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骑在青鬼背上的人
二人举杯对饮。浓浓的秋意漫溢于夜色之中。
秋意拂过杯中满满的酒面。仿佛是在饮着这份秋意一般,晴明和博雅不时将酒杯送往唇边。抿一口掠过酒面的秋风,便觉得深深地充盈在大气中的秋意和着酒一起,径直渗入肺腑里。
“你的心很好嘛,晴明。”
不仅仅是因了酒的缘故,博雅陶然欲醉似的叹息道。
这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
在面对着庭院的外廊内,两人相向而坐。
博雅坐在圆形草垫上,晴明则身着白色狩衣,背倚着一根廊柱。
晴明右手擎着琉璃杯,目光漫不经心地投向夜色中的庭院。
一盏灯火孤零零地亮着。
一阵阵湿润的风飒飒地吹过庭院中的草丛。
女郎花、龙胆、濒临凋谢的胡枝子花在风中摇曳。
将近满月的青色月光,从正上方泼洒下来。
夹杂在金钟儿、金琵琶、蟋蟀的呜叫声中,邯郸的音色分外清脆,回荡在夜晚的大气中。
这庭院仿佛是将秋目的原野原封不动地搬来这里一般。
五天前,刚刚有过一场暴风雨。
暴风骤雨将残存的夏日余暑,从大气之中掠走.不知带去了何方。
夜幕降临时,天空变得清澄,充满了凉意。
“这样的夜晚,不知为什么,总让人觉得有些伤感啊。”博雅说。
“是啊。”
晴明简短地应道。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不紧不慢地饮着酒。
“真是美好的夜晚啊……”
博雅呷了一口酒:“如此良夜,就算是身为妖怪,恐怕也会情不自禁心有所思的吧。”
“妖怪吗? ”
“是啊。”.“即便是妖怪,也无非是生手这天地之间,和人不无关联。人心如果有所触动,妖怪的心只怕也会有所触动吧。”
“照你的说法,倒好像人心能够左右妖怪似的。”
“不是好像,我是说能够啊。”
“人心能左右妖怪? ”
“嗯。”
晴明点点头,打算接着说下去。
“等、等一等,晴明! ”
博雅忙说。
“什么事? ”
“你现在是不是打算谈咒的事? ”
“没错。果然是知我者,博雅也。”
“得啦,咒的事就不要多说了。”
“为什么? ”
“因为我觉得一旦你谈起咒的话题,我心里的快乐情绪好像就会离我而去啦。”
“是吗? ”
“所以说,晴明啊,你就让我这样安安静静地再喝一阵子酒吧。”
“唔。”
“我呀,就像现在这样,悠闲自在地和你一起开怀痛饮,心情最舒畅啦。”
“是吗。”
晴明露出一丝说不清是苦笑还是微笑的笑容,支起一只膝盖,兴趣盎然地望着博雅。
“对了,你刚才的那句话……”博雅说。
“刚才的哪句话? ”
“就是妖怪也会心有所思那句……”
“那句话又怎么了? ”
“五天前那个暴风雨之夜,橘基好大人好像遇到了呀。”
“遇到了? 遇到什么? ”
“怪事呀。”
“呵呵。”
“在一条大路的木造望楼里。”
“望楼? 那样的狂风暴雨之夜,基好大人又为什么跑到那种地方去呢? ”
“还不是为了女人嘛。”
“女人? ”
“基好大人也没说对方是谁,反正那个晚上,基好大人在望楼里和一个女人幽会,就是那时候遇到怪事的。,,博雅打开了话匣子。 那天夜里——从傍晚开始下起大雨,天色愈晚,雨下得愈大。
橘基好和女人在木造望楼里,心不在焉地听着风雨声。
木造的望楼,原本就不是供人居住,而是为了观赏在一条大路上举行的贺茂祭(又称葵祭,京都三大祭之一,阴历四月酉日( 现为5 月15日) 在京都下鸭神社及上贺茂神社举行。)而建造的。
两个人都已将自己的随从打发回各自的府邸去了。
事前已吩咐随从,天明时再来迎接。可看到眼下这情形。基好有点后悔,不该打发他们先行回去。
室内点着两盏灯火。
虽然也预备了酒菜,然而,因为木板窗透风的缘故吧.灯火摇曳不停,令人心神不宁。木板窗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根本不是饮酒作乐的氛围。
随着夜色加深,风雨愈来愈强烈,木板窗被剧烈地拍打着。
木板窗的护板轻轻抬起,一阵疾风吹进来,把一盏灯吹灭了。
到了深夜,狂风骤雨越发强劲起来。
结果,剩下的一盏灯也被吹灭了。
雨点击打着屋顶,狂风在屋檐边呼啸。
