费。另外,若想知道特定的事情.为此特地来询问的,却几乎都行不通。

  例如.问明天天气怎么样时,答复却与天气无关。

  偶尔说“天晴”二字,却不清楚究竟说的是明天的天气.还是十天之后的天气。

  所以,若单论预言的对错,准确率大约在十之五六。

  不过.有十之五六的准确率,已经很了不得。

  因为这女子总是先扑倒再预言的,所以不知自何时起,人们就称她为“扑地巫女”。

  从两年前开始,藤原兼家知道了这女子的事,也常常找她占卦。

  他最初问的是儿女事。

  那时,兼家的妻子正怀孕,看样子会难产。

  于是,兼家便前往这占卦女子处。

  “将会生下圆满无缺的十五之月吧。”

  兼家得到了这样一句话。

  想生则生.生则平安得子。

  预言后数日.生下一个男孩。这孩子就是道长。

  自此以后,兼家经常找时间前往巫女处。

  大概是从巫女那里得到了很不错的预言结果吧。

  约一年前起,兼家开始衣冠束带地前往巫女处.当巫女扑倒时,他用膝部托起。

  到今年,.兼家受到特别的提拔任用,官位超越了兄长兼通。

  “好,从现在起要谈到瓜了。”

  晴明对博雅说道。

  十天前——兼家前往巫女处,得到了奇怪的预言。

  “是瓜。”

  巫女说道。

  “瓜? 瓜怎么了? ”

  “是瓜。”

  “那么,瓜是好的征兆,还是坏的征兆? ”

  “不知道,我只看见了瓜……”

  事情就是这样。

  瓜是人们喜好的东西,总会设法弄来吃的。可预言说瓜又是怎么回事呢? 想不透,于是便把预言放在一边了。

  不过,两天前,兼家大宅前有卖瓜的经过。

  听到叫卖声,兼家让人买来了两个瓜。

  他随即就要开瓜大啖,这时候,他想起了巫女的话。

  “不知道是好的征兆还是坏的征兆? ”

  如果是好的征兆,吃了也没有问题;但如果是坏的征兆.吃了会出大事吧? 结果,那天兼家没有吃瓜。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兼家又到巫女那里去了。

  “你到我这里来,是个明智的决定。”巫女说。

  “有坏消息吗? ”

  “没有。”

  不知道是吉是凶。

  “如果你想知道这事,在京城里,只有安倍晴明一个人能够做到……”

  巫女这么说。

  “于是,就要我到兼家大人家里去一趟。”

  晴明对博雅说道。

  “我要去判断是吃瓜好,还是不吃好。”

  “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

  “所以,我去作判断之前,要真正地吃瓜、摸瓜——接触过才行。”

  “有道理。”

  博雅颇为赞同。

  “怎么样? 你也去吧? ”

  “我也去? ”

  “对。”

  “去兼家大人家? ”

  “当然。”

  “我去好吗? ”

  “我已经跟那边打了招呼,说有可能与源博雅同来。”

  “哦。”

  “去吗? ”

  “好。”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22

  此刻,金黄、诱人的瓜放在盘子里,摆在晴明和博雅的面前。

  香甜的气味散发到风中,仿佛刀还没有切下,里面的汁液已滴滴流出。

  “真是好瓜。”晴明说道。

  隔着放瓜的盘子,坐在对面的是兼家。

  “一定要请晴明先生看看,应该如何处置为好。”

  “可以拿起来看吗? ”

  “请随意。”

  晴明伸手拿起瓜,感觉沉甸甸的。

  抚摸了一会儿,晴明会心地微笑起来。

  “呵呵。”

  “有问题吗? ”

  “这瓜不行啊。”

  “噢? ”

  “这是很危险的东西。”

  “您是说……”

  “这是用近似蛊毒的方法下了咒。”

  “咒? ”

  “请等一下。”

  晴明对兼家说道:“请预备笔墨……”

  再让人拿来纸,纸已用小刀裁小。晴明拿起笔。

  睛明在原来三分之一大小的纸上,“刷刷”写下几笔。

  既像咒文,又像是什么图案。

  晴明把纸放在瓜上。

  他右掌按在纸上,嘴里念念有词。

  过了一会儿,把手挪开,说:“把瓜切开看看。”

  小刀的刀刃一下子没入瓜中.晴明把瓜切开了。

  一看之下——“哇?!”

