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12

  他们在一家咖啡店门口停下,由于室内外温差很大,小店的玻璃窗和门上积满了白霜,只看见店内一片温暖的桔红色光芒。

  “你先在这里等一下。”黎克神秘地对着晓雪眨眨眼睛。晓雪当然不会表示异议,她静静地站在咖啡店门口,低下头,将已经遗忘了多时的比丘兰从包里掏出来:“怎么?心里不舒服?”

  我静静地看着她,事实上,我并没有感到不快。不知道她过去的时光是怎么度过的,但是我希望今天她能够实现自己的心愿。

  “进来吧!”

  店里传来黎克的声音,晓雪立刻把比丘兰塞进包里,整理了一下头发,推开那扇镶着彩绘玻璃的门——

  一阵绯红的雨纷纷扬扬地从头顶上落下,在周围飘散着诱人香气的玫瑰花瓣中,晓雪惊喜地笑着,地上铺满了花瓣,一直延伸到站在房间尽头壁炉前的黎克脚下。她向他走去,就像一个新娘走向正在圣坛上等待与自己结合的爱人。这场面是如此让人感动,整个店里除了他们再也没有别人,桌子上燃烧着光线柔和的蜡烛,在星星点点的烛光中,黎克向晓雪伸出手……

  如果在这一刻还有什么是多余的,那就是我。

  如果他们就这样永远在一起,而我再也找不回我的身体,我是否能够像从前的晓雪一样,作为一棵植物,默默地看着他们结合,相爱一生?我感到慌乱,感到恐惧,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这不仅仅是害怕,更多的是不甘。

  我急切地看着他们,如果能发出声音,我现在就在大叫:“黎克!那是晓雪!真正的我在这里!”

  可是,我没有办法发出这样的呼喊,黎克拉着晓雪来到桌边,在温暖的炉火边开始享用浪漫的晚餐。他们的目光相互摩擦,横越长长的餐桌,在半空中,爱意弥漫,这场面美丽得有些虚幻。满地的玫瑰花瓣在烛光中颜色变得更深,看起来就像洒落星星点点的血!

  我看着晓雪,看着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的晓雪。她现在感到满足了吗?眼前的这一切,她应该感到快乐了吧?

  她的灵魂透过我的眼睛表露无遗,那样的光彩夺目,我看得出她是多么地爱面前这个男人,的确,在这样深重的感情面前,我那微不足道的好感只能成为她荒谬的绊脚石。

  时间慢慢地过去,房间里的温度变得更高了,他们都喝了不少酒,地上的玫瑰渐渐腐败,散发出浓烈的、让人窒息的味道。黎克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然后拿出那个银质打火机。

  看到他手中的打火机,晓雪的眼睛一下子瞪大,她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激动:“你还留着它。”

  黎克猛地抬起头,他一定误会了,认为是我在嫉妒。

  “我可以把它扔了。”

  倏忽间,晓雪的脸变得煞白,她从刚才亢奋的状态慢慢萎缩,靠在椅背上。我能体会她的心情,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黎克,”晓雪用手指轻轻地摩擦着郁金香酒杯的边缘,杯口有一滴红得发紫的残酒,染进她的指纹,“你从来也不怀念过去的晓雪吗?”

  空气突然变得紧张,他们之间的气氛沉重得让人声带发紧。

  沉默了许久,黎克终于用变了调的声音说:“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不记得了?他真的是这么想的,还是,只是为了讨好我?

  “呵……”晓雪嘴角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她把搭在肩膀上的头发撩到后背然后用手肘撑着下巴靠在桌子上。

  “你不觉得,我长得像她吗?”她瞪大了双眼,目光像利剑一样穿透摇曳的烛光直射向黎克。

  黎克愣住了,他一定觉察到了什么。我今夜的异样,不可能没有引起这个一向敏感多思的男孩的警觉。

  “你?”他认认真真地盯着晓雪几秒,然后突然开怀大笑。

  “她怎么可能像你?”他的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这么突兀,这对于晓雪来说无疑是一种嘲弄。晓雪的脸渐渐变得苍白,她又一次颓然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则怨毒地投向比丘兰。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带着这样的表情站在黎克的身后。

  黎克熄灭手中的烟,站起来,走到晓雪面前,拉起她的手:“为什么要谈到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来,这是我们的第一个情人节。”

  晓雪愣在椅子上,随即抬头看了看黎克,似乎强忍着泪水。她站起来,音乐响起,他们踩着玫瑰花瓣起舞,目光相接,黎克的脸上写满了幸福。他真的感到快乐吗?即使面对的是我的躯壳?他是否能够感觉到,那个记忆中早已离他远去的晓雪,正被他拥在怀中。

  黎克的脸渐渐靠近晓雪,他俯下身,热切的呼吸吹在她脸上,他的嘴唇急切地想要寻找到一个归宿。可是,晓雪猛地把头扭开了,她出人意料地松开手,把黎克推开。

  “怎么了?”黎克茫然。

  晓雪站在距离他两米左右的地方,盯着他,慢慢地摇头。她已经习惯了跟在他的身后,这突然的亲密让她不知所措。

  “我去……洗手间。”晓雪慌乱地找了个借口逃离这间过度升温的房间。

  望着晓雪消失在侧门,黎克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向我走过来,靠在我身边的桌子上,呆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把比丘兰拿在手中仔细端详。我望着他,如果现在能让他知道这才是我,事情又会出现怎样戏剧性的一幕?

  “你有点憔悴啊,小东西。”他温柔的手指慢慢地掠过比丘兰的叶子,这时候,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这才是我。可是,他又慢慢地把比丘兰放下,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夺门而出……

  我静静地立在桌子上,口干舌燥,浑身都在萎缩。黎克去了哪里?我无力地望着还在摇晃的门,过了很久,晓雪从侧门出来了,她四下张望,可是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她焦急地叫着:“黎克!黎克!”

  无人应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13

  她呆在原地,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站在房间中央,望着脚下被踩得粉碎的血红色玫瑰。

  “呵……呵呵……”晓雪突然发出恐怖的笑声,她慢慢地走到桌边,将一只光可鉴人的金属盘子举到脸前,里面清楚地映出了她的样子。

  “他又走了,像原来一样,丢下我一个人……什么也不说,就走了。”晓雪悲怆地喃喃道。言语间我似乎已经勾画出一个关于他们之间过去发生的故事的轮廓。

  晓雪转过身,向我走来,脸上带着她在楼顶时那种不顾一切的表情。比丘兰的叶子和花开始恐惧地颤抖,她又要干什么?她一步步靠近,抓起比丘兰。

  “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吧?”她恶狠狠地瞪着我。

  “他走了,抛下我一个人,但是你不要忘了,他抛下的,是你!是你的身体!”晓雪用力捏着自己的脸颊,“你知道吗?我这样做的时候是不会感到疼的!因为这不是我的身体!这是你的!都是你的!连黎克也是你的!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拿着比丘兰在房间里疯狂地旋转,脚下扬起阵阵血红的玫瑰花瓣:“我原本以为他只会抛下我,现在我明白了,我们都一样,他不属于我们,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个,你和我一样可悲!”

  晓雪的举动让我害怕,她好像已经疯了,我不知道她会做什么,她带着比丘兰走向燃着熊熊炉火的壁炉。壁炉里,火舌正贪婪地舔噬着木柴,发出阵阵熏人的热浪,在靠近的时候,比丘兰的叶片就惊恐地蜷曲在一起。

  难道她要让我和她一起走向毁灭?

  就在这时,门猛地被推开了,伴着外面呼呼的风声,黎克走进来,抖落着身上的雪花。晓雪惊愕地转过身,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晓雪仍然拿着比丘兰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黎克神秘地冲她笑笑,招手让她过去。晓雪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悲喜交加,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当她走到黎克面前的时候,黎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送给你。”

  深蓝色的丝绒盒子中央躺着那枚晶莹剔透的水晶雪花项链,就像在橱窗里一样,它依旧散发着淡淡的、忧伤的光芒。

  “要我帮你戴上?”黎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晓雪的神情变化。

  晓雪的眼眶慢慢地红了,她放下手中的比丘兰,仔细端详盒子里那两颗雪花,然后抬起眼睛感激地望着黎克:“不用了,我要自己留着它,对我来说,雪花这种容易消失的东西,还是好好地珍藏,让它远离人的体温为好。”

  黎克没有再坚持,他坐到一边看着放在桌上的比丘兰:“你刚刚在干什么?”

  “我……”晓雪突然慌乱地转过身,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跟花说话?”黎克笑了。随意地伸出手摸摸比丘兰的叶子,可是这个轻松的举动却使得我们三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黎克,你出去就是为了买这个?”晓雪举起手中的盒子。

  黎克点点头:

  “我本来不是要送你这个的,但是发现你好像很喜欢它,所以……”

  “你本来要送我什么?!”晓雪急切地抢白到。

  黎克看了她一眼,然后站起来,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晓雪急不可待地抢过盒子,拆开上面的缎带。

  盒子里,躺着一双做工精致的红色高跟鞋。

  看到这双鞋,晓雪突然像浑身脱力一样倒退几步,坐到椅子上。而我也为这惊人的巧合感到异常震惊,晓雪在楼顶上也穿着这样一双鞋,两双鞋几乎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晓雪的声音变得异常凄苦。

  可黎克丝毫没有察觉,仍然兴奋地滔滔不绝:“你还记得那个童话吗?《绿野仙踪》的故事:有一个叫多萝西的小女孩,被龙卷风刮到了一个神秘的国度,在那里遇到了稻草人、铁皮樵夫、胆小的狮子……他们经历了很多很多冒险,打败了女巫,得到一双红宝石鞋子,这双鞋可以让她心想事成……”

  黎克将鞋子一只只拿出鞋盒,跪在晓雪脚下,握住她纤细的脚踝,“是不是很幼稚?不过我很久以前就做了这双鞋,我在等待着一个像想象中的多萝西那样勇敢、乐观的女孩出现,然后把这双鞋送给她,让她心想事成。”

  他脱下晓雪脚上的鞋子,为她穿上那双红色的高跟鞋。

  “看,刚刚合适,这是梦想的鞋子。”他抬起头对晓雪露出纯真的笑容。

  这时,我已经感到头晕目眩,身体似乎正在渐渐垮下去,比丘兰的状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了,它严重地缺水,再继续这样下去,我很可能会随着这株植物的死亡而消失。

  晓雪的泪水盈满了眼睛,她抬起脚仔细端详着那双美丽的红色高跟鞋,它在她雪白的脚上显得那么鲜艳夺目:

  “可是,我听说过另一个故事:有一个女孩,她天生喜欢跳舞,贪慕虚荣,她的祖母告诫她不要穿上家里珍藏的那双红色的舞鞋。可是在一个舞会之夜,她不听劝告,还是穿上了那双红色的舞鞋,结果,她像疯了一样在舞会中跳舞,当她想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舞鞋被施了魔咒,她只能穿着它,一直不停地跳,直到精疲力竭而死。这是对贪慕虚荣的女孩的惩罚……”

  黎克站起来,疑虑地望着她:“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黎克,”晓雪抬起头望着他,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吗?我……不配得到你梦想的鞋子,只能默默地接受惩罚。”

  “你在说什么?!”黎克紧皱眉头,他开始感觉到面前的这个人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他向后退,手沿着桌面,突然之间把比丘兰的花盆打翻了,易碎的陶质花盆猛然落到地上,一下子摔得七零八落。

  我的身体感到剧烈的痛苦,干枯的根蜷缩在地板上,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我要死了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14

  黎克和晓雪的目光猛然聚集在摔碎在地上的比丘兰身上,黑色的泥土散开,其中,有两团白色的东西。再仔细看的时候,发现那是两块新月形状的肉。

  “这是什么?!”黎克的声音由于惊恐而变得沙哑,他不敢靠近垂死的比丘兰。晓雪慢慢地蹲下,眼中的泪水终于滴落,掉在比丘兰的叶子上。

  得到了眼泪的滋润,我又能睁开眼睛了,晓雪慢慢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晶莹的眼泪不断地落下,掉到我身上。我躺在地上看着她,她的悲伤已经深深地渗透在我的根系,为了她我感到无比的心痛。

  这时,一直在演奏着音乐的机器突然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杂音,接着,唱片最后一支曲子幽幽地响起,那是莫扎特到死也没有完成的作品——《安魂曲》。

  在安魂曲痛苦的呻吟中晓雪捧着比丘兰站起来,走向黎克,黎克向后退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晓雪脚上那双闪着光的红色高跟鞋。因为,那双鞋子中,正慢慢地溢出鲜血,很快,血就充满了那双鞋,溢向外面,黎克愕然地盯着晓雪的双脚,此时,血已经淌出了鞋子,晓雪每走一步,她的脚就在地板上留下一个血脚印。

  “你的脚怎么了?”黎克担忧地问。

  “黎克,你告诉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晓雪。”晓雪凄惨地说。

  黎克摇摇头,“我不知道……我……”

  “你知道她为你付出了什么?” 晓雪低下头,一连串的泪水落在比丘兰身上,“她只是想这样看着你,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如果你回过头,稍微地眷顾她一下,对于她来说,那就是天堂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黎克心烦意乱地叫到,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话会从我口中说出。

  “可是你从来不回头,从来觉察不到我的存在。为了让你看到……看到我,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晓雪凄惨地凝视着黎克,默默地看着,然后伸出手,把比丘兰递给他:“这才是你要的。”

  黎克接过比丘兰,不解地望着她,她则伸出冰冷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黎克的脸颊:“谢谢,尽管这一切不是为了我,但这个幻觉真的让我很开心。”

  她向门口走去,黎克低头呆呆望着手上的比丘兰,突然向门口大叫道:“等一下!”

  他冲出门的时候,雪白的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风哭泣般地呼啸而过。远处,传来午夜的钟声,情人节结束了。

  黎克带着比丘兰在大街上狂奔,我看着他气喘吁吁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最终他跑回我家。房间的门是开着的,里面没有灯光,晓雪在不在那里?

