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32

再度归来的探险之旅:《福尔摩斯东方探案》--作者: 利卡迪




    近二十年来,公众对于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失踪一直极为关注,这一点我非常清楚。事实上,他在莱辛巴赫瀑布失踪,后来在罗纳德·阿代尔案中再度现身,关于他这些年来的传奇经历,新闻界和文学界众说纷纭。

    然而,直到现在,我才征得福尔摩斯的同意,把这些经历公诸于世,并把这本书命名为“福尔摩斯东方探案”。至于另外一些他在意大利以及欧洲其他地方的冒险经历,我要等到他最终同意后再另行出版。

    本书中记述的案件都发生或开始于1891年到1894年这段重要的时期,当时福尔摩斯还未享有世界性的声誉,他环游世界,和一些凶残的敌人进行着殊死的斗争。1894年春天,他再次出现在伦敦,此后不久便开始给我讲述那些经历。那一年的秋冬季节对他来说是一段忧郁而悲伤的日子,讲述自己过去的经历常常能为他减轻痛苦,直到接手案件,那种新的挑战才能让他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

    很多读者都已经知道福尔摩斯在瑞士是怎样戏剧性地失踪,而三年以后他又是如何重返伦敦的。在欧洲和英国报纸的报道中也许语焉不详,但却是准确无误的。对此不清楚的读者可以查阅《最后的致意》以及《空房子》,我在其中作了较为详尽的说明。这两本书还可以买到,但不会再有增补。

    谈论福尔摩斯失踪后我自己的情况和所作所为,有人一定会认为我自我吹嘘得太厉害,但我还是想冒险再多说两句。读过我以前作品的读者应该还记得,福尔摩斯和我到莱辛巴赫瀑布旅游,莫里亚蒂紧跟在我们后面。此事虽已过去二十年了,但当我现在拿起笔来,那最后几个小时发生的事仍然历历在目。当时福尔摩斯和我正在去瀑布的路上,我们住的那家旅馆的老板差一个年轻的瑞士服务员送给我们一封信,说是一个英国妇女刚到,她已经是肺结核晚期了,需要一位英国医生进行紧急治疗,所以他催我立即回去。我非常不情愿,但也只能丢下福尔摩斯和那个服务员匆匆赶回去了。在回去的路上,我注意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正沿着瀑布上方的小路大步疾奔,但我当时并没多想,因为我正为那个垂死的病人心急如焚呢。而当我回到旅馆的时候,老板彼得·思泰勒却跟我说这里并没有病人,他也不曾差人给我们送过信。

    我马上意识到上当了,那封信是假的,这让我惊慌失措。我几乎是飞奔着回到瀑布,但还是太迟了。福尔摩斯早已不见了,只有他的阿尔卑斯登山杖还放在我离开他的那个地方。他的银烟盒下面压着一张他写的纸条,上面说,他估计旅馆的信里有诈,但他觉得让他自己单独面对莫里亚蒂更好,这是他们不可避免的、而且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次交锋。我定睛望着瀑布,想像着福尔摩斯坠入那可怕的深渊时的情景,这才想起我离开时看见的那个走过来的身材高大的人正是莫里亚蒂,而我当时居然毫无察觉!

    带着失去知心密友的巨大伤痛和对自己的迟钝愚笨的无比悔恨,我回到了伦敦,在妻子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我才得以度过刚开始的那一段无望的日子。雷斯垂德的来访算是黑暗中仅有的一丝光线,他告诉我莫里亚蒂那伙人如何被捕并审判在即。不幸的是,几个头目,包括莫里亚蒂本人却逃之夭夭,并且很可能已经逃离了英国。莫里亚蒂的副官长塞巴斯第安·莫兰也可能跟他一起去了瑞士。其他人则分散四处,逍遥法外。

    尽管妻子对我的服侍很细心周到,我的工作也能分散我的一部分精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俩都感到,如果要想让我从丧友的伤痛中恢复过来,这些还远远不够。其实,是我妻子首先建议我去欧洲大陆旅行几个星期,到那些我至今还未去过的地方看看。于是我把我的病人托付给一位可靠的医生,他住在巴兹街,然后订了一张前往那不勒斯的船票。很快,我就坐船驶向了地中海。

    咆哮的大西洋并没有减轻我的悲伤,但当我们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后,云开日现,我才开始慢慢地找到一些快慰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渴求阳光的伦敦人到达温暖的南方后才能体会到的。我坐的这艘船,名为艾尔布瑞格号,是一艘开往亚历山大和君士坦丁堡的丹麦货船,几星期后将返回英国。在那不勒斯我弃船登岸,沿海岸线向南旅行,并在拉法罗稍作停留。因为就是在这儿,我第一次听到了詹姆斯·莫里亚蒂对福尔摩斯的造谣中伤,他还为他死去的哥哥辩护,真是不知羞耻。意大利人的热情欢快使我暂时忘却了悲痛,但莫里亚蒂上校故意歪曲事实却让我气愤不已,因此我拿起笔开始记述我们在瑞士的最后几天所发生的事情,并以此作为反击。

    待自身状况有所好转后,我回到了伦敦,并遇见了福尔摩斯的哥哥麦克罗夫特。他为人和善,使我受益颇多,有好几次他都邀请我一起去迪奥金斯俱乐部吃饭。他身材肥胖,和福尔摩斯的瘦小身材简直是天壤之别,但头脑敏锐这一点却与福尔摩斯如出一辙,甚至让我觉得我的好友仍在人世。有一次我们见面时,麦克罗夫特要我陪他到以前福尔摩斯和我在贝克街同住的寓所去。在失踪前,福尔摩斯就感觉到与莫里亚蒂的巧遇可能会出意外,所以他已经告诉麦克罗夫特如何处置他的私人物品,包括他的文件。但麦克罗夫特是那种疏于活动的人,他决定暂且保留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并付给哈德逊太太一笔适当的租金,以便等到他有足够的精力来仔细地处置福尔摩斯的这些东西时再说,现在时候到了。这是我第一次在福尔摩斯失踪后造访贝克街,当我走进房间时,我双眼迷蒙,心中期望犹存,希望看见我的朋友还坐在他过去常坐的地方。但是,他并不在那儿。哈德逊太太见到我,只觉得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顿时泪如泉涌。

    1892年春天,和以后几年的春天一样,我又去了莱辛巴赫瀑布。我的悲痛和自责已经减轻了很多,但却有一种内在的冲动促使我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至今我仍不明白这样做的原因。我想,部分是因为福尔摩斯死因不明。我相信他真的死了,无庸置疑,这对我来说痛苦异常。除了他的阿尔卑斯登山杖、银烟盒以及他留下的字条,别无所有。他完全消失了。我怀着一线希望想在瀑布附近找到他更多的东西,虽然过了很多年,但我仍然希望能发现一些未曾注意到的蛛丝马迹和进一步的线索,让我能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我的希望落空了。除了瀑布在下面的深渊中发出的巨大吼声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说实话,我头脑中还有一个小小的、但挥之不去的幻觉,我觉得如果那最后几分钟可以再来一遍,我会改变主意,绝不丢下他,我们一起去面对敌手。这当然不可能变为现实。

    后来几次去瀑布,我都住在上次住的那家大英旅馆里,和老板彼得·思泰勒有过几次长谈,特别是关于福尔摩斯失踪前的几个小时。毫无疑问,我看到的那个大步走向瀑布的人就是莫里亚蒂,而那个年轻的给我送信的瑞士服务员明显是他雇来的。就在一天前,他才来这里找工作。思泰勒觉得他看上去很老实,没有过多追问就相信了那个年轻人的话,当即录用了他。他只知道他来自塔西诺郡的首府贝林宗纳,名字叫格亚科莫,立志要成为一名画家,而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事发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1894年的春天,令人痛苦的四月天结束了,福尔摩斯已经“死”了三年了,我决定不再去那个瀑布而待在英国。时光的流逝,再加上沉迷于工作,我的悲痛已得到了缓解。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回忆和福尔摩斯共度的时光,这已不像前两年那样让我痛苦不堪了。他在世时无论处理什么案件,我都很感兴趣,现在这种兴趣又回来了。福尔摩斯激起了我对追查案情的热情,当伦敦的报纸报道了耸人听闻的案件时,正是这种热情驱使着我追查到底。福尔摩斯当然是我永远的搭档,想像中,我们又开始了热烈而富有成果的交谈。我仿佛又听到他在严肃认真地强调自己的理论和方法:“你看见了,华生,但你没有观察”;“我的方法,华生,是建立在对细枝末节的缜密分析之上的”;“你知道我的方法,华生,那就实际运用吧”。虽然以前在一起时我就对他的方法相当熟悉了,但在实际运用上我还是显得反应迟钝。在报上读到的那些案子我一个也没破过,对苏格兰场的侦探们想出的办法我也提不出有说服力的意见,而以前福尔摩斯常常不赞成他们的做法。没有他,他们破不了案。雷斯垂德、托比亚斯·格里格逊和阿热尔纳·琼斯至今仍在工作,就像福尔摩斯常说的那样,瘸子里面挑将军,这些人还是需要的。

    于是,那年春天,四月底的一天,罗纳德·阿代尔的突然死亡引起了我的注意,杀人犯让伦敦的有钱人大为震惊。我对这一令人发指的罪行极为关注,长期受福尔摩斯的影响,我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冲动,甚至决定冒险前往犯罪现场——莱恩公园。我还记得当在受害人被枪杀的房间里环顾四周时,我抬头凝视着不幸的阿代尔的窗户,为保持平衡我一定是往后仰了一下,不料正好撞在后面的一个人身上。我转过身来,看见一位面容憔悴的老人正弯着腰在捡地上的几本书,那些书是刚才被我撞掉的。我也弯下腰来帮他捡,但他并不领情,从他的言行上看得出他很生气,我也就不管他了。我再次观察了阿代尔的房间,又待了几分钟,楼下来了一些好奇的探访者,我听见了他们的闲言碎语,然后转身回家了。

    我回到住处没几分钟就有人敲门。女仆开了门,正是那个刚才被我撞到的老人,他手里还拿着那些书,这让我非常吃惊。他小声嘀咕着为他刚才失礼的行为道歉,还说他半天才认出我是他的邻居,而他的书店就在附近。他希望我买几本刚才撞掉在地上的书。“这些书,”他用他细长的手指拿出几本,说道,“放在您书架的上层非常合适。”说着,他伸手指给我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当我转过身来时,他已经不见了,在我面前的却成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本人!他笑容灿烂,而那位老人已经变成了一堆破衣烂衫和一副假发躺在我们之间的地板上。

    接下来的事,我有点记不清楚了。福尔摩斯后来告诉我说,我当时脸色苍白,就在他眼前昏了过去。但是,我想我一定很快又恢复了知觉,相信这并非幻觉,而是福尔摩斯真的回来了。我开始刨根问底,终有此书。他告诉我在瀑布边上,莫里亚蒂抓住他后他是怎样逃脱的,那个凶手又是怎样落入深渊的,他还告诉我,他当即决定将计就计,让大家以为他也死了,以便更有效地对付还活着的敌人。他为自己欺骗大家这么久而道歉,但也感到如果没有一个真心为他而伤心的朋友,他可能活不到今天。然后,他简单地说了说自己的经历,他逃到了意大利,去过西藏、波斯、麦加和喀土穆。他三言两语,我却穷追不舍,否则也就不会有这本书了。

    罪恶的世界是肮脏的,看完本书后,如果读者觉得这些案子的侦破过程真的就像是书中描写的一样轻巧,那就是我的责任了。有些经历历时数年,而在书中却只是三言两语。我还想指出的是,福尔摩斯常常不愿开口,只有我强烈要求时他才勉强同意。有时要他讲一件小事却要花费数月之久。

    福尔摩斯已经通读了原稿。跟从前一样,他认为有的部分我刻意追求惊险刺激,并为此斥责我。他宁肯我写那些他所谓的“科学方法”,介绍对事实的细心观察和推理的原则。尽管他很担心也不太愿意,但他还是同意出版这本他所谓的“故事集”。书中的故事没有按照事发先后编排,而以他讲述的时间先后为序。在写作过程中,我遵循的原则是尽可能地直接引用福尔摩斯的原话,只在必要的地方进行一些阐释。

    由于福尔摩斯的坚持,我将另外一些故事推后出版,这与历史记录稍有出入。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故事中那些大难不死的人,也是为了欺骗那些福尔摩斯一心想将其绳之以法但至今仍逍遥法外的罪犯们。既然本书中记述的案件都发生或开始于1891年到1894年这段时期,细心的读者应该不难发现真实事件的原型。然而,那些想从这些故事中找到历史一致性的读者恐怕会对本书大失所望。


    ——约翰·H.华生,医学博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32

总督助理案

回到伦敦几个星期以后,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再次表现出抑郁倦怠的症状来,这在以前也有过多次,让我越来越多地了解到他的精神健康问题。我们住在贝克街,他甚至很少走出这一街区。尽管哈德逊太太严正警告过他,但他几乎无所事事,整天盯着天空发呆。偶尔他也会拿起小提琴,先慢慢地调一调音,然后试着拉一些门德尔松的旋律忧伤的曲子,但只要稍微有点不顺手,他就会猛地丢开小提琴,躺倒在长沙发上,有时会沉沉地睡上一觉。早晨报纸送来的时候是他一天中惟一热情高涨的时刻,他将报纸匆匆翻阅一遍,急切地搜寻着能让他那永不停歇的大脑感到兴奋的消息。不过,唉,大多数的案件都很稀松平常、手法拙劣,他一眼便能洞察真相。

    “我打垮了我的敌人,华生,”一天吃完早饭时他说道,“也许同时我也打垮了我自己。看看这个:在查宁十字街有人抢了银行,在牛津一个妇女谋杀了她的奸夫,在怀特勘培一个工厂的几桶肥料被盗。应该做点什么呢?”

    “福尔摩斯,”我说道,“也许我们应该多花点时间去欧洲大陆旅行。伦敦潮湿寒冷的天气让你有点忧郁……”

    但他已经陷入了通常的那种沉默而神情茫然的状态中了,我很清楚现在最好别去打搅他。看到他又开始服用可卡因,我非常担心,因为据我判断,他之前已经戒了。

    可没想到的是,他突然对我说:“你说得对,华生。我们需要一些改变,但是去欧洲大陆,恐怕我体力不支。我们就从散步开始吧,然后也许可以去听一场音乐会。萨拉瑟塔今天下午要演奏,如果他状态良好,我们将不虚此行。”

    漫步穿过圣詹姆斯街似乎对他有所帮助。听完音乐会后,我们继续散步,一直走过海德公园。快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才回到家。进屋后,我发现有扇窗户福尔摩斯忘了关,一摞文件被吹到了地上。我蹲下去捡,看见了一张纸条,字体粗壮有力。上面写道:

    亲爱的福尔摩斯

    麦斯威尔的事令人痛心,为此我感激您的帮助。你为国家尽职尽责,并且维护了大英帝国的和平。我祝您今后一帆风顺。

    柯曾①① 乔治·内森尼尔·柯曾,英国政治家,1898-1905年任印度总督。

    这张纸条让我倍感惊讶,也吊足了我的胃口。晚饭时,我对福尔摩斯说:“亲爱的福尔摩斯,你可从来没告诉过我你还去过印度。”

    他抬起头来,表情茫然,但我看到他的眼睛还是闪了一下。

    “哦,科荣勋爵的字条,你都看见了。”

    我点点头,“是的,我看见了。”我有点生气地说道,“不过我有点糊涂。关于帮助维护大英帝国和平的事,你连只言片语也不曾跟我提起过。”

    “这件事很让人头疼,华生。直到现在,很多细节也只有科荣勋爵和我两个人知道,或者可以说我比他了解得更具体。如果我告诉你,你就是第三个知道此事的人。不过,我认为,你应该多年以后再把它公诸于世。因为国家之间的紧张关系依然存在,涉及在内的几方依然在忍受着这个恐怖事件带来的伤痛。”

    他的话渐入主题,我看得出来,他认为这个案子非常有趣,也急于让我了解事情的经过。他眼中的恍惚与茫然彻底消失了,在记忆中,他再次同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相遇了。

    “当然,”我说道,“只要你认为时机未到,我就不会将它公诸于世。”

    “很好,亲爱的华生,那就听我讲吧。现在没有新的案子,对我来说,回忆过去我是怎样破了那些棘手的案子也许最好不过了。在伦敦发生值得关注的案件之前,这样做至少可以让我活动活动脑子,让它不至于生锈。”

    我们从餐桌移到客厅里舒服的扶手椅上。福尔摩斯从拖鞋里拿出烟斗,点燃了它。然后,他神采奕奕,开始从容不迫地谈了起来。

    “我想,华生,我最好从莫里亚蒂死后我开始旅行讲起。你应该还记得我以前曾提到过我去过西藏,并在那儿和一个大喇嘛生活了两年。”

   “是的,我记得,”我说,“你旅行时用的是一个挪威名字,叫西格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后来你去了波斯、麦加,再后来又去了喀土穆。”

    “非常正确。你记性不错,华生。当然,我待在那些地方时所经历的事还有很多没跟你说过。我的确去过波斯和阿拉伯,但我绕了很大一个弯子。离开拉萨后,我不再使用西格森这个化名。你知道,华生,我在语言方面还算有些天分。住在喇嘛庙的那段日子里,我不但学了很多藏语,甚至还学了一种古老的西藏功夫。这种功夫可以集中身体的热量,是一项非同寻常又很实用的技能,到现在我有时还能运运功。在雪山上我曾经两次遇险,幸亏学了这种功夫才没有被冻死。不管怎么说,我穿着喇嘛那种宽大的袍子,跟随一支商队沿着一条旧的贸易路线向南走,几个星期后,到了尼泊尔的一个山谷,我们住在一座位于山顶的佛教寺庙里,可以俯瞰加德满都城,非常舒适。可惜那些头目对外国人充满仇恨,要不然,华生,我真想退休后去那儿过田园生活,在我看来,那个地方最适于安享晚年。当然,要想那么做,你要么终生作喇嘛,要么就要进行适当的伪装,因为现任统治者拉那难以容忍欧洲人的存在。

    “我时刻都在伪装,除了面对理查德森先生的时候,他是英国派驻尼泊尔的外交官员,我还帮他解决了一些不可思议的难题。那个事件以后可以命名为‘霍奇森幽灵案’。另一件案子和一个来自巴黎的法国学者有关,他在当地研究用梵语所著的古代碑铭,却遇上了一些怪异的麻烦事。”

    福尔摩斯停下来,吸了一口烟斗,继续说下去。后来,他一直往南走,去了印度。一越过边界,他就去了巴纳拉斯,在那儿,他学习了更多东方的身体技能。

    “我学习如何全神贯注,几个月以后,我发现我可以控制自己的呼吸,还能降低心率,甚至你,华生,如果只做一般性的诊断,也可能认为我死了。”

    “简直太神奇了!”我大声地说。

    “是的,亲爱的医生,确实很神奇。我还学了一些别的技能,并大获成功,我竭尽全力,因为没准儿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那你是怎样学会这些技能的呢?”我问道。

    “当然是靠勤奋,还有就是幸运地找到了好老师。我感兴趣的主要是实际运用,华生,这你知道。不管印度科学是建立在何种形而上的基础之上,我都不感兴趣。不过,学会一项技能,这会帮助我取得事业上的成功,于是我不知疲倦地学习。因此,华生,代表印度科学实用性的瑜珈对我非常有用:首先,是我刚才提到的假死的能力;其次,是更为高明的伪装术,随便化化妆、打扮打扮就能让人产生身体的幻觉。当然我学习的目的很简单——在印度生存,而且一旦回到英格兰,毫无疑问,我的那些死对头们迟早会把我置于死地,除非我更胜他们一筹。”

    这个故事,福尔摩斯讲了很久,我十分着迷,也发现了一些他从不向我表露的兴趣。他刻苦地学习全神贯注之术,几个月后,他已经掌握了他所需要的这项技能,同时也感到参加一些英国人的社交活动会让自己精神振奋起来。他知道自己仍得高度警惕以免敌人发现他的行踪,所以决定去加尔各答,在英属印度的高级公寓里住上一阵子。这一次,他乔装改扮成一个印度商人,雇了一辆人力车去了摩格坞萨拉伊,在那儿他可以搭乘图番快车,一个晚上就能到印度的首都了。

    “当人力车拉我进火车站时,我就感觉到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很快我发现盯着我的是一个托钵僧,很面生,但他那双恶毒的眼睛让我觉得似曾相识。除了一块缠腰布,他全身赤裸,从头到脚都涂满了白灰。他的手脚都被绳子绑着,脖子上还套着一根铁链,将他的双手和双脚牢牢地拴在一起。看起来他似乎身有残疾,所以只能拖着脚步慢行,手指只能抓或握,除此以外,不能再有别的动作。突然,华生,好像完全是出于意志力,这个讨厌的家伙纵身一跃,跳到了我的人力车前。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那扭曲变形的脸几乎碰到了我的脸,然后他大笑着跳开,三纵两纵就在人群中消失了,真是不可思议。我确信自己以前在恒河上见过这张脸,华生,这让我觉得糟糕透了。上了火车后,我开始在记忆中搜寻这个人,因为他的样子让我意识到,我在印度不会再有安宁了。”

    现在,我简直对福尔摩斯的历险活动着了迷。我曾当过兵,以前在阿富汗服役多年,而且一直希望到那些英国管辖下的东方国家去看一看。

    “关于加尔各答,我不想啰嗦太多,华生。我只想说一点,你只要能克服初到时对当地那种肮脏贫穷条件的厌恶感,习惯了潮湿的孟加拉气候,就会觉得加尔各答是个丰富多彩的大都会,但也充斥着非同寻常的犯罪和邪恶。”

    一到加尔各答,福尔摩斯就丢弃了以前的那些伪装。好几个月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做个英国人,他改变身份,换了新的工作。他变成了刚从伦敦来的罗杰·兰登-史密斯,是一家名叫瑞德福罗瑟尔的制药公司的代表,公司位于伦敦芬斯伯里区的王家大道。他在离秋林吉不远的一家普通旅馆开了一个房间,决定好好享受一下这座大都市的欢乐气氛。

    “在那里,我只认识瑞金纳德·麦斯威尔一个人。”

    “就是那个瑞金纳德·麦斯威尔?”我打断他问道。

    “是呀,那个案子可真是臭名远扬,连伦敦也知道了。”福尔摩斯说。

    “很多人仍然不明就里。他死得太过于仓促……”

    “是的,华生,我会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当时的情况很怪异。”

    福尔摩斯说,瑞金纳德爵士和他是同窗,后来又一起上了大学。大学毕业以后,两人各奔东西,但偶尔通信联系。有一次,瑞金纳德在信里说,他现在在皇家外交部工作,结婚了,可能会出国工作几年,很可能去非洲和印度。即使他不是我们国家最聪明的外交官,但至少也算是个富有魅力而勤奋的人。科荣勋爵很快就了解到他的才能,在自己被任命为印度总督后不久,便请他担任自己的助理。

    “你绝对可以想像,华生,对瑞金纳德来说,这在他的事业上是向前迈出了怎样的一步:在一个像科荣这样有权有势的大人物身边工作啊,他可是国王陛下在南亚次大陆的全权代表。”

    福尔摩斯停了片刻,倒空了烟斗。他为自己选择罗杰·兰登-史密斯这个名字,当然不是随意的,他说。这是另一个跟他和麦斯威尔都很熟的同学的名字。他们曾经常在一起打台球。他就用这个名字给麦斯威尔写了一封短信,因为他知道麦斯威尔见到罗杰同样会很高兴,如果福尔摩斯消息可靠的话,罗杰目前并没有住在伦敦,他在瑞德福罗瑟尔公司工作,也不知道自己即将去拜见科荣勋爵的助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33

“于是,我给瑞金纳德发去一封短信,对他说,我要去黎凡特出差,路过加尔各答,希望我们能见上一面,只要一会儿就行。他当然马上就能认出我来,但只有等到我们面对面时我才能暴露真实身份。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一封回信:

    亲爱的罗杰

    你能来我很高兴。明天4点请到我的办公室来。我会派辆马车去接你。很高兴能见到你。

                                                                                                                                             瑞格

    从福尔摩斯住的旅馆出发,不到一英里的车程,就来到麦斯威尔的办公室,它位于政府办公大楼的一座翼楼里,离总督的办公室还有一段距离。福尔摩斯到了以后,等了几分钟,一个侍卫就领着他去见他的老朋友。那人离开后,福尔摩斯向麦斯威尔问好,麦斯威尔屏住了呼吸,大惊失色。

    “天啊!我真不敢相信。福尔摩斯!你这家伙,真的是你吗?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双重惊喜,不是吗?”福尔摩斯说。

    “对不起,亲爱的歇洛克,你的出现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请原谅,我得坐下来。当然,我正在等着见史密斯,这本来就是个惊喜,但是看见你,福尔摩斯,又恰恰是在这儿,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福尔摩斯简要地向他说了一下自己失踪后所发生的事情,并解释了他为什么要让大家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在西藏,在喜玛拉雅山,以及在印度国内,他过了很长一段与世隔绝的生活,现在则希望能和同胞一起待几天,正是这种期望让他来到了加尔各答会见他的老朋友麦斯威尔。

    “当然,我完全明白,福尔摩斯。在这儿,我会给您提供一切设施,包括开放运动场。只要您同意,我很愿意把您引见给总督大人,并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我相信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与您见面的,也会听您说说您对中亚的印象如何。就像人们说的,‘伟大的计划’正在进行中。”

    福尔摩斯回答说,如果麦斯威尔真的希望,他愿意跟总督见面,也可以在总督面前公开身份,但在公众面前提到他时,一定要用他那个化名。麦斯威尔答应他在这一点上会十分谨慎,在他待在加尔各答的这段时间里,他还会为“罗杰·兰登-史密斯”提供各方面的便利。

    接着,这两个老朋友回忆了他们的大学时光。在交谈的过程中,福尔摩斯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麦斯威尔。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自然和以前福尔摩斯认识的那个“瑞格”不太一样了。身体可能更结实了,头发依然浓密,但却出现了丝丝白发。福尔摩斯还发现,他的朋友举止优雅、谈吐幽默,却是极力想掩饰内心的惶恐不安。几句寒暄过后,他脸上的微笑就消失了,好像摘掉了一副面具,只剩下一脸充满矛盾的表情。

    “几分钟后我得去见总督,亲爱的福尔摩斯,”他说道,“你大概已经听说了,爱德华国王很快会来加尔各答访问,还要处理一些政务。据报告,他的船已经到了孟加拉湾,就在锡兰以北不远。所以几天后就应该到了。到时候我们将公务缠身。不过,明晚8点,您愿意和我们共进晚餐吗?”

    他递给福尔摩斯一张有地址的卡片,在加尔各答的阿利珀区。

    “我妻子很想见见罗杰,”他说,“这些年来我跟她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事。她后天就要回英格兰了。”

    “其实,我也很想见见她,”福尔摩斯说,“她要去很长时间吗?”

    一听到这个问题,麦斯威尔脸上又浮现出福尔摩斯曾经瞥见过的那种痛苦的神色。他的嗓音变得有点沙哑,说道:“恐怕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福尔摩斯点点头,没再多问,非常明显,瑞金纳德爵士的痛苦来自于他个人的家庭生活而不是工作,他的工作从表面看来是相当成功的。他起身告辞,由那个领他进来的侍卫送他出去。福尔摩斯回到旅馆,想到将再次和同胞共处,不禁欣喜异常,但也为朋友的懊恼感到不安。

    “我应该告诉你,华生,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瑞金纳德爵士。”

    接着,福尔摩斯把他的烟斗重新装满了烟丝,又伸手给我们俩倒了满满两杯白兰地。

    “请您说下去,福尔摩斯。我想这个案子很快就会有一个重大转折了。”

    “是的,非常重大,华生,”他说,“而且非常悲惨。直觉告诉我可能会有不寻常的事,果然第二天早上就发生了。”

    福尔摩斯说,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吃早餐时有人送来一张条子,上面这样写着:

    亲爱的罗杰

    关于我曾跟你提到的那个要来访问的大人物,出了一点事,所以我不得不取消我们今天共进晚餐的约定,非常遗憾。我希望这没有给您带来不便。我很快会再跟您联系。

    瑞格

    字条写得很匆忙,福尔摩斯看得出来,写这张字条的人情绪非常激动。但他什么也帮不了。那一天,他参观了一些普通的纪念物,包括城市创建者乔伯·查诺克的故居。福尔摩斯独自一人在旅馆吃晚饭,觉得并不是很累,就出去散步,在那些街弄里巷里走了很长时间。

    “黑夜为这座城市增添了巨大的魅力,华生。黄昏过后黑夜降临,这座城市呈现出神秘而奇特的氛围,世所罕见。身穿丝制纱丽的妇女和裹着穆斯林头巾的男人,坐在遍及整个城市的人力车上,就像飘在空中似的。晚饭时刻,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东方香料的特有气味。夜深了,城市一片静谧,只有匆忙回家的脚步声偶尔划破夜空的宁静。”

    夜很深了,福尔摩斯才摸索着回到了旅馆。他进房间的时候差不多已经11点了。但不一会儿就传来敲门声,一位来访者到了。他打开门,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她的脸上罩着面纱。她马上进了屋,并关上了门。屋内灯光昏暗,福尔摩斯只能看见她长得很高很美。

    “请坐,麦斯威尔夫人。”他说。

    那个女人听见他叫出了她的名字,感到很震惊。她坐下来后,把面纱掀了起来,说:“您的确聪明过人,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我猜的,夫人,但显然是猜对了。只有瑞金纳德爵士和总督大人知道我在这儿。我不敢相信,一个像罗杰·兰登-史密斯这样的英国商人会在自己到这儿的第二天夜里会见访客,而且还是一位女士。这样一位访客更应该是来找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因此,我一猜即中。我要求瑞金纳德爵士对我的真实身份保密,他却告诉了你,这违背了我们的约定。不过,这无伤大雅,也在我意料之中。”

    福尔摩斯向我承认,自从多年前的波西米亚事件后,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像麦斯威尔夫人这样美丽而富有吸引力的女人。她具有一些英国女人所没有的宝贵品质,集中了我们民族的优点,而且教养非常之好。他打量着她,对自己从前的决定有点后悔,他没有选择和这样的一个女人共享安定生活,而使自己走上了和我们这个时代的恶势力孤军奋战的道路。不过,他来不及多想,因为这位女士看上去极度忧伤。

    “您为什么到这儿来,夫人?在加尔各答的深夜,这样做可能会给您带来危险,还可能被人发现。”

    “您说得没错,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不是十万火急,我决不会来找您。我就要回英格兰了,但瑞金纳德让我感到非常不开心,我觉得我可以跟您说说我们的生活出了什么问题,这正是我不得不离开的原因。我要告诉您的这些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我希望得到您的同情,也希望您帮助您的老朋友度过这段在我看来是万分困难的时期。”

    “您可以畅所欲言,女士,我会尽力而为的。”

    她不停地说着,越发显得高贵而美丽,她将自己冒这么大的险来找福尔摩斯的原因如实以告。

    “那么,就让我从头说起吧。我出生在约克郡一个名叫怀克·瑞森顿的小山村里。嫁给瑞金纳德前,我的名字叫詹妮弗·赫蒙。我的父亲,杰里米·赫蒙,早年从苏格兰移居到英格兰,然后与我母亲相识并结为夫妻。他是一位成功的律师,我和妹妹在英格兰乡下过着舒适而平静的生活,看上去应有尽有,而且幸福安宁。”

    “我的父亲很爱我们,”她继续说,“但他有时脾气古怪、态度严厉,我母亲却能体谅和容忍。当我十六岁时,我的父母开始给我物色合适的结婚对象了,但我对他们说,如果非结婚不可的话,我要自己选择丈夫。我父亲非常在乎这桩婚事是否门当户对,所以他明确地跟我说,谁将成为我的丈夫,最后只能由他来做主。我记得,有好几家上门提亲的,但因为我年纪尚小,这件事情还是搁置了下来。”

    但是,一年以后,一个名叫詹姆斯·汉密尔顿的年轻人俘获了她的芳心,他和母亲住在邻村。他父亲是个无名之辈,母亲虽曾有名望,但现在年老之后就被人遗忘了,所以不得不靠帮人洗衣服和给人帮佣来维持生计。关于老罗斯·汉密尔顿,有一些粗俗的笑话被人们传来传去,但詹妮弗都听不大懂。大家认为詹姆斯是那一带最英俊的小伙子,但她从未见过詹姆斯。

    “一天早晨,我去离家不远的田野里采摘鲜花。我站在路边的花丛里,发现有人正在看我。我转过身去,在看到詹姆斯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他瘦高瘦高的,宽宽的脸庞,很帅,但真正让我动心的,福尔摩斯先生,是他的微笑和眼中洋溢的热情。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那天我们聊了几分钟,有点不好意思。他问我可不可以帮我摘花,我害羞地点点头表示同意。他一直陪我走到家门口,然后礼貌地跟我说再见。那天晚上,我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我们那天说的每一句话。”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34

第二天早上,她还是在那个时间出门去采摘鲜花。詹姆斯·汉密尔顿已经等在那儿了。显然,他也很高兴跟她在一起。很快他们就有说有笑了。从此以后,他们每天见面,有时走得远些,也没有别人知道。

    “几个礼拜后,说起来有点难为情,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感情越来越深,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了。我拉拢妹妹站在我这一边,我们俩约会时她便给我们望风。几个月以来,我沉浸在爱情的幸福甜蜜之中,这种感觉每个女人都曾深有体会。我亲爱的詹姆斯就是我的生命。后来有一天,我父亲发现了我们的事。他用英语中所能找出的所有脏话来辱骂詹姆斯的血统和出身。我对他又抓又打,想让他别再骂了。我可怜的詹姆斯都吓傻了,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直到我父亲的怒火平息。然后他看着我,悲痛欲绝,转过身骄傲地走了。我想让他停下,但他让我放他走,说很快会给我写信。他走后,我心情沉痛,我想我晕了过去。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回的家。我醒来时,躺在床上,我母亲焦虑地坐在床边。那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詹姆斯真的给我写了一封短信,他交给我妹妹,我妹妹又给了我母亲,这样,我父亲可能没看过。信上写道:

    我最亲爱的詹妮

    请相信我是真心爱你的,并爱你一生一世,但你父亲的侮辱深深伤害了我,我决定找到我的生父,我相信他也是一位绅士,我还要挣一笔钱,总有一天我们能幸福安宁地共度此生。不管多久,我的爱人,请你千万要等着我。

    爱你的詹姆斯

    “这封信虽然充满爱意,但却让我感到恐慌。我跳下床,飞奔着来到詹姆斯家。他已经走了。只有他母亲还在,她喝了一晚上的酒,烂醉如泥。我试着跟她说话,但根本不可能。詹姆斯,还有他的一切,都已经不在了。我感到绝望和痛苦的失落,只有那些感受过希望破灭之痛的人才能体会。我疲倦地走回了家。那是十三年以前的事了。直到几个月前我才再次见到了詹姆斯·汉密尔顿。”

    说到这儿,福尔摩斯说,麦斯威尔夫人开始激动起来。当时很冷,因为就算是在加尔各答,冬天的静夜里,温度也会降得很低。福尔摩斯只能给她喝一些当地产的亚力酒,当地人把这种酒叫做拉克塞。她谢过以后只喝了一小口,但酒的烈性让她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已经跟你说过,年轻姑娘意志薄弱,福尔摩斯先生。”她疲倦地说。

    “我从不评价一个诚实的人的人性弱点,女士。我们谁没有弱点呢?但是我们在这些人性弱点的驱使下行动,总是会导致一些不可避免的结果,而且常常是罪恶的后果。我对这方面的事很有兴趣。”

    “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她说,“还不是无药可救,但是对将要发生的事,我很担心。我之所以来找您就是为了避免更深的伤害。”

    她继续讲,福尔摩斯非常想知道,她到底被卷入了什么样的罪恶之网中。

    詹姆斯走后,她说,她终日精神恍惚。她和父亲互不理睬。母亲和妹妹试图安慰她,但大都没什么用,她有时大发雷霆,有时又以泪洗面,这让她筋疲力尽,还常常连累母亲和妹妹。这样差不多过了一年,她的情况慢慢好转了。詹姆斯的样子开始模糊起来,她也能出门了,可以过一种基本正常的生活了。白天还好,但到了晚上,无边的痛苦和孤独经常让她难以忍受。她不再上学,后来被爱德华·斯丹顿先生请去照看孩子,斯丹顿先生住在威尔士彭步罗克郡的大卫街。能离开家,改变一下生活方式,这正是她所期待的,所以她非常高兴。

    她觉得,斯丹顿夫妇过得很幸福,他们有两个可爱的女儿,一个七岁,另一个九岁。她和斯丹顿夫妇很快就相处得很融洽,并互相信任。爱德华和他妻子为人十分和善,他们的家里到处洋溢着欢快和幸福的感觉。

    “我跟他们在一起过了大约三年,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也是促使我今晚来找您的原因。那是九年前的圣诞节,斯丹顿先生邀请了一位朋友来家里过节。那人年纪较大,叫汉弗莱·麦斯威尔,死了妻子,是个律师,住在伦敦。他家以前也在约克郡住过一段时间,离我家不太远,虽然我从没见过他,但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六十多岁了,身体高大强壮,但是行为举止却相当粗鲁。开始的时候,我很不喜欢他,因为他的那张脸让我感到非常不安,他的相貌很像一个我已经记不起来的人。他对我很有礼貌,福尔摩斯先生,但在离开时却对我非常关心,甚至可以说是殷勤。”

    过完圣诞节后,他就走了。斯丹顿先生告诉她,麦斯威尔先生有个相貌英俊的儿子,大学刚毕业,春天会来跟他们一起住一个星期。他还说,麦斯威尔先生很喜欢她,认为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儿媳。他们想要干什么,谁都看得出来,她说。斯丹顿先生和太太完全是出于好意,认为她现在是结婚的时候了,他们在积极地给她物色一位合适的丈夫。

    “当然,福尔摩斯先生,我从没跟他们说过我爱詹姆斯而我父亲反对的事。这是我家的秘密。对我个人来说,我决定等着詹姆斯,要是他永远不回来,我就终身不嫁,因为我不可能再爱别的男人。”

    她接着说下去。那年春天,汉弗莱·麦斯威尔的儿子瑞金纳德·麦斯威尔先生来斯丹顿家作客。他是一个富有吸引力又很聪明的年轻人,她第一眼看见他时,心扑通扑通直跳,因为他的一些特质让她想起了詹姆斯,这令她觉得受到了愚弄。瑞金纳德只比她大几岁,事实上,也就比詹姆斯大一岁,而他前途远大。他毕业于牛津大学法学院,决定为政府工作并远赴国外。他现在正在伦敦受训,年底将奔赴他在内罗毕的第一个工作岗位。他也正在寻找合适的人结婚,然后陪他一同前往。

    “结果他选择了我。不管怎样,福尔摩斯先生,瑞金纳德很快爱上了我,那一个星期他对我关怀备至,我们过得很充实,我的决心开始动摇了。我们沿着威尔士海岸长时间地散步,发现彼此相处得很愉快。他走后,我开始怀疑詹姆斯是否还会回来,我有的仅仅是他给我写的那封短信,那张纸上浸满了我的眼泪,被我的双手紧紧地握过,现在它已经是皱巴巴的一团了。与其活在短暂的回忆中,不如就跟眼前的这个人结婚吧。后来,瑞金纳德又来过几次,尽管他爱我、关心我,但我自己清楚,我不爱他。我爱詹姆斯,一生不变。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背地里又偷偷地爱着别人,我能过这种生活吗?”