整个木房子在风中摇晃,简直像漂浮在空中一般。
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不知是从天上还是从地下伸出来,拼命地摇晃着木造的望楼。
两人惊恐万状,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不停地念佛祷告,不知不觉中竟昏昏睡去了。
之后——等他们猛然醒来时,发现刚才那剧烈的风雨声已经听不见了。
剧烈地击打着屋顶的雨声也好,喀嗒喀嗒摇撼着木板窗的风声也好,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是这种无法形容的寂静,竟然使两人从睡眠中醒了过来。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声响。
那是低沉、苍老的男子声音。
侧耳倾听,那声音仿佛在念诵着什么偈语。
那声音渐渐趋近了。
诸行无常
诸行非常
万物变幻
迁移他方
似乎是在低诵着这样的诗句,低诵完毕之后又唱诵起来:
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
生灭灭己
寂灭为乐
仿佛歌唱一般,那声音高声诵读着《涅桀经》中的一段。
奇怪啊……
基好觉得不可思议,便打开了木板窗,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风停雨息,云开雾散了。清澈的夜空中,月亮探出脸来。
是半月。
从疾速流过天空的云朵间,青青的月光把一条大路照得明亮亮的。
大路中央,有个东西披着月光正在行走着。
仔细望去,发现是一个身高直抵屋檐、长着一个马头的鬼怪。
原来就是这个鬼,在念诵着《涅桀经》。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一边朗声诵读着,一边沿着一条大路由西向东,悠然迈步而去。
这光景既让人感到恐惧,又让人觉得恸心。
就这样,基好和女人躲在木板窗后的暗处观望,只见马头的鬼魅走过木造望楼前,在皇宫方向消失了。 “总之,晴明,事情经过大体就是这样……”
博雅满面感慨地说道:“这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 就算是妖魔鬼怪,有时候也会陷入这样一种心境啊……”
博雅擎杯在手,大口喝酒,仿佛要让酒渗入五脏六腑里一般。
“那是雪山童子的舍身偈吧。”晴明道。
这雪山童子的舍身偈,原是《涅桀经》中的一段故事。
有一天,雪山童子为了追求佛法而行走在山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此世的众生万物都变幻无常,有生就有死,这才是此世的真相——那个声音这样吟唱道。
雪山童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一看,原来竟是个妖魔,在深山中念唱着诗句。
“求求您了,请让我听听下文吧。”雪山童子说道。
“我肚子饿了,唱不下去了。要是让我吃上几口热乎乎的人肉、喝上几口热乎乎的人血,就可以让你听听下文啦。”妖魔这样说。
“那么.就请吃我的身体吧。”
“生灭灭己,寂灭为乐……”
童子话音刚落,妖魔便唱起后半偈。
摆脱有生必有死这一无常的痛苦,并且消除心中的迷惘,就能获得心灵的安宁,这才是真正的安乐——那妖魔如此说道。
童子喜悦至极,在周围所有的树木和石头上一一写下这些句子,然后自己纵身投入妖魔的口中。
霎时间,妖魔变成帝释天的形象,唱诵着喜庆的祝词。抱着童子向着天空飞升而去。
这便是雪山童子的舍身偈故事。
“是啊,把这个偈语唱给雪山童子听的,就是妖魔嘛。”
“可那不是帝释天变幻的吗? ”
“是啊。所以基好大人看到的鬼怪,说不定也是下贺茂或者什么地方的神变幻的呢。”
“是吗。”
“也就是说,鬼也罢神也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都是相同的嘛。”
“是吗?!”