  带着疑问,黎克走进房间,墙上那座坏了的挂钟此刻发出有规律的“嘀嗒”声,当他的视力适应了室内幽暗的光线之后,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是我。

  黎克小心翼翼地靠近床上我的躯体,伸出手摸摸我冰凉的额角,可是那个身体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已经消失。他痛苦地呼唤着我的名字,而我则随着比丘兰无力地歪倒在一边,我的心痛苦得无法名状。这时,突然感到有人在身后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我又一次睁开眼睛,黎克的脸近在咫尺,他的脸颊上挂着泪水。当我呼出深长的一口气,他被吓了一跳。

  “你哭了?”我有气无力地冲他笑。而他则将我抱得更紧,浑身都在颤抖:“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傻瓜。”我瘫倒在他的臂弯,眼光却落到一边的比丘兰上,晓雪,你还在那儿吗?

  对于晓雪的事,我只字未提,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我想她应该也有所感悟,不会再来骚扰我了吧?

  由于缺乏眼泪的浇灌,尽管我精心侍弄,那盆比丘兰还是在移了盆之后变得萎靡不振,眼看这盆植物就将走向枯败。在阳光充沛的下午,黎克看着我手忙脚乱地检查着它的叶子,可笑地企图挽回它的生命。

  “看来送植物给你真是个错误。”

  “你不了解我,我根本养不好植物的!尤其是这种什么‘囚徒之花’!我可不想当囚犯!”我没好气地说

  “可是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囚徒。”

  “什么?!”我有点生气。

  他突然抱住我,很紧,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声,或许我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嘴唇被温暖地覆盖了。我闭上眼睛,享受他燥热的体温,我的手顺着他的脊背慢慢下滑……

  我摸到了什么?!我惊异地睁开眼睛,手上黏滑濡湿,当我把手移到视线范围内,满手都是血!

  “黎克!”我惊惶失措地推开他,颤抖着看着手上的血。

  “你怎么了?让我看看!你受伤了?”我用力抓住他,掀起他的衣服,我看到黎克的后背上有一道深深的刀口,深得几乎可以把整只手放进去,伤口甚至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黎克平静地让我察看他的伤口,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一直都有的,你没发现吗?”他满不在乎地朝我笑笑。

  “怎么会?这样的伤口——你会死的!”我紧张地大叫。他并没有接我的话,而是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你以为我还活着吗?”

  “什么?”我的脑子“嗡”地炸开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傻瓜。”他笑着慢慢向我走来,而我一步步后退。

  “你以为那个喜欢剪女孩头发的男人是怎么回事?你以为房东是无缘无故地消失的吗?这一切你都不觉得奇怪吗?”他向我伸出手。

  “不!不要过来!”我推开他的手。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难道还不明白?”黎克已经有点不耐烦。

  “明白什么?”我抓住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大叫。

  “我们,都一样。”

  我抬起头,看着他:“我们……?”

  “我们,都是死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14

  房间里的空气一瞬间凝滞了,我无法呼吸,混乱的思维搅得我的心酸软无力,我慢慢地抬起头,恳求地望着他:“别开玩笑了。”

  黎克走到我身后抱住我:“别紧张,这样不是很好吗?有什么区别?”他的身体渐渐变得沉重,呼吸也微弱起来,我感到他将全身的重量全都压在我肩上。

  “黎克……”我转过身,“你怎么了?”

  猛然间我看见黎克身后出现了晓雪白色的影子,她站在那里,脸上满是迷离的神情,对着黎克的后背她高高举起手中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我大叫:“小心!”

  可是太晚了,黎克回头的瞬间,女孩将手中的刀刺入了他的后背。他的身体在我面前摇晃了几下,终于倒在地上。

  我扑过去,晓雪却消失了,当我追出门口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踏入了一片熟悉又陌生的天地——

  这是一件粉刷得雪白的房间,很大,只有一面墙上有巨大的落地窗户,墙上挂满了素描、水粉、水彩的习作。很明显,这是一间画室。室内空气闷热,但是,为了保持颜料湿润,窗子都紧闭着,一股淡淡的汗味蒸腾在这间密不透风的画室里。房间角落里摆放着很多积满灰尘的石膏像和静物道具,它们身上的灰尘透过一道道斜射过来的光束缓慢地在空气中运动着,就像一群金色的精灵。

  这时,我看见黎克站在人群中,他的头发不像现在这么长,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们围成半圆面对着中心那个铺着白色麻布台子上的裸体模特儿。

  视线穿过巨大的画板与画板的缝隙,我看见那个表情圣洁的模特儿,她的脸、她娇小圆润的裸体……自然光从窗外柔和地打在她身上,她那晶莹剔透的皮肤就像雪花石膏铸就一般,这场面已经不需要再描绘,本身就已经是一幅画。

  是晓雪!

  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立刻转身观察着黎克的反应——

  像所有专心致志于某件事的人一样,他的眼睛始终定在自己的画板和面前的模特儿身上,画笔在纹路清晰的纸上舞蹈,嬉戏于调色板、水和画面之间。仿佛在他眼里,面前这个裸体的女孩就和摆在角落里的那些石膏像一样,只是一尊有呼吸的静物。

  画室里很安静,安静得连窗外的风声都显得有些嘈杂,可是,风带来了云,遮蔽了自然光线,很快,光就不对了,这时,一边的指导老师拍拍手:“光线变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晓雪就像不谙世事的夏娃,突然从虚幻的伊甸园落到肮脏冰冷的大地,她手忙脚乱地坐起来,拿起椅子边的浴衣迅速遮住自己的身体。脸上浮现出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她的眼光,在眼角偷偷地瞄向弯腰收拾画具的黎克。后者却全然不觉,将手中的一把沾染了各种颜色的水粉笔伸进水桶轻轻搅动着,那桶水很快就变成了深蓝灰色,接着,他又开始用桶里的水抹去调色板上的色彩。柔滑的颜料随着水的入侵变得淡薄,它们溶化进那桶脏水之前,不甘地在水面上留下最后一丝美丽的姿态。

  黎克望着面前的那桶水出神,渐渐,画室里的人已经走光了,只剩下在屏风里换衣服的晓雪和他。我的心狂跳着——我闯进了不该进入的世界,窥视到了不应该被人看见的画面。

  他们现在,在热恋中吗?

  黎克在水桶里洗干净笔和调色板,然后拖过一张凳子,重重地坐到自己的画板前。望着面前那幅刚刚上了两遍色的画发愣,他的思绪早就飞到了不存在的虚幻国度。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屏风后面传来,黎克被惊了一下,他抬起头,看见晓雪带着羞怯和歉意的表情站在面前。

  “你还没走?”黎克讶异地问。

  晓雪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突然变成了众矢之的,她的脸“刷”地变得绯红。接着又慢慢绕过面前那一连串巨大的画板,来到黎克的画板前面。

  裱得很平整的纸上,晓雪模糊的影像静静地斜卧在那个二维空间,透出象牙色泽的脸上,五官都只有一个轮廓,只是那双显得过大的眼睛已经被精心描绘过,眼神似乎穿透了画面,显露出早熟的忧伤。

  晓雪静静地立在黎克背后望着他的画,面前这个男孩的感觉似乎已经细腻到洞悉了自己的内心。她的眼光没有过多地在画上停留,而是温柔地观察着黎克的背影——他小麦色的后颈渗出细腻的汗珠,细小柔软的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直延伸到长长的鬓角。宽阔的肩膀在T恤下显露出分明的线条,黎克后背有一块椭圆形的汗渍,看到这块汗渍,晓雪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雄性气息将自己包围。

  “你觉得我画得怎么样?”黎克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很好,和别人的有些不同。”晓雪环顾了四周的几幅画,那些画作很明显带有匠气,虽然线条稳重但是显得很平淡。

  “是吗?”黎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从其中抽出一支点燃。

  “我也能……抽一支吗?”晓雪突然股起勇气,黎克眼中惊讶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后又抽出一支烟递给晓雪,为她点燃。

  晓雪拖过一张凳子,在黎克身边坐下。穿着雪纺碎花连衣裙、长发披肩的她手指间夹着烟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但是为了融入黎克的世界,她强迫自己接收着。

  两个人沉默不语地抽了一会儿烟,随后黎克问道:“你做了我们这么久的模特儿,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晓雪。”晓雪手忙脚乱地从香烟燃起的烟雾中抬起头,目光和黎克相接,但很快就又移开。

  “晓雪……”黎克沉吟片刻,随后又说:“我叫——”

  他话音未落,晓雪微笑着说:“黎克。”

  “你怎么知道?”黎克愕然。

  晓雪指指他的画右下角那里赫然签着作者的大名。黎克微笑,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晓雪也如法炮制,可是却引起了一阵强烈的咳嗽。望着她面红耳赤地咳着,黎克笑了,体贴 地把那支香烟从晓雪手中拿走,在画架的木腿上摁熄。

  画架上留下了一个圆圆的、烟头烫过的痕迹。晓雪不安地望着那个烫痕,但随后又高兴起来,因为这是他为她留下的。

  原来他们那时还互不相识。

  我不知道晓雪这样羞怯柔美的女孩子是在什么动力驱使下敢于将自己的裸体呈现在众多人面前供其描画。那种勇气让人觉得不可能存在于她的身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15

  时光正在这个没有规律的空间里回转。我看见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个人坐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布满灰尘、杂乱无章,似乎根本没有人居住。小女孩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乱蓬蓬的头上戴着一个已经很脏的新娘头纱,长长的纱将她的身体罩住了,她光着脚,手上拿着一个脏兮兮的娃娃,是个男娃娃——王子的形象。

  “晓雪快点长大大,晓雪快点长大大……”这个小女孩就像在念咒一样喃喃自语,前后摇晃着身体。她不时地亲吻手中那个王子娃娃,就像在亲吻着她幻想中真正的白马王子。

  这就是年幼的晓雪吗?她那稚嫩得还像婴儿牙牙学语的语言却在祈祷着这样一个成熟的心愿。

  我了解,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内心的情感丰富得就像孕育生命的大海,却专一得像恒古不变的时间,他们一生都在等待着那个宿命中属于自己的另一半,相信只有找到了他,生命才是完整的。

  我想,晓雪可能就是这种人。

  这时,一阵粗暴的吼声把晓雪从梦呓一般的幻觉中惊醒,她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一把扯下头上的婚纱,用它包起手上那个娃娃藏到角落里,然后奔出门外。

  “你这个死丫头!死到哪儿去啦?!”门外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她的身上背着一个肮脏的灰色蛇皮袋改制的背篓,里面装满了易拉罐的空瓶和各种可以回收的垃圾。很显然,这是一个贫困潦倒的家庭,而这个靠回收垃圾维生的女人可能就是晓雪的母亲。

  “妈妈……”年幼的晓雪嗫嚅着,脏兮兮的脸上露出极度不安的表情。

  “就知道玩!就知道玩!”中年女人一把甩下背上沉重的背篓,然后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的女儿:“养你有什么用?跟你爸一个德行!早晚也和他一样!”

  女人肆无忌弹地把最恶毒的言语渲泄到自己的女儿身上,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洗清她一天所遭受的耻辱和疲惫。在这个家里,晓雪扮演了一个出气桶的角色。她默默地帮母亲把背篓里那些粘腻的、肮脏的垃圾倒出来。突然,在众多垃圾之中,一本画着插图的童话书跳了出来,书虽然已经没有了封面,可是里面的插图却很精美,看到它,晓雪眼前一亮,如获至宝地一把将它揽进怀里。

  我不敢相信,那个看上去如此清丽脱俗的女孩子的童年竟然是和这些臭气熏天的垃圾一起度过的!原本那个充满嫉妒的晓雪正从我的脑海中渐渐隐退,她的形象渐渐立体起来。

  晚上,年幼的晓雪趁妈妈睡着的时候,偷偷跑进院子,在月光下翻看着白天捡到的那一本童话书,她突然之间踏入了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小小的手指抚摸着书上那些美丽的人物的面孔,幻想着、憧憬着。

  时间流逝,转眼晓雪已经变成了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她始终在班级里保持着优异的成绩,可是,即使是这样,也仍然没有同学愿意接近这个身上经常散发出垃圾气味的女孩子,即使是老师,也常常对这个好学生敬而远之。

  晓雪的内心始终隐藏在深深的自卑之中,她害怕靠近人群,害怕人们传出的任何声音,尤其是笑声,不管那些人究竟在笑什么,她总是感觉到烈火灼身,怀疑那些人在嘲笑自己。

  晓雪变得异常爱干净,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清洗自己,可是,那个臭气熏天的家永远都无法使她达成洁净的心愿,她痛恨自己的家庭,痛恨自己的母亲,更加痛恨那个由于触犯法律牢狱加身而从未谋面的父亲。所有的这一切就像一个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噩梦,在她的心里,刻上了一个耻辱的红字。

  基础教育很快在她15岁的时候结束,以晓雪的成绩完全可以升入重点高中,可是她的母亲亲手掐灭了这微弱的希望之火,她命令晓雪立刻出去找工作,因为,这个女孩已经到了可以养家的年纪。晓雪不得不离开了她心爱的书本,柔弱的她根本没有能力反抗,只能默默按照母亲为自己安排好的命运走下去……

  时间一天天过去,晓雪曾经做过餐馆的服务员、也做过酒吧的招待,薪水虽然微薄,可是仍然给这个家的生活带来了一点改善,晓雪的嘴角逐渐有了笑容。尽管她时常怀念崭新的书本那令人感到洁净的油墨味,可是命运似乎也开始对她变得宽容,当她停止了对知识的渴求,她的容貌却变得一天比一天出色。晓雪开始越来越多地流连于镜子前面,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漂亮,于是一种危险的观念渐渐产生——她已经厌恶了和母亲生活在肮脏贫穷的状态里,她想要彻底摆脱这个家。

  一个偶然的机会,晓雪结识了一位到饭店就餐的美术教授,她清丽脱俗的气质很快吸引了对方的眼球,教授邀请晓雪为自己的几幅油画做模特儿,报酬相当丰厚。

  能够走进艺术的殿堂,是晓雪梦寐以求的事,在她眼里,艺术是最洁净的东西,她欣然接受了教授的建议,做了他的绘画模特儿,当然,她当时只是身着古装、手持绢扇或竹笛作肖像模特,并没有将自己的身体裸露出来。

  那位教授的画在美术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从此,晓雪成了炙手可热的模特儿,她的报酬也一天天随之增加。她搬离了自己的家,在美术学院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对她而言,这是她新生的开始,她终于可以从事一项高尚的工作,并且将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抛诸脑后。

  正当晓雪踌躇满志的时候,厄运又一次不期而至,她的母亲由于长期劳累加上生活不规律,患上了肾病,必须每隔一周洗一次肾,这高昂的费用无疑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又一次沉重的打击。晓雪做普通肖像模特儿所挣的钱根本不足以支付医疗费,她又一次陷入痛苦的深渊。

  就在她苦恼万分的时候,几个同样做模特的女孩建议她去做裸体模特儿。

  裸体模特的报酬是按小时算的,比人像模特的报酬要丰厚得多。这个建议让晓雪辗转反侧,她在内心权衡着究竟要不要抛却少女最后的一丝羞涩,将自己的身体完全袒露在任何一个陌生人面前。最终,她终于决定试一试。

  一个夜晚,晓雪精心沐浴之后,穿上了一件轻柔的连衣裙,来到那个教授的画室,对于晓雪的到来,教授表现出惊喜,他殷勤地招呼着这位美丽的女孩,在晓雪吞吞吐吐地道明来意之后,教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在他心里,早就期待着有一天能够为晓雪的身体写生,然而这个纯洁的女孩毕竟是第一次袒露身体,她究竟能否胜任裸体模特的工作?她是否有这样平和坦然的心态以及崇高的素质接受这样的牺牲?

