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平的妻,楚扬携来白布覆盖上了。他弄些热水进沐盆,要让慕平洗去一身血渍。
“平儿,我先出去,你将这身衣衫给换下吧!”楚扬说着。
慕平抬起头来望着他,未曾停歇过的泪水低诉着这些年林林总总压抑着无法透露的无可奈何,慕平心力交瘁了,再也无力支撑。
楚扬看得心疼,却也无能为力。
坐在床榻之上的慕平缓缓地点头,站起身来准备沐浴更衣,然而脚步却无法踏稳,他一摔,跌坐在地。
“平儿!”楚扬连忙向前。
“我......我有些累......”慕平无力开口,摇摇晃晃的身子就要往旁倒下。
楚扬紧紧地拥住了他,这些年,这些事,他一直在慕平身旁守着。他本无意出现,无意打扰慕平如今的闲适生活,若非上元夜里噩耗传出他不会前来。
偌大京城繁华升平,他与他在这城中共处了三年,然而每回见着慕平他却只能躲着。
慕平成婚后,变得稳重许多,他汲汲营营家中酒肆,为妻为子努力过活。楚扬自知不该再打扰他,即便慕平在酒肆内偶尔露出的笑让他的心有多痛,他都无法说服自己再为一段不该有的私念让慕平痛不欲生。
只是......只是......这夜慕平彷徨无助,抱着妻子的尸首在街上落泪,他再无法压抑满腔思念,无法忍受见着他却无法与他同忧同悲的折磨,而来到了他的身前。
楚扬缓缓抱起慕平,将他放入了沐盆之中。
氤氲热气间清水被染成了血红,那是绣娘的血,灯火下水光上,淡红摇摇晃晃让人触目惊心。
楚扬将慕平的衣衫退下,在水中抽离,他不断提来烧好的水一再一再注入,直至水面清澈澄明再无其他留下。
慕平瑟缩着身子,慢慢地、慢慢地将全身埋入水底,让热水烫着他所有肌肤,烫着他的脸、他的眼。
许久许久,久到楚扬觉得恐慌,他慌乱地搭住慕平的颈项,将他拉离水面。
慕平不住地咳着,呕出几股呛入喉际的热水。
“你这是为何?”楚扬难掩心伤,红了眼眶。。[幸福花园]
“楚大哥......你觉得......我是个废物对吧......”慕平空洞的眸中除了不断落下的泪什么也不剩了,绣娘的死带走他仅有的一切。
“你怎会是废物。”楚扬在沐盆之外蹲了下来,相同的高度,他望进慕平的眼,熟悉稔的容颜,是他这生最瑰美的遗憾。
“我救不了绣娘的爹,害死了绣娘。我败光慕家所有祖产,辜负爹娘冀望。这辈子一事无成,是个废物。”慕平说着。
“你不是废物。”楚扬抚着慕平苍白凹陷的脸颊,心痛莫名。
“楚大哥......对我好的......就只剩你了......”
“只要你肯点头,我这生这世都会守在你身旁。”楚扬如此说着。
然而楚扬此言一出,慕平却别过了脸。慕平涌上心头的泪不肯停歇,即便他闭上了眼仍无法阻止。他心已碎,再无法全。
楚扬的誓言让慕平想起那年情境,楚扬从来执着、从来勇敢,一优不能启齿的爱恋,楚扬开口对他说了。
心之所系,唯君而已。
他想着,却只能落泪。他没有像楚扬般的勇气承认一切,他只记得他为男子,无法接受楚扬的心意。
“我累了......”慕平说着。
许久许久,楚扬退出了房,但他没有走远,仍在屋外守着。
慕平觉得自己负了两个人,一是绣娘、一是楚扬。
从来从来,他的心便只让楚扬占据,然而他却娶了绣娘,而后离弃了那年的扬州,将一切抛落了下。
他从来怯懦。
绣娘下葬后,屋子里更显冷清。没有下人打理的宅第,才几日光景,便生了杂草藤蔓。
冬里的一场雪,无声无息落在荒废了的庭园中,屋子里,即使白昼仍然幽暗,风起时,刺骨的寒风呼啸着,然而无论卷得多大声,却无人相应。
楚扬由不再上锁的大门走入,提着个竹篓,踏着皑皑白雪,进了没点上灯的内院。
慕平穿着袭白衣默默地站在阴暗空旷的屋里,望着屋外不停落下的雪,未有言语。
“平儿。”楚扬始终忧心慕平如此异样神情。慕平的心里,只有早已过世的妻子,慕平的漠然,使得他这处理绣娘身后事的外人无奈难堪。
“楚大哥......我听见绣娘的声音......”衣袂翻飞、扬转如云。慕平的白衣是为妻守丧之服。
楚扬的心一再一再地受慕平所创,他始终不懂,为何慕平心里惦着的不能是他。
“楚大哥......”慕平回过了头,淡淡地凝视楚扬。
楚扬不明白慕平那一声声的叫唤里,还有什么存在。每回、每回,慕平总是这般呼喊着他,但那声如旧呼唤,却只让他神伤。
他只能想着慕平,慕平却将心思给了另一个人忘却他的存在,每当此时,他为慕平倾心付出的所作的一切,就反过头来狠狠地嘲笑着他。
楚扬在庭阶前止住步伐,胸口疼得让他无法动弹。
然而,慕平却看不见他,慕平朦胧了的眸子早已空洞,他迎面而来,与楚扬擦肩而过,他仍寻找着绣娘。他的眼里不愿存下楚扬。
“我......我为你带了点东西来......”发颤的手执不住竹篓,在慕平对他视若无睹后,楚扬手中的篓子掉落了地。
当慕平伤痛,只要慕平希望,他会用尽一切气力为他,只盼他能开怀。但慕平却从未由那一头,走至他的身旁。
慕平走后许久许久,楚扬才得弯下腰,拾起地上竹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些微颤着的双唇强忍伤痛,扬起那对蓝眸,在这荒凉的宅子内,继续寻找慕平的身影。
从来从来,他就没间断过对慕平的思念。自回京城,他便总是远远地凝视着慕平。
酒街、酒肆,一切慕平出入之所,他都曾经踏足。
他本打定主意远远地,只远远地,不想打扰到慕平。然而上元灯节他却见到了慕平的泪。他心疼、他制卡住,于是唐突地在慕平眼前出现。
他想对慕平说他始终还是惦记着他的,但慕平从不抬头看他。
于是,他的心更疼了。
于是......于是......他后悔起自己那夜过于突兀的出现......
过了些时候再回到宅院时,慕平倒在庭院石亭之内双目怪闭,神色苍白身形消瘦。
一壶烫好的酒由楚扬手中掉落,瓶身碎裂酒洒了一地。楚扬慌乱奔至慕平身旁,猛烈地摇晃着他。
“平儿......平儿......”楚扬探着他的鼻息,以为慕平将离他而去。
慕平睁开了双眸,而后又缓缓垂下。
楚扬的心如同被狠狠槌了一拳,慕平静止不动的身影,让他以为他猝然远离。差些他便欲抽出怀中匕首,随慕平而去。他经不起这般的吓,那太为骇人,他无法承受。
紧紧地揽住慕平,楚扬发颤着。
稍晚,楚扬由家中收拾了些细软再回到慕平身边,如今能看顾慕平的人唯有他了,他只能留在慕平身边紧紧跟随着慕平,不让慕平有任何意外。
只是,慕平有意无意仍闪躲着,即便楚扬如何悉心慰藉,慕平就是迂迂回回,将楚扬拒于心门之外越退越远。
数日之后,与慕平同住于京城的姊姊慕十儿跨门造访。
十儿一张素颜未上胭脂水粉,无血色的容颜,失了当日慕家里的娇瞠霸气,为人妇的她垂首敛眉,神情肃然。
十儿见了慕平模样,叹了口气,亦知朝中朋党之乱累及了他,使他丧失所有,甚至赔了妻子的一条命。
十儿由怀中拿出一封家里来的信,放在桌上递给慕平。“娘捎来的,爹自京城回去后,郁闷成疾发病倒地。大会说爹时日不久矣,娘的意思是让我们几个姊弟尽早回乡还赶得及看爹。但娘言语中提及了你,爹却又再发火,激动得几度晕厥。”
慕平静静听着。
“我与几位姊姊联络好了,打算二回扬州。你呢?”十儿问着。
慕平不语。
十儿等了许久,等不着慕平的回答,她叹了口气,举步离去。
临走前,十儿说了:“慕家如今会落得如此,你十姐夫难辞其咎。他在你几度拿钱营救丈人时从中图利不少,我被蒙在鼓里,待上元夜后才全然发现。为了这事,几番争执下他休了我,没察觉他是如些狼心狗肺之人,让你受骗上当,十姐难辞其咎。爹那头,十姐跟几个姐姐会为你求情,叫爹别那么狠心与你断绝关系,让你在外头飘泊回不了家。我们相约回扬州,船期也定了,初十那日渡口相等,你看是要卖了这宅子还是怎么着,初十往渡口去吧。”
十儿离开时恰巧见着了入内的楚扬,她惊讶地看着楚扬愣着了。
楚扬只是淡然瞧了十儿一眼,便往慕平身边而去。
“已经很晚,你该歇息了。”楚扬对慕平说着。
慕平仍是睁着一双茫然的眼望着地,开不了口对谁说些什么。
“你是楚扬?”十儿喊着。她虽知楚扬亦在京城之内,然从不知此人便在慕平身旁。
楚扬只对十儿点了个头,没有太多情绪浮现,接着低头对慕平道:“我晚些再来。”
他转身往内堂走去,对这座宅第了若指掌的他无须任何人指引,自个儿离了去。
十儿难掩心中震惊,回到了慕平身旁。难置信的她,语出惊人对慕平道:“你可知朋党之争,带头为东厂铲平异己的是谁?”
