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式恐怖:她笔下的爱欲情仇是要命的
李碧华的鬼故事有浓厚的港式奇情色彩,只有那个地域才能发生,也只在那个特殊的地理和文化背景下,才显出它的意思,像一道难以被替代的地方菜。文|张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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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阅读:鬼故事」
都市芳魂
作为一个以现代香港为成长背景的作家,李碧华文字的出名也和当时的环境有关。20世纪七八十年代,香港经济迅速发展,跃居“亚洲四小龙”,市民阶层形成,涌现大量的文化需求。情色、暴力、情爱、鬼怪等市民口味十足的作品在当时颇受欢迎。她的故事里也似有一种“魂”,一缕都市的芳魂,很符合当时大众和市场的口味。都市感加奇情,是她作品的一个重要特点,一支笔写尽香港男女的爱欲情仇。
《恍惚的奶茶》是此类作品的一个代表作。小说用很具香港特色的饮料——奶茶,隐衬出一个上班族女性的恋爱故事。虽是“恋爱”,但也孤独,因为夹杂了都市人际关系的疏离和犯罪的充斥。
一个穿着“洗也洗不清”的灰黄色制服的茶餐厅伙计,喜欢上了一个常来吃饭、穿一尘不染白色衣服、看上去高不可攀的写字楼女性。这么一个有性格洁癖的女子,不幸被人强奸,自杀。他在她的同事茶余饭后对她冷血和看笑话的评论中,极度悲愤,却也毫无办法,因为,这甚至不是失恋,而是生离死别。就在他失魂落魄之际,某晚,突然瞥见茶餐厅门口,他在她遇害当晚借给她的那把伞,不知什么时候被还回来了。她还回来了。“虽然迟了点,但明白了,所以她试探地,来了吗?”
伞的意象在李碧华的奇情小说里经常出现
《恍惚的奶茶》是只有一点阴森、一点恐怖,但更多还是遗憾的故事,虽短,却反映了深层的都市悲哀,由小见大,鞭辟入里。
李碧华的都市感还体现在对香港城市变迁史的追思,比如《钥匙》巧妙融入香港启德机场拆迁前,万人去拍“最后的启德”这一历史事件。启德机场、九龙城寨,曾经是非常具有香港特色的两个地标。
九龙城寨是香港名扬世界的一个神奇景观。它位于三不管地带,楼与楼之间密集得没有缝隙,是一个没有街道、只有堆满垃圾走道的贫民窟,里边黄赌毒横行,龙蛇混杂,像一个奇异的乌托邦。由于城寨离启德机场不远,所以在一些楼顶,可以拍到低空飞行的飞机。那飞机感觉离人如此之近,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到。《钥匙》通过一对情侣的日常相处,侧写这一历史事件,而故事内核,仍是李碧华所熟稔的前世今生缘念,通过记载过去,造成今昔对比。
插图|范薇
《素卿》是更荡气回肠的一篇都市志奇。一个很平常的女性舒娜,即将结一个很平常的婚。一日,她如常坐上地铁,列车离开尖沙咀站、驶入海底隧道没多久,却突然因故障而停车。全体乘客必须下车,徒步蹚过海底隧道。
想象一下,漆黑的隧道,海水没过脚脖,几千人在这漆黑的水中前行,这是怎样一种景观!舒娜下车后,跟随众人一起“行路过海”,前生痴缠的魂,就这样找上来了。是一名男鬼,他们前世爱得凄楚迷离,还牵涉另一名女子的三角恋。这段极具传奇性的前世爱恋,和舒娜今生庸常苍白的恋爱,形成一种鲜明对比。值得一提的是,《素卿》这个短篇和长篇《胭脂扣》有很多相似的元素,同样表达了对现代爱情缺乏传奇的叹息,塘西阿姑、太平戏院、石塘嘴风云等,两部作品中均有出现。
电影《胭脂扣》,梅艳芳和张国荣演绎的经典
诡魅女性
女性间勾连细腻的关系和心态刻画,是李式奇情小说的另一特点。李碧华诡魅简练的文笔,让各个时代女性的苦、恨、爱、不甘,在时空的缝隙里遥相呼唤,形成一道独特的景观。
《双妹唛》是根据上世纪风靡一时的双妹嚜花露水写出的一段古典而绮丽、阴森又极端的女性关系。双妹嚜是香港第一个化妆品品牌,1898年创立,由广生堂推出。广生堂是19世纪后期香港著名的化妆品公司,100年间推出过300多种产品,当中最受欢迎的就是花露水、雪花膏。这款花露水包装上是写作“双妹嚜”,但李碧华那篇小说里却用的是“双妹唛”。“唛”是英语音译词,广东那边常用。后来香港有本杂志也叫《双妹唛》,书封上宣传语是“特区舞台,狂城乱舞”。张曼玉和郑裕玲演过一部电影,叫《神勇双妹唛》。香港那边也中意把旧时称作“双妹唛年代”。
《神勇双妹唛》剧照
“双妹嚜”的商品图标通常是两个女子,一般高矮胖瘦,乍一看像是复刻的两个人,紧紧挨着。但仔细放大看,发现她们的面容非常不相似,而且很真实,仿佛是根据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人物画出来的。李碧华此延伸出一个,女性间的背叛和难以原谅的故事。
小说里刻画的极端“姐妹情”,符合当时珠三角地区的社会风俗。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当时广东地区缫丝产业的出现,女性开始可以自己赚钱。在目睹了其他一些已婚女性并不开心的婚姻生活后,有一部分女性相约终身不嫁。她们把长辫梳起,被称为“自梳女”。自梳女结成严密的以女性情谊为基础的姐妹社团,辛苦工作一生,储够了钱,临老群居在一所房子里,抱团养老。她们终身不嫁人,但也不能依赖家人,必须自力更生。这种规矩的残酷在于一旦自梳,必不能反悔。就算后来遇到合适的男子,想与之结婚,也不行,会受到酷刑,甚至被私刑处死。