  就在教授苦苦思索的时候,晓雪开始宽衣解带,轻柔的纱裙落地,在那个年近半百的男人面前,她将自己年轻芬芳的身体裸露。洋溢全身的青春气息瞬间征服了教授,他为她的美丽和勇敢折服,第二天,教授将她带到了第一个做人体写生的画室。

  这是晓雪踏上作人体模特之路的第一步。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安静的画室、那一双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在那些艺术系的大学生们面前,她一丝不挂地端坐在道具椅子上,她的身体在宁静的自然光线下显得如此圣洁,容不得任何邪念产生。画室里反复播放着莫扎特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晓雪的精神随着这欢快得有些忧伤的旋律,早就飞向了另一个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天堂,在那里,她的裸露不是一宗罪过。

  就这样,晓雪从此成了一名人体模特儿,为了尽可能多地挣钱,她有时一天往返于几所大学里,不明就里的人对她这样拼命赚钱感到诧异,甚至有些鄙夷,然而她却依然执著地坚持着……

  原来晓雪有着这么坎坷的过去,我一直将她视作一个被宠坏了的公主,真是大错特错。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晓雪和黎克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第一次相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16

  生活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男孩,晓雪的心湖泛起点点波澜,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特别在意这个话很少、烟瘾很重的男孩。自从那天和他交谈过之后,晓雪开始刻意地注意自己的身体,她尽量让自己的任何一个部位看起来都接近美的标准,希望在每天的写生中,让黎克的眼光接触到的都是美丽。这小小的心思并没有被任何人察觉,画室里依旧安静,依旧放着旋律轻柔的音乐,这里除了用笔搅动水桶偶尔发出的水声之外几乎寂静无声,谁也没有发觉不同,只是晓雪的灵魂已经不再在天堂里神游,她的心回到了现实中,在那里,被一双盯着自己身体的眼睛牢牢羁绊住了。

  她的心情每天都在变幻不定的遐想中沉浮,当黎克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候,她就会感到如烈火灼身,当他把目光转开,她又感到无比失落。她可能在一瞬间转变自己的心情,有时觉得万分沮丧,觉得自己竟然在喜欢的人面前袒露身体简直是不知廉耻,有时候又觉得这对自己来说反而是一种幸运——否则,在众多女孩之中,他怎么会注意到自己呢?

  晓雪开始出现在每一个黎克经常出现的场所:酒吧、体育馆……每次相遇,他们都会互相点头示意,可是,黎克的脸上始终看不见那种被点燃的激情,他始终保持着冷淡的距离,好像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晓雪面对自己时那种不安和躁动。

  一个傍晚,在大学的酒吧里,烛光幽暗的角落,黎克和几个朋友正百无聊赖地喝着啤酒。这时,门外走进一个女孩,隐隐约约看不清她的样子,在这暗淡的光线之下,她看起来充满了诱惑的遐想。此时,黎克身边的一个朋友醉醺醺地站起来拍拍黎克的背:“我去……叫那女孩过来聊聊,等着啊。”

  不顾几个人的劝阻,这个叫昆达的男孩歪歪倒到地走向女孩坐在吧台凳上的背影,当她转过脸,侧面暴露在灯光下的时候,坐在桌边的黎克一眼认出了那是晓雪。

  这时,昆达当然也认出了这位朝夕相对的人体模特,他惊喜地在酒吧里叫起来:“是你啊!我们的人体模特儿。”一边说一边拽着晓雪的胳膊往他们的桌边拖。整个酒吧里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晓雪身上,她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为自己的职业,她意识到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于是拼命地挣脱开昆达的手,逃也似地奔出酒吧。

  望着晓雪的背影,黎克的心被触痛了,他站起来,走到昆达身边:“看你干的好事。”说完就向门外追去。

  酒吧外已是华灯初上,黎克站在门口发现外面的路上根本看不见那个穿白衣的女孩的身影,直到听到一阵啜泣来自身后,才惊觉原来晓雪一直坐在门边的石阶上。他走过去坐在晓雪身边。

  “对不起,我的朋友……太过分了。”黎克歉疚地说。

  晓雪过了很久才把埋在臂弯里的头抬起来,望着黎克:“没什么,又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没有自信。”

  “你没有自信?”黎克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晓雪,在他心里,敢于做人体模特的女孩肯定都是对自己的身体有着百分百自信的。

  晓雪没有说话,心跳却渐渐加快了,她庆幸有黑夜的遮挡,黎克看不见自己变得绯红的脸颊。现在他就在身边,可是她不能将自己生活中那些复杂的麻烦向他倾诉,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在黎克心目中保持着一个永远单纯美好的形象。

  两个人在就把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仰望夜空,晓雪发出惊叹:“今晚的月亮好像特别大。”

  “因为校区在郊外的缘故吧?”黎克若有所思地望着头顶那一轮皎月,“没那么多灯光,当然就显得又亮又大。”

  晓雪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抬头看过月亮。”

  黎克诧异地转过头盯着身边的这个女孩,他对她一无所知,只是当有人说自己从来没有仔细抬头看过月亮的时候,他感到异常惊讶。

  “生活里习以为常的东西让人似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样。偶尔抬起头看看,还有一点惊喜呢!”晓雪微笑着。

  黎克默默地坐在一边抽着烟,再也没有答话。草丛里一只孤独的蟋蟀叫得正欢……

  那一晚之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可是,他们相互仍然不怎么说话,晓雪感到苦恼的是,她怎么样都无法渗透黎克的内心。时间就在这无法逾越的过程中慢慢过去,晓雪慢慢变成了黎克生活中的一个部分,尽管黎克并没有察觉,他的生活里,却实实在在地多了这样一个女孩。对这个改变,黎克无知无觉,可是他身边的人已经渐渐接受了晓雪,并且认定她就是黎克的女朋友。

  沉浸在幸福幻觉中的晓雪渐渐疏忽了母亲的病情,就在这时,噩耗传来——她母亲肾病情况已经严重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尽管一直在坚持洗肾,可是肾功能还是急速恶化。这个打击对晓雪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母亲是她唯一的根基,失去了,她就会变成飘零的浮萍,再也没有停留的方向。

  初秋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挣扎了一个昼夜之后,晓雪的母亲最终还是痛苦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那双圆睁的眼睛在晓雪心里留下了一个永恒的烙印。晓雪没有哭,她怔怔地离开医院在大街上光着脚慢慢地走着,任凭雨水像石子儿一样敲打在她的头颈。她感到疼,浑身都疼,就像小时候母亲打她时的感觉,可是,现在即使想要母亲打自己,都不可能了。

  从夜晚一直走到天亮,晓雪终于回到了学校里,她的脚已经磨得伤痕累累,她默默地坐在男生宿舍楼下,直到晦暗的太阳升起,那清冷的阳光却没有温暖这个女孩的心,她什么也没有了,就连之前为之奋斗的目标也失去了。她此刻唯一想见的人——就是黎克。

  大批大批的男生从宿舍里出来,他们经过晓雪身边的时候都会驻足,指指点点……晓雪毫不在意,现在的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终于,黎克和昆达出现在宿舍门口,看见被众人围观的晓雪,他们奔过去。

  “晓雪,”黎克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走到晓雪面前,“你怎么啦?”

  晓雪抬起毫无光彩的眼睛看着黎克,她没有回答,声音已经哽咽,说不出话来。

  昆达一边忙着疏散人群,一边对黎克说:“把她带走吧,在这里太招眼。”

  黎克扶起晓雪,突然发现她没有穿鞋,双脚已经血迹斑斑。于是他一把抱起她冲出人群向远处走去。

  黎克带晓雪回到自己的家,他手忙脚乱地帮女孩清洗脚上的伤口,上药、包扎……磨出来的伤上药是很疼的,可是晓雪坐在那里丝毫没有反应。这时,忙碌的黎克才发现晓雪的脚上满是老茧。

  “你到底怎么啦?为什么不穿鞋?”黎克轻轻地问她。

  晓雪苦笑了一声,看了看自己的脚:“我从小,就没有穿过鞋……第一双鞋,还是妈妈给我做的……”

  黎克震惊地望着晓雪,尽管他每天面对着她一丝不挂的躯体,可是他却看不清她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内心。

  “现在,”晓雪边说,泪水边源源不断地滚落脸颊,“现在我想要妈妈为我做一双鞋,可是这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了。我现在有钱……可以买一双鞋,可以买一百双,但是妈妈做的鞋,我永远永远也买不到了……”

  突然,晓雪开始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她心里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全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黎克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他差不多已经猜出发生了什么,但是不忍心触碰她的伤口。晓雪倒在黎克怀里,泪水将他胸前的衣服浸湿,晓雪的肩剧烈地颤抖着,最终,黎克还是将她揽进了怀里。

  “我再也没有家人了!我一个人在这孤独的世界上,黎克!我好害怕……求求你,不要让我一个人!我好害怕!”晓雪痛彻心肺地从内心呼喊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17

  时间是抚平伤口最好的解药,当晓雪渐渐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她对黎克的依赖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任何人都能够感觉到那种强烈的占有欲。可是,黎克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清,从他身上,晓雪根本感觉不到爱意,反而只有刻意保持距离的冷淡。

  她变得越来越缺乏安全感,不论在画室还是别的地方,只要看到有女孩接近黎克就开始不安,她用来强调自己存在的方式让人害怕——用保险刀片割自己的胳膊。在血流出来之前,她能看到自己皮下那白白的脂肪层,当她这样做的时候,丝毫没有感到疼痛,反而能够减轻心里不安的情绪。

  她身上的伤口很快就被发现了,作为一个人体模特儿,这样致命的残缺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很快,她就丢了工作,变成了一个“混”在大学里的人。但是,晓雪已经不再在乎,她失去了挣钱的动力,并且,精神上的折磨使她日渐消瘦,她脸上也不再像当初那样充满健康的神采。她变得病态、神经质,每天面对着小屋里那幅黎克为自己画的裸体画作发愣。画上的晓雪始终瞪着乌黑、忧郁的眼睛盯着现实中的她。

  对于她那种极端的追求方式,黎克烦躁不安,他刻意地躲着晓雪,这份强烈的情感让他害怕,他负担不起这么沉重的责任。或许,是因为晓雪和他心目中那个女孩相去甚远……

  两个人的命运在这样一个交错的轨道上越走越远,晓雪意识到黎克刻意躲避自己,她并没有反省自己的行为,反而开始跟踪黎克。她时常偷偷地跟在黎克身后,尾随他到任何地方。黎克总是觉得自己身后有一束热切的目光,可是每当他回头,身后却只是茫茫人海,因为机警的晓雪早就躲了起来。她要知道,在生活中,究竟什么能打动这个男孩的心,什么才能羁绊住他的目光。

  冬天渐渐来临,所有人都焦躁不安地期待着2月14号——那个甜蜜的日子。黎克的身影越来越多地流连在鞋店和服装辅料市场,他神秘地忙碌着,一直偷偷跟踪他的晓雪忐忑不安,她猜测着黎克行为的秘密,心里却忧喜参半。

  我看见黎克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将皮革套在脚形模具上细致地剪裁、缝纫,嘴里还轻轻哼唱着那首耳熟能详的《over the rainbow》 :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way up high

  There's a land that I heard of once in a lullaby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skies are blue

  And the dreams that you dare to dream really do come true

  ……

  Someday I'll wish upon a star

  And wake up where the clouds are far behind me

  Where troubles melt like lemon drops

  Away above the chimney tops

  That's where you'll find me

  ……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blue birds fly

  Birds fly over the rainbow

  Why then, oh why can't I?

  If happy little bluebirds fly beyond the rainbow

  Why, oh why can't I?

  ……

  很难相信一个男孩子竟然会这么缜密地将细小的珠片一片片钉上鞋子。总之,他手中那双红色的高跟鞋一天天成形,渐渐成了后来我看到的样子。

  情人节终于在不安的期待中拉开了神秘的面纱,晓雪静静地期待着,当天,黎克带着自己亲手做的那双鞋来到宿舍,小心地把它放在架子上,谁也猜不透这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里放着的,是否是送给晓雪的礼物。可是,晓雪看到了带着盒子的黎克,她心里一阵狂喜,她知道黎克身边没有其它的女孩,那盒子里的,不管是什么,都一定是送给自己的。她在男生宿舍楼下等着,等待黎克亲手将礼物送给自己。

  这时,黎克的室友昆达看到了晓雪,他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心里却幸灾乐祸:“在等黎克?你和他约好了吧?”

