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38

  “我和他聊过了。他也不得而知。”她瞥了一眼半开着的门里,但只能看到桃色的墙壁和褐色的地毯。“我猜那栋房子曾经重新装潢过。你是自己装潢的,还是在整修后才搬进来的?”

  “我们自己整修的。我老公从事的是建筑业。或是说以前是,”她说,“他在十、十二个月前被裁员了。我们运气不错,卖了另一栋房子,没亏损太多,趁便宜买下这一栋。而且是用现金买的,没有房贷,所以我们不像其他失业劳工那样过得苦哈哈的。”

  “他找到其他工作了吗?”罗莎怜悯地问。

  少妇摇摇头,“很难。他只懂建筑,这一行目前不景气。他已经尽力了。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对不对?”她把剪子垂下来。“我猜你是想打听,我们在整修房子时,有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罗莎点点头,“差不多。”

  “如果有,我们早就说出去了。”

  “那当然,不过我并不以为你们会找到任何不法的证据。我只想打听你们对这房子的印象。例如,当时这栋房子看起来是否很可爱?所以他才会住下来?因为他爱这栋房子?”

  那少妇摇摇头,“我觉得那像间监狱。我不敢说得太肯定,不过我猜他只使用其中一个房间,就是楼下的后厢房,这个房间有门可以与厨房及衣帽间相通,还有另一道门,可以通向花园。或许他是穿过房门到厨房烹煮,不过我怀疑这一点。房间与厨房相连的门上锁了,我们一直找不到钥匙。房间里有个古旧的火炉,帮我们清理的工人没有弄走,一直留着,我猜他就是用那个炉子做饭。花园很不错。我想他只用那个后厢房和花园,没有到其他房间去过。”

  “因为门锁着?”

  “不,因为尼古丁味。窗户的玻璃被烟熏得发黄。还有天花板,”她做了个鬼脸———“都变成深褐色了。尼古丁味很呛鼻子。他一定是闷在房子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真难闻。其他房间都没有尼古丁味。如果他曾到其他房间去,待的时间一定也不长。”

  罗莎点点头,“他死于心脏病。”

  “我不觉得意外。”

  “我想看看里面,你介意吗?”

  “没这个必要,已经整个翻修过了。我们把可以打掉的墙都翻新了,楼下的装潢也全是新的。如果你想知道他住这儿时房间的摆设,我可以画张图给你。不过你别进去。如果我答应你了,一定会没完没了,对不对?什么张三李四也都会要求我让他们进门探视的。”

  “有道理。反正,画张图会更有帮助。”她回到车上拿出纸笔,递给那位少妇。

  “目前的装潢比以前好多了,”那少妇边画边说,“我们打通所有的房间,漆得艳丽耀眼。可怜的马丁太太毫无美学概念。我想,你知道,她这个人可能不懂什么情趣。好了,”她把纸笔递回去,“我只能画这样了。”

  “谢谢你,”罗莎边说边端详那张图,“你为什么认为马丁太太不懂情趣?”

  “每样东西———墙壁、门、天花板———全都漆成白色,简直像手术房,冰冷而一尘不染,也毫无色彩。房里没有挂过图画,因为我在墙上没看到任何痕迹。”她打了个颤,“我不喜欢那样的房子,死气沉沉的。”

  罗莎笑着望了望那面红砖外墙。“幸亏是你买了下来。我想如今一定五彩缤纷、充满生机。我自己也不相信鬼魂这种事。”

  “不妨这么说吧,如果你想看鬼,就会看得到。如果你不想看,就看不到。”她拍拍头,“全都在一念之间。我老爸常看到粉红色的大象,不过从来没有人说我老爸的房子里闹鬼。”

  驱车离去时,罗莎仍满脸笑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39

  盗猎人餐厅前的停车场仍空荡荡的,不过这次是下午三点,午餐时间已过,门也已关上。罗莎拍打着窗口,不过毫无动静,于是她从巷道绕到屋后,料想厨房应该在后头。房门半开着,里面传来歌声。

  “喂,”她叫道,“霍克斯里警官?”她把手靠在门上,想把门推开,结果门却猛然被拉开,她差点摔一跤。“你故意的!”她大叫,“我真该打断你的手臂。”

  “老天,你这个女人,”他装出满脸嫌恶的表情。“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我开始觉得,我对前妻的要求太严苛了。”他把双臂环抱在胸前,一只手还抓着条活蹦乱跳的鱼。“你又做什么来了?”

  他似乎有让她难堪的特异功能。她强忍着怒火,没和他顶嘴。“对不起,”她说,“只是我刚才差点跌一跤。听着,你现在忙不忙?我能不能进去和你谈谈?”她仔细打量他的脸庞,想看看有没有新的伤痕,不过没有发现。

  “我正在忙。”

  “如果我一小时后再来呢?你可以和我谈了吗?”

  “或许。”

  她苦笑了一下,“那我一小时后再来试试。”

  他看着她走开。“你打算怎么打发这一小时?”他在她背后喊道。

  她转过身来,“我打算坐在车子里。我还有些笔记要整理。”

  他把鱼抛开,“我正在弄鱼排,还有生菜沙拉和奶油炸马铃薯。”

  “你真会吃。”她说。

  “够两个人吃了。”

  她笑了笑,“这是邀约,还是想换个更高明的招式折磨我?”

  “是邀约。”

  她缓步折了回来,“老实说,我也饿了。”

  他亲切地笑了笑,“那不是新鲜事了。”他带她进厨房,拉了把椅子给她。他把瓦斯打开,在炉架上摆了个冒着热气的锅子,然后盯着她瞧,“你看来好像好几天没吃饭了。”

  “差不多。”她回忆起那年轻警员的话,“你手艺怎么样?”

  他没有答腔,转身背对着她,她有点后悔问得太唐突。和霍克斯里交谈就像和奥莉芙交谈一样,让她如履薄冰,她每次开口都要提心吊胆。他倒了杯酒给她,她轻声道谢,然后默不作声地坐了五分钟,不知该如何启齿。她强烈怀疑他是否赞同她撰写奥莉芙案件。

  他把鱼排摆在预热过的盘子上,旁边再摆上炸马铃薯和蔬菜沙拉,最后再淋上高汤。

  “好了,”他说着,把盘子端到罗莎面前,显然没留意到她的不自在。“吃完后,你的气色就会好些了。”他坐下来,开始大啖自己面前的料理。“快吃啊,女人,你在等什么?”