    那年夏末,瑞金纳德求婚在即。她决定向他坦白。如果他真的要跟她结婚,她就告诉他,她爱另一个人,那个人走了,她觉得他永远不会回来了,也可能是死了。只要他理解,她就同意嫁给他,她希望自己以后也能爱上他,但如果他们结婚,他得给她时间忘掉过去,并培养他们的感情。

    “那年夏天,有一次他来的时候,晚上我们在外边散了一小会儿步,瑞金纳德真的向我求婚了。我把我的条件告诉他。他回答说他愿意接受,他有点意乱情迷,说他爱我胜过这世上的一切,没有我他就没有快乐。我决定嫁给瑞金纳德·麦斯威尔。我告知我的母亲,瑞金纳德将去家里向父亲提亲,而我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之后不久,瑞金纳德拜访了我父亲,我父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汉弗莱·麦斯威尔在伦敦拥有名誉地位,这正是父亲所希望的,所以对这次联姻,我父亲觉得前途光明,他大喜过望。”

    当年一入秋,两人就结了婚,然后定居伦敦。婚后一个月,汉弗莱·麦斯威尔先生就病了。瑞金纳德大部分时间都在陪他,医生尝试了各种办法,但他的心脏还是停止了跳动,不到一个星期就去世了。对父亲的过世,瑞金纳德悲痛万分,但很快这对夫妻就从南安普敦出发去了内罗毕。

    旅途漫长但风光旖旎。瑞金纳德似乎已经从丧父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但她却仍然忧伤而且常常感到烦恼。他对她很有耐心,因为只要她未忘掉以前的感情,她就不会与他过夫妻生活。通过谈话和交流,他们增强了相互之间的信任。他意识到她对他的家庭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告诉她很多关于他家里的事。他们的结合实在太快了。他母亲生下他后不久就去世了,他说,他是由家里的老佣人带大的。他的父亲痛失爱妻后,开始酗酒,动不动就破口大骂,还一度几个星期都不见人影。当他平息了怒火,悲伤也有所缓解后,他回到了他的幼儿身边,在儿子身上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爱和关怀。在一次长谈中,瑞金纳德微笑着说,他觉得自己在这世上可能还有一个弟弟,因为他父亲常常暗示说有一天会把弟弟的事告诉他。就在临终的病床上他告诉瑞金纳德他的确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应该想办法找到他。

    “我们在内罗毕过得很快活,我终于意识到,我的沉默寡言和犹豫不决对瑞金纳德来说是何等残酷,也没有必要,我们这才开始同房了。我竭力使自己忘掉詹姆斯。在外人看来,我们是一对幸福的模范夫妻。瑞金纳德不断受到提拔,四年后,我们被派往仰光。在那儿住了三年。当时,大家都认为瑞金纳德很快就会升任外交秘书。就在那个时候,他遇到柯曾勋爵,他刚刚就任印度总督,希望瑞金纳德调往加尔各答去作他的私人助理。瑞金纳德和我得知这个消息后非常兴奋,要知道,这意味着他事业上的一大进步。”

    在缅甸,她说,就当他们快要前往加尔各答时,她接到了父亲不幸去世的消息。妹妹写信告诉她,母亲一切安好,她不用赶回来。

    “我妹妹还同时给我寄来另一捆信。是詹姆斯写的,他每年都定时寄给我,有好几年了。信被我父亲中途截获放在他的文件夹里。他去世后,我妹妹发现了这些信,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就寄给了我。您可以想像,福尔摩斯先生,看到这些信,我感到多么的惊愕!詹姆斯想尽了各种办法,可我父亲总是能赶在其他人之前拿到这些信。信一共有十五封,寄自世界各地,多数寄自美国。最后一封是七年前从旧金山寄来的。那是最后一封,因为詹姆斯认定我不再爱他,他也不想再写下去了。无聊的时候,我把那些信读了又读,希望从里面找到他的下落,同时诅咒父亲对我和詹姆斯所做的一切。尽管我感到深深的绝望,但在瑞金纳德面前我还是掩饰得很好。不久以后,我们就动身了,一星期后到了加尔各答的胡格里港。住处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没费什么劲就很快搬了进去。”

    说到这儿,福尔摩斯说,麦斯威尔夫人停下来吸了一口气,她大概要说到故事最困难的部分了。福尔摩斯仔细地看着她,而她在努力保持镇定。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35

“到达加尔各答之后,”她说,“我们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印度富商肖森一家的大型家庭聚会,他是加尔各答的富翁之一。那天宾客盈门,总督和总督夫人也来待了一会儿。当我站在阳台上俯瞰花园时,我发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转过身,发现詹姆斯·汉密尔顿就站在几英尺以外,脸上写满爱意,我们俩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们只能交谈,但还是约好第二天秘密见面。从那一时刻起,福尔摩斯先生,我在加尔各答的生活便充满了借口和谎言。詹姆斯还是像从前那样爱我,他逼我离开瑞金纳德和他一起回英国,如果不成,就跟他去美国,因为他现在已经很有钱了,我们在哪儿都能过舒适的生活。最后我自己做出决定,福尔摩斯先生,离开加尔各答回英国去。只有一个人待在那里,我才能辨明是非。我告诉瑞金纳德离开一阵子对我有好处,一到伦敦我就会给他写信。我当然没把詹姆斯的事告诉他,但我说接到母亲的来信,在处理父亲的不动产上突然出现了一些问题,所以我得回去一趟。詹姆斯要我向瑞金纳德坦白一切,但我做不到。”

    她接着说,几天后,她丈夫仍然不知真相,但是他说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他就是詹姆斯·汉密尔顿,他们曾在肖森家见过面。她惊慌失措,问他是否确定。他回答说他的父亲曾给了他一些有力的线索和证据,是不容置疑的。现在只要等待詹姆斯的证实,表现出一些他没对她说过的特点。

    “当我知道我所爱的人就是我丈夫的弟弟时,福尔摩斯先生,您可以想像出我当时的心理状态。这件事我对詹姆斯只字未提。这让我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决心,因为这几个月来口是心非的生活,我再也过不下去了,尤其是最近又有了这个新发现。无论如何,福尔摩斯先生,他们俩很快就会见面,我担心詹姆斯无法自持,当他知道自己是瑞金纳德的弟弟这一惊人的事实后,可能会把我跟他的关系告诉瑞金纳德。”

    她的故事快讲完了。

    “福尔摩斯先生,”她说,“我离开加尔各答并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我尊敬我所嫁的人,但我对詹姆斯的爱又让我非走不可。我害怕他们见面,但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您是我丈夫的老朋友,我们三个纠缠在这种不期而至的关系中,我只希望您能帮帮我们,给我们一些明智的建议。”

    她站起身来,似乎准备要走。福尔摩斯告诉她,他很清楚可能发生的冲突,只要见到瑞金纳德爵士,他就会对他说的。她跟福尔摩斯致意告别。

    “我提出送她回家,因为当时已经非常晚了,但她拒绝了,她说自己走夜路没有问题,我不用担心她的安全。我把她送到旅馆门口。服务员睡在地板上,我们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我慢慢地关上门,她转过身来,再次跟我道别,然后放下她的面纱,立刻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了。我目送着她,深夜寒冷刺骨,华生,我并不是好幻想的人,但我却觉得这预示着将要发生悲惨的事情。”

    福尔摩斯说他随后回到了房间。他当然没有对麦斯威尔夫人细说和他丈夫见面的事,他丈夫内心愤怒异常,但并没表现出来。现在福尔摩斯最担心的是,瑞金纳德爵士不但已经知道詹姆斯·汉密尔顿是他失散已久的异母弟弟,而且也知道这个弟弟就是他心爱的妻子的情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福尔摩斯在他老朋友痛苦的脸上看到的绝望之情。

    福尔摩斯站起来,我看着他把吸完的烟斗放到盒子里去,又走到壁炉边。他站在那儿,凝视着壁炉里燃烧的余烬,说:“那个晚上我不停地做梦,华生,在梦里,我一直在想我听到的那些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而我不知不觉地在与之搏斗。”

    那天晚上过得很快,他说,自始至终噩梦不断,有一次还被惊醒。早上四点钟,他再也无法入睡。他起了床,梳洗一番,穿好衣服,正准备出门去看破晓,这时却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英国士兵。

    “兰登-史密斯先生,我是拉弗顿中士,”他说,“总督大人让我来接您立刻去他的办公室。”

    他递给福尔摩斯一张条子。上面没有称呼,写道:

    我请您速到我这儿来,事关重大。

    柯曾

    一辆马车已在外面等着,他们直接奔向总督的私人办公室。尽管天还没亮,福尔摩斯还是能够辨明方位,那地方离他跟瑞金纳德爵士见面的地方不远。他立刻被领进去见总督,总督示意其他人退下。他从桌子那儿站起来,缓慢而慎重地说着,话音充满了悲伤。

    “福尔摩斯先生,昨晚发生了一出前所未有的悲剧,我希望上帝将您从天堂送到我们这里,就是为了帮助我们阻止更多的不幸。”

    “我十分乐意为您效劳,大人。”福尔摩斯答道。

    “那么我们就长话短说,”他开始说道,“今天一大早,有人发现您的朋友瑞金纳德·麦斯威尔爵士,我信任的助理,和一个英国商人詹姆斯·汉密尔顿先生一起死在他的私人办公室里。我刚从现场回来,我是在战场上流过血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但我却从没见过此等情景。他们俩都中了枪,还被砍了头。屋内一片狼藉,肯定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打斗。看起来像是一种教派性谋杀,很可能是图财害命。墙上用当地语言写了一些咒语,大概是梵语,虽然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意思,但好像是说他们要向我们进攻。瑞金纳德桌子后面的那面墙上,用血画了一个淫秽女神,她双手各拿着一个人头,并用当地的文字写了‘卡里’和‘拉斯特’这两个词。卡里是犯罪凶手的女神,福尔摩斯先生,有人告诉我‘拉斯特’是国家的意思。这么卑鄙的事,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但是,如果有证据表明这是印度某些被误导的政治领袖搞的恐怖袭击,而不是什么精神失常者的荒唐行为的话,这将会使我们和印度人民的关系蒙上一层阴影。无论如何,我认为这是继科恩坡大屠杀后我们所遭到的最邪恶的一次攻击。”

    总督停了一会儿,愠怒地说:“按照预定的计划,尊敬的爱德华国王陛下三天后就要达到印度了,我也只能希望我们不要以这种方式迎接国王的驾临。”

    总督在福尔摩斯面前踱来踱去,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他继续说:“福尔摩斯先生,瑞金纳德·麦斯威尔和詹姆斯·汉密尔顿也有可能是被误杀的,而他们想杀的是我,这纯粹是个意外,在黑暗中闯入的那些疯狂的畜牲头脑不清,杀错了人。不管怎样,我动作要快,而且毫不留情,才能确保将那些犯罪分子绳之以法,才能让国王陛下在次大陆停留期间安全无忧,也才能让英国法律在印度的执行通行无阻。”

    他停下来,面无表情地站在福尔摩斯面前。“不过,”他接着说道,“还有几个问题我不太明白。一个是,我知道麦斯威尔最近发现汉密尔顿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开始他很高兴,但前几天,他很消沉,看上去倍受折磨,好像他知道了什么可怕的秘密似的。我不知道他们的死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有关,您知道这里面的原因吗?”

    福尔摩斯回答说自己知道其中可能存在的各种关系,但他现在还不能说出来,等到他认为对破案有所帮助也不会带来更多的流血事件时,他才会说。

    总督回答说,他很欣赏福尔摩斯的谨慎,他说:“在我们这间办公室里,福尔摩斯先生,还发生了一件更为严重的事情,它远远超过我们所要承受的个人悲痛和损失,因为它涉及到一件国家大事。一份机密文件丢失了,里面是对一些国家重大秘密的评论意见,差不多都是我写的。只有麦斯威尔和我两个人知道。昨天下午我让他把那些文件放回原位。但现在文件并不在那里,可以确切地说,根本不在他的办公室里。”

    “大人,”福尔摩斯说,“您得把文件里面的内容告诉我,否则会妨碍我的调查。”

    总督严厉地看着福尔摩斯,就好像他做错了事一样,然后他平静地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曾向国王陛下起过誓,除了我的私人助理,我决不把那些文件透露给任何人。我得遵守誓言,您应该理解我。不过,在您调查过程中,如果您认为对我们的国家会更好的话,我会打破誓言告诉您文件的内容,但只对您一个人说。现在我能说的是,那些文件内容有关一场欧亚大陆战争的爆发,在我看来,那将是一场全人类的大悲剧。”

    “您刚才告诉我的已经足够了,大人。我想我现在应该去犯罪现场看看。”

    “还有一件怪事,福尔摩斯先生,”总督说,“在您进麦斯威尔的办公室以前,应该让您知道。这也许是个意外,凶手在黑暗中显然是把两个受害人弄混了,他们把汉密尔顿的头放在麦斯威尔的身上,而麦斯威尔的头则放在汉密尔顿的身上了。”

    最后这几句话让福尔摩斯打了一个寒战,因为他决不相信这会是个意外。

    “是谁发现的?”他问。

    “麦斯威尔夫人,”总督平静地回答说,“可怜的女人。她半夜醒来,发现麦斯威尔不在家,就赶到了办公室,就这样走进了触目惊心的犯罪现场。她慌张地跑了出来,晕倒在一个卫兵身上,那个卫兵马上进去看了一眼,就来向我报告了。除了我的私人警卫拉弗顿以外,就是那个去接您的副官,没有别人到过那里。他学过一些本地话,基本能看懂墙上写的那些字的意思。”

    “麦斯威尔夫人现在在哪儿?”

    “在家,服用了镇静剂,有人精心地照顾她。医生担心她有可能会精神失常。”

    福尔摩斯想起就在几个小时前,麦斯威尔夫人消失在黑夜里的情景。他们完全不知道,他们所谈论的那些事会带来难以想像的后果。

    总督留在他的办公室里,拉弗顿中士陪福尔摩斯去了麦斯威尔的私人办公室,也就是两天前他去过的那间。现场真的很恐怖。到处都是血。两具尸体平躺着,头对着头。就像总督所说的,他们的头被调换了。此时,福尔摩斯只能想到麦斯威尔夫人,希望她的悲痛终有一天能归于平静。

    “我不想细说我的调查过程,华生。我通常的方法是仔细检查每一样东西,并记下屋内东西的摆放位置。我特别注意了墙上写的那些字。就像科荣勋爵所说的,‘卡里’这个词,孟加拉语的意思是嗜杀女神,而‘拉斯特’,印度语的意思是国家,大概是说要建立一个只由印度统治的独立国家。不过,有一些细节引起了我的兴趣。‘卡里’这个词的每一个音节后面都有一个点状的东西,是不熟悉的印度语符号,‘拉斯特’这个词后面有个像破折号的符号,好像这个词没有写完。也许他们还没写完就被凶手打断了。但是因为有那个小点——如果我没搞错的话——那个破折号后面看起来不像还有别的话,也不符合常见的符号书写规则。那个女神像本身是个淫秽的棒状形象,没有头,鲜血从她的喉咙处喷泻而出。她两只手上各有一个人头。两个没有头的人虔诚地跪在她的两边,形象粗野,鲜血从他们的脖子直往外冒。还有一个人,从衣着上看显然是个女性,也跪在女神身边,一副很崇拜的样子。其凶残血腥的程度让我回想起伦敦的那些案子,相比之下那些案子显得温和多了。”

    福尔摩斯离开了现场,走到阳台上,静静地思索起他找到的那些线索来。他相信,只要能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就足够他破案了。难道就像总督所怀疑的那样,这是一桩政治性恐怖袭击吗?是一群被某些渴望把英国赶出印度的政治领袖雇来的恶徒所为,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突然之间,就像前天晚上他在梦中所预料到的,疑团开始逐渐清晰起来。福尔摩斯很快又回到了总督办公室。科荣总督正和一个秘书在一起,但福尔摩斯一进来,他就把秘书打发走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36

“总督阁下,”福尔摩斯说,“我相信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基本上都搞清楚了。我认为这件案子不是暴徒或政治领袖雇来的凶手所为。”

    “那又是什么呢?”

    “我马上就能告诉您。同时,我请您把它当作一次恐怖袭击来对待,或者当作恐怖嫌疑,并且沿这个方向去调查。在对待恐怖事件时您一般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命令军队加强戒备,搜捕嫌犯。但无论如何别伤害任何人,因为您要逮捕的人没有一个和此事有牵连。您应该吩咐手下人严阵以待,但对待反对和抗议时要特别宽容。这样才能迷惑真正的凶手,让我们有机会在他逃跑之前抓住他。”

    “您怎么知道他还没逃跑呢?”

    “他可能已经逃到我们找不到的地方去了。不过,我还是怀疑那份秘密文件在他手里,可能他也知道福尔摩斯就在加尔各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正等着我去找他,跟他讨价还价。他可能会敲诈一大笔钱。”

    “如果我们抓不到他,我就会付钱,只要文件的内容还没有被泄露出去。但是,到哪里去找他?他是谁?他们是一伙人吗?”

    “起码有一个头目。他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同伙,但他们并不重要。大人,现在我想请您给我一张加尔各答的详细地图任我使用。工作期间,绝不要打搅我。”

    “没问题。”

    “我还有两个要求。我要马上调查麦斯威尔身边的工作人员,包括卫兵、清洁工和其他侍从。两天前,有个卫兵领着我去了瑞金纳德的办公室,我对这个人的行踪和身份特别感兴趣。如果你有他的消息,请马上告诉我。”

    “还需要什么?”

    “我还需要您派三个信得过的廓尔喀人陪同我一起去对付这个罪犯。他们要穿得像个温和的圣徒,除了刀之外,他们不能携带别的武器。我希望能活捉那个家伙,为此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他的所作所为说明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凶手,他残忍而狡猾,如果我没料错的话,我以前曾和他交过手。他极为凶残,而且毫无疑问的是,他想置我于死地。”

    “福尔摩斯,只要您一句话,我可以给您整整一个团的廓尔喀人。”

    “多谢了,不过,就目前情况而言,我相信只要三个最好的就足够了。”

    福尔摩斯带着加尔各答的市区详图,离开了总督办公室。他仔细地研读了地图,才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正如他所料的那样,凶手果然在卡里寺等着他,那是个很特殊的供奉断头女神的寺庙。这是他从墙上那幅画上看出来的,像卡里寺这样特别的寺庙是很少见的。这位女神被她的崇拜者称为支那玛西塔卡,事实上这座寺庙只不过是一座位于城北郊区的中世纪的古老建筑,地理位置偏僻,是凶手安全的藏身之地。

    “我结束调查后,”福尔摩斯说,“拉弗顿中士来告诉我说,麦斯威尔的一个传令兵,叫卡里姆的,没来工作,显然是逃跑了,据说他刚移民到克什米尔来。他就是那个领我进出麦斯威尔办公室的人。这正是我所需要的,现在我知道凶手是怎样进入麦斯威尔的办公室窃走文件了。拉弗顿说,他们之所以雇佣这个卡里姆,是因为推荐信上说他很不错,‘而且作为一个本地人,他看上去相当精明’。我听了直想笑。”

    差不多晚上六点,福尔摩斯才完成了他的工作。他直接去了科荣总督的办公室。三个廓尔喀人,穿着普通的尼泊尔圣徒的衣服,正坐着等待他的到来。福尔摩斯一进门三个人就站起身来,他们是科荣亲自挑选出来的。

    “他们是我的人里面最勇敢的,个个技艺超群,福尔摩斯。用他们对付十五到二十个寻常人,一点问题都没有。谁跟他们作对肯定没好下场。”

    福尔摩斯仔细地打量了他们。科荣的眼光还真不错。他们不但身强体壮,而且沉着冷静。福尔摩斯告诉他们要去一座寺庙,他们需要扮成很虔诚的样子。他还说要想方设法逮捕一个危险的凶手,最好能够活捉他,他们应该准备好,当他一发信号就来援助他,信号是:他把左手举到耳边。他们表示明白。他向他们描述了一下要逮捕的那个人。那人个子不高,很瘦,白皮肤,大概穿得像个瑜珈师或托钵僧。他向他们描述了寺庙的确切方位,告诉大家不能一起过去。福尔摩斯要做适当的装扮,可能晚到一会儿。如果到时候彼此碰见了,绝不能打招呼,但这三个人要随时留意福尔摩斯。一看到信号,他们就得抓住和福尔摩斯说话的人,但尽量不要伤害他。

    “我离开总督府,走出一段安全的距离,然后坐上一辆人力车赶往断头女神庙。路很长,差不多有五六英里。我记得经过一个穆斯林的住宅区,然后是一个屠宰场,那儿有成百上千只兀鹰贪婪地吃着屠宰牲口后剩下的残渣。当我到达寺庙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一路上我脑子里都在想着我的计划。这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中间有一个小的神殿,神殿的后边有一个静修处,里面住着寺庙的住持和一些印度乞丐,我相信我要抓的人一定混迹其中。”

    说到这里,福尔摩斯表现得非常激动,在他看来,这个长长的故事的结局在他脑子里比以前更加生动鲜明了。

    “我慢慢走上寺庙的台阶,天几乎全黑了。那里每天晚上都会举行一些宗教活动,敲钟,布施,还有婴儿的啼哭声。一走进院子,我就试图寻找我的廓尔喀同伴,但却没能找到。我只能祈祷他们已经准时到达了。”

    福尔摩斯装扮成一个好奇的英国游客,四处闲逛。他觉得这样做,那个他想抓的人才会很轻易地发现他。当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光线后,他看到了一些被社会遗弃的人,在这种地方这是十分常见的,其中有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有哑巴,还有饥民。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亮,他依稀能看清这座寺庙,里面充斥着骷髅和可怕的幽灵像,以及那些令人生厌的怪物神像,整座寺庙都显得粗俗而恐怖。最神圣的还是那尊无头女神的立像。福尔摩斯正出神地盯着这尊神像时,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聋哑女孩,从这堆流浪者中走出来向他行乞,还拉扯他的外套,一直把他拖到神殿后边的一棵巨大的菩提树下。黑暗中,他看到一个人坐在树下练瑜珈,一条围巾从头一直盖到腰部。那个人挥了一下手,示意福尔摩斯坐下。那个孩子拿来两盏油灯,周围终于有了些亮光。

    “欢迎您,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他操着外国口音,从牙缝里挤出福尔摩斯的名字,“我正在等您。”

    “所以,”福尔摩斯说,“我们又见面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您就是卡罗·里沙纳维奇·拉斯特科夫。你曾在圣彼得堡的东方学院学习,现在是沙皇在中亚地区的秘密代表,是亚洲黑社会组织中的邪恶人物。我们在西藏交过手,拉斯特科夫,那次我们打成了平手。看见你用血写的那些字,我马上就明白了,因为你名字的首字母和姓的一部分可以简写成‘ka’和 ‘li’,拉斯特这个词在本地语言中是国家的意思。我不想浪费时间了,一句话,你把文件还给我,我会给你一大笔钱,并保证你顺利地离开印度。”

    “福尔摩斯啊福尔摩斯,亲爱的先生,您先别着急。”

    说着,他把围巾扯下来,福尔摩斯又看到那张作恶多端的狰狞面孔。

    “你跳到我人力车前的那一幕给我印象很深刻,拉斯特科夫,我说真的。”

    拉斯特科夫笑了。“这没什么,”他说,“我们受过训练。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首先,我要跟你说的是,对那些文件我不想讨价还价,它已经去往它该去的地方。它对我的雇主来说非常重要,但对我却不值一文。麦斯威尔和汉密尔顿的死是无法避免的,他们在晚上工作完毕后又突然进入办公室,当时我正在找那份文件,被他们打断了。他们进来的时候,我藏了起来,但是他们随后开始了无休止的谈话,麦斯威尔还不时大声地谴责汉密尔顿。我不能浪费时间,当他们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我朝他们俩开了枪,起初想造成一个他杀、一个自杀的假象。后来我找到了文件。在我寻找文件时,我想到这是一次可让我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只要我找到那份文件,我就成功了。但是,如果能让总督把他们的死当作一次针对英国的恐怖袭击的话,那我就是给我们的敌人造成了更为可怕的灾难。然后我决定,把这次谋杀伪装成一次谋财害命。”

    “这你可干得不太好,”福尔摩斯说,“因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被谋财害命的人是被活活勒死的,拉斯特科夫。”

    “只有你一个人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你的同胞们实在太不了解他们所统治的这些人了。直到我砍了他们的头以后,我才想好我计划的第三步:把你引到这儿来,因为你第一次去见麦斯威尔时我立刻就认出了你。我把他们的头调换以后,在墙上加上了‘拉斯特’这个词以及我姓名的首字母,这样它们就有了不同的意思。我知道你很快就能看到那些字。现在,我想我已经取得了最后的成功。总督让军队加强戒备,逮捕了孟加拉的很多政治首领,这一切都是在爱德华三世,所谓的国王陛下,来访前夕。”

    然后,他停下来,看着福尔摩斯,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但是凶光毕露。“最后,我要解决歇洛克·福尔摩斯牎

    最后几个字,拉斯特科夫语调激昂,简直成了假声,说完后,他动作之迅速让福尔摩斯始料未及。

    “拉斯特科夫向前猛冲,”福尔摩斯说,“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我向后一倒,被按到了地上,刀锋直指我的胸前,让我动弹不得。突然,我感觉到一股热流,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流血了。不过,当我抬起头,却看见拉斯特科夫的头被人砍了,从空中急速落下,我这才知道刚才滴到我身上的血是从他脖子里流出来的。一个廓尔喀人看见我被按倒在地,不假思索地手起刀落,一刀就解决了那个罪大恶极的家伙。”

    回忆起当时自己身处险境的情形,福尔摩斯目光炯炯。我一声不吭,静静地听他述说着,也觉得阴森恐怖,虽然他就在我眼前,但他讲得紧张刺激,我甚至觉得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杀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37

“不幸的是,后来的事都成为历史。我立即把拉斯特科夫已死的消息告诉了总督,他就可以取消紧急状态了。那些文件正被送往目的地,我们没能把它们找回来。后来,日俄两国开战了,我们才知道他们利用那些文件达到了邪恶的目的。”

    故事差不多要讲完了。福尔摩斯微笑着,我能听得出来他说的是反话。“那场短暂的战争,”他说道,话中明显带着讽刺意味,“一个欧洲国家第一次被一个亚洲国家打败,这将在本世纪给白种人带来难以形容的深远影响。一些历史学家也许会告诉我们的。”

    “真让人难以置信,福尔摩斯。麦斯威尔和他的弟弟死得太无辜了。”

    “是的,我亲爱的大夫。这个故事还有一部分,一直延续到我返回英格兰以后。就是在我和你见面前不久,华生。你还记得那天我们首次见面时我装扮成一个年老的书商吗?”

    “当然记得。”我说。

    “几天前,我以同样的一副打扮去了约克郡,打算去寻找罗斯·汉密尔顿,也就是詹姆斯的母亲。”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大惑不解地问。

    “因为我心里有个想法,也只是怀疑,瑞金纳德和詹姆斯并不是两兄弟。我仔细地观察过他们,从他们的骨骼和头盖骨形状来看,我怀疑他们根本没有亲缘关系。其实,是汉密尔顿脸上的某些地方触动了我,他很像一个人,但不是麦斯威尔,尽管麦斯威尔的脸表面上看确实有点像詹姆斯,也曾打动过他的妻子。回到英格兰后,我乔装打扮去了怀克·瑞森顿,那是老赫蒙的地产,也就是麦斯威尔夫人出生的地方,接着我找到了詹姆斯·汉密尔顿成长时住过的房子,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被遗弃的破屋子了。几年前,他母亲在一次醉酒后发烧而死。她的住处被村里人用木板盖住了,所以还算保存得不错。一天晚上,我撬开一扇被钉住的后窗,爬进那间简陋的小屋里。我花了几个小时把那个女人的东西仔细看了一遍。东西不少,还有几百本书,这说明罗斯·汉密尔顿以前和后来完全判若两人。在她的旧橱柜的一个抽屉里还有一个小的金属盒,被衣服遮着。盒里有一小本日记,写着我希望得到的信息。其中有一篇,日期是1865年6月5日,上面写道:‘我的儿子一个星期前出生了,我给他取名为詹姆斯。他的爸爸是杰里米·赫蒙,他不愿承认这是他的孩子。’”

    “天啊,”我叫道,“这么说,汉密尔顿是麦斯威尔夫人同父异母的弟弟!”

    “没错,亲爱的华生。我已经注意到他们长得有点像。因此,当她父亲发现他们之间产生了爱情以后会大发雷霆。麦斯威尔夫人给我讲故事时,我就起了疑心。赫蒙是一个有地位的人,无论是对自己的家庭还是对外界,他都不可能承认自己和一个妓女罗斯·汉密尔顿私通,还生了个私生子。因此,他才怒不可遏,做出了那些举动。”

    “那麦斯威尔的父亲呢?他对麦斯威尔说了什么呢?麦斯威尔一点也不怀疑汉密尔顿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呀。”

    “我想这一点我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为只有拉斯特科夫一个人听到了麦斯威尔和汉密尔顿两人最后的那次谈话。事情的真相随着他们一起去了。不过,亲爱的华生,我们还算幸运,罗斯·汉密尔顿的另一篇日记写得很清楚,汉弗莱·麦斯威尔,也就是瑞金纳德的父亲,在妻子去世后也来光顾过她,从她这里得到些慰藉。当赫蒙不肯承认他的儿子,也不愿赡养她后,罗斯·汉密尔顿就去找麦斯威尔,声明他是孩子的父亲。麦斯威尔相信了她,偷偷地赡养她和孩子。”

    “真离奇!”我说。

    “是的,”福尔摩斯说,“在你的记录里,大概也是绝无仅有吧。你总有一天会把它公之于众的。”

    “当然,我会的。那麦斯威尔夫人怎么样了呢?”

    这时,福尔摩斯望着窗外,若有所思。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知道,华生,我也常常在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37

霍奇森幽灵案

1894年5月末,布赖恩·贺顿·霍奇森的死讯见诸伦敦报端。霍奇森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东方学者之一,在艾尔德斯利的家中,睡梦中的他平静地过世了,享年九十四岁。就差几年,他的一生便横跨了整个19世纪。

    以上是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在看完霍奇森的讣告后发表的评论,最后我把它写进了他的东方记事中。在此记述的奇闻异事中,霍奇森所起的作用,即使不是直接的,也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不过,福尔摩斯是回到英格兰后才见到霍奇森本人的。直到最近几年,我的朋友还时常提起这位伟大的佛学家以及他在欧洲知识领域的深远影响。

    布赖恩·霍奇森1801年出生在英国柴郡。二十一岁时,他在印度政府谋到了一个文官职位,首先被派往加尔各答,但他职位不高。到加尔各答之后不久,孟加拉气候和其他不适让他得了重病,这也很快传到了他的上司耳中。他一下子瘦了很多,有人建议应该送他回家。但他却被派到了库曼喜玛拉雅地区的阿摩拉。当尼泊尔出现了一个空缺职位时,他便调去担任英国驻当地外交官爱德华·戈德纳的助理。

    1823年4月,霍奇森离开阿摩拉前往加德满都。一路上走得十分艰难。为了到达尼泊尔首都,他不得不穿过险恶的塔拉仪丛林,在孟加拉时已经是病痛缠身的他,在塔拉仪丛林,还感染上了全球最严重的厄尔热病,这种病在当地也很普遍。由于高烧不退,他到达加德满都后的头三个星期一直卧床休息。渐渐地,他的病有了好转,这多半儿要归功于戈德纳夫人的照料以及令人神清气爽的山地气候。

    病愈之后,霍奇森很快变得精神焕发,成了一个值得信赖的雇员。他的上司戈德纳非常器重他,退休前,他举荐霍奇森继任他的职位。加尔各答政府欣然接受了推荐,这样,不满三十岁的霍奇森得到了一个令人艳羡的职位——英国驻尼泊尔王国的外交官。

    在这个职位上,他一干就是二十一年。任职期间,他始终从事着两份工作。他的正式身份是外交官,是东印度公司驻尼泊尔王国的代表,因此,他跟尼泊尔的权贵们很熟,特别是宾森·热帕将军,霍奇森对他施加了很大的影响。同时,他用非公开的身份进行科学研究,不知疲倦地研究喜玛拉雅地区的方方面面,记录其历史、语言、风俗和法律。他发表的一系列关于佛学的论文使他在欧洲学术界声名鹊起,但很少有人能预料到,他的这些论文奠定了欧洲此后数十年研究的基础。

    然而,1844年,爱伦伯拉夫勋爵担任首席行政长官后,霍奇森的政策和做法与他产生了直接的冲突。霍奇森被撤了职,爱伦伯拉夫在印度给他安排了一个小职位,但他拒绝了,他辞去政府公职回到了英格兰。此后,他全力投入了以亚洲为主题的科学研究。

    霍奇森去世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1894年夏末的一个晚上,福尔摩斯和我坐在家里,聊着莫里亚蒂死后他失踪的那些日子。那天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因为福尔摩斯的精神忧郁症刚犯了一次,情况很严重,福尔摩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问了他很多问题,希望能让他振奋起来。

    “您提过好几次了,福尔摩斯,说您曾去过隶属尼泊尔王国禁区的加德满都,但您从没告诉过我您在那里都干了些什么,您又是怎么去的。”

    福尔摩斯笑了,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见到他笑,我的提问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难得有什么地方能像尼泊尔那样给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我们的一个同胞曾经说过,只有拿起罗斯金的钢笔和克劳德的画笔,才能描绘出尼泊尔的美妙来,我完全同意这一说法。那里气候宜人,当地人热情友善。但是由于政治体制落后,统治残暴,人民深受其苦。尽管大英帝国因利害关系支持现任的印度国王,但毫无疑问,若非英国政府的支持,若不是我们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而不得不表示友好,他的暴政早就被人民推翻了。”

    福尔摩斯说话时,情绪显得异常激动,我这才意识到他完全是站在那些山地朋友一边的。

    “你应该还记得,我装扮成一个斯堪的纳维亚的探险家去西藏旅行,还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但是,我在拉萨的日子最后不得不结束了。那里的摄政王戈洪曾是我的朋友,也资助过我,但他过世了。我们俩曾经携手将我们的敌人打得四处逃窜,但他们还是明显壮大了力量,组织也更为严密。我知道如果继续留在那里,极易成为他们的攻击目标。因此,我决定离开,也清楚自己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改换了装束,打扮成一个西藏喇嘛,从拉萨去了加德满都。我住在西藏时,学了一点藏语和一些喇嘛教教义,这样,当我向当地人宣讲教义时就能说得头头是道,在喇嘛们面前也同样从容,我曾和那些喇嘛们争论过一些哲学问题,结果我赢了。一天,斯堪的纳维亚的探险家西格森先生跟朋友告别后离开了。碰巧有一个从安多北部来的喇嘛要去加德满都,那天正好路过拉萨。”

    福尔摩斯接着回忆说,一个久住拉萨的尼泊尔商人曾帮助过他,而他也是跟着那人的商队一起,经过艰难跋涉才到达了南方。那个商人是一个都塔尔阶层的内瓦人,在西藏住过多年。他的名字叫格拉夏,经营布料以及各种人工制品的生意,偶尔甚至还走私俄国军火。福尔摩斯到拉萨后不久就认识了他,而且很快就成了朋友。格拉夏的家在尼泊尔,他每四年回去一次,福尔摩斯决定离开西藏时正好赶上他回家的年头。格拉夏警告福尔摩斯说,一路上他要冒很大的风险,如果被加德满都当局发现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福尔摩斯向他的朋友保证自己愿意冒险,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呆得太久。

    这次旅行不仅路途遥远,而且充满了艰难险阻,福尔摩斯说,比进入西藏时更加困难。他们从拉萨出发,先到了日喀则,然后到江孜,在那里他们乘坐一种用牦牛皮做成的小船渡过了雅鲁藏布江,这种船西藏人从古至今一直在用。过江之后,海拔逐渐升高到一万九千英尺,所有人都感到呼吸困难。

    “我们的牲口大都走不动了,”福尔摩斯说,“所以我们不得不新换一批。这大大耽误了行程。最后我们终于通过了尼亚兰关,到达了卡萨村,我们就在那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我们一直走到科达里才住下。翌日,海拔开始下降,我们来到了达卡王国,再走几天就到加德满都了。”

    从西藏到尼泊尔的那段险恶路途,福尔摩斯描述得生动有趣。他说,在西藏,处处是让人惊骇不已的景色,但大面积的土地都寸草不生。他事先没料到,双目所及全是白雪皑皑的喜玛拉雅山峰,穿流其间的溪流河水清晰可见,海拔降低后,才开始出现绿色植被。

    “据我所知,华生,我是第一个到达拉卡的欧洲人,那是一个被世人遗忘却秀丽无比的王国,外面的人对它一无所知。我们就是在那里从旅途的艰辛中恢复过来,也开始感觉到一种多年不曾有过的安宁与幸福。”

    我暗暗地笑了,我的朋友很少表露自己的感情,但在谈到尼泊尔时,他的声音充满了欢欣鼓舞,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了。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冷淡而严厉地说:“您经常把我描写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冷酷的计算机器,对此我感到很好笑,把它当成是一个笑话,但有一点肯定是不符合事实的。我是有感情的,这一点跟任何人都一样。只是我完全控制了我的感情并为大脑所用。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这让我觉得可笑,他把自己视作一个思考机器,却试图归咎于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文字描写上。但当时我没有和他争论,因为我不想打断他。看见我无话可说,福尔摩斯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了下去,这正如我所愿。

    “在达卡休整以后,我们继续向前,穿过盘卡卡尔到达班内帕的古镇——内瓦,它位于尼泊尔山谷的东南面。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我们起床后,在泉水里洗了个澡,然后就朝着加德满都出发了。我们动身时,天色尚早,太阳出来后逐渐驱散了冬雾。这时,我们才第一次看清了眼前这些美丽的山村。”

    他们爬上一座小山,路过几座砖砌的寺庙。田野里一片葱绿,那一带冬天雨水充沛。当他们爬上一道山梁后,转了个弯儿,加德满都山谷的全貌便呈现在他们眼前。

    “我必须承认,华生,那种美景有点让我着迷,和拉萨相比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映入眼帘的是纯金的佛塔、潺潺的流水和青翠的田野。商队通过时,我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切。看到我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中,格拉夏平静地、以他那独特的方式说:‘这就是我的家。’”

    福尔摩斯说,在他一生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刻,紧绷的神经完全松弛下来,在一个绝对没有犯罪与邪恶的世界里,他又感觉到了内心的安宁。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间,福尔摩斯期望能留下来,那里远离他的敌人,也不会被他们知道,他可以投入全部时间用来沉思冥想,参透一些基本原理。

    “这些诱人的想法好几次在我脑海中闪过,但我很快就放弃了,因为我知道,一旦选择了斗争就没有回头路了。我很清楚,在伦敦和欧洲的其他大都市,狡猾的罪犯已经开始兴风作浪了。在伦敦那些阴暗的角落里,凶残、野蛮的犯罪行为无休无止,但我们总是只能触及皮毛,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如果想要找到狡猾的罪犯,应该到那些看起来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搜寻。越是安全的地方,越容易被犯罪分子所利用。你只需看看尼泊尔孩子那天真烂漫的脸庞,华生,你就会知道喜玛拉雅地区是何等美丽富饶。”

    虽然不知道前方会遭遇什么,但福尔摩斯还是坚定了走下去的决心,他爬过班内帕的那道山梁,朝着加德满都继续前进。

    “我不再胡思乱想,这才发现自己被大队人马甩在了后面。格拉夏一个人停了下来,在前面几米处等我。我赶紧追上去,也不再想要留下来的事了,但格拉夏目光敏锐,我还没来得及掩饰,他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但他并没说什么,这打消了我的顾虑。”

    他们俩尾随着商队,走在最后。一路向南,他们经过了古城巴卡珀和热米。当他们到达加德满都郊区时,已经是接近黄昏了。

    “这一路把我们累得筋疲力尽,”福尔摩斯说,“但是到达目的地之后,大家都欢欣雀跃。商队进了城,到了一个大集市,我第一次见识了这个陌生而生气勃勃的城市。人们在讨价还价,孩子们在嬉戏打闹,随处可见各种动物——乍看上去,这里混乱无序但又各得其所。我本想停下来逛一逛,但格拉夏迫不及待想见到他的妻子和家人,所以我们并没停下。走过因陀罗乔克到了科查珀卡里,他的全家早就在那里等他了,我们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我们俩进大门时,他们在我们的脖子上挂满了花环。”

    格拉夏在市中心开了一家旅馆,福尔摩斯解释说,他和他的家人也住在里面。旅馆的客人大多是印度商人。他邀请福尔摩斯也住在那里,这样他就可以呆在旅馆里,只在需要时才冒险外出。

    “刚开始的几天,我差不多都呆在房间里,最多到旅馆的小院子里散散步,因为如果冒险外出,我需要进行一番装扮。在这个城市里,打扮成西藏喇嘛会非常引人注目,我也感觉到,那身装扮虽然在旅途中很方便,一旦定居下来就会有诸多不便。我曾经那样穿着出去过,但被偷了几次,我才知道,在尼泊尔,即使是一些微小的变化,人们也非常敏感。这身西藏喇嘛的装束实在太显眼了,所以我需要一个新的、可信的身份。华生,你也知道我在化装方面的能力,而且还不止一次在你的书中提到,当我决定投身于犯罪学的研究时,这个世界就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演员。但是,在尼泊尔,我的化装本领受到严重挑战。尽管我可以让自己变矮一英尺,但无论如何也化装不成一个廓尔喀人。这种山地民族的体形和相貌特征跟我们完全不同。在拉萨和随后的旅途中,扮西藏喇嘛或欧洲商人都没有问题,但在加德满都却绝对不行。我迟早会被发现。斯堪的纳维亚的科学家西格森的身份,我在拉萨最后也不用了,现在也不能再用,因为尼泊尔政府拒绝欧洲人入境,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或对他们行以重贿。因此,我需要新的装扮,这种身份不会引人注意,而且可以有随意行动的自由。于是,我决定化装成一个印度人,因为印度人可以自由地往来于塔拉仪边境,而且,我还必须是来自印度的特权阶层,这样才能保障我自由活动的权利。我立即排除了装扮成肤色黝黑、体质柔弱的孟加拉人,比哈尔北部和乌得地区的人也不行。扮一个拉其普特的王子怎么样?也许可以,但是我还是放弃了,据说,戈卡里的统治者和拉其普特的王公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很难圆谎。再说,我对印度南部一无所知,泰米尔人的肤色也比北方人的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38

“我只剩下两个合理的选择了:旁遮普人和克什米尔人。但锡克教徒太显眼,他们人数不多,我很快会被发现。所以我只能扮成克什米尔人,最好是装扮成一个克什米尔商人。可问题是,那些商人大都是伊斯兰教徒,他们的活动受到身为正统印度教徒的尼泊尔王公的限制。最后,我还是决定装扮成一个从克什米尔来的婆罗门,一个梵文学家,他到尼泊尔来学习语言和喜玛拉雅地区的方言。在前往印度的途中,我曾遇见一个来自贝尔法斯特的爱尔兰年轻人,名字叫做格莱尔森,他正在进行一项语言学调查。他告诉我他的助手大多都是克什米尔的婆罗门,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肤色比较白,还精通英语。我还了解到一个叫奥里尔·史汀的匈牙利学者在克什米尔一带考古,他对此兴趣浓厚,才来到了位于印度库什的偏远地区。”

