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场的夜(3)
厉云想通了:这个焚尸人天天跟死亡打交道,也许,他的心态早已和正常人不一样,他不可能和自己推心置腹地聊天,最后达到和解。厉云决定离开这个院子,赶四里夜路,回家。
火葬场的大门口高高地挂着水银灯,灯光苍白。
厉云正快步走着,突然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大门口,叉着腿,似乎在堵截他。
他忐忑不安地回头看看,又朝前看看,脚步慢下来。
那个人说话了:“干什么的?”
“我,我来找个人……”
厉云看清了,站在大门口的这个人还是那个焚尸人!他浓眉大眼,脸面呈古铜色,穿着蓝大褂。
他好像也认出了厉云。
“是你?”厉云说。
“你找谁?”
“我找你啊。”
“你找我干什么?”
“今早上,你不是去过我家吗?你忘了?”
“我没忘。”他冷冰冰地说,“我想让你躺着来,你不干,现在,你却自己走来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刚才,我看见你在……”
“我在哪儿?”
“你在那个焚尸房……”
他突然笑了起来:“你搞错了。我和他是兄弟,不过长的有点像而已。”然后他小声说,“我——是——弟。”
那语调怪怪的,厉云到死都忘不了。
“你不是焚尸工?”
“我是负责接尸体的。”他的声音仍然轻轻的,好像在告诉厉云一个什么秘密。
生 命(1)
老婆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她是坐长途车回来的,带回了四大包衣服,每个包足有三十公斤。
她一进屋就发脾气,抱怨厉云不去车站接她……
厉云能想到老婆一路上的艰难,就是换了他,要把这四大包东西从省城折腾回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急忙给老婆做饭,捶背。
晚上,他对老婆讲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
当他讲到他在焚尸房看见一个人躺在焚尸炉里的时候,老婆惊叫起来。
接着,她指着厉云的鼻子说:“你有病啊?你去那里干什么?”
焚尸人的阴影一直紧紧跟随着厉云。
他总怀疑他在火葬场大门口看见的那个人其实就是那个焚尸人,他在说谎。
厉云一天天消瘦了。
他认为,这都是那个焚尸人害的。
这天晚上,厉云在卫生间刷牙的时候,又使劲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最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咯了血。
他怕老婆看见,拧开水龙头,把那几滴血冲下去了。
他陡然变得无助起来。
他想,明天就是耽误上课也得去医院看看了。
是的,他和老婆的收入刚刚能维持温饱,得不起大病。
次日,天有点阴。
下午,没有课,厉云去了医院。
那个医生很傲慢,他一眼都不看厉云的脸,匆匆检查了一下,就说:“去照个X光。”
半个小时后,厉云拿到了那个X光片子。
从片子上看,他的肺部好像有一个阴影,是一个肿块,呈分叶状,边缘不规则,像毛刺刺。
他忽然感觉这个阴影就是那个焚尸人。
他把片子拿回来,交给了那个医生。
医生匆匆看了看,说:“你再去做个CT。”他还是不看厉云。
厉云知道,现在的医院黑得很,你就是有个小病,他们也得让你把他们的机器用个遍。
他心疼钱,做个CT,老婆至少得在烈日下站三天!
最后他还是咬咬牙,做了。
CT结果出来之后,那个傲慢的医生终于看了厉云一眼:“你家属来了吗?”
厉云直直地盯着医生说:“医生,我没有家。我要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你就直接告诉我吧。”
那个医生想了想,说:“肺癌,晚期了。”
“……您能说得细致一点吗?”
“你右肺下叶有一肿块,属于非小细胞肺癌。”
“还能治吗?”
“现在做手术已经晚了。”
“化疗呢?”
“常规的化疗对非小细胞癌很不敏感……”
厉云脸上的肌肉抖抖地笑了笑:“没救了?”
“你现在只能采用超常规大剂量化疗。”
厉云低下头,想了好半天,突然问:“我还能活多久?”