晴明对博雅的这番话似乎颇觉吃惊,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怎么了? ”
“好啊.博雅! 因为你说得很惊人啊。”
“什么意思? ”
“你刚才不是说,鬼也罢神也罢,都是一样的吗? ”
“是说了。那又怎么样? ”
“所以我才说,这很了不起啊。”
“怎么了不起啦? ”
“因为事实正如你说的那样。”
“……”
“鬼也罢神也罢,归根结底,如果不和人发生纠葛.他们就不会存在于这个世上吧。”
“什么? ”
“正是人们的心,让鬼神之类生到这世上来的。”
“你该不是打算说,是由于咒让他们存在于这世上的吧? ”
“正是由于咒,鬼神才存在于这世上的。”
“……”
“如果尘世中所有的人都消失了,种种鬼神也会随之消失了。”
“好了,晴明啊,你说的这些话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先说的啊,博雅。”
“我可不记得我说过。”
“不记得,才是你最了不起的地方。”
“别把我当傻瓜。”
“根本没有。”
“真的? ”
“我这是在赞美你呢,博雅。”
“你可别拿这种话来糊弄我……”
“我怎么会糊弄你呢? ”
“真的? ”
“真的。”
“不行不行。我还是感觉好像又被你骗了。”
博雅把酒送往唇边:“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刚才满腔的陶醉心情,此刻好像已经烟消云散,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那可真是抱歉喽。”
晴明用食指搔搔额头,说:“既然如此,作为补偿,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吧。”
“有趣的地方? ”
“明晚你有空吗? ”
“有空是有空,可究竟是怎么回事,晴明? ”
“用你刚才的话来说,就是因为人心的缘故而产生了鬼。”
“鬼? ”
“是的。”
“究竟怎么回事? ”
“让鬼产生的,是鸭直平这个家伙……”
于是,晴明开始讲起这个故事。 有一个名叫鸭直平的男子,年龄约莫四十来岁,是个眉目间依然残留着几分清秀的男人。
直平的妻子名叫蔌。
她虔心信佛,虽然目不识丁,却能诵念《涅檠经》。
虽然结缡已有一十二载,可是约莫一年前,直平新结识一名女子,到春天便将妻子休了。
遗弃妻子之后,直平便对她再也不闻不问。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随着时光流逝,奇怪的流言传到直平的耳朵里。
那流言并不是说妻子有了新的男人,而是说每到夜晚,妻子便开始做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了莫名其妙的举动。
据说是每当夜色降临、四周漆黑一片时,妻子便会走出家门,一边飞也似的四处奔跑,一边呼唤着直平的名字。
“直平大人,直平大人……”
她赤裸着双脚,一会儿跑到这边的小树林里,一会儿又跑到那边的大森林中。
“亲爱的直平大人,您到底在哪儿啊? ”
她高声呼唤着疾速飞奔,有时,声音又陡然一变:“你这个坏蛋,直平……”
声音极为可怖地大吼大叫。
有时也会整晚都不出房门,独自守在家中。
有人担心出事,偶尔前去打探。
“直平大人,直平大人……”
这时,只见她口中念念有词,吭哧吭哧,用牙齿啃着家里的木柱子。
据说到了夏天,荻突然开始不吃东西了。
左近的邻居偶尔遇见她,只见她仅剩下皮包骨,一天比一天消瘦、衰弱下去。
听到这风声,直平开始有点担心起来。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去看看她。
然而,走去一看,发现屋里一片寂静,丝毫没有人在这里生活的迹象。
直平胆战心惊地朝里面窥望,发现有一个人倒在地板上。
走进去仔细一看,发现倒在地上的正是被休的妻子荻,而且,她早已断气。更为可怖的是,死去的荻裸露的牙齿咬得紧紧的,怒睁着双眼。
死不瞑目——也就是说,她是怀着满腔怨恨死去的。
“从三天前起,就没有再听见声音,大概就是三天前死的吧。”
邻居们议论纷纷。
这个女人,父母都早已去世,也没有其他亲戚可以投奔。
所以。没人来安葬她,遗体就那样搁在家中。
然而,直平已经与她离婚,事到如今,这个女人虽然死了,直平并没有考虑要为她做些什么。