    “因此,我亲爱的大夫,到了加德满都后,我很快就变成了考尔学者,皇家印度语言学调查组的一名助手。我伪造了格莱尔森和史汀两人的信,信里介绍了我的能力和此行的任务,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其实,做出这样的决定仅仅花了我几秒钟,我跟你说的这些在我脑子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福尔摩斯说他对伪装之事非常小心,计划极其周密。一天,他说,从西藏来的喇嘛告别了格拉夏一家和几个刚认识的朋友,起程前往印度。在通过了比姆费迪的检查站后,他才脱掉喇嘛袍,换上了克什米尔服装,装扮成来自斯利那加的考尔学者,重新回到了加德满都城。

    “我本不想讲这些细节,华生,但我还是得说,我贴上了一个当地理发师所做的假胡子,戴上印度眼镜,穿上克什米尔服装,彻底改变了我的形象。我走回格拉夏的旅馆,他虽然知道我的计划,但当我进门时,他居然没认出我来,这让我十分满意。我打扮成一个上了年纪的克什米尔学者,看起来工作认真负责。”

    现在,福尔摩斯终于可以自由地逛逛集市了,他转遍了迷宫般的大街小巷。因此,他很快得出结论:一个虚弱无力的政府无法防御外来的侵扰,却宣称自己是闭关自守,这只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谎言。在加德满都,住着相当数量的外国人,这表明只要有足够的体力和决心,任何人都可以进入尼泊尔。而在尼泊尔能待多久,则取决于他装扮水平的高低,和他在多大程度上利用了当地官员的腐败。这些年来,福尔摩斯说,尼泊尔政府有一份官方统计,记录了有多少外国人买到进入尼泊尔的许可证,但为数很少。

    “政府简直是在胡扯,华生。我可以用事实证明,这个国家满是我们的情报人员或他国间谍,我认出了几个赫赫有名的国际罪犯,他们就住在中心集市,都是刚到不久。两天内,我发现了三个俄国间谍,包括那个臭名昭著的无政府主义者卡科维斯基,他已经失踪多年了。还有其他一些人。比如利兹提,那个毒死全家的人,也在这里开了个小商店;还有塔曼,那个发明致命武器——萨尔兹堡来福枪——的人,靠卖旧地图勉强过活;凯斯培瑞斯特,以前是那个突然发疯的德国皇帝的马夫,从里加到墨西那都有他犯罪的踪迹,现在却开了一家眼镜修理店;还有那个臭名昭著的西班牙吉普赛人安娜·米拉玛,她曾谋杀了汉雷勋爵,现在开了一家妓院,经她的手把年轻的尼泊尔姑娘卖到印度当妓女,她也因此发了财。所有这些人都集中在不大的一块区域里,面积不超过从特拉法尔格广场到皮卡迪利大街那段距离。尼泊尔就像一个美丽的禁果,吸引了成千上万条蛆虫,蚕食着她柔软甘甜的果肉。”

    “我并不否认,华生,一想到将这些罪犯绳之以法我就心情舒畅,但我也意识到在一个司法制度尚处于原始状态的国家里,这样做谈何容易!回想我过去的态度,我惊讶地发觉苏格兰场,尤其是格里格逊和雷斯垂德竟然不在身边,尽管我曾多次指责他们的判断力,但他们在身边时却常常救我于生死之间。还有,亲爱的华生,可以这样说,在这种时候,我希望你能陪伴我一同度过在国外的那些不寻常的时刻。”

    “我也非常希望那个时候能在您身边,”我说,“不过,请你接着讲下去吧。”

    “回到房间一人独处时,”他继续讲,“我的脑子里冒出了更麻烦的念头。为什么这些恶棍聚集在这里呢?仅仅因为这里是清白之地吗?他们同时出现在文明世界的边缘地带,是事出偶然呢,还是有至今尚未被怀疑的犯罪分子埋伏在暗处?也许这又是一个阴谋的策划者,他的计划如此巧妙而复杂,连其中的主要成员也不知道他的想法和行动,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样那样的想法让福尔摩斯寝食难安,他回忆说,好几个晚上,他都是时梦时醒。一天晚上,他午夜过后就醒了。他披上衣服,借着烛光看了一会儿书。他曾向格拉夏借了一本大部头的书,书已经旧了,里面是英国驻扎官布赖恩·霍奇森所写的一些文章,他本人在几十年前就离开了尼泊尔。福尔摩斯读了几篇,觉得枯燥乏味,尽管两眼酸疼,但他还是睡不着。他看着窗外,城市安详静谧,钟塔敲了两下。他凝视着漆黑的夜晚,决定到集市上走走。

    “我走下楼梯,穿过院子,来到旅馆的前厅,伙计们都睡在地板上,我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上跨过去。我悄悄地拔去门闩,走了出去。你知道我对夜游情有独钟,华生。每到一地,我都要在晚上出去巡游。那时正是罪恶蠢蠢欲动的时候。”

    夜晚的空气寒冷潮湿,混合着喜玛拉雅山的雾气。福尔摩斯紧紧地裹着一条羊毛披肩,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他戴了一顶黑色的尼泊尔遮阳帽,这样才不至于被怀疑。不过他毫无畏惧,他说,因为那天晚上没有月光,天空乌云密布,黑夜很快就把他淹没了。

    “城里到处都是流浪的野狗,一到黄昏,它们就狂吠不止,一直叫到午夜时分睡觉为止。此时它们也已经睡了,很安静,但是,黑暗中偶尔也会有一只野狗突然吼叫一声。我继续向前走,有时会被睡在地上的人绊一跤。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那个叫阿山的集市广场。我隐约觉察到有一些人在进行什么黑夜的礼拜仪式,但除了庙里的钟偶尔敲两下,四周再没有别的响动,整座城市完全沉浸在黑暗之中。我慢慢地走进寺庙对面的一条小巷,左手扶着墙,以免踩在排水沟坚硬的石头上而摔倒。那些墙砖,年代都相当久远了,有时我一扶就碎成了屑,还有一些鼠类动物从我脚上急跑而过,不过我看不见。”

    福尔摩斯觉得自己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走完那条小巷,他发现自己到了旧皇宫附近的城市中心广场,即所谓的哈努玛·多卡,也叫哈努玛之门,哈努玛就是猴神的意思。在黑夜中,广场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宝塔僵硬挺直,投下巨大的阴影,神像几乎看不清楚。福尔摩斯回忆说,就是在这儿,多次上演了尼泊尔王室的戏剧性的流血事件。在广场的中央,他看见了丑陋的黑暗女神像。即使是在一片漆黑中,她的白眼、尖牙依然清晰可见。

    走过这可怕的一幕,福尔摩斯又有了很多发现。他所处的位置叫做玛坎托,是集市的一部分。福尔摩斯看见有一扇窗户半开着,里面烛光摇曳。他听见有人说话,说的还是英语。好奇心驱使他靠近。他听见他们在争吵,声音压得很低,但绝对严肃。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子旁,一人脸朝窗户,正好迎着福尔摩斯的视线。福尔摩斯勉强能分辨出他的面部特征,借着闪烁不定的烛光,福尔摩斯记得以前见过这个人。其余两人背对着窗户,黑漆漆的,完全看不清样子。

    脸朝窗户的那个人说英语,而且带着浓重的欧洲大陆口音,他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给不了你更多——”

    “这是他说的最后几句话,华生,”福尔摩斯淡淡地说,“他正说着,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人慢慢站了起来。那人很高,比一般的尼泊尔人高出很多。烛光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我不是个爱幻想的人,华生,但这双眼睛却让我意识到我遇到了劲敌。我好不容易才屏住呼吸,没有惊讶得叫出声来。那双眼睛冷酷残忍,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那人猛地从斗篷下面抽出一把匕首,一刀就插进了坐在他面前那个人的心脏。动作之快让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头栽倒在地,竟没发出任何声响。他把匕首从死人胸口拔出来,镇定自若地在死人的披肩上擦干血迹,然后跟他的同伙走出房间,消失在黑夜中。不过,就在他们要走的时候,一股风把蜡烛吹亮了些,他们的脸我能看见一部分。我敢肯定,两人都是英格兰人。”

    福尔摩斯想尾随其后,但是这座城市街巷交错,天又黑,他们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福尔摩斯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尸体倒在一片血泊之中。蜡烛还没熄,借着烛光,福尔摩斯认出那人就是那个毒害全家的利兹提。杀人者偿命,他们都是咎由自取,但令福尔摩斯感到困惑的是,好像有人知道他在加德满都才导演了这一切。

    “我走回了住处,没管利兹提,会有人发现他的。穿过院子时,我看到天已经有些麻麻亮了。我差不多出去了一个晚上,不过这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

    福尔摩斯躺在床上,开始打盹儿。不一会儿,窗外响起一阵奇怪的卡嗒卡嗒声,福尔摩斯被惊醒了。他往窗外一看,原来,有人把一些谷粒撒在了屋顶上,现在有一大群鸽子正吃得津津有味呢。每天早上都这样,总有人将大把大把的玉米粒撒在铁皮屋顶上,卡嗒卡嗒地响,福尔摩斯还没有习惯。他看见住在他上面的一个内瓦妇女,正在他上方的阳台上抛撒玉米粒呢。

    “一天就这样开始了,”福尔摩斯说,“对一个夜猫子来说,实在太吵了。全城都开始早礼拜,进行尼泊尔洗礼,还有,人们扯着嗓子喊,从鼻子到喉咙都能给叫发炎了,但是,大家做得热火朝天,倒把夜间的一些阴霾给驱散了。”

    “通常这时,拉科什曼会来敲我的门,给我送早茶。他是个农村男孩儿,在旅馆里帮客人搬行李。他只有十一岁,邋里邋遢的,光着脚,但却活泼好动,朝气蓬勃。他送来的是一份印式英国早餐,有鸡蛋和粥,放在一个脏兮兮的托盘里,他把托盘放在我窗前的一张小桌子上,冲我笑了笑,然后就飞快地离开了。”

    福尔摩斯呷了一口茶,开始细细地回想昨晚发生的事。这些天来,他一直密切注意着集市,认出了所有藏在加德满都的欧洲罪犯。那些人他都认识,但却没有一个人长得像昨晚那个凶手,连他的同伙也不像。不,那些恶棍不在集市里,而是藏在别处。但是,在哪儿呢?排除了一切不可能性后,福尔摩斯得出了可能的答案:就在英国政府官邸,一个英国人只有藏在那儿,才不会引人注意。

    “我正坐着想问题时,却注意到我的茶杯和碟子都开始叮当作响,放早餐的小桌子也开始向椅子移动。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一只猫或别的什么动物在桌子下面被困住了。可突然之间,整个房间都摇晃了起来,旅馆好像也开始挪动。托盘从桌子上滑下来,我听见窗外很多东西碎了,人们在大呼小叫。然后,震动又一下子减轻了。在那种紧要关头,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从一场地震中捡回一条命。全城都有强烈的震感。我冲到窗口,看起来破坏并不太严重,基本完好无损。但是人们惊魂未定,仍然大叫着。接着,我听到了一种声音:有节奏地,缓慢地重复着一个音节‘啊,啊’,就像催眠曲,一遍又一遍,整齐划一,仿佛整个加德满都的人都在发声似的,这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后来,格拉夏告诉我,每当地震,加德满都人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同时他们还用拇指按在地面上,希望以此来阻止大地继续颤动。”

    福尔摩斯迅速穿上衣服走出了房间。穿过院子时,他看见加德满都已是艳阳高照。格拉夏拦住他,提醒他一切小心。皇宫里的占星家格拉夏说,看见恒星和行星汇合,这可是不祥之兆,预示着将有灾难发生。早晨的地震只是一个开始。全城的人现在都在忙着拜神,乞求神灵为他们挡灾驱难。大家惶恐不安,很容易迁怒于外来的人。福尔摩斯向他保证自己会谨慎行事,他想去拜访一下英国驻扎官爱德华·理查森,这还是第一次呢。格拉夏说,城里谣言四起,说驻扎官贵体欠安。这样看来他可能谁也不见。但是,福尔摩斯去意已定,格拉夏只好决定送他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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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走到一个叫博塔何提的地方时,一个长长的游行队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菩萨们来保护我们了。”格拉夏说,听得出来,他一点也不相信。

    然而,游行队伍还是引起了福尔摩斯的注意。人们抬着安维洛科特希瓦拉神和其他一些佛教主神缓慢地行进着。他们身穿长袍,但还是能看到队伍里面跟着一些小孩子,也抬着巨大的神像。

    格拉夏先走了,剩下福尔摩斯一个人还在观看游行。队伍过去以后,他出了旧城门,向北朝着英国政府官邸的方向走去。

    “那座官邸,”福尔摩斯说,“坐落在旧城墙之外,就在城北的方向,原来那地方是一片不毛之地,尼泊尔人认为不吉利,那里经常有鬼魂出没,弥漫着妖气。历史上,那里确实发生了一些鲜为人知的事,这才使人们有了这种离奇有趣的迷信看法,不过,即使是最没有眼力的人也看得出来,英国人接手以后,已经把这片沼泽地变成一片英国人的乐土。花园别具一格,官邸面积适中。这大部分都要归功于布赖恩·霍奇森,他是第二任驻扎官,在加德满都呆了二十多年。正是他第一个着手改造这片尼泊尔人给的不祥之地,我们的代表们才有了舒适安宁的住处。”

    “我走进官邸,有一个叫希弗·山卡的人出来迎接我,他是个主任学者,来自印度的巴纳拉斯。我给他看了我的介绍信,他没有怀疑。他说理查森先生仍病得很重,但是可以会见我一小会儿。他陪我走到官邸的后部,脸上流露出关怀之情。”

    理查森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见福尔摩斯走过来,他僵硬地转过身,示意福尔摩斯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消瘦憔悴,面无血色,看起来病得可不轻。大概他本来就不胖,这一病更让他骨瘦如柴,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请原谅,专家,欢迎您来。这一向我都不太舒服,我得听莱特大夫的话,他是我们这儿的医生,我不能劳累,甚至连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您这样一位知名学者也办不到。我想您一定为我们带来了格莱尔森先生和史汀先生的消息。”

    “我替他们两位向您表示最热情的问候。”福尔摩斯说。

    “啊哈,”这位驻扎官说,显得有点费劲儿,“格莱尔森!那个年轻的语言学家,他雄心勃勃地正在写一本书,书中要囊括南亚次大陆的所有语言!史汀,我在克什米尔遇见了他。他是个风趣的小个子,很机灵,不是吗?他的小狗也很有意思。”

    “但他却是个精力旺盛、智力超群的人。”福尔摩斯回答说。

    福尔摩斯的反驳似乎引起了驻扎官的不快。大概说史汀精力旺盛让驻扎官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他不说话了,眼睛望着花园的尽头。本来可以继续谈笑风生,但很明显,驻扎官体力不支了。

    福尔摩斯没有多呆,他起身告辞,并希望他们很快能有机会再见面。理查森一下子变得虚弱不堪,他没有回答,只是跟福尔摩斯说了一声“再见”,并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从他的眼中,福尔摩斯看到了绝望,他好像是在跟这个曾经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世界告别。

    “我回到学者希弗·山卡的书房,整个下午我们都呆在那儿,还有一个尼泊尔学者,叫刚纳南德,他正在做一项语言学的工作,正是我想象出来的格莱尔森派给我的工作。他要做的就是从《圣经》中找出那些有关罪人痛改前非的章节,并翻译成喜玛拉雅地区的各种语言和方言。这个活儿不难,但很花时间,我也可以以此为借口,再次登门造访。我还了解到,那些学者也有一些自己的工作。他们一门心思研究东方学术,别无杂念,正准备把一本尼泊尔神话史翻译成英文,那本书是刚纳南德的祖父写的,莱特医生委托他们翻译。除此以外,我一无所获,起码当时什么也没打听到。”

    现在,福尔摩斯去拜访官邸就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过几次后,他了解到,除了仆人和卫兵,住在那儿的人还有前面提到过的莱特医生和理查森的女儿露茜。她刚到不久,一路上大概把她折磨得够呛,所以一到了这里,她就总是呆在房间里,顶多出来陪陪父亲。

    然而,没过多久,福尔摩斯就发现了一些证据,足以证明他最初的猜测,那个人可能会在官邸出现。一天早晨,和那两位学者谈论一些语言学问题后,福尔摩斯开始用罗马字誊写罪人悔过故事的藏文译本。这时,走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的英国人。福尔摩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天晚上在玛坎托,借着昏暗的烛光,福尔摩斯曾经瞥见过这张脸,他就是那个杀害利兹提的凶手的同伙。

    两位学者都站了起来,好像是某种暗示,福尔摩斯也跟着站了起来。来人叫丹尼尔·莱特,正是官邸的医生。福尔摩斯双手合十,给了他一个印度式的问候。

    “欢迎您,专家,”莱特回答说,“我听说您已经加入到这个学术队伍中来了。”

    “我的见识根本无法同他们相提并论。”福尔摩斯说。

    “您太谦虚了,谦虚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智慧。”莱特冷冷地答道。

    他仔细地打量了福尔摩斯一阵,但似乎没看出什么问题。福尔摩斯继续誊写他的书,莱特开始向他们询问关于翻译史书的事情。福尔摩斯处处留意,包括莱特的一言一行。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华生,直觉让我的大脑反应敏锐。毫无疑问,杀害利兹提的那个凶手现在就在附近,和他正面遭遇在所难免,我已经准备好了。直到现在,我都一路过关,隐藏得很好,但我也很清楚,日子一长,一些小事,哪怕是一次小失误,或是某个无意识的动作,都有可能暴露身份。”

    说到这里,福尔摩斯看着我,长叹一声。然后,他把目光移向远方,回想着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里所发生的事情。

    “拜托,请您讲下去,福尔摩斯。”我请求他,生怕他停下来。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放在背后,在我面前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他再次体验了那种怪异离奇的感觉,我一直好奇地注视着他。福尔摩斯体态轻快敏捷,走起来就像是一只猫,他动作高雅斯文,讲述却缺乏逻辑,两者正好互补。

    门口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福尔摩斯接着讲。她就是露茜·理查森。她来告诉莱特,她的父亲要见他。莱特转身就走。

    “这位先生是谁?”露茜问道,她指着福尔摩斯,问的却是希弗·山卡。

    “这是一位知识渊博的绅士,他将与我们一起工作一段时间。他是考尔学者,克什米尔人。”

    福尔摩斯向她鞠躬致意。

    “哦,对了,”露茜说,“我父亲告诉我几天前和您见过面。欢迎您。我刚来,您的知识将让我受益匪浅。您今天也许愿意和我们一起喝茶。我很想听您讲讲您的国家,因为只要我父亲的病好转一些,我就要去那儿旅游了。也许,我应该先了解一下那儿的情况,学点儿当地话。”

    “乐意为您效劳,理查森小姐。很高兴和你们一起喝茶,有什么事,您尽管开口。”

    “请4点钟到阳台来。”她说。

    福尔摩斯再次鞠躬,恭送她出去。

    那天的下午茶,福尔摩斯说,有露茜和驻扎官本人,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了一些起色。虽然走路还得有人扶着,不过体力恢复了一些,他热烈地谈论他的女儿,女儿能来看他,他高兴得不得了。福尔摩斯谈到克什米尔,他们则讲起了英格兰,福尔摩斯当然得假装一点儿也不了解英格兰。莱特好几次过来给理查森检查身体。他看上去全神贯注,并没怎么注意福尔摩斯。不过,福尔摩斯却很注意他,特别是他对理查森的服侍照顾,但是福尔摩斯什么也没看出来。

    露茜·理查森就坐在父亲身边,以便随时服侍他。福尔摩斯看到,她非常年轻,大概还不到二十岁,栗色头发,绿眼睛。脸上不时浮现出来的关切的表情,让她看上去老了许多。显然,她深爱着她的父亲。

    “后来,理查森小姐要我陪她去旁边的花园,”福尔摩斯说,“我们谈了一下我的工作,但她好几次表现出对父亲健康的担忧。我对她说我了解一些当地的植物疗法以及相关的疾病。我告诉她,加德满都到处都是稀有植物,既有能救命的,也有能致命的。”

    他们回到阳台上来的时候,日薄西山,已经是黄昏时分,夜幕就要降临了。理查森小姐径直走到他父亲坐着的地方。当她走近时,驻扎官突然直起腰来,薄暮中依然可以看见他脸上的恐惧:

    “他在那儿!他就在那儿!他回来了!”他手指着花园的尽头说。但福尔摩斯什么也没看见。

    理查森脸色苍白。他呼吸急促,福尔摩斯生怕他当场断气。莱特医生从官邸过来,很快给他服了一剂药,让他马上镇静下来。

    “我们只能那样做,”莱特说,“如果您再激动,我就不得不把您关在房间里,并拒绝任何来访者。”

    驻扎官一言不发,但似乎很懊悔。来了几个仆人把病人扶回房间去了。

    莱特转过身,对着福尔摩斯说:“刚才的事很抱歉。驻扎官病得很重,有时还受到妄想症的折磨,不过高烧让他产生幻觉也不足为奇。”

    福尔摩斯同情地点点头,说他该走了。他正要告辞,理查森小姐转身对他说:“考尔先生,王公的妻子请我陪她一起去贾纳卡泊。两天后,我就要离开加德满都去塔拉仪了。我一去就是几个星期。我能否向您请教一些有关印度教的问题?明天,我打算去参观睡神毗瑟*.的神庙。冒昧地问您一句,您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荣幸之至。”福尔摩斯答道。

    他向医生鞠躬致意,起身离开。当福尔摩斯接受理查森小姐的邀请时,一丝烦恼之情在那位医生的脸上闪过,但他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福尔摩斯返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真是越来越令人费解了。”福尔摩斯继续说,“一个像莱特这样的人怎么成了驻扎官官邸的医生了呢?假定的那个策划者,也就是谋杀利兹提的凶手又在哪儿?驻扎官到底得了什么病?他的幻觉是什么?他看见过什么真实的事情吗?”

    “当时,我决定要我的朋友格拉夏去集市偷偷地打听打听。听了我说的故事和问题中的暗示,他感到很焦虑,但他答应马上去帮我寻找答案。他还告诉我,城里谣传,官邸一带有幽灵出现,搞得人心惶惶,因为大家觉得那是大祸临头的征兆。”

    福尔摩斯停了下来,也不踱来踱去的了。他穿着拖鞋,坐下来,眼睛四下里搜寻他的烟斗和烟丝。点上烟,他悠闲地吸着,他所钟爱的烟草的香味在房间里慢慢扩散开来。他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早晨,”他继续说道,“我在官邸的大门口和理查森小姐见面。她带了一些卫兵,都是尼泊尔政府派来的,还有一个女仆。我们俩看起来一定有点儿奇怪,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士和一个老年学者,这样的组合一路上引来了很多好奇的目光,但我并没怎么在意。那是二月初的一天,阳光明媚。晨雾很快就消散了,艳阳高照,给那年春天开了个好头。”

    睡神毗瑟*.的神庙,福尔摩斯说,在山谷的最北头。道路狭窄泥泞,从官邸出发大约只要走半英里就到了。走到半路,他们在一处叫班斯巴利的竹林休息。露茜·理查森现在已经问了很多有关克什米尔的问题了。福尔摩斯能说会道,介绍了喜玛拉雅的其他山谷,他觉得自己说得相当不错了,毕竟他并没真正去过。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应付理查森小姐的那点问题绰绰有余。不过,当他说完以后,理查森小姐却仍然闷闷不乐的。

    “我猜您很快就要回去了,是吗?”她最后问道。

    福尔摩斯回答说,加德满都的工作结束后,他暂时还没有别的安排。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家。

    理查森小姐迟疑地说:“我在这儿也不知道要呆到什么时候。我是从英格兰逃出来的,先生,我母亲家里的那种境况,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这个年轻的女人停了一下,她眼睛看着福尔摩斯的脸,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先生,不知什么原因,我觉得您值得信赖。您愿意帮我分担一些烦恼吗?”

    理查森小姐的脸上笼罩着深深的悲哀,福尔摩斯看到,她没有一个可信赖的人。她求助于他,福尔摩斯很高兴,因为他怀疑那个谜团可能和她家的过去有一定的关系,特别是他父亲的家史。

    “这算不了什么,我洗耳恭听。”福尔摩斯说。

    福尔摩斯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理查森小姐开始娓娓道来。她说她的童年是在印度的因多莱度过的,她父亲以前在那儿供职。父亲被派往尼泊尔任驻扎官时,她十二岁。当时的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但是在加德满都没有学校,也找不到家庭教师,所以他们决定送她回英格兰上学。她母亲也决定一起回去,尽管并没有人谈论过这件事,但是她感觉到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他们很少交谈,虽然他们从不在她面前争吵,但她却经常听到他们在房间里吵得不可开交。当她真的要走时,她发现与父亲分开就好像生离死别一样,因为谁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能回英格兰,她又什么时候能再回到尼泊尔,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39

当他们走到一个叫博塔何提的地方时,一个长长的游行队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菩萨们来保护我们了。”格拉夏说,听得出来,他一点也不相信。

    然而,游行队伍还是引起了福尔摩斯的注意。人们抬着安维洛科特希瓦拉神和其他一些佛教主神缓慢地行进着。他们身穿长袍,但还是能看到队伍里面跟着一些小孩子,也抬着巨大的神像。

    格拉夏先走了,剩下福尔摩斯一个人还在观看游行。队伍过去以后,他出了旧城门,向北朝着英国政府官邸的方向走去。

    “那座官邸,”福尔摩斯说,“坐落在旧城墙之外,就在城北的方向,原来那地方是一片不毛之地,尼泊尔人认为不吉利,那里经常有鬼魂出没,弥漫着妖气。历史上,那里确实发生了一些鲜为人知的事,这才使人们有了这种离奇有趣的迷信看法,不过,即使是最没有眼力的人也看得出来,英国人接手以后,已经把这片沼泽地变成一片英国人的乐土。花园别具一格,官邸面积适中。这大部分都要归功于布赖恩·霍奇森,他是第二任驻扎官,在加德满都呆了二十多年。正是他第一个着手改造这片尼泊尔人给的不祥之地,我们的代表们才有了舒适安宁的住处。”

    “我走进官邸,有一个叫希弗·山卡的人出来迎接我,他是个主任学者,来自印度的巴纳拉斯。我给他看了我的介绍信,他没有怀疑。他说理查森先生仍病得很重,但是可以会见我一小会儿。他陪我走到官邸的后部,脸上流露出关怀之情。”

    理查森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见福尔摩斯走过来,他僵硬地转过身,示意福尔摩斯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消瘦憔悴,面无血色,看起来病得可不轻。大概他本来就不胖,这一病更让他骨瘦如柴,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请原谅,专家,欢迎您来。这一向我都不太舒服,我得听莱特大夫的话,他是我们这儿的医生,我不能劳累,甚至连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您这样一位知名学者也办不到。我想您一定为我们带来了格莱尔森先生和史汀先生的消息。”

    “我替他们两位向您表示最热情的问候。”福尔摩斯说。

    “啊哈,”这位驻扎官说,显得有点费劲儿,“格莱尔森!那个年轻的语言学家,他雄心勃勃地正在写一本书,书中要囊括南亚次大陆的所有语言!史汀,我在克什米尔遇见了他。他是个风趣的小个子,很机灵,不是吗?他的小狗也很有意思。”

    “但他却是个精力旺盛、智力超群的人。”福尔摩斯回答说。

    福尔摩斯的反驳似乎引起了驻扎官的不快。大概说史汀精力旺盛让驻扎官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他不说话了,眼睛望着花园的尽头。本来可以继续谈笑风生,但很明显,驻扎官体力不支了。

    福尔摩斯没有多呆,他起身告辞,并希望他们很快能有机会再见面。理查森一下子变得虚弱不堪,他没有回答,只是跟福尔摩斯说了一声“再见”,并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从他的眼中,福尔摩斯看到了绝望,他好像是在跟这个曾经有过千丝万缕联系的世界告别。

    “我回到学者希弗·山卡的书房,整个下午我们都呆在那儿,还有一个尼泊尔学者,叫刚纳南德,他正在做一项语言学的工作,正是我想象出来的格莱尔森派给我的工作。他要做的就是从《圣经》中找出那些有关罪人痛改前非的章节,并翻译成喜玛拉雅地区的各种语言和方言。这个活儿不难,但很花时间,我也可以以此为借口,再次登门造访。我还了解到,那些学者也有一些自己的工作。他们一门心思研究东方学术,别无杂念,正准备把一本尼泊尔神话史翻译成英文,那本书是刚纳南德的祖父写的,莱特医生委托他们翻译。除此以外,我一无所获,起码当时什么也没打听到。”

    现在,福尔摩斯去拜访官邸就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过几次后,他了解到,除了仆人和卫兵,住在那儿的人还有前面提到过的莱特医生和理查森的女儿露茜。她刚到不久,一路上大概把她折磨得够呛,所以一到了这里,她就总是呆在房间里,顶多出来陪陪父亲。

    然而,没过多久,福尔摩斯就发现了一些证据,足以证明他最初的猜测,那个人可能会在官邸出现。一天早晨,和那两位学者谈论一些语言学问题后,福尔摩斯开始用罗马字誊写罪人悔过故事的藏文译本。这时,走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的英国人。福尔摩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天晚上在玛坎托,借着昏暗的烛光,福尔摩斯曾经瞥见过这张脸,他就是那个杀害利兹提的凶手的同伙。

    两位学者都站了起来,好像是某种暗示,福尔摩斯也跟着站了起来。来人叫丹尼尔·莱特,正是官邸的医生。福尔摩斯双手合十,给了他一个印度式的问候。

    “欢迎您,专家,”莱特回答说,“我听说您已经加入到这个学术队伍中来了。”

    “我的见识根本无法同他们相提并论。”福尔摩斯说。

    “您太谦虚了,谦虚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智慧。”莱特冷冷地答道。

    他仔细地打量了福尔摩斯一阵,但似乎没看出什么问题。福尔摩斯继续誊写他的书,莱特开始向他们询问关于翻译史书的事情。福尔摩斯处处留意,包括莱特的一言一行。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华生,直觉让我的大脑反应敏锐。毫无疑问,杀害利兹提的那个凶手现在就在附近,和他正面遭遇在所难免,我已经准备好了。直到现在,我都一路过关,隐藏得很好,但我也很清楚,日子一长,一些小事,哪怕是一次小失误,或是某个无意识的动作,都有可能暴露身份。”

    说到这里,福尔摩斯看着我,长叹一声。然后,他把目光移向远方,回想着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里所发生的事情。

    “拜托,请您讲下去,福尔摩斯。”我请求他,生怕他停下来。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放在背后,在我面前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他再次体验了那种怪异离奇的感觉,我一直好奇地注视着他。福尔摩斯体态轻快敏捷,走起来就像是一只猫,他动作高雅斯文,讲述却缺乏逻辑,两者正好互补。

    门口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福尔摩斯接着讲。她就是露茜·理查森。她来告诉莱特,她的父亲要见他。莱特转身就走。

    “这位先生是谁?”露茜问道,她指着福尔摩斯,问的却是希弗·山卡。

    “这是一位知识渊博的绅士,他将与我们一起工作一段时间。他是考尔学者,克什米尔人。”

    福尔摩斯向她鞠躬致意。

    “哦,对了,”露茜说,“我父亲告诉我几天前和您见过面。欢迎您。我刚来,您的知识将让我受益匪浅。您今天也许愿意和我们一起喝茶。我很想听您讲讲您的国家,因为只要我父亲的病好转一些,我就要去那儿旅游了。也许,我应该先了解一下那儿的情况,学点儿当地话。”

    “乐意为您效劳,理查森小姐。很高兴和你们一起喝茶,有什么事,您尽管开口。”

    “请4点钟到阳台来。”她说。

    福尔摩斯再次鞠躬,恭送她出去。

    那天的下午茶,福尔摩斯说,有露茜和驻扎官本人,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了一些起色。虽然走路还得有人扶着,不过体力恢复了一些,他热烈地谈论他的女儿,女儿能来看他,他高兴得不得了。福尔摩斯谈到克什米尔,他们则讲起了英格兰,福尔摩斯当然得假装一点儿也不了解英格兰。莱特好几次过来给理查森检查身体。他看上去全神贯注,并没怎么注意福尔摩斯。不过,福尔摩斯却很注意他,特别是他对理查森的服侍照顾,但是福尔摩斯什么也没看出来。

    露茜·理查森就坐在父亲身边,以便随时服侍他。福尔摩斯看到,她非常年轻,大概还不到二十岁,栗色头发,绿眼睛。脸上不时浮现出来的关切的表情,让她看上去老了许多。显然,她深爱着她的父亲。

    “后来,理查森小姐要我陪她去旁边的花园,”福尔摩斯说,“我们谈了一下我的工作,但她好几次表现出对父亲健康的担忧。我对她说我了解一些当地的植物疗法以及相关的疾病。我告诉她,加德满都到处都是稀有植物,既有能救命的,也有能致命的。”

    他们回到阳台上来的时候,日薄西山,已经是黄昏时分,夜幕就要降临了。理查森小姐径直走到他父亲坐着的地方。当她走近时,驻扎官突然直起腰来,薄暮中依然可以看见他脸上的恐惧:

    “他在那儿!他就在那儿!他回来了!”他手指着花园的尽头说。但福尔摩斯什么也没看见。

    理查森脸色苍白。他呼吸急促,福尔摩斯生怕他当场断气。莱特医生从官邸过来,很快给他服了一剂药,让他马上镇静下来。

    “我们只能那样做,”莱特说,“如果您再激动,我就不得不把您关在房间里,并拒绝任何来访者。”

    驻扎官一言不发,但似乎很懊悔。来了几个仆人把病人扶回房间去了。

    莱特转过身,对着福尔摩斯说:“刚才的事很抱歉。驻扎官病得很重,有时还受到妄想症的折磨,不过高烧让他产生幻觉也不足为奇。”

    福尔摩斯同情地点点头,说他该走了。他正要告辞,理查森小姐转身对他说:“考尔先生,王公的妻子请我陪她一起去贾纳卡泊。两天后,我就要离开加德满都去塔拉仪了。我一去就是几个星期。我能否向您请教一些有关印度教的问题?明天,我打算去参观睡神毗瑟*.的神庙。冒昧地问您一句,您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荣幸之至。”福尔摩斯答道。

    他向医生鞠躬致意,起身离开。当福尔摩斯接受理查森小姐的邀请时,一丝烦恼之情在那位医生的脸上闪过,但他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福尔摩斯返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真是越来越令人费解了。”福尔摩斯继续说,“一个像莱特这样的人怎么成了驻扎官官邸的医生了呢?假定的那个策划者,也就是谋杀利兹提的凶手又在哪儿?驻扎官到底得了什么病?他的幻觉是什么?他看见过什么真实的事情吗?”

    “当时,我决定要我的朋友格拉夏去集市偷偷地打听打听。听了我说的故事和问题中的暗示,他感到很焦虑,但他答应马上去帮我寻找答案。他还告诉我,城里谣传,官邸一带有幽灵出现,搞得人心惶惶,因为大家觉得那是大祸临头的征兆。”

    福尔摩斯停了下来,也不踱来踱去的了。他穿着拖鞋,坐下来,眼睛四下里搜寻他的烟斗和烟丝。点上烟,他悠闲地吸着,他所钟爱的烟草的香味在房间里慢慢扩散开来。他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早晨,”他继续说道,“我在官邸的大门口和理查森小姐见面。她带了一些卫兵,都是尼泊尔政府派来的,还有一个女仆。我们俩看起来一定有点儿奇怪,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士和一个老年学者,这样的组合一路上引来了很多好奇的目光,但我并没怎么在意。那是二月初的一天,阳光明媚。晨雾很快就消散了,艳阳高照,给那年春天开了个好头。”

    睡神毗瑟*.的神庙,福尔摩斯说,在山谷的最北头。道路狭窄泥泞,从官邸出发大约只要走半英里就到了。走到半路,他们在一处叫班斯巴利的竹林休息。露茜·理查森现在已经问了很多有关克什米尔的问题了。福尔摩斯能说会道,介绍了喜玛拉雅的其他山谷,他觉得自己说得相当不错了,毕竟他并没真正去过。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应付理查森小姐的那点问题绰绰有余。不过,当他说完以后,理查森小姐却仍然闷闷不乐的。

    “我猜您很快就要回去了,是吗?”她最后问道。

    福尔摩斯回答说,加德满都的工作结束后,他暂时还没有别的安排。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家。

    理查森小姐迟疑地说:“我在这儿也不知道要呆到什么时候。我是从英格兰逃出来的,先生,我母亲家里的那种境况,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这个年轻的女人停了一下,她眼睛看着福尔摩斯的脸,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先生,不知什么原因,我觉得您值得信赖。您愿意帮我分担一些烦恼吗?”

    理查森小姐的脸上笼罩着深深的悲哀,福尔摩斯看到,她没有一个可信赖的人。她求助于他,福尔摩斯很高兴,因为他怀疑那个谜团可能和她家的过去有一定的关系,特别是他父亲的家史。

    “这算不了什么,我洗耳恭听。”福尔摩斯说。

    福尔摩斯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理查森小姐开始娓娓道来。她说她的童年是在印度的因多莱度过的,她父亲以前在那儿供职。父亲被派往尼泊尔任驻扎官时,她十二岁。当时的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但是在加德满都没有学校,也找不到家庭教师,所以他们决定送她回英格兰上学。她母亲也决定一起回去,尽管并没有人谈论过这件事,但是她感觉到父母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他们很少交谈,虽然他们从不在她面前争吵,但她却经常听到他们在房间里吵得不可开交。当她真的要走时,她发现与父亲分开就好像生离死别一样,因为谁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能回英格兰,她又什么时候能再回到尼泊尔,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40

“多少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由,很快,我的一个女仆就成了我的情妇。她叫玛雅,长得很漂亮,性情温和。没多久,玛雅就怀孕了。一开始,我惊慌失措,对此无能为力。如果是一个尼泊尔贵族就有办法了: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并供养他们母子二人。玛雅把怀孕的事告诉她的家人,他们狂怒不已。但是,他们的怒火最终还是平息了,因为他们家境贫寒,我给了他们一大笔钱,他们心满意足,就不再生事了。

    “然而孩子出生时却难产了。本来一切顺利,最后却成了一个悲剧。那时候,官邸的医生还是奥德费利德大夫,照料玛雅的是一群迷信的长舌妇,尽管奥德费利德医术高明,他也尽了力,但是,玛雅生下孩子后还是撒手人寰了,那个婴儿也随她而去。对于她的死,我痛苦不堪,因为玛雅曾填补了我空虚的时光,给我以莫大的慰藉。由于玛雅死于难产,孩子又是个‘欧亚杂种’,她不能按照当地的礼仪下葬,所以她和孩子就被埋在官邸花园的墓地里。要不是奥德费利德大夫事事帮我,我可能会痛苦得发疯。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刻照顾我,但是后来他被派往加尔各答了。他走后,莱特医生就来了,我这病一直是他在诊治。”

    理查森继续说,奥德费利德去印度后不久,就开始出现幻象。一天晚上,和新来的莱特医生一起吃过晚饭后,他独自一人坐在花园里,很快就累了。天黑下来,风呼呼地刮着,把兰花楹树上的蝙蝠吹得四下逃窜。然后,他听见妇女的呻吟声和婴儿的啼哭声。一个人影,穿着百年前的衣服,出现在院子的尽头,好像很困惑,东张西望,弯下腰,在找什么东西。他还打着灯笼。

    “我惊奇地看着,这简直不可思议!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我居然没有看见他,我大惑不解。我先是朝他大喊,但没有回应。然后我朝他冲了过去,但当我跑到那儿,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真有趣,”福尔摩斯说,“和我们今晚看到的差不多,只不过今晚他被子弹击中,让他跑得更快些。”

    理查森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然后,他接着往下讲。

    “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所以不足挂怀。”他说,“但当我听说一个故事之后,就开始感到恐怖,这个故事与霍奇森从前的妻子有关。据说,霍奇森曾娶过一个尼泊尔老婆,那个女人也是在生孩子时死的,也埋在这个花园里。现在,在同一块地里又埋了一个女人,这将引起两个鬼魂间的争斗,而且霍奇森的妻子还会招她的丈夫来保护她。这个故事一定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效果,因为几乎是同时,我发起了高烧,全身关节和肌肉都酸痛难忍,腹中刺痛,仿佛被一根燃烧的火棍刺穿。我虽然无罪,但却被痛苦折磨着,好像只能以死来解脱,至少在您来以前,我一直生活在这种状态中。”

    理查森说完了,福尔摩斯看出他已经精疲力竭了。福尔摩斯叫来了格拉夏,格拉夏听他们说了一些那晚发生的事,他打算把理查森藏在旅馆他自己的房间里,那里外人不得入内,可以保证安全。

    “格拉夏也找到了一些我要的答案,”福尔摩斯说,“华生,这也说明了一个常常被忽视的普遍真理,它事关我国和他国的关系,那就是:我们的外交部门耳目闭塞,集市上的小道消息往往无法获取。因为我了解到,派到理查森官邸的医生丹尼尔·莱特,刚穿过尼印边境不久,就遇袭身亡了。一个不明身份的英国人冒名顶替了他。而我在犯罪现场看见的另一个英国人也身份不明,更不知他目的何在。现在宫廷里有一帮人企图谋逆篡位,有人说那个人与他们里应外合,是一伙的。如果他们密谋成功,新的统治者敌视英国政府,这将对我国在南亚次大陆的势力构成极大的威胁。大家都相信,驻扎官官邸出现的鬼魂、幽灵预示着大难临头,不过这到底是政治的还是自然的灾难,却不得而知。”

    “集市可真是个消息集散地啊。”福尔摩斯表情冷漠地说,“不过,那个杀害利兹提的凶手目光狡黠,这让我觉得他还有一些自私的动机,他的同伙也同样岌岌可危。”

    这时,天亮了。福尔摩斯走出旅馆,像往常一样去官邸会见希弗·山卡和希里·刚纳南德。他一进门就能感觉到出事了。只有刚纳南德一个人在,他告诉福尔摩斯,驻扎官在昨晚不见了,现在仍不知下落。官邸现在由莱特医生负责,他已经赶往王公处报告驻扎官失踪的消息了。

    利用莱特外出之机,福尔摩斯迅速地走到花园,来到昨晚那个幻影消失的地方。他发现那有一个蓄水池,顺着台阶向下,福尔摩斯走到池边。池内杂草丛生,似乎已经废弃不用了。他凑近一步观看题字,然后又把目光移向地面。草丛很高,杂草丛生,好像几百年也没人打理了。花匠显然有意避开了这个地方。另一头有一个排水槽,上面刻有怪兽状的滴水嘴。下面有块浅浮雕的石头,刻的是普通的小水怪,其工艺精湛。但吸引福尔摩斯注意的则是下面的两块巨石。石头边缘有新的擦痕,看起来新近刚被移动过,而且应该是在最近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才有的。接着,他在地上看见了木头碎片,也可能是竹子碎片,好像是刚被人扔到这儿的,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发现。福尔摩斯低下身,把那些大块的捡起来,并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里。

    福尔摩斯往回走,穿过集市,他仔细地琢磨着这些发现。无庸置疑,那个所谓的幽灵就是从蓄水池处进出的。那些大石头就是明证。但是,他来自何方又去往何处呢?这个人从官邸的什么地方进入蓄水池,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福尔摩斯回到旅馆后,格拉夏告诉他驻扎官正在休息,他很安全。福尔摩斯向格拉夏询问,自己能否看看他房间里那些有关亚洲研究的藏书。格拉夏把福尔摩斯带到自己的房间,福尔摩斯便开始翻阅那些论述尼泊尔的大部头。

    “我开始从加德满都的历史长河中寻找线索。我发现了一本书,还是霍奇森写的。我抓过那本书,飞速地浏览了一遍目录。我把里面的几篇文章迅速地读了一遍,其中有关于节日和游行的,还有关于内瓦人古老的农业工具的。这时,一个名为《论加德满都的水源及古代水道》的标题吸引了我的注意。文章冗长而枯燥,对城市附近山谷中的各种水源作了详细的描述,始自公元前后,没有上千处也有成百处。不过,文中有一段引发了我的兴趣:

    毫无疑问,自远古到中世纪以来,一直存在着一个复杂的供水系统将城市和巨大的公共水源相连。赤陶色的水管和一系列隧道相通。有证据表明,直到18世纪,这套系统仍然运转良好。但莫拉王朝被廓尔喀人彻底打败后,这套系统最终还是被废弃了。很多旧的蓄水池,不再用来供水,而是用来放置垃圾,或干脆搁置一旁,任野草生长。如果当朝者想重新利用这套系统,这些地下水道和隧道仍是很坚固的通道,可用以策划政治阴谋或军事突袭,以前的廓尔喀人就是成功的先例。我敢肯定,如果有人决意要这样做,通过这些水道潜入官邸简直易如反掌,不过,依我看来,现任统治者不必多此一举。好在大多数的尼泊尔人似乎都已经将这套系统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想我已经找到线索了,华生。官邸绝对有一个出入口与这套古老的地下网络相通。外人可以轻易地从蓄水池进入官邸,大胆入侵或者神秘出没、装神弄鬼都没有问题。如果一个人了解这套系统,那他就可以出入自如。这就是那个所谓的霍奇森的幽灵进出官邸的方法。也许从一开始,就有一群人为了自己的目的,经常出没于官邸一带。至于那个霍奇森的幽灵是怎样发现这个古老的网络的,我不清楚,但他无疑是利用了这套系统。这让他可以在城中自由漫步而不用担心被人发现。现在,我要做的就是让他现身,或者追踪他。”

    这时,福尔摩斯的眼里闪耀着激动的光芒。他慢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串联记忆的片段时,他再次体验了那种狂躁不安的情绪。这一回,我什么也没说,我的表情足以说明我渴望他继续讲下去。突然,福尔摩斯变得非常焦虑,他说:“然后我开始思索那个幽灵到底是谁。那人是个犯罪高手。他是莫里森吗?莫里森在英格兰失踪,而他对加德满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我只知道他的名字,还有就是他在荷兰和荷属殖民地做生意,除此以外,我一无所知。但是,搞清楚别人所不知道的,这正是我的工作。我居然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吗?”