  “刀叉。”

  “噢!”他打开桌边的一个抽屉,递了几把刀叉过来。“好了,开始埋头苦干吧,吃的时候别再叽里呱啦的。用餐时应该专心享受。”

  她不需要他的叮嘱,开始自顾自地大快朵颐。“美味啊,”最后她把吃得一干二净的盘子推开,满足地叹了口气,“真是美味绝伦。”

  他嘲讽地扬起一条眉毛,“怎么样,有定论了吗?我的手艺怎么样?”

  她漾开笑靥,“手艺不错。可否请教一件事?”

  他把她已见底的酒杯再斟满。“想问就问吧。”

  “如果刚才我没来,你会把这些全部吃光吗?”

  “或许吃完鱼排就会打住,”他停了一下,“不过话说回来,也可能不会。今晚没有人预订席位,这些食物也不能久放。或许我还是会全部吃光。”

  她听得出他口气中的怨叹。“你这样门可罗雀,还能撑多久?”她没经大脑便脱口问出。

  他没有搭理这个问题。“你说你有事找我谈,”他提醒她,“谈什么?”

  她点点头。显然,他和她一样,不愿让人戳到痛处。“奥莉芙·马丁,”她告诉他,“我在写一本有关她的书。我相信你是前往逮捕她的警官。”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径自坐下来,隔着他的酒杯望着她。“为什么要写她?”

  “我对她的事有兴趣。”她看不出他的反应。

  “那当然,”他耸耸肩,“她犯下了惊天动地的大案子。如果对她的事不感兴趣才怪。你见过她了吗?”

  她点点头。

  “然后呢?”

  “我喜欢她。”

  “你太天真了。”他抬高双臂,伸了个懒腰,肩头的关节喀啦作响。“你原本是想咬紧牙关到臭水沟去找怪物,不料却发现找到的是一个蛮亲切的人。奥莉芙就是这样。大部分的犯人都挺和蔼的。去问问狱中那些警卫就知道。他们比谁都清楚,监狱体系之所以能维系,几乎全靠那些犯人的配合。”他眯起眼来,“不过奥莉芙狠心杀死了两个无辜的妇女。她在你面前人模狗样,并不能掩饰她滔天的罪行。”

  “我说过要替她掩饰吗?”

  “你在写一本有关她的书。就算你在书中谴责她,她仍会博得一部分人的同情。”他倾身向前,口气不大友善。“可是她母亲和妹妹怎么办?让凶手成为哗众取宠的名人,要如何对死者交代?”

  罗莎垂头望着地面。“我也在为此忐忑不安,”她承认。“不,我说错了,”她又抬起头来,“应该说,我曾经为此而忐忑不安。现在我更明确自己的方向了。不过我同意你对两个受害人的看法。焦点太容易集中在奥莉芙身上了。她是活生生的,她们却都已经死去,随着她们的死去,若干疑点也无从得悉真相。要了解她们,就得找别人旁敲侧击,而别人的看法又不见得客观精确。何况他们的记忆力也不可靠。”她叹了口气,“我仍然有所保留———这一点没必要掩饰———不过我必须查出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才能作出结论。”她用手指抚着酒杯,“我或许太天真了,不过那又有什么不好?我也可以反驳说,老是想到臭水沟中找怪物的人,难免会沾得一身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39

  “这句话什么意思?”他听得津津有味。

  她再望向他,“也就是说,你对奥莉芙的所作所为确实感到震惊,不过却不觉得意外。你曾听过,或认识也做过类似事情的人。”

  “所以呢?”

  “所以,你一直没去深思,她到底是‘为什么’会做这种事。而我,由于太天真———”她迎向他的目光,“既震惊又意外,而且我很想查出到底是为什么。”

  他眉头深锁。“她在自白书中交代得非常详细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想,她是对家人没替她庆祝生日觉得很不满,然后她游说她妹妹第二天请假陪她玩,被母亲斥责了,然后恼羞成怒,引发杀机。家庭暴力通常都是些芝麻蒜皮的琐事引起的。与一些我办过的案子相比,奥莉芙的动机已经算是合情合理的了。

  罗莎俯身打开公事包。“我这里有一份她的自白书。”她递给他,等他把自白书读完。

  “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会起疑,”他看完后说,“她把犯罪动机交代得一清二楚。她盛怒之下动手打她们,然后又因不知该如何处理尸体,而把她们分尸。”

  “那是她的说法,我同意,不过却不见得是事实。这份自白中至少有一处就是明显在说谎,或许有两处。”她拿起铅笔敲打着桌面。“她在第一段说,她与她母亲及妹妹关系一向不睦,但我访问过的人都不以为然。他们都说,她十分关爱琥珀。”

  他再次眉头深锁。“第二个谎言呢?”

  她向前弯下身子,用铅笔在其中一段下画线。“她说她拿了个镜子到她们唇边,想看看她们还有没有气息。据她的说辞,她们已经断气了,所以她开始肢解尸体。”她把那份自白书翻到下一页。“可是在这一段,依照法医的说法,马丁太太在喉咙被砍断前曾奋力挣扎。奥莉芙在自白书中对这一点只字未提。”

  他摇摇头,“那根本不能代表什么。或许是她事后后悔,所以含糊其辞,想一笔带过,不然就是她自己也被整个过程吓坏了,所以记不清细节。”

  “可是她自称与琥珀相处不睦这个谎言,你又要如何解释?”

  “我干吗解释?是她自己供认的。我们甚至还劝她等她的法律顾问来了之后再写,以免有警方施压之嫌。”他仰头喝光杯中的酒。“你总不会想跟我抬杠,说有无辜的妇女坦承犯了这种滔天大罪吧?”

  “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这种人只有在警方审讯好几天之后才会认罪,一旦上了法院,又开始大声喊冤。奥莉芙却是一到警局就认罪,上法院也没喊冤。”他说,“你还是听我的吧,她为了卸下心头重担,恨不得早一点认罪。”

  “怎么说?都是她在自说自话?还是你们提问题审讯她?”

