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人工智能:还是会和人类一样慢慢凋零
作者：日烜集《克拉拉与太阳》是英籍日裔诺奖作家石黑一雄二〇二一年三月出版的长篇小说新作，写人工智能机器人的，该书一如既往地保持了作者掌控叙事节奏的大师级能力。更惊人的是这本书的中译本印数，上海译文出版社二〇二一年四月就出了第一版，至二〇二二年三月已第五次印刷，印数达二十三万册。如此庞大的印数，谁敢说中国人不爱读纯文学呢。
这算是一部半科幻的小说，写AI人工智能机器人克拉拉在堆场临解体时，回想与领取主人乔西一家的往事。书看过半，本书的发生时间地点背景，读者大致才有了个了解：时间是不知名的未来，地点是美国。
女孩AF克拉拉站在商店橱窗里，看着外面的人类世相。行色匆匆的办公室工人、出租车、跑步者、游客、乞丐人和他的狗，等等。乞丐人和他的狗那一晚死了，僵卧于地一动不动，第二天在太阳温暖惠照之下，他们慢慢动了起来，又活了起来。克拉拉是太阳能机器人，相同型号的还有女孩AF罗莎和男孩AF雷克斯，都在商店里等着人们来把他们买走。技术在进步发展，畅销的是最新B3型号机器人，他们算是半淘汰品了，是B2型号机器人，据说是太阳能吸收有问题的型号。这些智能机器人，靠太阳的滋养存活，他们有思想，会学习，知识储备巨量，智力超人，是孩子们成长时期的良伴。67岁咖啡杯女士和她的雨衣男人，也是克拉拉在商店时期关注的窗外人物。在往后的余生中，克拉拉经常会想起他们。他们久别重逢式的相拥，这种情怀，是克拉拉窥探人类隐秘，试图认知而又无法真的理解的人类情感世界的一个维度。克拉拉一直想着这样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她和AF罗莎在街上再度重相逢，那时她心中的快乐，会像人工智能机器人商店的人类经理所说的那样：和人类一样，夹杂着痛苦么。
科幻小说一般都这样设定，基于程序正义，人工智能不会撒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像人类那样，口是心非、口蜜腹剑、心口不一。《三体》里面，三体人和智子面对这样的人类，感到无法理解。这本《克拉拉与太阳》里的人工智能体也有着同样的困惑，克拉拉是个沉静而爱学习的AF，面对如此困境，她愿意去了解，去尝试这种感觉：
正如我那天对里克所说，这场交流聚会使我得以做出了许多有价值的新观察。其中之一便是，我懂得了乔西会“变”——用里克的话讲——于是我开始用心关注好再次改变的迹象。种种迹象一定贯穿着事件的始终，因为尽管那个周日上午发生的事情让我事后感到伤悲，并再次提醒我还有很多东西是我需要继续学习的，但事情的到来并不全然出乎意料。有那么一刻，我不确定该如何是好。母亲和乔西这时都已经表达了同一种观点，那就是我应该留在车里，踏上旅程。我同样能够看出，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我有多大的可能性从中获得新的，或许是至关重要的洞见，看清乔西的处境，也看清我如何才能最好地帮助她。
乔西是个中学生，做过基因“提升”，但是身体因此垮了。这个“提升”，作家在书中并没有展开叙述具体怎么操作，在哪里做，但却是本书关键性的几个语词之一，还有如“矩形板”这个词。“提升”应该是通过基因改组，让人的智力和习得能力得到大幅度提升，如此人类才有可能与拥有与生俱来的知识量、学习力的人工智能体进行交流对话，平起平坐。
一家人商量去瀑布，临到走的那天，乔西的身体又不好了，但她本人认为自己可以，非要去，然后和母亲吵了起来。作为乔西的AF陪伴，克拉拉希望乔西快乐而不是悲伤。乔西知道自己去不了瀑布后，同意让克拉拉和母亲去，因为不愿意扫别人的兴致。这是上面引述的最后这一段文字的故事背景。这个时候，克拉拉对自己去还是不去，产生了新的困惑：语言层面，母亲和乔西都发出了让她去的指令，这一点明白无误。但是，克拉拉也很明显地看得出来，乔西是在口是心非，“她的伤悲却也是显而易见的。她的步伐——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非常虚弱。”在内心里面，克拉拉想到的是自己应该留下来陪伴乔西，如果人工智能机器人有“心”的话。事实上是，克拉拉只根据人们的言语指令行事，她坐上母亲的车子走了，还是去看了瀑布。石黑一雄以小说文本的形式，探讨起了人机之别，AI有没有“心”的问题。我相信，人类是有“人心”的，每个人的内核中肯定藏着某种无法触及的东西。至于ChatGPT和“文心一言”这样的是不是有“心”，我还没用过不了解。