于是,就这么听任她的遗体搁置着,直平竞自回家了。
不久,又有奇怪的流言传人直平耳中。
任凭许多天过去,蔌的被弃置不顾的遗体,竟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
头发也不脱落,骨骼也不散架,全身依然原样未变。
不仅如此,据说一到半夜,家中便亮起青光,房子里还会发出声响。
“直平大人,直平大人……”
而且,据说屋内还会传出女人呼喊的声音。
直平毕竟觉得奇怪,终于又决定去看个究竟。
夜晚还是让人害怕,所以他是在白天去的。
透过门缝朝里面张望,果然发现有女人倒在地上。
去世已经四十多天了,蔌的遗体确实没有腐烂。头发也没有脱落。
蔌的遗体又细又瘦,变得如同木乃伊一般,面孔正对着大门的方向,眼睛依然怒睁着。
全身以及脸部明明都已经干枯,眼珠却还泛着湿润的光泽。
直平忍不住“啊”地脱口惊呼出来。
脸往后一缩离开门缝,向后纵身跳了开去。 “这是两天前的事情。”晴明说。
“可是,晴明,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博雅问。
“鸭直平今天中午到我这里来过一趟。‘’”原来如此。“
博雅点点头。
听直平说完。晴明扳着手指一天、两天地计算了一下天数,对直平说:“这可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一两天内不想办法解决的话,恐怕就要危及你的性命了。”
听晴明这么说,直平不禁惊慌失措:“请救救我吧。不然我会被那个女人折磨死的。”
“虽说有不少方法,今晚……不,还是明天晚上最为稳妥吧。”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
“好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这办法恐怕得要你担惊受怕,饱尝恐惧。你有这个准备吗? ”
“准备? ”
“本来起因就在你自己嘛。就算担惊受怕、饱尝恐惧,也总比命归昔泉好得多吧? ”
“是……那倒是。”
直平点头,又连连恳请说万事拜托,然后才回家。
“那么,明天晚上,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博雅问。
“这个嘛……”
晴明从怀里取出块手掌般大小的人形木片,说:“是我今天刚做好的。”
博雅接过木片,凑到灯火前仔细一看,发现上面写着当事人的名字“鸭直平”。
“这是什么? ”
“就用这个,能救直平的命。不过,明天晚上,他大概会吓得半死吧。”
“怎么? 你说要他担惊受怕,原来是真的啊。”
“那不是理所当然吗? ”
“可你不是经常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吓唬别人,自得其乐吗? ”
对于博雅的话,晴明没有反驳。
“是啊。”
晴明反倒点头赞同。
“不过,这次可是真话。如果不照我说的去做,直平弄不好就没命了。”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
“明晚你来了就知道了。”
“明天晚上吗? ”
“傍晚以前直平会到这里来,然后我们一起出发。”
“去哪儿? ”
“下京。就是那女人的家。”
“下京? ”
“怎么样? 你来不来? ”
“唔……”
“去不去,博雅? ”
“嗯。”
“去吧。”
“去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 安倍晴明、源博雅、鸭直平,三人站在一所房子的门前。太阳已经西沉,黑暗逼近了四周。
虽然西边的天空还很明亮,但那所房屋的周围,漆黑的夜色却显得尤其幽暗。
房屋四周野草丛生,一片荒凉的景象。
“进去吧。”
晴明催促着。
于是三人走进屋里。
“不要紧吧? ”
直平忐忑不安地问着。
“只要你意志坚定就行。”晴明说。
走进屋里,发现整栋房子里都泛着朦胧的青光。
果然,屋里有一具女尸俯卧在地上。
一如流言所传说的那样,她的身体既没有腐烂,头发也没有脱落。
直平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躲在晴明的背后望着女人的遗体。
“怎、怎么办? ”
他声音嘶哑着问道。
“请跨在这遗体的背上。”
晴明简短地说。
“跨在这、这个上面吗? ”