十儿指着楚扬离去的方向,怒道:“便是楚家人。”
慕平的眼只眨了一下,他泪早已流干的心中,早不复任何爱恨。
人都已死,是谁又有何谓。
夜里慕平突然转醒,谁家猫儿的叫声传进了他的耳里,那像极了婴孩的啼哭。
他的孩儿。
无法入眠的他坐在屋外台阶上,不久楚扬来了。楚扬凝视着他的眼中有着浅浅笑意,却泛着薄薄泪光。
突然间,慕平顿悟了。只因他一人,却害惨了两个爱着他的人。
他的罪孽在积累,楚扬越是痴狂,越是掏心掏肺,他越是在害楚扬。他不过是个鄙下之人,从无长志、亦无长才,楚扬爱着他,换来的只会是世俗不容,他知道自己会毁了楚扬一生。
楚家声望正值如日中之际,朋党之争后又要是另一番辉煌功业开展,楚扬居于扬州时空有一身抱负无处舒展,如今楚家人好不容易接纳楚扬,楚扬日后定能大展抱负在官场崭露头角。
然而该为将来拚命往上的楚扬,现下一双眼瞳却只是痴然望他。楚扬全身陷下了,没有起身的打算。
慕平明白,自己的存在只会碍着楚扬。他是个泥窟,在他身旁的人,见不着清明一日,绣娘已是如此,他不愿楚扬如是。
楚扬若留在他身旁,这生便将与他一般扰攘平庸地过。他的泪无声无息之际又再落下,他不想害惨楚扬。
“我......买了些清粥来......正热着......”楚扬站在慕平身前,他不能靠慕平太近,他怕靠得太近,慕平又会转身自他身旁远离。
“楚大哥,你还弹琴么?”慕平昂着仰望楚扬。
“......许久未弹了。”楚扬回答。
“我想听你弹琴。”慕平说着。
那夜为了慕平一句话,楚扬返回家中携了不知是谁的琴,往回好些时辰路程,仓促地回到慕平身边。只要是慕平所希望,他皆想为他完成。
厢房内,窗敞着,风有些冷。
一张音色陌生的琴、一壶温热的酒、一对色泽温润的青瓷杯、一对异地相逢的老友。
慕平坐于窗台之上,饮落陈年花酿,听着楚扬十指下轻柔声调。时光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扬州城,那道墙下,那个小亭内,偶尔掺杂着福伯前来探视却止于远处的细碎脚步声。 那年的无忧无虑,令人心安平静。
楚扬沉稳的笑颜缓缓展露,楚家的宅第内,是慕平唯一能放心停歇之所。
而后当夜深他睡了去,楚扬每隔一阵便会摇醒他提醒着时刻不早,该是回自个儿房里歇息的时候。每当他在众人沉睡时分安然回到慕府内没被发觉,他与楚扬无人阻碍的交情便愈益浓厚。
多少年情谊滋长,楚扬的琴声变了,那一曲一调中开始有着惆怅,有着他所无法理解的情愁。
“曲子......叫什么名呢?”多年前慕平曾问过,但楚扬不答。
正抚着琴的楚扬停下了琴音,时至今日,那曲的名他仍是无法开口。自在京城遇见了慕平之后,楚扬虽得以留在慕平身旁,然而慕平的闪躲再再说着他仍记得新婚那夜他对他所作的错事。
曲的名,他真是开不了口。
那代表着太大的奢望,一个无法成真的妄想。
“楚大哥的琴艺,这些年怎么竟有些退了。”慕平亦停下手中的酒杯。
“不弹了。”楚扬淡淡回答。
“为何不弹?”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离了扬州,没了琴,便再无心了。”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
楚扬说出的一字一句,在慕平胸口来回碰撞,令慕平疼着。
“你的酒量这些年间倒是好了。”楚扬说着。
“是啊,好许多了。”慕平执起钟爱的青瓷杯,浅酌花酿。
桂花的香在厢房里飘着,浓郁深沉甘甜润滑的酒液,清而不浊犹若白水,然而一旦入喉,却化得凶猛,如同蜂针刺人心疼,如同烈火烧尽肺腑。一口一口,纵叫人痛不欲生,却也甘愿。
情爱的浓,就如此酒。伤过了,痛过了,除了那些余韵,就再无其他。
只是明知伤身无益,为何还有人要往火里跳,尽管飞蛾扑火焚烧殆尽,却也执着,从不肯放手。
累了,慕平卧回床榻之上,昏昏沉沉地合上眼睡去。
楚扬再度扬起琴声,细细绵绵,皆是温柔声调。
慕平听在耳里,叹息在心底。
是夜深沉寂浓时,琴音静止了。楚扬停下因久未弄弦而被琴弦所伤的十指,坐于慕平曾坐上的那处窗台,喝着慕平方才饮下的花酿,让落喉的猛烈炽焰焚烧他五脏六腑。
月下独酌,楚扬抬首望着天上朦胧的月,忽尔油灯燃尽:心蕊灭了,窗外薄薄的雪片飘来,徒留满地苍凉。
纵始慕平不肯接受他,然而这么却也够了。他从来就无意将慕平据为己有囚禁身旁不放,要慕平完完全全属于他,心里不再牵挂任何人。他只要能够守在慕平身旁,知道他安好知道他顺遂,他便满足。
他只想如现下一般,留在一伸手便碰得到慕平之处,除此之外,再无多求。
夜,慢慢地过,首声雀儿啼时,墨色已灰灰蒙蒙,即将淡去。
慕平睁开了眼,发觉楚扬仍未走,一整夜都留在原处不曾远离。
“醒了?”楚扬有些疲惫的脸上,漾着浅笑。
慕平双手环胸,微微发着抖。他身上只这穿了件单薄衣裳,没有覆上外衣。
“落雪了。”慕平走到窗边,望着灰暗的天。
“冷吗,我将窗关上吧!”
“不了。”慕平嘴角轻轻扬起,那淡得不能再淡的,是抹楚扬睽违已久的笑容。
“平儿......”
“我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楚大哥。”慕平说道。
他想走,想远离这里,远离楚扬。
每回见着楚扬时,慕平便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这天,他提着壶酒由屋外回来,厅里的楚扬才见着他,便快步走至前院相迎。
待在他身旁的楚扬没有问他往哪里去,但慕平仍然看得出楚扬脸庞上显露的心焦,楚扬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再这般下去他会害了楚扬,所以他想走,想远离这里,远离眼前人。
“楚大哥今夜还留下么?”慕平问着,往屋里走了进去。
“嗯。”楚扬点头。
“我找着了三亚莲花酒,想试么?”慕平举着手中酒坛。
楚扬仍是点头。
“你从来就也没回绝过。”慕平淡淡笑着。
楚扬虽在慕平身旁,看着慕平逐渐平复的情绪,然而他却隐约感觉不安,慕平似乎试图粉饰一切,他不知慕平平静的面容底下是否有着刻意封起的伤口,他有些捉不住慕平的心思,忐忑的不安日曾加剧着。
同样的房内,同样一对杯,慕平拆了坛上封布,将满泉般的玉酿倒入青瓷杯中。
莲花酒是河南宝丰酒的俗称,一把火点起,火焰如莲绚烂夺目,又有莲香发散迷人心神因而得名。此酒之浓烈,亦由此可见。
慕平执着杯,将酒滚落喉。
“空腹饮酒最易醉人。”楚扬本想阻止慕平,但却来不及。
“醉了不好么?一醉便可解千愁。”慕平再斟。
“解不了愁,只会伤身。”
夜,又深了,自绣娘远离,慕平日复一日藉酒浇愁,然而楚扬却未见慕平的愁绪何时少了,他只看见日益消瘦的慕平愈益憔悴,故作开怀。
“你以前不爱烈酒,即便试着尝也仅仅点到为止。”楚扬说道。“别再喝了!”
慕平没有停下,酒一杯一杯地斟,一杯一杯落喉。
“平儿......”楚扬捉住慕平举杯之手,酒溢洒而出,湿了两人袖口。
慕平的眸黯着,幽淡无光。
“别再喝了,算我求你。”楚扬拿下慕平手中青瓷杯。
“我以前曾有过一对相仿的杯子,但你打碎了。”慕平缓缓地道:“后来我找了好久,却始终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那对杯子我留在扬州故园,我会找工匠再粘回去。”
“碎了的怎么粘,都无法再全。”
“可以的,我正在找......”楚扬说着。
慕平忽然扬首,凝视楚扬那对湛着蓝光的眸子。“为何是我......”他问着楚扬。
楚扬愕然了。
“你对我,就像是绣娘对我那般么?就像是十姐当年喜欢着你那般么?为何是我......为何......”慕平追问着。
楚扬哑然无语,他别开了脸。
“你仍喜欢着我么?才过三年十姐对你心意已改,而你何时才会如十姐般,将我全然自心里舍弃。”
“别这么问我。”楚扬的手发着微颤。
“三年、六年、十年?”