  他搔了搔颈背。“除非她个性改变了许多,否则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奥莉芙不是那种会主动开口的人。”他把头倾向一边。“我们必须向她提问题,但她有问必答,而且对答如流。”他回忆着,然后继续说下去,“大部分时间,她都静静地坐着,注视着我们,好像要把我们的容貌刻到她的脑海中。老实说,我那时还真怕如果她逃脱了,她会用对付她家人那一套来对付我。”

  “五分钟前,你还形容她和蔼可亲。”

  他抚摸着下巴。“和你比起来,她算和蔼可亲的。”他纠正她。“不过,你是因为想得太玄了,所以没办法保持客观。”

  罗莎不想让自己也卷入话题中。她从公事包里取出录音机,摆在桌子上,“我能不能把我们的访谈录音?”

  “我还没同意接受你访谈呢。”他忽然起身,拿起一个锅子注满水。“你最好是另请高明。”过了一阵子,他又说,“去找瓦特警官。她写自白时他也在场,而且他目前仍在警界。来杯咖啡?”

  “麻烦你。”她望着他挑出一罐阿拉伯咖啡豆,把那些豆子研磨成粉。“我还是宁可和你谈,”她缓缓地说,“警员都很难找,也许要花上好几个星期才有机会和他谈。我不会在书中引用你的谈话,如果你不想曝光,我甚至不会提及你,而且你也可以在书出版前先读最后的校样。”她自嘲地笑了笑。“如果能写得出来的话。或许你能说服我干脆别写了。”

  他望着她,心不在焉地搔着胸口,然后打定主意。“好吧,我把记得的告诉你,不过我所提的每一点,你都必须再去查证。事情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我可不敢保证我的记忆力那么灵光。该从何说起?”

  “就从她打电话到警察局报案开始。”

  他等水煮开后,把咖啡泡好,端到桌上。“她不是打110报案电话。她是查电话簿,直接打到分局的值班台。”他摇摇头,回忆着。“一开始像出闹剧,因为那位警员根本搞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当时刚要下班,正穿上外套准备离去,值班警员递了张纸条给他,上头写了个地址。“帮个忙,黑尔,你回家时顺道到这个地址探视一下。在列凡路,反正也是顺路。有个疯婆子在电话里叽里呱啦地叫嚷,她的厨房里有些鸡腿什么的。”他做了个鬼脸。“要找警方替她处理。”他笑了笑,“也许是个素食主义者吧。你是厨艺专家。让你去想办法表现一下。”

  霍克斯里狐疑地望着他,“这是正式勤务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40

  “不是,只是日行一善。”他笑着说,“听着,她显然是阿达一族的。自从政府不再收容精神病患者后,这些可怜的神经病便四处流窜。最好是顺着她的意,不然她会一整晚打来电话闹个没完。你只要在回家的路上,顺道花五分钟哄哄她就行了。”

  奥莉芙·马丁来开门时,眼睛哭得红肿。她身上有股浓烈的狐臭,臃肿的肩头沮丧地佝偻着。她宽大的T恤和裤子上沾满了血,简直像幅抽象画,使他一时几乎看不出那是血迹。也难怪他手足无措,他根本没料到会有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我是霍克斯里警官,”他展示着他的警徽,朝她笑了笑,“你打电话到警察局了?”

  她后退一步,把门拉开。“她们在厨房里。”她指向过道,“沿路走过去。”

  “好,我们去看看。你叫什么名字?”

  “奥莉芙。”

  “好,奥莉芙,你来带路。我们来看看是什么东西让你那么困扰。”

  如果事先知道厨房里是什么景象,是否会让他好受一点?或许不会。事后他经常想,如果他事先就知道要踏入的是人肉屠宰场,或许他根本就不会进去了。他惊骇地望着那些被肢解的尸块、斧头、满地的血泊,惊吓得胸口好像受到了重压,喘不过气来。房间里充满了尸血的臭味。他靠在门柱旁,勉强地呼吸,但吸进去的都是令人作呕的臭气,然后他夺门而出,到前面的花园干呕起来。

  奥莉芙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望着他,她的圆脸和他一样惨白。“你应该带个同伴一起来,”她满脸愁容地告诉他,“有人做伴,或许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他掏出手帕掩住口鼻,然后取出无线电呼叫,要求支援。他边打无线电,边仔细打量她,也看清了她衣服上的抽象画竟然是血迹。这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天啊!她到底有多疯狂?疯得会拿斧头劈他吗?“看在老天分上,快点过来,”他对着话机高声嚷着,“情况紧急!”他一直待在户外,因惊吓过度不敢再进去。

  她木然地望着他,“我不会伤害你。没什么好怕的。”

  他擦拭着额头,“她们是谁,奥莉芙?”

  “我母亲和我妹妹。”她的眼光移向她的双手,“我们吵了一架。”

  他的喉咙因惊慌而干涩。“最好先别谈。”他说。

  泪水滚落她圆胖的脸颊。“我没料到会这样。我们吵了一架,我母亲对我大发雷霆。我是不是应该现在招供?”

  他摇摇头,“不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泪水干涸后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的污迹。过了几分钟,她问:“你能不能在我父亲回家前,把她们的尸体运走?我想这样会好一点。”

  他觉得胃酸直冒上喉咙,“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三点下班。他是兼职的。”

  他本能地看了手表一眼,脑中茫茫然。“还有二十分钟。”

  她不慌不忙地说:“那么,或许可以请一个警员去向他解释出了什么事。那样会好一点。”她说。他们听到警笛声逐渐接近。“拜托。”她急切地说。

  他点点头,“我来安排。他在哪里上班?”

  “卡特货运公司。在码头。”

  他正在安排时,两部鸣着尖锐笛声的警车已经转过街口,停在二十二号门前。附近住家的门纷纷打开,好奇的群众探头张望。黑尔放下无线电,望着她。“安排好了,”他说,“你可以不用担心你父亲了。”

  一颗豆大的泪珠沿着她长满雀斑的脸滑落,“要不要我去弄壶茶?”

  他想到厨房的惨状,“不要也罢。”

  警笛沉寂下来,数名警员冲出车来。“真抱歉,替你们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她平静地说。

  随后她就很少开口,黑尔回忆,不过那是因为没有人与她交谈。她被带进客厅中,由一个吓得面无血色的小警员戒护着,神色木然地望着人们进进出出。如果她感受得到别人当时有多怕她,她也装做不知道。随着时间流逝,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也没再表现出任何哀伤或悔恨的神情。众人望着她这么漠然的反应,一致同意她神智失常了。

  “可是她在你面前哭了,”罗莎插嘴,“你也认为她疯了吗?”