“没错。”
直平哭丧着脸看着晴明。
“来,快一点! ”
晴明说完,直平用求助的眼神看看博雅,最后,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跨到了女人遗体的背上。
“好。抓住这女人的头发,无论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能松手! ”
直平伸出颤抖的双手,抓住了女人的头发。
“好。现在张开口……”晴明说。
直平便张开了口。
于是.晴明从怀里掏出昨晚给博雅看过的那块人形木片。说:“来吧! 用牙齿紧紧咬住它……”
然后将木片放入直平口中。
“准备好了吗? 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喊出声,抓着头发的手也绝对不能松开。这些事哪怕做错一件,你立即就会被鬼吃掉,一命呜呼啦。”
直平的下巴不停地抖动着,点点头。
如果不是口中咬着木片,上下牙便会因为发抖而格格打战,发出响声来。
“好了,博雅,我们守在这里。”
晴明把博雅带到房间的角落里,口中小声念起咒语。
“我在这里布置了一个结界,只要不大声嚷嚷,鬼兢不会发现我们。”
还没等晴明把话说完,博雅就喊道:“快! 快看……”
“晴明,那是什么? ”
只见直平身下的女子遗体全身开始发出青光。
“哦,快要生成了。”
“怎么回事? ”
“鬼要生成了。”
晴明说话时,那女子的遗体缓慢地蠕动起来。
接着,那遗体双手撑在地上,抬起了上半身。
蓬乱的头发,猛然披落到脸上。
用铁青的眼睛盯了几眼周围,接着,女子的遗体站了起来。
凝神望去,原来那是一个浑身铁青的鬼。
直平一副随时都会高声悲鸣的模样,死命地骑在女鬼的背上,两手紧紧抓住她的头发。
“啊,好重啊! 身子怎么这么重……”
女鬼用极为恐怖的声音念叨着,又长又红的舌头在口中跃动。
“啊呀,总算熬到七七四十九天了。终于可以抓住那可恨的坏蛋直平,生啖他的肉了。总算到时候了! ”
女鬼纵身跃出屋子,窜到了长满莽莽杂草的院子里。
“直平,你在哪里啊? ”
说完,女鬼疾奔起来。 快步如飞。
像疾风一般,女鬼在黑夜的都城中奔跑。
飕飕的风声,在直平的耳边鸣响。
“他躲在这里吗? ”
青鬼首先来到直平的宅邸。
然而,直平不在家里。
接着,来到直平新欢的家中。
“在这里吗? ”
然而,直平也不在那里。
“啊! 我闻到那男人的味道了,那家伙一定就在这附近。”
女鬼这么说着,又沿着都城的大街小巷飞跑起来。
然而,还是找不到直平。
“直平.你到哪儿去啦?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
女鬼一面疾奔,一面高声吼叫。
直平吓得魂飞魄散。
“对啦! 一定是哪个阴阳师把他藏到什么地方了。”
事实正如女鬼所说,可是她却没想到,直平居然就藏在自己的背上。
“啊呀。身子怎么这么重呀! ”
整整一夜,女鬼一面抱怨着,一面满城飞奔,到处接寻直平。
终于。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
“好吧,今晚先回去再说吧。明天晚上可一定得找到他……”
女鬼喃喃地说着,背着直平回到自己家中,又倒伏在原来的地方。
“行了,松开她的头发,站起来吧。”
晴明对着直平说:“危险已经过去了。”
尽管晴明这样说了,但直平却还是一个劲地浑身颤抖不止,抓着女鬼头发的手怎么也松不开,更无法从女鬼的后背上爬下来。
晴明握着直平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扳开,直平才总算可以站起来。
直平泪流满面,鼻涕横流。
因为一直咬着人形木片的缘故,口涎从两个嘴角拖挂着流了下来。
晴明刚把木片从直平口中取下,直平便颤抖着牙齿说:“她、她说,迷、明天还要再去找我。难道……我每天晚上,都得这样做才行吗? ”
“不用。”
晴明一边说,一边把人形木片放在趴在地上的女鬼面前。
于是,那鬼陡然睁开眼睛:“原来在这里啊。直平,你这混账! ”
随着吼声,女鬼猛扑到人形木片前,把它一口叼住,嘎吱嘎吱地嚼碎,然后又吞咽下去。
吞咽完毕,啪嗒一声,那鬼又倒在地上。
刚一趴下,女鬼的头发便开始脱落下来,肌肤也开始片片腐烂,周围顿时充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气味。