  “这是……”

  兼家和博雅同时叫喊起来。

  一条黑蛇扭动着,从瓜里爬出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

  兼家提高了声音。

  “就是说,有入把恶咒下在瓜上。”

  “就是这条蛇? ”

  “蛇不是放进去的。是我把恶咒变为蛇的模样,只是为了让你们更容易明白而已。”

  蛇已爬出盘外.从榻榻米爬向兼家的方向。

  兼家恐惧地后退着,站了起来。

  “快想想办法,晴明! ”

  “是。”

  晴明微笑着伸手抓住蛇,把扭动着的蛇塞进袖中。

  “要是吃了那个瓜,结果会怎么样? ”

  兼家用手抹着额头的汗,问道。

  “那条蛇会在兼家大人体内把五脏六腑都吃掉吧。”

  “那就是说……”

  “会得极重的病,有可能会导致死亡。”

  “啊,这个……”

  兼家语塞。

  “这事究竟是谁干的? ”

  “瓜是向谁买的呢? ”

  “是一个女人。那女人来卖瓜,因为瓜看上去很好,就买了。”

  “到天黑还有段时间,虽然不知道是否能够弄明白,但我还是去查一查吧。”

  “拜、拜托了。”

  “博雅,如果你不介意走一点路,那就一起来好吗? ”

  “那当然。”

  博雅站起来说道。

  二人走出大宅。

  往外走,在大门口,晴明停下脚步。

  晴明从袖口取出那条蛇。

  黑蛇缠绕在晴明纤细、白皙的手指上。

  “好啦,回主人那里吧。”

  说着,晴明把蛇扔在地上。

  蛇贴着地面爬行。

  “哎,博雅,我们跟着它走吧……”

  晴明迈步就走,博雅跟了上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23

  来到京城的东端。

  蛇仍以人的步行速度贴地爬行。

  进入山中,不知从何时起,置身杉树林中。一人合抱、两人合抱的古杉一棵棵指天而立。

  空气变得凉沁沁的。

  离傍晚尚早,四周却已经显得阴暗了。

  因为杉树的枝梢遮挡在头顶上,阳光照射不到森林的地面。

  隐隐约约可见人的足迹和石阶的痕迹。

  林中的小径延伸着,蜿蜒向上。

  “看到啦,博雅。”

  晴明望着小径的前方说道。

  树丛之间出现了一个屋顶。

  “就是它。”

  他们跟着蛇一起来到那所房子前面。

  这是一所残破的寺院。

  屋顶已经腐烂,一部分墙壁都剥落了。

  看样子至少已十年以上没有人居住了吧。

  蛇缓缓爬人院子。

  晴明和博雅正要随之入内,里面突然出现了人影。

  是一个女子。

  一个年约四十的小眼睛女子。

  “是安倍晴明大人吧。”

  女子小声说道,仿佛在喃喃自语。

  看来,她就是上门卖瓜的女子。

  “是的。”

  晴明点头应道。

  “主人等着您呢。”

  女子说着,请晴明和博雅入内。

  “你们已经知道我们要来? ”

  晴明这么一问,女子点头称是。

  “我家主人早就说了,能够应付那个瓜的咒的人,也就是晴明大人了。如果有人解除了这个咒,与之同来的话,他就是安倍晴明……”

  女子低下头行礼,示意晴明往里走。

  “止步吧。不必进来。”

  屋子里面响起一个声音。是一个男人无奈的声音。

  “请别介意。”