    福尔摩斯又一次沉默了。我仿佛看见,在加德满都的那间小屋里,福尔摩斯坐在椅子上,苦苦思索,表情生动。

    “我注视着霍奇森写的那部书,华生,从里面嗅到了五十年来亚洲土壤的气息。我坐着,把上千个罪犯的活动细细地过了一遍,我努力地搜寻着,对我所知道或能推断出的每一个相似点、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我只能借助于我非同寻常的经历。然后我又回到这个问题上,用一个最简单的方式问:如果我把上述那些罪行都归到一个人身上,活人也好,死人也好,那个人会是谁呢?我只能得出一个答案,这让我头疼。”

    福尔摩斯不说了,等着我说出这个惟一的答案:“是莫里亚蒂!”我猛地喊出这个名字。

    “很好,华生,很好,但是还不对。我在尼泊尔揭露的这个大阴谋,莫里亚蒂确实有本事策划。但是,他已经死了,这也确信无疑。他坠入了莱辛巴赫瀑布,不可能生还。是的,莫里亚蒂已经葬身深渊,尸骨无存了。”

    “那,又会是谁呢?”我焦急地问道,“也许是他的一个副官,他身边的一个人?也许是莫兰上校?”

    “这个人的罪恶潜质如果不比莫里亚蒂高,也应该与莫里亚蒂不相上下。他身边的那几个手下,甚至莫兰,都不可能。再说,据我所知,那些人都不在加德满都。我在加德满都认出的那些罪犯们可能被这个人所用,但绝对不可能具有这种潜质。不,华生,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说到这儿,福尔摩斯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41

“我常常跟你提起我的哥哥麦克罗夫特,他也继承了祖辈们遗传下来的观察和推理的能力,比起我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样地,华生,现在或以前可能有个人,作起案来,甚至比莫里亚蒂更精明狡猾,那就是他的弟弟詹姆斯。我坐在格拉夏的书房里得出了这个结论。你应该还记得,华生,上次詹姆斯·莫里亚蒂为他哥哥写了一篇辩护词,他断言案情是我捏造的,还说歇洛克·福尔摩斯神经错乱,胡言乱语,他哥哥是无辜的受害者。”

    “没错,我记得,正是为了给你辩护,我才打破沉默,把我所知道的案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叫詹姆斯·莫里亚蒂的人,因为他没有犯罪记录,和他那个搞学术的哥哥联系甚少。可他为什么来加德满都,我不知道,但我确信他就是我的对手。这一点很快从麦克罗夫特那里得到了证实,麦克罗夫特给我回了一封短信,我立刻译解了密码。信上写道:

    亲爱的歇洛克:

    真对不起,没想到找一本霍奇森的卡桑达语词典还颇费周章。但我还是找到了,译解密码并不困难,你的意思也很清楚。下面我来回答你的问题,霍奇森还活着,只是年事已高。他身体虚弱,不能向我详细讲述他的经历,但他承认在加德满都有一个尼泊尔情妇,那个女人多年前就死了。他有几个家人也知道这件事。他们有两个私生子,霍奇森把那两个孩子托付给姐姐抚养,并送他们去阿姆斯特丹上学。但这两个孩子没能活下来,他们在爱尔兰海岸附近淹死了。你的其他怀疑非常正确。理查森的妻子跟一个叫詹姆斯·莫里森的人有染。而最重要的是这个詹姆斯实际上就是詹姆斯·莫里亚蒂,他的哥哥就是你那已故的死敌。至于詹姆斯最近是怎样走上犯罪之路的,也非常有趣,我们见面后再说。同时,你要谨慎行事,因为他现在行踪不明。我只知道他坐上了开往悉尼的皇家海军舰船威尔士王子号,但在加尔各答上了岸,这么说他离你不远,可能也正在找你。

    麦克罗夫特

    “我盼望着与麦克罗夫特见面的那一天,听他说说莫里森是怎样走上犯罪道路的。不过,也许麦克罗夫特的解释是多余的。

    “现在,我亲爱的大夫,请允许我跑点题,我要告诉你的,是当我划燃一根火柴准备把麦克罗夫特的短信烧掉时,脑子里所想到的。华生,也许善良和邪恶只是自然的属性,融入了我们种族的结构中,它们本身无关紧要,就像我们眼睛的颜色和鼻子的形状一样。它们在不经意间和其他一些特性结合在一起。某个外来的因素,也许是一次残酷的经历,也许是一次巧遇激活了某一特性,这样便足以决定一个人本性。善良和邪恶谁占上风,完全是出于偶然,当人们具备了才智和意志时,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对手。然后,才智让人与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但却遭到了意志的反对。我就知道这些了,但我个人的经验证明了我刚才说的,这是一个具有指导意义的假说,我打算退休后进一步研究,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无论如何,现在我得找到我的死敌,可能他也正在找我呢。我们终有狭路相逢的那一天,到时候会是什么情形,现在还不得而知,但不管结果如何,我现在必须保持镇定。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福尔摩斯讲他的这些新发现。他关于善良和邪恶人性的看法让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可以肯定,福尔摩斯,只有在清楚了一个人所继承的全部特性时,善良或邪恶这样的遗传特性才具有实际意义。你经常说麦克罗夫特的观察和推理能力甚至在你之上,但是,你也说过,他体质虚弱,不能进行实地侦破。詹姆斯·莫里亚蒂和他那邪恶的教授哥哥一定也有差异,这有助于你将他逮捕归案。”

    福尔摩斯笑了:“完全正确,华生,英雄所见略同。事实上,弟弟莫里亚蒂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脾气暴躁,生性残忍,这驱使他采取了行动,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对利兹提发火,突如其来,完全失控,还有他殴打理查森夫人,就是两条证据。每天从官邸返回旅馆的途中,我都想着这些事,慢慢地我想清楚了。我决定,与其任事态发展,不如直接与丹尼尔·莱特见面,让他带我去见化名为莫里森的莫里亚蒂。我走进官邸后才知道,莱特已经从大公那里回来了,现在正在他的书房里,谁也不见。卫兵离开后,我决定闯进他的办公室。

    “莱特在那儿,但他已经死了。和恶棍利兹提一样,他也被人当胸刺了一刀。房间里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驻扎官的失踪让莫里亚蒂狂怒不已,连他的得力干将也杀了。”

    福尔摩斯说他仔细检查了尸体以及衣物。从他的私人文件中发现,他的真名叫桑德斯,曾在印度军队里担任卫生员,因打架和盗窃被开除。之后,他成了加尔各答的无业游民。显然,莫里亚蒂到达印度加尔各答后就雇佣了他。

    在桑德斯的私人物品里,找不到莫里亚蒂的行踪。福尔摩斯又把他的医疗袋搜查了一遍,发现了很多空的小药水瓶。里面还剩了一些毒药,有一些就是在当地做的,想必是煞费其事。一眼就能看出,桑德斯给理查森服用过一些,虽然剂量不大,但足以导致剧烈的疼痛、高烧,以及体质恶化。毫无疑问,这些毒药都是利兹提遇害前做的。

    “在桑德斯的桌子上,只有一张内容古怪的纸条。明显是出自桑德斯本人之笔,很像官邸的学者们正在翻译的那本书中的一段话。那段话是这样写的:‘夜里将有电闪雷鸣和巨大的爆炸,一个疯狂的婆罗门将杀死一个贱民。卡兰奇将骑着白马进城。人们为新的神灵而欢欣鼓舞,他将宣布自己成为新的守护神毗瑟*.和新任国王。’”

    福尔摩斯把那两位学者叫来,让他们负责处理桑德斯的尸体。他们会把最近官邸里发生的这一系列变故告知尼泊尔政府。然后,福尔摩斯问他们桑德斯写的那段话是什么意思,他们证实了那是一段预言,出自他们正在翻译的那本古书。桑德斯,化名莱特,生前对这一预言特别感兴趣,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原因何在。福尔摩斯拿着纸条去通报达夫林勋爵,即现任加尔各答总督。他用的是理查森的名字,使用了官邸的无线电设备。

    “我本来希望桑德斯带我去见莫里亚蒂,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我感到孤立无援,背负着寻找莫里亚蒂的重大使命,他可能正潜伏在加德满都大街小巷下的地下巢穴中。桑德斯是我所知道的惟一一个能带我去见莫里亚蒂的人。我一个人不可能深入到地下迷宫中去执行搜查的任务,一旦进去了就可能无法全身而退。不行,我必须先搞清楚弥诺陶洛斯①① 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牛的怪物,住在克里特岛的迷宫中,后被英雄忒修斯杀死。——译注的巢穴所在,再想办法引它出洞。”

    福尔摩斯一再受挫,一个哭泣的女仆跑来告诉他,王公妻子在乾德拉格里关卡举行晚会时,露茜·理查森不见了,这让福尔摩斯感到绝望。他不得不做了最坏的估计,可能露茜已经落入莫里亚蒂之手,他自己则被将了一军。

    在此紧要关头,福尔摩斯沉默了,从他的脸上我可以看出,在那个黑暗的时刻,他经受了怎样的痛苦和绝望。以前在英格兰,我很少看见他这样,因为在这里是各方面协同作战,但置身国外,福尔摩斯只能孤军奋战。还需指出的是,露茜·理查森唤起了福尔摩斯的父爱之情,这种感情虽然福尔摩斯自己没说过,但直到现在,当他提到露茜的名字时,脸上仍然真情流露。

    “我详细询问了理查森小姐的女仆。”福尔摩斯说。那个女仆讲道,他们走进一座寺庙,没想到被一群前来观看神像游行的人群冲散了。她们被游行队伍隔开来,但她还能看见理查森小姐和一个尼泊尔男人说话,然后就跟着那个人走进了一个小门。游行队伍也跟着进了那个小门,那门通向一个和尚住的院子。那女仆好不容易才挤到门口,但是却看不见一个人。仿佛理查森小姐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然后,那个女仆就跑回去,向王公妻子禀报了一切。

    “我离开官邸回到旅馆。格拉夏带我进到里屋,理查森就藏在这里。我一眼就看出他的身体开始慢慢好转了,疼痛减轻了不少。我想最好把实情都告诉他,包括露茜可能被莫里森抓到的事。故事很长,我跟他说了他妻子在英格兰的生活以及他女儿的痛苦,听得他目瞪口呆。不过,他并不清楚莫里亚蒂在哪儿,也不知道加德满都的地下供水系统。”

    福尔摩斯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寻找线索,试图发现莫里亚蒂的下落和他的阴谋诡计。他在脑子里细细回忆:利兹提被杀;精心策划企图杀死理查森,用虚假幻象惊吓理查森;真的莱特医生到达加德满都之前就被谋杀;桑德斯被害,还有桌子上那张他亲笔写的神秘预言;最后,露茜·理查森在一次宗教游行中失踪。福尔摩斯反复琢磨着这些事件,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他想起自己在官邸花园的废弃蓄水池旁捡到的那些竹片。他从口袋里拿出竹片,并把它们放在桌上。竹片已经被理查森的子弹击碎了,但有几片凑在一起,组成较大的一片,弯曲的,大概有四英尺长。福尔摩斯盯着无足轻重的碎片,突然,它们勾起了他的一些记忆,这让他想起了曾在霍奇森的另一本书上读到过的一些东西。

    “突然,华生,我看见了这个计划,我一直与它擦肩而过。几秒钟后,我看到了全部,这个疯狂而绝妙的计划的全部。我终于明白了一切,现在惟一的问题就是时间是否还来得及。

    正在那时,有人来敲门,我开门一看,是拉克什曼,他给我送来一张字条。我打开来看,上面写着: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当你收到这张字条时,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你想保护他们,但为时已晚。我一直怀疑你并没有葬身于莱辛巴赫瀑布的万丈深渊,但直到截获了你哥哥写给你的信时,我才最终确定你就在这儿。你的伪装技术很高明,但你已经给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我一直期待着与你秋后算帐。同时,我邀请你一同欣赏即将上演的戏剧性的一幕。还有,为打消你的疑虑,我可以告诉你,露茜在我手里,我代她向你问好。

    詹姆斯·莫里亚蒂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42

当福尔摩斯复述莫里亚蒂的那封信时,他的脸色苍白,我感觉到他深深地绝望了。他的讲述让人感觉仿佛身临其境,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还好,他活生生地就在我面前,这让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莫里亚蒂中途截获了麦克罗夫特的信,福尔摩斯觉得倒霉透顶,甚至可能是致命一击,在他看来,这也是不可饶恕的。当他说到莫里亚蒂那封信的末尾时,他情绪低落。但是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福尔摩斯又重拾信心,接着讲下去。

    “最后一句话,说到露茜,这让我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行动。我跑下旅馆的楼梯,跟格拉夏打了一声招呼,他恳求我别离开旅馆,他说,城里迅速散播着一条谣言,说婆罗门教关于灾难的预言在今晚就要应验,因为英国人、外国贱民或野蛮人出现在他们的圣地上,激怒了神灵,所以大家应该虔诚祈祷,以此来驱散神灵的怒火。一个婆罗门,因为恐惧而发了狂,杀死了一个贱民,因为他认为被那个贱民的影子玷污了而怒火中烧。这件事就发生在旅馆附近,被人们看成是毗瑟*.最后一次下凡的征兆。之后,这个时代将走到尽头,坏人将受到惩处,新的统治王朝将建立起来。格拉夏自己并不相信这些鬼话,他认为这是企图推翻现任政权的阴谋的一部分。他不知道策划者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但人们最原始的情绪已经释放出来,拒绝服从任何人,既不听命于拉那,也不听命于国王本人。一个迷信的人已宣布了世界末日的来临,谁都在劫难逃。有时就像这样,格拉夏说,一群温和驯服却饱受压迫的人,他们心中一直被压抑着的强烈情绪会像火山一样爆发,格拉夏感到恐惧。僧侣们已经要求所有的人傍晚时分到都迪克尔集合,那是城门外的集会场地,然后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以安抚毗瑟*.神。”

    当时已经是黄昏了,福尔摩斯能听见很多人朝广场跑去。天就快要黑了,他得抓紧时间。出于关切,格拉夏紧抓着福尔摩斯不放,福尔摩斯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一溜烟跑到了街上。所有的人都朝着都迪克尔走去,每人手里还举着一支稻草做的火把。整座城市好像在燃烧,似乎每个人都极力想要摆脱僧侣的预言。

    “我跑到阿山,”福尔摩斯继续说道,“人们都跟没了魂似的,与我反向而动。我寻找着上次发现塔曼的那家商店,塔曼就是那个造枪的奥地利人。那家店关着门,但我毫不费力地就打开锁进去了。里面空无一人——我敢肯定塔曼也是今晚计划的参与者之一,其他那几个我在集市上见过的罪犯也都是。不过,我找到了我想要的。在背街的一间密室里,塔曼藏了几把做工十分精细的枪。我挑了一把最好的萨尔兹堡来福枪,那玩意用起来可比看着更精准。塔曼储备了充足的弹药,我把口袋都装满了子弹,然后用一张羊毛毯把来福枪包起来,来到了都迪克尔,那时,成千上万支火把将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当时酷热难忍,福尔摩斯说,因为受不了火焰和烟雾,有几个人已经躺倒在地了。突然,当福尔摩斯快到都迪克尔时,几次爆炸使全城都晃动了起来,火光冲天,福尔摩斯被巨大的冲力推倒在地。人们惊声尖叫,但仍然继续盲目地跑向都迪克尔。福尔摩斯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他们一起跑。他跑到广场,寻找一个可以从上面俯瞰全景的建筑。于是奔进一栋附近已经空了的房子,飞快地爬上楼梯。当福尔摩斯爬到阳台上时,他看见人群聚集在广场上,僧侣们告诫人们赶快拿出祭品。整个广场烈焰熊熊,仿佛空中挂着一千个太阳。福尔摩斯看到,爆炸来自西南方的军营,那里储藏了大量炸药。

    转眼间,爆炸停止了。广场上死一般地寂静,然后,只能听见一个和尚的诵经声和稻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接着,传来了毗瑟*.神的声音,”福尔摩斯说,“仿佛千万只海螺壳的怒吼。我往东一看,一匹高大的白马上骑着一个巨人,四只手臂,戴着一顶金头盔。他身后跟着一大队骑兵,都穿着古印度士兵的军装。那匹高大的白马在人群前站住,人们纷纷鞠躬以示敬畏。伟大的毗瑟*.神已经降临,人群正在等待神的旨意。”

    “我只有一线机会,”福尔摩斯神采奕奕地说,“我把来福枪平举至肩,直接瞄准那个大人物的头和胸。我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出,紧接着,我又射出第二枪。那人被击中了,摇摇欲坠,于是他紧握缰绳,极力保持平衡。但那匹白马受到惊吓,高抬前蹄,暴跳而起,把那人结结实实地给摔了下来。我那一枪把他那身装扮的顶部击飞了,露出一个普通的竹笼子,架在一个高大的英国人肩膀上,现在完全暴露在充满敌意的众人面前。”

    毗瑟*.的最后一次下凡不幸露了馅。他的同伙们立刻弃他而去,士兵们四下逃散,人们看到了这个罪魁祸首的庐山真面目,他亵渎了神灵,大家把他从马脚下拖过来,有几个人手里还提着刀,很快,詹姆斯·莫里亚蒂就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

    “不过,我还得去找露茜·理查森。我从阳台上下来,挤进人群里,看见凯斯培瑞斯特从马上摔下来,正准备趁乱跑掉。我一把将他抓住,一阵威逼利诱之后,他终于同意带我去莫里亚蒂生前的老巢。我们从玛哈卡拉寺的一个蓄水池钻进了地下水道,点着蜡烛,穿过了一溜房间,都是当年开凿水道的技师和工匠们使用过的。在那儿,我找到了惊魂未定的露茜·理查森,她仍被一个守卫看管着。一听说阴谋已经败露,那守卫拔腿就跑,露茜便跟着我回到了旅馆,和她父亲重逢。我把凯斯培瑞斯特放了,任由他自生自灭。”

    翌日清晨,福尔摩斯说,王公贝·山姆希尔宣布逮捕他的一个弟弟,罪名是阴谋策划反政府行动,他的同伙是一个不知名的贱民,一个外国人,异教徒,他企图假扮伟大的毗瑟*.神,不可饶恕。山姆希尔说,他们不仅旨在推翻他的统治,而且企图制造尼印两国的紧张局势,摧毁尼泊尔人民对他的信任。从此以后,他说,对外国人入境将实行更加严格的限制措施,这场阴谋的所有参与者将严惩不贷。他宣布赦免驻扎官及其家人,也不追究最后参与了事件的官邸工作人员。他重申,希望与印度当局和英女王陛下保持最友好的关系,还说他已经直接跟达夫林勋爵交换过意见了。

    福尔摩斯站起身。“故事还没讲完,华生,但是时间已经不早了,你可能也听烦了。”

    我们俩都不想去睡觉,于是我提议出去走走,福尔摩斯也可以把故事讲完。我们沿着贝克街散步,那天晚上,满天星斗,树影婆娑,福尔摩斯大步向前,显得高大挺拔。我们静静地走着,一句话也没说,但我还有很多疑惑萦绕心头。我们一直走到特拉法尔格广场,福尔摩斯才开口解答了我的疑惑。

    “我敢说,华生,你还有一些没弄明白的地方。你有故事情节,有线索,为了对你做到公平合理,当然还需要做出至关紧要的推论,而且得当场做出。”

    “先告诉我,”我说,“你从那些竹子碎片上看出了什么?”

    “差不多看出了一切。你瞧,那些碎片把谜团的三个关键因素联系起来:霍奇森幽灵的假扮者、露茜的失踪以及最后莫里亚蒂以毗瑟*.神的身份出现。我看着那些竹片就想到这张关系网。这些碎片明显是由于理查森的子弹击中了那个假扮霍奇森幽灵的人。但为什么没有流血而是竹子碎片呢?我一看那些碎片就想起了我曾看见过的游行队伍,还有,霍奇森在一篇文章里也论述过加德满都内瓦人的宗教游行:人们穿成神灵的样子,上半身罩着一个竹笼子。这样他们就顶着一颗硕大的神头,还围着神幔,形象生动。高大魁梧的神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走到他自己的神庙里。在晚上,非常引人注目。幸运的是,真正的人在头下面,他穿着霍奇森的衣服,理查森并没有瞄到下部,否则,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那人是谁?”

    “凯斯培瑞斯特,我放他之前,他都承认了。他仍然逍遥法外,也是这些恶棍中莫里亚蒂惟一能与其交心的一个。他们同样利用了当地这个风俗,抓住了露茜·理查森。当时露茜正走在集市上,有一支游行队伍经过,一尊神像下面是莫里亚蒂的一个心腹,这回是个当地的士兵,露茜就被他带到了莫里亚蒂的藏身之处。当然,我立刻意识到,我得想办法让莫里亚蒂从坐骑上摔下来。顺便提一句,萨尔兹堡来福枪成了强有力的武器。”

    “我还得说,福尔摩斯,我仍然不清楚莫里亚蒂这样做目的何在。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

    福尔摩斯大笑起来。“啊,华生,这一切当然得冒相当大的风险。你知道,为保全我们的帝国,我们不惜任何代价,在南亚次大陆乃至整个亚洲都有我们的敌人。所有的人都嫉妒我们,但我们得随时保持警惕。简单地说,这场阴谋就是要让驻扎官永远病下去,孤立无援而无法胜任工作,但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杀他。在此期间,趁机接管尼泊尔政府,在南亚次大陆安插一批看似友好实际对英国满怀仇恨的家伙。接着,在其他敌对国家的帮助下,跟一些反动团体和印度地方土司结成联盟,最后把我们赶出去。我确信,一个由廓尔喀人、锡克教徒、马拉他人和阿富汗人组成的联盟,可真够我们受的。大约几十年前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吗?你还记得在阿富汗的那段经历吧,为了维持帝国的和平,我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当然,利用人们由迷信而产生的恐惧心理,借助他们的历史和预言,对他们进行掠夺,最后达到颠覆统治当局的目的,这才是最残忍的。莫里亚蒂忍不住要亲自扮演毗瑟*.神,我得说,这真是难以置信的一幕。不过,他在物质世界里下的赌注,十有八九超过了对神圣的渴望:他想当独立印度王国的领袖。”

    “如果你没到那儿去的话,福尔摩斯,我想……”

    “真有趣,华生,如果我没有去那儿的话,这一切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为什么?”

    “因为莫里亚蒂怀疑我在那儿,他所设计的阴谋一部分就是我跟他的正面交锋。”

    “他截获了麦克罗夫特给你的那封信,当然也就知道你在那儿,但在那之前,他到底是怎么知道你在哪里的呢?”

    “当然是猜测,华生,我们并没有谈过这个问题。但在我返回英格兰途中,得到了证实。在西藏时,我装扮成一个斯堪的那维亚的博物学家,也遇到过一些麻烦。因为我的科学研究,我小有名气,尽管我尽量避免拍照,但有几次还是没能逃脱。著名的喜玛拉雅植物学家约瑟夫·霍克主办了一本喜玛拉雅植物学杂志,不太出名,但我知道至少有一张我的照片被刊登在上面了。不幸的是,你也许还记得那个莫兰上校,就是莫里亚蒂的心腹干将,那时还没被逮捕归案,他专门研究喜玛拉雅的野生动物。我猜他仍精通于此,可能已经看到照片,认出了我,怀疑我的行踪,并对他们的人都说了。莫里亚蒂便一心想要替他哥哥报仇雪恨。”

    “这么说来,截获你的信并不是偶然的。”

    “对,绝非偶然,但看懂那封信又是另外一回事,华生,关于这件事,是我回到英格兰后才搞清楚的。莫里亚蒂成功译解那封信的密码,一开始我认为除了他的数学天分,就完全靠的是运气了。这足以让他发现信的内容。但是,他怎么可能为了读我的信而懂得这样一种语言呢?可他完全读懂了信的意思,我怎么也想不通。我跟你说过,我是费尽心思才找到这种鲜为人知的喜玛拉雅方言卡桑达的。”

    “是的,没错。事先莫里亚蒂当然不可能懂这门语言。”

    福尔摩斯笑了。“好了,在这儿,华生,我们在尼尔森勋爵的雕像下面坐一坐,让我把故事说完。”

    我们坐下来,夜晚的街道,行人稀少。现在的福尔摩斯更加镇定从容,黑暗中,他的眼睛仍然闪耀着光芒,我专心致志地听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42

“回到英格兰,我首先去拜访了布赖恩·霍奇森。离开尼泊尔以前,我知道他还在世,已经九十一岁了,仍然精神矍铄,只是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了。我希望我回去的时候他还活着,这样才可以让他的‘幽灵’之谜真相大白。”

    船一到多佛港,福尔摩斯就直接去了艾尔德斯利乡下,霍奇森回到英格兰后一直住在那儿。第一天晚上,福尔摩斯住在当地的一家小旅馆里,第二天早上打听了一些情况。有几个村民告诉他,霍奇森的确还活着,他住在一所大房子里,距离村子大约两英里。福尔摩斯让村里的一个小男孩儿帮他捎个信,说他刚从尼泊尔回来,带来了那个国家的消息,以及霍奇森那些仍在世的老朋友的问候。福尔摩斯马上得到了那位老人的积极的回答,霍奇森正热切盼望着能与来自那个国家的人说说话。

    “那天下午,我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去拜访他。村里有一条向南的小路,一直通向他的房子。村里的主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橡树,当我看见那栋房子时,我觉得其结构宏伟却令人不快。房子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追溯到诺曼时代,由石头砌成,角楼上窗户小小的。但是,当我饿了近后才发现,那房子根本没人住。”

    车夫拐了个弯儿,告诉福尔摩斯,那位老绅士住的屋子沿着这条路走一阵就到了。福尔摩斯远远看见了那所房子,是一所很普通的英格兰村舍,四周是花园,很像加德满都的驻扎官官邸。福尔摩斯到了,门开了,霍奇森亲自出来迎接他。一看之下,福尔摩斯吓了一跳,这不就是那个在加德满都花园里出现的幽灵吗?又高又瘦,有点儿驼背,一身黑衣,长长的胡子已经花白了。那个霍奇森的幻象真是栩栩如生啊。福尔摩斯从马车上跳下来,迎上前去,对霍奇森说:“我给您带来了尼泊尔的消息,带来了贝·山姆希尔大公的问候。”

    霍奇森笑了,激动得紧紧抓住福尔摩斯的手,这让福尔摩斯始料未及,霍奇森把福尔摩斯带到了书房。这位伟大的学者就是在这儿继续着他的工作,把他几十年前开始的研究编成目录。他们两人聊了一个下午。

    “我们谈着话,我发现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他满脸皱纹,患有关节炎,身体明显很虚弱。但是,当他一开口谈话,岁月的痕迹就消失了,他头脑活跃,思维敏捷,问题接连不断。对于自己钟爱的尼泊尔,他有问不完的问题,我尽可能地把最新的政治局势告诉他。但他还有不少详细的问题,关于官邸,关于集市,关于兵变的结果,关于拉那·萨依卜及其随从人员,关于拉那家族和他们的统治等等。我把我所知道的都讲给他听,甚至还说到了官邸更换了新的工作人员。他已经离开五十年了,但他什么都记得。对于那个国家以及自己在那里度过的时光,他依然记忆犹新。”

    当霍奇森问得差不多了,福尔摩斯觉得是时候轮到自己发问了。福尔摩斯的问题涉及个人隐私,也许霍奇森并不愿意向外人公开,所以他先征求霍奇森的同意,如果霍奇森选择沉默,福尔摩斯表示完全理解。

    “我在尼泊尔停留期间,发生了不少事情,至今尚有一些未解的疑团,为了澄清事实,我想问您一些问题,使真相得以大白。这关系到您和一个当地女人的婚姻以及你们所生的孩子。”

    听到这个问题,霍奇森不置可否,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很多到过国外的英国人都不愿谈起他们的那些关系,我跟他们不同,我对此并不隐讳。这事还得从我的传记作家亨特先生说起。不过,对我现在的妻子来说,这仍然是个痛苦的话题,所以,如果我们要细说此事,我想还是关上门比较好。当然只有你知、我知。”

    福尔摩斯解释说,他无意于触动霍奇森和他妻子的伤心事,也不想打探霍奇森的事业或个人生活,只是,霍奇森的回答有助于廓清疑团的迷雾。福尔摩斯还说,关于这些事情,他宁愿保持沉默,因为这对霍奇森没有什么好处,还可能给他的晚年徒增忧伤。

    “我的一生经历了这么多事,福尔摩斯先生,”霍奇森说,“一时之间我不知从何说起。我年轻的时候,曾连累过一个女人,她信仰伊斯兰教,您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这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这件事对您意义何在,但是我对您的动机不感兴趣,而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所以我愿意对您和盘托出。长话短说,在我任驻扎官的最后几年,我认识了一个伊斯兰教家庭。在加德满都有一个小型的穆斯林社区,都是商人,社区内有一座清真寺,那家人就住在清真寺附近。这家人原本住在克什米尔,后来去了拉萨,最后定居在加德满都。不过,好几代人过去了,这家人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本是克什米尔人,而认为自己完全是尼泊尔人。那家人很少,男主人叫萨利姆,是个商人,贩卖藏红花,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我常去他们家,因为我发现,跟伊斯兰教徒打交道比跟印度教徒容易,印度教教徒常常受到严厉的控制,不能和我共同进餐,以免被我污染。和我的伊斯兰朋友在一起,我可以完全放松,不拘礼节,他家虽然简陋,却能给我一种家的感觉,这是我在豪华的官邸寓所里感受不到的。

    “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得知我的朋友和他的妻子都得了肺病,这在加德满都是一种较普遍的呼吸道疾病。几个月后,我朋友和他妻子相继去世,前后只差几天,留下一个孤女。不知什么原因,她的伊斯兰亲朋好友们都不愿收养她。没有父母,无法婚嫁,她找不到出路,于是,我决定让她住在官邸里。她能读会写,父亲曾教过她阿拉伯文和波斯文,所以我开始让她研究一些她父亲生前给我看过的手稿,大多是关于拉萨的集市,都是她的曾祖父住在西藏时写的。然而不久,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我们一开始相当疏远,可现在我发现我渴望她的陪伴,最后我变得相当依赖她。我们的友谊和亲密关系在官邸里秘密地滋长着。她长得很漂亮,很快,我便要她跟我一起生活,作我的妻子。那时,她十九岁,我三十七岁。我们俩都很清楚,我不可能跟她正式结婚,因为伊斯兰教的《古兰经》不承认这种关系,但是我当时幸福极了,发誓说,任期一到就和她举行合法的婚礼,从那以后长相厮守,永不分离。那绝对是我的真心话,她当即默许了。”

    老人停了一会儿。福尔摩斯很清楚,马上就要讲到那最令人心碎的情节了。

    “这种不合礼教的关系在尼泊尔并没有激起轩然大波。”霍奇森继续说,“他们认为,这是由于我的出现而带来的必然结果,而我选中一个伊斯兰女人非常合适。人们对这个选择没说太多,但如果我选的是个出身于印度教家庭的女人则会招致众多非议,因为那些自认为是正统印度教的人,把我的出现看成是对这片纯洁的圣地的冒犯。”

    他们幸福地生活着,霍奇森说,她妻子连续生了两个儿子,相差两岁,孩子成了他们生活中最大的快乐。然而,他们的幸福生活却被无情地打断了,霍奇森的妻子也得上了夺走她父母性命的那种肺病,当时她又怀孕了,肺病的痛苦折磨得她筋疲力尽,生孩子更要了她的命,死时才二十五岁。她生下一个女孩儿,也随她而去了。霍奇森把她们母女俩埋在官邸的那一小片墓地里。妻子的死,让霍奇森的心都碎了,她给霍奇森留下了两个男孩儿,一个六岁,另一个四岁。

    “母亲的突然离世,沉重打击了这两个孩子。”霍奇森继续说,“因为工作,我常去加尔各答,对这两个孩子不够关心,他们几乎完全依赖于他们的母亲。失去了母亲,这两个曾经快乐幸福的孩子变得沉默不语、郁郁寡欢。他们只是认识我,除此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和仆人们呆在一起,仆人们是来自塔拉仪的一个部族,住在官邸后面的小棚屋里。两个男孩儿跟仆人的孩子一起玩耍,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几乎把英语给忘了。”

    福尔摩斯打断霍奇森,问了个问题:“我可以问您,男孩儿们跟那家人说什么语言吗?”

    霍奇森想了一下。然后,他回答说:“您问这个问题可真奇怪。那家人来自加德满都西南的一个偏远地区。有一天,他们向我乞讨,我看他们穿着特别所以把他们留下来,以便日后进行调查。一开始,我以为他们就是人们所说的沙拉斯部族,但是,我逐渐发现他们的语言非常奇特,好像自成一派,跟别的语言都没有关系。事实上,我后来把这些研究成果编辑成书出版了。他们自称是卡桑达人,语言也叫卡桑达话。这个部族已经快要灭绝了。我的儿子很快学会了他们的语言,还说得很好。”

    正因为如此,老人说,他决定让儿子离开尼泊尔,把他们送到欧洲抚养并接受教育,这样他们可以受现代文明的熏陶。霍奇森的姐姐艾伦,嫁给了一个荷兰人,住在阿姆斯特丹,她答应抚养这两个孩子,并供他们读书。因此,母亲去世仅一年后,这两个孩子和霍奇森就去了加尔各答,霍奇森把他们俩送上一艘开往荷兰的轮船,交给一个叫约瑟夫·米切尔森的英国商人,他同意把他们俩送到远在荷兰的姑妈那儿。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因为他们永远都没能到达荷兰。刚进入墨西拿海峡,在锡拉岛他们就遇上了狂风巨浪,船长不得不改变航向,向北开往圣乔治海峡。但是没有用,他们依然没能避开风浪,轮船受损严重,很多乘客和船员都掉到了海里。米切尔森先生看见船马上就要沉了,就带着两个男孩儿跟其他四名乘客一起跳上了一艘小船。那艘小船载着三名乘客安全抵达了爱尔兰海岸,但是米切尔森和孩子们被浪掀到了海里,失踪了,再也没有找到他们。直到他们离开六个月以后,我在加德满都才知道了这个消息,我姐姐写来一封信,她从一个生还的乘客那里得知了此事。我心情沉重,在我妻子坟前长跪不起。多年以后,我才从这巨大的悲痛中解脱出来。”

    霍奇森慢慢地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的一个大衣橱前。他从衣橱里拿出一大本纪念册,递给福尔摩斯,说:“也许您会对这些画和照片感兴趣,里面都是我的亡妻和两个儿子。”

    福尔摩斯浏览着纪念册,老人在他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黯然神伤。福尔摩斯看得聚精会神,因为那里面可能是官邸的原始照片、工作人员以及尼泊尔的其他名人,还有一大张宾森·热帕将军的照片,上面还有他给霍奇森的亲笔签名。

    “不过,我对这些历史没什么兴趣。”福尔摩斯说,“我一直翻到了我正在寻找的东西,霍奇森把孩子送上那艘开往欧洲的倒霉轮船前,在加尔各答照的照片。有那两个男孩儿的大幅相片,约瑟夫和詹姆斯,一个七岁,另一个五岁。虽然他们那时还小,但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是谁。高高的额头,锐利的眼光,冷酷无情的嘴,这一切都像极了我那两个死对头。痛失慈母,父亲又把他们托付给陌生人,大海的狂风巨浪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伤疤,这些无情的伤害让他们的聪明才智误入歧途。不知何故,他们俩在风浪中得以幸免,被爱尔兰海岸的一个穷困家庭收养,在暗淡、艰辛中长大。刚一成年,他们就离开那里,来到伦敦和阿姆斯特丹的繁华世界中,最终走上犯罪的道路,这是严酷的成长环境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我猜一定是这样的,但故事的这一部分没有人知道了。

    “我一定是只顾看照片而忘了时间,当我看完后抬起头来时,老人已经在椅子里睡着了,他那长长的花白胡须一直垂到了膝盖。我把那本册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没有叫醒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当晚我就返回了伦敦。”

    说到这儿,这个长长的福尔摩斯旅居加德满都的故事终于画上了句号。我们坐了有一会儿,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广场,各自想着心事。然后,在一片夜色中,我们慢慢地走回家 。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43

法国学者案

在那桩有关希腊译员的案件中,我曾经提到过,歇洛克·福尔摩斯对于自己早年的生活以及他的家庭一直缄默不语。他很少提起他的亲戚,直到我认识他多年以后的一个夏日的傍晚,我们喝过了下午茶开始闲聊时,我才非常偶然地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叫麦克罗夫特,比他大七岁。也是那一次,他还告诉我他的祖辈们大多都是乡绅,在乡下过着乡绅们应有的生活。不过,他的外祖母和法国知名画家莫奈是姐弟,这样他就成了那个声名显赫的画家家族的后人,而他那超人的分析能力以及并不算差的音乐天赋也正得益于这一部分高卢血统。

    但是,直到1895年3月末的一个下午,我才知道福尔摩斯还部分继承了他法国祖辈的绘画才能。那天,我诊治了几个疑难杂症,觉得非常疲劳,就决定早点下班。大约4点钟的时候,我回到了住处福尔摩斯不在家,就我一个人。我一进门就觉得精疲力竭,马上倒在了安乐椅上。我刚要打盹儿,猛然发现在桌子上有一摞文件,那上面有一个很大的纸夹。尽管浑身无力,但我还是强打精神,用仅剩的那点力气伸了个懒腰,把那个纸夹拿过来放在大腿上。那上面还有一张福尔摩斯写的条子:

    亲爱的华生:

    我想在我烧掉这些草图以前应该让你仔细看看。作为原物的真实再现,这些画本身并非一无是处,只是缺乏应有的艺术灵感。它们是我在东方旅行时画的,都是些我曾去过的地方。因此我想,你也许会对它们感兴趣。

    我正在处理一个特别棘手的案子,今晚6点左右就会水落石出了。我估计你有一天会把这个案子编入你的鸿篇巨制中,并取名为“独臂妻之案”。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雷斯垂德和贝克街的非正规军都会在。如果不出意外,我希望我们能8点见面并共进晚餐。到时候我肯定饿极了,可没有什么能比跟你一起在炉火边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更惬意了。

    福尔摩斯

    我打开纸夹看画,欣然同意福尔摩斯对这些画的评价。然而,只是匆匆一瞥我就发现,他并非不擅长作画,这么多张,张张都是目光敏锐,手法稳健。所有的草图都是用铅笔画的,大多为黑白的,有一些是彩色的,画画儿的纸看上去像是一种宣纸,薄而精致,纸质不同,大小各异。每张画上都有福尔摩斯写的简短名称,在右下角还有完成日期和大写的首字母“S.H.”。我突然意识到,这些画记录了他在亚洲的漫游历程,是对他口头叙述的不可替代的补充,他旅行回来以后,有时还不太情愿把它们拿给我看。

    其中一张画让我尤为注意。那是比较大的一张,上面闪着难以捉摸的微妙的色泽,混合着玫瑰色、金黄色、浅蓝色和淡绿色。我端详良久。上面画的是个佛塔寺庙的正面,寺庙顶端是金色的,砖看起来是玫瑰色的。寺庙装饰着繁复的雕刻纹样,照我看来,既有金属的也有木制的。门前有长长的台阶,在台阶的顶端,两边各立着一只狮子,大概是守门的。门的上方是一个鼓室,里面有许多神话人物,福尔摩斯把这一切都画得非常精美。门口的左边立着一根巨大的柱子,看上去可能是石制的,上面有碑铭。福尔摩斯把这些古老的事物画得精美无比、栩栩如生,凡是懂得绘画的人都能从他的画上看出他的绘画才能。在柱顶有一个金圆盘,从它的中心向前射出一道光线,这道光线又被反射到右边的一个什么地方,但我们在图上已经看不见了。在台阶的下端有一个跪着的很大的人像,背上长着翅膀,应该说是半人半鸟。在画的右下角,福尔摩斯写着:江谷,S.H.,1893。

    那天晚上,福尔摩斯说到做到,真的把那些画丢进火里烧掉了,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仍为那些画感到痛心。他没有食言,8点整回到了家,虽然极度疲倦,却丝毫也遮掩不住他因为自己最新破获的这个案子而表现出来的洋洋得意的神情。

    “一个冷酷、邪恶的小子就要去坐牢了,华生,”他大声地说道,“如果法庭裁决公正的话,他也许一辈子都得呆在里面了。”

    他很快地梳洗了一下,然后我们坐下来享用哈德逊太太为我们准备的简单的晚餐。吃过饭,我们就坐到炉火旁的扶手椅里,福尔摩斯把他当天的活动简要地说了说。接着他点燃了烟斗,问我:“那些草图呢?”