这时,耳边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转眼望去,原来是直平在淌着眼泪哭泣。
“你怎么了? ”
博雅问直平。
“天哪!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
直平哀叹道:“今晚,整整一夜骑在这个女人的背上飞跑,我害怕得半死。然而心里却萌生出另外一个念头。”
“另外一个念头? ”
“看到这个女人拼命到处搜寻我,我真是不忍心啊。
甚至想干脆把嘴里咬着的人形木片丢掉,告诉荻说,我就在这……“
直平说完,只见倒在地下的女人开始蠕动起嘴唇,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开始念诵起什么来。
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
生灭灭己
寂灭为乐
念诵完这些句子,女人的双唇便停止蠕动了。
已经腐烂、散发出恶臭的女人的双唇,看上去似乎浮起了一缕微笑。
第三章 月见草
满月刚过了一天,月亮高悬在空中。月光穿过屋檐,斜斜地投射下来,倾洒在外廊内。
月光下,源博雅和安倍晴明正在倾杯对饮。
两人对面而坐,中间放着盛有酒的瓶子。自己的酒杯空时,两个人也不分彼此,就伸手将自己的酒杯斟满。
都是自斟自饮。
庭院中密密地覆盖着一层夏季的花草。每片草叶上都凝结着露珠,每一滴露珠中都包孕着一轮明月,闪亮、晶莹。
一只,又一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
萤火虫一旦降落在地面上,便难以分辨出究竟是露珠的闪亮,还是萤火虫的闪亮。
晴明身着宽松的白色狩衣。他竖起单膝,后背靠在廊柱子上。
他左手擎着酒杯,不时将杯子递到红润的唇边。
博雅出神地欣赏着月光,喟然长叹,再喝一口酒,还是一副感慨无限的眼神。
“晴明,今晚夜色真舒服啊。”
博雅喃喃叹道。
在博雅说话时,晴明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一两声,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着博雅的自言自语。
晴明的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看上去似乎是用呷在口中的酒,来培育着这份微笑。
“晴明啊,你听说前阵子那件事了吗? ”
博雅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哪件事? ”
“就是圣上和菅原文时大人的事啊。”
“那是怎么一回事? ”
“就是圣上把文时大人召进宫里,命他陪着作诗那件事。”
“你说的是咏莺诗吗? ”
“怎么? 原来你知道了。”
“宫莺啭晓光。”
晴明低语似的轻声念道。
“就是这首诗。”
博雅拍了一下膝盖点着头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不久之前,村上天皇把菅原文时召进宫去,命他作诗。
在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尤其钟爱风雅之道,对艺术深感兴趣,喜欢亲自摆弄和琴、琵琶等乐器,据说技艺甚精。有时还作几句诗歌。算得上是位才子。
在那个时期,说起歌,便是指称和歌,而诗,则指的是汉诗。
博雅提到的这个话题,正是村上天皇作诗的事。
诗题为“宫莺啭晓光”。
他作的诗是这样的:露浓缓语园花底月落高歌御柳阴大致意思是说:“清晨,在庭院中露水濡湿的鲜花底下.莺儿在优雅地鸣啭,月亮西倾时,它又在柳树的阴影中放声高歌。”
村上天皇对自己作的这首诗十分满意。
于是他命令随侍在旁的侍从道:“传菅原文时觐见。”
菅原文时是当时首屈一指的文豪,是赫赫有名的菅原道真的孙子。曾任文章博士。
村上天皇召见了这个人物,拿出自己刚作好的诗给他看。
“怎么样? ”
“很好。”菅原答道。
“你也作一首看看。”
村上天皇命文时以相同的题目另作一首诗。
当时,文时作的诗是:
西楼月落花间曲
中殿灯残竹里声
“凌晨残月西斜时,莺儿在花丛里吟唱,中殿残灯未灭时,莺儿又在庭院前的竹林中鸣唱。”大体上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村上天皇看完这首诗,叹道:“朕以为此题无可再作,然文时所作之诗亦甚可喜也。”