  在女子的催促下,晴明和博雅进了屋。

  这是一所小寺院,进门即为本堂。但是,没有供奉本尊。

  屋内有两名男子。

  其中一名男子似有相当身份,穿着讲究,与残破的寺院很不相称。

  此人站得靠里,背向来客。

  另一名男子是个老人,一头蓬乱的白发。

  他穿着肮脏的公卿便服,污垢斑斑,无法估计已有多久没有洗过。

  他的脸因曝晒和肮脏而呈黑红色,无数皱纹深深地刻在上面。狮子鼻。一双闪烁着黄色的光的眼睛如猛禽般锐利。

  不用说晴明,就是博雅也已经不是初见这副尊容。

  邪条黑蛇盘在老人脚下。

  老人嫌它碍事似的用右手将蛇捡起,托在掌上,举至头部的高度,嘟起嘴巴衔住蛇头,然后一口吞下。

  “你来啦,晴明……”老人说道。

  “果然不出所料。”

  晴明的红唇浮现浅浅的笑意。

  “能做这事的人也没有几个,所以我已经想到是你。”

  “晴明,这位老者就是那个……”博雅说。

  “芦屋道满大人……”

  晴明说出他的名字。

  “久违啦,晴明。”

  “还是后会有期的嘛。”

  “没错。”

  “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

  “受入之托啊。”

  “受人之托? ”

  “事已至此,我自己当然不会想这么干。”

  “也是。”

  “消遣解闷嘛。”

  “你说是消遣解闷? ”

  “对。晴明你这样爱管闲事,也是消遣解闷吧? ”

  “我也是受人之托。”

  “嘿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24

  芦屋道满瞟一眼里屋。

  “我对那位大人说了,若是贺茂忠行、贺茂保宪,两人中来任何一个都不妨,但晴明出马的话,事情到此为止。”

  “藤原兼通大人……”

  晴明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是藤原兼家的兄长的名字。

  被说穿的瞬间,背向他们的男子肩头猛然一抖。

  “不必转过来。看不见您的脸也好。而且,刚才说的名字.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是否真的是您,谁也不知道。如果到此为止.那么我睛明和博雅也没有打算向兼家大人说出来.”

  “聪明人呀,晴明……”

  道满哈哈大笑。

  “您觉得此事可以到此为止了,”

  “好啊。”

  道满答应一声,又说:“晴明,这次的事,你就对兼家说,是我道满开玩笑而已。使他担惊受怕了,为了向他表示歉意,以后有晴明也做不到的事,我道满这里随时可以商量。想召唤我的话.在西风猛烈之夜,将百枚写有我姓名的木牌投向空中.三天之内我就会上门拜访……”

  “我一定把话带到。”

  “事情就此结束。”

  “好。”

  “请回吧,晴明。”

  “明白了。”

  对低头致意的睛明,道满又说:“等一等,晴明。”

  “还有什么事吗? ”

  “你要到那女人那里去一趟吧? ”

  “有此打算。”

  “那就好。”

  “告辞。”

  “好吧。”

  晴明示意博雅,转身离开。

  “走啦,博雅。”

  “挺惊人的,不过……”

  博雅开口说话时,二人刚走出杉林。

  太阳已在西山的山顶上。

  “没想到是兼通大人做了这么一件事,是因为……”

  “唔……”

  “弟弟的官位超过了自己,气愤难平吧。因为兼家大人为超过兼通大人,也曾在朝里多方活动。”

  “哦。”

  “这件事还是不能对兼家大人说吧? ”

  “这样比较好。”

  “我也觉得这样好。”博雅说。

  “这样,曰后我们也好办。”

  “好办? ”

  “万一将来朝中有事,危及你我时,他就会出手帮忙吧。”

  “你说的‘他’是……”

  “藤原兼通大人啊。”

  “……”

  “如果我们在那里看见了他的脸,或者向兼家大人和盘托出,只会惹他怨恨。得到机会,他就有可能叫人来谋取我们的性命。刚才以那种方式了结是最好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25

  “道满大人说你‘聪明’,是指这回事吧? ”

  “跟鬼呀、怨恨呀打交道,广交朋友是很必要的。”

  “不过,说是这么说……”

  “要在人世上生存下去.就要这样子处心积虑。”

  “说到做事,刚才道满大人说‘晴明做不来的事’,这是什么意思? ”

  “就是我做不了的事嘛。”

  “那是……”