“……情况不太好。”
“两个月?”他逼视着医生。
医生没有正面回答:“你不要太悲观,还应该保持乐观的态度,积极配合治疗……”
厉云站起来,木木地走出去。
“哎……”医生叫了他一声。
他根本没听见。
他看到长长的走廊上,走动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椅子上还坐着几个面孔模糊的患者。有个患者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他的心好像是一个无底的空洞,又好像是一片乱麻。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一会儿,想一想。
他走到外面,阳光刺眼。
他坐在一条长椅上。
没有人关注他,大家都忙着出出进进。
他感到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他想起了孩子,他还小,他还在幼儿园里蹦蹦跳跳地玩耍。
他又想到了老婆,她还在街上叫卖衣服……
他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他忽然想回家,想看到老婆。
生 命(2)
他回到家里,没有做饭,他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候老婆回来。今天是周二,孩子还有三天才接回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厉云没有开灯。
门响了,老婆回来了。
她大大咧咧地进了门,看见厉云在黑暗中坐着,就说:“你怎么还不做饭?”
“我今天……有点累。”
老婆有点生气,一边往屋里搬衣服一边说:“你上课累,我卖衣服就不累!”
她气咻咻地搬完衣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看了厉云一眼:“你怎么了?”
厉云的眼泪又涌上来,他压制着心中的悲伤,低低地说:“我今天去看病了……”
老婆预感到了什么:“怎么样?”
“肺炎……”厉云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老婆一下就坐在了沙发上:“早就让你戒烟,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一住院得花多少钱!”
厉云一下就站起来,走向了卧室。
老婆没理他,到厨房做饭去了。她把锅碗瓢盆摔得“乒乓”响。
过了一会儿,厉云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老婆慢慢走进卧室来,她轻轻摸了摸厉云的脑袋,语调第一次变得温柔了些:“别上火了,咱们治,得什么病咱们都治,花多少钱都得把病治好。”
厉云控制不住了,他猛地坐起来,抱住了老婆,哭了起来:“是癌,是肺癌……”
老婆一下就傻住了。
她推开厉云,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你别吓我啊。”
“真的……”
老婆“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厉云这时候清醒了许多,他不哭了,他把老婆抱过来,替她擦眼泪:“桂芬,你别哭了,噢?我们商量一下……以后的事吧。”
老婆好不容易把哭止住了,她抬着泪眼一直看厉云。
窗外一片漆黑。
两个人谁都没有去开灯,就那样坐着。
“我不想让孩子知道……”厉云说。
老婆无语。
“明天我就去住院,做化疗。我估计我活不了几天了,别让孩子再见我了,他太依恋我了。你对他说,我出远门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老婆又一次哭出来。
“明天,我去医院之前,想到幼儿园去,看他一眼……”
“厉云,你能好的!”老婆哭得越来越厉害。
“但愿吧……”
停了一下,他哑哑地说:“桂芬,这辈子,我对不住你,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积蓄,以后,这孩子就靠你一个人拉扯了……”
说完,厉云和老婆抱头痛哭。
第二天,厉云真的一个人去了幼儿园。
孩子们都没有出来。他站在栏杆外焦灼地等,心如刀绞。
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要哭出来……
终于,孩子们跑出来了。
他的孩子是最后一个跑出来的。他穿着一条黑条绒灯笼裤,一件红棉袄。他跑出来之后,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叫着跑向秋千。
厉云紧紧盯着他。
他在心里说:孩子,这是爸爸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你了,你怎么不看看爸爸?以后,你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在秋千前,另一个比他高的孩子和他争抢起来。
那个孩子很凶,一下就把他挤得跌坐在地上。他撇了撇嘴,终于没有哭出来,慢慢地爬起来,躲开那个孩子,爬上了滑梯……
厉云看着那个高一点的孩子,心中竟然充满了仇恨。
接着,他在杂乱的孩子中又一次找到了他的儿子,心里说:孩子,今后的日子很漫长,爸爸不能再保护你了,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儿子很快就高兴起来,他从滑梯上滑下来,兴奋地叫着。
终于,铃声响了,厉云的心抽搐了一下。
果然,一个老师拍了拍巴掌,孩子们就纷纷朝屋里跑去。
当儿子的小红棉袄钻进门洞的时候,厉云的眼泪“哗哗”淌下来了。
我是弟(1)
厉云住进了医院。老婆不想再摆摊了,要日夜服侍他。
厉云不让,他第一次变得这样强硬,赶她走:“我已经停职了,你再不卖衣服,这日子怎么过?”