  晓雪羞涩地笑了,脸上泛起红晕。

  “你是不是想知道黎克要送什么给你?”昆达神秘地问。

  晓雪好奇地瞪大了双眼。

  “我可以提前把礼物偷出来给你看看,怎么样?心急吧?”昆达不怀好意地笑着,自从在酒吧调戏晓雪之后,他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对于昆达的建议,晓雪刚要拒绝,可是转念一想,如果那份礼物不是要送给自己的怎么办?让昆达把它偷出来,这样,即使黎克要把它送给别人也不行了。于是她坚定地点点头: “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于是,在黎克毫不知情的情况之下,那个扎着白色缎带的盒子放到了晓雪面前,她并没有当着昆达的面将盒子打开,而是带着他匆匆离开校区,回到自己租的房子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18

  浅青色的盒子就摆在晓雪面前,上面结着洁白的缎带蝴蝶结,晓雪的心跳加快了,呼吸也感到有些吃力,就像面对黎克时一样不知所措。这盒子里的秘密即将被她开启。

  晓雪打开那个盒子,躺在里面的是一双制作精美的红色高跟鞋。它们在盒子里散发着夺目的光彩,看到这双鞋,晓雪的眼眶濡湿了,她为这双美丽的高跟鞋而感动。

  “他一定记得我说的话……一定记得我说的话……”晓雪喜极而泣,捧起那双鞋子贴在脸上喃喃。那个失去母亲的风雨之夜,记得晓雪曾经对黎克说她从小就没有鞋子,他一定是为了弥补她的过去才……

  “我的盒子呢?!”

  男生宿舍里,黎克疯狂地翻箱倒柜,却始终不见自己小心放在架子上的盒子,他刚刚出去了一会儿,根本不知道昆达已经将自己的盒子偷偷送给了晓雪。

  “昆达?!”黎克瞪着血红的眼睛逼视着昆达,后者则有些畏缩,最后终于支支吾吾地说:“我看见晓雪来过,好像她拿了你的盒子……怎么?那东西不是要送给她的吗?”

  “晓雪?”黎克猛地摊倒在床上。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昆达拿起听筒,然后递给黎克。

  电话那端传来晓雪激动的声音:“黎克,我要见你。”

  黎克头痛欲裂,可是他最终还是答应了晓雪的约会,这个可怜的女孩已经受到了太多伤害,他实在不忍心拒绝她。

  放下电话,晓雪兴奋地将目光转向桌上的鞋盒,她伸出手,慢慢地拎起其中一只鞋。鞋子在她手中烁烁放光,她脱掉自己的鞋子,露出那双长着老茧的脚,此刻,在这双精致的鞋子面前,她的脚显得那么粗糙、巨大、相形见拙。她有些遗憾地抬起脚,企图将手中那只鞋子套到脚上,可是,鞋子太窄小了,她的脚根本无法伸进这双鞋,她不敢用力,生怕把鞋子撑坏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

  “难道,这双鞋不是为我准备的?”她奇怪地看着自己的脚和手上那只小巧的鞋子。

  一转眼,晓雪看见了桌上削苹果用的水果刀。

  ……

  天空开始飘落白雪,浪漫的气氛弥漫了全城。可是此刻黎克丝毫没有赏雪的心情,他站在和晓雪约好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到来。

  “黎克!”

  远处,晓雪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笑容慢慢向他走来。她的外表显然经过了精心的修饰——红色的大衣里隐约露出白色的蕾丝纱裙,她的脚上穿着黎克精心制作的那双红色的高跟鞋,鲜艳夺目的色彩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你怎么……”黎克一眼看见了她脚上的鞋子,眉头紧紧地皱起来。

  “你怎么得到这双鞋的?”

  晓雪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难看:“我……不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她的呼吸有些沉重,每一口都在空气中形成一阵寒冷的白雾。

  “我?”黎克立刻就意识到是昆达他们搞的鬼,可是以自己名义送出去的东西也不能再要回来了。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晓雪的异样,仍然带着惯有的表情默默地站着,正当他从口袋拿出烟要点燃的时候,晓雪抢先将火苗送到他面前。

  黎克诧异地看着她手中那个银质的打火机,点着烟。晓雪笑着把带着余温的打火机递给黎克:“这是送你的礼物。”

  “太贵重了。”黎克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晓雪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晓雪突然开口:“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黎克愕然地看着她:“我不讨厌你。”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我?晓雪的声音有些变调,在静静的雪夜回荡。

  黎克哑口无言。

  今天是情人节!晓雪继续吼着,作为一个女孩子,难道我就没有权利去享受这个节日吗?就算是骗我,你也要让我度过今天吧?难道这都不行吗?

  黎克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接过晓雪手中的打火机放进口袋:“这样可以吗?”

  晓雪舒了一口气,可是凄苦的心情却丝毫没有因此改变。

  “晓雪……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我有责任跟你说清楚——”

  “我们去跳舞!”晓雪急切地打断黎克的话,一把拉起他向舞会礼堂走去,这个女孩身上体现出一股惊人的力量,黎克根本没法挣脱,只能任由她拉着自己闯进舞会。

  晓雪急切地脱掉大衣,将它扔在一边,穿着轻薄的白色纱裙闯进舞池,充斥着年轻热力的舞池里温度急速升高,晓雪就像疯了一样拉着黎克翩翩起舞,她踮着脚尖,看起来轻盈而又活泼,可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一曲终了,灯光渐渐明亮起来,这时,舞池中央突然有人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有很多已经被踩得模糊不清的血迹,隐隐约约形成脚印的轮廓。这些血脚印几乎遍布了整个舞池,狂乱地记录着它们主人的足迹。

  顺着这些血迹斑斑的脚印,大家很快就发现了它们来自晓雪的脚下,这时,黎克也惊恐地发现了自己的舞伴鞋内正不断地涌出鲜血!血汩汩地从鞋槽内冒出来,将晓雪的整个脚以及鞋子都染成了褐色。

  “晓雪!你的脚!”黎克叫到。晓雪转过无神的眼睛满不在乎地望着自己血淋淋的双脚。

  “没事儿!”她露出苍白的笑容。

  音乐声又一次响起,她猛地站起来拉着黎克走到舞池中央,这时,已经没有一对情侣敢上场继续跳舞,每个人都以恐惧的眼神望着舞池中这个有些歇斯底里的女孩。柔和的音乐奏起了莫扎特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晓雪一边笑,一边双手围住黎克的脖子:“你不高兴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小时候有一本童话书,上面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有一条美丽的小美人鱼,她救了一位落水的王子,并且爱上了他。为了王子,她让巫婆把自己的鱼尾巴变成了人的双腿,可是她每走一步,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并且,巫婆还夺走了她美妙的声音,她来到陆地上,在王子身边默默地守候着,可是她没有声音,没有办法告诉王子,她爱他——”晓雪的泪水慢慢流了下来,黎克感到极度地不安,却无法阻止她,“最后王子还是和另一位公主结婚了,美人鱼没有得到他的心,只有杀死王子和他的新娘才能回到大海。可是她没有,她情愿牺牲自己,变成了海里的泡沫,但最终王子还是不知道,美人鱼是多么地爱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19

  灯光下,晓雪已经泪流满面,她仰面望着黎克:“我不想要这样的遗憾,我爱你,黎克。一直将你的背影当作人生的标的……请允许我永远跟在你身后,在你感觉不到的地方,让我默默地看着你,这样就满足了。”

  突然,晓雪双腿一软,整个身体扑倒在黎克怀里:“黎克……带我走,我已经……站不起来了……”

  黎克迅速地抱起晓雪,带着她离开了舞会。一路上,晓雪的双脚始终在不断地滴血。在她的坚持下,黎克将她带回了她的房间。晓雪坐在椅子上,几乎要晕厥过去,当黎克要为她脱下高跟鞋的时候,发现她的脚和鞋子已经被血牢牢地粘住,根本脱不下来。

  “呵呵……”晓雪发出凄苦的笑声,“这像不像那双受了诅咒的红舞鞋的故事?我大概永远也脱不下这双鞋了。”

  黎克默默地望着自己倾注心血做的那双鞋,这双美丽的鞋子已经被血污染得面目全非。

  “这个礼物真的不是很适合我。”晓雪想笑,却笑不出来。

  “其实,”黎克终于开口,“其实这双鞋不是要送给你的礼物。”

  晓雪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她吃惊地望着黎克:“你说什么?”

  “这是我准备要在新年作品展上展示的手工作品,我只是把它带到学校来做一些修改,可是我不知道会引起你的误会……”

  “黎克!”

  晓雪的脚声并没有阻止黎克的言语,他继续说:“我必须和你说清楚,我承认我很关心你,但那不是爱情。不是你的问题,只是你不是我心目中那个女孩,我很抱歉,虽然可能伤害了你。”

  “黎克!!”晓雪又一次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

  黎克终于停下,望着面前这个痛不欲生的女孩,她的表情已经开始变得狰狞。

  “即使是这样你都不愿意喜欢我吗?为了你,我已经做了这么多……可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

  黎克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晓雪开始冷笑,“我付出了这么沉重的代价,换来的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对不起’?”

  黎克转过身,他已经不想再继续和晓雪纠缠下去,他走到门口试图打开门,这时,晓雪转过身,从桌子上抓起那把锋利的水果刀猛地冲向黎克……

  很安静,非常安静。黎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回过头,看了晓雪一眼,血从他背后那个深深的伤口喷溅出来,发出风的呼号。水果刀已经完全没入了他的后背,只剩下一个木质的把手。

  晓雪惊愕地退后几步,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望着自己满手的血,此刻,黎克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就向前栽倒在地上。

  “黎克——!”晓雪凄厉的呼叫声回荡在夜空,可是现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因为她的叫声而回过头来,黎克已经死了。

  望着黎克倒在血泊里的尸体,晓雪突然忿忿地说:“即使到死,你也不肯回过头来吗?为什么?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她的精神已经接近癫狂,行为也不再是正常人的模式:

  幽暗的光线中,我看见晓雪坐在镜子前面,她的面前,放着一根针和一小碟黑色的颜料,她放下自己乌黑的长发,拿起那根针放到一边蜡烛的火焰上烧了烧,然后将针对准自己左边的脸颊。当针尖刺入皮肤的时候,晓雪浑身都在颤抖,可是镜中的她,始终带着凄楚的笑容。她的脸开始流血,随着她手持钢针细密的动作,很快,她的脸上出现了两个不连贯的、红肿的痕迹,然后,她用手沾着碟子里的颜料慢慢抹到脸上,颜料很快渗入了她的伤口,当她把浮在皮肤表面的颜料拭去,脸上就赫然出现了两颗黑色的泪珠形状的刺青,那代表着,她曾经杀过两个人。

  两颗泪珠?

  她只杀了黎克一个人,为什么要在脸上刺两颗泪珠?!

  随后,她用力脱下脚上的那双高跟鞋,那双鞋跟她脚上的伤口粘在了一起,脱下它的时候,连同脚上血肉模糊的皮肉也一同撕了下来。这时我才看见,晓雪双脚的脚后跟已经被削了下来!

  天哪!原来为了穿上黎克的那双鞋,她竟然“削足适履”,不惜将自己的身体伤害到这种程度!我简直不敢想象在刚才的舞会上,晓雪是怎样强忍着巨大的疼痛翩翩起舞的。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走到窗台边,在那里,也放着一盆比丘兰,她默默地用手扒开花土,然后打开手中的那个纸包,里面赫然放着两块新月形状的肉,现在我知道它们是什么了。

  晓雪将她削下来的脚后跟埋进比丘兰的花盆。然后平整了花土,捧着它来到黎克身边把这盆植物放进黎克的手中:“这里面有我的一部分,永远都记住我。”

  在笑容中,她脸上那两颗黑色的泪珠看起来是那么的让人揪心。

  我终于从过去的幻象中醒来,发现自己还站在街道上,面对着那栋陈旧的楼房。楼顶上,一个人影影绰绰地晃荡着,我定睛一看,是晓雪!

  “不要!不要跳!”我大叫到。

  可是已经太晚了,她双手沾满了黎克的血,用失神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向下倒来。我惊恐得无法闭上眼睛,我看到她趴在地上,血一点点从她的眼睛、鼻子、耳朵里流出来,一直蔓延到我站的地方。

  那双沾着血的红色高跟鞋在坠落的时候掉到一边……

  这时,我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喘息,回过头,黎克站在身后,他走过我身边,走到晓雪面前蹲下,扶起她那已经摔得血肉模糊的头。

  晓雪痴迷地望着黎克:

  “可惜……我生命中只有那一本童话书,里面却没有《绿野仙踪》的故事……告诉我,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能成为你的……多萝西吗?” 她的手举到半空,又无力地垂下,再也没有抬起来。

  黎克怔怔地看着晓雪,看着她身边跌落的那双红色舞鞋,一道光晕笼罩在晓雪身上,她的身体渐渐化为无数飘飞着的雪花,随着轻轻抚过的寒风消失殆尽。

  “在彩虹之上,有个很高的地方

  有一块乐土,我曾在摇篮曲中听到过

  在彩虹之上的某个地方,天空是蔚蓝的

  只要你敢做的梦,都会实现

  有一天,我会对著星星许愿

  然后在云远天高的地方醒来

  在那里,烦恼像柠檬汁一样溶化

  远离烟囱的顶端

  你就可以找到我

  在彩虹之上的某个地方,青鸟悠然飞翔

  青鸟越过了彩虹

  那么,我为何不能?

  如果快乐的鸟儿飞过了彩虹

  那么,我为何不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20

(八)藏尸盒

  “我们都是死人……我们都是死人!”

  ……

  “我们早就死了!”