  “例如以咒杀人之类的事。”

  睛明这么一说,博雅停住了脚步,打量着晴明。

  “你怎么了? ”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博雅脸上呈现高枕无忧的神色。

  “咳.为了在这世上活下去,有许多事要违心地去做。

  但是,如果你做得出以咒杀人的事……“

  “如果做得出会怎样? ”

  “那、那就……”

  “你怎么啦? ”

  “我也说不好——也就是说,我可能会讨厌活在这个世上了。”

  “哈哈哈。”

  “我是这么想,晴明,因为有你,这个世界还不算太坏。”

  “……”

  “无论你怎么冷眼看待世间,有时我也不明白你的事,但是,我明白你最根本的地方。”

  “明白什么? ”

  “其实是因为你总认为自己是单枪匹马。老实说吧,晴明,你其实很寂寞,觉得自己在世上是孤身一人。我有时也痛切地感觉到你的处境。”

  “哪有这种事。”

  “真的? ”

  “不是还有你吗,博雅? ”

  晴明冒出这么一句。

  出乎意料的话让博雅接不上话头来。

  “傻瓜。”

  博雅只说出两个字,他面露愠色地往前走去。

  走在后面的晴明笑嘻嘻的。

  “不过,还好。”

  博雅向身后的晴明搭话。

  “什么‘还好’? ”

  “因为我终于知道.你别处还有女人。”

  “女人? ”

  “这不是要去见她吗? 道满大人不是说过吗? ”

  “哦,你说那事。”

  “晴明.她是个什么人? ”

  “就是‘扑地巫女’嘛。”

  晴明脱口而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26

  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晴明和博雅抵达京西的一所庵。

  庵不算气派.但屋顶、墙壁完好.足以遮挡风雨。

  外有垣墙,加上一个小门,围成简单的院子。

  庭院里.暮色下还能看清开花前的胡枝子,绿意盎然。

  庵里已上灯火,从外面能看见红红的、摇曳不定的光焰。

  走进院门,庵内走出一名僧尼打扮的漂亮女子。

  “正等着您呢。”女子说道。

  “晴明,这位师傅是那位……”

  “对,你也见过的。是八百比丘尼师傅。”

  从庵里出来的,是数年前的一个冬夜,来到晴明家、在雪中裸露身体的女子。

  就是那位说是吃了人鱼肉、活了数百年的白比丘尼。

  在雪中的庭院里,晴明和博雅帮她除掉了体内的祸蛇。

  “那次你们真是帮了大忙。”

  八百比丘尼郑重地低头致谢。

  “那么.你就是‘扑地巫女’了? ”

  博雅这么一问,她答道:“是的。”

  然后,她引导二人进入庵内:“请这边来。”

  室内的地炉子生着火,架在上面的锅冒着汤气。

  打量一下,地炉边上有盛满野菜的碟子,连酒也备好了。

  晴明和博雅在地炉旁的圆垫子上就座。

  小小的酒宴开始了。

  “您都知道了吧? ”

  杯酒下肚,将空杯放回盆上时,晴明问道。

  “是。”

  八百比丘尼点点头。

  “不是马上就明白的。但当我看见兼家大人拿上来的甜瓜时。就联想到应该跟兼通大人有关了。”

  “是那家伙干的——这一点也想到了吗? ”

  “能做到的人,也就是晴明大人、保宪大人——没几个人。因为这两位是决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剩下就是那位……”

  “芦屋道满。”

  博雅把名字说了出来。

  “对。”

  八百比丘尼点头认可。

  “对方若是那个道满,像我这样的就远不是对手了。所以……”

  “就抛出了我的名字。”

  “对。”

  八百比丘尼垂下白皙的眼睑。

  “为此又可以见到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实在太高兴了。”

  八百比丘尼伸出纤指拿起酒瓶,为两只空了的杯子斟满酒。

  “像我活得这么长的,也能获得不可想像的能力啊。”

  八百比丘尼说道。

  “是占卦的事吗? ”

  博雅问道。

  “是的。随口而出往往就很灵验,于是人家来求,就模仿占卦。不过,明白将来的事,也并不见得是好事。”