    “在这儿。”我答道,说着便把它们从我椅子旁边拿了过来,“画得不错,福尔摩斯,我以前不知道你在这方面还有造诣,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你画得这么好。这里面有一点很值得注意……”

    “真不好意思,华生,”福尔摩斯打断了我,“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但我不能同意。不过,你可以选一张,留下来作为你历史记录的一部分。”

    我恳求他让我把所有的画都留下来,但他不答应,他坚持除了我选出来的那一张以外,别的都得烧掉。我又把那些画匆匆浏览了一遍,然后挑了题有“江谷”的那张。

    “我就要这张吧。”我说。

    福尔摩斯拿走纸夹,从里面取出那些草图扔进了壁炉里。当看见那些宣纸被烧卷、变黑时,我的眼睛开始迷糊了,转眼间,火焰就把那些画烧成了灰。

    “至少,跟我说说这张吧。”我把那张画递给福尔摩斯。

    “你真有眼力,华生,我应该这么说。事实上,这可能是那一摞画里最好的一张。这张不像那几张那么僵硬,细微之处也画得很清楚。”福尔摩斯客观地分析道。

    “这座寺庙当然就是那座江谷纳拉延寺。”福尔摩斯继续说,“它位于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东北几英里处,在一座山顶上。欧洲人很少去那儿游览。你的选择还具有历史价值,我画完以后,这座寺庙毁于一次地震。这可能是我们所能找到的该寺庙最精确的一张图画了。关于这座寺庙也有一个故事,我猜你一定想把这个故事也加到你的东方故事集里。”

    福尔摩斯的烟斗怎么也点不燃,他干脆把烟斗放下不抽了,他微笑着,完全明白,我对他在国外时的一切活动都兴趣浓厚。

    “这一点你至少得感激我,福尔摩斯,你把别的草图都毁了。”

    “我真诚地道歉,亲爱的华生。我并不想让你过于悲伤。总之,我在加德满都刚刚驱除了霍奇森的‘幽灵’,这件事就发生了。”

    我盯着他,在他脸上又看到熟悉的神情,他准备好要讲故事了,他目光闪烁,十指交叉置于脸前,他得花点时间来把那些经历理顺。

    “在尼泊尔,我又住了一段时间,用的是来自克什米尔的考尔学者的身份。不过,我不用再那么小心谨慎地伪装了,我帮助过王公,虽然只是间接的,过去十多年来,那些漏网在逃的罪犯们纷纷来尼泊尔筑巢,我协助王公围捕他们并强制他们离开加德满都。对此,我非常满意。就像迷路的野狗,这些罪犯被抓来一起押解到尼印边境上的莱克绪城,在那儿,他们严肃地起誓决不再回尼泊尔,否则以死罪论处,然后就被释放了。王公颁布了一条新的法令,得到入境许可的外国游客人数受到更严格的控制,几乎只有那些与尼泊尔政府有正式生意往来的外国人才能入境。

    “此后不久,我国政府的驻扎官理查森先生宣布,将和他的女儿离开尼泊尔回到英格兰。理查森小姐说服了她的父亲回国治病,尽管过去她父母感情受到重创,但她还是希望他们能破镜重圆。总督一批准驻扎官的离职要求,父女俩便离开加德满都去了加尔各答。”

    福尔摩斯说,因为无事可做,他也准备离开。他下一个目的地是巴纳拉斯,然后可能再去加尔各答。但他并不情愿离开格拉夏舒适的旅馆和美丽的加德满都山谷。那时已经到了4月末,他不想去忍受印度平原的酷热。因此,格拉夏毫不费力就说服了他,让他再多呆几个星期,至少等到凉爽的季风带来湿润的雨季,因为这个老商人想给福尔摩斯看一些加德满都山谷的艺术瑰宝,之前,福尔摩斯还没见过呢。格拉夏在西藏住了差不多十九年,长时间远离祖国,他感到迫切需要进行一次朝圣之旅。

    除了去乡村走走看看,福尔摩斯大多无所事事。他随身只带了一本彼特拉克的诗集,加德满都的图书馆也没什么意思。格拉夏只有小小一书架的尼泊尔书籍,福尔摩斯差不多都读过了。他继续去拜访住在官邸的那两位学者,不过,他们建议福尔摩斯跟格拉夏一同前往,可以收集这个地区古代梵文的碑铭拓印。因此,格拉夏和继续装扮成考尔学者的福尔摩斯,沿着山谷开始了长途跋涉,他们要去巴兰布、克丝皮第、达帕西和其他一些至今仍未引起注意的历史古迹。

    “我不知道您还懂梵语,”我打断了福尔摩斯,“我在以前写的书里还说您对语言学一无所知,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傻透了。”

    福尔摩斯又拿起那不听话的烟斗,笑着放进嘴里。“当你作出这一评价时,华生,你并没有错。我们见面时,我对梵语一窍不通,其他一些语言也不太会。我已经把梵语给忘了。所以,你现在并不能那样说。”

    “但是,福尔摩斯。您总不会忘得一干二净吧。”我反驳他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44

“这不是忘不忘的事情,华生,因为这是一种意志和理智所无法控制的智力行为。你知道,我有脑子,还不算笨。除了大脑以外,别的都是附属物,我必须为我的大脑服务,而且还得服务周到。我以前常说,如果你认为大脑是无限的,那就太傻了。我认为把大脑看成一间工作室更好,工匠和艺术家在那里面储存了很多工具,这是他们进行艺术创作时必不可少的东西。而其他的就只能存在心灵深处,以备不时之需。因此,这些隐匿物在平时被搁置一旁,但一有需要就会再次出现。梵语就是这样,如果在伦敦这座大都市需要用梵语来破案,我就能想起来,需要复活的其他一些关于亚洲的东西也好好地存放在我心里呢。不过,在东方,如果你不学会需要用的语言却企图像我说的那样做,就太傻了,所以我努力地学习,直到我去了另一个地方,这门语言已经完全没用了,我才停止。”

    我想要说说我的看法,但福尔摩斯站起身来,开始踱来踱去,两手放在背后,微笑着继续给我回忆这个故事。

    一天黎明,他说,格拉夏和他动身前往江谷纳拉延寺。第一次休息是在巴克塔坡,那是距离加德满都九英里的一座古城,以前福尔摩斯并没去过。福尔摩斯发现,不论是建筑还是人文方面,那座城市都保存得很好,非同寻常。那里还完整地保留着中世纪的生活方式,这在欧洲已经再也找不到了。格拉夏安排他们晚上在那儿过夜,住在亲戚家里,那人是个都塔尔商人。第二天,还是黎明时分,他们从巴克塔坡,继续赶往江谷。

    出巴克塔坡向北有一条长长的山脊,走到头就是那座寺庙。福尔摩斯说,一路走得心旷神怡,大概8点就走到了。格拉夏一直不停地在向福尔摩斯介绍寺庙的历史。

    “在这儿,我们能看到尼泊尔最古老的碑铭,到现在还没人能通读呢。”格拉夏说,“那大概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了,记录的是我国一位伟大君主的神秘之死,国王名叫达玛德瓦,信奉宗教。”

    格拉夏说,达玛德瓦死得非常突然,没人知道死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有些人仍然相信他是被他的妻子和儿子玛纳德瓦杀死的,玛纳德瓦很快便继承了王位。据说,他妻子是在国王兄弟的帮助下杀死了国王。但是,事实真相不得而知。

    “格拉夏说的时候,华生,”福尔摩斯说,“我当然很感兴趣,因为现在,我面前出现了一桩谋杀案,和王室有关,而且一千五百年来都没能破案。也许,我想,我可以弄个水落石出。”

    “而且,还可以把这个放进您那离奇曲折的故事集里,”我大笑着说,“您是怎么遇上这些事的,我向来都惊讶不已。您一定马上就想起了那些类似的谋杀,在里加,或者在圣路易斯……”

    听到我这几句话,福尔摩斯高兴得咧开嘴笑了,但是,接着他却又脸色阴沉地说:“从表面上看,这些案子的确如出一辙。但是细细一想,就会发现,无论何时何地,善与恶都紧密相连,密不可分。也许是第三种力量将它们连在一起的,而二者的联系却是必然的,也很难分辨。在这场善恶之争中,我们只能希望正义力量强大,最终战胜邪恶。我已经选择了与邪恶作战,然后我发现,自然而然地就与罪恶狭路相逢,无论是来自古代的还是现在的。我需要做的就是等待,一切总会发生。”

    满怀激动地,福尔摩斯说,他和格拉夏终于到达了江谷纳拉延寺。格拉夏忙着跟僧侣们进行宗教仪式,福尔摩斯则开始仔细观察眼前的一切:这是一座宏伟的建筑,装饰了金属和木制的雕刻图案,院子里有一些精美的塑像,福尔摩斯还是第一次看见。

    一开始,福尔摩斯说,整座寺庙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好像到处扔满了神像,一点儿空地都没有了,全是装饰物和图案。但仔细观察后就会意识到,一切秩序井然,寺庙本身以木头、砖和金属说明了印度教关于万物间相互联系的观点,和谐统一,以及对宇宙的幻想,与佛教有很多共通之处。福尔摩斯认为,这座寺庙可以说是格拉夏的族人——内瓦人——最伟大的成就之一。

    “华生,世界上再没有任何民族,能在像加德满都山谷这么小一块地方里制造出这么奇幻的美丽。内行人都知道这是一种珊瑚礁,由一些不知名的工匠经过数百年的艰苦劳动修建而成。作为人工杰作,它足以和波斯以及意大利的奇迹媲美。”

    “天哪,福尔摩斯,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

    “别说‘没有一个人’。包括本人在内的少数人,有幸已经参观过了。不过,请让我继续说下去,华生。当天下午我就和格拉夏返回了加德满都,当然是在征得了僧侣的同意后才走的,而且还看过了碑铭。能看到碑铭,格拉夏功不可没,尤其是他承诺给寺院的屋顶提供金叶装饰。那些僧侣开始还满腹疑虑,但是有了这个承诺,他们就完全同意了,还尽量提供便利和帮助。为了画你刚才看见的那些草图,我前前后后一共去了七趟。”

    那篇长长的铭文立刻吸引了福尔摩斯的注意。石柱本身差不多有二十英尺高,上面的字迹就像是刚刻上去的一样清晰,是一份不可多得的从远古保留至今的遗产。柱子上端是一顶王冠,一张抛光的金圆盘,直径大概有两英尺。周围的半阴影处有燃烧的火焰,很明显这代表太阳。在底部,福尔摩斯注意到,铭文的一部分跟柱子底部一起被埋进了土里,这让他很失望。除非把柱子挖出来,否则土里的那一部分就永远看不到了。福尔摩斯跟寺庙的住持说了这个想法,但那住持一下子被激怒了,拒绝了他的要求,还说任何参观者都不能看地下那一部分,福尔摩斯也不例外。福尔摩斯也没再坚持。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福尔摩斯都在阅读那篇铭文。他简直入了迷,并决定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多住些时日,他住的是个婆罗门的茅草小屋,那个婆罗门则住在西边河对岸。他给福尔摩斯提供玉米粉和一张干净的床。这样,福尔摩斯就不用每天长途跋涉于加德满都和寺庙之间,他就可以整天观察寺庙,阅读碑铭了。那段日子,福尔摩斯不仅抄写了碑铭,而且还记下了寺庙的主要特征以及它周围的一些具有艺术价值的遗迹。

    正是那段时间,福尔摩斯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不曾留意的东西:寺庙和自然世界的关系,这种关系让他再次惊叹于内瓦人的巨大成就。一天,福尔摩斯正在抄写铭文的最后几行,他抬起头来看着太阳,当时日已西斜,阳光被柱顶的金圆盘反射到寺庙的院子里。福尔摩斯一直看过去,只见一尊巨大的毗瑟*.神像,阳光正好反射到神像前额的一颗宝石上,发出熠熠的光芒。然后,光线继续向前,射到一尊较小的象神甘内什像的右手上。仅几秒钟后,光线就消失了。这时,来了一个小男孩儿,衣不蔽体,他毫不费力地爬上柱子,爬到柱顶后,他轻轻推了一下金圆盘,然后又滑下来,静静地走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道光线吧。”说着,我把画指给福尔摩斯看。

    “是的,画里虽然看不到,但你可以想象,这道光线射到毗瑟*.神的第三只眼睛和象神的手上。不过,还是老问题,华生,你看见了,但你没有观察。”

    福尔摩斯拿着我手里的画,说:“再好好看看,我亲爱的医生。”

    我把画从他手上拿过来,开始仔细观察。这回我注意到,画的一部分向后折起,封得死死的,一般很难发现这张画还可以从后面展开。

    “让我来打开吧,华生,这隐藏起来的一部分,是用一种特别的尼泊尔的办法封的,你使劲扯会扯坏的。”

    福尔摩斯把整张画举起来,我看到了比之先前更为奇妙的一幕。太阳光,在空中很明亮,被金圆盘直接反射到两个地方,毗瑟*.神和象神上,从打开的那一部分画面上来看,一切简直美极了。

    “太神奇了!福尔摩斯。这是什么意思?那个男孩儿是什么人?”

    “以后再细说,华生。在我逗留寺庙的那段时间,他总是定时出现,爬上柱子,推圆盘,滑下柱子,然后离去,现在先告诉你这些就足够了。”

    福尔摩斯说他仔细研究了这束阳光,注意到它是怎样射到神像上的同一地方而又很快就消失了的。这里面一定有一些至今尚未发现的重要意义。不过,当时福尔摩斯一门心思抄写铭文,还没怎么想这个问题。

    抄完铭文后,福尔摩斯发现,格拉夏所说的达玛德瓦国王之死基本上正确,但不完整。铭文上说,那位不幸的国王去了他的快乐花园,后来他的妻子拉加瓦蒂在花园里发现他已经死了,然后她告诉了儿子玛纳德瓦,玛纳德瓦立刻宣布即位。拉加瓦蒂本来打算陪葬,跟丈夫一起葬身火海,但是她的儿子恳求她不要,并说服她守寡。因此,就像印度传说中著名的阿朗达提一样,她活了下来,但一直寡居。

    铭文用了大量的篇幅记录这件事,但是,对于他父王神秘的死因,玛纳德瓦却下令一字不提。铭文还记录了玛纳德瓦国王自己的一些丰功伟绩,再也没有他的父亲达玛德瓦的任何记录。

    “这可真够古怪的,福尔摩斯,”我说,“我想,这和印度习俗也极不相符吧。一个国王突然蹊跷地死去了,妻子没有按照惯例殉夫自焚,儿子随即即位却没有任何解释。”

    “是的,华生,这个故事语焉不详,所以就有各种各样的解释。但是我得承认,我开始感到厌倦,突然想离开尼泊尔继续前行。格拉夏已经完成了他的朝圣之旅,我也已经欣赏到了足够多的寺庙和雕刻。雨季开始了,那年雨下得特别大,最后几次去江谷寺已经变得异常艰难了。整天乌云密布的,我也不可能再研究太阳光的神秘的反射了。”

    如果不继续研究寺庙,福尔摩斯接着说道,他认为自己就无法找出伟大国王达玛德瓦的神秘死因。所以他暂停了研究,等待雨季中的第一次间歇,他跟官邸的学者们道了别,最后几天就独自一人呆在格拉夏的旅馆里。

    没等多久,天就放晴了,太阳出来了。福尔摩斯决定以大家已经知道的学者身份离开,等跨过尼印边境后再改变。

    但是,在动身的前一天晚上,福尔摩斯发现一位从巴黎来的学者给他留了一张条子,上面写道:

    亲爱的考尔学者:

    我从德卜·山姆希尔王公和尼泊尔拉吉古路那里得知,你在加德满都山谷。我还知道您在为格莱尔森进行一些语言学方面的研究。我很想同您见面,听你谈谈这个国家以及它的历史。我自己正在研究这里的古代碑铭,如果您在游览时曾看到过,请你告诉我,我将不胜感激。现在,我在王公府上做客,住在塔帕塔里的宾馆里。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明早7点去拜访您。向您致以我崇高的敬意。

    西尔文·莱维(教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45

福尔摩斯收到这张字条时,已经来不及告诉莱维他即将离开的事了,所以只好在第二天的早茶时间和这位著名的法国学者见了面。福尔摩斯说,莱维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天资聪颖,对此他也很有自知之明。还不到四十岁,他就已经发表了多篇关于印度历史和宗教的文章,颇有名气。他骄傲地拿出两本自己的著作给福尔摩斯看,《婆罗门教的祭祀观念》和《印度戏剧》①① 原文为法语,下同。——译注,福尔摩斯都不感兴趣,但他还是向教授表示感谢。然后,福尔摩斯给他看了自己在这一带发现的碑铭以及简略的译文,也包括江谷的那一篇。这些对福尔摩斯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了。莱维也向福尔摩斯道谢,他注意到江谷的那一篇,说:“这一篇我不需要,我已经有了,比您这还多呢。”

    福尔摩斯继续踱来踱去,双手放在背后,微笑着给我讲这个故事。莱维很聪明,福尔摩斯说,但他完全看不起当地人,这让他很不招人喜欢。他批评政府和官员,批评尼泊尔的僧侣,尤其是他从事学术调查的那座寺庙的僧侣。

    “这些无知的和尚处处想阻挠我。”莱维说,“在江谷纳拉延寺前的石柱上,那篇玛纳德瓦国王的铭文,我非常想一睹为快。玛纳德瓦是远古时代一位伟大的君主之一,但人们对他知之甚少。你知道,铭文的一部分埋入了地下,几百年来都没人能看到。我和颜悦色地想说服那些和尚让我挖一挖,读读碑铭的全文。他们拒绝了,甚至不让我进入寺院,还说我是外国野蛮人,会亵渎、玷污了铭文。神圣的蓝色!您能相信这样的愚昧、迷信吗?最后,我向王公说明了我研究的重要性,他派了几个士兵去寺庙把那部分柱子给挖了出来。那些和尚狂怒不已,但也无可奈何。我花了几个小时才把那篇铭文完整地拓了下来,包括埋入地下的那一部分。这是我的胜利牎

    因为胜利,莱维容光焕发,得意洋洋。福尔摩斯说,莱维真幸运,能碰上一位这样的王公,但莱维却轻蔑地一笑,说只要知道他是欧洲最好的梵文学家,任何人都会帮助他的。

    “他们还是不让我进入寺院去研究那些财宝。据说,玛纳德瓦家族的珍宝就藏在寺院里的某个地方。不过,我总会有办法的。啊,这些和尚……”

    福尔摩斯对这个人已经感到厌烦了。莱维站起来,伸出手,跟他说再见。莱维走后,福尔摩斯开始干自己的事,现在他只能明天再走了。那天下午,福尔摩斯和他的朋友格拉夏在一起,格拉夏答应送他到比姆费迪,那是位于山上的一个检查站,再往前山势开始下降,穿过德拉仪边境就进入印度平原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准备出发,没想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我的仆人拉科什曼,他爬了五层楼梯到了我的房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公派来一个送信的,一定要亲手把一张字条递到福尔摩斯手上。我叫拉科什曼把那人带到我的房间来。一会儿,我见到了一个身着制服的宫廷卫兵。”

    那个卫兵递给福尔摩斯一个信封,上面盖有王公德卜·山姆希尔·简·巴哈德·拉那的官印。字条不长,看起来是王公亲手写的。他写道:

    法国学者M.西尔文·莱维失踪了。昨天下午将近黄昏时他离开了住处,从那以后不知所终。请你马上到我这儿来一趟,我相信您能帮助我们找到他。

    德卜·山姆希尔

    那个传信的卫兵说,他奉命即刻陪福尔摩斯去见王公。因此,福尔摩斯还是没走成,他发现自己踏上了另一条意外的旅程。

    从旅馆坐马车去位于塔帕塔里的王宫,路途并不遥远,但这一次却好像走了整整一个小时。那天早上又开始下雨了,加德满都的道路湿滑泥泞。他们驶进宫殿气派的大门,穿过楼前花园来到了走廊上。

    德卜·山姆希尔王公正站在走廊上等他们,周围站满了仆人,给他撑着伞挡雨,但一看见福尔摩斯的马车到了,他就跳下台阶,亲自给福尔摩斯开车门,并陪他走进室内。

    这还是福尔摩斯第一次领略这种东方的富丽堂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步行穿过一间大厅,里面摆满了欧洲各国的奢侈品,然后又走过一间堆放狩猎的战利品的房间,那里面到处都是动物骨架,有老虎、豹子和羚羊,都是南方丛林里的大型动物,这说明拉那家热衷于打猎。最后,他们进入一个小房间,福尔摩斯猜测这大概是王公自己的书房。

    “我知道您是谁,福尔摩斯先生,那就是我之所以把您叫来的原因。不过,我会替您保密,别担心。”

    听到这话,福尔摩斯并不吃惊,因为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可能永远保密。在官邸里说话稍不留神就会露馅。

    “我相信现在正是我离开尼泊尔的时候了。”福尔摩斯说。

    福尔摩斯看着王公,想知道自己的回答会引起怎样的反应。王公是个小个子,皮肤黝黑,但脑袋很大,一张圆脸,看起来很有头脑,而他的亲戚们却常让人想到残忍。他眯缝着眼说:

    “你一贯正确。现在您的确应该离开。”王公说,“我希望一路上都有人帮您。事到如今,您的很多死敌很可能都已经知道您还活着,所以我认为您还是走为上策。但我这儿永远欢迎您。不久前发生的驻扎官的事情,多亏了您的帮助,您为我们国家解决了很多可恶的坏蛋。不过,现在,又出现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那个法国人失踪了。我心情沉重地告诉您,我的密探没能打探到他的下落,所以,我不得不谋求您的帮助,即使这意味着再次推迟您的行期。莱维的失踪可真让人头疼,更糟的是,法国驻印度大使M.博传德和奥尔良亨利王子明天就要达到加德满都了。我们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这一点我希望能得到法国的承认,福尔摩斯先生,我怎么能在王子殿下和大使阁下到达之日告诉他们这位法国最著名的梵文学家下落不明呢?”

    福尔摩斯问他那些密探们已经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我的密探们获悉,福尔摩斯先生,”王公回答说,“莱维昨天去拜访您回来后,跟他妻子在我的宾馆里共进了午餐。然后莱维夫人就回房休息了。她一觉醒来,发现她丈夫不在,于是她问仆人们,他们说莱维3点左右就出门了。这很正常,莱维去工作了就把她一人留在家里,她也已经习惯了。他们来的那天莱维夫人跟我说过‘我那可怜的老公始终要工作’。一直到了黄昏,她丈夫还没回来,她感到大事不妙,才来告诉我莱维失踪了。我的密探得知,莱维下午坐上一辆人力车去了博德南斯的一座很大的佛教寺庙,有人看见他在那儿抄写藏语碑铭。他身穿本地服装,戴着一顶尼泊尔式的黑色遮阳帽,这是他到这儿以后的一贯装束。黄昏前,他步行离开了博德南斯,走出南大门后,就没人再看见过他了。”

    “那些人可能以绑架莱维来要挟法国政府吗?”福尔摩斯问道。

    “当然,这完全有可能,但是如果那样,绑架者现在应该已经通知我们了。所以,我怀疑不是这个原因。我的人搜查过博德南斯的每一间屋子。您知道,那一带的居民都是贫穷而顺从的藏人,不可能伤害莱维。不对,一定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连我的密探也找不到他。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可得把他找出来。为此,我保证为您提供各方面的协助。您需要多少人我都没有问题。”

    “我会尽力,”福尔摩斯说,“但我一个人就够了。不过,我想走之前去拜访一下莱维夫人。”

    福尔摩斯被径直带到宾馆,他看见莱维夫人盯着窗外,神色悲哀。看见王公和福尔摩斯进来,她哭了起来。这个女人并不漂亮,甚至有点粗鲁,体格比较强壮,让人想到法国的农民。因为悲痛,她哭得两眼红肿,但除此之外,她也无能为力。她英语说得不好,所以他们就用法语交谈。莱维夫人说,她所知道的都已经告诉王公了,从考尔学者那儿回来以后,莱维对她说在他们离开前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所以午饭后,莱维就坐到了书桌前,而她则去休息了。

    福尔摩斯请莱维夫人允许他看看莱维的书桌,以及他离开前所做的那些工作。没有给他妻子留字条一类的东西,也没有留话,看不出他到哪儿去了。但是在与福尔摩斯的谈话中,莱维提到过他仍致力于研究江谷,它的宝库,还有柱子上的铭文。

    不过,福尔摩斯在翻阅莱维研究资料时注意到,有一篇铭文,莱维在一行字旁画了个大大的惊叹号,这行字福尔摩斯也看见过,但是另一行字,福尔摩斯没见过,莱维则在旁边画了个问号,这一行显然是刻在被埋住的那部分柱子上的。这似乎是在强调,莱维完全看懂了前一行字的意思,但对后一行字却感到莫名其妙。

    说到这儿,福尔摩斯停了一下。“华生,这些字你可能不感兴趣,但是我还是得多说两句,因为它们对破案意义重大。莱维画了惊叹号的那行,用梵语写,其中几个字是这样的:

   ……raja udyanam iva tridivam gatah。

    “这句话字面上的意思是‘国王去了另一个世界就好像是去了快乐花园’。”

    “听起来很古怪。”我说,我并不是感到疑惑不解,而是福尔摩斯在说这种古老的语言时,我听着就像唱歌一样流畅,这让我觉得很好玩。

    “但另行字莱维却打了个问号,”福尔摩斯继续念道:

    “sah sevina senagartibhis ahsevarpun hsivrihab。”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45

“什么意思呢?我亲爱的华生,这回我大惑不解。这个句子什么意思也没有,看起来就像是一串没有意义的音节,在哪儿断开都毫无意义。梵语是非常灵活的,只要有时间,就可以琢磨出多种不同的释义。总之,我猜,莱维一定是发现了这两行字有关系,然后又去江谷寺调查。我也提醒自己:在尼泊尔没有简单的事,这是我呆在尼泊尔期间总结出来的普遍事实。”

    福尔摩斯越说越复杂,我都听糊涂了。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部分关于梵语的阐释并没能打消我的疑问。

    “我更不明白了,亲爱的福尔摩斯。一位国王在一千五百年前被谋杀了,一位法国学者在您眼前失踪了。然而,这两个人的命运竟莫名其妙地纠缠在一起,一篇艰涩难懂的梵语铭文,字里行间又可能藏着他们命运的真相。”

    “很好,华生,非常好。你已经看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了。在第一行里,莱维看出了一些前人没发现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也许那位国王死于某种自然原因,我是说可能他是在玩的时候死的,可能那时他正在玩什么比较放肆的游戏。”我大胆说出了想法。

    “在尼泊尔,他们就是这样解释的。但是,达玛德瓦是德行的典范,至少传统上是这样认为的,他不太可能死于某种不道德的行为。而且,这些措辞有些奇怪,我觉得,似乎诗人就是想通过这种怪异来指出一些不寻常的事情。也许在其中可以找到达玛德瓦死亡原因的线索,也许是双关语,具有双重意义。不过,所有这些都是当我看到莱维的手抄本时在心里默想的。是不是他意识到了什么而我还没意识到呢?至于另一行字,莱维还没译解出来,我也看不懂!”

    但是,那篇铭文以及莱维的注释却是福尔摩斯掌握到的惟一的线索。他把写有注释的那张纸从桌子上拿起来,折好,放进口袋里,准备做进一步的研究。

    “我想说的是,华生,我要找到莱维,那张纸里有全部的答案,但是我还没有识破机关。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我决定去江谷,效仿莱维。安慰了惶恐不安的莱维夫人后,我离开了宾馆,径直向北,走上一条小路,穿过两个古老的社区:哈帝刚和维学纳加。”

    这时,雨已经小了,天开始放晴。福尔摩斯一边走,一边细细回忆着莱维和他的谈话,特别是莱维谈到那位古代尼泊尔国王的珍宝时所说的话。也许是贪欲,再加上他对寺庙僧侣的毫不掩饰的轻视,让他处境尴尬,甚至十分危险。莱维已经找到了他说的那个宝库了吗?他已经进去了吗?

    跨过几条溪流,福尔摩斯到了博德南斯的佛教地区,他想先到这儿来打听打听情况。他问几个乞丐是否看到过一个外国人。乞丐们说他们确实见过,那人穿着尼泊尔衣服,沿着大路朝东走了,以后就没再见过了。这证实了王公的消息,而且还更进了一步。福尔摩斯非常高兴,因为这说明他继续走到江谷寺的决定是正确的。

    这时,太阳快要落山了,福尔摩斯加快了脚步。他走进了戈卡纳森林,很奇怪,路上空无一人,除了猴子和鸟叫声,出奇地安静。只有一间小屋子里闪出微弱的灯光,福尔摩斯知道,在他到达目的地以前,就会黑得看不清路了。但他继续向前走,现在他更加肯定他一定能在江谷寺找到莱维,可能死了,也可能还活着。

    经过一个急转弯,继续向北到了一个叫桑库的小镇,福尔摩斯从大路转到右边的一条岔路上。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条小路一直通往玛怒哈拉河,最后到达江谷寺。他爬上一座安静的小山,下山途中经过了一个小村庄,一片漆黑,好像一下子人烟全无了一样。

    福尔摩斯走到玛怒哈拉河边,他看见过河后爬到一座小山顶上就到江谷寺了。因为刚下过大雨,河水湍急,福尔摩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过了河。河水并不凉,但趟着却很不舒服,因为里面全是被雨水从山上冲下来的残渣碎片,大小、形状各异,硬度不一,一齐冲到他身上。福尔摩斯踉踉跄跄地过了河,下身的衣服全湿了,但他没停下来歇口气,就开始爬那座陡峭的小山了。

    天几乎全黑了,但福尔摩斯很快看到一丝微光,他发现前面走着一大群人,是一支朝圣的队伍,他们都是去那座寺庙的。刚才福尔摩斯经过的那个小村庄一片漆黑、空无一人,是因为村民以及住在附近的人都去了江谷。看来,有大事要发生。

    福尔摩斯经过时很幸运,黑暗中没人注意到他。爬到山顶,人群紧紧围坐在寺庙周围,福尔摩斯也悄悄混迹其中。僧侣们都新剃了头,穿着白色长袍,正领着大家诵经,福尔摩斯马上听出这是一种古老的葬礼赞美诗。事实上,寺庙前已经准备好了一处火葬柴堆。有三个僧人已经把寺庙里的一间内室打开了,可以看见里面有一尊江谷纳拉延神的金像。大家诵着经,有几个人抬过来一个人像,穿着尼泊尔服饰,乍看之下,跟真人像极了,但那只是一个稻草做的人体模型。他们把稻草人抬到僧侣们面前,僧侣们口中用梵语念念有词。然后,稻草人被面朝上地放到柴堆上,双手合十,好像在祈祷。当那些人把稻草人平放下来以后,福尔摩斯才看见它脸上还戴着欧洲的眼镜,跟法国学者莱维来见他时戴的那副非常相像。这算是福尔摩斯到达后取得的第一条线索,他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来得太晚了。

    这时,人群安静下来,人们向前靠拢,接下来的事,大家都想看个一清二楚。几面大鼓敲了起来,发出低缓、平稳的节奏,僧侣们继续诵经。然后,一个刚才抬稻草人的家伙向前几步,走到柴堆旁,手拿一块石头,把那人的脸还有那副眼镜砸得稀烂。接着,他从人群中接过一个火把,点燃了柴堆。那个稻草人霎时燃烧起来,瞬间化为灰烬。

    大火一把烧了稻草人,人群便在黑夜中静静地散去。福尔摩斯没走,他蹲在一扇木门后面,从那儿可以看到那些僧侣。他们三个人,把江谷神像搬回原处,关上内室的门,然后又给刚才抬稻草人的那几个人一些卢比,那些人便也离去了,但各走不同的门。他们数着自己的酬劳,也很快散去了。空旷的场地上只剩下福尔摩斯一人。

    福尔摩斯担心自己可能失去了莱维的踪迹。刚才看到的那场仪式令他胆战心惊,因为那并非普通的一种,而是明显表示着死亡,如果他的怀疑没错的话,那正表示西尔文·莱维之死。

    皓月当空,周围的景物清晰可见。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到处乱飞的蝙蝠不断在头顶盘旋。

    正当福尔摩斯盘算着该怎么办的时候,他听见从寺院后面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借着黑暗的掩护,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挪到可看见另一边的地方。黑暗中,他辨认出有两个上了年纪的男女朝柴堆走来,他们都穿着尼泊尔式的衣服。那女人怀里还抱着什么,可能是个婴儿。那男人右腿瘸了,走路不稳,身旁有个衣不蔽体的男孩儿扶着他,那个男孩儿就是福尔摩斯以前见过的爬柱子的那个。远远地,福尔摩斯看见那男人的左臂也不太对劲儿,松松垮垮地垂着。走到寺庙前,男人坐到一级台阶上。现在,福尔摩斯看清楚了,那女人抱着的的确是个孩子。她把孩子交给那男人,拨开仍冒着火星的灰烬,开始仔细地寻找着什么。他们两个说了几句话,偶尔还传来婴儿轻微的啼哭声。

    “现在,我知道他们是谁了。”福尔摩斯说,“我以前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处于社会最底层,我们不能与之接触,人们叫他们堪穆,这种人只能靠捡垃圾为生。他们被迫生活在印度文明的边缘地带,梵语中称他们sandhyaloka,意思是‘黎明黄昏之人’,他们晚上出来活动,黎明时就不见了,干一些他们被指派的活儿,但是在早晨和夜晚的暗光中,谁都看不见他们,也注意不到他们。”

    运气不坏,福尔摩斯想道,因为这些人可能是他找到莱维的最后希望了。如果他计算正确的话,莱维就是在前一天太阳落山时到达寺庙一带的。幸运的话,他们可能看见过莱维。

    那女人把灰烬翻刨了一遍,找到几枚硬币,交给那男人,又从男人手中接过孩子。于是,这对老夫妻开始按原路返回,从寺院的东门走了。

    “我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们顺着斜坡大约走出了五十码时,我赶上他们,并从后面把他们紧紧抓住,但还不至于弄伤他们和他们的孩子,我让他们蹲在地上。他们被吓得叫出了声,我向他们保证不会伤害他们,他们才住了口。那个男孩儿想跑掉,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挣脱不了。”

    他们话语中的用词在尼泊尔已经过时了,福尔摩斯说,里面充满了令人怜悯的敬语,看得出来,这些没文化的贱民在面对有文化的贵人时是多么地害怕。不过,福尔摩斯一再解释说自己不会伤害他们,没用多久,他们就放下心来,听着福尔摩斯的询问。福尔摩斯还把几枚银币塞到他们手上,这比他们一辈子捡垃圾捡到的还多,这也让他们平静下来。

    “我跟他们说我在找一个人,但一开始他们并不合作,说一个人也没见过。但是,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对我说,孩子饿了,还生着病,那是他们的孙子,孩子的母亲前一天刚死,而孩子才只有一个月大。我告诉他们,我完全可以救这个孩子,但他们必须尽快地帮我的忙。我又给了他们几枚银币,那个老年男子站起身来,叫他女人呆在原地别动,并示意我跟他走。”

    尽管那人一把年纪,身体还有残疾,但是他却走得飞快。下山的路上,他话音极低。那男孩儿紧随其后。没走多久,他们就来到一片空旷地带,遍地开满了野花,月光下,闪亮闪亮的。花丛中央有一棵古老的菩提树。树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祭品,有雕像、图片,还有普通的壶和锅,这都用来纪念死人的。突然,那男孩儿从老人身边跑开,爬上那棵大树。他顺着树干爬了一半,那挂着一个银盘。男孩儿转了一下银盘,然后跳下树,回到老人身边。

    “您的朋友就在不远处,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这就是乌帝亚那,我们古代国王的快乐花园。您的朋友去了翠迪万,死人的财宝库,他一旦进去就出不来了。他现在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话说得福尔摩斯心惊肉跳,因为他们用的那种古老过时的表达方式,跟玛纳德瓦国王铭文里的语句简直像极了。显然,莱维急于了解真相,他一直等到天黑,独自一人出发,踏上了决定命运之路。他跟随着古代达玛德瓦国王的脚步而去。

    看到福尔摩斯一脸绝望,老人把他拉到树前。天还黑着,但福尔摩斯能看见,树干里建了一座神庙,里面有一尊石像,是毗瑟*.神的一个化身——一头野猪,站立着,胯下是宇宙万物,在它肩上舒舒服服地坐着一个地球女神的形象。

    “这就是快乐花园,古代国王的乌帝亚那。”老人说,像是在吟诵一般,“下面就是翠迪万,国王们存放财宝的来世或天堂。本朝之始,只有国王才知道怎样进入、怎样离开,因为一个人进去以后,入口就关闭了,出口在另一个地方。这个秘密在皇室中是父子相传的,后来,我们这些‘黎明黄昏之人’也开始父子相传。达玛德瓦国王经常进去,但有一天他却没再出来,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之后的国王就再也不知道这个秘密了。后来有几个贪图里面财宝的家伙知道了进去的方法,但却没有一个回来了的。他们都死在里面了。您的朋友进去了,也没有出来。我知道,因为是我们告诉他怎么进去的。”

    “那请告诉我他是怎么进去的,现在快来不及了。”福尔摩斯催促道。

    老人答应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46

“从她那儿把地球提起来。”老人指着坐在毗瑟*.神肩膀上的人像说。

    福尔摩斯照老人说的做,用手提起人像。刚碰到,人像就向上移动,然后又自动向后退了一点。刹那间,一声巨响,仿佛人像的移动打开了一口巨大的泉眼。接着,毗瑟*.神像也慢慢移动起来,开始好像完全是出于自愿,然后急速向内转身,侧向了左边,在正面留出一个小小的开口,但已经足够一个人慢慢地爬进去了。

    老人指着那个黑洞。

    “这就是通往翠迪万之路,通向财宝和死亡,您朋友走的就是这条路。”他说,“如果你跟着去,您一进去这个开口就会关闭。即使我再把它打开,您从这条路也回不来了。返回得走另一条路。我进去过一次,但刚走进去大半个身子,我就害怕得退了回来。我逃走了,但是毗瑟*.神咬了我一口,我的手臂就瘫痪了,我再也不记得回来的办法了。”

    “显然,我当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华生。”福尔摩斯平静地说,“只要时间充足,我肯定能从所谓的财宝库中脱险,但我无法判断那下面有什么,也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我可能死于缺氧、缺水,或是古代那些残忍而贪婪的暴君们预先设置的机关。下面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动静,我想莱维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虚弱无力,或是距离太远而听不到他的声音。我该进去呢,还是回去把这一切都向王公报告呢?”