  我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呆呆地跪在地上,看着黎克一动也不动的身体,感到孤立无助。为什么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只有我一个人?我把黎克的头扶起来,他脸色苍白,眼神始终盯在晓雪消失的地面上。

  “黎克。”我悲伤地呼唤着他。

  他回过头看着我:“我太累了。”

  我不知所措地走进房间,环顾四周,回忆曾在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最终,我的目光落到了角落里那个从未开启的黑色大衣橱。它静静地立在那儿,散发着神秘的光芒。

  “千万不要打开它!”

  “孩子,为了你自己好,千万不要打开你房里那个大衣橱。”

  房东一次又一次的叮嘱响起在耳边,这个衣橱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就像自愿地走向地狱的诱惑,我慢慢地走向那个大衣橱,来到它面前。

  它是那么沉静,那么神秘。冰凉的木质把手仿佛在召唤着:“来!来!你要知道的一切,都藏在我身体的深处。”

  我的手攀上了衣橱黑色的把手,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将要呈现在我面前的将是什么恐怖的东西。

  要打开上锈的门轴稍微有一点困难,可是我用力一拽,衣橱的门松动了一下,开了。

  一股浓烈的霉味迎面而来,我呆呆地望着面前这已经被开启的大衣橱,黑洞洞的橱子里一共分了6格,上面的五个横档空间相对较窄,由上到下,第一格放着一架颜色已经发黄的纸飞机,看到它,我脑中立刻出现了那个一直等待着他的高考录取通知书的孩子,我拿起那架纸飞机,只见在它平整的翅膀上写着“高考考中”。

  第二个横档上斜立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它转过来的半边伞面上有一枝已经变成褐色的桃花,这是房东婆婆和她的爱人洪鹄的定情信物。伞的下面,蜷缩着一只红色的鸡毛毽子, 我默默地看着它,耳边似乎响起了小女孩唱着童谣的声音。

  我将目光移到了第三格。

  一个扁平的东西放在第三个横档上,我拿起它,是那幅黑白照片,母亲带着两个儿子和小女儿在照片上露出苍白的笑容。这照片让我感到心酸,我慢慢放下它,他们现在好吗?

  第四个横档上,躺着一把手柄上缠着红色丝线的剪刀,剪刀旁放着一顶乌黑发亮的发套,这是那个痴情的男人的东西,为了寻找自己的脸。他一直在冰冷的大地上孤独的徘徊。

  第五个横档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崭新的连衣裙,裙子似乎还没有人穿过,我知道,这条裙子是那个疯狂的父亲对女儿最后的期许,可是他们最终还是以悲剧的形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第六个横档上,放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鞋槽里满是已经干涸的血迹,看到它,我的心痛得抽紧了,这是晓雪霎那辉煌的证物,尽管这一切都是个沉重的误会,然而她和黎克所付出的代价,却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弥补的。

  这些东西如今又一次突如其来地呈现在我面前,我手足无措地看着。最终发现,衣橱的内侧,还有一个暗门。推开前面的六个横档,那扇暗门窝藏在衣橱的隐蔽处,似乎不愿意让任何人觉察到它的存在。我找到暗门的把手,可是这时,我开始不自觉地浑身发冷。好像有一股力量在阻止着我,奉劝我不要打开这扇暗门。

  就在我陷入犹豫之中的时候,暗门突然自己打开了。毫无预兆的,一个巨大的黑色大提琴盒子从里面重重地掉了出来。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否则这个盒子很可能会砸在我身上。

  大提琴盒子静静地躺在地上,暗黑色的皮质外套上花纹清晰地显现出某种动物的皮肤纹路。它那铜质的扣锁紧紧地闭合着,就像两个紧咬牙关的人,死也不愿意松开咬着秘密的嘴巴。

  看到这个巨大的琴盒,我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如果说前面的那六个横档里的东西都是别人的,那么这个琴盒——一定和我有关。

  我害怕地后退,这个大提琴盒子就像一个危险的信号,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向我扑来,我转过身想跑,可是双腿无法动弹。

  突然之间,大提琴盒子上的锁“啪嗒、啪嗒”地响了起来,我感到浑身发抖,这个琴盒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那光滑的琴盒表面开始不安地浮动,好像下面有什么活物正在挣扎着想要推开琴盒。

  我无力地坐在地上,身体根本动不了了,那个大提琴盒子就像一个魔咒一样慑住了我,它躺在地板上,越来越强烈地动着,我惊恐地瞪大双眼,期待着谜底的最终揭晓——

  “啪!”

  盒盖猛地弹开了,我不由自主地紧闭双眼,因为实在没有勇气向提琴的盒子里张望,直到听见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琴盒里爬出来。我的心猛烈地撞击着胸腔,那是什么?!

  我睁开眼睛,面前那个打开的大提琴盒仍然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就像一个被剖成两半的人一样无奈地躺着,我终于支撑着站起来,一步步地向它靠近。

  “呜——”

  一阵孩子的哭声突然从门口传来,我被惊得后退了几步,回头望开着的门口望去。

  门口蹲着一个很小的孩子,她背对着我,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蹲在门口,断断续续地哭着。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哭声让我心痛到了极点,我无法遏制那种无因的辛酸,眼泪也不由自主地顺着鼻翼流下。我慢慢地走近大提琴盒,微弱的光渐渐把盒子里的东西一点点展现在我面前,我倒抽一口冷气:

  盒子里,躺着一具模糊的人形,是一具很小的尸体——孩子的尸体,它刚好能够填满大提琴盒。经过了时间的侵蚀,这具尸体的面目已经腐败、风化,从衣服里露出的手脚变成了皱巴巴的黑褐色,琴盒的衬里被尸水污染之后,也变成了那种颜色。

  很显然,这个孩子已经被杀死了很久很久。

  面前这骇人的景象就像惊雷一样把我的心炸得粉碎,它竟然在我的房间里藏了这么久,就在这个衣橱里!我简直不敢相信,每一个夜晚当我沉沉入睡的时候,这个藏着尸体的大提琴盒就端立在距离我不到四米的地方!

  “呜——”门口那个孩子尖锐的哭声又一次响起,我紧紧贴着墙壁站着,目光无法逃离那个大提琴盒,我呆呆地看着蹲在门口的那个小孩,她双手捂着脸抽泣,小小的肩膀不断地颤抖着。她的哭声那么绝望和凄凉,让人不忍耳闻。可是,我却极度地害怕面前这个小孩,没有任何原因的,只是感到恐惧,让人窒息的恐惧。

  当我终于能够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向门外大叫:“黎克!黎克——!”

  无人应声。

  我挪动脚步,强迫自己一点点靠近那个敞开的大提琴盒,我伸出手想把盒盖关上,可是又不敢碰到那个大提琴盒,仿佛它上面沾满了病毒,只要染指,就会带来灾难,我一次次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拖起那个沉重的琴盒盖,可是它又一次次地掉下,好像根本就不愿意被合上,盒子里那具让人毛发倒竖的尸体伴随着每一次盒盖的滑落而震颤,它的头不停地晃动着,好像在拒绝再次被封进琴盒。

  我的心脏已经快要麻痹,控制不住想哭的欲望,我害怕到了极点,可是更让我感到痛苦的是这种深深的无助。

  “黎克……我好害怕……”我倒在地板上,痛苦地呻吟着,他在哪儿?他说过会保护我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20

  我感到孤独、恐惧,每一天都是。深深地陷在这种让人无法摆脱的桎梏之中,饱受折磨,在寂寞的时候,甚至连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一个;在快乐的时候,也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度过。这样的煎熬究竟在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我为什么还要在黑暗冰冷的大地上沉浮?我害怕精神的泯灭,害怕时间、害怕改变……每一个黑夜降临的时候,当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呼吸着恐惧、吞吐着疑虑,我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坚强,不要被恐惧打倒了,因为任何事情都有一个理由,可是现在,我脑中已经一片混沌,只想要一副宽阔的肩膀挡在我的面前,把所有的恐惧和混乱统统挡在世界之外,可是他需要有多大的力量和勇气才能保护我?又有谁来保护他呢?

  我听见自己断断续续的哭声。我太累了,太累了。

  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门口一直传到我面前,然后,一股很轻的力量轻轻碰了碰我。我抬起头——

  门口那个孩子站在我面前,脸上带着未干的泪水,她面无表情,皮肤白得像个陶瓷的玩偶,脸上那对狭长的双眼里透露出超越年龄的目光。她像一座雕像一样站在我面前,直直地盯着我,而我的目光也只能被定在她那张精致的脸上。她的五官、她的眼神……

  这张脸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疑惑地从记忆的片段里搜寻着相似的面孔,这时,孩子将手伸给我,示意我握住她的手。我乖乖地照办,她身上有一种不容违抗的威严,仿佛我只能顺从她的旨意。

  那只小手是那么小巧、温暖而柔软,当她把手放在我手心里的一刹那,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流一瞬间流过我的心,我突然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无法解释的爱意,强烈地渴望保护她,要让她远离所有的悲伤和不幸。

  我拉着孩子的手站起来,仔细端详着她,她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地望着前方,那么娇嫩、那么弱小,可又如此强硬。

  她拉着我的小手指,带我向门口走去,我跟着这个孩子,她走路有些蹒跚,显然还没到能够稳当行走的年龄。我们跨出门槛,径直向黎克走去,他仍然跪在地上。当我们靠近的时候,黎克大梦初醒般回过头望着我们,看到我牵着的这个孩子,目光中充满疑惑。

  小孩拉着我向他走去,然后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中。黎克站起来,突然间我感到他松散的手指又开始充满力量,他抓住我的手,就像垂死的人抓住了生的希望。

  “对不起……对不起,我听见你在叫我,听见你在哭……但是……我说过不会让你一个人的,可是……可是……”他把脸埋进我的双手,然后,我掌心湿了。

  他也会害怕的,任何人都一样。可是两个人的力量凝聚在一起,恐惧或许会减少很多。

  此时,天空正慢慢泛起鱼肚白,经历了一整个昼夜,我正在寻找方法来面对真相。当阳光从远处的天边射到我们的身上,身边的那个孩子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消失的地方,只留下两个小小的灰色脚印。

  我和黎克对着屋内那个装着孩子尸体的大提琴盒面面相觑。我渐渐想起了一直持续不断地作的那个梦——

  黑暗中,大提琴的声音听起来布满灰尘。那在梦中不是轻松的音乐,拉琴女人的身影湮没在阴影中,只能看到她脑后发亮的发髻,她背对着我,专心致志地抱着那把大提琴慢慢地演奏。

  我还记得她身上穿着层层叠叠的象牙色纱裙,那薄如蝉翼的衣料就像一层又一层的花瓣包裹着女人娇嫩易碎的身体,她的动作如同芭蕾演员般优雅,拿着琴弓,光滑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她拉琴的音色暗哑低沉,拉的曲子是克莱斯勒的《爱的忧伤》。

  每一次,当我在梦境里靠近这个女人,她就会停止演奏,默默地坐在那里开始收拾起她的东西,将那把沉重的琴抱在怀里,琴弓握在手上。

  我曾经问她:“你的琴盒呢?”

  可当时在梦里,那个女人并没有回答。

  我慢慢地把我的梦讲给黎克听,这个毫无头绪的梦让我们都感到束手无策。我不敢看琴盒内那具幼小的尸体,央求黎克去把琴盒的盒盖关上。

  黎克慢慢地靠近那个大提琴盒,看得出他的心也在颤抖。阳光透过那一端的黄色窗帘照在琴盒上,慢慢把里面的东西照得清清楚楚。即使站在远处,我似乎也能看见那具尸体那风干的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一丝微笑。

  “她在笑!”

  黎克突然回过头来对我叫了一声,声音太突兀,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呆呆地望着那具尸体,黎克迅速地退回到我身边,抱住我的肩膀。

  这时,房间的门突然猛地合上了,就好像有人猛地从外面把门锁上了。我们急切地跑到门口想推开门,可是不管怎么用力,那扇沉重的黑色木门就是纹丝不动,这时,我们听见一阵古怪的、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呵呵……呵呵……”

  我不敢回头,可是又不能不回头。

  因为,琴盒中那具孩子的尸体正在慢慢地从里面爬出来。她的身体颤抖着,踉踉跄跄地朝我走来,那恐怖的面容让我肝胆俱碎,她直直地伸着手臂,像是要抓住什么,径直地向我冲过来,我惊恐地后退,黎克挡在我面前。这时,我们看见在大提琴盒子的底部,扔着很多很多的纸,远远看去,好像印满了文字。

  “别过来!”黎克用颤抖的声音向那具干尸叫道,可是根本不起作用,我们一路后退,最终退到了墙角。

  那孩子的尸体就站在我们脚下,她仰面向上看着,干皱的脸上透露出一丝悲哀的神色。她那干涸的眼眶中,似乎还埋藏着一双灵动的眼睛。慢慢地,一滴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滑下。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就埋藏在耳鼓中,排山倒海的剧烈声响惊扰着我的灵魂。我的视线越过黎克的肩膀,看着那个孩子。

  她的手仍然直直地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

  终于,我把手伸向她,黎克诧异地让开了,看着我异常的举动。可是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我像被催眠了一样抓住那孩子干燥扭曲的小手,她充满希翼地望着我,我慢慢地蹲下,将她搂进怀里。

  她的身体那么幼小,当我轻轻环住她的时候,那具幼小的身体瞬间碎成无数木屑般的碎片,轰地瘫倒在地面上。我惊愕地看看自己的臂弯,那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地面上只有那孩子穿着的一条小小的纱裙,和一堆木屑般的碎片,一阵风从窗口钻进房间的时候,把这些碎片吹成了微尘,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仍然蹲在地上,捡起地上那条纱裙,它恰恰是象牙色的,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什么,这是一条改制后的裙子,有人精心地缝制了它,它的内里,衬着金黄色的绸缎,好像有人不惜浪费最昂贵的衣料来让这孩子开心。

  黎克温暖的手落在我肩上:“尸体放得太久,已经风化了。”

  我抓着那条裙子站起来,遇到的是他惊愕的目光,我慢慢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他结结巴巴地说,“你泪流满面。”

  我拿起镜子,发现自己果然如他所说的,泪水正不断地从眼中滑落,可是我却无知无觉。

  为什么?悲伤,自己却感觉不到?