  “是啊。”

  谈话之间,夜已渐深。

  “那位大人其实很寂寞吧。”

  八百比丘尼说道。

  “哪位大人? ”

  博雅问道。

  “芦屋道满大人……”

  “是他啊。”

  “对。因为我也一样。”

  “一样? ”

  “我也不同于一般人嘛。天生与众不同的人,不能适应人世。可又不能去死,只好弄点什么事来做做,打发至死方休的漫长岁月。”

  “那家伙说了,是当做消遣的。”

  “这像是他说的话。”

  “……”

  “某方面与众不同,等于在那个方面出类拔萃,因此而感到寂寞——晴明大人,您也是一样的吧。”

  对八百比丘尼的恭维,晴明只是苦笑。

  “哈哈……”

  博雅笑起来。

  “博雅大人,您也是一样的呀。”

  八百比丘尼小声说道。

  “博雅! ”

  晴明对止住笑声的博雅说道。

  “什么事? ”

  “你带了叶二吗? ”

  “带着。”

  “正好。我想听博雅的笛子啦。可以吹一段吗? ”

  “好。”

  博雅答应着,从怀里取出叶二。

  叶二是博雅从朱雀门的鬼手里得到的笛子。

  博雅的唇轻轻贴住笛子,静静地吹起来。

  不用说人,就连天地、神灵也感应到这笛声,大地上的种种气息都以这所小庵为中心,悄然聚拢,祥和静穆的力量自上天降临小庵上方。

  博雅仍旧静静地吹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27

第七章 吸血女侍

  暑热。

  阳光从头顶直射庭院。

  院子里夏草繁茂。

  乌蔹莓,紫菀,露草。庭院里几乎没有踏足的空隙。

  这些草仿佛都煮开了,在阳光下直冒热气。

  反射自庭院的光线,甚至映照到坐在外廊内的晴明和博雅处。

  晴明支起一只脚,一只手搁在膝头上,有意无意地眺望着庭院。

  没有风。

  院里杂草的叶尖,连徽微摇晃的动静也没有。

  晴明身穿宽松的白狩衣,额头上找不到一颗汗珠。

  “晴明。真热啊。”博雅嘟哝道。

  二人之间放着一个小盆子,里面盛满清水。

  要说有凉意的东西,就只有晴明的白色狩衣,和盆里的清水了。

  梅雨刚过,随即连日晴天,一滴雨水也没有的目子,竟持续了三十多天。

  “这种酷热之下,为什么草木还能长得这么旺盛呢? ”

  “因为有夜晚吧。”晴明答道。

  “夜晚? ”

  “到了夜晚,就会降下露水。”

  “对对,的确如此。”

  博雅点头接受这个解释。

  他知道,晚间降露,就如同下过雨一样,早晨庭院里的草湿漉漉的。

  清晨漫步庭院之中,衣物的袖口、裙裾,都像放入水中似的沾湿了。这些露水落到地面,可湿润泥土,被草吸收。

  “但是,不下雨还是不行吧。”

  博雅把手浸入水盒,再用凉爽的手抚着额头,眼睛却看着晴明。

  “晴明,以你的能力,可以让天下雨吗? ”

  听了博雅的问题,晴明嘴角浮起一丝笑容,他以手扶额,轻轻摇了摇头。

  “不行吗? ”

  “这个嘛.你说呢? ”

  “贵船神社的祭神是水神吧? 那边每天都在祈雨,但还是没有下雨的迹象。”

  “噢。”

  “据说,从前空海和尚在神泉苑祈雨,雨就下了。”

  “听说是吧。”

  “说起来,大约十年前也有过大旱的事,东寺的妙月和尚在神泉苑祈雨,也很灵验,就下雨了……”

  “若论神泉苑池水,应该是船冈山的地龙通过地下的地脉伸出头来喝水的地方,作为祈雨的地方倒算合适。”

  “当时妙月和尚是抄了佛经,投到水里……”

  “是佛经吗? ”

  “大约十天前。中纳言藤原师尹大人不是带了几个侍女.声称在神泉苑祈雨,大开宴席吗? ”