村上天皇说:原来以为自己作的诗,是就这个题目所能作出来的最佳之作了,大概不会有人超出自己,然而,没想到文时作的诗句居然也极为优美。
于是,村上天皇对文时说道:“我们来品比品比。”
“啊? ”
“文时.我们来比较一下,你的诗与我的诗,到底哪个更好? ”
对此,文时十分为难:“圣上所作乃绝佳上品,尤其是对句七字,实比文时高明……”
“未必吧? ”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 ——村上天皇对文时所言不以为然。
“那大概是你的恭维话吧。老实说出你的真实意见,否则从此以后,无论你所奏何事,都不得上奏于朕。”
“容臣从实禀告,圣上御制实与文时之作平分秋色。”
文时大为惶恐,稽首于地。
文时说,圣上的诗与自己的诗不分轩轾。
“既然如此,你就在此立下誓言。”
村上天皇进一步逼问文时。
“其实,就目下而言,文时之诗尚比圣上之诗略高一膝。”
文时窘迫之极,只得说自己的诗比圣上的诗稍微高明一些,说完,便溜之大吉,匆忙退出了宫殿。
“结果呢,晴明,文时这么一说,反倒是圣上感到过意不去了。”
哎呀,朕不该这么难为文时——“圣上这样说。还一个劲儿地称赞文时心地诚实,敢承认自己的诗更优秀一些呢。”
“的确是那男人的作为。”
晴明微微一笑,说道。
睛明所说的“那男人”,指的就是村上天皇。
博雅似乎想开口指责这一点,正要开口时,晴明说道:“那么,博雅,昨晚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
“昨晚? 什么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
“博雅啊,你刚才说的事,还另有他人为此大受感动呢。”
“大受感动? ”
“你知道大江朝纲(大江朝纲(886~957),日本平安中期的学者,精通中国古代典籍,《新国史》的作者。曾任文章博士。)大人吧? ”
“哦,当然。是八年前还是九年前,在天德元年去世的文章博士大江朝纲大人吧? ”
‘“正是。”
“他怎么了? ”
“是这么一回事……”
晴明开始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 昨夜——也就是八月十五的夜晚。
几个爱好舞文弄墨的朋友聚在某人的府邸,正在开怀畅饮。
谈论的中心话题,正是不久前发生在村上天皇与菅原文时之间的逸事。
“不愧是文时大人啊,真是敢于直言……”
“哪怕对方是圣上! 毕竟诗文之道与官阶无关啊。”
“哈哈。那么倘若是你,你敢像文时大人那样直言相告吗? ”
“那当然了。”
“说不定过后会受到什么牵连也不管? ”
“可不是嘛。要做到文时大人那样,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反正文时本人不在席上,众人正好畅所欲言。
“我说啊,真正了不起的其实是圣上。你瞧,圣上不仅没有处罚文时大人,还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呢。”
“嗯.圣上大概也觉得文时大人的诗比自己的好,所以才几次三番要文时大人实话实说的吧。”
说着说着,话题扯到了至今为止能有几位文人能与文时相提并论上来。
“首先,古时候就有一位高野山的空海和尚……”
不知是谁这样说。
“文时大人的祖父菅原道真大人,难道不也是一位出色的人物吗? ”
又有人这样说。
“这么说来,同样曾任文章博士的大江朝纲大人不也写得一手好文吗? ”
“唔。朝纲大人吗? ”
“谢世已经有不少年了吧。”
“大概八九年了吧。”
“他的府邸好像在二条大路与东京极大路的交叉路口一带吧? ”
“可是,听说现在没有人住在那里了。”
“那可正是天赐良机。怎么样,咱们现在一起到朝纲大人的府上去,一面痛饮美酒,一面畅谈文章好不好? ”
“噢,那倒是有趣之极。而且今晚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啊。”
“既然如此,乘明月之兴,各位吟诵几首自己喜爱的诗作。岂不很好吗? ”
“对对”