老婆不再跟厉云斗嘴。
她白天去卖衣服,晚上来守护他。
他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知道了他的病,轮流到医院来照看他。
住院的押金都是几个姊妹凑的。
厉云不让她们来,他知道,她们的生活都很清苦,每天都在奔忙,他不想因为自己把几个家庭都拖垮。
开始的时候,姊妹们不停地哭,过了两周之后,大家都平静了些,每次来看望他,都说一些安慰的话。
厉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迅速地消瘦下去,最后体重都不足一百斤了。
大部分时间,他一个人躺在住院部的病房里,静静地想。
这间病房不朝阳,有点阴暗。
墙是白色的,被褥是白色的,病号服是白色的,不过,不是很白,都有点脏。
时间过得很快,窗子渐渐亮了,又渐渐暗了,这就是一天。
他很少睡觉。
夜晚也变得不再漫长,很快天又亮了,又暗了……又是一天。
隔壁是水房,有水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医生说,对肿瘤化疗的疗效同化疗药物的剂量成正比,药物剂量增加一倍,疗效可提高几倍。
现在,对他采用的是超常规大剂量化疗,对骨髓、肝、肾、心、肺等脏器的损伤很大。
每天,厉云都要吃大量的化疗药物,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希望出现奇迹。
他希望这些特殊的化疗药物,这些被称为细胞毒药物的东西,真能杀灭肿瘤细胞。
他听说,前不久有个患者,得的也是非小细胞肺癌,经过七个疗程的超大剂量化疗,肺部的肿块奇迹般地消失了,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
一个人的时候,厉云脑海里总是浮现两个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那个焚尸人。
听老婆说,儿子最近回家,一直没看见爸爸,情绪很不好,也瘦了,他半夜时经常半梦半醒地哭闹,要爸爸……
每次,厉云想起那个焚尸人,心里都悚然一惊。
他仿佛看见那个焚尸人正站在焚尸房里,焦躁地朝他张望。
他在等厉云。
他都有点等不及了。
那个焚尸炉的门敞开着,正等着他被推进去……
晚上,老婆来了,她拉着厉云的手,默默无语。
厉云突然说:“桂芬,我想嘱咐你一件事。”
“你说。”
“我要是……去了,你要把我送到北郊那个火葬场。”
“你别想那么多了,你能好的。”
厉云就不说了。
他想到了北郊那个火葬场昂贵的收费。
我是弟(2)
这天晚上,天黑了,老婆还没来。护士也不在。
厉云忽然想一个人到外面走走。他已经几天没出门了。
他支撑着下了床,走出住院部,坐在花坛旁。
花坛里的花草都枯萎了,有积雪。
四周没有人。
住院部里稀稀拉拉地亮着灯。
风很凉。
厉云静静地坐着,他的喘息越来越艰难。他感觉到他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再感受这清爽的空气了。
几只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飞。它们不会叫,它们的翅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
他首先看清了矮的那个,他穿着蓝大褂,是个老头。
厉云打了个冷战——他认识那个老头,他姓卞,是停尸房里看死尸的。
有一次,这个老头拿着旧茶缸来到住院部,在饮水机前接了一缸子热水,走了。
正巧厉云从卫生间回来,回身看了他半天。那时候,厉云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只是觉得他穿的蓝大褂触目惊心。
护士长很不满意地对一个护士说:“以后不要再让他到咱们这里来接热水。”
厉云忍不住问:“他不是医院里的职工吗?”
护士长瞟了瞟他,说:“他是看死尸的。”
然后,她又对那个护士说:“外面不是有热水管吗?”
……现在,厉云见了这个老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他马上联想到,很快,自己就要归这个老头看管了。
接着,厉云又看清了另一个高的黑影——他瞪大了眼睛:那个人很高大,他也穿着蓝大褂!
是他,焚尸人!
厉云僵直地把头转过来。
他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他发现!
他想马上离开花坛,回到病房,又怕站起来引起他的注意,他就没有动,木木地坐在那里,希望花坛枯干的草能遮挡住他的身子。
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好像是在谈一笔交易。
厉云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长时间,他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走过来。
他还是不敢回头。
那个脚步声终于停在了他身旁。
他惊骇地转过头看了看——正是那个焚尸人。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凶险。
厉云的脸“忽”地一下又红了。现在,他是一个快死的人,这个鬼一样的焚尸人又来了。
“你干什么?”厉云全身都在激烈地颤抖。
那个人压低声音说:“我——是——弟。”
“你走开!”