  “就是让侍女跳人水池那次吗? ”

  “对。据说让诸龙念诵了可如愿以偿的真言,让女人在水池里玩。”

  晴明念了几句古怪的话。

  “什么意思? ”

  “诸龙的真言呀。空海和尚用于祈雨的,妙月和尚也使用过的,都念过这种真言吧。”

  “晴明,你不但懂咒,连真言也很了解吗? ”

  “因为咒也好,真言也好,都是类似的嘛。”

  “既然如此,用你的咒和真言,总该有办法吧? ”

  “你是说让天下雨的事吗? ”

  “对呀。”

  “博雅,无论怎样的咒或真言,都左右不了天地的运行。”

  “什么? ”

  “就是说,召唤东海龙王、求佛出世、阻止星移日出,都是不可能的事。让天下雨,也是同样的道理。”

  “可是……”‘“如果是关于人的心灵,倒是可以努力一下。”

  “人心? ”

  “对。比如说,没有下雨,却可以让你感觉到已经下过了。可是,这和真的让天降雨是两回事。”

  “但是.空海和尚……”

  “因为他是个脑瓜子好使的人嘛。”

  “脑瓜子? 脑瓜子好使就会降雨? ”

  “不是。”

  晴明摇摇头,又说:“测好天要下雨的时期,再进行祈雨的话,就下雨啦。”

  “什么? ”

  “虽然不能让天下雨,但知道天何时下雨,也是可以的。”

  “既然你这么说,那你是知道的吧? ”

  “知道什么? ”

  “我问的就是:你知道什么时候下雨吧? ”

  “怎么说呢? ”

  “是什么时候? ”

  “该是什么时候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28

  晴明看着博雅,笑得很开心。

  “说件简直成了笑话的事吧:师尹大人祈雨之宴,差点把侍女淹死啦。”

  “是吗。”

  “侍女到水池里去念诵真言,掉进水深处,差点淹死。

  幸好危急关头获救了,不然就没命啦。“

  “呵呵。”

  晴明抬起头,仰望屋檐外的蓝天。

  天空蓝得让人绝望,不见一丝云彩。

  “你怎么啦.晴明? 你在听我说吗? ”

  “听着呢。”

  晴明点点头.仍旧仰望着天空。

  “天空怎么啦? ”

  “没什么。因为马上就要外出,所以在想能否凉快一点。”

  “变凉快? ”

  “应该有牛车来接,但热成这样子,乘牛车也并不轻松啊。”

  “你也受不了这种酷热? ”

  “博雅,两个人挤在牛车里摇晃,也挺不好受吧? ”

  “两个人? ”

  “我和你。”

  “我也去? 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乘车? 这是件什么事,晴明? ”

  “就是刚才我们谈到的中纳言藤原师尹大人,他召我们去。今天早上他派人来,说因为有事请教,今天是否可以过去。”

  “今天早上? ”

  “我说今天和博雅有约,对方说和博雅一起来也行。怎么样.一起去吧? ”

  “我也去? ”

  “看样子他有了为难之事。正好作为避暑吧。谈好之后,就可以凉凉快快地回来了。”

  “但是,事出突然啊。”

  “我不擅长应付那种入。”

  “不擅长? ”

  “你不也说过吗? 神泉苑祈雨的宴会呀。”

  “噢。”

  “我对那种不择手段自吹自擂的人很感头痛。”

  晴明是说,他不擅长应酬那种以轰轰烈烈的方式吹嘘自己的人。

  “要说宣传自己,由池人来做而不是自己上阵,效果应该显著得多。”

  “是这么回事啊。”

  “召我去并没有什么,问题是我很有可能不自觉中说出惹他生气的话。那时如果有你从旁缓解,就太好了。”

  “我要是去了,就太好了? ”

  “对。而且,这样的场合,还是另外有人在场为好。”

  “是指我吗? ”

  “无论他怎么生气,如果博雅从开头就看到了,师尹大人也就不会胡说八道了。”

  “所谓‘胡说八道’是指什么? ”