  “我和法医在厨房里待了两个小时,设法从地板、桌子、厨具上的血迹推敲案发时的情况。在拍照存证后,我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那些被肢解的尸块拼凑在一起。我当然认为她疯了。正常人不会作出这种事来的。”

  罗莎咬着铅笔。“你也知道,这种说法是避重就轻。你只是说这种行为是出于神智失常。可我问的是,依你与她接触的经验,你是否认为奥莉芙疯了?”

  “你在钻牛角尖。就我所知,人疯了,才会有神智失常的行为。没错,我认为奥莉芙疯了,所以我们才特别谨慎,确定她的法律顾问到场后才叫她写自白书。对于要先让她到医院待一年,找个白痴精神科医生来鉴定她的精神状况能否接受治疗后,才判断能否释放她,我们都觉得匪夷所思。”

  “所以,在她被判定心智正常、可以自诉有罪时,你们都大感意外?”

  “是的,”他承认,“我们都很诧异。”

  到了大约六点,众人的注意力转到奥莉芙身上。她手臂上的血迹被小心翼翼地擦下来当证物,每根指甲也都仔细地剪下来,这才带她上楼盥洗,换上干净的衣服。她身上的每件衣服都各用一个塑胶袋包着,放入一辆警车中。一名巡官把黑尔拉到一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41

  “我听说她已经认罪了。”

  黑尔点点头,“差不多。”

  罗莎再次插嘴,“差多了。如果你刚才说的都属实,她根本什么都没有承认。她只说她们吵了一架,还有她母亲大发雷霆,以及她没料到会这样。她没有说她杀了她们。”

  黑尔同意,“这一点我接受。不过她言下之意就是在认罪,所以我才叫她先别开口。我不想让她在事后宣称,没人提醒她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他喝了一口咖啡,“此外,她也没有否认是自己杀的,一般无辜的人总会先表明自己的清白,尤其她身上还沾满了血迹。”

  “不过问题是,你在确知真相前,便假设她是有罪的。”

  “她当然是首要的嫌疑人。”他淡然地说。

  巡官吩咐黑尔把奥莉芙押回分局。“不过在我们找到她的律师前,别让她开口。一切依法办理,好吗?”

  黑尔点点头。“她还有个父亲。他现在或许已经在分局等着了。我派了一部车到他上班的地方接他,不过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告诉他的。”

  “你最好先去打听清楚,看在老天的分上,黑尔,如果他仍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你最好说得委婉点,免得那可怜人心脏病发作。先问他有没有律师,以及是不是要用他自己的律师出面代表他女儿。”

  他们要带奥莉芙上车时,拿了条毛毯裹住她的头。门外已聚集了一圈圈围观的群众,媒体记者的镁光灯闪个不停。奥莉芙一出现,大伙就开始起哄,有个妇人笑着说:“警察先生啊,毛毯有什么用?想包住那头大母牛,恐怕要用帐篷才行。她那双腿,走到哪儿我都认得出来。你干了什么事,奥莉芙?”

  霍克斯里转而描述他和罗伯·马丁在警局中会面的情形时,罗莎再次插嘴。

  “等一下。她在车上有没有说什么?”

  他回忆了片刻。“她问我喜不喜欢她那身套装。我说喜欢。”

  “你是出于礼貌?”

  “不。那套衣服比T恤衫和长裤好看多了。”

  “因为原来的衣服上沾了血迹?”

  “或许吧。不对,”他搔搔头发,自己改口,“我想,是因为那件套装使她看来更有女人味。有关系吗?”

  罗莎没有回答,“她还说了些什么?”

  “我想她应该是说了些‘那好,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之类的话。”

  “不过她在自白书中说,她正打算到伦敦去。为什么她在犯案时穿的不是那件套装?”

  他满脸困惑,“或许因为她打算穿着长裤到伦敦吧?”

  “不对,”罗莎坚决地说,“如果那件套装是她最喜爱的衣服,那她一定会穿着去逛街。到伦敦逛街是她庆祝生日的方式,她或许还梦想着会在滑铁卢车站遇到白马王子,她一定会穿最体面的衣服进城的。你如果是女人,就会了解这种心理。”

  他听得津津有味。“不过我也经常看到一些女孩子,尤其是胖妞,穿着长裤或T恤在逛街。我觉得她们看来很邋遢,不过她们似乎自得其乐。或许她们是想表达对传统审美观念的反叛。为什么奥莉芙就不能和她们一样?”

  “因为她不是那种叛逆型的。她住在家里,受母亲的操控,接受母亲的安排去工作,显然也不习惯独自上街,所以才会央求她妹妹陪她。”她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我的看法没错。我很确定,如果她说要到伦敦玩不是说谎,那她案发时穿的应该是那身套装才对。”

  他满脸不以为然。“她敢杀母亲和妹妹,不是叛逆才怪,”他说,“如果她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她当然可以穿着长裤去伦敦。你又在钻牛角尖了。反正,她或许先把套装换掉,以免弄脏了。”

  “不过,她真的打算到伦敦去吗?你查证过了?”

  “她那天的确是请假了。我们接受她要到伦敦的说法,因为她并未向别人提起她的计划,也无从查证。”

  “连对她父亲都只字未提?”

  “如果她提过,他也不记得了。”

  黑尔和奥莉芙的父亲交谈时,她在会客室里等着。这段谈话进行得很不顺利。不知是后天的习惯,还是天性使然,罗伯·马丁的反应一直很冷漠。他长得英俊潇洒,不过,他就像尊俊美的希腊雕像,只宜远观欣赏,缺乏温暖,也很难相处。他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岁月蚀刻的痕迹,只有从他那双因关节炎而稍变形的手,才看得出他已步入中年。他偶尔会用手梳拢他满头的金发,不然就是举手整一整领带。黑尔和他谈了老半天,他仍是一副漠然的神情。从他的表情,实在很难看出他所受的震惊有多深,或是说,他到底有没有觉得震惊。

  “你喜欢他吗?”罗莎问。

  “不大喜欢。他使我想起奥莉芙。我和那些感情内敛的人相处时会手足无措,觉得很不自在。”

  这点,罗莎看得出来。

  黑尔把细节一笔带过,只告诉他,他太太和他的一个女儿当天下午陈尸在家中厨房,而他的另一个女儿奥莉芙则向警方招供,让他们认为是她杀的。

  罗伯·马丁平静地跷起腿,十指交叉,把手摆在腿上。

  “你们起诉她了吗?”