    福尔摩斯站在那儿想着,此时,月亮升到空中,他注意到月光正好开始直射寺庙。过了一阵,透过树叶的缝隙,月光照到了银盘上。就好像是被施了魔法,银盘又将光反射到毗瑟*.神像的第三只眼睛和甘内什神像的右手上。寺庙所反映出来的天文学理论、它和太阳月亮的关系、和白天黑夜的关系,以及和整个一连串的对立事物的关系,都让福尔摩斯吃惊不已,他也明白了如何看懂那第二行铭文的意思。他从口袋掏出莱维那张纸,那行含义隐晦的话得倒着念,从右读到左。这样,字的意思就一目了然了:

    Bahir vishnupravesha / bhitra ganesha nivesha

    意思很简单:“从毗瑟*.外面进入,从甘内什里面出来。”

    福尔摩斯看看四周,只有他一个人,那老人和他一家人都偷偷地溜走了。那入口还打开着。

    “于是,我决定进去,知道自己可能犯了个错误,因为如果进去后入口关闭了,我不敢保证能逃离险境,但我也清楚,自己曾有过多次绝处逢生的经历,关键时刻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想出逃脱的办法。”

    福尔摩斯凝视着那个无底洞,然后抬起脚,慢慢地走进去。他感觉到很快就踩到了肮脏的地面上。从头顶上的入口望出去,他还能看见空中的月亮。他觉得自己现在是在地坑中。一尊巨大的甘内什神像立在入口里面。福尔摩斯朝它笑笑。接着,他头顶的月空消失了。入口关闭了,福尔摩斯能听见毗瑟*.神像又移回了它原来的位置。

    福尔摩斯注视着眼前的黑暗。在他面前有一条通道,在通道的尽头,他能看见摇曳着微弱的灯光。除此以外,漆黑一片。他朝着灯光慢慢走过去。通道很窄,但顶很高,他可以挺身直走而不用弯腰。通道里的空气潮湿而且充满了霉味。

    越走越近,福尔摩斯看见,光是一盏油灯发出来的,那盏油灯就放在他前面的地上。油灯旁有一个人,好像是睡着了。福尔摩斯凑前一看,那人正是莱维,是死是活他不敢确定。莱维躺在数不清的财宝之中,有金子、宝石、雕刻和各种各样的画像,散落各处,在油灯摇曳的灯光中闪闪发光。此外再没有别的人了。

    来到莱维身边,福尔摩斯才意识到,这位法国学者睡得正香,呼吸舒缓均匀。在他面前有一大摞纸,他对学术研究的专注之情把福尔摩斯给逗乐了,莱维不是急着找寻出口,而是忙着记录他的发现。他累得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笔呢。

    福尔摩斯仔细看看了周围的一切。到处都是宝贝,珠宝、钱币、画像,还有大量的手稿。但是,一副骷髅吸引了他的注意,那骷髅坐在御座之上,身上的衣服已经烂成了碎片,他头上戴着一顶金冠。这恐怕就是古代的达玛德瓦国王了吧,他进来后就没再出去,这向人们有力地证实了,这里是不可能活着出去的。拿起油灯,福尔摩斯仔细端详了这间屋子的墙壁和地面,想找到一个隐蔽的出口。但除了一些人骨外,他什么也没找到,那都是有进无出者的遗骸。

    福尔摩斯把这里初步审视了一番,这时,莱维翻了个身,醒了。福尔摩斯朝他走过去。

    “啊,亲爱的考尔!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我一定是睡着了。您可真聪明!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福尔摩斯说,“但是我得向您承认,我现在急于找到出口。”

    福尔摩斯对莱维说,王公把他找去帮助寻找莱维。而他的主要线索就是莱维桌子上的铭文,凭此推论,他一路寻着莱维的行踪而来。福尔摩斯一副生气的口吻,他解释说,寻找莱维给大家都造成了诸多麻烦,甚至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莱维笑着站起来。“您用不着担心,考尔先生。我可不像您那么勇敢。我只是一个学者,我从不愿冒大风险。您瞧,我进来以前就差不多知道怎么出去了。我承认,这有一点冒险,但我确信不会有问题。就在今晚,我已经出去过两次了。这小小的空间里,空气不足,如果不出去透气,我可能已经窒息而死了。但是您看,我已经初步把这里的东西列出了一张清单。这儿有上百件古代雕刻,数百篇手稿,草稿就更多了。我们应该走了,我该去迎接奥尔良亨利王子了。”

    说到最后,莱维咧嘴而笑,福尔摩斯没向他求助,只是等着他干完活儿。莱维一边写,一边继续说道:“这儿还有第三个重要人物跟我们在一起,考尔先生,著名的达玛德瓦国王,他就坐在那儿,已经死了差不多一千五百年了。我仔细检查过他的遗骸,他是被谋杀的,考尔先生,但他临死前,把所发生的一切都写了下来。那可是个大阴谋,说来话长,让我们边往回走边说吧。”

    说着,莱维指向一张写在桦树皮上的手稿,就在他那摞纸旁边。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记录和那张手稿包起来,拿起油灯,示意福尔摩斯跟着他走进他们进来时经过的那条通道。快走到头的时候,莱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很大的金属钥匙,稳稳地放在那尊甘内什神像的右手上,福尔摩斯进来时看见了那尊巨大的神像。

    “这把钥匙!”莱维大声叫道,“也是一个幸运的发现。不过,当然,任何长的东西都行。”

    只听一声巨大的回声,他们头顶上出现了一个开口,露出一片天空。莱维站在甘内什的肩膀上,示意福尔摩斯向前走,福尔摩斯使了很大劲才爬出洞外。莱维跟在他后面,身手敏捷。只要了几分钟,他们就站在外面呼吸清晨新鲜的空气了,他们爬出的那个洞口已经完全隐没在神庙的墙上,不露一点痕迹。

    当时正是黎明时分,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尼泊尔笼罩在一层厚厚的银色晨雾中。顾不上观看风景,福尔摩斯和莱维径直走向王公的宫殿。太阳出来后,驱散了晨雾,他们也到达了目的地。一路上,莱维对福尔摩斯讲了他的发现。

    “您知道,考尔先生,我让人挖出了埋入土里那部分柱子,所以整篇铭文我都已经得到了。这样我就可以接着读完它。达玛德瓦国王的手稿也解决了很多困难,我这才能翻译全文。”

    莱维说到后来,福尔摩斯搞清楚了莱维是怎样知道这一切的,以及他是怎样找到从那无底洞逃脱的出路的,跟福尔摩斯进入财宝库以前猜测的一样。

    “您的意思是说,那篇铭文也可以从两个方向来读,从左到右可以,从右到左也可以。我进洞的时候就猜到了。”福尔摩斯说。

    “是的,先生,我就是这个意思。这是我坐在书桌前工作时想到了。我兴奋极了,忘了给我那可怜的妻子打声招呼就走了,也没有留个字条什么的。这篇铭文是一篇不朽之作,创作者精通梵语的诗歌韵律体系。用普通的方式来读,从左至右,一个人一个读法。反过来读,意思完全不同,虽然有的地方不合语法,但却是一篇连贯的文章。当然,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因为铭文的开头部分被埋在地下好几百年。通常从左往右读,就会得到众所周知的解释。相反,从结尾部分往前读,就能发现闻所未闻的秘密……还有离开财宝库的办法。挖出来的第一行字给了我提示。”

    “那么,这位诗人是谁?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他的名字我们不得而知,所以至今仍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至于您的第二个问题,我想这个人一定是朝廷中的人,他和皇室关系密切,能近距离观察他们也不会引起怀疑。很明显,他应该属于婆罗门阶级,也许是皇宫里的一位老师。倒着读那篇文章,第一句话就立刻触动了我:从毗瑟*.外面进入,从甘内什里面出来。这是一个理解全文的关键性线索,也让我鼓起勇气走进去。一进去,我就看见在甘内什脚下搁着一把大钥匙,扑满了尘土。我把钥匙放到他手里那块钥匙状凹陷内,出口一下子打开了。我照那句话的意思试了试,果然没错,于是,我就开始考察这个宝库了。接着,我又看见达玛德瓦的遗骸坐在旁边的小御座上。他手里拿着一张写在桦树皮上的手稿,我马上拿来看了起来。他详细叙述了朝廷的变故,以及他是怎么发现自己落入这个陷阱的。”

    福尔摩斯静静地听着,莱维继续讲。

    “达玛德瓦国王为人正直,富有爱心。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思想越来越倾向于佛教。他不再发兵征讨别国,而是开始修建寺院和庙宇。他对神的信仰开始动摇,也疏远了他的妻子拉加瓦蒂,他以前很爱她,现在却对她敬而远之。拉加瓦蒂和她丈夫性格迥异,她热衷于权势,达玛德瓦对此却不感兴趣。一天,达玛德瓦把她叫来,对她说自己决定放弃王位,宣布退位,出家为僧。达玛德瓦希望他妻子和儿子玛纳德瓦也追随他去出家。听了他的话,拉加瓦蒂强忍住心头怒气,表面上表示同意,但她心里却在秘密地盘算着除掉达玛德瓦。达玛德瓦一死,玛纳德瓦就是皇帝,这个儿子对她惟命是从,所以她就成了真正的统治者,国王只是傀儡一个。有一天,机会来了,达玛德瓦来到皇家寺院的花园,走进宝库,向毗瑟*.神献上一年一度的黄金祭礼。拉加瓦蒂说这可能是他们出家之前最后一次来这儿,所以她要求允许她和儿子一起进入宝库。一家人进来以后,达玛德瓦没起一点疑心,他还把出去的秘密告诉那母子俩,并给他们看了那把钥匙。这时,玛纳德瓦从背后出其不意地猛击他父亲的头部。达玛德瓦被击晕了,那母子俩扔下他回到了王宫。达玛德瓦醒来后发现自己独自一人,那把钥匙不见了。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达玛德瓦飞快地把所发生的事记了下来,这篇记录直到现在才被人看到。”

    莱维停下来,似乎陷入了沉思。“无巧不成书,”他说,“玛纳德瓦在往回走的路上,把钥匙掉在了地上。如果达玛德瓦知道,他就能逃出去了。玛纳德瓦丢了钥匙,十分害怕回到杀父现场,所以他颁布了一道法令,在他在位期间,任何人不得进入宝库。”

    “这真不可思议!”福尔摩斯感叹道。

    “是的。我要写成一篇文章,投给《亚洲古董》杂志,我还会给您寄一本。”

    “不胜荣幸。”福尔摩斯说。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王公的宫殿了。福尔摩斯跟莱维告别后返回了旅馆。第二天早上,王公派来一队士兵护送福尔摩斯到尼印边境。格拉夏说到做到,一直把福尔摩斯送出了加德满都山谷。正午时分,一行人到达了乾德拉格里关卡的山顶。福尔摩斯俯望山下,跟加德满都山谷和带他来此的朋友说再见。然后,他转向南方,遥望着印度平原。

    此时,我发现自己正凝视着福尔摩斯的画。

    “谁会想到,福尔摩斯,这座寺庙隐藏着如此深刻的含义,在我们面前却又如此深藏不露呢?”

    “光和言语交织在这座寺庙里,华生。铭文里的语句显示在天文现象里,如果你愿意,显示在它和太阳、月亮以及其他星星的关系里。‘黎明黄昏之人’是这种关系的守护者,一千多年以来,他们为了保持这种关系的本来意义,不断进行着细微的调整。其实,正是这些人,这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贱民,在维护着整个系统,并严守着秘密。莱维和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台巨大机器的一个小构件。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华生。现在太晚了,故事也讲完了,就是这样。”

    睡觉前,福尔摩斯提议我们出去走走,于是我们便走进了早春的夜色中。关于那个法国学者,他再也没有只言片语,最近,福尔摩斯对奥兰德斯·拉瑟斯的复调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匆匆谈论了一番。之后,我们又聊了些别的事情,都乏善可陈。天都差不多亮了,我们才回来。当我们踏上寓所前的台阶时,福尔摩斯引用了意大利著名诗人彼特拉克的两行诗句:

    我们将走向光明

    我们最好保持沉默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47

拉萨特使

我记录了大量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传奇历险记,字里行间曾多次提到一个矛盾,福尔摩斯头脑清楚,逻辑缜密,但在他自己的物质世界里却杂乱无章、凌乱不堪。一天早上,我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看见我的朋友正慵懒地坐在他心爱的扶手椅里,半闭着眼睛,人却已经神游到九霄云外去了。当时,我又一次想起了这个矛盾。他回到伦敦已经一年了,但是忧郁症还是时常发作,让他不得解脱。

    现在是1895年春天,确切地说,是3月末的一天,在伦敦难得一见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我们的客厅里,我再次抬起头来把我们的房间扫视了一遍。这一次,我不再惊讶于福尔摩斯持续的凌乱状态,而是惊讶于他数十年来保持这种状态的能力。似乎在无聊之中,他又莫名其妙地在杂乱里建立起一种深藏不露的秩序。

    通常,福尔摩斯的纸、药品和试管都到处乱放。他的雪茄还在煤桶里,烟草则被塞在一只波斯拖鞋的鞋尖里。不过,在那些孤独暗淡的时刻,我不在他身边,无疑又加重了局面的混乱程度。福尔摩斯最近得到的犯人遗物,看起来是一颗又大又尖利的牙齿,现在被他放在黄油盘里了。木制的壁炉台被子弹打穿了几个孔,正好形成一个“P”和一个“M”的形状,这大概是用来纪念现任首相的,还有他那封未回复的信,仍用一把小刀钉在墙上。不过,当我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有了一点变化,看起来只是一丁点儿不同,但对整个房间来说却很重要。墙上那刀,本来是一把古老的折叠刀,现在已经换成了另一把完全不同的刀,从我坐的地方看过去,样式奇特,刀把是黄金的。我匆匆环顾了一下房间,发现原来那把折叠刀已经放到了早餐桌上,刀把以下部分都插到了一罐打开的果酱里。

    我非常想搞清楚这把新刀的原产地,于是走过去,把刀从墙上拔出来,不经意间,那封信飘到了地上,落地有声。我听见福尔摩斯一下子挺直坐了起来。

    “无聊,”他边说边用鼻子吸气,“这才是上帝赐予我们的惟一真实的礼物,华生。这把金刀来自西藏,你肯定很感兴趣。这可是件非比寻常的武器。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双刃刀片是用套锤锻制的,刀把上刻有一个大写字母‘S’。从这几个微小细节上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出,刀片是最近由英国制造的,它有一点弯曲,这是在梅杰·亨利·莎士比亚发明的一种致命武器基础上进行了一些改进。黄金刀把当然是在西藏铸成的,可能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

    听了福尔摩斯的话,我没有立即作出反应,而是坐回到椅子上仔细端详起这把刀来。刀片大概有七英尺长,由优质钢材制成。刀把稍微短一点儿,看着像是由纯金制成,一点磨损的痕迹也没有,上面有装饰和题字。我注意到,上面有日月图案,还有英国纹章学里的字行,就是佛教的十字记号,在这儿可能是个宗教符号。那题字优雅精美,但我看不懂意思。我猜写的应该是藏语。

    “事实上,我感兴趣极了,特别是如果这里面还有个故事的话。”我的回答姗姗来迟,我还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你对我的丰功伟绩可是有无穷无尽的兴趣啊,尽管这会吓坏我的无聊女神,”福尔摩斯说,“但我还是决定告诉你这把金刀的故事以及我的西藏之旅。”

    他把早报扔到一边,躺到地板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眼中的百无聊赖一下子就不见了,我几乎能看见,在开口以前,他正在脑子里把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一件件地过一遍。他突然决定把他的西藏之行告诉我,我心中真是大喜过望,但我不想勉强他,以免他后悔,这样的情况以前曾出现过多次。关于在西藏的经历,他只是顺便提起过,那是在他简要叙述自己如何从莱辛巴赫瀑布逃生的时候,我尝试着套他的话,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行,但他一直守口如瓶。我所知道的都已经告诉大家了:福尔摩斯住在西藏时,化名叫西格森,是一个挪威探险家和博物学家。

    “你看,华生,”福尔摩斯开始了,“我去西藏决不是自己一时兴起,而是去执行一项政府高层派下的秘密任务。以前如果说我不愿意透露内幕,那是因为如果我说出来,事件的几个主要人物会受到牵连。但今早的报纸上说最后一个人也已经死了,所以现在,我终于毫无顾忌了,你也可以写进你的书里去。”

    他从我手上把刀拿过去,用他那细长的手指轻轻滑过刀刃。

    “我以前跟你说过,除了那个刚死的、罪有应得的塞巴斯第安·莫兰上校,也就是那个莫里亚蒂的心腹党羽以外,还有一个人知道我从莱辛巴赫瀑布死里逃生了,那就是我的哥哥麦克罗夫特。我大难不死的事,我只告诉了他一个人。到达佛罗伦萨一周后,我告诉他我还活着。几天后,我接到他的回信,我们的信都是用我们俩的密码写的,他说政府的几个密使已经出发去找我,正在路上。信是这样的:

    亲爱的歇洛克:

    得知你在与劲敌的对阵中最终获胜、仍健在人世的消息,真是太好了!我可不想失去你。补充一点,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特别是现在莫里亚蒂已经不存在了。

    你刚刚死里逃生,也许现在还不该打搅你,也不该给你找麻烦,但是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要找你。这关系到一项至关重要而又极其危险的任务。如果你拒绝,我能理解,但我相信,你是我所知道的惟一一个能完成任务的人。因此,对不起,你得原谅我,我已经把你举荐给了权威人士,说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最高当局的代表们已经出发来找你了,要跟你谈谈这件事。请你仔细考虑一下,因为,这一来可以让你暂时远离你的对头,二来你还为英国解了燃眉之急。你得长途跋涉,到文明世界最偏远的角落去。所以,你很快就会收到一个一位叫贝洛里尼的佛罗伦萨人的来信。

    作为你的遗嘱执行人,我负责你的一切事务,我保证保持你的一切原封不动,直到你回来。华生极度悲哀、心情烦乱,他刚在报纸上登了你的讣告,现在他又在写什么你的‘最后问题’。尽管我很同情他,但从长远来看,为了你的生命安全,我赞同你的决定,暂时瞒着这位悲痛欲绝的朋友是必要的。

    麦克罗夫特

    “我哥哥信任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福尔摩斯继续说,“但我也得承认,对他说的那个任务,我当时并不热心。你知道的,麦克罗夫特是我国政府所能找到的最能干的人。事实上,就像我以前说过的,说得重一点,他就是英国政府。他给我的信里有一条重要线索:文明世界最偏远的角落,这只可能是在亚洲的某个地方,而最可能的就是西藏,那里是这个浪漫的英国人永远的目的地。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后来发生在西藏和其他偏远地区的事情,和我想的完全是两码事。莫里亚蒂死后,莫兰上校从上面朝我砸石头,我躲开了,然后就开始徒步前进,走得我的双脚都磨出了血。我在黑夜里翻山越岭,走了十英里,然后才坐上一列开往意大利的火车。我简直都要累死了,我想恐怕得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能恢复体力了。”

    福尔摩斯突然站了起来,开始在我面前来回踱步。他说,没等多久,他就对那件任务有了更多的了解。他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一天黄昏时分,门房给他递进来一张条子,上面写着:

    请您今晚七点到德拉丝里瑞娜广场跟我见面,是关于那件紧急的事情,已经有人通知您了。在迷迪丝头下。

    贝洛里尼

    最后提到的“迷迪丝”当然指的就是赛里尼那尊著名的珀尔修斯雕像,至今仍给佛罗伦萨中心广场增色不少。福尔摩斯从旅馆慢慢走着去,到达时正好七点。他站在雕像附近,四下里张望。那个时间正是意大利人说的“出去走走”①① 此处原为意大利语。的时间,广场上有很多散步的人手挽手地走着。人群中,福尔摩斯看见一个人正大步流星地向他走来,那人个子不高,但相当结实,他穿着一件黑外套,戴着一顶浅顶软呢帽。

    “我是贝洛里尼。”那人鞠了一躬,用标准无误的意大利语对福尔摩斯说,“请跟我来。”他们俩走到广场边的一把长椅子那儿,坐下来,开始谈话。

    “您是个英国人。”福尔摩斯带着点讽刺的语气说。那人听了这话,有点吃惊。

    “您是怎么知道的?”那人突然改用英语大声地说,“为了装扮成一个意大利人,我可是费尽了心思。”

    “那我们就从你的胡子开始吧,您这胡子是请一个意大利理发师弄的,就是它给您带来了麻烦。”

    看见那人垂头丧气的,福尔摩斯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去打击他已经受伤的自信心。

    “我的真名叫詹姆斯·马罗。”他说,并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他递给福尔摩斯一张名片,说他是我国外交部的一名情报人员,被永久性地派驻意大利半岛。对于这个用于伪装的身份,福尔摩斯并没有一语道破,其实福尔摩斯早就猜到,马罗已经在苏格兰场工作多年了。

    “我们最好分别离开这儿。”马罗说,他又恢复了镇静沉着,“一小时后在名片背后的那个地址再见。请您记住那个地址。坐一辆出租马车就能到。”

    马罗把卡片从福尔摩斯手里拿回去,放回到口袋里。他猛地站起身,戴上帽子高兴地说声“祝贺您”①① 此处原为意大利语。,便消失在人群中了。福尔摩斯完全被逗乐了,他一个人在那里坐了一阵,凝视着广场。然后,他跳上一辆马车,吩咐车夫前往指定地点。

    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福尔摩斯才到了那里。那是一座大型的庄园别墅,在罗马以南,位于老城区的另一边,离蒙蒂普尔查诺不远。当时已经是傍晚了,在落日余辉的照耀下,意大利松树的影子轻柔地映在大地上。

    福尔摩斯从马车上下来,又看见了贝洛里尼。他正站大门口,一看见福尔摩斯来就把门打开了。福尔摩斯跟着他走上一条主路,路两旁是个大花园,走几百码到了尽头才是住宅。他们走进房子,接着又走进藏书室,里面已经坐着两位绅士了,他们当时都是英国内阁的高级成员。福尔摩斯立即就认出了他们俩,却不能公开他们的身份。其中一个开始了他们的谈话,他是我国外交部的一位高级官员,虽然他后来辞了职,但那时在政府高层中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来跟您详细说说您哥哥在信中提及的那项任务。我真诚地希望您听完后能接受这个任务。不过,如果您拒绝,那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就请您忘个一干二净吧。”

    福尔摩斯点头表示同意。“您尽管说吧,阁下,我会认真考虑您的要求的。我向您保证,如果我不能胜任这项任务,我就立即把这件事以及今晚我们的会谈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那么,请您仔细听好,福尔摩斯先生。您可能已经知道了,其他一些东方政权威胁到了我们的印度王国,而且这种威胁在与日俱增。我们对维护这个庞大帝国的长治久安负有重大责任,因此这种威胁势力的增长让我们深感不安。虽然整个南亚次大陆内部已经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和平了,但是外在的威胁却日益强大起来。其中有俄国人和日本人,此外,虽然中国皇帝的力量时强时弱,但有的人却把它操纵在手,这三种人随时准备着把现在属于我们的东西夺走。他们把我们的印度领地看成是自己发财致富的最终来源,但殊不知,为了使这里变成文明社会,我们肩上的担子是多么沉重。尽管大英帝国在印度的防御力量并不薄弱,但我们的威胁来自中亚,您知道,那个地区我们可没有一点势力。俄国沙皇不停地征战劫掠,把俄国边界向东推进至西藏附近,他们已经在那儿派驻了间谍。而日本人,一直盯着贫穷羸弱的中国不放,兴趣可是有增无减。你肯定听说过那个臭名昭著的多吉洛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47

“他罪恶滔天,后来去了西藏的荒野山林,从此消失了踪迹。”福尔摩斯镇静自若地说,“多吉洛夫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也极端危险。在里加,他曾因犯下一桩惨无人道的谋杀案而被通缉。在伦敦,我与他较量过,尽管不是面对面,但最后不幸让他逃脱了。后来,他又化身为一个政府间谍,让我乐了好一阵子。”

    “他出没于拉萨已经有几年了。”那位大臣继续说,“这段时间,我们和西藏政府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总督注意到了沙皇在东方野心勃勃的扩张政策,他明确指出,多吉洛夫和他的一伙人已经改变了西藏政府一贯的中立立场,长远来看,这将给我们在喜玛拉雅沿线地区造成巨大的麻烦,也在印度平原撒下了不满的种子。他们的最终目的当然昭然若揭,那就是把英国的势力赶出亚洲,以此无限扩张沙皇的统治范围。我个人认为,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来看,最后这一点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我也是个慎重的人,我得向政府保证,哪怕是实现这一计划的微小一步也不能走。”

    “我了解您的忧虑。”福尔摩斯说,“那么,到底是什么风把您给吹到这儿来了?”

    “最近的一些事件让我们相信有新情况发生了。去年,中国政府同意跟我国签定一份协定,这将调整我们与西藏的关系。为了巩固这种关系,我们希望这份协定越早签定越好。中国同意了,但是,他们对西藏的控制有名无实,他们无法强制西藏人执行。实际上,中国国力日益贫弱,西藏越发不服从其统治了。西藏政府对我们怀有敌意,其中的一些确定要素一旦在协定的条款中明确下来,他们就很可能会去找像多吉洛夫这样的间谍来破坏协定。国界碑会被挖出并毁掉,边境巡逻队会遭袭,一切行动都将肆无忌惮,英国商人不能从事贸易活动。这种卑鄙行为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从西藏通往亚塘的市场只有一条路,根据1810年的有关协议规定,亚塘市场是向印度开放的通商口岸,但是他们居然建起围墙,把那条路永远堵死了。总督多次给拉萨的大喇嘛写信表示抗议,但信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为了使西藏人认识到诸如此类的行为从长远来看只能是有害无益的,立即签署这份协议也可以维护西藏的利益,而且在我看来,对西藏来说,这是一份相当优惠的协定,因此我们派了一位特使去见大喇嘛,意在直接而清楚地阐明我们目前的立场。那位特使就是威廉·曼宁爵士,他是一位头脑清楚、严肃认真的外交官,他开始是在一些中央省份工作,还有一段时间在克什米尔,颇有成绩。我们全都指望他了,可是,他除了给总督写来一封短信说平安到达外,我们就再也没接到过其他任何消息了。他去了已经一年了,我们所有的要求都被置之不理,西藏政府则表示不知道这个人,也不知道他到了拉萨。总督认为西藏方面撒了谎,大发雷霆。现在,总督要求派兵占领拉萨,让他们再也玩不了阴谋诡计。但是,政府并不愿出兵,仍想最后一次设法接近西藏当局。伦敦普遍认为,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到万不得已,都应该尽量避免战争。尽管我国军队在这一地区具有绝对优势,但是,战争耗资巨大,而且会在中亚的敌对势力中引起强烈反响,这些都是我们不愿看到的。大家都很清楚,我们在阿富汗损失惨重,所以不想让这一悲惨的历史重演。武装入侵只能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因此,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给您的任务有几个目标:一、找到曼宁,搞清楚他发生了什么事;二、签定协议;此外,给我们建议如何采取行动,如果您认为有必要,也包括武力进攻西藏,我们虽不愿这样,但还是做好了准备;最后,您还得尽一切可能让多吉洛夫及其同伙处于中立状态。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一个人能对付这个狡猾的布利亚特喇嘛,也没人能让暴躁不安的西藏人变得理智起来。我们相信您一定能胜任这项任务。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接受任务,政府将全力支持您,作您的坚强后盾。我要说的是,在您和西藏当局的一切接触中,您都要使用一个特殊身份,我们已经给您安排好了,有关文件里写得很明确:如果您接受,您就化名为霍华德·西格森,一个斯堪的那维亚探险家和博物学家,同时,为英国政府所雇担任特使。您的真实身份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我们将严守秘密,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公开。您的哥哥麦克罗夫特也对我们提到过您近期的打算,所以我想,这大概也是您所希望的吧。”

    福尔摩斯把这位大臣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尽管他万分疲惫,并不想执行任何困难重重的任务,但他对此却兴趣大发。他想过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在那儿他能恢复元气,想想如何才能把莫里亚蒂的残余势力一网打尽。西藏不正是上乘之选吗?这此远行不仅可以让他暂时避开敌人,得偿所愿,而且听起来非常有趣。这次行动还给了他一个官方身份,而他现在正处于性命攸关时刻,其价值不可估量。因此,福尔摩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我愿意接受,阁下,但我需要紧急援助。也许不太谦虚,我得说,由于一些原因,我对西藏的一些方面还是很了解的,至于具体为什么,就不必赘述了。不过,这次任务事关重大,我在执行过程中会面临生死攸关的情况,所以,事前的准备必须细致周密,否则,我是不会去的。”

    那位大臣见福尔摩斯愿意接受,展颜为笑,对福尔摩斯的最后几句话,他这样回答:“这个容易,亲爱的福尔摩斯,这远比您想的容易。首先,请拿着这个文件夹,里面有那份协议的官方样本,一份曼宁负责的任务和旅行计划的详细说明书,还有我们同中国政府就西藏问题所交换的秘密意见。”

    他一边说,一边把那个装着官方文件的、厚厚的文件夹递给了福尔摩斯。

    “这里面还一并附上您接受这次任务的酬劳,以及您往返拉萨的一切费用。还有证明您是挪威博物学家霍华德·西格森的私人文件。现在,我们去隔壁的房间吧。”

    他们走到隔壁,那儿比藏书室小一点,但也排列着很多书。这一次,轮到第二位大臣说话了。

    “再次感谢您的哥哥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才能在这幢别墅里见面。这里是杰恩卡罗·博森飒·德斯特伯爵的家,他是意大利最著名的探险家和东方学者之一,也是麦克罗夫特和我在伦敦迪奥金斯俱乐部的一个好朋友。我们已经料到您会接受这项任务,所以才选择在这儿与您见面。伯爵现在不在意大利,但他同意我们使用他的收藏品。这个房间里存放了大量收藏品,用几种不同的语言记录了西藏的历史、人民以及临近的一些地区。在我看来,再也没有比这儿更好的藏书室了。在这儿,你那聪慧的大脑一定能尽取所需。而且请注意,抽屉里有几张详细的西藏和拉萨地图,这可是现在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地图。”

    “我们已经给您安排好了,您就住在这儿,一直住到您离开意大利。”那位大臣继续说,“贝洛里尼负责帮您把旅馆里的行李取过来,所以您完全不必再回到那儿去。您将在这儿住六个星期,然后,您出发去那不勒斯,再前往布林迪西,从那儿坐船去孟买。到了孟买,您就去找印度政府,总督本人将负责这次任务,他将告诉您怎样继续,那个时候去拉萨的最佳路线是什么。祝您好运,亲爱的朋友,我衷心希望您凯旋而归。”

    他们满怀激动地跟福尔摩斯握手道别,然后就离开了。

    “就剩我一个人了,华生,我为自己新的冒险经历感到兴奋,但前些日子的疲劳并没有减退。当时差不多已经十一点了,这些事让我筋疲力尽,所以我决定就寝。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来了一个仆人,带我去我的住处。强烈的倦意向我袭来,我平静地睡着了,这还是莫里亚蒂死后我第一次睡得这么平稳。”

    福尔摩斯回忆说,接下来的日子他津津有味地阅读着西藏及其周遍地区的文献。每一天,他都要花费大量时间来钻研古老的历史和地图,做笔记,记住路线、关口和海拔高度。既然他得化装成一个斯堪的那维亚的探险家和博物学家,他就应该把喜玛拉雅一带的地理和动植物情况搞个一清二楚。他不仅阅读胡克的书,还读了他尚在人世的死对头——莫兰上校——的书,这可真有点出人意料,莫兰曾在喜玛拉雅地区呆过很长一段时间。福尔摩斯还学说学写当地语言,看了传道士奥兰兹·德拉·彭那和于克神甫的经典故事。从这些故事来看,西藏之旅可是危机四伏。事实上,福尔摩斯在于克的故事中读到,第一个去西藏的英国人,叫克莱蒙特·麦克罗夫特,他遭遇了离奇的厄运。根据这个善良的男修道士的说法,克莱蒙特是在企图从拉萨返回时被强盗杀死的。福尔摩斯想,这个先例可不吸引人。

    不过,在一些近期记录中,福尔摩斯找到了较多需要的东西,这有助于他了解现在那里的形势。那里的政治局势相当复杂。名义上的统治者是大喇嘛,可他还是小男孩儿,大权其实真正掌握在一个摄政王手里,那人叫葛通次仁。对他这个人的记录不多,只知道他为人残忍,不择手段,是西藏最可怕的一个人。但是,他的势力似乎正在逐渐缩小,他自己住在布达拉宫,那本是大喇嘛的宫殿。还有一个奇怪的人,叫多杰夫或多吉洛夫,那两位从伦敦来的大臣已经提到过那个阴险的密探。日本天皇政府出于战略上的考虑,和沙皇暂时结成同盟,借机扩大自己在中国的影响。俄国和日本两国政府意欲从西藏人手里夺过西藏的统治权,并两家进行瓜分。日俄两国现有的这种艰难的合作能维持多久,他们的利益矛盾才会升级为公开的冲突,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国政策的机敏度。福尔摩斯实际上已经杀进了中亚地区的大游戏场中。

    “我以前曾和多吉洛夫较量过,但我们素未谋面。”福尔摩斯把从前了解到的对手的情况告诉我。他说:“多吉洛夫今年刚满五十,但是他的出身很神秘。他自称是蒙古布利亚特血统,出身在西伯利亚贝加尔湖以东。他年轻时虚度了时光,因为他跟沙皇的警察起了冲突。他被控谋杀和小偷小摸,被送到乌拉尔地区的一个劳改营。但他成功越狱,跑到了伦敦,我这才第一次知道这个人。你应该还记得那桩悬而未决的撒米尔·索门斯爵士谋杀案吧,华生。”

    “是的,我还记得。索门斯是利物浦一个有钱的商人,他被一个街贼刺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在拉塞尔广场。”

    “正是,华生。这件案子当然不是什么街贼所为,我追查此案时,发现了一个在伦敦秘密运作的俄国间谍团体,多吉洛夫可是那里面的大功臣。不幸的是,我没能抓住他,他逃到了纽约,然后又去了上海。从上海他返回了俄国,藏在库伦①① 即现在的乌兰巴托。的一所佛教寺院里。在那儿,他让那些无知的和尚相信了他的宗教倾向,并开始狂热地学习佛教。他接受委任,离开俄国,在蒙古旅行,还取了一个藏族名字叫戈芒洛桑。最后,他到了西藏,以一个玄学和哲学专家的身份进入了迪邦寺院。在那期间,他经常去拉萨,并开始对摄政王大力施加影响,进而控制当时还是个小孩的大喇嘛。他避开俄国政府的耳目,潜回了莫斯科,成了一名宗教学老师,取了一个可笑的名字,多吉洛夫,或者叫多杰夫,总之是一个俄国化的藏名,意思是‘霹雳闪电之人’。这时,他引起了迷信的沙皇本人的注意,并把他召进宫,他在皇宫中影响巨大。很快,在俄国和西藏两地,他都赢得了声誉,现在正积极地为沙皇服务。”

    我对福尔摩斯所说的啧啧称奇,他在这么多年以后还对敌人了如指掌,也让我感到很惊讶。

    “对我的劲敌,我就了解这么多了,华生。我不想再罗嗦了。现在可以说,即使没有这项官方任务,西藏的不法分子也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希望找到曼宁时他还活着,因为我想,西藏人还不至于冒险杀死英国特使,除非是类似多吉洛夫这种人派人干的或是他亲自动手。不管多吉洛夫在这方面的期望如何,这种行为会招致总督的直接干涉,我的研究表明,西藏政府遇事还是比较忍耐的。老摄政王依然大权在握,如果我能接近他的话。我想和他打打交道,他在布达拉宫掌控西藏全局,但是几乎谁也不见。”

    关于福尔摩斯的研究,就是这些了。他还说,经过这段长时间的研究,他觉得自己完全有信心完成这次任务。就像那位部长所说的,福尔摩斯从德斯特伯爵的别墅被人带往佛罗伦萨的中央车站,在那儿坐火车去了那不勒斯。然后换了火车,一个晚上后到达布林迪西。在那儿,一艘小型美国货船,SS·当内斯-波特号,正等着他呢,他一大早就上船出发了。当天晚上驶往亚历山大,然后去孟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48

一路上平淡无奇,福尔摩斯继续研究带来的笔记和文件,以此来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旅途时光。那里面有几张曼宁和多吉洛夫的照片,也有大喇嘛以及他家人的照片。不过,据福尔摩斯所知,谁想给摄政王照相,都遭到了回绝,就连德斯特伯爵的藏品里也没有。但是,在一张生活照里,福尔摩斯敢肯定,有一个人就是摄政王葛通次仁。从照片上看来,那人又高又瘦,站在被选为大喇嘛的孩子身边。他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梳成辫子绕在头上。那张照片已经褪色了,而且焦距对得不准,但福尔摩斯发现那个人的表情相当古怪。福尔摩斯还绘制了大喇嘛的宫殿布达拉宫的详图,包括外面的围墙以及内部的阳台和房间,他都牢记在心了。他训练自己牢牢掌握这些,几乎变成了一种本能,因此,在危急时刻,他才能迅速逃生。

    “我们从意大利启程三周后到达孟买。”福尔摩斯继续说,“一路上,船上的伙食实在是糟透了,无聊时就只能睡觉,或者与几个乘客聊天,但大家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当我在晨雾中第一次看见孟买港时,我是多么的欢欣鼓舞啊。华生,这是我第一次领略东方的风采,但是我不得不说,最初的高兴很快就变成了失望。建筑上,孟买有宏伟的公共纪念碑,但只是刻意模仿伦敦,而且简陋而陈旧,这座大都会似乎是被错放在西印度热带气候里的,城市的大街小巷遍布了千百万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勉强维持生计,命运惨淡,却记录了历史的变迁。大雨倾盆而下,整座城市都浸泡在雨水中。空气潮湿,弥漫着人类活动的气息,我巴不得赶快离开去执行我的任务。”

    福尔摩斯的第一项任务是去会见政府官员,但他们不仅帮不上什么忙,且态度冷淡。似乎令伦敦方面忧心忡忡的问题在孟买却没有人着急,好像拉萨离伦敦比离孟买更近似的。而且,总督本人也出人意料地因事离开印度去了缅甸,他是去处理仰光发生的一次危机,所以也不可能见到他。如果福尔摩斯想按原计划行事,那么,他就得自己选择路线独自前往拉萨。在几条线路里,福尔摩斯选了一条比较近的,也正是曼宁走的那条路。那条路得穿过喜玛拉雅东部山区,直接进入西藏高原,然后继续向东,到达圣城拉萨。

    决定了路线,福尔摩斯就登上了开往大吉岭的火车。到达大吉岭后,他雇了一个向导和一队挑夫开始爬山,有时徒步,有时骑马,走过了锡金和江比河谷,然后到了日喀则和江孜。在日喀则,他遇到了一群前往拉萨的克什米尔商人,他们热情地邀请福尔摩斯加入他们的商队。

    “华生,据说如果一个外人不认识西藏政府的话,他就不能进入。不过,和商队同行,让我一路顺利,并没引起注意。通过各种不同的检查站时,都没人怀疑我。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日喀则城外,也是到达拉萨的最后一个检查站了。我只得出示了我的身份证明——一位斯堪的那维亚探险家和博物学家,名叫霍华德·西格森,还告诉他们我是来采集西藏高原的动植物标本留做科学研究的。我顺利通过了,和我的克什米尔朋友一起继续向前。西藏人看起来对斯堪的那维亚人非常尊敬,他们对英国和其他大国的公民都心存芥蒂,惟独对斯堪的那维亚人毫不怀疑。我的特殊身份是英国政府的特使,这一点我只对住在布达拉宫里的人说,边境检查时我都隐瞒了这一身份。通过最后一道关卡后,我终于进入了西藏,环顾四周,强烈的阳光和高海拔让我觉得异常愉快。”

    福尔摩斯眼中的西藏高原和其他旅行者的感觉别无二致:一片无限延伸的空旷土地,风景优美,自然环境恶劣,有时令人难以接近。风力强劲,太阳无情地炙烤着福尔摩斯和他的同伴们,仿佛要把皮肤给熔化了,晴空万里,一望无垠,刺眼的光线几乎让他们看不见任何东西。高海拔造成空气稀薄,氧气不足,因此他们一路上走得疲惫不堪。福尔摩斯有时想,自己能活下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当他们到达雅鲁藏布江河谷时,福尔摩斯经历了最艰难的时刻。河谷的海拔高度是一万两千英尺,西藏的首都就坐落在河谷之中。那里植物丰富,商队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一天早晨,他们刚从江孜出发,朝北走了不久,拉萨城便映入眼帘,在朝阳中,福尔摩斯第一次看见了大喇嘛居住的庄严宏伟的布达拉宫。它坐落在城北的一座小山顶上,和拉萨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商队进入城市中心地带后不久,就走上了布达拉宫前的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

    “亲爱的华生,拉萨只是一座小城,居民只有几千人,房子都是用石头砌成的,街道狭窄。远看比近看更好,因为一到近前,你就发现这座城市满是煤烟和尘土,没有统一的规划。街上到处都是狗,有的狂吠不止,撕咬着动物的遗骨或兽皮,这些残骸数量很大,四处放置着,散发出浓烈的腐尸气息。尽管这些状况令人沮丧,但是总体上来说,我对拉萨的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因为西藏人的生活虽然穷困而原始,但是人们却很友好,彬彬有礼,生活丰富多彩,整座城市充满了和蔼可亲甚至是天真无邪的气氛。”