“我只知这刻里,我心里能想的,唯有你......”楚扬如是回答。
慕平默然了,楚扬松开了他的手,莲花酒香满溢的厢房,慕平身上散漫而出的酒气,醺迷着楚扬眼耳口鼻。
“楚大哥......”慕平缓缓地伸手,触碰楚扬凹陷的双颊。“但我......但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啊......”他害惨了楚扬,他心里明白。
楚扬微微抖了一下,闭起双眸。
那夜慕平醉倒了,楚扬将他搂起要往床榻上放下,慕平却揪住了他的衣襟不放手。
“平儿,你该歇息了。”楚扬对他说着。
慕平不语,因酒气而绋红的双颊双唇埋在楚扬的怀中。
“平儿......”
那夜,楚扬拥着慕平入睡。
这是慕平所应许。
翌日楚扬如昔起了个大早,为慕平往市集而去替他买些清粥暖胃。
他离开时慕平仍睡着,他见慕平睡得香唇角也不住浅浅上扬。
由慕平昨晚的举动,楚扬猜测慕平或许允得他留在他身旁了。他的心情从未如此轻盈舒缓过,怀中衣襟,似乎仍留着慕平身上的余温,酒香不散,至市集逛了圈回来,仍是暖的。
拎着慕平的早膳,楚扬带着笑意回府。
他踏过门前积雪,走过厅前台阶。他打开了慕平睡着的那道,心想他或许正睡得香,该放轻音量省得吵着了他。
然而,当楚扬走至床前,他脸上的笑意凝结了。
空无一人的床榻徒留着凌乱被褥,慕平并不在上头睡着,楚扬在房里四处望着,见不到慕平的身影。
打开的衣柜内没有半件衣衫,原本该在的那些冬衣都被带走了。
“平儿......”
冬里,无人的空房显得有些冷凉。
楚扬握紧胸前衣襟,握紧那慕平留下的温度,他突地觉得胸口气闷无法喘息。
踉跄一步,他跌坐在地。
慕平昨日为何提及那些,为何肯让他接近,空凉的宅子,给了楚扬答案。
“平儿......”
楚扬捉紧的脸口,似乎停止了搏动。他的心如同这宅子,空寂荒芜了。 慕平的不告而别,带走了他所有燃起的希冀。
他举目,发觉自己又回到那见不着天日的扬州宅子。
邻宅,鼓乐喧嚣,锁呐齐响,谁说着祝新人百子千孙,愿新人举案齐眉。
他在房内,毁了那把伴着两人成长的琴,逼迫自己必须承认从此之后再无人相伴,逼迫自己承认所有盼望皆为空想,一生一世,就得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直到合眼入土、直至腐成枯骨。
那早趁着楚扬外出,慕平收拾了些细软离开了京城。
他托朋友替他卖了那大宅,而后拿着点钱回到扬州。扬州老街家前,几个姐姐知他回来,出来相迎。
“爹病得不轻,但他说不想见你,就算死后无子送终,也不许让你再踏进家门一步。”姐姐们穿着素白衣裳,摇头叹息。“娘在里头看顾着爹,出不来,有什么事你告诉姐姐,姐姐会替你转达娘亲。”
慕平在家门前下跪三拜,以谢双亲多年来养育之恩,说不了什么,便离开了。
随后,他往苏州去,经营了间酒肆。
酒肆简陋,只供些粗茶水酒,还有几间客房,让赶路的异地人作歇脚所。
小本生意赚不了什么大钱,但他生性简朴无需无求,省吃俭用倒也衣食无缺,过得下去。
几年下来,不见楚扬的面,他守着那间小小的店铺,打算就此终老一生。
楚扬既生在官宦世家,又才识过人,自不该留在他身边,庸庸碌碌闲茶淡饭地,与他平凡一生。
他没留任何音讯予楚扬,没打算再与楚扬联系。以为日子久了,心里那份情淡了,遗忘那份不该存有的感情,便各自得以解脱。
他以为不再相见,便不存思念。
怎知,思念是与日俱增的。
几年后京城里传来楚扬的消息,说是楚扬官拜尚书光耀门楣。
他执着绣娘绣给他的绣袋,淡淡地笑着。
几个春去秋来,他都这么独处。
酒庄里客人来来去去,偶尔也有媒婆说媒,点着谁谁谁家的姑娘兰心蕙质貌美如花。
只可惜他曾经波澜起伏的心湖澄净分明,再无法为谁有一点涟漪。凝视着绣袋,他总想,楚扬应该可以忘了他了吧,都这么些年了,也该忘了。
当年的相遇本是错误,他不该爬过那堵墙,他不该缠着楚扬弹琴给他听。
弦断而后,琴音藏入了他的心中。
那深入了骨血里的痛,夜夜午夜梦回之际,却浮现侵扰他的回忆。
楚扬说:“心之所系,唯君而已。”
那时他年纪尚浅,除了惊慌,还是只有惊慌。
他无法接受楚扬的情,唯有任它凋零死去。
直至绣娘陪伴的那段日子,他了解何为相思,何为愁绪,只是当他明白自己也对楚扬抱有同样情愫时,却无法同楚扬一般坦承。
心之所系,只是所系非人......
他有妻有子,与他同为男子......
道德礼教,是个残酷而冗重的枷锁,他们皆为男子,是男子怎可能相守余生。
绣娘对他笑时,总也有一丝无奈。
她缝给他的绣袋上,是对羽翼斑斓的比翼鸟。
她每缝一针,便念一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在祈求着,祈求他能平顺宽心,不再眉头深锁。
她的死,带走了许多。他害怕自己仅有,就快荡然无存的生命,又会因楚扬而再有崩乱。他脑海里残留的绣娘身影、他的孩儿、他再拿不出的情感、他千疮百孔的心。楚扬急迫而来的身影会崩毁的,是他最后残存不能失去的。
所以楚扬寻来,他却怯懦地逃走了。
他不知那样的情会有怎样的后果,世俗所不容许存在的爱恋会引起谁人侧目谁人议论,实是难以预料。
他没有楚扬的坦荡,没有楚扬的决心,所以他无气力再去承受任何将会有的打击。
他只是个废人。
他从来懦弱。
苏州城。
某年秋里天异常寒冷,白雪不停飘落止也止不了。一地霜雪覆盖了所有农作,农家仰天长叹,怨苍天薄情要扼杀了他们唯一生机。
往来住店的旅人少了,慕平打着算盘,在冷清的酒肆里默默记帐。
街上除了雪声,突然地响起了重物拖行的声响,刮着雪地缓缓前行着。而后声音忽止,慕平抬首,望见远处对街茶行门口停了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她身后背着块以麻绳接起的草席,草席上躺着个身上肌肤皆发青的男子,男子气息已断,是具冰冷的尸首。“求大爷行行好,舍些银子让奴婢葬了爹爹,奴婢一生为奴为婢,伺候老爷终老。”
女孩儿几天几夜没吃东西了,但不哭也不喊,走遍了整条街,就求个善心人为她父下葬。
但世道如此,众人皆自顾不暇,谁有空理会卖身葬父的她。她每到一处,便被驱赶,除此之外无人理会。
最后那女孩儿来到慕平面前,她穿着单薄的破衣服跪在他店口。
“求大爷行行好,舍些银子让奴婢葬了爹爹,奴婢一生为奴为婢,伺候老爷终老。”
同样的一句话,她念了无数遍。
为了早逝的亲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吃尽苦头,只为让爹入土为安得已瞑目。
他觉得那是绣娘又回到他的身边,他坚定而温柔的姿态,像极了绣娘。
“起来吧!”慕平由怀中掏出了几文钱。
他道:“我只剩这些而已,你拿去吧!”
女孩儿磕头谢过后,泛着泪,拿着那些钱将亲爹葬了。随后,她又回到了慕平店里,说将伺候他一生一世当个奴婢。
慕平摇首噙着淡笑,要女孩儿就此离去。她不走,态度坚决地守着信诺不肯离去,慕平无奈只得收留了她。然而尽管他如何要求,他却舍不得让她一生为奴为婢,因她的笑,像极绣娘。
那日起他多了个女儿,她单名为楚,冠上他的姓后成了慕楚。
慕楚......
慕楚......
是不是连老天都知道他想念着楚扬,不然怎会有如此巧合。
他叫她楚楚时,她总回应他一个甜甜笑容。她的笑容就如同绣娘一样,温柔而婉约。
她说,她与他同酿酒。他莞尔一笑,带她入一酒房,将一生所知倾囊相授。后来,她青出于蓝,制成的酒入口甘醇酒香不散,饮后余韵飘然令人回味无穷。
她说,她想习着理帐。他算盘帐册交给了她,看着她由不识拨珠,到将店内帐条整理得井井有条。
几年后,酒肆老旧破陋不堪,她出了主意重置酒楼,直到那时,慕平才知她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将他由一间小酒肆的店家,推上云端,成了人潮不歇的酒店店主,从今尔后不愁吃穿。
几文钱,一份怜惜之情,慕理得到了万倍报偿。
然而,他却从不缺这些。金银财宝稀奇异珍他皆曾经拥有,只是他如今早已看淡一切,但求余生顺遂平静无波,如此就已足够。
慕平并不喜饮酒,因他向来明白酒易伤身。只是,自幼养成的习性必不了,每临睡着,他总要倒些水酒落那青瓷杯,浅浅嗅闻,将酒气香味记入脑海当中,而后饮落,而后入睡。
离开京城那年,除了几件衣服,他带走的就一对青瓷杯。楚楚虽酿酒,但却不爱品酒,所以他向来独酌无人陪伴。于是楚扬曾经饮过的那只青瓷杯,让慕平收进了柜子里不再拿出。
叩门声响传来,慕平回过神。“谁?”