  “例如,我给他出了主意,但最后他却抓住某一点,私下到处散布‘晴明也不过如此’的话。即使善始善终了,他却说不是晴明干的,是他自己干的。”

  “他的确干得出来。”

  “没错。”

  “其实说到神泉苑的祈雨宴,那也是影射性的。其实,我刚才没说,据说他到清凉殿上拜见天皇,对天皇说什么‘这种时候和尚也好,阴阳师也好,都无能为力,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别理他吧。”

  “要是这样,没答应去就好了……”

  “我看那事情还挺复杂的,觉得不去不行,当时决定过去看看。”

  “究竟是什么事情? ”

  “据说是被吸血了。”

  “什么?!”

  “被吸血啦。”

  “血‘”

  “据说一到晚上,就有东西到师尹大人宅子里来,吸侍女的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3 12:28

  事情是这样的。

  最早发生在及颂烨啊?

  师尹的大宅里,有一个名叫小蝶的侍女。

  小蝶到了早上还迟迟不起床,其他侍女就过去看她是不是病了,顺便叫她起来。

  “你怎么啦? ”

  听到别人来招呼她,小蝶从床上抬起脸说:“我身体很疲倦,手脚无力。”

  一看她,果然脸色苍白,没有血色。而且,脸颊也凹了下去,像个老太婆。握握她的手,指尖冰凉。

  “对不起,我马上起来……”

  小蝶想起来,众人赶紧劝止:“不要起来了,还是躺到有精神再说吧。”

  小蝶衣服的领口开了,露出了脖子。

  她右边脖子赫然有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痣。是一块令人吃惊的青紫色的大痣。

  “咦,你有那么一块痣? ”

  听别人一问,小蝶才注意到那块痣的存在。什么时候有了它,是什么原因导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这天且让小蝶休息了,第二天——这一次是一个叫水穗的侍女,到了早上起不来。

  其他侍女去看她,情况和前一天小蝶一样,脸色苍白,没有精神,两颊消瘦。

  还是让她卧床休息,为了慎重起见,打开她的领口查看一下。

  “咦! ”

  水穗的脖子上也出现了紫色的痣。

  这样的事一连四天出现,先后有六名侍女遭遇同样的事。

  全都是一到早上就脸色苍白、消瘦,脖子上出现癔。

  师尹的大宅里共有十四名侍女,近半数已经脖上有痣。

  夜晚入睡前与往常无异,但一到早上就已经出了问题。

  师尹感到问题一定出在晚上.他吩咐随从派人通宵把守。

  这个时代,侍女们的住处基本上是大房间通铺。侍女们睡在宽敞的大房间里。

  没有小房间,只是根据需要设置屏风之类的东西作为分隔之用——实际上只要摆上屏风,已经与独立的房间一样,有私下的空间了。

  深夜。灯火熄灭。

  暗下来的房间周围有两个男人坐着值夜。

  然而,这天晚上过后,还是有一名侍女脖子上出现了同样的痣。

  据说是通宵值夜的入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又发生了同样的事。

  接下来的晚上。值夜人增至四个。

  但是,还是发生同样的事。

  一到深夜,无可抵挡的睡意袭来,四个男人相继睡去。

  然后到早上一看,又有一名侍女脖上有痣。

  请了医师来看.医师说:“好像被吸了血啊。”

  有东西一到晚上,就出来吸侍女们的血。吸血的痕迹便形成痣留下来。

  过几天,被吸了血的侍女们脸色逐渐好转。进食之后,内又有了血。事情不致危及性命。但实在令人心悸。

  太可怕了。

  一到晚上.人们就提心吊胆。甚至有的侍女提出要回家。

  “所以,师尹大人就来哭求我。”晴明说。

  “怎么样,去吗? ”

  “我也去? ”

  “嗯。”

  “不过……”

  “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侍女们的住处待到天亮啦。”

  “那也不算什么……”

  “那就去吧。”

  “嗯。”

  “去吧。”

  “好。”

  “动身吧! ”

  “走! ”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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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阴阳师3--付丧神卷》--作者:梦枕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