  现在,这个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我和他的心跳,我们并肩坐着,只有相互碰到的那条手臂能够感受到彼此的温暖。然后他把我揽进怀里:“你害怕了吗?”

  “怕什么?”

  “真相。”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21

  我们都是死人,我们早就死了……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早就应该觉察得到,没有任何人的生活中会出现如此之多的怪事,我曾经遇到的每一个故事中的人都抱着一个不能了却的心愿执拗地缠绕在自己的宿命里,他们都在等待着谜底揭晓的那一天。他们的信念隐藏在这座死城;隐藏在这所房子里;隐藏在这个不被允许开启的衣橱。这是一个巨大的、藏着尸体的盒子,当这个盒子被开启的时候,他们的灵魂也会得到解脱。

  “不,”我轻轻地说,“能够发现真相我感到很幸运。”我抬起头,望着他,现在他的眼睛已经不再犹豫闪躲。

  “你呢?为什么你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从我身边消失?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完成?”

  “你。”

  他低着头看着我:

  “在你找到我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办法推卸这个责任。我原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可是,你找到了我,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那么迷惘、那么无助。所以我必须要带你走上回去的路,这是我的责任。”他抓起我的手在唇边吻着,“让我做你的领路人,陪你一起走过所有的坎坷和荆棘,好不好?”

  被爱,被深刻地爱着,我渐渐地从最初发现真相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他说的对,这一切都没什么要紧,最重要的是,我从来没有过被爱的感觉,却在这里找到了。

  这时,我又看见了那个平躺在角落里的大提琴盒,里面装着些什么东西?我脱离黎克的手,走过去,这个琴盒的衬里已经被尸水污染,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沓剪报。它们也被浸染得发黄,我拿起那些从陈旧的报纸上剪下来的残片,细细阅读,发现它们全都无一例外,跟踪报道了一个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这大大小不一的篇章,几乎每一篇都在热情洋溢地赞颂这位伟大的音乐家如何创造了奇迹,他的演奏技巧是如何精湛、创作才华是如何了得……

  从这些剪报中我看不出任何玄机,这时,我发现在琴盒的底部,还有一本皮质封面的、用橡皮筋扎着的笔记本,它隐藏在这堆剪报之下,被污染的褐黄色封皮的四角刻着精致的角隅纹样。这本丰厚的笔记本让我兴奋得透不过气来,我拿起它。

  很显然这是一本日记,发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其主人曾经的生活经历,我真是不明白——如果他要杀人,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么多证据?

  我带着那本日记来到桌边坐下,翻开第一页,那上面写着:

  “原谅我,为了爱。”

  由于兴奋和紧张我的手指开始颤抖,这本日记让我感到莫名地饥饿,在开启这个秘密之前,我深呼吸,这需要足够的勇气。接着,那粘连发黄的纸页发出枯叶般的悲鸣,一个陌生人的人生赤裸裸地展现在我面前——

  “7月7日,礼拜三,晴

  我坐在台下,一直盯着他看。他坐的那个演奏椅非常高,而他却坐在舞台的右边非常靠近边缘的地方。甚至在和钢琴伴奏合作表演独奏的时候,他都要把他的演奏台提升一些。他就像一个小提琴家一样演奏,非常的轻松,毫不费力,但同时又是非常热情的。一个古怪的混合体。

  他的断奏和跳弓精彩绝伦,落弓非常轻巧而精准异常,琴弓每一次击弦间隔判断精确。我看得出他运弓比其他的大提琴家更靠近琴的顶端。也许,这是他为什么会演奏出美丽得如银铃一般的声音的原因?

  无论如何,当我这样痴迷地仰视着他时,他根本不会察觉,这热切的眼光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我了解那种感觉,孤寂的宇宙中,大提琴在黑暗中回鸣,这是灵魂发出的真实声音。

  他是一个真正的大师,演奏技巧是如此的灿烂辉煌。因此那些报道绝无失实,他们的形容即使再华丽也绝不过分,我注意到他使用的是阿玛蒂大提琴,这些制作精良的琴让他的独奏充满了力度。他在曲目中加入了浪漫派波佩尔与克伦格尔的小作品,这些炫技的小品让我感到深受恩宠,其他人或许感受不到,然而这是为了爱抚我们的听觉。”

  我慢慢地阅读着这些文字,它们在我眼前展开了一幅华丽的音乐盛宴,写日记的人那热切而疯狂的心情影响着我的情绪,我仿佛闯进了一个封闭已久的世界——

  “他是如此的优雅,不管那些道听途说的内幕是否真实,我却愿意相信,在这样一个缺乏礼貌的时代,他仍然保持着绅士风度,排练之时也身穿燕尾服模拟真正演出的情况。但愿他能够注意到我,可是我就像这浩淼宇宙中小小的微尘,而他,却早已是颗明星。我决不奢望,只要他愿意作我的老师,那么我就身在天堂了。”

  “7月12日,礼拜一,阴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甚至有些疯狂,不过原谅我,我已经无法控制我的身体了。我说不出这是什么,难道我发疯了?

  今天在作日常练习的时候,我不断地走神。今天的曲目是巴赫的D大调第六大提琴组曲,需要的是一丝不苟、中规中矩的演绎,然而我的内心却奔涌激荡着无法遏止的欲望和热情,我想见到他,想再听他才华横溢的演奏,这种想法折磨着我,我感到自己被逼得发狂。

  可是,在我心里,他的双手是属于我的!他的眼神也是我的!他的灵魂还是我的!尽管这听起来像个童话,可是我要让它实现。我已经挡不住我自己。”

  “7月13日,礼拜二,小雨

  我像个疯子一样坐在他经常出入的咖啡馆,我问自己:‘孩子,你到底在干什么?’可是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当时根本没有期待这一场雨的降临——在他冒着雨气喘吁吁地跑进咖啡店之前。

  那时我桌上的玫瑰正在走向死亡,他静静地坐在桌边,不断地望向窗外。店里陈旧的气息越来越明显,相对这个总是阳光灿烂的城市来说像个老古董。雨停了之后我就会失去他,永远地失去他了。

  我遥望着放在他桌上的、他那双漂亮的手——它们紧握着,然后又很快分开。他用右手摩娑着光滑的下巴。我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以前不是没有梦想过,这双手会如何温暖,如何温柔地抚摸我的身体,如同抚摸他心爱的乐器!

  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我这个角落?我的眼光如此炽烈。

  我突然无意识地站起来,拖动椅子的声音惊动了他。我匆匆向门口走去,心慌意乱。我将经过他的身边,希望能触碰到他——哪怕只是他的衣角,然后说永别,悲剧正在走向结局……

  他看了我一眼,犹豫着,然后用担忧的口气说:‘你要走吗?外面的雨这么大。’他的声音使我们渐渐穿越两个世界之间的阻隔。我感到声带发紧,脸变得滚烫。

  我在他桌前停下。

  雨的确很大。

  ‘你最好等雨停了再走。’

  于是我坐下——在他面前。我神经质地拨弄着脖子上的十字架,他眼神闪烁地看着我。我清了清嗓子:‘你经常和陌生人交谈吗?’

  ‘我很少这么做。’

  ‘每次都会有些原因吧?’

  他一定觉得这个问题很棘手,想了很久才说差不多。

  ‘那这一次……是为什么呢?’

  他笑了,用手敲着玻璃窗:‘还不是因为这场雨’。

  还不是因为这场雨。

  我看着他发青的眼圈,‘你看起来很累。’

  ‘我的工作是很辛苦。’他意外地看着我,‘但我喜欢。’

  ‘你真奇怪,我就会让自己休息。’我沾着杯子上的水珠在桌上写奇怪二字。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了,非常平静。

  ‘我是——’他企图自我介绍。

  ‘我知道!’

  ‘是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21

  我们尴尬地对视着。我突然抓住他的手。他很惊讶,我们还互不相识,我们的距离被我强行拉近了。他不得不仔细看了看我。我看着手中他的手——干燥、温暖、修长。窗外的雨早就停了,我怎么才能让这只手留在这儿?

  ‘我真喜欢。’我说。

  ‘喜欢什么?’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这么脆弱。我的泪水落下来,为什么流泪呢?请别说你要走了,别说! 别说认识你很高兴!别说所有应该说的话,别说再见。我唯一拥有的只有现在了……”

  现在我已经可以确定,写日记的是个女人——一个很年轻的女人,她在这里记录了她人生中最初、也可能是最后的一段情感。她那细腻敏感的文字、神经质的用词……都能让我感到她的不安,以及预见中的悲剧结局。于是我继续往下看:

  “7月15日,礼拜四,阴

  和他面对面之后,我已经失控了。我强烈地渴望能够每天见到他,为了能一场不落地听他的演奏,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我想要见他,想见到他持琴弓在弦上舞蹈的样子,那是多么撩人的技艺?

  最后一场演奏,今天是本季度最后一场,我仍然尽力买到了前排的位置,今天的曲目是埃尔加后期最重要的一部作品《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精练简洁。他运弓自如,弓法辉煌,控制力极佳,毫无矫揉造作之风,全曲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感伤,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可是我流泪了,我强烈地感到身体要被硬生生地撕开,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我该怎么忍受这样的煎熬?”

  “7月19日,礼拜一,晴

  这是一场毫无疑义的报告演出,我感到百无聊赖,学校的指挥那么幼稚,尽管所有人都很兴奋,可我却始终提不起精神。我的曲目是波佩尔的作品《春之声》,这首作品难度相当大,可是我已经排练了不下千遍、烂熟于心。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当我坐在演奏椅上准备好一切的时候,竟然在听众席上看见了他的脸!只有那一瞬间,之后灯光就全都亮了起来,在光晕里再也看不见台下的任何东西,我开始演奏,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演出很顺利,我有点洋洋自得,心里总想着,如果他真的在台下,会注意到我的表演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注意到了。在随后的酒会上,我看见他被几个漂亮的小提琴手包围了,我向他走过去,我看起来一定很傻,可我什么也不想掩饰——蓬乱的头发、绯红的脸颊,礼服上的皱褶……我们目光相接的时候他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他一定认出了我。

  ‘你好。’我向他伸出手。

  ‘拉得不错。’他身着燕尾服的样子比在咖啡馆里更加俊朗,我的心狂跳不已。他嗓音中带着一点自居前辈傲气,我当然能够理解——这样伟大的艺术家。为了壮胆,我喝了酒,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那句话的:‘请你作我的导师。’ 他惊讶万分,因为听说在他的生涯中还从来没有从事过教学工作,但我不管这些,只有这样我才能与他朝夕相处。

  他委婉地犹豫着,我步步紧逼。

  ‘您听过我的演奏了,请认真地考虑。求您了!’我央求他。

  最终,他答应让我去他的住所,对我进行一些测验。”

  “7月20日,礼拜二,晴

  我突然之间获得了新生,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我的眼光一直定在他身上,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他用老式唱机放贝多芬的第四奏鸣曲,我弄不懂这复杂的乐曲,它让人太伤脑筋。随后,他告诉我他花费了十几年才弄懂它。

  ‘你要弄清作品的实质所在,这样才能获得进步。’他对我说。他似乎根本不想听我的演奏,或许他改变了主意,觉得担负一个学生的未来实在太麻烦?我感到忐忑不安,直到最后,我不安的情绪表露无遗,他才开口:‘我同意作你的导师,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你永远尊重自己的这个选择。’

  我发誓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呼吸着有他存在的空气。可是这并不算是今天最好的,因为随后,他竟然向我展示了他一生挚爱的珍藏——一把斯特拉里瓦里提琴,琴身覆有一层光泽极佳的橘红色漆,音质极佳,穿透力强,在音乐厅演奏时,弦音可以直抵最末一排。斯特拉里瓦里提琴具有不凡的乐音与强劲的穿透力,这都得归功于琴身上那传奇般的漆料,遗憾的是,这种漆料的配方早已失传了。所以这种琴流传到现在也只有50把而已。

  他看着那把琴的眼神是如此深情,让我嫉妒得发狂。

  ‘这是戴维多夫。’他一边爱抚着那把琴一边说,‘戴维多夫琴制于斯特拉里瓦里的黄金时期,这把琴自诞生后一直沉寂,直到1863年,一位俄国伯爵买下这把琴送给当代最伟大的俄国大提琴演奏家戴维多夫后,这把琴才焕发出耀眼的生命力。戴维多夫逝世后,这把琴便以他的名字命名。’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他可发现我并没有在观察他的珍宝?而是在观察他本人?”

  “7月21日,礼拜三,晴

  这是我的第一堂课,看起来他并不知道要怎么教我,所以他决定为我示范一段博泰西尼的歌剧咏叹调,他用了法国弓,在琴上表现出如人声般细微的音色变化和呼吸,我默默地坐在他的面前,偷偷掐自己的大腿,我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

  他在为我演奏!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眼中含着泪水。在他面前我相形见拙,我需要怎样的才华才能不辜负作为他的学生这一殊荣?接下来,我要求为他演奏艾尔加的协奏曲和一首皮阿蒂的随想曲,我已经把埃尔加协奏曲的第一乐章背下来了,而且那一首非常困难的随想曲也背出来了。

  用我自己的琴演奏,驾轻就熟,我看到他眼中跳跃着惊喜的神采,可他是那么缄默、那么内向,什么也不肯说。我多么希望得到一点赞赏之辞?我太虚荣了。我们的眼神已经纠缠在一起,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绝不是我虚妄的揣测。

  现在,我开始回忆白天与他在一起时那梦幻般的时光,我竟然得到了。他告诉我他已经38岁,整整比我大20岁,可是在一个又一个梦里,他就是我的情人。这罪恶的想法让我夜不能寐,自从四年前第一次听他演奏,我就已经爱上了他,根本无法控制。我拼命练习,为的就是这一天。昨夜我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那把‘戴维多夫’琴,他充满爱意地将我抱在怀里,我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他握着它,我是他的大提琴,是他最珍爱的乐器。”

  我闭上眼睛,仿佛可以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趴在床上,写下这些文字时脸上的羞涩表情,她正在用一种义无反顾的勇气一点点靠近内心的渴望。

  “7月25日,礼拜日,晴

  今天,我们并没有闷在练习室里浪费阳光,天气是这么热,可是它们的热度和我内心的温度相比几乎是冰凉的。

  我们沿着街道散步,谈论着巴赫的《大提琴无伴奏组曲》。他告诉我他将要和一个管弦乐团合作,我兴奋不已。我说我痴迷于他舞台上的样子,他腼腆地笑了,他似乎很害羞,又很高兴。

  ‘看到你让我感到自己的衰老。’他竟然这么说!