“爹爹。”门外是楚楚温柔恬静语调。
“进来吧!”慕平斟着酒靠着窗台,晃动杯中酒液,见着天际银月落进杯里时的浮光掠影。
“很晚了爹爹还不睡?”楚楚轻轻推开房门入内。
她一席淡绿青衣,清秀典雅的脸庞上胭脂水粉轻轻妆点,今年十四的她落得标致脱俗,是个含苞待放的秀丽佳人。
“就睡了。”慕平凝视着杯中水酒。“你也去睡吧,别太累了。”
只是,慕平话语完毕后许久,楚楚皆未答话。慕平觉得奇怪,抬首望着女儿,才发现楚楚正朝他盈盈笑着。
“有事?”慕平问。
“爹爹不开心。”楚楚说着:“女儿做了好些事,但从未见爹爹真正开怀过。”
“开不开心还不都是这样,你啊也别太累了,我不需锦衣华服、大屋豪宅,我们父女俩用得上的能有多少呢,你留在我身旁便已足够。”慕平道。
“爹爹的心愿呢,请爹爹告诉楚楚您喜欢什么、缺些什么?楚楚不愿爹爹愁眉深锁。”
慕平似乎看见了楚楚身上重叠了绣娘身影。他淡然笑着:“如今衣食无缺啊!”
“遗憾呢?”楚楚问着。
“遗憾......”慕平愕然,不知楚楚怎会问得这事。
“爹爹这些年无欲无求,但总有些什么事喜欢着爱着,却无法达成的吧?”楚楚年纪虽小,但在遇上慕平之前历经许多生离死别人世折磨,她的眸间除了绣娘曾经有过的温柔婉约,更有着对事对物的锋利透彻。
“......”慕平摇晃着青瓷杯,黯然笑了。
“爹爹......”楚楚收起了言语低下头去,亦知自己无心碰触了慕平伤痛之处。“有些事虽喜欢着爱着,但却也无法开口。” “楚楚以后不会再问了。”她原先的用意并不是让慕平神伤。
慕平笑了笑。静了半晌,道:“你会弹琴吗?”
那之后,楚楚便说想学琴。
他拿些闲钱,找来名师教她琴艺。
而后,楚楚放下了酒楼之事,再不去想要让酒楼名声响亮,让水酒更纯更浓。她将所有精力投注琴声之中,日日夜夜抚琴不歇。
楚楚本就伶俐非常,几年之间背下所有琴谱,连慕平找来的几位先生也叹着楚楚技艺了得,再无东西可教下去纷纷请辞。
琼楼玉宇般的酒楼又换回了路旁寻常可见的酒肆,楚楚请来两名小厮与掌柜看顾,平日闲暇无事,她便挑着些曲子弹琴予慕平听。
然而,慕平却只爱一首。
那曲悠扬缠绵,声声刻入了慕平的心扉。
慕平记得,楚扬弹过。
楚扬说:“这曲,只弹予你听。”
“是什么名?”某日,他问楚楚。
楚楚笑着:“爹啊,这曲名叫长相守,您怎么只爱听这首曲呢?”
“长相守......”他愕然了。
这曲,只弹予你听......
长相守啊......
那当年哽在喉际说不出口的,竟是楚扬唯一冀盼......
楚楚十五及竿这年,慕平将楚楚唤来跟前。
“爹也该为你找个好儿郎,让你出嫁了。”慕平摇晃着青瓷酒杯,如是说着。
“爹爹想为女儿许婚?”楚楚敛眉颔首,静静地站在慕平身前。
“自古婚姻大事皆由父母作主,没一人例外。即便你心有所属,仍是得奉父母之命,嫁出门去。”慕平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酒杯中的倒影。他对楚楚说的这番话,俨如他的父亲那年对他所说。他听着家里的话娶了绣娘,绣娘虽然怨言,但他这些年来却深深觉得是自己负了绣娘。
“女儿一切听从爹爹的话,爹爹决定便成了。”楚楚答道。
“你的一生,我怎能私自决定呢?”慕平饮落了杯中烈酒。“看你爱着谁,便嫁作他妇吧!我也只盼你能与谁终老,其余的,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爹爹......”楚楚菱唇微扬,牵起了浅浅淡笑。
慕平虽不管事,也不甚懂女儿家心思,然而楚楚想些什么他倒还料得了一二,酒肆邻间有个少年郎名为“张勖”,他自幼父母双亡从小与楚楚青梅竹马互相扶持着长大,今年秋试赴京一试中第,当上了状元郎,十年寒窗苦读有了成就,
楚楚也笑开了怀,之后书信鱼雁往返不歇,一对小儿女的情窦初开,他怎会看不见。
所以他让楚楚自个儿选,他要楚楚出嫁时笑容满面风风光光,他要她当个最美的新嫁娘。
京城,户部尚书府。
这夜,张勖在门外叩起尚书府门环来。他身材虽高壮魁悟,然而毕竟自幼生长南方,敌不过北方夜里的冷天气,瑟缩地环起胸来。
“张勖有事求见恩师。”等待了会儿,他随后被带往府内。
月色清明,张勖随仆人走过萧寂庭园,叩了门,进入书房里。书房内,烛影摇晃,案桌上书卷成山,桌旁角落一只白玉瓶与青色瓷杯置放,杯中倒满水酒,酒过八分而不满,案桌后有名男子凝神屏气以笔蘸墨振笔急书,神情专注非常。
“学生张勖拜见老师。”张勖对案后之人恭敬伏身。此人乃是大考之后提拔他为户部左侍郎,并教导他如何掌管所司之职的恩人。
楚扬抬起首,眸中蓝光在烛火间显现,占据双瞳。“有事?”他淡然地道。
楚扬发丝乌黑面容肃整,端正的神情不苟言笑,俊飒深郁的脸庞有着风霜划过的痕迹。
底下的张勖微微点了点头。“张勖自幼无父无母。幸得老师提拔,如今才得有所用处。张勖今年已二十有一,该是成家立业之时,未婚妻子待着张勖返回苏州迎娶,算过流年合过八字后,下月初八正是良辰吉日......”
楚扬忙于公事,无意与张勖谈论太多,他垂眸将目光移至卷宗之上,后道:“你就回乡去中以,我自会找人暂先顶替你的位置。”
“多谢老师。然而,张勖尚有一不情之请。”张勖笑了笑。
“说吧!”
“老师对张勖有再造之恩,张勖这喜酒,千盼望盼,就只盼有老师出席。”张勖拱手而揖,神情诚恳万分。
楚扬罢下了笔。“你在我身旁已有些时日,明知我一由朝堂回府,便不会再出半步。”
“学生恳请老师同行。”张勖跪了下来。
楚扬停笔半晌,张勖虽心意已决,然而他确有别番考量。“你走吧,我尚有卷宗待阅。”随后,楚扬让仆人驱离了张勖。
“老师!”张勖不解的呐喊由紧闭的门扉后传来。
望着那扇已合起的窗,楚扬深邃愁郁的眸子有涟漪漾起,渐渐地汹涌摆荡。
苏州啊......那他去了不下千次,却焦惧万分不敢久留之所......
即便张勖邀约如何诚挚,但楚扬就是无法与他一齐往苏州而去。他心底深处戒慎恐惧着的,就在苏州城内。
举起桌角那只有着白瓷补过痕迹的青瓷杯,杯缘有着小小缺口,是他幼时无心弄裂。碎过一次的杯子,无论再好的工匠巧手填补,仍是留下碎时猛力碰撞所弄出的伤痕。楚扬的指尖抚过那些痕迹,是以他明知慕平便在苏州,却无法答应张勖的请求,与他同下江南。
“平儿......”他唤着那遥远却又熟悉的名字。自那夜分离,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间,他发了疯似地四处寻他,但却怎么也遍寻不着慕平踪影,而后他心灰意冷,而后他寄情政事。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将永远失去慕平时,他却在底下人呈上的户口名册中,见着了慕平这个名字。
他不愿相信是姓名相同的巧合,于是连夜下苏州,想要将那名也唤做慕平的男子找出,证实他不是空想。然而,苏州水巷上,他见着慕平牵着个小女娃的手,同摇着桨,渡过小桥下,慕平展露着从未有过的恬静笑颜,安详闲适地,与小
女娃有说有笑。
那时,楚扬怔愣了,他的心仿佛受了一击,因他记不起自多久以来,慕平已没有展现过如此平静的笑容。
而后,他想起上元夜后慕平的不告而别,沉闷的抑郁让他痛苦莫名。慕平既是选择离去,便是无法忍受有他在身旁,倘若他的存在只会令慕平求生不能,他又何苦一再一再地追逐着慕平,令慕平一逃再逃。
于是,许久许久之后,他想透了。他只要慕平平心顺遂,其余的不愿多求。他不想见着慕平痛苦莫名的泪水,不想见慕平愁眉深锁的容颜。他只愿慕平愉悦,只愿慕平从此宽心。
那之后,他并未打扰慕平,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慕平,不作接近,不惊吓到他。
慕平身旁围绕着的几个人,他也随着望见了。当那日朝廷之上见着张勖时,他便想起这少年郎是慕平所熟识之人,向来不做闲事的他,拉了这少年郎一把,他把张勖带到自己身旁,仿佛因为如此,他也就能与慕平再靠近多些分毫。
握着缺了口的杯缘,楚扬想起慕平的一颦一笑。
楚大哥......楚大哥......