在瀑布那边，母亲再次要求克拉拉模仿乔西，和在商店购买她时的要求一样。后来，一家人去城里卡帕尔迪先生那里，给乔西画像，我们读者才慢慢了解到，母亲买克拉拉时就存了让她做乔西死后替代者的计划，同谋者有肖像画家兼人工智能狂人卡帕尔迪。乔西早逝的姐姐萨尔也曾到这里画过像，卡帕尔迪做过一个人工智能萨尔，凭画像仿真形塑外形，内里大约是某个AF，只是没成功。乔西的父亲出场了，是这些计划的知情者，只是不赞成，也没反对。父亲原是制冷公司的工程师，工作被人工智能替代而失业，离婚后搬去治安较差的街区过日子，他的人生并没有气馁。他只想陪着乔西成长，不管女儿有没有做“提升”，成不成功，快乐开心过活就好，甚至和他们的邻居男孩里克一样，成为不做“提升”的普通人过一生，他认为这也没啥不好。父亲是时代的旁观者，“人心。你相信有这样东西吗？某种让我们每个人成为独特个体的东西？”对此，父亲似信非信，他认为“人心”这个东西，也许是人类数千年来固守的一种迷之自信，在人工智能时代，“人心”其实没有这么独特而不可复制。也是，想想克拉拉拥有的一心为善及惊人的理性，我们人类坚持的这些所谓人的独特性，是那么的虚伪与不堪：
怀疑如今科学已经无可置疑地证明了我女儿身上没有任何独一无二的东西，任何我们的现代工具无法发掘、复制、转移的东西。古往今来，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人们彼此陪伴，共同生活，爱着彼此，恨着彼此，却全都是基于一个错误的假设。一种我们过去在懵懵懂懂之中一直固守的迷信。
克拉拉求仁得仁，用她的爱心在谷仓里为乔西求得太阳的慈爱，阳光打在乔西身上，她的身体终于慢慢好转了。乔西成长了，原本和克拉拉一样高的她，到后来克拉拉的头部只到乔西的肩膀。克拉拉越来越爱整天坐在顶楼的小阁楼里，一个人默默看着乔西家窗外，当然，还有太阳。乔西要离家去上大学了，她和里克也并没有在一起，各人有各人的玩伴了。他们都长大了，而克拉拉老了，为了救乔西献出一半脑部的液体而过早失能了。得享善终，慢慢凋零，是母亲认为的所有人工智能AF陪伴者，当他们活到使用期将近，失灵失能时理应得到的待遇：他们更应该和人类的宠物一样，在主人家中安安静静地走向终点。然而，基于环保或者其他不可知原因，最终，有思想有理性有回忆的克拉拉去了所有AF人工智能的终结点：堆场。
乔西：“我猜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或许已经不在这里了。你很棒，克拉拉。你真的很棒。”
克拉拉：“谢谢你，谢谢你选择了我。”
“是的，当然。这些年我一直和乔西在一起。直到她进了大学。”克拉拉在堆场遇到商店时期的经理，傲娇说道。
本质上，这是一个陪伴与成长的故事，石黑一雄重写了一个《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式的美丽童话：一位无怨无悔的女仆，是如何凭着太阳主的信仰的力量，拯救了她的女主人。只不过这里的女仆，非是前现代时期的人类，已是后现代时期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了。
《克拉拉与太阳》这一文本是如此感伤、细腻，而又内敛，四星力荐，值得一读。（文/孙旭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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