    福尔摩斯先被带到一个小旅馆,外国人会见政府官员前就住在那儿。然后,福尔摩斯开始努力与西藏政府接触。一位布达拉宫的官员礼貌地接受了他的文件,并告诉他,在摄政王本人阅读他的文件以前,他必须等待,也不得开始任何工作。这明显就是西藏的官僚作风,虽然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工作,但还不会同意接见他。福尔摩斯要求见见曼宁,那位官员查了一下外国客人的名单,随即告诉他,没有一个叫曼宁的外国人来过拉萨。那人非常热心,但也很严格,福尔摩斯后来才知道那人的工作必须相当有耐心。

    等待被召见,福尔摩斯也就有了时间可以去探索这座城市,也可以暗访曼宁,不过现在看来,要找到这个人可不太容易。为了找到他,福尔摩斯在最初的几天里记熟了拉萨的角角落落。城中心坐落着最大的西藏寺庙,人们叫它大昭寺,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宏伟建筑,香烟缭绕,僧侣众多,还有很多香客以及这些迷信的人所崇奉的神像。寺庙周围的临近地区,有很多商店和民居,西藏的政府部门也大部分集中在这一带。这都是些灰白色的石砌房子,福尔摩斯很快就熟悉了。但这儿没有人知道曼宁的任何消息。

    “刚到西藏的那段日子里,”福尔摩斯继续说,“我还学会了很多事情,虽然我在意大利细读了大量书籍,但并没有学到那些。例如关于西藏人,他们的性格很复杂,大部分是好的,也许强过我们。但也有不好的一面,他们对此也很清楚,发怒、贪婪、残酷、强烈的欲望以及精神和身体的疾病。那里的宗教体系非常成熟,他们在精神上的成就远远超过了我们。但尽管有这些成就,西藏的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仍是极为艰苦贫困。西藏人都是农民或牧民,僧侣和贵族属于统治阶级,联合起来统治西藏人民。他们的统治极端严厉,很像我们中世纪的刑法。拷问、折磨以及各种古老的酷刑,比如掏出内脏、肢解、当众斩首,这些都被用于十恶不赦的罪犯身上。但是这些严厉的刑罚好像收效甚微,因为犯罪盛行,盗窃犯和杀人犯遍布农村各地,给农民、商人以及僧侣都造成了伤害。没有一条商路是真正安全的,来往于西藏高原和印度平原之间的大型商队通常都是全副武装的。”

    “尽管与世隔绝、神秘莫测,”福尔摩斯说,“但是我很快发现,拉萨住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商人很多,主要是克什米尔人、尼泊尔人和中国人,而拉萨人很讨厌经商。还有一些欧洲人,其中一些从事正当活动,研究西藏人的宗教信仰或开业赚钱。比如山德·阿莱维,他学习西藏文学,成绩不俗;还有玛丽·勒·卡蕾,她来自普罗旺斯,是一个精力旺盛却行为古怪的佛教徒。但其他人都向腐败的西藏政府官员行贿,与他们勾结在一起。我很快就认出了萨克威尔-格林姆斯,就是那个极端危险的纵火犯;还有普兰通·基尔伯特,他是目前法国嗜血成性的杀人犯;以及臭名远扬的德国造假犯维拉莫维兹-莫伦朵夫;最后还有斯为亚迪克,他是一个凶恶残暴的高卢食人者。只要用钱或者受到西藏政府的庇护,这样的人就能住在这儿,有的小偷小摸,但大多数都是诈骗犯,他们缺乏生存的手段,也没有足够的体力离开拉萨,于是,他们把这座所谓的禁城当成是自己永远的居住地。但是,当我向他们打听威廉·曼宁的情况时,他们却谁也不知道这个人。”

    就在福尔摩斯到达西藏的头两周里,他认识了格拉夏,他是拉萨一位非常成功的商人,后来给福尔摩斯提供了无微不至的帮助。在桑斯嘎,福尔摩斯遇到一位克什米尔商人,他们一起来到拉萨,那人便把福尔摩斯带到了格拉夏家里。格拉夏是一个来自加德满都的内瓦人,他身材矮小,但却精明干练,那双聪明伶俐的眼睛表明,他并不信仰宗教,也不相信任何人。格拉夏热情欢迎福尔摩斯的到来,递给他一支少有的俄罗斯香烟,福尔摩斯马上感觉到,在这个人面前,他心情舒畅。

    当天晚上,福尔摩斯很快发现,由于主人的慷慨大方,格拉夏在大昭寺附近那个豪华的家已经成了一处幽雅精致的沙龙,这座城市里几乎所有的特别居民都来参加。晚上,有精美丰盛的宴会,人们还打麻将,玩各种赌博游戏。与此同时,人们还吸食麻醉品,有的产自当地,有的是格拉夏通过他在圣彼得堡的代理商进口的外国货。室内总是弥漫着烟草和印度鸦片的气味,空气浑浊不堪,一支来自印度加尔各答的乐队演奏着一些诱人的东方小调,这些靡靡之音不绝于耳,让人联想到伦敦和巴黎的风月场所。

    “您应该能想象,华生,这是拉萨的另一面,这种气氛与我格格不入,要不是任务在身,我会立刻走人。不过,我很清楚,格拉夏的这个沙龙决不仅仅是个夜总会,要想明察暗访,这是一个绝好的所在。我发现自己常常被不自觉地吸引到这里来。房间里全是来自四大洲的乌合之众。亲爱的华生,这是令人欣喜若狂。在地球最偏远的一隅,一个巨大而拥挤的房间里,聚集着文明世界最危险的罪犯、最恶毒的骗子以及虔诚的糊涂蛋。有的人我甚至一眼没认出来。想象一下,一大群罪犯和骗子装扮成外国人的样子——剃了头发和眉毛,戴上眼镜和假发,留着长胡子,有伤疤和纹身,装上假肢一瘸一拐地走路,拄着棍子或外国制造的拐杖。有几次,我静坐着凝视着眼前的一切,希望能永远这么观察下去。遥远的拉萨,每一个英国中产阶级心目中的浪漫之地,变成了一个和伦敦差不多的污秽之地,也许小得多,但却有它自己有害的方面。在西藏人的生活中,宗教影响深远,这已经成了一道自然风景,为那些国际流氓进行目无法纪的活动提供天然的屏障。这么多已经消失不见的面孔在这里复活,他们在国外巧妙地伪装自己,并希望回国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头换面。让我兴奋的是,即使是苏格兰场、法国安全部和纽约的犯罪调查部门对这些人的行踪也一无所知。”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打断福尔摩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49

“您的运气真是太好了,福尔摩斯。”我大笑着说,“您对伪装术和诈骗术颇感兴趣,这下可是大派用场啊。”

    “一间满是卡里奥斯特罗①① 卡里奥斯特罗:(1743-1795)意大利冒险家,作为魔术师和炼金术士而闻名全欧洲。——译注的屋子,华生,我想多说一句,有点怪但很有趣的是,根据一些语言学家的研究,卡里奥斯特罗这个词是英语中惟一一个来自蒙古语的词。”

    我们俩都开心地大笑,然后福尔摩斯继续讲故事。

    “不过,更重要的是,华生,格拉夏的沙龙还是一个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僧侣、商人、密探、西藏以及其他一些政府官员,各色人等都混杂于此,他们所做的决定会影响到西藏人的生活,而普通西藏人却不知道这个房间在夜晚所发生的事。西藏的百姓虔诚地信仰宗教,生活虽然艰苦,却也欢快幸福,这与格拉夏沙龙里的夜晚形成最为强烈的对比,僧侣们的虔诚、圣人的神秘、统治者的正直以及农民的诚实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在这种气氛里,你可能会认为我也许能碰到什么关于曼宁的线索,或者一点蛛丝马迹,哪怕是谈话中偶然冒出的只言片语,但是,我一无所获。可笑的是,这一片沉默却成了惟一的线索:仿佛有一道最高指示命令,即使只是曼宁的名字也不许提及。如果沉默是绝对的,那么恐惧也就是彻底的。”

    几个星期过去了,福尔摩斯越发灰心失望。但是,凭着丰富的破案经验,他也坚信,只要坚持到底,他在拉萨的每一次露面最终总能让一些事情浮出水面。一天,事情突然有了转机。事情进展迅速,在两天内,他第一次将自己到达拉萨之前所发生的事情看出了个大致轮廓,他还猜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非常特别。一天上午,一个看似与福尔摩斯的任务不相干的一幕让他找到了第一条线索。那天快到中午了,福尔摩斯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穿过拥挤的集市来到城市外围。在城墙边有一座岗哨,他们不让福尔摩斯再向前走,于是,福尔摩斯就折了回来。正午的阳光灿烂夺目,令人难以忍受,福尔摩斯便坐在旁边的树阴下。他一边享受着阴凉,一边回想着刚才哨兵禁止他继续向前的情形。

    就在这时,有个高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那人拖着一头死牦牛的残骸,扔在了几码以外,后面跟着一群饥饿不堪的流浪狗,看到这个被抛弃的尸体便狼吞虎咽起来。突然,一群秃鹰在天空聚集、盘旋,并猛烈地扇动着巨大的翅膀俯冲而下。这些家伙不仅外表丑陋,而且习性肮脏,它们开始争夺那堆腐肉。一场令人作呕的激战就此展开,福尔摩斯说,在这场激战中,凶猛的狗群在数量上处于劣势,最终不敌秃鹰的利爪,被迫放弃了到手的肥肉。

    不过,秃鹰虽然取得了胜利,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只秃鹰严重受伤,倒在地上,鲜血从脖子处喷涌而出,从它嘴里发出了奇怪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那群秃鹰解决完牦牛后,就马上转向它们这个垂死的同伴,只用了几分钟的功夫,这个可怜的家伙就只剩下一堆白骨了,在正午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

    “紧接着,”福尔摩斯说,“这群秃鹰飞走了,我注意到,那只死秃鹰的一只爪子上插入了一样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走过去,那是一小片金属。我把它拔了出来,原来是一颗铜纽扣,一看就知道是英国货,上面还留着一小截黑线。纽扣上的标记是‘WM’,正好是威廉·曼宁的首字母。我把纽扣放进口袋,留作进一步研究。然后,我走回城里,一直盯着布达拉宫看。我这才意识到,这座宏伟壮丽的宫殿不仅统治着拉萨城,而且对我此行的任务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我想,宫墙之内,可能就藏着曼宁失踪的秘密。如果一切努力都不奏效的话,我会设法进入,在那高墙深宫中继续我的调查。”

    福尔摩斯回到住处,思索着纽扣上那个奇怪的字母标记,努力想打破现在一筹莫展的局面。这颗纽扣是如何插进秃鹰的爪子里了呢?福尔摩斯到达拉萨后,第一次开始为曼宁的性命担忧。

    夜幕降临,福尔摩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于是决定照常去参加格拉夏的晚间聚会。当走进宽敞的大厅时,他第一次见到了多吉洛夫。在多吉洛夫身边,站着一个身材矮小、脸色发黄的男人,福尔摩斯一眼就认出他是多吉洛夫的头号帮凶拉斯特科夫。

    多吉洛夫刚从迪邦来到拉萨。房间里灯光昏暗,烟雾缭绕,但福尔摩斯还是看到了他在拉萨城里发现的那些罪犯和怪人。

    格拉夏向那位俄国密探引见福尔摩斯时,福尔摩斯注意到,多吉洛夫比他记忆中矮了,但和那些旧照片还是很像。他穿着红金两色交织的中式织锦长袍,秃顶,黑色尖角胡须,那双黑眼睛让他看起来奸邪狡诈,与他的装扮十分不协调,福尔摩斯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不过,福尔摩斯觉得,这个鞑靼魔鬼依然举止幽雅,即使穿着长袍也掩饰不住他柔韧结实的身体。在格拉夏介绍时,多吉洛夫一边愉快地点着头,一边直视着福尔摩斯的眼睛。

    “我们呆会儿再聊吧,西格森先生。”多吉洛夫说,“你我兴趣相投,真是相见恨晚啊。”

    “悉听尊便。”福尔摩斯说。

    “那么,晚一点,等客人少点再说。”多吉洛夫回答说。

    福尔摩斯点头表示同意,多吉洛夫突然一下子被米尔博抱住了。大喇嘛近来身体小有不适,但外界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米尔博就是刚从法国来给大喇嘛治病的。

    福尔摩斯退到房间一个幽暗的角落里,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多吉洛夫不放。现在,他身边是一群喋喋不休的贼和骗子,全是笨蛋。福尔摩斯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一直笑个不停。就在这时,格拉夏在一片昏暗的烟雾里找到了福尔摩斯。他正和一个西藏女人在一起,格拉夏给福尔摩斯介绍,那个女人叫珀玛,是西藏北边安多省的公主,也是巴桑的妻子,巴桑是西藏政府的一位高官,据说最近死于康巴的一场战斗。她紧挽着格拉夏的手臂,静静地站着。她表情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对福尔摩斯轻声耳语道:“他还活着。”

    福尔摩斯刚要开口说话,拉斯特科夫却突然出现在格拉夏身旁。立刻,这位公主就变得相当不自在了。她好像还有很多话急于说出口,但刚耳语了一句,就被拉斯特科夫攫住了手臂。拉斯特科夫跟主人说了句“再见”就把她给带走了。

    没过多久,又有一些别的客人也离开了,人少了一些。福尔摩斯注意到,多吉洛夫在房间的另一边正注视着他。他朝福尔摩斯打了个手势,福尔摩斯便走了过去。

    “这么说,西格森博士,您是位博物学家,还是个探险家,对吗?”

    “是的。”福尔摩斯回答道,“西藏可真是个研究的宝地。”

    “我只研究佛教。”多吉洛夫笑着说,“但我对所有来访者都很关心。跟我谈谈您自己吧,西格森先生。”

    福尔摩斯意识到,多吉洛夫在审视和掂量着他说的每一个字,目的是想保证每个来西藏的人都不会对俄罗斯的利益构成威胁。

    “您研究的主要领域是植物还是动物呢,西格森博士?”

    “两者兼而有之。”福尔摩斯回答说。

    “是吗?”

    “因为我对毒药感兴趣,还有解毒剂。”

    “太有意思了,西格森博士。哪种毒药最特别?”

    “西藏有很多种毒药。我看见到处都长有颠茄,还有一种蜘蛛纲动物在这里繁殖得也很快。”

    “您知道狼人这一品种吗?”

    “是的,当然,这是可以致命的一种类型,不过是从外地引入的……就像某些蛇类。”

    “那么,您一定熟悉克拉吉的著作。”

    “是的,我读过几本,我还随身带着《毒蛇与蛇毒》。”

    “那你对刚瑟的书当然也不会陌生了。”

    “在伦敦,我们俩是同事。”

    “他是第一个论述……”

    “百步蛇,一种喜玛拉雅蝰蛇。根据梅林斯的研究,是新近从蒙古引入的,他本人是研究中国爬虫类动物的专家。”

    “您听说过……”

    “是的,”福尔摩斯笑着说,“眼镜王蛇藏在金骨灰盒里。这真是件怪事。”

    “在西藏,蛇并不多。”

    “这种说法是否可信,正是我研究的核心问题。我完成后,一定给您看看我的论文。”

    “那实在是太荣幸了,西格森博士。至于您的探险活动,您去过拉萨的惩罚园了吗?”

    “还没有。”福尔摩斯回答说。

    “你一定会感兴趣的。不过,必须得到特殊许可才能进入。我定期去,受益匪浅,那里是西藏人进行审判的地方。在高高的石墙后面,西藏罪犯和其他违法者受到了惩处。今天,一些人的头上被罩上了笼子,走来走去,他们的手都被反绑着,他们的生死就取决于人们的施舍了。其中有一个人逃脱不了厄运,因为他画了一张菩萨像用的是合金而不是纯金,这在西藏人看来,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秃鹰就栖息在一旁,等着他咽气。”

    “很有意思。我真的应该去看看。我想,肯定有些人的罪过在您看来也是十恶不赦的吧。”

    一丝怒意从这个布利亚特喇嘛的脸上滑过。

    “也许,”他说,“还有一个问题。您也读过塞巴斯第安·莫兰的书吗?”

    “各方面的都读过。”福尔摩斯说。

    “我也是。”多吉洛夫说。

    “哦,对了,”福尔摩斯笑了笑,说道,“我还给您带来了利物浦的撒米尔·索门斯爵士家人的问候……”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50

多吉洛夫的脸沉了下去,但他没有回答,因为那时格拉夏正向还没走的人大声宣布,摄政王次仁大驾光临了。大家立即起立迎接。先进来两个佩刀侍卫,后面跟着摄政王本人。当他走过时,大家纷纷鞠躬致敬。

    这个西藏最有权力的人沉着镇定地走过,然后,他点头示意大家可以坐下了。除了长袍是红色的,他全身上下不外乎银白两色。摄政王个子很高,就像一般的西藏人一样,腰板挺直,但他身体瘦弱,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以至于他的头骨轮廓显得十分突出,脑袋后面垂着一条银色发辫。他的样子和那张旧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叫人难以捉摸,只是老多了。他戴着眼镜,眼睛是灰色的,但却炯炯有神,这就是西藏人所说的禁欲主义的神采。他的皮肤十分苍白,几乎是半透明的了,胡子全白了,但样子很漂亮,甚至遮住了嘴的一部分。他穿着僧侣的式样简单的长袍。虽然他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但福尔摩斯猜测他应该有八十多岁了。他在大喇嘛兄妹旁边坐下,开始打麻将。

    过了几分钟,次仁朝多吉洛夫朝了朝手,然后,多吉洛夫又招呼了一下福尔摩斯,他们便和次仁围坐成一个小圈子。格拉夏当翻译。

    “西格森先生,欢迎您来到拉萨。”摄政王用藏语温和地说,“您将不虚此行。如果您愿意,可以呆上很长一段时间。”

    “非常感谢您的盛情。”福尔摩斯回答说,“我可以问一下我什么时候能正式去布达拉宫朝见吗?”

    “我们已经知道您此行有任务在身。不过,西藏政府已经决定,官方会见还需要等待进一步的通知。不管怎样,我们欢迎您从事研究工作。只要你只是来做科学调查的,西藏的大门就永远向您敞开。但是,如果稍有越轨,您立刻就会被驱除出境。”

    多吉洛夫笑了。摄政王仍然面无表情。对于福尔摩斯而言,他们的表现和福尔摩斯接触到的西藏当局是一样的。显然,利用西藏的神秘,摄政王和这个俄国喇嘛串通一气,目的是将西藏置于沙皇的保护之下,并阻止英国势力进入中亚地区。同样清楚的是,西藏政府现在拒绝召见一个英国特使,尽管这位特使装扮成了科学家,此行的意图也并未公开。

    摄政王点点头,结束了会见,福尔摩斯起身离开那个圈子。摄政王没呆多久也走了,只剩下多吉洛夫和他的同伙。福尔摩斯还没走,午夜刚过,福尔摩斯向主人道了一声晚安。格拉夏微笑着说:“您今晚过得不错。”

    “是的,没错。我希望还能再来。”

    “我随时欢迎。我将派人把您安全地送回住处。”

    “没那个必要。”福尔摩斯说。

    格拉夏又笑了。“我可不这么想。”他边说边喷出一口烟。

    一个结实的尼泊尔少年从阴暗处走了出来,格拉夏吩咐他送福尔摩斯回去。他来自尼泊尔中部山区一个叫古郎的部落,他叫婆那·罗,后来成了福尔摩斯的左膀右臂。

    福尔摩斯和婆那一起走了出来,眼前的小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婆那·罗走在前面为福尔摩斯开路,一言不发。福尔摩斯虽然已有了多年在黑暗中行走的经验,但能有个人做伴,他还是很感激。小路的尽头洒满了月光,刚走到这里,福尔摩斯看见一个人从背后抓住了婆那·罗。福尔摩斯本能地冲上前去,但是这个廓尔喀人根本不需要帮助。他身影一闪,反擒住了那个袭击者,他举起一把刀正要刺向那人,福尔摩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那把大刀落到地上,并没有伤到任何人。福尔摩斯定睛一看,原来那人正是拉斯特科夫,俯卧在地,面对死亡,一脸恐惧。他企图站起身,被福尔摩斯牢牢摁住。福尔摩斯叫婆那·罗用头巾把拉斯特科夫绑了起来。

    “这边。”黑暗中,有人小声说了一句。

    福尔摩斯转过身,看见珀玛公主正站在他身后。极不情愿地拖着拉斯特科夫,福尔摩斯跟着珀玛走到小路的尽头,穿过一座狭小的庭院,进入一间大厅,那是一栋富丽堂皇的房子。公主直接把他们带到小前厅里。

    “别放了他。”珀玛说,对拉斯特科夫怒目而视,“他是个杀人犯,应该偿命!”

    “别担心,夫人,他再也不会给我们惹麻烦了。”福尔摩斯回答说。

    “曼宁身处险境,也有他的一份功劳。”珀玛说。

    “怎么回事?”福尔摩斯马上问道,这可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提起关于那位英国特使的事。

    “从曼宁到达的那天起,”珀玛说,“他就住在一所我丈夫的房子里,就在附近。是商人格拉夏把他介绍给我们的。我们大家很合得来,但我们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是英国政府的特使。渐渐地,他成了我们家的好朋友。我丈夫在康巴阵亡后,他成了我的巨大的安慰。但是,就在您到这儿不久前,在这个人的教唆煽动下,曼宁最终被捕,并被带到了惩罚园,现在已经性命难保了。摄政王颁布了一道法令,任何人不得承认曼宁来到拉萨的事情,甚至不能提及他的名字,否则将以死论处。我曾买通狱卒给曼宁喂点东西吃,但他们多次拒绝我亲自去看他。”

    “曼宁为什么被捕?”

    说到这儿,那个女人迟疑了片刻,似乎有难言之隐。“曼宁爱上了我,”她说得可不轻松,“但他一直把感情埋在心里。我丈夫去世后,他对我的关怀可谓无微不至。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向我表白了爱情,并要我嫁给他,跟他一起离开西藏。但西藏的贵族妇女都不可以跟外国人结婚,所以我拒绝了他。不料,一个仆人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他背叛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拉斯特科夫。于是,我们的事情被公之于众,但即使是摄政王本人也没有干涉。大家公开抗议。由于我的家族地位,我还比较安全,但是曼宁就惨了,他先是被关进布达拉宫的单人牢房,后来又被钉在一只铁笼子里,送到了惩罚园。现在他还在那儿,吃东西喝水都得靠别人喂他。他孤立无援。我的仆人说,现在他已经生命垂危了。他经受了辱骂、拷问、毒打,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了。他们说他几乎疯了。”

    听到这儿,拉斯特科夫激动起来。“曼宁是个英国特务,”他嘘着声音说,“他活该。你也是个英国特务。”他冲着福尔摩斯说,并企图挣脱婆那·罗的控制,但无济于事。

    “你不该血口喷人,亲爱的拉斯特科夫。”福尔摩斯回答道,“你现在替沙皇干的事并不光彩,而在此之前,你的所作所为甚至更加卑鄙。我想提醒你一下,你还记得乌兰巴托的里奇特将军之死吗?你可是主谋。更近一点儿,在广州,年轻的普利则瓦斯基遇刺身亡,你还没忘吧?”

    “你怎么知道?你是谁?你根本不是什么博物学家,也不是什么斯堪的那维亚……”

    “我是谁跟你毫不相干,不过,只要曼宁的事一完我就会把你交给拉萨的中国政府当局。婆那·罗,好好看着他。我现在得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要是明天早上我还没回来,你就把这个人押到中国政府派驻西藏的办事大臣那里,并把这张条子也交给他。”

    福尔摩斯把拉斯特科夫在中国犯下的罪行匆匆写在一张纸上,递给婆那·罗。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珀玛公主说:“我们时间不多了。带我去见曼宁。”

    “跟我来。”珀玛说,“我带你去见他,但我们得贿赂卫兵。希望曼宁还活着。”

    夜晚的空气,清冷清冷的,福尔摩斯和公主又走了出去,沿着来的那条小路直走,经过大昭寺,他们走到一条宽阔的大街上,那条街通向郊区。他们很快就走到福尔摩斯曾经被卫兵喝止的地方,就在那堵石墙前,他亲眼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鹰犬之争。而石墙之后就是所谓的惩罚园了。公主塞给卫队长几个印度卢比,然后,他们走进了大门。

    “我不得不说,华生,尽管我的一生有无数的恐惧经历,但是这个地方还是让我觉得无比憎恶。那里的刑罚原始而残忍,就像多吉洛夫所描述的那样,让人联想起欧洲中世纪最黑暗的酷刑。大多数犯人或多或少都有伤残,他们或者拴着链子,或者被绑在拷问架上,上半身都被一个笼子罩住。每天有人给他们喂一点食物,但一天只有一次。”

    他们俩走过几个人,那些人伤势不同,但都危在旦夕,似睡非睡,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珀玛公主把福尔摩斯带到一个黑色身影前,那人躺在一棵大树下,他的上半身,连头一起被装在一个铁笼子里,头上还蒙着一条黑头巾。珀玛抽泣起来,福尔摩斯让她呆在不远处。福尔摩斯把那块头巾揭开,那个人已经死了。他瘦弱憔悴,身体严重脱水,眼睛从头骨中凸显出来。他生前遭过毒打,死后被秃鹰抓扯过。想把他从笼子里放出来一点儿也不费劲,轻轻松松就能取下笼子。福尔摩斯一把将笼子拿下来,那人就瘫倒在地上了。

    福尔摩斯继续仔细检查。那人刚断气不久,身体余温尚存。那人一定是个欧洲人,但他实在太瘦,又遍体鳞伤,很难确认。他穿着藏式衣服,但里面是一件英国外套,其中一颗纽扣不见了。福尔摩斯注意到,剩下的纽扣跟他从秃鹰的爪子上拔出来的那颗是一样的。他听见头顶上方的树上有拍翅振翼的声音,于是他抬起头,看见了那只死去秃鹰的同伴,正准备扑向他面前这具不幸的尸体。

    “当时,有两件事我可以确定,华生。那个人的确死了,但他并不是曼宁。”

    福尔摩斯说,公主已经泣不成声了,他飞快地走过去,带着公主轻轻地离开了。天亮以前,他们回到了公主的住处。拉斯特科夫已经睡着了,而婆那·罗还是紧紧地看着他。

    福尔摩斯靠在椅背上,我趁机打断他,想说说我的看法。

    “太神奇了,亲爱的福尔摩斯。不过,谜团越来越费解了。在这个紧要关头,您抓住了一个主犯,但却只是一个平庸的无赖,跟多吉洛夫无法相提并论。威廉·曼宁爵士的失踪也更加神秘了。一个西藏女人带您去见了一个死人,他却不是曼宁。而她显然以为那人就是曼宁,肯定还有别的人也这样以为,甚至多吉洛夫本人。您与曼宁素未谋面,却一眼就看出来了。您凭什么判断那人不是曼宁的呢?”

    “很简单,亲爱的华生。我学过观相术。这是我工作中不太愉快的一面,我经常得在人们遭到严重伤残后对他们进行辨认。你应该还记得,在意大利,我开始研究这几个主要人物的照片。那个死人虽然瘦弱不堪,但基本的体貌特征还依稀可见。他们只是表面相似,这足以骗过一个外行,但是绝对瞒不过内行的眼睛,尤其是一个有过专门研究的人。那个死人是故意被放在那儿掩人耳目的。可是,是谁放的呢?还有,曼宁又在哪儿?我不清楚。但有两点我很清楚:第一,曼宁还活着;第二,珀玛也爱曼宁,但她并不知道真相,她真的以为那个死人就是曼宁。她带我去那儿,以为我们能找到曼宁。但曼宁已经被人移出笼子带走了,另一个人代替了他的位置。这个伎俩甚至骗过了曼宁喜欢的女人。”

    “那么,那个死人又是谁?”

    “这是整个谜团最简单的部分,华生。他就是萨克威尔-格林姆斯,那个纵火犯,他不走运,但却是罪有应得。他被牵连进此案,仅仅因为他是个英国人,做曼宁的替身最合适不过了。他天生长得就挺像曼宁的,我认出他也费了一番功夫。我知道他的斑斑劣迹,所以,对他的下场并不感到悲哀。”

    “我想说的是,福尔摩斯,整件事非常古怪。我感觉有一个坚定而强有力的人在操纵着,也许是曼宁和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同盟者。”

    “不错,华生。你的推断并非毫无根据。你当时不在,真是遗憾。在一个像拉萨那样的地方,需要各方面的帮助,要是有你的协助就太好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51

“亲爱的福尔摩斯,除了时不时地给您打打气、跑跑腿,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我说。

    “从伦敦到拉萨,简直是天壤之别,华生。要用我的方法破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想这种转变一定困难重重吧。”我说。

    “一点没错。”福尔摩斯回答,“但问题是为什么。很清楚,观察和推理的定律依然管用,因为那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不过,我得对西藏生活的特殊之处保持高度警觉,搞清楚具体在哪儿应用。还有,虽然我比较喜欢独立工作,但我经常用到苏格兰场,特别是那两个得力干探,格里格森和雷斯垂德,让他们充当调查者,造成假象,迷惑敌人。在拉萨,没人能跟我讨论。因此,我的那些方法也面临着巨大的考验。环境越来越险恶,而我却只能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来对付。我最大的问题就是找到曼宁,或查出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何下手呢?”

    “这真是个棘手的问题,真的,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说。

    “不过,华生,当我问自己这个问题时,我也意识到,一定是有人帮他,否则他不可能逃脱。也许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华生,你觉得自己就是个入侵者。不过,我想,英国的利益一定也得到了某些西藏人的支持。我一路追寻着曼宁而来,我们俩的任务基本一致。这几个主要人物,曼宁也应该认识。那些普通人中一定有朋友。”

    就这样,福尔摩斯想到了那个来自加德满都的小个子商人格拉夏,也许他能给自己一些有用的信息。当时差不多已经是黎明时分了。珀玛公主回去休息了。福尔摩斯吩咐婆那·罗把拉斯特科夫送到中国办事大臣那儿去,然后,他回到了格拉夏的住处。格拉夏正坐在一个小房间里,仔细检查着前两天他的助手普什卡拿来的帐本。格拉夏抬起头,对福尔摩斯说:“我们喝杯茶吧。”

    “我需要您的帮助,”福尔摩斯说,“我得找到曼宁。”

    “喝杯茶,就十分钟。”格拉夏说着,喷出一口烟,没有正面回答福尔摩斯。

    他们呷了一口茶,不是西藏的盐茶而是印度的热奶茶,福尔摩斯边喝边从容不迫地踱步。然后,格拉夏站起来说:“你来。”

    福尔摩斯跟着他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小院子里。院子一边有一尊巨大的石菩萨像。格拉夏把他带到像后的墙前面,那有一扇小门,并没有刻意遮掩,但也不易被发现。格拉夏打开门。福尔摩斯把腰弯得极低,跟着他钻进门,当他再直起身时,已经到了一间并不宽敞却很舒适的房间里。在房间的另一头,坐着一个形容枯槁、身体瘦弱的男人,福尔摩斯一眼就认出,他正是威廉·曼宁爵士。福尔摩斯满怀感激而惊讶地看着格拉夏。格拉夏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威廉爵士,”福尔摩斯说,“找到您可真不容易。实际上,我曾想过您也许已经死了。我从伦敦带来一封信,看了信,您就知道我是谁,又为什么来这儿了。”

    曼宁接过信,打开信封,忧虑不安地读起信来。他读着信,福尔摩斯发现,他的脸色逐渐轻松下来。

    “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曼宁说,“您跟随我而来。不过,我必须告诉您,我的任务彻底失败了。有幸捡回一条命,就要感谢上帝,我要走了。我没机会见到摄政王,但他同意让我秘密离开,只要我不对外面的任何人说来过拉萨,并保证绝不再回拉萨。”

    “但您可以对我说。”

    “真怪,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呆在拉萨的这段日子,我受尽折磨,但现在似乎都记不起来了,甚至是一些大事。一年前,我到了这里,一路的艰辛,您也经历过,忍受病痛,筋疲力尽,但终于到达了禁城拉萨,我还是感到满心欢喜。我受到一位布达拉宫官员的接见,他把我带到住处,我把写有我使命的信件递给他。我又给总督大人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到了,但他们不许我跟外面的世界有进一步的联系。”

    曼宁说,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召见的消息。在他的住所前,有一个士兵时刻监视着他的行动,他抗议了好几次。有一天,他被告知摄政王总有一天会见他的。但是,这次见面始终没有到来。四个月以后,曼宁变得有点不安分起来,甚至有些挑衅。有一次,他未经通报就闯进一个高贵喇嘛的官邸,要求他帮助安排自己跟摄政王见面。他猛敲桌子,大声叫喊,但他的怒气只换来了那个喇嘛尴尬的笑容和窘迫的神色。他回了家,两手空空,觉得受到了羞辱。以前他对西藏人态度友好温和,现在,他变得狂躁不安。

    “我到这儿后不久,”曼宁继续说,“就遇见了珀玛公主,我爱上了她。但她已经结婚了,我只能把这份感情深藏于心。我非常尊敬她的丈夫。他骁勇善战,负责守卫西藏东部边境,平定叛乱,抵抗入侵。入侵者并未宣战,但却频繁出击。不幸的是,他在康巴的一场战斗中阵亡。珀玛伤心欲绝,那段日子,我成了她的支柱,我竭尽全力帮助她。终于,我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我们两人都没想到的是,自从我来到拉萨,拉斯特科夫就一直在注意我,当他得知我们俩的关系后就告诉了多吉洛夫,多吉洛夫以此为借口把我抓了起来。整整两个月,我被关在布达拉宫的地牢里,后来又被带到惩罚园,在那儿,我惟求一死。我的手臂直直地被绑在刑架上,头上还罩了一只铁笼子。我根本无法进食,也没有人给我吃点或喝点什么,除非偶尔有人怜悯我一下。珀玛想救我出去,但失败了。知道了我此行的目的后,多吉洛夫想方设法要置我于死地,这样,就可以加深我国政府的危机。尽管珀玛也不许进入惩罚园,但有一天晚上,她还是来看我了。由于疼痛和饥饿,我当时已经神志失常了,我只记得对她说了再见。我一定是晕了过去,后来的事我一无所知,等我醒过来后,就到了这个房间里。我知道,在我奄奄一息之时,有人把我从那个可怕的牢笼里救了出来,并带到了这里。非常感谢格拉夏对我的照顾,我的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已经接到了尽快离开这里的书面命令,这是对我此行的惟一报偿。我辱没了使命。”

    曼宁说着自己的故事,福尔摩斯听得津津有味,很清楚,当初要杀死曼宁,这多半是多吉洛夫自己决定的,但现在已经被废除了。

    福尔摩斯稍停片刻,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那颗他从秃鹰那里得来的铜纽扣。“这一定是您的。”他说。

    曼宁好奇地端详着那颗纽扣,然后说道:“不,这不是我的,尽管有那两个相同的首字母,但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福尔摩斯笑了,因为他最初看见这颗纽扣时的想法现在变成真的了。曼宁并不是这出西藏大戏的主角。他顶多是个受害者,以前还有很多事件被别人操控着。这一连串出人意料的情况本身说明了问题,福尔摩斯意识到了西藏所发生的事情,他知道他得采取行动。

    福尔摩斯相信,曼宁现在呆在西藏最安全的地方。他走出那间小屋,回到格拉夏的房间。他请求格拉夏再帮他一次忙。福尔摩斯直视着格拉夏的眼睛说,他决定当晚就去布达拉宫面见摄政王。格拉夏疑惑地看着他,然后笑着说:“您真是个聪明人,知道得可不少。”

    格拉夏咧开嘴大笑起来,他告诉福尔摩斯一条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布达拉宫的捷径。午夜过后,卫兵一般都睡着了,看守北门的卫兵最懒。福尔摩斯打扮成一个喇嘛,轻而易举地就进去了,里面卫兵很少,每两个小时才有一次巡逻。格拉夏给福尔摩斯展示了宫殿的结构图,并把大喇嘛和摄政王的住处指给他看。格拉夏还给福尔摩斯提供了各种伪装所需的道具,包括一件合身的喇嘛长袍。他还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了我们故事开头提到的那把金刀。

    “请把这个带上。您或许需要它……”

    福尔摩斯满怀感激地收下了,他随身没有任何武器,如果遭到攻击,这把刀起码让他有还手的余地。

    “您一进去就向摄政王出示这把刀。”格拉夏说。

    对福尔摩斯来说,接下来的一天过得很快。然后,夜深人静之时,福尔摩斯换上喇嘛长袍,离开了格拉夏的住所,迅速穿过拉萨漆黑的街道,来到布达拉宫脚下。他从西边的围墙一直摸索到北边,然后发现有一段狭窄的石梯通到宫殿的入口。那儿一个人也没有,一片寂静。福尔摩斯飞快地爬上石梯,悄无声息。他惊喜地发现,门竟然没上锁,一直通向一段走廊,走廊的墙上每隔一段就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一个喇嘛念着经走过,可能太聚精会神了,他什么也没注意到。

    接着,福尔摩斯听见,从前面不远处传来了西藏喇嘛喃喃的诵经声。他猜想可能自己已经接近大喇嘛的住处了。格拉夏的指示简直准确无误。他明确地告诉福尔摩斯,在二楼诵经室的隔壁就是摄政王的房间。摄政王一个人睡在那里,也没有守卫。

    福尔摩斯经过喇嘛们的诵经室,来到摄政王的房前。他打开房门,看见书桌上点着一盏摇曳的油灯,一个人坐在那儿冷漠地注视着他,一点儿也不出乎意料,那人就是西藏伟大的摄政王次仁。

    他们对视着,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两人都一言不发。福尔摩斯走进房间,坐到摄政王的对面,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刀放到他们中间的地板上。

    “干得不错,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用英语说道,从容而谨慎,“您的表演简直出神入化。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点也没有料到,在西藏政府高层还有我们英国的朋友。”

    对方没有立即应对。摄政王泰然自若,以至于福尔摩斯一度怀疑自己推断错了。但是,那位老人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福尔摩斯看见他的嘴唇有点不听使唤,仿佛这种语言他已经有数十年没有说过了一样。

    “你是谁?”摄政王慢慢地冒出几个词。这句话语法正确,但福尔摩斯听见的是一种遥远的口音,那个声音至少有半个世纪没说过英语了。

    “我是谁并不重要。如果您一定要知道,我的名字叫歇洛克·福尔摩斯。我此行的目的相信已经有人向您通报过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已经死了。”摄政王用一种强调的口气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真没有想到,即使远在拉萨,也听说了我的死讯,更让我吃惊的是,一个像您这样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死了的人,居然也相信。我们两个英国人,成功制造了自己的死讯,让世人相信我们已经消失了,现在竟然一起坐在布达拉宫里,这简直不可思议。”

    “事实上,这只是一个巧合而已,”摄政王表情困惑地说,“我比你早死了近五十年,你打算死多长时间呢?”

    “倘若我们达成协议互相不揭对方的老底,我打算无限期地维持现状,至少要等到我消灭了几个罪魁祸首以后,他们有的跟我有私人恩怨,一心想置我于死地。还有几个就藏在这儿,您应该知道。”

    “我知道这些西方的罪犯就在这儿,非常讨厌。至于你,我会守口如瓶。你可以继续扮成西格森先生,只要你愿意,你在西藏想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各方面我都会尽力帮你的。欧洲和美国的乌合之众都聚集到西藏来,这一直是我的心头之患,我也一直在设法阻止他们进入。不过,有的时候,有他们在倒也有点用。”

    说到最后几句话,他笑了起来。

    “比如说萨克威尔-格林姆斯。”福尔摩斯说。

    “没错,萨克威尔-格林姆斯,当然。不过,我说的还包括多吉洛夫和拉斯特科夫在内。有很多雇佣兵都乐于假扮他人。西藏是一块伪装之地,在这里,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伪装之城拉萨,大家不是都在大声疾呼吗?……每个人都有一副伪装。”摄政王说。

    他停了停,然后继续说:“当然,我来的时候也有伪装,只不过时间一长,假的就变成真的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被卷入了西藏政治之中。我没有推卸我肩上的责任。等到现在的大喇嘛一成年,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这么多年以来,我努力避免西藏落入邻国之手,我还指导年幼的大喇嘛如何在政治上维持独立。但我不知道,这种神权政治在将来能否保障西藏的独立。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年来我与英国保持着友好而中立关系的原因。长远来看,我多年的努力可能效果甚微。俄国人、日本人、中国人都蓄势待发……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你是怎么识破我的身份的?我几乎瞒过了所有人,所以应该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51

“在我看来,最微小的细节往往就是问题的关键。”福尔摩斯说。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出那颗纽扣,递给摄政王。

    “啊!”老人大叫道,“这是我的错,不过我觉得很有必要。可是,我还是想听听你是怎么推测出来的。”

    “事情并不难猜。”福尔摩斯对摄政王说,“我的方法是基于对细枝末节的仔细观察,这颗纽扣本身微不足道。上面有首字母‘WM’,和威廉·曼宁的缩写一致。但是,再看看残留在上面的那截线头,看上去有点儿古老,这让我觉得这颗纽扣和缝着这颗纽扣的那件外衣应该是本世纪初的产品。你还会注意到,纽扣内侧刻有制造商的名字‘罗林斯公司’,这家公司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如果这是曼宁外衣上的纽扣,那么那件外衣一定是一件装饰华丽而过了时的衣服,但我听说曼宁衣着朴素庄重,两者相去甚远。当我看见那件外衣穿在死人萨克威尔-格林姆斯身上时,我知道出了差错:这样做是故意要让人把萨克威尔-格林姆斯错认成曼宁。可谁能做到这一点呢?谁拥有这样的权力?谁又可能有一件这样的外衣?这时,就需要回顾一下西藏近期的历史了,历史的大画面和这些细微之处正好相符。与多吉洛夫的愿望相反,过去几十年来,西藏的政策或多或少都跟随着英国的要求。如果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出于西藏政府高层某人的主观意图呢?也许那个人就是摄政王呢?也许摄政王并不想让曼宁死而只是想让他离开呢?也许摄政王亲自安排曼宁死里逃生,又把那件外衣穿在垂死的萨克威尔-格林姆斯身上以掩人耳目呢?”