他忆起慕平总是如此唤他,用懵懂无邪的眼神,将他全心信赖。
苏州。
晌午时分,酒肆内仅几个打酒的客人,慕平与楚楚双偕于楼上房中,楚楚鸣琴,慕平则倚窗而坐略有困意。
突地,淙淙流水般的流顺调子挣地声骤乱,楚楚哎呀地叫了声,白玉笋指被为裂的琴弦所割伤。
慕平惊醒,探问道:“怎么?”
“无事,就弦断了。”楚楚微摇螓首,浅笑着。
“原来是弦断了。”慕平看着因楚楚日夜抚奏而褪色的琴身,这些年来楚楚琴练得勤,竟不堪负荷地坏了。“那么,就再买一把吧!弦断兆凶,别留下来了。”
“怎会呢?”楚楚笑道。“送旧迎新,女儿想该是喜兆才是。”
京城人来人往绵延数里的天街上,小贩叫喊买卖声不断。
楚扬乘轿途经天街,突地,让一阵阵凌乱嘈杂碎音所吸引,他掀开轿帘,发现路旁一间琴铺内,有个熟悉身影正伸手胡乱拨弄着琴。
“到底哪一把好呢?”张勖冒着汗,拿着几把琴挑挑放放,就是选不定主意。“店家,哪把琴好呢?”
“客倌拿的,皆是本铺上等古琴。”琴铺店主噙笑回答。
楚扬放下轿帘。
张勖擦了擦额际的汗,喃念着:“不知平步爱的是哪种音色,这楚楚也真是,只在信上写说买琴,买什么琴,却半句不提。”
原本欲任轿离去的楚扬闻得张勖口中话语,顿了一下,掀开轿帘对轿夫道:“停轿!”他跨出轿门,来到琴铺前。
“老师!”正选着琴的张勖见着楚扬由轿内走来,吓了一跳。“怎么竟是您,真是凑巧。”
“挑琴?”楚扬淡淡问了句。
“是啊,这么多琴,还真是不知挑哪张好。”张勖看着琳琅满目摆置于店中架上众琴,头昏眼花起来。“老师可给些建言吗?”张勖话出口后,皱着眉,摇了起来。“不过老师不弄琴的吧......老师朝务缠身,向来就不喜欢这些风花雪事,学生怎么给忘了。”张勖低头叹了口气。继续埋身琴堆中。
楚扬在琴堆中瞧了半晌,走到角落一张悟桐琴前,以指勾起琴弦,当下发出圆润声响。“就这琴吧!”
转身,楚扬离去。
张勖在楚扬后头抚了抚琴,自言自语地道:“琴身多做其余雕刻,为琴座与弦而已,声调也不高不低,极易入耳......啊......这般朴实的琴,倒像是平叔会喜欢的。”张勖笑着,立即让店家将琴裹好,买琴后遂离店,追上早已入轿远行的楚扬。
“琴,是买给谁的?”罕见地,楚扬揭了窗帘一角,问着随在轿边的张勖。
“是打算送给未来丈人的。昨日突地接到故里来信,我那未过门娘子道她的琴损了,要我这两日有闲顺道由京城挑张琴回去。我这未来丈人就只爱听她女儿指下琴音,没了琴,闻不着那阵每日总要反覆听上几回的调子,丈人现下恐怕是心绪不宁坐立难安的吧!”张勖摸摸怀中的琴,再道:“对了,老师,我明日便要回苏州了,您真不与学生一同下去吗?您对学生有提携之恩,学生的婚宴之上若少了您,那将会是学生这生最大遗憾呐!”
“他反覆听的.....是哪首曲......”楚扬的心思只在张勖谈及慕平的那些话语上。慕平爱听的曲子......慕平爱听的曲子是哪支......他以前从未听慕平说过。
“他?”张勖有些疑惑地看着楚扬,不解楚扬为何如此问。“恩师说的是学生未来丈人吧!”张勖顿了顿。“丈人听的那曲,我不晓得是啥名,但先前在苏州时早晚皆得了那曲,音调倒还记得些许。”
张勖哼着几个破碎不全的音。“我那未过门妻子曾言,他爹爱煞了这曲。然这曲听来凄凉......”
楚扬握紧窗棂的手,握得死紧,青筋浮现血色尽褪。
“老师?”张勖停止口中曲调,望着轿内脸色忽地苍白的楚扬。
楚扬闭起了眼,润了润干涸的喉,半晌后才得发语。“明日......”他道:“明日,我与你同下苏州......”
那曲,是扬州小亭内,把酒言欢时,慕平听着的曲调。
楚扬的手发抖着,胸口隐隐作痛。慕平知道的吧,他该知道那曲名为何吧!
然而既是如此,为何他又要日日夜夜地听着?为何为何,不肯忘却。
长相守,是那曲唯一的名。若慕平亦是如此牵系,当年,为何为何,那么狠心舍他而去。
心里的余烬,顷刻间窜燃而起,凶猛炽烈,烧融他的决心,他再无法坚守着不打扰慕平的想法,那首曲,一切思念,化作烈焰而来,将他焚烧殆尽,尸骨无存。
倘若......倘若......倘若慕平想着他、念着他,那他又有何好顾忌。他只是爱着慕平,他再也无法忍受吸能思念无法相见的苦楚,他要回到慕平身边。
这些年来,只不过是爱着了罢,他越握越紧的手指像要掐出血来,颤抖不已,只不过是爱着了罢,为何他们无法相守......无法白头......
乘着小舟,慕平凝视着船头摆放的一坛酒,撑竿过河,他在苏州崎岖水巷里缓缓游走着。其间拱桥联袂,河网密集,水波掩映,两岸皆为枕河人家。晚风迎面来,风轻云淡间,令人无欲无求,闲适自得。
他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衣裳有些脏了,是方才回到旧宅掘土时弄的吧!这套衣是楚楚特地为他做的,他拨了拨拍了拍,好不容易才稍稍干净了些。
小舟靠岸后,他带着那坛凝泥土香的酒,回到酒肆中。
今日,酒肆灯火通明喜字四处张贴,楚楚出嫁的日子到来,他回到当年来苏州买的那处酒庄后头挖出了这坛酒摆在喜宴当中。这坛最醇最香的女儿红,是他收养楚楚那年亲自为他酿的,最浓胡芬芳的三亚酒。 宾客云集,远由京城赶回来的新郎官张勖忙着与络绎不绝前来祝贺的乡亲寒暄叙旧,慕平退居于后,拭着那坛女儿红,将黄土剥落地。
这一夜,慕平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老了。多年下来,发丝已为无法开怀的心境而欲化斑白。
当满脸笑颜的张勖殷勤招呼熟人入座,欢喜着自己今日将迎娶挚爱女子为妻,他的怅然便一些一些升起,缠踞整个心头,沉重得无力让胸口鼓动。拭着酒坛的手,将满是泥泞尘土的巾布放下。他握起绣袋,想着深藏其中的一段琴弦。
楚楚成了人妇之后,他找谁来弹琴给他听呢?那首曲子,再不会有人弹了吧!那张勖由京城买回来的琴,竟也无用了。
人潮汹涌,将酒肆挤得水泄不通。慕平将底下之事交代给手下小厮做,拭好了酒坛便想离开。他不是不在乎楚楚婚事,只不过这些年来深居简出独处惯了,忽地这么些人涌到他面前,他难以招架。
正想离开之际,新郎官却笑着跑了过来。“岳丈大人,岳丈大人您暂且慢走!”
“我去看看楚楚怎样了,吉时将至了吧!”慕平止下脚步。
“小婿恩师轿已快至,小婿想先让岳丈大人与恩师见面。您两位,都是张勖这生的大恩人。”张勖今日登科之喜红袍加身,乐得醺醺然,笑口开着合不拢嘴。连平日老喊着的平叔,也刻意强调,改称慕平为岳丈大人。
慕平本欲推却,他一知张勖恩师是何人,二不想再认识谁,然而想及眼前少年将会是楚楚终生托付的良人,他一生荣辱皆关系楚楚,至此便也不好不言半语地离去。
“啊,老师来了!”张勖回头,奔了过去,拱手相迎。
门外那人下了轿,一身简朴青衣,站在张勖身旁,身形显得略略消瘦了些,相较着张勖的笑,他清寂神情也显沉稳许多。
只是,当那人朝慕平走来时,慕平却整个愣了。那个人的双眸沉郁如昔,泛着郁蓝的眼看不见身旁俗事,只往他瞧。
“岳丈大人,这位就是小婿恩师,户部尚书楚扬楚大人。”张勖说着。
慕平发觉自己的唇微微颤抖着,他想逃开、但却被楚扬灼热的目光纠缠,无法移开步伐。
年届而立的楚扬伟岸俊朗,他虽衣衫无华,且因长年旧疾而略显消瘦苍白,但喧哗的厅堂内,楚扬仍是众人纷纷引颈探看的人中翘楚,是最令人无法漠视的一道光芒。
只不过如此多年后再相见,楚扬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和他把酒言欢、谈天说地的至交好友,楚扬望着他的眼神,是毫无掩饰的深情而迷乱,那像个陷在泥沼当中却不求脱身的男子,有着宁愿灭顶,也没有打算回头的坚决。
“平叔?”张勖察觉气氛有些怪异。“吉......吉时......”慕平发颤着,好不容易才将话说出口。“吉时到了......该拜堂......”