“我是来找老卞头的。”
然后,他重重地坐在了厉云的身旁。他和厉云坐得很近,厉云感到了窒息。
他又闻到了这个焚尸人身上的那股烧棉花的味道——他一直不认为这个人是什么“弟”。
“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焚尸人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好不容易接到一个火化电话,可是去了以后,人还没死呢,白跑一趟!”
厉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焚尸人也看着厉云,又说:“北郊那个火葬场总是和我们争抢尸源,我们得经常到这里来转转。”
厉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想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把这个焚尸人打倒——他一辈子都没有打过人,再不打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不但打不倒这个像铁塔一样的家伙,自己反而会跌倒在地。
焚尸人回头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另外,我们每拉走一具尸体,还得给这个老卞头一百五十元的回扣——现在办事都是这个样子,真没办法。”
厉云的手攥得紧紧的,在不停地颤抖。
那个焚尸人突然把脸俯在厉云的脸上,轻声问:“……你生病了?”
厉云不说话,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老卞头告诉我,说有个得肺癌的病人,还有一个月活头,说的是你吗?”他关切地问。
“滚!滚!”厉云终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接着,他愤怒而无助地四下张望,希望这时候有个护士走过来,把这个来自地狱的人赶走。或者,老婆走过来也行。
可是,四周没有一个人。
那个人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别生气了,对你的身体不好。我走了,不过,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他的话意味深长。
这天晚上,厉云又失眠了。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他躺在一片荒凉的草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
他想看儿子一眼,想看老婆一眼,可是,儿子和老婆都不在身边。四周只有萋萋的荒草和没完没了的冷风。
突然,一条黑狗走过来,它围着厉云的身体转来转去。
它的肚子很空,看来很久都没有吃食了,不停地抽动着。
它的眼睛恹恹的,挂着大大的褐色的眼屎。它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嗅着厉云的脸,手,脚脖子——所有露肉的地方。
它嗅得出,这个人快不行了。
它在急躁地等着他咽气。
只要他的瞳孔慢慢扩散,身体一点点僵硬,它就会张开大嘴,饕餮大吃。
厉云呆傻地看着它。
它避开厉云的眼睛,继续嗅……
儿 子
这天,老婆眼睛红肿地来了。她给厉云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疙瘩汤。
“我没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去,他病了……”老婆说。
“什么病?”
“发烧。我先是给他物理退烧,用酒精搓,不行。又去了诊所,打了两天吊针,还是不退烧。诊所的大夫说,这孩子不是感冒引起的发烧,而是情绪性的……”
“还有情绪性发烧?”
“……他想你。”
厉云慢慢把头转向了墙壁。
老婆低低地说:“厉云,让儿子来见你一面吧。”
厉云摇了摇头。
“那我怎么办呀?”老婆又发脾气了。
“你让他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更难受!”
老婆“呜呜”地哭了出来。
过了会儿,她止住了哭,擦干了眼泪。她似乎想到了这时候不该再影响厉云的心情。
“医生说,化疗的效果怎么样?”她问。
“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化验呢。你回去吧,去照看孩子。”
“你姐和你妹怎么没来?”
“我没让她们来。”
“你别袒护她们了!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们还当缩头乌龟!明天,我找她们去!”
“桂芬,你别闹了。昨天,二姐还送来二百块钱呢。”
“只拿钱有什么用!”
“大姐明天就来了。你回去吧,好好照看孩子,你就对他说,只要你一退烧,爸爸就回来了……”
探 望(1)
第二天晚上,厉云的大姐、大姐夫还有二姐都来了。厉云骗他们,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快乐些,说:“大夫说了,我的化疗效果不错,有希望慢慢好转起来。”
“那可太好了。”大姐强打精神说。
厉云发现,三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他想,也许他们早就到医生那里询问过了。
大姐夫也是个语文老师。
他回避着厉云的眼睛,编故事安慰他:“厉云,得这种病,药物治疗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要在精神上战胜自己。我们一小有个老师,七年前就检查出了胃癌,说他活不过半年。他却像没事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半年过去了,还活得好好的。后来,他更放松了,觉得多活一天都是格外的收获,天天早上坚持锻炼身体……现在,他的身体还硬邦邦的,什么事都没有……”
一个人要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太难了。
夜深了,厉云把他们赶走了。
病房里又剩下了他一个人,另几张病床都空着,孤寂一下就把他包围了。
他多希望此时儿子在身边啊。
他多希望晚上搂着他的肉肉一起入睡啊,哪怕只有一夜!