  “没有。我们还没正式审讯她。”他仔细端详着罗伯·马丁,“老实说,先生,由于这是重大案件,我们认为她在接受审讯时,应该有律师陪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41

  “那当然。我相信我的法律顾问彼得·克鲁马上会赶过来。”他扬起一条眉毛,问道,“有没有什么手续要办?要不要我再打电话去催他?”

  黑尔没料到他冷静得若无其事,他抹了把脸,“你确定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先生?”

  “我相信我已经了解情况了。吉宛和琥珀死了,你们认为是奥莉芙杀了她们。”

  “也不尽然。奥莉芙只是暗示她必须为她们的死负责,不过,在我们取得她的自白书之前,我不能说她有罪。”他停顿了一阵子。“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先生,验尸的法医表示,在两人死前及死后,都遭受了极凶残的暴行。我们恐怕得请你去认尸,在你看过她们后,或许会对可能犯案的嫌疑人恨得咬牙切齿。出于这一点,对于让你的法律顾问代表奥莉芙出面,你是否要有所保留?”

  马丁先生摇摇头,“我宁可交由我认识的人来处理。”

  “或许会有冲突。你考虑过这一点了吗?”

  “哪一方面?”

  “让我说得更明白一点吧,先生,”黑尔冷冷地说,“你太太和女儿被人心狠手辣地杀害了。我想你应该希望凶手被依法判刑吧?”他扬起一条眉毛,带着询问的神情望过去,马丁先生点了点头。“那你自己应该想请个律师,从法律途径替你讨回公道,不过,如果你自己的法律顾问已经代表你女儿,他就不能协助你了,因为这和你女儿的利益会有所冲突。”

  “如果她是无辜的,就不会。”马丁先生扯了扯西装裤上的熨痕,使裤管看来更笔直。“我不在乎奥莉芙向你们暗示了什么,霍克斯里警官。我认为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替她伸冤及替我讨回公道,可以由同一位律师处理。好了,如果你们的电话可以借我用,我就去催催彼得·克鲁,要他赶快过来。或许你可以允许我和我女儿交谈。”

  黑尔摇摇头。“对不起,先生,那是不可能的,在她写出自白书前不得与人交谈。你也必须接受我们例行的审讯,做笔录。之后你或许可以与她交谈,不过目前我不敢保证。”

  “我说了这句话,”他回忆着当时情景,“他的脸部才有了表情,那也是惟一的表情。他看来很懊恼。不过是因为我不准他与奥莉芙交谈,还是因为我说他也得接受审讯,我就不得而知了。”他思索了片刻。“我想,一定是因为我禁止他与奥莉芙交谈。我们查过他当天的行踪,证明他比清白还要清白。他工作的场合是没有隔间的公司,有五个同事,除非上厕所,否则每个人都知道别人在做什么。他没有时间溜回家犯案。”

  “不过你们还是怀疑过他?”

  “没错。”

  罗莎深感兴趣,“尽管奥莉芙已经招供了?”

  他点点头,“他表现得太冷漠了,连认尸时都面无表情。”

  罗莎回忆了许久。“有一个利益上的冲突,你们或许没有考虑到。”她咬着铅笔。“如果罗伯·马丁真的是凶手,他可以透过律师诱使奥莉芙认罪。你也知道,彼得·克鲁毫不掩饰对她的嫌恶。我想他一定很遗憾如今已废止死刑了。”

  黑尔把双臂环抱在胸前,开心地笑了起来。“你如果想在书中表达这种论调,蕾伊小姐,你最好小心一点。没有人说律师必须喜欢他们的委托人,他们只需代表委托人就行了。反正,罗伯·马丁很快就洗刷了嫌疑。我们原本还在推敲,会不会是他去上班前先杀了那对母女,然后奥莉芙再开始肢解尸体,借此来保护他,不过这一点也被推翻了。他连这个嫌疑都有不在场证明。有一个邻居妇人在送老公出门上班时,刚好看到罗伯·马丁正要出门,那时候吉宛和琥珀都还好端端的,因为她还在她们家门前和她们交谈过。她还记得,曾问起琥珀在格里吉工作的情况。罗伯·马丁驱车离去时,她们还挥手道别。”

  “他或许虚晃一圈,然后又折回头。”

  “他八点半出门,九点钟到公司上班。我们试过车程,差不多就是半小时。”他耸耸肩。“就像我说的那样,他比清白还要清白。”

  “午餐呢?他能不能借机回家?”

  “他和两个同事到当地酒吧喝了杯啤酒,吃了一份三明治。”

  “好吧,请再说下去。”

  接下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虽然彼得·克鲁建议奥莉芙保持缄默,她仍同意接受警方的审讯,在当晚九点半,她表示很欣慰一切都已说出来,并在自白书上签字。她因谋杀母亲和妹妹被正式起诉。

  第二天早晨,她被羁押在看守所里。黑尔和乔夫·瓦特奉命撰写起诉她的调查报告。他们整理了法医的验尸报告、邻居的访谈记录以及警方在现场搜集的证据,这些和奥莉芙的自白书比对之后,都证实她的陈述无误。也就是说,她在一九八七年九月九日上午,独自用一把大型切肉刀割断她母亲和妹妹的喉咙,杀死了她们。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42

  随后是一阵沉默。黑尔双手按住松木制的餐桌,撑着站起身。“要不要再来杯咖啡?”他看到她在笔记本上记录。“再来杯咖啡?”他又问了一次。

  “哦。纯咖啡,不加糖。”她连头都没抬,继续奋笔疾书。

  “是,大人。别管我,大人。我只想效劳,大人。”

  罗莎笑起来。“对不起。好的,谢谢,我很想再喝杯咖啡。听着,如果你肯多拨几分钟给我,我打算再请教你几个问题,我想趁热打铁。”

  他望着她专心地做笔记,她看来就像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的名作《维纳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有这种想法。她太瘦了,不是他喜欢的那一型,身高将近一米七,体重不到四十五。当然,她这种身材是绝佳的衣架子,不过,抱起来一点肉也没有,这种瘦巴巴的身材太硬邦邦了。他很想知道,她这么纤细是刻意保养的,还是因为生活得太过紧张。应该是后者,他想。看她为了替奥莉芙洗刷罪名而这么投入,她显然是个工作狂。他又给她倒了杯咖啡,不过自己没坐下,捧着咖啡杯站在她面前。

  “好,”她翻阅着笔记说,“我们从厨房开始。你说法医的报告支持了奥莉芙自白书中说她独自犯案的说法。为什么?”