“老师与平叔相识么?”张勖望着二人神情,忽地混乱非常。
“你先去迎新娘吧!”楚扬开口对张勖道,然而由始至终,他的双眼就只停留慕平身上,未曾移开。
张勖几乎被逼离去后,喜宴即至,照着先前的安排,楚扬与慕平同坐一席,因酒肆内人多拥挤之故,每张桌皆坐满了人。他们靠得万分贴近,近得慕平仿佛感受到楚扬身上传来的滚烫气息。
斟酒时慕平的手止不住发颤,他从没料到会在如此场面下与楚扬相见。张勖口中恩师竟是楚扬,他从不知,倘若知晓,今日婚宴他定不会出现。
他与他已有多年未见了,今日事情如此突然,慕平无力招架,慌得不能再慌的心狂乱纠结,扼住了他的呼吸,叫他晕眩难受,摇摇欲坠。
楚扬是当晚众人的焦点,但当所有人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时,他却只将视线停留在慕平的脸庞上,不理会其他。
慕平凹陷的双颊,是历尽风霜的模样。单薄的身躯,令人想紧紧拥住不再放开。唯有,慕平的眼明亮如昔,若春水盈盈,崇善单纯,从未变过。
“这些年,我一直都晓得你身在何方,但我不敢打扰你。”楚扬的呢喃犹若耳语,轻声缓浅,幽幽而道。
之所以不出现,是因为楚扬深知若再次惊动慕平,慕平极可能又会仓皇离去。上元灯节那夜,慕平哭得伤心欲绝,他无法忍受慕平如此悲恸,于是走到了他的面前。怎知在他泪湿了他的衣裳、与他同榻而眠后,没留半点音讯地独自离去。
当他花了许多时间才寻着慕平,当下便决定不再惊扰此人,他明白只要默默守着,慕平便永远会在他视线之内不会转眼消失。因他怕极了慕平又会无消无息地逃离:永永远远离他而去。
原本,就甘心这么守着。但那日张勖却亲口告诉他,他心议女子的亲父最爱听的曲,名为长相守。一个当头棒喝,他恍然大悟。
慕平一直是念着他的,只是无法说出来。同为男子是多大的难处,慕平心结于此难以解开。所以每当他朝慕平靠近一步,慕平便逃。他伤痕累累,慕平亦更甚于他。
嘈杂的厅里,凝视着低头不语的慕平,楚扬靠着他耳际缓缓说着。
“我对你,从没变过。”
慕平惊慌地起身,他踢倒了身后坐椅,抖着颤抖不已的唇,无法置信的双眸连楚扬的眼也直视不了,仓皇地,便举步逃离,头也不回。
迎娶绣娘那夜至现在,十一年了,他与楚扬十一年内唯有上元灯节那时见过,为何楚扬还会说出这番话来。
慕平慌张地奔走着,不管厅内宾客狐疑的眼神,不管因他而停歇下来的新人,他只晓得自己此时此刻绝不能待在楚扬身边,否则他一定会无法克制住自己深藏许久的情绪,崩溃在楚扬面前,自暴一切......
逃至昏暗的庭院里,慕平的仓促交杂着喘息。
然而,楚扬只追他入了花丛中,便由后展开双臂,紧紧、紧紧地攫住了他。
“放开我......”慕平掩着面不敢让人看见他脸上无虞神情。他急欲挣脱,要脱离楚扬,回到那原本该尘埃落定无风无波的死寂日子里。
“平儿,为何要逃?为何总要逃离我,为何不愿直视我?”十多年累积的情感挣脱了牢笼,楚扬觉得太过痛苦,他不知爱上一个人,竟会负上如此痛楚。
慕平颤抖着,太久没人唤他平儿了。那是个只属于楚扬的名字,只有楚扬知道的名字。
“我已经忘了你了,你不该再出现我眼前。”慕平的声音发着抖。
“一切皆是谎言。”楚扬不愿相信。
“不是!”
慕平紧握着系在腰间的绣袋,心慌不已,然而,楚扬却将它扯了开来。
红绣布内,白弦缠绕,那是楚扬的琴所留下,长相守的唯一希冀。
“不......”慕平将绣袋夺过,泪模糊了眼,烧红了眶,无声无息间,竟滚落了下。
“我说过,我不会变的。”楚扬说着。“我一直在等你回过头来看我,我仍在原地未走。”
慕平摇头,不停挣脱、不停抗拒。
“平儿,十一年了,十一年生离之苦是否还不够,抑或直到我死,你才肯放下一切?”当年他被妒意迷昏了心志,在他的大婚夜里强要了他,慕平是该恨他的。然而纠纠缠缠了这些年,受尽所有生死离别,当初一时冲动让两人陷入煎熬难以脱逃,分明是爱着的,却硬要将心头上的人割舍而下,他再也不想漠视一切,一次又一次让慕平自他指缝间溜走,憾恨加深。
“我并没有怨过你......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你......”慕平说着。
“若不怨我,为何不见我?”
楚扬追问,但慕平只想逃。
“你爱着我。”楚扬扳过慕平,注视着慕平清秀俊雅面容。他爱着的人无瑕如昔,他的心亦坚定如昔,无论韶华如何流逝,不改初衷。
“没......”慕平干涸的喉际迸不出任何言语,他过于惊讶,过于惊讶楚扬如何会知道这事,于是否认。
“若非如此,你为何将这断弦留在身边?”楚扬拾起红袋的残弦。
楚扬一句话,堵得慕平无法开口。
“明日,我会辞官。”楚扬突然语出惊人,“我会捎信回京,从此不再涉足官场半步。”
慕平觉得震惊,楚扬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为何要辞官?
“我在渡口等你。”
慕平无法开口。
“我们回到那个老这长子,重新开始。”
慕平的眼眶湿着,落下的泪一滴一滴,凝聚着他这些年相思未果的空洞寂寥。
“你酿酒,我鸣琴,让一切像当初一样,把酒言欢,秉烛夜谈。”楚扬赌下了所有。
“......你......还弹琴么?”许久过后,慕平才问。
“我的曲,只你一人听。”
绣娘缝的绣袋破了,是她当日一针一线,心祈希望所致。
扯下的绣袋,掉落那段慕平终日牵挂着的琴弦,至此他与楚扬终于明白对方心中所想,明白彼此心中那段绵延许久的情,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割舍得去。
慕平犹记当年绣娘做着针线时,盈盈朝他笑望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相公,绣娘只希望您能康康泰泰,百病不侵,绣娘只希望您能欢欢喜喜,不再拧眉蹙颜......人生在世,韶华稍纵即逝,那都是些难得的缘份,该珍惜的就珍惜吧,别等到错过之后,才后悔伤了那个深爱自己的人......”
那些难得的缘份啊......绣娘始终知道他爱着想着念着伤着的,是谁。
然而......就算如此,又能如何......
“爹爹!”庭园远处,突地传来楚楚急切的唤声。楚楚拉下凤冠上的盖头,身着嫁娘服,神色慌乱地往慕平与楚扬之处跑来。“爹爹您没事吧!”
就在这时,慕平慌乱之下推开了楚扬,他的举动犹若一把抻刀,在两人间划下一道鸿沟,深不可越。
慕平道:“你走吧......我求求你......走吧......”他掩面,泪如雨下。“求求你了......楚大哥......”
楚扬僵直着,睁着的眼,满布伤痛。“明日,我在渡口等你。”他口吻坚定。
“我今生......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慕平闭起双目,无力闻问楚扬心伤。
酒肆内众多宾客探头探脑在庭院之外围观,众目睽睽议论纷纷。穿着喜服的张勖与酒肆小厮连忙阻挡宾众,不让他人往里头挤去。
慕平转身,踽凄离去,他身影落寞无法回头。
楚扬欲举步追上,然而慕平的那句话,却让他的脚像生了根移不开地。
我今生......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慕平此言重创楚扬,他心痛如绞,难以平复。
楚楚拧着红盖头,缄默不语了好一阵,直至慕平蹒跚走远,她才开口。“楚大人与家父想必相识。”
楚扬望了楚楚一眼,知她为张勖新婚妻子、慕平义女。
“家父不会再与楚大人见面了,楚大人请回吧!”
“你很像她。”楚扬看着楚楚焦心神色,想起了慕平已故的妻子绣娘。“你的性子就和她一样,总是为他着想。他在你们身旁,想必无忧吧!”