或者,病房里再住进来一个病人……
医生都下班了,护士检查完病房也都回到了值班室。
黑糊糊的楼道里没有一点声音。
病房里的白色让他感到极其恐惧。他想起了蒙尸布。
他伸手把灯关了。
窗外没有月亮,房子里漆黑一片。
他的胸口疼得厉害,喘息越来越艰难。他不时地咳嗽着。
他在黑暗中又看到了那个焚尸房,又看见了那个焚尸人。
他把一具尸体推进焚尸炉,使劲地烧,还拿起一根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把尸体烧得更透一些……
那个狭窄的焚尸炉,那个四面是铁板的焚尸炉,那个固若金汤的焚尸炉,那个看一眼都喘不出气的焚尸炉……
他感到自己正朝它走去,离它越来越近了。
他想止住脚步,但是,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他,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突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烧棉花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脸近近地贴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几乎把他覆盖了,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把他笼罩了,他无处可逃。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呆若木桩。
“我——是——哥。”
一股腥臭的气息冲进厉云的鼻子。
“我知道你快完蛋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都等不及了……”
厉云想喊,却喊不出来。
他连喘息都十二分的艰难。
他像一条案板上等待宰割的鱼,嘴巴一张一合,连挣扎都不会挣扎了。
“你家人会把你交给我,然后,我把那两扇铁门锁上,那焚尸房里就剩下咱俩了,你就属于我了……”
厉云想扭过头去,躲开这张脸,可是他做不到……
探 望(2)
那个焚尸人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厉云身上的骨头,说:“我会把你烧得很好,一点骨头都不剩,都是灰。”厉云全身的机能似乎都丧失了,现在,他只有听的份儿。
“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会干活的尸体。其实我很专业。你不要去北郊那个火葬场,那里宰人。能省点就省点。虽然他们烧的是液体燃料,我们烧的是固体燃料,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要看烧的质量。再说,液体燃料应该是轻柴油,他们用的却是重柴油……”
此时,厉云的耳朵超乎寻常地灵敏,他不但能听清对方的喘息,甚至连对方的气流刮着鼻毛的颤动声都听得见……
“我们会提供一条龙服务,把所有的事情都帮你操办了。这些事是很麻烦的,对我们来说,却是轻车熟路……”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首先,我替你开死亡证明,再到你的驻地派出所注销户口——是黄家岗派出所吧?没错儿。然后,我让我弟来拉你,他开车很快的,从这个医院到我那个焚尸炉,只需十五分钟。”
他的手伸进蓝大褂的口袋,掏出一盒脂粉,放在厉云的鼻子前,一股古怪的浓香弥漫了整个病房:“我还会找人给你整容。人死了是很难看的,整了容就不一样了。最后,还要给你化妆……”
他一边说一边把脂粉小心地揣进了口袋。
“另外,我还要找刻字师给你刻纪念币和灵位。小字三元,大字六元,这钱得你自己出。”
他越说越兴奋,脸贴得更近了:“有些骨灰盒卖天价,说是什么什么材料造的,其实那都是骗人。我给你选一个货真价实的。你知道骨灰存放有几种方式吗?我告诉你——第一是骨灰堂,就是一排排铁架子;第二是骨灰墙,就是墙上砌的用石板封闭的格子;第三是骨灰亭,在室外;第四是骨灰林,埋在树下;第五是深葬,存入地下室,封闭起来;第六是骨灰墓,在地下修建坟墓,地上立碑;另外,还可以把骨灰撒入大海,这个是每年春、秋两季办手续……”
说到这里,焚尸人突然面露凶光:“你高兴得太早了,其实你别无选择——我会像对待你奶奶一样,把别人的骨灰给你家人领走。我要把你的骨灰留下来,留在我那个焚尸房里,这样,你就可以日日夜夜跟我在一起了,看我怎样烧人……”
他慢慢直起腰身,到门口朝黑糊糊的走廊里看了看,又走回来,俯在厉云脸上,厉云又被那股烧棉花的味道淹没了。他继续说:“咱俩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你眼熟,我就感觉你离我不远了……”
是的,不远了,厉云的鼻尖都快挨到他的鼻尖了。
他慢腾腾地伸过粗糙的手,扒了扒厉云的眼皮,在黑暗中仔细看了半天:“快了,你别急,我看就是三五天的样子。”
然后,他掸掸手,站直了身子。
“我会耐心地等着你。”
然后,他慢慢地朝门口退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留下一句:“我还会来看你的……”
末 日(1)
厉云再也起不来了。老婆、姐姐、姐夫、妹妹、妹夫,都在床前守护着他。
厉云艰难地喘息着,说话都断断续续了。
医生跑来了几次。今天值班的正是给厉云诊断的那个傲慢医生,他不停地摇脑袋。
厉云只能听见自己“呼啦啦”的喘息声,再也听不清大家说什么了。
有一件事他心里清楚,那就是,今天他没有再吃那大剂量的化疗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婆一直抓着他的手,在哭。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看过的一个女作家写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他印象特别深:
等待黑暗升起……
他在等待黑暗升起。
窗子外的黑暗一点点地浓厚起来,房间里的灯越来越刺眼。
他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泪眼婆娑的老婆。
妹妹躲在妹夫的身后。厉云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哭。
这一刻,厉云最牵挂的是还在高烧的儿子。
他忽然反悔了,现在,他如饥似渴地想见儿子一眼,但是,他已经有气无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病房里很静,大家都在静静观察他。
隔壁的水房依然有水在滴落:“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厉云又闻到了一股烧棉花的味道!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见病房的玻璃上,露出了一张古铜色的脸,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厉云不知道他是哥还是弟。
他想举起手,示意亲人赶走门外这个人,可是,他的手颤颤地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抬起来……
家里人不认识这个穿蓝大褂的人。
他们不知道他是火葬场的焚尸人。
他们不知道他在急切地等着把厉云推进焚尸炉。
他们都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根本没有注意门外站着一个人。
厉云慢慢、慢慢回过头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了老婆的手一下,但是,他的力气太微弱了,老婆没有一点感觉。
他感到灯光越来越刺眼,气息越来越短,心脏跳得越来越慢。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飘向了另一个时空。他感觉自己是朝下飞,下面是黑暗的万丈深渊……
有一只手在紧紧抓着他,那是老婆的手,在高处,在光亮刺眼的高处。
他像一个风筝,一个朝下飞的风筝,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飞舞着,就是挣不脱那根细细的线……
老婆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对其他人叫喊着什么。
大姐夫跑出去了。
厉云还在定定地看着屋顶。
接着,医生跑进来了,护士也跑进来了。他们搬来了氧气瓶。
厉云的鼻子里插上了氧气管,他又飘飘忽忽地回到了光亮刺眼的高空。
他艰难地转了一下眼珠,看见那张古铜色的脸还贴在房门的玻璃上,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他后面一片黑暗。
他一次次从明亮的高空向黑暗的深渊坠落,又一次次从黑暗的深渊升向明亮的高空……
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终于,他挣脱了那根紧绷绷的线,落下去,落下去。他不知道一直朝下坠落的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意识。
女人的哭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到处都是跑动声。
厉云想告诉他的亲人:我还没有死!
可是,他已经不会再说话了。
在大家的眼里,他已经死了,他的心脏不跳了,他的呼吸停止了,他的脉搏没有了,他的眼睛张着一条细细的缝,瞳孔已经渐渐放大了……
这时候,厉云才知道,人的心跳停止,呼吸停止,脉搏停止,其实大脑还有意识。他无法告诉大家这个秘密。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大家在号哭,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大家在跑动。
他知道,接着,那个焚尸人就要来了。
他无法改变这一切。
他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谁都不知道他的大脑还在缓缓地运转。
果然,一辆滑轮床推过来,两个院工把他抬了上去,用白布把他的脸蒙上了。
厉云呆滞地想,他就要被交给老卞头了。
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婆好像死死抓着滑轮床不放手。
最终那个滑轮床还是被推走了,顺着漆黑的走廊,一直推出住院部,朝住院部后面的停尸房走去。
黎明前这个时辰,很黑,很冷。
从住院部到停尸房中间是一条水泥甬道,两边草很高,在风中抖动着。
老婆在病房里号啕,姐姐和妹妹都在病房里号啕。
现在,厉云真正感到了离开亲人的孤独。
是的,亲人不可能再跟他走了,前面就是停尸房了。
儿子此时躺在家里,还在发高烧,也许他正在糊糊涂涂地做梦,梦见爸爸被两个穿蓝大褂的人绑走了,他一边追赶一边哭,可是,怎么都追不上,爸爸无望地回头看了看他,终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哭醒了,睁眼一看,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心里立即生出了和厉云此时一样的孤独感……
末 日(2)
厉云被推进了停尸房。那两个院工把灯打开,把厉云停靠在一个位置上,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们关门时,把灯关了。
停尸房里像冰窖一样寒冷。
厉云不知道这里面总共停着几具尸体,他心中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他躺在停尸房里!