  ‘你一点也不老!’我失态地吼道。随后又脸红,我不喜欢他把自己看作我的长辈,他的灵魂还激荡着辉煌的创作激情,他的心还那么年轻!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紧盯着他的眼睛在心里叫着,可是,我却没法让他听见。

  ‘老师,’我这么称呼他,‘我要去看你的演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22

  “8月1日,礼拜六,阴

  我又一次坐在了听众席上,他在那支乐队之中显得毫无光彩。尽管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然而,这次演出却在一定程度上被一些他难以控制的客观因素糟蹋了。

  不幸的是,指挥根本难以控制乐团的声响。他的琴声经常被乐队的声音所掩盖,只有在返场演奏的巴赫组曲里一个乐章时,他的演奏才真正被观众听到。

  他并没有获得真正的机会展示他的真实演奏水平。

  我在人群中盯着舞台上的他,看起来沮丧极了,怎么会这样?我控制不住自己,哭了出来。

  随后的几场演出,情况稍微好转了一些,他的力度与音色的运用一直不错,有时略显单调,那可能因为他对陌生的音响效果一时的不信任感。但是自始至终我都看到他脸上那种失望的表情,他似乎已经厌倦了。这种情绪很危险,非常危险。

  我迫不及待地区他的住所找他,开门的是一位长相尖刻的女士。我让他们感到不耐烦了,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的位置。我被弃置在琴房里,隐隐约约听到他和那位女士在外面激烈的争吵:

  ‘你该忘记几十年前的感觉!观众再也不想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神童!你需要建立作为一个成熟艺术家所独有的艺术风格!’我大吃一惊,她怎么能这样对他说话?

  他是如此伟大的天才!

  那个尖刻的女人走后,我小心翼翼地从琴房里出来,他背对着我坐在窗边,当我走过去时,发现他在流泪!我的心都碎了,他曾经是那么的完美,可是现在却像个孩子一样在哭泣。对我来说,这对他的形象是一种颠覆,我必须说服自己接受才行。”

  “8月8日,礼拜六,大雨

  这是我们的第几次课?我已经不记得了,他默默地坐着,没有刮胡子,衣冠不整,地上散落着一大堆乐谱。

  ‘大提琴曲目很有限,我一直在搞创作。’他解释说,可是我看得出来他仍然沉浸在那次演出失败之中无法自拔。

  我坐在琴凳上,开始拉琴,我想让他高兴起来,就拉了一首我自己创作的小品,这旋律让他有了反应,他的眼睛开始放光,抓住我问这是谁的作品。我告诉他是我自己的创作。他用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随后像个疯子一样倒退,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下来。他的情绪变得极度沮丧,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痛苦极了。我不明白自己究竟作错了什么。

  随后我捡起他散在地上的乐谱,试着演奏,才发现那些旋律晦涩难听,我不敢让自己往那个方向想,难道,他的才华,真的耗尽了吗?”

  我从这本日记中抬起头,看看手边的剪报,其中有一篇报道那位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暂时引退的消息。这本日记上记录的一切,都跟他息息相关,这个女人一直跟随在他左右,对他的生活内幕了如指掌。

  “8月10日,礼拜一,阴

  天气正在渐渐转凉,他的情绪更加糟糕,最近再也没有什么演出,我害怕极了,生怕失去他。我每天尽量长时间地留在他身边,因为我害怕某天早晨去找他时只看见一间空屋或是一具尸体。

  今天清晨,他的房门是虚掩着的,他在里面演奏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的慢板乐章,音色太深沉,似乎有着无尽的悲哀。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撕成了碎片。每一段旋律就象是凝结的泪珠一颗颗塞进心里。我慢慢地靠近他,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停止了演奏,抓住我的手站起来。”

  透过这段文字,我看到了一个颓废和激情交织的画面,我不应该这样窥探别人的隐私,但是——

  “他吻了我,我也吻了他。在事情还没变的激烈之前我推开他。

  他看着我,‘我忘记了,你还这么年轻。’

  ‘那是什么意思?’我说。

  ‘我都可以作你父亲了。’

  这话刺痛了我。‘你真这么想?’我搂住他。‘可是我爱你——别问了!你要什么都可以。’

  他抓住我的肩膀仔细阅读了我的所有眼神,然后小心翼翼地说:‘请你,和我交换生命的另一半重量。’”

  “8月11日,礼拜二,晴

  我疯了!我真的疯了!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奉献出来,可是他什么也不要,只要我的创作乐谱。我那稚嫩的作品真的对他有所帮助吗?我不敢想象。我把所有的乐谱都交给了他,只要他能够重新振作。

  活力似乎又一次注入了他的身体,可是我却觉得莫名地悲哀。他欣喜若狂,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终于我默默地离开了,我走在路上,泪水抑制不住地滑落,路上法国梧桐的叶子正在飘落,我的心也渐渐枯萎了。”

  我惊愕地盯着这一段文字,又看了看那些剪报中的一篇,上面的标题是“曾经的神童创造了奇迹,复出后拿出天才的创作。”原来是这样,这个明星愚弄了所有的拥趸,他剽窃自己学生的作品,同时也在玩弄她的感情——

  “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房间里,我坐在沙发上嗅着灰尘的气味。咸的泪水不断从腮边滑落,呼吸这么让人难受,我病态地享受着自己营造的这种痛苦。

  ‘他走了,’我告诉自己,‘你让他走的。’

  ‘是吗?’我回问。

  ‘你为什么让他走?’

  ‘为什么?’

  ‘好不容易才可以在一起。’

  ‘梦终归是要醒的。’

  ‘所以他走了。’

  ‘你让他走的。’

  ‘我让他走的。’

  我站在镜子面前用剪刀剪开我的衣服,从连衣裙下摆开始,它们落在地上。我又剪开了自己的内衣,我现在一丝不挂,感觉极好。午后清冽的空气里,我开始在家里游荡,长久地凝视玻璃天花板外浅绿的苹果树枝叶。阳光暖洋洋地照到乳房和肚皮上,我轻快地跳到桌上,双手向后撑,让阳光进入我的子宫,它将会变得温热,不再阴暗,我晃荡着双腿,感到了来自子宫内壁的震颤,快乐极了。树冠在外面偷窥着,流动的、油画般的天空和在风中闪闪发光的树叶——生命的永恒体现于此时,我身体的核心内在欢唱着。

  现在只需一点爱把我点燃。

  他带着花不期而至,在纱门后惊喜地看着我,他是想挽回什么。我为他开了门,没容他多说什么就迅速而热切地吮吸他温暖的嘴唇,我急于与他分享现在的快乐。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爱我吗,我喊叫着把他的双手放在我滚烫的乳房上,它们像天堂的果实已经成熟,甜蜜的汁液快要溢出。

  在阳光投射在眼皮上的一片金红色中,我哭泣着、狂喜地接纳他。母性的复苏。他气喘吁吁、泪眼迷蒙,橙色的精液冲入体内,它们结合得如此完美。

  ‘永远不要分开了。’

  恍惚中我看见一片摇曳着金雀花的草地在裂开,断层中涌出无限金色岩浆如同瀑布在和缓地运动着,我们渺小的身体躺在这片草地上不断下沉、下沉,兴奋而恐惧,到最后,带着一丝厌恶,睡着了。

  我醒来时看见他孩子一般的睡脸,他呼吸沉重,几绺汗湿的头发垂在他脸上,我把它们拨开。

  我是这么爱你,我的心说。

  我走出卧室在阳台上吹冷风,四周很安静。我一直保留着我的贞操,现在终于把它毁了。

  我把头发拢到颈后。没什么,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她一直爱慕的成熟男人发生了关系。

  他爱我,还是我的作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23

  “9月20日,礼拜六,阴

  评论又一次眷顾了他,他高兴极了,然而谁能知道呢?我心里的感受?现在轮到我开始发狂,我想尽办法压抑着这种情绪。他又开始有数不清的应酬了,我被扔在角落里,有时他会带着满身疲惫过来吻我一下,就像主人偶尔拍拍小狗的脑袋,我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我拉琴,却始终无法突破。

  我只是角落里那个小孩子,父母发现了我的失常,他们以为我只是太痴迷于音乐了。现在我开始痛恨大提琴,它让我失去了正常的生活。看到它我就想起他,他还会来找我,不会离得太远,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想再见到他。

  一切都毁了,他已经不再是我原来臆想中那个完美无缺的天才,我想离开。迅速地离开这一切,忘掉曾经发生的事情,可是我没法抛弃音乐,没有它我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日记在这里停顿了,中间空白着很多页,我把它翻到后面,那一篇的日期已经是十月份的了。

  “10月3日,礼拜六,晴

  我的经期推迟了。子宫传来的讯息让我感到奇妙——是那个不期而至的下午。当时便有预感,他开启了我的母性之门,我可以感觉到:我在孕育一个生命。

  ‘妈妈…妈妈…妈妈……’我在镜子前面学小孩子的声音叫自己。我在面前的窗户上画满了花朵和叶子。阳光从背面照在这些图画上,看上去一片明亮。有点燥热,可是很美好,所有的一切。我慢慢地用手抚摸着下腹。想起我14岁那年第一次看他演出的情景:

  当时我稚嫩的贝壳内那颗宝贵的珍珠正为他成形。他制造出复杂的音乐,可惜骗不过我的耳朵——疯狂的伴音之内,其旋律的温柔,我听出了他的未来。为了他我拼命努力,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想再做任何事了,为了他做任何事。

  他将会成为一个骄傲的父亲,他知道吗?

  他显然并不在意。

  今天早晨当我强忍着呕吐去找他的时候,看到的竟然是他和一个陌生女孩衣冠不整的样子。再也不需要过多的解释,我默默地回到家里,嘴角竟然还挂着一丝残忍的微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怀孕了。’我打电话告诉他。

  他的回答让我不得不扔下电话冲进卫生间呕吐,他说‘我们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如果你要以此要挟我,后果会很严重,你最好考虑清楚!’他那严肃得可笑的口气真让我想报复,然而当我回到电话边,我只说了一句话,然后就挂上了电话。

  我说:‘我诅咒你!’”

  我震惊地看完这一切,在心里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可是我仍然无法体会日记主人的那种绝望和愤怒。我想,当她用这些平淡的词语写下发生的一切之后,心里的痛苦一定连死亡也无法动摇。

  “10月10日,礼拜六,大雨

  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恶果,所以我必须默默地承受吗?我不知所措,吓坏了!我必须瞒着我的父母,因为这也同样会把他们吓坏的。我要为自己做个决定。

  幸好以前的演出还积攒了一些钱,我必须离开这里,必须这么做,因为很快我的身形就再也无法遮掩。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今天下午我就要离开这个城市,要去的那个地方我连名字都不熟悉,我要在那里赎罪。

  我收拾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唯一沉重的就是我的大提琴,在上火车的时候,那个鲁莽的服务人员不让我随身带着琴,可是我问他:‘一个歌唱家带着声音上车你也不让吗?’

  ‘当然不会。’

  ‘那么,这就是我的声音。’我就这样上了车,我现在已经变得勇敢,我必须勇敢,因为我要保护一个人。

  我租下了一间老式洋房东面的耳房,房东是个老婆婆,脾气有点古怪……”

  看到这里,我的心开始狂跳不已,她……她这段和我几乎完全重合的经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黎克一直在我身边紧紧搂着我的肩膀,我疑惑地盯着他。

  “我在这间房子里住下了,这里很安静,我每天都可以静静地在这里拉琴,不会有人打扰我。房东的脾气虽然古怪,可是心肠很好,很多事都需要她的帮忙。但是我怎么能就此平静地生活?我忘不掉发生过的一切,我还这么年轻!”

  她曾经就在这里!在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在这个房间里,拉着她的大提琴。她或许就坐在我现在坐的这把椅子上,抚摸着自己渐渐隆起的小腹。可是,她怎么能甘心?一个能够创作出引起所有人注目作品的人怎么会甘心把自己埋没在穷乡僻壤?

  我慢慢地放下手中那本日记,在房间里扫视一周,然后来到门外的街道上,外面被雪洗得干干净净的树冠上又开始绽放出嫩芽,这延伸至远方的青石板路、我曾经在这小城中去到过的每一个地方……她一定也拖着日渐沉重的身体去过、看过。那是什么样的心情?一个女人在孕育生命的季节应该是最美丽的,然而这位被放逐的皇后带着深深的怨恨和忧伤在身体里积累着她浅灰色的珍珠。当她坐在那破旧的、摇晃不已的公车窗边,望着头顶那浓密的、金色的树冠,舒伯特流动的音乐在她脑中回响,她会将手指伸进风中,让气流钻过指间来体会那种充实的感觉吗?