  他回忆着。“你必须想像那个地方。那简直像个屠宰场,她走动时,血脚印沾得到处都是。我们把每个脚印都拍照存证,也证实都是她的脚印,包括留在走道的血脚印都是她的。”他耸耸肩。“她手碰过的地方,也都留下了血手印。我们逐一查验过,都是她的指纹。当然,我们也找到其他人的指纹,其中有三枚与他们全家人和邻居的指纹都不符,不过这在厨房中也是常有的事,像是送瓦斯的啦,水电工人之类的。这三枚指纹并没有沾到血迹,所以我们认为应该是案发前就有的。”

  罗莎咬着铅笔。“斧头和刀子呢?想必只有她的指纹了?”

  “不然。凶器上血迹斑斑,我们根本没办法采集到指纹。”他看到她现出兴味盎然的表情,于是笑着说,“你不用捕风捉影。血液在未凝固前会流动。我们真能找到完整的指纹才怪。擀面棍上有三枚很完整,全是她的。”

  她把这一点记录下来。“我没想到,你们可以在粗糙的木材上搜集到指纹。”

  “那根擀面棍是实心玻璃制的,有两尺长,好大一根。我想,如果我们有什么觉得百思不解的,大概就是她为什么没能用这根棍子打死吉宛和琥珀。她们俩都是弱不禁风的柔弱妇女,照理说,她可以用那根棍子打得她们头破血流。”他啜了口咖啡。“事实上,那也证实了她的说法,也就是她一开始只是轻轻敲打她们,想叫她们闭嘴。我们也曾怀疑她这样说是想减轻自己的罪责,她坚称,她是在确信她们都已经断气之后,才割断她们的喉咙,而且是出于惊慌才把她们分尸。如果她可以证实一开始拿擀面棍打她们时并没用力,那她很可能说服陪审团,这件骇人听闻的凶杀案纯属意外。附带提一句,我想那也是她只字未提和她母亲打斗的原因。我们也曾一再追问她,但她仍坚持说,看到镜子上没有雾气,表示她们已经断气了。”他做了个鬼脸。“所以我和法医跟两具尸体耗了两天,想一步步重建案发现场。我们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吉宛曾拼命抵抗。可怜的女人,她举起胳膊肘想挡刀,手臂也因而被砍得血肉模糊。”

  罗莎凝神注视着杯中的咖啡。“奥莉芙前几天与我相处时很亲切。我没办法想像她会作出这种事来。”

  “你没见过她发脾气。如果你见过,或许会有不同的想法。”

  “你见过她发脾气?”

  “没有。”他坦承。

  “那我就很难想像了。我同意她这六年来胖了许多,不过她是那种行动迟缓的胖子。通常比较神经质而毛躁的人才容易发脾气。”她看出他满脸不以为然,因此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精神科的外行充内行。我再请教你两个问题就不再打扰你。吉宛和琥珀的衣服怎么了?”

  “她把她们的衣服拿到花园的焚化炉里烧了。我们从灰烬中找出一些碎片,也依马丁先生的描述,证实那是她们当天早上所穿的衣服。”

  “她为什么要烧衣服?”

  “眼不见为净吧,我猜。”

  “你没有问她?”

  他蹙眉。“我相信我们问过。我记不得了。”

  “她的自白书中没有提到烧衣服的事。”

  他低头沉思,用拇指和食指按压着眼睑。“我们问过她为什么把她们的衣服脱掉,”他喃喃说道,“她说必须让她们裸体,不然她不知道该从哪儿切割她们的关节。我想随后乔夫才问她如何处理那些衣服。”他停了下来。

  “然后呢?”

  他抚摸着下巴,设法回忆。“我想她应该没有回答。如果她回答了,我也记不得了。在我印象中,好像是第二天我们彻底清查花园时,才找到那些衣服的灰烬的。”

  “所以你再去追问她?”

  他摇头。“我没有,不过我想乔夫应该会。吉宛当天穿的是有花纹的尼龙罩袍,找出来时已熔成一团毛线和棉花了。我们折腾了好久才把它摊开,不过还是可以辨识出来。马丁先生指认是她穿的,”他的手在空中比画着。“我们还找出了几颗纽扣。马丁先生也立刻认出来,那是他太太衣服上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42

  “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奥莉芙怎么会花那么多时间去烧衣服?她大可把它们装在箱子里,连同尸体一起拿到海边,一丢了之。”

  “当天下午五点,那座焚化炉确实没在燃烧,不然我们早就留意到了,所以她一定是一开始就烧衣服。她当时想必不以为是在浪费时间,因为她还以为分尸很容易。听着,她只是想毁灭证据。她后来会慌得打电话报案,是因为她父亲快下班回家了。如果只有她们母女三人同住,她或许就会杀人弃尸,而我们则只能在有人发现海面浮着尸块时,才去设法辨识这些无名尸是谁。那她也许就可以逍遥法外了。”

  “我看不然。那些邻人又不笨。他们一定会怀疑吉宛和琥珀为什么不见了。”

  “没错,”他认同她的推论,“另一个问题是什么?”

  “奥莉芙和吉宛打斗,她的手臂有没有伤痕?”

  他摇摇头,“没有。她手上有淤痕,不过没有伤痕。”

  罗莎紧盯着他,“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刚才还说吉宛曾拼命抵抗。”

  “她是赤手空拳,”他有点遗憾地说,“她指甲修剪得很短。真可怜,她惟一能做的就是紧抓住奥莉芙的手腕,设法把刀子架开。奥莉芙的淤痕在手腕上,有很深的指痕。我们也拍照存证了。”

  罗莎匆匆地把笔记本收好,放入公事包内。“那就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对不对?”她说着,端起咖啡杯。

  “毋庸置疑。你也知道,如果她不肯透露实情,或不坚持自诉有罪,就算有疑点,我们也无能为力。她仍会被判刑。对她不利的证据太充足了。到后来,连她父亲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当时挺替他难过的,他像是一夜之间就变老了。”

  罗莎望着仍在转动的录音带。“他很疼她吗?”