他也不知道,这一缕意识还能在他的大脑中存留多久。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过快点失去知觉。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在一点点凝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僵硬。
那一缕意识在这具已经死亡的身体里上下游移,窜动,就是不肯消失……
天一点点亮了,厉云能感觉到那光亮,因为他脸上的蒙尸布白晃晃的。
“哐当”一声,停尸房的门被打开了,有人走进来,推动了他身下的滑轮床。
他被抬到了一辆车上,又听见了老婆、姐姐和妹妹的哭声。
那哭声也上了车,一路颠簸,一路哭嚎……
厉云想对老婆说:
千万不要火化我!
我还没有死!
我死了,但是现在我还有意识!
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缕飘忽的魂魄不能再支配一具沉甸甸的尸体,不能再支配他的嘴。他感到巨大的悲哀和惊恐。
终于,车停了。
他知道,到了。
大姐夫去办手续。老婆还在哭。不过,她可能是害怕了,她不再接触厉云的手,只是坐在另一个座位上哭。
厉云想大声叫:
别烧我!
救救我!
可是,他就像陷入了梦魇,嘴巴不听使唤。他的尸体静静地躺着,像一个断线的木偶。
终于,有人把厉云抬起来,老婆像被剥了皮一样哭,被什么人拉扯住了。
厉云被放在了那个放尸体的铁担架上。
“哐当”一声,铁门关上了,把亲人的哭声隔离了。
焚尸炉的火已经烧起来,大烟囱把火苗抽得很响。厉云听见了“呼呼”的声音。
蒙尸布被慢慢掀开,焚尸人那张古铜色的脸又凑近了他,仔细看了看。
“终于把你等来了。”他说。
焚尸人食言了,他没有给厉云化妆,他推起那个铁担架,就朝焚尸炉送去。
“我知道你还有一丝意识!我跟尸体打交道已经有十一年了,就像经常跟野兽打交道的人能听懂兽语一样,我知道人死之后很长时间内,大脑里都是有意识的。我知道你看得见我,也能听见我说话。我什么都知道。”
他把那焚尸炉打开,然后一边朝里面推送厉云一边说:“现在,你会体验到一个人被烧掉的整个过程是怎么样的了。”
厉云就被送进了那狭窄的焚尸炉。
刚才,他还隐隐约约能听见老婆在外面的哭声,现在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的四周是漆黑的铁板,重千斤。
接着,“哐当”一声,炉门被关上了。
火苗翻腾起来,他的毛发、衣服转瞬都消失了,他的眼珠“啪啪”爆裂,身上的肌肉“ダ怖病泵捌鹆撕谘獭
他的筋被烧得猛然绷紧,身体一下弹坐起来,紧紧贴在炉顶的铁板上。
慢慢地,他坍塌了,他的肌肉一点点焦煳,他的骨头开始“毕剥”作响,一点点扭曲,扭曲……
那个焚尸人终于打开了炉门,小心地把骨灰扒出来。
那张古铜色的脸贴近骨灰,笑了起来:“我把你烧得怎么样?”
接着,他又捧来一堆黑灰,说:“这是猪骨头烧成的灰,你老婆会把这只猪的骨灰抱回去。你呢,就留在我这房子里,年年岁岁看我怎么烧人——这个咱俩可是说好的。我会一直在这里工作下去。现在,我已经烧了8987具死尸了,我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你知道,除了这8987具尸体不算,我今后烧的第8987具尸体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