    福尔摩斯停了一下,慢慢地说:“也许摄政王是个英国人呢?这个想法是不是太荒谬了?是的,很荒谬,但如果是真的,那这个英国人可能是谁呢?谁符合历史记录而名字的首字母又和纽扣上的一致呢?我马上想到了早期的冒险家麦克罗夫特,但他的名字是克莱门特①① 英文为Clement,首字母为“C”。,所以有点问题。然而,麦克罗夫特死因不明,让人印象深刻,那个法国著名的修道士和旅行家于克神甫在一篇日记里曾经无意间提到过‘他即将离开西藏时死了……,我们就知道这些……’。这些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现在把它们说出来却费了这么长的时间。”

    “够了!”摄政王打断了福尔摩斯,“干得不错,福尔摩斯。怪不得你这么快就名声显赫了。你一定猜到了,那件外衣不是我的,而是我父亲威廉·麦克罗夫特②② 这个名字的英文首字母为“WM”。的,当然即将离开西藏时我并没有死。我把克莱门特的文件留在一个死去朋友的身上,然后伪装一番,跟着一群内瓦商人回到了西藏,他们的头儿是达玛·兰特纳,也就是格拉夏的父亲。你放在我们面前的那把刀就是达玛·兰特纳从凡娄克的尸体上取回的,而凡娄克就是刺杀我亲生父亲的凶手。达玛知道我的底细,但他守口如瓶,并把刀还给了我。后来,作为友谊的礼物,我又把刀送给了他的儿子格拉夏,格拉夏也成了我的知己。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呆在西藏,变成了个西藏人。我在这儿的生活当然相当奇特,有一天我会讲给你听的。”

    摄政王摇了摇铃,两个卫兵带进来一个人,那人手脚被缚,嘴里还塞着东西,灯光虽然昏暗,可福尔摩斯一眼就认出那是多吉洛夫。摄政王站起来走过去,把多吉洛夫嘴里的东西掏出来,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我已经忍了你很多年了,多吉洛夫。”摄政王用藏语说,“我一直忍受着你的残忍和愚昧,因为那对我的宏图大略还有用。不过,以后没用了。你现在就得离开西藏,永远别再回来。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把你送到俄国边境。不许再来西藏,否则以死论处。”

    多吉洛夫企图挣脱绳缚,但无济于事。他一言不发,一掌之辱让他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他恶狠狠地看了福尔摩斯一眼,然后就被带了出去。福尔摩斯再也没见过他,但后来听说,他企图跨越边境再次入藏,被士兵当场击毙,他一生为非作歹,终归一事无成。

    “我想,福尔摩斯先生,”摄政王说,“考虑到这里政治形势的复杂性,我们今后越少见面越好。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会为你的动植物研究提供一切便利,顺便也消灭一些目无法纪的来访者。”

    “我同意。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人互相联系,在拉萨,这个人我们俩都信得过。”

    “格拉夏。”摄政王说。

    “是的,”福尔摩斯说,“就是格拉夏。”

    福尔摩斯停下来点燃烟斗。

    “故事太吸引人了,福尔摩斯。”

    “的确是,华生,还有一些事我应该告诉你。威廉·曼宁爵士和珀玛公主离开了西藏,现在一起住在伦敦。我还看见过他们。不幸的是,多吉洛夫的同伙拉斯特科夫跑了,让我懊恼的是,以后我还得对付他。我自己又在拉萨呆了两年,不但将一些罪犯绳之以法,而且协助维持我国政府和西藏政府的微妙关系。两年后,我离开西藏,继续我的东方之旅,最后还是回家来了。在我旅程的最后阶段,我得知,新的大喇嘛执政不久摄政王就去世了,这让我非常难过。”

    “关于麦克罗夫特自己的生活,您知道多少,福尔摩斯?一个英国人是怎么变成一个西藏摄政王的?”

    福尔摩斯走到书桌边,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份旧手稿。

    “亲爱的华生,这是我临走前麦克罗夫特给我的,是他在西藏生活的自述。也许你会感兴趣。你会发现他是一个最具传奇色彩的英国人。直到我出发前,他才把这些东西交给我。作为一篇说明性的后记,还是很有价值的。你会发现我们两人的回忆有一些不同。不要试图化解这些矛盾,因为我们俩的意图本不相同。”

    说着,福尔摩斯笑了笑,我知道,他总是认为我只需要写出最基本的要点,能说清楚观察和推理的原则就行了。我也朝他笑了笑,但什么也没说,开始读起手中那本薄薄的册子来。

    那是一本古老的印度笔记本,后来我得知这种本子产自印度中部省份的印多,在孟买可以买到。纸页是亮黄色的,平滑柔和,封面则用一块绯红色的布做成。本子上系着一根白色的带子。我解开带子,翻开书,开始阅读。字迹优雅,但已经过时了,而且写字的手颤抖摇晃。全文如下:

    葛通次仁的日记

    本人,葛通次仁,西藏摄政王,今年八十五岁,在此简要记下我一生的经历,也许有人会感兴趣。我把这份记录托付给我的朋友霍华德·西格森,从此以后,这本日记就属于他了。我死以后,他有权以任何形式出版,只要对西藏和西藏人民无害。

    我这一辈子很长,虽然我不是出生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但我却在此度过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多年以来,我极少有机会听到或说到英语,所以要我用英语写作,我觉得很有难度,拿笔的手也颤抖起来,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已经老了,还因为用英语我思维缓慢,搜索枯肠才能从恍惚的记忆中找出需要的词汇。

    我生于1810年,是家里的独子。我父亲名为威廉·麦克罗夫特,他是康沃尔郡的一名水手,娶了一个叫简的女人,也就是我的母亲。他们本是堂兄妹,但容貌并不太像。我对母亲的记忆很少,因为她生下我后不久就去世了。我出生时,父亲只有二十一岁,他们没有别的孩子,就把我托付给他的堂姐,也就是我母亲的姐姐、我的姨妈。她和丈夫及家人住在伦敦,房子不大。他们对我关怀备至,我也爱我的姨妈和姨父,把他们当成亲生父母。

    从姨妈那里,我对我的母亲有了一点了解。据说,她长得很美,高个子,橄榄色的皮肤,长长的黑发,通常用一根发带系在脑后,有时也披散着。他们说我长得很像我母亲。姨妈记得我刚出生时,满头黑发,就跟我妈妈一样。说到我们的家史,姨妈说,我的曾祖父叫欧甘奇古克·布兰德福特,有美洲印第安人血统,他和一个威廉·布兰德福特的人一起来到英格兰,那人是马萨诸塞湾公司里一个管理普利茅斯侨民的人。欧甘奇古克姓了布兰德福特的姓,并留在了英格兰。我母亲的深色皮肤就源自欧甘奇古克,她又遗传给了我。至于欧甘奇古克,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印第安酋长的儿子,殖民者称呼那个酋长为菲力普王,但是他的族人都叫他梅塔科梅特,玛沙索爱特之子。家里人推测,麦克罗夫特这个名字就是来自梅塔科梅特。

    五岁前,我很少看见我的父亲,因为他总是出海。丧妻之痛似乎从未平息过,他后来向我袒露心迹,母亲的死让他不断地四处漂泊。只要顺路,他就会来看我,我热情地期待着他的到来,这样我们就可以长时间在城里逛悠,我走累了的时候,他就背着我走。

    我八岁的一天,父亲对我说,希望我能跟他一起出海。他向我姨妈保证说好好照顾我,然后就带着我上路了,我们坐上一艘大型护卫舰驶向了美国。因此,年幼的我踏上了前往新世界的征程。对于那次航程,我只记得刚出发不久我就病了。一连好几天,我们遇上狂风巨浪,我的病也一直没有减轻。

    当我们到达北美大陆时,空气中弥漫着松树的气味,云开日现,我们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船停靠在波士顿,第二天我们上岸了。三个星期后,我们再次扬帆远航,南下去了纽约,于是,我父亲决定留在纽约不再回英格兰。不过,刚过了几个月的定居生活,我父亲那不安宁的本性又躁动起来,他决定去美国别的地方寻找发财之路。我们向西行进,一路上经过了宾西法尼亚、俄亥俄以及伊利诺斯,越过墨西哥边境,最后到达了加利福尼亚海岸。在那儿,我父亲转行当了农场工人,给一个富裕的绅士照看家畜。但只干了一年,我父亲对大海的向往便让他无法继续下去。就这样,我们在美国呆了大约四年,父亲带上我又出海了。这次,我们穿越太平洋,途中在日本的三维治岛稍作停留,然后到达了中国北部沿海一带。最后,我们从香港去了澳门、新加坡,在新加坡,父亲找到一份船上的工作,回到了英格兰。

    这时,我已经十二岁了,我父亲三十三。我们亲密无间,就像是两兄弟,形影不离。但是,父亲决定送我去上学,所以他想把我再次托付给我的姨妈,让她给我请一位老师,但是我不想让他离开我。这样,他跟我一起住了一年,我学了英语、希腊语、拉丁语,还有数学。

    那一年里,我父亲结识了一个波斯商人,他在里海沿岸做生意。他叫巴扎米先生。他看中了我父亲丰富的经验和强壮的体魄,雇我父亲作他在伦敦的永久代理商,这个职位收入颇丰。不过,必须先在波斯大布里士的公司办公室工作一年。考虑到路途艰辛,父亲不愿带我同往,但我坚持要跟他一起去。我们坐船到君士坦丁堡,上岸后继续前行,越过安纳托利亚和亚美尼亚的土耳其边境,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巴扎米先生差不多把一切都给我们安排好了。我们住进一栋带走廊的大平房,阳光普照,房间非常舒适。外面还有一个漂亮的花园,这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什么都不缺。他还为我请了一位当地的老师,很快,我就能说一口流利的波斯话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52

一年后,巴扎米先生并没有让我父亲回伦敦供职,而是问他是否愿意去孟买工作。我父亲并不愿意,但是想到巴扎米先生给我们的关怀和机会,他还是同意了。几个星期后,我们结束了在波斯恬静安宁的生活,出发前往印度。三个星期后,我们到达印度。巴扎米先生已经吩咐过他的代理人,因此我们受到了很好的迎接和款待。

    我们到达印度后不久,我的生活发生了永久性的改变,开始了我持续至今的奇特经历。我父亲的工作之一就是和北方,特别是克什米尔的商人,建立联系。因此,有一天,我们从旁遮普登上一列拥挤的火车,去了婆塘科特,开始了前往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的长途跋涉。路上,我们遭到了一帮歹徒的袭击,我父亲被杀死,我也受了重伤。我只记得有人从背后给了我一记闷棍,我就不省人事了。后来,我们被一群回家途中的克什米尔商人发现,他们救了我的命,并把我父亲的遗体送到斯利那加,安葬在一处英国人墓地里。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把我带回家,在他家人的精心照顾下,我最终痊愈了,但是,至少有一个月,我得了严重的健忘症。当我完全康复以后,那些商人把一切都告诉了我。父亲的死让我悲痛欲绝。他们说,袭击我们的是凡娄克一伙人,他是克什米尔一带最残忍的强盗,人人谈之色变。

    我发誓要替父报仇。父仇一天未报,我就一天不得休息。为了找到那伙盗贼,我留在了克什米尔。我已经十四岁了,身体结实,而且还会长得更加强壮。我把发生的一切变故都告诉了巴扎米先生。他极力想说服我回到波斯。但在我坚拒之下,他大发慈悲之心,把我父亲的抚恤金作为一件慷慨的礼物给了我,并转帐到印度的一家银行,这样我就可以利用这笔钱找到那伙强盗。

    凡娄克一伙烧杀抢掠,肆无忌惮,以至于公司委托一支特遣部队来到克什米尔逮捕他们,于是,凡娄克一伙很快就放弃了克什米尔。他们躲进山里,音信全无。我呆在克什米尔等他们的消息,但他们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特遣部队留了下来,看起来真是震慑住了凡娄克一伙,他们几乎再也没出来作过案。

    我等了将近一年,然后决定跟着我的克什米尔朋友们去拉萨。现在,除了波斯话,我还会说一点克什米尔话,这样旅行起来不会太惹人注意。从斯利那加出发,旅行线路是大家已经走惯的那条,所以我们没遇上什么麻烦就到了拉萨。我很快就熟悉了西藏人和这个地方。我常常离开拉萨去比较偏远的地方旅行,在安多和康巴跟牦牛和牧羊人呆上几个星期。当我们的商队要返回时,我决定留下来。跟我的克什米尔朋友告别后,我继续我孤独的旅程。最后,我到了安多,住在一个小山村里,并受到村民的热烈欢迎。我跟一个叫葛容的人住在一起。葛容只比我大两岁,他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孩子。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和葛容成了亲密的朋友。

    就这样跟西藏人一起生活了五年后,我决定回到印度。当时,我差不多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西藏人,想起以前的生活简直恍若隔世,但是我心中许下的为父报仇的誓言却一天也不曾忘记过。一天,我把这个坚定的信念告诉了葛容,他成了惟一的知情人。他告诫我,并劝我放弃这个复仇计划,认为那不值得。他说,杀生,违反了佛教教义。我试着忘掉这个想法,但胸中的复仇之火却无法熄灭。我打算先回拉萨,再作计议。临行前,葛容送给我一把黄金刀柄的刀,作为我们友谊的纪念。他说这把刀在朋友之间传递已经很多年了。据他所知,这把刀从来不曾用于愤怒或暴力,尽管它是把锋利的武器,但却常常能平息主人的怒火。我接过刀,真心地谢谢他,但我的怒火却没有因此而平息。

    到达拉萨后,我得知凡娄克一伙已经又开始活动了。一支商队在来拉萨的途中遇袭。由于一支英国特遣部队的顽强追击,凡娄克一伙只好逃离印度,他们跑得比士兵更快,并找到了西藏这块安全之地。据说,他们就驻扎在古城古格附近。

    我立即决定去古格,因为我预感到命运之神正在指引我实现复仇的计划。我加入一支商队向西走去。商队的首领是一个富裕的拉达克商人,他不愿意冒险,雇佣了一支全副武装的护卫队,成员主要是从西藏东部地区退伍的士兵。一开始,我们没遇到什么麻烦,五天后,我们在古格城南外住了下来。但是随后就遭到了袭击。那伙强盗以为我们又是手无寸铁的商队,所以朝我们连发一梭子弹以示警告,也没有隐蔽。他们一齐出现在我们面前,要求我们投降。凡娄克本人则得意洋洋地骑在马背上。而我们的步枪手早就做好了应付一切突发事件的准备,他们不失时机地开枪射击,那伙人伤亡惨重。他们惊慌失措,四下逃窜,但大部分还是被击毙了。凡娄克一见大势不妙,溜下马背。他步履蹒跚,企图召集他的人,但是一点用也没有。我追着他,仅有的武器就是那把金刀。我将他擒住,他和我展开了肉搏战。尽管他有伤在身,但还是异常凶猛,我完全是靠了复仇的决心才最终将他制服。我一刀刺进了他的胸膛,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断了气。

    当时我一定是昏了过去,当我再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死人堆里,只有我一个活人。商队已经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凡娄克的尸体就在我身旁,黑夜中,他双目圆睁,盯着我,脸上的表情混合着嘲弄与痛苦。我做了什么?我杀死了自己的仇人,可他盯着我的眼神说明他并不服气。他断气的时候,并不知道我是谁,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大笑。我对自己说,我为世界消灭了一个魔鬼,想以此来安慰自己。但在夜幕之下,我竟然觉得十分空虚,多年以来挥之不去的复仇计划现在终于实现了,但我觉得毫无意义。

    我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觉得自己头脑清楚,自从父亲去世后这还是第一次。凡娄克现在只是一具腐烂的尸体。那把刀我没有从他胸口拔出,让别人去拔吧。我决定不再回到我从前生活过的世界中去了,不去印度、波斯,也不回欧洲。我打算在西藏度过余生。克莱门特·麦克罗夫特过去十年已经淡出于人们的视线,现在他将不再存在了。我找到一具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那人和我差不多高,我把自己的证明文件放进他的外衣口袋里,然后一直向东朝着拉萨走去,我重新开始了我的西藏生活。

    一路走来,漫长而孤独。最后,我终于走到了拉萨。有一次,我在市场上无意间听到了一个叫克莱门特·麦克罗夫特的年轻英国人的死讯。他的尸体和证明文件被一支拉萨商队的首领发现了,那人叫达玛·兰特纳,来自加德满都。除了那把金刀他还给了我以外,其他所有的东西他都交给了吉而斯拜上校。吉而斯拜少校率领一支英国特遣部队追踪凡娄克一伙一直追到了西藏,他就地掩埋了所有的尸体。我返回安多,几乎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我就走了一个月,但那里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场流行性霍乱席卷了全村。我的朋友葛容死了,只有他妻子和一个孩子巴桑还活着。但他们身体虚弱,食不果腹。我花了好几天才把他们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经过我一个星期的细心照料,他们基本恢复了体力,脱离了危险。

    因为我救活了巴桑和他母亲,于是,我开始拯救其他人。我告诉他们的头人我打算在这儿长久居住下去,他表示欢迎,说我应该娶巴桑的母亲为妻。我和他母亲之间此时已经彼此有了好感,所以很快就同意了。于是,我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在安多放羊为生。

    这样的生活我一过就是三十年。巴桑长成为一个强壮而英俊的小伙子,他参加了西藏军队。我和他母亲又生了几个孩子,后来她又生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让我们想起了葛容,于是,我们就给他取名叫葛容。我们叫他丹增葛容。丹增从小就有些与众不同,他聪明过人,身体比较早熟。我老来得子,这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件礼物。

    就在丹增出世的那一年,我们听说大喇嘛,也就是所谓的达赖喇嘛圆寂了,人们开始寻找他的转世灵童。读者应该都知道,所有的西藏人都相信,已故喇嘛的灵魂会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通常是一个孩子,一定要找到这个孩子,并进行认定。然后这个孩子就被任命为新一世的大喇嘛。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找寻,负责寻找转世灵童的喇嘛们遇到了重重困难,让他们十分沮丧。一次又一次,他们都以为已经找到了大喇嘛的后世,但最后一个阶段总是让他们灰心失望。这样,几年过去了,大喇嘛的转世灵童始终没有找到。

    寻找转世灵童的工作已经开始三年了,有一天,我们村里来了三个喇嘛,他们年纪比较大,在黄帽喇嘛教派里地位很高。他们听到传闻说,安多附近有一个叫丹增的孩子非常聪明,所以他们闻风而至。他们到我家,说明来意。当时丹增正跟一些小朋友们在玩,他一见他们就像看见了老朋友,笑着跑向他们。他只有四岁,但我们觉得他突然超越了他的实际年龄。我们一起走进屋里,询问开始了。那些老喇嘛带来了一些前任大喇嘛的私人物品,他的羽毛笔、一个银制的小铃铛、一本蒙格勒苏特勒手稿和一尊德塔戈德的银像。丹增好像认识这些东西,说这都是他的。那三个喇嘛受到了鼓舞,不断地向我的儿子提各种各样的问题。而他的回答也让他们非常满意。最后,他们要求看看孩子的脚是否与前任大喇嘛的一致。他们一边看着我们,一边拿出一双天鹅绒的拖鞋,说前任大喇嘛的脚比较瘦,跟一般西藏人的不同。其中较年长的一个笑着对我说:“西藏人的脚踩在地上是平的,有三个脚趾头等长,就像砖一样平直,但看看这双鞋,那样一只脚怎么也穿不进去。以前的大喇嘛我们都叫他雅利安菩萨,他有一双雅利安人的脚,就像佛祖的脚一样。让我们看看你儿子能不能穿上这双鞋。”丹增伸出脚来,他们就给他穿上那双鞋。竟然合脚极了!那三个喇嘛立即一齐起身,向丹增鞠躬行礼,因为他已经通过了所有的测试。他们让孩子先出去,接着跟我和他母亲聊了很长时间,主要是询问关于孩子的出生时间和情况等。然后,他们又去外面跟其他一些村民交谈,并察看了地形,看是否与大喇嘛去世前说的转世地点一致。他们一小时后回来告诉我们,他们认定丹增就是转世活佛。他们非常肯定,甚至没进行通常的仪式就叫我们跟他们去了拉萨。丹增就是新一任大喇嘛,由于证据确凿,法定的宗教认定仪式很快就结束了,紧跟着就举行了就任大典。

    就这样,在安多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在我度过了大半生的时光后,住进了布达拉宫,作为大喇嘛的生父,我身居西藏高层的要职。在孩子未成年以前,主要由摄政王负责处理事务。以前的摄政王是一个叫仁琼的老人,他两年后去世了,我被选为他的继任者。

    那时,我对西藏政府的内部事务已经了如指掌了,也了解到喇嘛和普通信徒与贵族、农民和游牧民之间存在一些矛盾。与此同时,外国势力的渗透也开始威胁到这个国家的安宁。南边,英国政府一再要求允许他们的商人向西藏出口最令人痛恨的外国商品——酒、鸦片以及枪炮。我极力阻挠,但英国的威胁却越来越大。我发现日俄势力逐渐抬头,可与英国一较高下。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对西藏的独立以及西藏人民的利益来说,这两国同样危险,因为它们急于想把英国赶出亚洲,两家好瓜分战利品,这也包括西藏在内。只有中国不用担心,因为虽然清政府在拉萨派驻了办事大臣,但是中国国力日衰,我可以对他们不理不睬,除非用得着他们的时候。

    于是,我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要维护西藏的独立,避免强国的势力纷争。我很早就决定要教育我的儿子,让他成年后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些问题。这样,我就为西藏留下了一个领导者,他足以应对下个世纪的狂风暴雨,而这场风雨迟早会席卷西藏。

    我摄政期间的第一次危机出现在1891年。当时大喇嘛还很年轻,而我已经八十一岁了。俄国密探多吉洛夫讨好了很多喇嘛以及日本帝国的密探,让他入境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他在一帮野心勃勃的西藏贵族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们企图与日本结成联盟,驱逐中国的政治势力,在包括中国西部在内的广大地区恢复西藏的霸权。考虑到当时西藏的政治和军事实力,后者简直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这种想法在统治阶级贵族中却深入人心,我根本控制不住他们。在军队中,我安插了一些亲信,包括我的养子巴桑,我派他去康巴平定暴乱,稳定和中国交界的边境地区。但是,由于粗鲁、自负以及对后果估计不足,一些西藏的军队首领自作主张地袭击了一队跨越边境的英国商人。我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是多吉洛夫煽动的。他们的行动违反了雅浪条约,不仅招致了英国政府的抗议,而且在西藏内部引起一场信任危机。军队首领事先未征得我的同意就擅自采取了行动。我立即逮捕了他们,并处死了反抗者。为了牵制日本密探的势力,我同意多吉洛夫进入布达拉宫,让他担任哲学教师的职务。这样做,我冒了很大的风险,因为这就意味着助长了俄国的势力,但这样我的情报人员也可以更密切地监视他的行踪。我决定等对付了这个特务以后再来处理英国的抗议。我估计,不管商人遇袭事件在英国议会会引发多大的波澜,在局势进一步恶化以前,英国政府还不至于入侵或攻击我们。

    我的猜测一点没错。英国人怒不可遏,但他们还是采取了权宜之计,派来了一位叫威廉·曼宁的特使。他到达拉萨时,局势已经非常危险了。当多吉洛夫得知英国派来一个外交特使后,他非常失望,他期望的可是一场战争。他决定杀死曼宁,将他毁尸灭迹,并宣布西藏向英国政府正式宣战。知道他们的阴谋后,我把曼宁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在那儿他受到严密的保护。那房子是我的养子巴桑的,还有他的妻子珀玛公主。除了他们两个,没人知道曼宁的下落。

    多吉洛夫一度受挫,但是没多久,他的密探就发现了曼宁的藏身之所。看守的卫兵个个都很彪悍,曼宁本无性命之忧,但是事情发生了灾难性的逆转。珀玛公主的丈夫巴桑在康巴的战斗中阵亡,消息传来不久,曼宁便向公主表白了爱意,并向她求了婚。不知何故,这件事被公之于众,遭到了人们的普遍反对。多吉洛夫跑来见我,公开指责英国特使的出现,而且告诉我一大群人聚集在大昭寺前抗议这个西藏女人和英国男人的结合。我颁布了一道法令,禁止任何人提起曼宁这个名字以及跟他有关的一切。我不得不把曼宁安排到布达拉宫里面,并给了他细致的照顾。他在这里呆了几个月,人们逐渐淡忘了他。与此同时,英国政府已经来了好几封信询问他的情况。我下令不予回复。但是,在拉萨突然又出现了一名外交官,这次是一个挪威探险家和博物学家,叫霍华德·西格森,也负有秘密使命。我拒绝正式接见他,但我得知他此行是为寻找曼宁而来。很明显,这是英国发动军事进攻前的最后一次出使。现在,有两个英国外交官需要我的保护,以免遭到多吉洛夫一伙的毒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53

我决定铤而走险,这不仅可以保护西藏,而且可以保全我摄政王的威信。无论如何,我要保住曼宁的性命。事实上,我已经意识到,他必须尽早离开西藏。不过,要让他活着离开,我得设法使多吉洛夫相信他已经死了。我发布一份密报,故意放风给他们,说曼宁受到西藏法庭的审判,被判处了死刑,根据西藏的法律,他已经被送到了惩罚园,直至最后死去。他们还获悉,如果愿意,可前往认尸。

    我立即将曼宁转移到惩罚园,放进弯曲的竹笼里,那是西藏人想象出来的最恐怖的东西之一。我的初衷并不想让他死,但是,几天后,我的探子告诉我他快不行了,于是,一天夜里,我用萨克威尔-格林姆斯跟他调了包,那人是个臭名昭著的罪犯,从伦敦来,不知如何潜入了拉萨。格林姆斯在一次打架斗殴中受了重伤,性命难保,而他长得竟然与曼宁十分相似。为了让多吉洛夫和其他密探相信这个死人就是曼宁,我还想起我父亲威廉·麦克罗夫特的一件旧衣服,上面的纽扣上有“WM”的缩写。我把这件衣服穿在萨克威尔-格林姆斯身上。曼宁被秘密地带到我的好朋友——内瓦商人格拉夏——的一处隐秘的地方。

    但是,我的计划却出了岔子。在萨克威尔-格林姆斯死的那天晚上,我得知多吉洛夫派他的手下拉斯特科夫来确认曼宁之死,但却被西格森制服并擒住。用萨克威尔-格林姆斯跟曼宁掉包,我确信这能骗过多吉洛夫,但我不敢肯定也能骗过西格森,也不知道他发现后会不会泄露秘密。我决定立即采取行动。多吉洛夫、拉斯特科夫以及他们的同伙,还有西格森,都必须马上离开西藏。我下令逮捕他们。在布达拉宫多吉洛夫自己的房间里,我们找到了他,经过一番搏斗,他终于束手就擒。但西格森并不在他的住处。

    我下令全城搜捕西格森,但他踪影全无。我决定亲自出马,不惜耗费一晚上的时间。这位斯堪的那维亚特使足智多谋,我意识到他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特使或什么博物学家,跟他自己说的不一样。

    将近黄昏时分,我收到格拉夏的一张条子,他是我多年的朋友,是个内瓦商人。条子上写道:“西格森会去见您。我把金刀给了他。”看到条子,我大吃一惊,因为这意味着格拉夏把西格森当成了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于是,我下令停止搜捕,布达拉宫的警卫也可以放松一下,我交代下去,允许一个高个子的陌生人通行。我坐在书桌旁的地板上,等着跟他见面。我打起盹来,午夜时分,他终于来了。我们对视着,那一刻时光仿佛停滞了。我观察着他的脸,他骨瘦如柴,鹰钩鼻子,眼光异常敏锐。我觉得他很面善,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照片或是读过他的介绍。他直直地盯着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对我说的话:“啊,麦克罗夫特……”六十多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叫我的英文名字。然后,西格森对我公开了他的真实身份,他其实是英国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接下来的谈话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由此我得到了一个得力的帮手,我们俩也建立了长久的友谊。

    不过,我们的谈话却突然被多吉洛夫打断了。他逃脱看守,冲进了我的房间,举起枪来对着我们。

    “你们都不许动。”多吉洛夫用嘶嘶的声音说,“进来以前我听到了一点你们的谈话。真是太巧了!这下不仅能除掉假摄政王麦克罗夫特,还可以同时干掉冒牌外交官福尔摩斯!”

    多吉洛夫举枪瞄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福尔摩斯一个箭步飞奔过去,将多吉洛夫一把按倒在地,那把手枪脱手朝我飞来。福尔摩斯用金刀抵住了多吉洛夫的喉咙,但多吉洛夫的力气也着实不小,反手抓住了福尔摩斯。多吉洛夫夺过金刀,正想刺进福尔摩斯的胸膛,就在这时,我扣动扳机,一枪射中了多吉洛夫的胸口,他倒地而亡,福尔摩斯从他手中把金刀拿了回来。

    “我又一次死里逃生,亲爱的麦克罗夫特,离莱辛巴赫瀑布那一次也没过多久。我也许应该考虑一下改行。”福尔摩斯深吸了一口气说,“但这一行却能让我惩凶除恶。”

    “他是我这辈子杀的第二个人,我并不想杀人。”我说,“但是这就是我的命。”

    我叫来卫兵把多吉洛夫的尸体抬出去。根据西藏的习惯,多吉洛夫的残余势力将在当天晚些时候被送往静地喂秃鹰,多吉洛夫的死和葬礼我也会通知俄国政府。那天,拉萨特使曼宁被人护送到印度边界,他再继续前往德里,最后回到英格兰。他带着我签署的秘密文件,包括一份最近几年的事件概述和一份希望与大英帝国保持友好关系的声明。珀玛公主在他动身后不久也离开了西藏,他们两人在孟买会合,一同奔赴英格兰。

    歇洛克·福尔摩斯又继续在西藏呆了近两年的时间,他的公开身份仍是斯堪的那维亚博物学家,他进行了多项研究。我和他经常秘密见面,成了知心密友。后来,他跟格拉夏一道去了加德满都,那是他返回英格兰之旅的第一站。他携带着我一生的记录,根据他的意愿,在将来的某一时刻终会呈现在世人面前。

    我在阅读这本麦克罗夫特的记录时,福尔摩斯正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工作。他估计我读得差不多了,就转过身来,满怀深情地笑着对我说:“哦,对了,华生,那把刀现在属于你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8 00:53

安东福勒案

1884年春天,歇洛克·福尔摩斯第一次提到安东·福勒这个名字。

    "你等着瞧吧,华生,"福尔摩斯严厉地说,"这个人以后一定是个犯罪高手,除非马上逮捕他。前几年,我自己调查了他好几次,他都逃脱了。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将他绳之以法的。"

    从这几句话中,我听出福尔摩斯坚定的决心,只有当他遇到敌手时才会这样。然而,十多年以后,事情才彻底解决了。在修改这篇故事时,我发现,对于福勒一生的起点,福尔摩斯早就给了我一个简要的概括。

    福勒,从他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他具有德国血统。他父亲是在汉堡附近出生的,后来成了一个小古董商。1848年革命失败后,他们全家移民到英格兰,定居伦敦。此后不久,安东就出世了。父亲朱利叶斯在芬斯伯里开了一家商店,但却以失败告终。由于英语不灵,又缺乏耐心,老福勒负债累累。以诚实的手段无法谋生,他便干起了偷盗的勾当,运气反倒比做正经买卖时要好得多。起先,他是从别的商店偷一些古董,后来发展到入室行窃,从城里的高楼大厦到乡村小屋他都不放过。再后来,他纠集了一伙人专门从事这种肮脏的勾当,他自己则主要负责把赃物卖给美国的收藏家。

    安东从很小就开始跟着父亲一起干。一开始,他还只是个学徒,但他很快就学会了偷窃的技巧以及如何销赃。这帮人技艺高超,常常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不露一点痕迹,墙上的画被盗,就留下一个黑点,卧室桌子上的珠宝盒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

    朱利叶斯·福勒现在正值事业的巅峰,他把自己的非法所得投资到合法生意里,并在伦敦买了一栋大房子,他很快就成了这个城市最有名的主人之一。这个时候,他的偷窃行径已经跨越了国境。卢浮宫的几宗失窃案,包括玛希尼的《阿多尼斯》和莫奈的《圣塞巴斯蒂安》,后来查明都是福勒一伙所为。

    一连几年,他们连连得手。于是,这父子俩决定干一笔大的,他们打算中途截获运往大英博物馆的一大批埃及文物。但其中一个家伙被捕,并招供了。朱利叶斯·福勒也被抓了起来,法庭判他有罪,把他关进了监狱。他最终死在狱中。不过,事发时,安东正在亚历山大,他逃到埃及藏了起来。有传闻说他死了,是被一个同伙杀死的,那人后来在亚的斯亚贝巴被捕。只有福尔摩斯一个人认为安东还活着,他从报纸上读到一些新闻,全世界都有艺术品失踪和文物被盗的事件发生,因此,他相信安东还没有死。

    "可是,您肯定吗,福尔摩斯?"一天,我问他,"您怎么知道这些犯罪活动实际上都是安东所为呢?"

    在我们面前有一份最近的报导,报道了君士坦丁堡博物馆几件雕塑失踪的事情。

    "这只是孩子的游戏,我亲爱的华生。如果对一个罪犯特别跟踪一段时间,并仔细研究一下他的作案手法,就很容易辨认出来,就好像是有一张作案现场的照片一样。这样,也就很容易分辨不同的罪犯。因此,我就知道福勒跟罗杰·丹内特之死有关,但是最近几件维多利亚和艾尔伯特的古董被盗案却与他无关。"

    "我一辈子也想不到他跟丹内特有关系。"我说。

    "你知道我的方法,华生,要学着去用。"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说。

    我本想反驳他,光知道他的方法而不具备他那样的天赋和广博的知识,一点用也没有,但是他说话的时候,我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以前常常看到的恍惚的神情,我知道那一天我就只能听他说这么多了。他天才的大脑已经想到另一桩案子上去了,他会一直坐在心爱的扶手椅里出神,直到想到解决的办法。

    那次以后,福尔摩斯就再也没提到过安东·福勒,直到大约十年后,他从东方回来,我才了解到福勒后来的情况。1895年6月的一天下午,那天相当热,福尔摩斯情绪低落,他抱怨白天太长让他无法入睡。他又开始沉溺于可卡因。我正在告诫他可卡因的害处,哈德逊太太来敲门,说有一位先生要见福尔摩斯。

    "啊哈,华生,也许我根本不需要毒品。你可以把你的抗议留着下次再用。"他把哈德逊太太刚递给他的那张名片又递给我,上面写着:C.H.利德灵顿上校熁始依尔喀第五来福枪队退休军官,格洛斯特郡,布尔顿,欧德豪斯。

    "请这位先生进来,哈德逊太太。"

    利德灵顿上校个子挺高,面色红润,他的举止仍有军队作风,也证明他年轻时身强体壮,但他现在大腹便便,说明近些年来疏于活动。

    "请坐,利德灵顿上校,请允许我介绍我值得信任的朋友华生医生。您在他面前就像在我面前一样,不必讳言。"

    "谢谢,福尔摩斯。我应该首先说明一点,我要说的这件事,表面上看来无足轻重,我希望您听完后不要觉得是浪费了时间。"

    "我十分乐意告诉您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什么,是无足轻重呢,还是另有深意。"福尔摩斯说,"在外行人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我却往往兴趣十足。"

    "那就太好了。我先说说我今天为什么来找您。在我们的印度军队里,我效力了三十年,今年年初刚退休。我曾在东方各地驻扎过,不过最后五年我是在尼泊尔度过的,在那儿,我负责招募廓尔喀新兵。我住在加德满都,但经常去别的地方,包括德拉仪。在我看来,生活还算轻松,因为我没有看见过战争,只在丛林里打猎时开过枪。我在尼泊尔认识很多人,不过几乎都是军人和统治者。

    "在我离开的前几天,发生了一件让我非常吃惊的事,那天我看见我对面坐着一个和尚,他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告诉我他是加德满都本地人,一个内瓦人,他曾在锡兰学习过,还去过英格兰。在英格兰,他遇到了很多对佛教感兴趣的人。他刚回到尼泊尔,去伦比尼参观过菩萨的出生地,现在住在斯瓦岩布山上的一座小寺院里。他说,当他四下里转悠的时候,有人给了他一尊石佛像。那个捐献者是缅甸的一个有钱人,他来这里朝圣,虔诚地期望有一天这尊石佛能在西方受到崇拜。他从驻扎官的一个卫兵那里得知我即将去英国的消息,就问我是否可以把这尊石佛也带去英格兰,在伦敦住着一个和尚,他领着一小群英国佛教徒研究教义,他需要这尊佛像。他们的组织叫伦敦东方协会,地点在贝德福特街的拉塞尔广场附近。他向我保证说,这尊石佛不具有什么重大的艺术价值,但如果能平安到达,将会增进伦敦那群佛祖跟随者的同情心。

    "那个和尚非常真挚诚恳,我可以答应他把那尊佛像作为我的一件私人物品带回伦敦,但在最后答应他以前,我要求亲眼看一看佛像。那个和尚第二天带来了佛像,就像他说的,那尊佛像是一个现代的复制品,由一个帕坦的普通工匠做成,大约有三十英尺高。我同意了,打算把它放进我的行李物品中。别的我也没多想。"

    "真是个有趣的开始。请您继续,亲爱的上校。"福尔摩斯说。

    "我两星期前刚回到英国,我住在格洛斯特郡布尔顿的一个小村子里。我家在那儿有一所房子,是祖产。我父亲五年前去世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也没有结婚,我就继承了整栋房产。我呆在国外的时候,曾雇了一位老管家看房子。但我回来后才知道,老管家在去年已经去世了,房子空了好几个月了。那房子可不算小,福尔摩斯先生,是我的祖辈罗杰·利德灵顿爵士在1799年修建的,只是家道中落,近年来无力打理,显得有些破败了。我花了一整天才从乱糟糟的尘土中清扫出一块可以住的地方。第二天,我的行李按时到了,于是,我开始清理这三十年来我在东方的纪念品和一些财物。

    "清理东西我并不在行,福尔摩斯先生,所以当我看见自己积存的那一大堆东西时,我都惊呆了,应该说我实在是有些欠考虑。我决定把那些看起来不太有用的东西都处理掉。我清理得很快,到晚上的时候,每一件东西我都打开了,并至少给那些比较重要的东西找到了一个临时安身的地方。就在这时,我想起那个和尚和他托付我的事情。我把剩下的箱子搜了一遍,找出那尊佛像,轻轻地把它放在客厅的一张桌子上。然后,我给那个住在伦敦的和尚写了一封短信,告诉他他要的东西已经到了,请他尽快抽空儿来取一下。

    "我晚饭吃得比较晚,吃完后,我又继续工作。令我惊讶的是,最后一个纸箱子里竟然还有一尊佛像,跟前一个一模一样,至少在我这个外行人的眼里看来,没什么差别。在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里,又来了一块石头,我有点生气了。摆一尊佛像就已经够了,第二个放在哪儿呢?放东西的地方所剩无几。接着,我突然想到,在大厅的一个壁炉台后面有一个隐秘的分隔间。于是,我把第二尊佛像从纸箱里拿出来,放进那个隐秘的地方,根本看不见,然后把那些空纸箱放进储物间里。"

    我一边听着上校的述说,一边瞟了一眼福尔摩斯。一开始他听着很好玩,但有点漠然,上校说到最后,福尔摩斯也变成了一副关切的样子。

    "那时已经很晚了,我也累极了。"上校说。

    "将近午夜时,我上床睡觉了,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我起了床,去厨房泡茶,我发现后门半开着。我明明记得临睡前是关了门的。我想夜里一定有人进来了。我连忙走到客厅去查看。不过,一切都原封未动,只有我放在桌子上的那尊石像不见了,这让我非常懊恼。看来,确实是有人进来过了,但是幸运的是,那人只是拿走了一件现代的复制品。别的东西一样也没少。"

    "非常奇特,利德灵顿上校。"福尔摩斯说,"您这么说,我担心您有危险。我想向您建议赶快请一个保镖看房子比较好。"

    "我已经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福尔摩斯先生,至少我来见您这段时间里还是安全的。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今天就不会来找您了。第二天,我在村子里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出去了大概四五个小时。当我回到家时,看见那尊石像又被重新放回到客厅的桌子上了。房子里一切安然无恙,只是我发现有人去过储物间,我把装第二尊石佛的纸箱子放在里面了。那个进来的人显然是不想留下来过的痕迹,锁被撬开了,但又很小心地合上,不太容易发现,门也关得死死的。但是,我推开门,看见我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看上去像是被人匆匆地搜查过一遍。然后,我发现那个纸箱被打开压碎了。不过,那个贼并没有找到那尊佛像。正因为如此,我决定把这件事告诉您,听听您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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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再度归来的探险之旅:《福尔摩斯东方探案》--作者: 利卡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