  “我不知道。他是我见过的最内敛的人。印象中他似乎什么人都不喜欢,不过———”他耸耸肩,“奥莉芙涉案这件事,显然令他难以承受。”

  她喝了口咖啡,“验尸后证实,琥珀在十三岁时曾生了个孩子?”

  他点点头。

  “你有没有查问这一点?或试着去找出那孩子?”

  “我们觉得没这个必要。那是案发前八年的事,和本案毫无关联。”他等她开口,但她并没再追问。“怎么样?你还打算写这本书吗?”

  “噢,是的。”她说。

  他满脸诧异,“为什么?”

  “因为疑团越来越多了。”她伸出手指,一项一项地说明,“她在打电话报警时为什么哭哭啼啼的,使值班警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要到伦敦,为什么不穿最漂亮的衣服?她为什么要烧掉她们的衣服?她父亲为什么认为她是无辜的?他对吉宛与琥珀的死为什么丝毫不觉得震惊?她为什么说不喜欢琥珀?她如果一心想认罪,为什么又不提曾与她母亲打斗?为什么擀面棍打得并不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把手摆在桌面上,面露苦笑,“或许我是在捕风捉影,不过我忍不住怀疑其中有隐情。或许,最重要的是,五个精神科医师诊断她神智很正常,你和她的法律顾问却说她疯了,这一点我没办法接受。”

  他默默凝视了她半晌。“你这是在指控我在得知事情真相前,便认定她有罪,不过你所做的却更差劲。你明知事情真相,还认定她无罪。假设你借着这本书争取到各界的支持而替她翻案———以目前的司法体系来看,这种事不无可能———难道你都不担心,让她这样的人出狱可能是纵虎归山,会危害社会?”

  “如果她是无辜的,这种顾虑根本是杞人忧天。”

  “如果她不是无辜的,可是却因你而脱罪呢?”

  “那我们的法律就形同虚设。”

  “好吧,如果不是她,那又是谁做的?”

  “一个她关心的人。”她喝完咖啡,关掉录音机。“其他的都说不通。”她把录音机收回公事包,站了起来。“承蒙你的好意,占用你那么多时间。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午餐。”她伸出一只手。

  他郑重其事地和她握手,“我的荣幸,蕾伊小姐。”她温暖柔软的手被他握在手中,过了许久都没放开,因此她紧张地把手抽回。他猜她或许是怕他,这样也好,反正她只会带来麻烦。

  她走到门口,“再会了,霍克斯里警官。我希望你的生意蒸蒸日上。”

  他苦笑了,“会的。目前只是过渡期,一定会改善的。”

  “那就好。”她停顿了一下,“还有最后一件事。我知道罗伯·马丁曾告诉你,他认为更可能的情况是吉宛在打琥珀,奥莉芙为了呵护妹妹而杀了吉宛。你为什么排除这种可能性?”

  “这种揣测根本站不住脚。法医说两人的喉咙是同一个人割断的。伤口的尺寸、深度、角度,都完全一致。吉宛不只是拼命想保住她自己的性命,你知道,她也在保护琥珀。奥莉芙太冷酷无情了。你如果把这点弃之不顾,就太愚昧了。”他又笑了笑,不过连眼角都看不出笑意。“如果你肯接受我的忠告,你就会放弃写这本书的念头了。”

  罗莎耸耸肩。“我告诉你吧,警官———”她指了指餐厅,“你照顾好你自己的生意,我们各自管好自己的事。”

  他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巷道中,然后拿起电话拨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43

  “乔夫,”他对着话筒急切地说,“快点过来,行不行?我们得谈谈。”他听到电话另一端传来的话时,脸色一沉,“没你的事才怪。这件事可不只会牵连到我。”

  罗莎开车上路时看了一下手表。四点三十分。如果她开快一点,或许可以赶在彼得·克鲁下班前找到他。她在南安普敦市中心找到一个停车位,在他正要离去时进入他的办公室。

  “克鲁先生!”她叫着朝他跑过去。

  他转过身,仍是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过一看到是她,连笑容也懒得装了。“我没工夫和你蘑菇,蕾伊小姐。我还另外有约。”

  “我跟你一起走,”她仍不死心,“不会耽误你,我保证。”

  他勉强同意,于是再次往外走,假发随着他的脚步而起伏。“我的车停得不远。”

  罗莎没浪费时间说客套话。“据我所知,马丁先生把他的遗产都留给琥珀的私生子———”她单刀直入地追问,“我听说他被一对勃朗夫妇领养了,他们后来移民到了澳洲。请问你,找他的事可有进展?”

  克鲁先生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又是从哪里打听来的,蕾伊小姐?”他口气不大友善地说,“事务所里的人向你透露的吗?”

  “不是,”她向他保证,“我是向别人打听来的。”

  他眯起眼,“我很难相信。能否请问是谁?”

  罗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是一个在那孩子出生时,就认识琥珀的人。”

  “他们怎么得知那对夫妇的姓氏?”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不可能是罗伯透露的,”他自言自语,“对领养儿童身份的追查,有很多法令限制,他很清楚这一点,不过就算没有法令的规范,他也宁可保守这个秘密。如果真能找到那孩子,他也不想让那孩子知道继承的是谁的遗产。他怕那孩子会一辈子背负着那桩凶杀案的烙痕。”他满脸不悦地摇摇头。“我必须坚持,蕾伊小姐,你绝对不能透露这件事。如果你把这事曝光,就太没职业道德了。那也会危及那孩子的未来。”

  “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罗莎亲切地说,“我搜集资料时一向极为谨慎,而且目的也不是要使别人曝光。”

  他转过一个弯道。“好吧,我警告你,小姑娘。如果我认为你在书中有任何偏颇之处,会马上与你对簿公堂。”突然一阵风吹了过来,他赶忙像按帽子似的按住假发。

  罗莎原本在他身后一两步处,闻言快步走到他身旁。“很公平。”她说着,忍住不笑出来。“所以,我已答应保密,那你能否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找到他了没有?或是已经有眉目了?”