  或许她根本不会在意生活中小小的美好。她还那么年轻,年轻得不懂得将梦作小。

  我又回到了房间里,拿起那本日记,接下来的一篇,日期已经是来年一月份了。她已经渐渐不再按照传统的日记模式来写,而更像是随感。

  “肚子渐渐变大了,圆圆的像个西瓜。我想知道他有没有曾经想起过我?可是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了解他的自私。我渐渐地不能拉琴了,在这里我竟然买到了克莱斯勒的唱片,那真是优美的音乐,其完美的形式,强烈、令人惊奇又有趣味性。演奏起来也非常难。可是我渐渐已经不能再拉琴了——因为肚子。我呕吐得很厉害,房东婆婆照顾着我,她把我当成了她的女儿。

  我每天都手脚浮肿,痛苦的时候就听埃尔加的协奏曲。

  今天早晨她踢了我,我惊讶万分,感到很高兴,因为我第一次感觉到第二个生命在身体里的奇妙感觉。我开始和小东西对话,

  ‘你是不是着急想出来啊?’我摸着肚子,她肯定听得到的。我幻想她出生后会长成什么样子?她会有怎样的才华?长得像我还是像他?我想要这个孩子长大,看着她慢慢地成长,有一天她会变得很美丽,我必须告诫她远离那些男人,不要像我一样。

  她应该有着幸福的未来,辉煌的前途……

  我所有未竟的梦想,都应该在她的身上实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23

  这本日记的主人的心态似乎正随着时间渐渐变得成熟,她写下的这些已经和几个月前的那些文字完全不同,其中充满了母性的光辉。我想象着她将是一个多么优雅的母亲?有着皇后一样的气质和艺术家的才情——

  “孩子,你在妈妈肚子里干什么呢?我要尽自己所有的力量来保护你,我们还没有见面呢,虽然我们已经相识了这么久。妈妈不会离你而去,我还没有告诉你妈妈是多么盼望着见到你,你身上承载着我所有的希望和梦想。妈妈要永远在你身边,看你长大成人,告诉你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情。

  看来你急着要出来和我见面。为什么?连你也看出了我的寂寞吗?我觉得我就要见到你了,就在今天。你是不是急着要挣脱命运的桎梏?你知道你带给妈妈的是怎样的痛苦和喜悦吗?

  痛——已经不能单纯地这么形容,床单上都是血,我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我这时一点都不喜欢你,一点也不,我恨你!”

  日记上的字体歪歪斜斜,扭曲难看,看得出她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写下这些文字的。

  “你带给我那么多痛苦,连同我的前途都一并毁了。你,和你的父亲——那个根本不了解你的存在的男人,你们为什么要给我造成这么多痛苦?!

  然而,你呱呱坠地,那么小、皱巴巴的,哭声似乎在抗议着世界上的一切。我还怎么能硬得起心肠?你是我的孩子,当你柔软的小嘴包围我的乳头的那一瞬间,我发狂般地爱上了你。你要看清楚这个世界,处处设防,不要轻易付出感情,才不会遍体鳞伤。”

  温热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已经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感情,泪水一滴滴落在发黄的纸页上。

  “孩子,你的哭闹真是有力,我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妈妈太累了,对你这样的一个小东西,妈妈不知所措。你能不能乖一点?

  多亏房东的照顾,我才不至于倒下,可是你不能持续不断地这样折磨我。

  我从报纸上读到了他的消息:他与管弦乐队合作公演,作品是洛可可主题变奏曲,他自己的‘创作’受到了舆论的怀疑,演奏也显得单调乏味,‘天才’的光环已经从他头上消失。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他痛苦的样子,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快乐。我的启蒙导师告诉过我,纯净的音乐来自纯净的灵魂,这就是他失败的原因。我用大提琴演奏帕格尼尼的《随想曲》。快乐是一种动力,它让不可能变成可能。”

  可以说,这就是整本日记最后完整的一章,接下来的文字几乎只是一些片断,然而这些片断却昭示着让人不敢相信的转变——

  “他们终于找到了我,告诉我他已经完全垮了,那些作品的真正作者也随之被挖掘出来。他们要求我回去,我将会重新站在舞台上,带着我心爱的大提琴。

  这条件可以被接受吗?我回过头,看到她。

  你为什么要存在?你并不知道,可你的存在不光彩。这不是你的错,我的女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们不会接受的,我必须做出选择。‘你将成为接替他的人’‘你将功成名就’……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我还这么年轻。我需要这个机会来展示我的才华,我将会比他更加辉煌,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报复。

  我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女孩。”

  “她是我唯一舍不得丢弃的,堪与我的事业媲美。只是,她为什么越来越像他?我把她抱在怀里,举起她的右手,呵她痒,我让她在我手中转圈,我把我唯一的礼服裙子改制成了一条小纱裙。她那么开心,像个天使一样。

  而我却在她身后流泪。

  房东断然拒绝了帮助我,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是我的污点。天哪!我该怎么办?”

  迷茫和痛苦的抉择占据了日记整整十页篇幅,这个女人一直不断地写着她面临抉择的痛苦。在日记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

  “如果你要杀死你的孩子,就在它的灵魂还没有生长出来的时候下手。否则你一定会为自己所作的付出代价。”

  黎克突然叫了一声——他发现在大提琴盒的内盖上面,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曲线优美的女人的背影,穿着层层叠叠的纱裙,怀中抱着大提琴。女人的身影湮没在阴影中,只能看到她脑后发亮的发髻,她背对着镜头,光束就像巨大的刀片从她面前的悬窗射进来……

  这张照片的位置,刚好面对着那具尸体的眼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24

(九)皇后终曲

  “呜——呜——”

  整本日记读完之后,天色也暗下来,我的声带沉重得发酸,此时门口又传来孩子稚嫩尖利的哭声。

  那个孩子又出现了,哭得很伤心。我呆呆地望着她,她就是琴盒里那个孩子吗?那具尸体的灵魂?我向她走过去,蹲下,盯着她狭长的双眼。

  “你怎么了?孩子?”我的声音颤抖着。

  她小小的身体靠近我,伸出温软的小手搂住我的脖子。她的身体仿佛是透明的,眼泪滴进了我的心里。这时,我听见站在一边的黎克倒吸冷气的声音,可是我已经无法回头看他,因为,那孩子的身体正在渐渐渗透进我的身体。

  她的悲伤也同时渗进了我的心里。

  窒息、痛苦、浑身发麻、恐惧……

  我睁开眼睛,现在我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我捋起袖子,手腕上清晰地出现了几根筋络,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时候,我的手越过头顶举得高高的,被她抓在手中。她站在我身后,抱着我,另一只手像在拨弦一样轻轻搔着我圆鼓鼓的小肚子。

  “咯咯!妈……妈,痒!”我傻笑着。

  在她怀里我就像一把大提琴,她以那种奇特的方式抱着我,带我翩翩起舞。仿佛她正陶醉在她荣耀的王国,而我就是她获得这权力的武器——她的大提琴。

  母亲!请以我为荣吧!

  母亲!请给我一个机会让你为我骄傲!

  母亲!请不要在我努力之前扼杀了我!

  然而没有,我被她紧紧夹在腋下,她瘦弱的手臂由于决心而变得坚硬冰冷。她把我放进大提琴盒,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我太小了,不懂得哭泣能挽救我的生命。

  妈妈,你要抛弃我吗?

  告诉我,你从来不需要我。

  告诉我,对你来说,我只是个麻烦。

  告诉我,原来一直阻挡在你通向幸福的道路上的,就是我。

  就在那盒盖关上的最后一秒,我对她说:“我成全你。”

  成全了她的幸福,我的灵魂就变成了孤魂野鬼,在这孤独的冥界放逐。我渐渐生长,却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我就是那个被杀死的孩子,在无人期盼的情况下渐渐遗忘了生与死的界限。

  房东婆婆见证了所有的一切,她一定满心痛苦地看着发生的事,这就是她一再告诫我不要打开这个衣橱的原因。因为这里面隐藏着的真相,将会让我永远沉沦在痛苦的海洋。

  是否从我死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就此停止,我将永远是个孩子?不,时间流逝,我依旧渐渐长大。当冥冥中的力量引导着我走向一个又一个谜团的时候,我也就渐渐接近了真实的自己。

  “我要去找她!”我转过头对黎克说。我要知道,当时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下了这样的决心,能够扼杀自己孩子的生命。

  “这不可能!你要去哪里找她?你怎么知道她是否还活在人间?世界这么大!”黎克激烈地反对。

  “我不管,现在时间对我来说只是个概念,我可以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她为止。”

  “找到她又有什么意义?除了平添你的痛苦之外!”他抓住我。

  我摇着头:“你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要追求的东西,而我,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你不觉得这对我来说太不公平吗?”

  “你……真的决定了?”黎克紧盯着我,“或许会比现在更痛苦。如果她还快乐地活在世界上,早就把你遗忘了的话。”

  我看着那本日记:“不可能。”

  我们在图书馆资料库里查阅从前二十年的报纸,对每一个关于音乐界动向的报道一一纪录。我想我从模糊的报纸黑白照片上,也能认出她的样子。最终,我们找到了几篇日期不连贯的报道,它们的标题分别是《一颗新星!天才的女大提琴演奏家》、《她的创作令人瞠目结舌,功力远远超过其老师》、《在巅峰的她怎么了?》、《著名女大提琴演奏家突然因精神问题引退》、《她在哪里?》

  相隔十几年后的一篇报道上刊登出了她的一幅照片——她穿着浴衣坐在躺椅上,面容憔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衰老得多。可是她身上仍然带着那样优雅的气质,像个皇后。

  文章说她现在长期居住在一个温泉疗养院,精神状况很不好。看到她的现状,我心里很沉重,我很想知道她变成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因为我。于是,我踏上了寻找她的旅途,为了一个最终的答案,我要穿越生与死的世界,去问个明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10-12 21:24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两个无法相容的空间就像相互排斥的磁场。想要穿越它们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尽管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和黎克带着那个大提琴盒在冥界的边缘徘徊,撞得遍体鳞伤,在绝望时我对着块状的天空大喊:“求求你!让我们找到出路!”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愿意承担它所带来的任何后果。最终我们终于突破了极限,跌倒在冰冷的大地上。人们看不见我们,因为我们和他们人鬼殊途。我们在这陌生的城市游荡,到处寻找着那座疗养院的踪迹。

  在夜里,我们走过街道时,看见一些流浪汉在小巷里烤火取暖。一群孩子在周围酣睡,他们大多都是残疾,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长相畸形恐怖。

  他们的样子让我们感到好奇。我看到一个母亲怀里抱着一个满脸烂疮的孩子,孩子的眼睛已经肿得眯成了一条缝,他脸上的疮口还在不断地渗出黄水。

  “妈妈!疼啊!”

  他不停地从嘴里发出呻吟。我们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那个可怜的孩子,即使是这样,他的母亲仍然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用身上的衣服裹住他已经不再幼小的身躯。她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无论他变成什么样。

  这情景让我鼻子发酸,黎克轻轻抚摸着我的背。

  那孩子的目光渐渐转到我们站的着方向,他那肿起来的眼睛似乎在盯着我们看,他看到了我们?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怎么能看到我们?

  “他可能活不久了。”黎克轻轻地在我耳边低语。

  原来是这样,因为他快要死了,所以才能看见我们。我伤心地望着那位母亲,她粗糙绯红的脸上毫无表情,她是否知道就将和自己的孩子永别了?她的心会毫不在乎吗?

  我们继续向前走,街边坐着一个老头,精神抖擞地向我们打招呼。

  他也是死人,我们向他走过去,打听疗养院的地址,他沉吟半晌:“那里挺远的,在山那边哪!我不能带你们去,我要留在这里,”他望着躺在一边的烂棉絮里的一个老婆婆,“我得守着她,不能丢下她一个人。”

  于是我们告别了老爷爷,向他指引的方向走去。黎明时分,我们终于发现了深陷在山坳中间的那座白色建筑。此时,阳光正慢慢地从深蓝色的天空一点点挣脱出来,远远地,我听见一阵大提琴声,那声音像是一片蔚蓝的海面,又像是最温柔而深情的低语抚慰内心的彷徨和忧伤。它穿透了时空的界限,我知道那是她!

  循着琴声,我找到了她,她一个人坐在一间幽暗的房间里,穿着浴衣,背对着门坐着,拉着大提琴。她的长发已经剪短,再也没有黑亮的发髻,她削瘦的肩颈随着演奏而不断颤动。

  直到我慢慢走到她身后,把手放在她肩上。

  “你的琴盒呢?”我问。

  她感觉到了。

  惊恐地回过头,那双深陷的眼睛瞪着我,然后她推倒了手中的琴,惊惶失措地跑到房间的角落里。她歇斯底里地发作,狂叫着:“她还是来了!她来找我了!这是我的罪过!我已经受到了惩罚!我用尽了一生来接受惩罚,难道这还不够吗?!”

  她蜷缩在墙角里,样子看起来那么可怜。

  她真的一直在折磨自己,为了曾经犯下的滔天罪过?

  我向她走过去,她一直不断地抽搐着,不敢看我的眼睛。我蹲下仰视着她的脸,心痛地问:“妈妈,你曾经后悔过吗?”

  她无神的眼睛转向我。没有说话。

  门外传来一阵凄婉的昆曲唱段:“月暗星淡,又到黄昏时分,好不凄惨……

  魆地间,心耿耿,猛想起我旧丰标,教我一想一泪零……

  想想当日那态娉婷,想想当日那妆艳靓,

  端得是赛丹青描成画成,哪晓得不留停?

  早则肌寒骨冷,苦变作了鬼胡由……

  想我在生作为,哪一桩不是罪孽?

  如何忏悔得尽?”

  “原谅我,宝贝。”

  我用力地闭上眼睛,她叫我“宝贝”,这就够了,用我交换了她的琴,用我交换了她的未来——在她心里,我和她的大提琴有着同样的分量。我从黎克手中拿过那个大提琴盒递给她:“你现在可以把琴放进去了。”

  黎克拉住我的手,是时候了,该回去了。

  当我走出那间病房,最后一次回过头去看她的时候,一滴清泪正顺着她的眼角慢慢落下……

  我和黎克慢慢走上那座石桥,踏过“忘川” ,河对岸,是一个充满阳光的美丽世界,我们掬一捧清甜的河水啜饮。在强烈的幸福感中,我再也无法辨别一切的真伪。

  或许,生命本身就是一段无法辨别的幻觉之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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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藏尸盒》--作者:向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