“好好。”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大家准备好酒肴,结伴同行,向着朝纲的故宅走去。 一行人借着手中的灯火照明,穿过正门。只见庭院一片荒芜景象,整座府邸已然倾圮,处处杂草丛生。
月光将众人身穿的衣裳染成青色,并倾洒在这一派荒凉景象上。
连屋顶也杂草丛生.难以想像这里曾经居住着文章博士。
“呀,这真是……”
“人只有活在世上时,才算得上一朵鲜花呀。”
“这话不错。不过换个角度来说,眼前这光景不也很有情趣吗? ”
“嗯。”
众人衣服下摆被杂草上的露水濡湿了,大家边走边看.发现只有灶间的屋顶尚算完好,没有圮毁。
“那么,就在这里坐下吧。”
众人在这灶间的外廊内落座。
有人放了块圆垫坐在外廊内,有人站立在庭院中,你一杯我一盏地喝着酒,随兴所至地吟咏着诗句。
其中一位咏出这样的诗句:
踏沙被练立清秋
月上长安百尺楼
“踏着河岸的白沙,肩披着柔软的绸缎(此处似可视为一种理解错误。”被练“宜解释为月光洒在身上,并不是真的在肩头披上条白练。),站立在清朗的秋意中,明月升上中天,高悬在长安城的高楼上……”
那汉子这样解释这首诗的含意。
“怎么样,这是《白氏文集》中的诗句,与今晚气氛十分相配吧? ”
白氏,即白乐天。
“这是当年白居易居住在唐都长安时,赏玩中秋明月而作的诗句。”
“原来如此,果然是好诗,令人心中感慨无限。”
“嗯。”
众人正在齐声赞叹、争相吟诵这两句诗的时候,忽见东北方出现一个人影,在月光下,踏着潮湿的草丛,静静地走过来。
仔细看去,原来是一位僧尼打扮的女子。
女子来到众人跟前,问道:“系谁人来此清游? ”
“今宵月色宜人,故来此赏月……”
因为今晚月色分外明亮美丽,所以到这里来一边赏月一边咏诗。
其中一人这样回答道。
“可知此地系谁人之府邸乎? ”
女子又问道。
“不是大江朝纲大人的寓所吗? ”
“若论赏月吟诗,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场所了。”
女子答道。
“话又说回来,尊驾深更半夜只身一人前来这种地方,您倒是何方人氏呢? ”
男人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过女子的问题后,又反过来询问那女子。
“我本是侍候朝纲大人的女侍之一。昔日众多曾经服侍过大人的人,现都已各奔东西,死的死,走的走,如今留下来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女子落寞的声音答道。
“虽然只剩我一个人守在这儿,更不知明天将会怎样。
然而,我却打算在此度过余生。“
听了这番话,来客中竟有汉子潸然落泪。
“刚才听到有人吟诵《文集》中的诗句,不知是哪位大人……”女子问。
“是我。”
吟诵白乐天诗句的汉子答道。
“刚才您将对句解作‘明月升上中天,高悬在长安城的高楼上,,不过,从前朝纲大人并非如此解读。”女子说。
“是吗? ”
“那又如何解读? ”
众人兴趣盎然,纷纷凑上前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旬诗应该这样解……”
说罢,在众人面前,女子清澈的声音吟诵道:“明月诱人登上长安百尺楼……”
“啊呀,果然有理。细细读来,确实是这个意思呀。”
“并不是月亮升上了百尺高楼,而是诗人乘着月光登上了百尺高楼。仔细想来,的确这样解读更有道理啊。”
男子们无不钦佩,七嘴八舌地赞叹起来。
“我有一事相求各位大人——”
女子用严肃的口吻对大家说道:“我曾蒙朝纲大人惠赐这样一首和歌……”
“哦。是什么样的和歌? ”
众男子深感兴趣地注视着女子。
阴影弥堪惜
月华犹可怜
此宫缱绻处
踏沙且流连(此处指短歌,为日语诗歌( 和歌) 的主流,无韵,分五顿,计三十一音节,故别称“三十一文字”。此处姑以五绝形式译出。)
“啊……”
“从未听到过嘛。原来朝纲大人还作过这样一首和歌啊。”。
众人纷纷议论。
“我想恳请诸位大人鼎力相助,帮我解开这首和歌的谜。”女子说。
解谜——意思就是解释和歌包含的隐意。
“唉,不懂啊。”
“究竟有什么含意呢? ”
众人苦思冥想,女子以悲哀的眼神仰望着月亮。
“烦请诸位大人记牢这首和歌,如果有哪位明了其隐意。务请烦劳大驾光临此地告诉我一声。”
静静地说完之后,女子在月光中深深低头致意。
然后,仿佛溶进月光中一般,女子无声无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