  他仍继续前行。“恕我直言,蕾伊小姐,我看不出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帮助。我们不是刚说好,你不得在书中披露此事吗?”

  她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奥莉芙早已知道他的事了,也知道她父亲将遗产留给他,还知道你在找他。”她看他满脸怒气,于是举起手,示意他稍安毋躁。“你想错了,不是我向她透露的,克鲁先生。她精明得很,而且就算她猜不出来,狱中也有足够的小道消息让她知道这事。她说她父亲一向很顾家,总是会把钱留给家人用,所以她轻易地就猜出,他会设法找寻琥珀私生子的下落。反正,你寻人的事有没有眉目,她似乎相当在意。我希望若有下落时你能通知我一声,好让她也能安心。”

  他忽然停下脚步,“她希望能找到他吗?”

  “我不知道。”

  “嗯。或许她是认为,如果遗嘱中的受益人找不到,遗产就归她了。”

  罗莎满脸诧异,“我不认为她这么想过。反正,也不可能,对不对?你自己也说过了。”

  克鲁先生再次迈开脚步。“马丁先生并没有坚持把奥莉芙蒙在鼓里。他只要求我们设法避免使她沮丧。我想,他这么要求就不合理了,因为若让她知道遗嘱的内容,她一定会觉得沮丧的。然而,如果她早已知道遗嘱的内容———好了,这件事就交给我办,蕾伊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有的。马丁先生去监狱探视过她吗?”

  “没有。很遗憾,他在她被起诉后,就没再和她交谈过。”

  罗莎拉住他的手臂。“不过他原本认为她是无辜的,”她有点恼火地抗议,“而且她的诉讼费也都是他付的。他为什么不想见她?太残酷了吧?”

  克鲁先生的眼神闪了一下。“是很残酷。”他同意,“不过,狠心的人不是马丁先生。是奥莉芙拒绝见他。我想,或许就是因为她一直那么铁石心肠,才把他逼死的。”

  罗莎不悦地蹙起眉。“你和我对她的观点真是南辕北辙,克鲁先生。我在与她相处的经验里,只感受到她的亲切。”她眉头锁得更紧了,“她真的知道他想见她吗?”

  “当然。由于他也算是检方的证人,所以就算她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想会见她,也得先向内政部申请才行。如果你去找他们查证,就可以知道我所言是否属实了。”他再次向前走,罗莎必须小跑才赶得上。

  “她自白书中的矛盾呢,克鲁先生?你有没有追问过她?”

  “什么矛盾?”

  “呃,例如,她没有提及和她母亲打斗的过程,还一再声称她在开始肢解吉宛和琥珀的尸体前,她们都已经断气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8-20 17:46

  他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她在说谎。”

  罗莎再次揪住他的臂膀,迫使他停下脚步。“你是她的法律顾问,”她怒不可遏地说,“你有义务相信她。”

  “别天真了,蕾伊小姐。我只有代表她的义务。”他挣开手臂,“如果法律顾问都必须相信委托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那根本没有人肯当法律顾问了。”他满脸鄙夷地说,“反正我也相信她说的话。她说她杀了她们,这点我就深信不疑。我非信不可。虽然我一再建议她保持缄默,她仍坚持要招供。”他望着她,“你是说她如今又想翻案,说事情不是她做的?”

  “没有。”罗莎说,“不过我认为,她告诉警方的说辞恐怕不大正确。”

  他端详了她许久,“你和狄兹律师谈过了吗?”她点点头。

  “结果呢?”

  “他同意你的看法。”

  “你也和警方谈过了?”

  她再次点头,“其中一个。他也同意你的看法。”

  “那你还不死心?”

  “没错。狄兹只听过你的说辞,也没和她交谈过,而且警方以前也曾造成冤狱。”她梳拢被风吹散的发丝。“很不幸,我不像你那么信任英国的司法制度。”

  “看得出来。”克鲁先生冷笑了一声,“不过这次你的质疑恐怕是失算了。再见,蕾伊小姐。”他朝刮着强风的街道跑过去,一手按着假发,燕尾服随风飘扬。他那模样真像个小丑,但罗莎笑不出来。因为尽管他动作可笑,但仍有一丝威仪。

  她在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到圣安吉拉女中,不过已经超过五点了,接电话的人说,布里吉修女已经回家。

      她回到车上,胡乱草拟了一下隔天的行程,然后拿着笔记本呆坐在驾驶座,在脑中回忆着克鲁先生的一席话。不过,她没法聚精会神,她的注意力老是转移到盗猎人餐厅里那个迷人的黑尔·霍克斯里身上。

  他似乎总能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吸引她的目光,而且总会令她心头一震。

      她原本以为“两腿瘫软”只是言情小说中虚构出来的情景。不过,事实摆在眼前,如果她再次到盗猎人餐厅,恐怕会死赖着不走了。她疯了不成?那人看来有点邪门。

      谁听过餐厅居然连个客人都没有的?经济再不景气,人们也总得吃饭才行。她懊恼地摇摇头,发动引擎,开车回伦敦。反正,想了也是白想。依照爱情跷跷板定理,如果她满脑子都是关于他的绮思幻想,那他脑中(如果他会想到她)一定不会对她有非分之念。

  她回到伦敦时,正赶上周四下班的车潮。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囚犯被众人推举为代表,紧张兮兮地在门口驻足。

      女雕刻家使她提心吊胆,不过,其他女囚犯不断告诉她,奥莉芙只肯跟她谈话。你使她想起她母亲,她们说。这种联想使她更是忐忑不安,不过她还是满心好奇。

      她望着那庞大的身躯笨手笨脚地用烟草卷纸烟,她看了许久才开口。“嗨,女雕刻家!你今天会见的那个红发女人是谁?”

  奥莉芙只眨了下眼,没再搭理她。

  “来吧,抽我的烟。”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包烟,递了过去。奥莉芙立刻有了反应。就像狗听到用餐铃一般,奥莉芙拖着笨重的脚步,走到门口接过一根,藏在身上。“那个红发女人是谁?”那位女囚犯又追问。

  “一个作者。她想写本关于我的书。”

  “老天!”那女囚犯鄙夷地说,“你有什么好写的?冤枉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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