“是喜是忧又如何?”楚楚双眸微暗。她心里明白,这些年慕平从未宽心开怀过,他总是蹙眉,总是遥望远方。思绪飘忽忧然无晴。
“我不愿自己与他,一生就这么过下去。”楚扬回答。凝望慕平曾行渐远的身影,楚扬深深叹了口气,想将胸口凝聚不散的热气叹出,道:“再这般下去,怕就算是入了土,这生想望仍徒留惆怅。”
楚楚手中的红巾拧绞太紧,指节痛麻非常。“敢问楚大人与家父是何关系?”
“我与他是何关系?”楚扬沧桑脸庞上,漾起一抹痛彻了心扉的笑。“我与他......从无关系......”
他俩,不过是擦身数次无法交集的路人,他就算走进慕平心里,也难圆希冀,停留慕平身边。
“爹爹......”天初亮,楚楚叩了慕平房门。几声之后,慕平无反应,楚楚推门入内,只闻满室酒气呛人,定睛一看,才发觉慕平醉倒在桌上,手中握着那只青瓷杯,怪死不放。
“爹没事吧?”对丈人改了称谓的张勖穿着衣裳,结着衣带,初醒的双眼略为朦胧地,打着呵欠进了慕平的房间。
“帮我将爹扶到床上去。”楚楚话一出,张勖便立即搀起慕平,将醉得不省人事的他放到床上。
“怎么喝得这么醉。”张勖看了看桌上一大坛空了的酒缸,吓了一跳。“他的酒量可真是越练越好了。”
“相公......”楚楚望着慕平憔悴容颜,心里不舍骤然窜生。。[幸福花园]
“怎么?”张勖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些。随即,他扳开慕平手指,将慕平掌中紧紧握着的青瓷杯给拿了出来。他端详半晌,道:“奇了,我在老师府中也看过一模一样的杯子,只不过那杯子有许多裂痕,像是补过的一样。”
“楚大人与爹,是旧识。”楚楚说着。
“看昨晚那样,的确是。只不过两人到底怎么回事,爹是欠了老师的银子吗?怎么爹才坐下没多久,便被老师追着逃。”不明就里的张勖哈哈两声。
“或许吧!”女子心细,楚楚看了眼,心里便明白了,然而她却无意对夫媚解释,她不想多惹是非。望着慕平,楚楚心里头下了个决定。她道:“我丧亲父后,多亏了爹爹收养我,让我有衣能穿有瓦遮头,爹爹的恩德我没齿难忘。我只愿爹爹能再展欢颜,从今尔后不这么愁眉深锁。”
“怎么了,讲这些?”张勖不明白。“爹到底是欠老师多少银子,瞧你也跟着愁眉苦脸的?”
“欠的,不是银子。”
“不是银子,那是什么?”
“是债。”情债。
夕阳西斜,残霞橘红掩映,如火烧焚,染红了天。
楚楚撑着把纸伞,无人陪伴,独自到了渡口。
江边水长天阔,风有些刺寒,冻降入骨,疼进心里。
楚扬立于岸边,渡口几艘摆渡的船来来去去,他的目光灼热,只守着来时的路,不多做挪移。
楚楚走至楚扬跟前,小脸藏匿伞下,吴侬软语盈盈开口。“家父不会来了,他前夜喝得酩酊大醉,现下卧床不起。”慕平已睡了两天,楚扬就在渡口吹了两夜风,楚楚看着楚扬苍白病容,听见他浅浅的咳嗽声。
“不,家父没醒过,更不知我来。”
楚扬别过首,遥望江面水色风光。“我会等下去,直至他来了为止。”
“家父若不来?”
“我便不走。”
“楚大人与家父若为旧识,便该明白家父生性。家父只求平淡过日,大人声望如日中天,家父哪可能多靠近一步?”楚楚听着楚扬的嗓音,沙哑万分。 现下虽已入春,然而渡口风大伤人,楚扬枯槁面容血色尽失,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昨夜的一场大雨来得急促,不知他是否也守着没有离开过,这么下去没等到他爹,他便会先不支倒地!
“富贵如浮云,一切皆可抛。”
“大人此话可真?”
“楚扬从不眷恋官场。我盼的,始终只有一个。”
楚楚淡然笑了。“我相公与我,来渡头前,已经散了酒肆。那间店里如今半个人也无,我与相公也决定即日上京,为楚大人善后。”
“你......”楚扬回过头来,望着这名慧黠女子,有些意外 。
“我只求大人这回能解了家父心结,其余别无所求。我爹爹他只想躲着大人,从不敢面对自己心意,请大人让他了解吧,知晓谁才是爱着他的,而他和躲避,伤得那人有多重,伤得自己有多深。”语毕,楚楚转身离去,与渡口远处伫立守候的张勖相偕,上了停在一旁的轿,就此远行。
悖礼逆道者,天地之所不容,楚楚即梗惊骇,却也不愿阻止这两人该有的结局。她爹爹此生历经无数风浪无数打击,憔悴沧桑的心满目疮痍,她不愿见爹爹孤老一生寂寞下去,有一人定能让爹爹展露笑颜,那人名为楚扬。
斜阳下,晚风吹拂,他淌着泪依偎进夫婿怀中。
一只青瓷杯,一壶开了封的女儿红。她如今有人相守,也希望爹爹偕着谁共度残生,直至白头。
梦里,慕平似乎又听见了楚扬的咳嗽声。
在扬州旧宅空荡的宅第里,楚扬抚着那把早已破碎的琴,残音不全,垂首拨弄着,只希望围墙那头有谁会再翻过,与他相见,与他把酒言欢。
一声一声,咳哑了嗓子,一声一声,咳伤了心肺;一曲一曲,割伤了指腹,一曲一曲,盼红了双目。
悠悠地,慕平转醒。伸手不见五指的房内,他掩面叹息。
都已那么久了,楚扬仍是惦记着他,那时,他曾以为思念会随光阴流逝,而后消失心底再不复想念。
就犹如十姐出嫁时哭成泪人儿,她那时是如何惦着楚扬,然而为人妇后第三年京城再见,一切均已消逝,在十姐的眼里楚扬什么也不是,而是害他散尽千金与东厂苟且的楚家人。
三年、六年、十年......这生已成唯一的爱恋,楚扬与他相同,早已深刻入了骨,再无法抹灭。然而......然而......楚楚大婚夜里,那么多人窥视着他与楚扬一举一动,他的慌乱挟着害怕,他只想逃。
就如同京师最后一夜,他欲远离楚扬,不愿一切呈现众人眼前。他的怯懦如昔,无法正眼看着楚扬。
他的妻,始终是绣娘,不会是谁人。
睁眼,下了床,慕平点燃油灯,疲累地坐在桌前。酒味弥漫的室内亮光缓缓晕开,慕平此时突见桌上摆着一对青色瓷纹杯。杯身裂痕细碎,有着牢牢补过的痕迹,慕平盯着其中一只杯缘上的小小刻痕,震惊地捂起了嘴。
他记得,这对杯为官窑所产,有着其余瓷器难以比拟的雨过天青色。这是他开始接掌扬州酒庄生意时,爹特地买来赠与他的。杯缘上的细微刻痕,是某回他醉倒推落楚扬手中青杯所致,杯身上的细碎裂痕,是他一次又一次伤害楚扬,一次又一次摔碎地上所成。
杯子,该是留在扬州楚扬旧宅,他没想过会在此地再见。是谁带来的?是楚扬留给楚楚的吗?
他执相楚扬惯用的那只杯,想起扬州无忧无虑那些年,当时,他偶尔会见楚扬的笑,楚扬总望着他,将心牵挂在他身上。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楚扬,十多年来,一直都是。每回楚扬寻他而来,都被他所推开,一再一再地,宛若这碎了又碎的青瓷杯,遍体鳞伤。
房门之外传来几声咳嗽,太远的距离令声音模糊不清。慕平放下青瓷杯,推开房门往楼下走去。
几个琴音,在谁人指下被幽幽勾起,响着凄沧、响着无奈。
慕平耳际嗡嗡作响,他下了楼,看见空荡晦暗的酒肆一角,一个人,拿着把琴,捂着胸口,缓缓拨弄着。
那人深邃的眸湛着郁郁蓝光,那是慕平最为熟悉的色泽,伴了他多年,在每个月明星稀的夜里。
酒肆关门了,众人皆走无人留,慕平环顾四周想寻找楚楚与张勖身影,然而他很快便明白,楚楚也离开了此处。
他明白楚楚是想让他与楚扬独处,只是......只是......他的心慌乱无依着......
楚扬的咳嗽声犹若那年扬州夜,声声剧痛,咳人心扉。他些微扬起首来,见着慕平,缓缓一笑,笑得哀然。“琴好久没练,生疏了。”
楚扬停下了琴,起身走来。慕平犹若惊弓之鸟,连连退后。
楚扬止住脚步,牵起一抹笑。“你总是躲着我......”
慕平低下头去,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女儿与张勖进京,酒肆也关门了。如今再没有谁看着你我,我能暂且留下吗?”
楚扬问着。
慕平眼神左右游移着,好或不好皆未说,停顿半晌,便急急忙忙举起步伐往楼上厢房而去。
“平儿......”楚扬一把攫住慕平手腕。
慕平吓了一跳,连忙想收回手。然而无论他如何挣扎,楚扬始终无意放开他。
“青瓷杯我粘好了,虽然裂痕仍在,然而杯子完整了。是不是过了这么多年你都无法原谅我,我只是想留在你身旁罢了,这点乞求,你都不愿答应?”楚扬咳着。
“不......”慕平摇首。
“人生至此,已要油尽灯枯了。倘若你也念着我,为何不肯......”