《自梳女》剧照
《双妹唛》就是这样的悲剧。一个负了另一个,于是跳海决绝。活着的那个,一生未嫁,用来向另一个赎罪。白发之年,她当初收藏的那些双妹唛产品在香港展出,她日日在展厅等待,希望等到当年好友的出现,希望她原谅自己。谁知,最后一天结束,她仍未等到。正准备离开之际,她忽然“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她那堆珍藏的故物,丢魂失魄,灰白的脸罩上死光,如荒寺的石灯,僵在寒夜中”。那些严密上锁、无法从外边打开的展柜,里边所有根本没可能被移动的双妹唛产品,所有的商标,其中一个女子的脸,都被生生撕挖掉了,“只留下一个一个空洞的白痕……”
她至死不肯原谅她。
小说中的自梳女跳海也是上世纪的真实历史。19世纪末,珠三角、闽东南地区女性结伴投海的社会新闻很多。1893年《点石斋画报》就有广东金兰姊妹相约投水的新闻。当时图片上是几个妙龄女子,将各自腰带绑为一体,一起跳海。到2019年一部评价较好的港剧《十二传说》,已演变为几个女性将各自的辫子打成死结,一起跳海,更增添了恐怖阴森的戏剧张力。
美食奇情
融味入奇情,亦是李碧华志怪故事的一个特点。她笔下的人物,吃婴胎、吃自己孩子的眼睛,吃燕窝糕、吃蛋挞、吃卤水鹅、吃章鱼烧、吃“粉红色的面包”……她的“吃”,在恐怖中显得美味,美味中渗入可怕,美食和“诡”形成不可分割的交融关系,互相烘托,大快朵颐中饱含着生命的惊悚。
《潮州巷》讲了港人爱食的卤水鹅。开头描述就几有食欲:“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过数十万只鹅,乌黑泛亮香浓无比的卤汁。表层铺着一块薄薄的油布似的,保护那四十七年的岁月。它天天不断吸收鹅肉精髓,循环再生,天天比昨日更鲜更浓更香,煮了又煮,卤了又卤,熬了又熬,从未更换改变。”
女孩月明,家里卖卤水鹅出名。母亲靠那一爿店养活了她们母女二人,供她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这个故事从表层看是一个小家碧玉阶层跃升的爽文。她靠着自家美味的鹅,和察言观色的手腕,钓到了自己的老板——一个很大的金龟婿。卤水鹅在全篇处处呼应,甚至成为男主爱上女主的原因。把爱情瞬间描绘成美味瞬间,也只有李碧华这个“文妖”,能做到:
“挑一只嘴饱满的鹅,露水泡浸得金黄晶莹,泛着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鹅胸,刀背轻弹。亲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后还有卤汁漏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鹅,摊冷了些才好挥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飞快切成薄片,排列整齐,舀一勺陈卤,汁一见肉缝便钻,转瞬间,黑甜已侵占鹅肉,更添颜色。”
全篇把卤水鹅的美味,和故事中主人公最终恐怖的结局,掺和一处,暗暗来写。越美味,背后真相就越恐怖。每一丝刀工,每一句对于陈年卤汁精心的细描,待到结尾你知道真相后,返回看都是细思极恐。这种巧思,造就了李碧华“美食恐怖故事”让人难忘的味道。
《饺子》亦是如此。这部小说被改编成了电影《三更之饺子》,那年暑期档推出,光名字和海报就让人感觉极寒,它也被认为是现代港产恐怖片中较为成功的一部。很多看过书和电影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还是原著更恐怖。为什么?原著里只一个简单的字:“脆”,放在上下文里,你联想来看,就头皮发麻。再加上:“血渍”“黏稠薄膜”“其中两个小小的黑点”,精准地敲到人的恐怖神经。中医里有一味药,叫紫河车,其实就是人类的胎盘,而《饺子》中的“补品”,比紫河车还要更“补”,你仔细想想吧。
电影《三更之饺子》,根据李碧华小说《饺子》改编
不过,我却认为,《饺子》最好的并不是其中血淋淋的情节,而是当这所有的一切恐怖、荒诞被酣畅淋漓地描述过之后,它的结尾,反而是一个女人回想自己结婚的那一天、生命中最美的一刻。那时,她完全料想不到最后自己会变成一个如此担忧老去、担忧年轻异性和丈夫变心的中年太太。《饺子》的整篇故事是讲述女性为了保存自己的青春,所能做到的荒唐极致举动,其实是女人对“青春”与“爱情”的贪婪。结尾返回的高明在于前面的残酷和后边的单纯形成深刻的对比,暗示一个女性怎样看自己,决定了她一生的行为和选择。
“振兴港产片,杀出阴司路”,李碧华前几年筹拍自己作品改编的电影时,以标题党著称的港媒曾起过这样的题目。后来,她在自己为数不多的采访中,又引用过这句话。香港独特的市民文化,使得港产恐怖故事自成一派,有一批固定拥趸。而李碧华的奇情小说,有明清志怪小说的遗风,再加入通透女子心对世情的洞察与理解,是港式恐怖中难以被越过的一抹色彩。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32期,点击文末封面图一键下单)
作者档案
张月寒
已出版散文集《一个人的喧嚣》,长篇小说《花若瞳》。作品关注女性自我成长、情感困惑、都市心灵。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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