“不......”慕平猛地甩开楚扬的手,他呜咽着:“我没有念着你......没有......从来没有......”
楚扬抿起了双唇,苍白的脸色枯槁憔悴。他半刻后才得由慕平回绝中,找到仅剩勇气,继着开口:“我说过,我会辞官,会远离朝堂。只要你点头,我与你便离开此地,远离众目,过着只有你与我的生活。”
“尘世如此之大,又怎会只有你我?”慕平仍是无法走近楚扬身边。
“会有的。”楚扬黯然道:“你爹过世后,你姐姐们卖了祖宅,将你娘接往他们家中就近照顾。那宅子荒凉前,我买下了。如今福伯正在扬州等丰,等着我与你回去。我们可以足不出户谁也不见,就在那两座宅第间,朝夕相处,酿酒鸣琴,隔绝尘嚣,度过残生。”
慕平摇首,转身离去。“你前程似锦......别自毁一生......”
“你难道还不明白,没有你,一切繁体都只是虚无空洞。”楚扬咳了起来。
“就当是我负了你......你走吧......楚大哥......”慕平无力回首,走回了房去。
那时起,楚扬坐在楼下,慕平居于楼上,两人相隔从不远,但却有道跨越不了的鸿沟横隔。楚扬守着不走,慕平便不下楼。空荡的酒肆里新婚夜开了封的女儿红香醇仍在,但婚宴喜气早已全失。
夜里,慕平睡着醒着,总会听见残缺不全的琴音。琴,是张勖自京城买回来的,慕平初听楚楚试音时便爱上了那温润音色。
就像是楚扬碎在扬州的那把琴一般,音色朴实,但也唯有如此之琴,弹在有心人指下,才能显出指下的丰盈多情。
一声一声,音调夹杂着楚扬的咳嗽,慕平不忍,遂掩耳不闻。
夜里,匡啷的瓷杯落地声响惊醒浅眠中辗转反侧的慕平。好些天只有琴声与咳嗽声的酒肆楼下,传来了别的声响。
慕平缓缓起身,打开厢房门,往楼下看去。幽暗的厅里无了琴声,一切平静异常,只有楚扬的咳嗽声细微响着。
楚扬病了。这是慕平这些天来唯一念头,然而他不与楚扬见面,楚扬便留在酒肆内不肯走,楚扬病起来总入膏肓、药石不灵折磨久矣,他想起楚扬这旧患便忧心不已,然而他的脚步却定止着无法向楚扬再迈半步。
见了楚扬,他的心便软了伤了痛了,他明白楚扬若再不走,他的坚持亦无法停留太久。就犹如绣娘处处希望他好一般,他也盼楚扬能永永远远位列朝堂,当个令人崇敬的父母官,而非留在他身旁,与他躲着众人过日子,什么也不是。
楚扬的手执不住杯子,喉间若火焚痛苦难当,他不住地咳嗽着,胸口撕裂般的疼,湛蓝双目布满血丝。再拿起另一个瓷杯,他斟水入内,怎知一个天旋地转袭来,他眼前发黑软倒在地。
想支撑起自己身躯的手,按着地,落正方才碎裂的瓷杯之上,楚扬拧起了双眉,碎片深陷入掌割裂手心,让血溢了出来。
“楚大哥......”慕平脸色刷地雪白,他立即由梯上奔下,拼了全力赶至楚扬身旁。
然而,楚扬就在身前了,慕平欲伸出的双臂却又迟疑了。
“没事......我没事......”楚扬挣扎着起身,却又跌回地上,弄出更多伤口。
慕平红着目,别开脸,半晌之后还是伸出手来搀起楚扬。
楚扬咳着肌肤灼热难当,热度隔着布料缓缓透过来,慕平吓着了,不知楚扬竟发着高烧。
“你病成这样还说没事?”慕平将楚扬扶至长凳上坐下,他燃起了油灯,照亮厅堂,回过神来见着楚扬满手鲜血,他不忍,泪遂落。
“你来了......我便没事......”楚扬脸庞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他犹如将死之人气息微弱,但眼中却泛着笑,只因慕平跨过了那道鸿沟,愿意来到他身边。
慕平即刻拿来干净白布为楚扬裹上,他也不知道楚扬掌中是否有碎片未清,血肉模糊地他无法逼自己仔细去看,所以布条压得轻,于是血仍在滴落。
“我去......我去为你找大夫......”慕平举步离去,拉着门闩,就要开启酒肆紧闭许久的大门。
“平儿!”楚扬焦急狂乱地走了过来,他不稳的脚步一绊,整个人往慕平身上扑抱而去。
慕平贴卧于门板之上,因楚扬突如其来的动作,僵直了身无法动弹。
慕平的唇齿、他的身子,不停细微颤抖着。
“别走......你别走......”楚扬嘶哑的嗓音痛苦哀求着。
“我为你找大夫......”慕平仍害怕着楚扬的碰触。
“我知道你这一去,便要逃离了我,不再回来。”
“不是的......”
“你说谎,你总是趁我转身之际便远远离去。你可知上元节后,我在那里等了多久。”整整月余,楚扬留在慕平京师家中整整月余。
然而慕平却失了踪影,只留下绣娘的坟,留下他的遗憾。他紧守着那道不知何时才会有人回来的门,抱着卑微的希冀等下去。直至后来家人发现他失踪,大举搜索京城,才在荒废了的宅院里寻着了他。
楚扬不知自己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他只记得自己过了段行尸走肉的日子,而后才寄情功名,将一切时间精力花费于朝堂之上,以求转移这生不如死的痛楚。
至今,多次多次与慕平擦肩而过,此回更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前来见慕平。
他们俩受的苦已经够多,此生若不能偕子之手与子相守,那这生再如此痛苦苟活下去,又有何用。 楚扬紧紧地拥住慕平,用那双满是鲜血的手抱紧慕平不放。
“楚大哥......你放开我......”慕平无处可躲。
“除非你的心里一直没有我,除非你从未想我念我,那我便会放手不再打扰你,永远永远不再见你。”
“你病得很厉害,你的手正在流血。”
“平儿......告诉我你是爱着我,我们回到扬州去,从此不再见谁,只有你我,永不分离。”
“不......”慕平缓缓摇首,而后加剧。“不,我没爱过,从未曾有过。我心里的人只有绣娘,她是我的妻,我所念所想只她一人,从无别人......”
突地,慕平紧锢的桎梏松开了,他踉跄两步往后退去。
慕平转过身来,见楚扬以满是鲜血的手后着额,眼中涣漫游移失神。
楚扬的手揪着发,细细的韧线扯着伤口,溢出了更多的血。
“楚大哥......”
楚扬晕眩着,森冷无情的暗潮袭来,灭了他所有希冀期望,将他推入万丈深渊之中。
楚扬跪倒在地,缓缓由眼眶中落下的泪,滚烫不已,熔毁了最后一丝求生的念头。
他的喉头发出浅不可闻的呜咽,双后掩面,生着浅得无法再浅的悲鸣。
“楚大哥......”慕平靠着门板,身子滑落在地。他不敢见楚扬,楚扬受伤甚深的神情狠狠地扎入了他的心。
楚扬眼前光芒尽逝,他合上了眼。倘若慕平不需要他,那他留在人世又有何用。从扬州、至京城,一切繁华皆如梦,只有在慕平眼里他才感觉得到真实。他这一生,都在追寻着慕平,他盼着自己能拥有慕平一小片笑颜,一些些倾心。然而,一切似乎太难,在他倾尽所有之后,仍无力挽回。
若是如此,当初,上苍为何要让他与慕平相识。美好无忧的扬州风景,如今却成了扼杀他明日的刽子手。
楚扬胸中积郁翻腾,呕出了口鲜血。
血由唇角落地,哀然的色泽,凄红不已。于是,他失去所有足以坚持的气力,往后倒去。他说服自己慕平并不爱他,一切都只是自己痴心妄想。于是,他该离去。他已为慕平带来太多困扰,他该离去。
“楚大哥!”慕平仓皇地起身,双膝着地,往楚扬挪去。他拼命地摇晃着楚扬身躯,然而楚扬动也不动,全无反应。
“楚大哥你醒醒,别吓我啊楚大哥!”慕平颤抖着唇,紧紧拥住了楚扬。
“不要......不要......你醒来啊......”慕平的泪不停滚落。
酒肆阴暗无光,无人闻问。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他不想失去楚扬,他不想......
月落星淡,白雾薄蒙的早晨,天仍有那么一丁点灰。
慕平的脚步声在行人稀少的青板路上响起,他额上满布斗大汗珠,眼里含着再无法强忍的泪,仓皇地奔着。
上了小桥,过了潺潺绿水,拂起两岸青茫烟柳,踏过雾湿石板子道,他难以克制的情绪在楚扬倒下那刻溃堤而出。
直奔至了医馆之前,他猛地举起双拳槌击医馆门板,巨大的声响在宁静的晨间突兀响起。
谁人家里养着的犬吠着,夹杂鸡啼破晓,扰醒了枕河人家一方恬静好梦。
“谁啊?”屋里传来,一名年过半百的老人家身着中衣,边系着身上衣带边快步前来应门。
“大夫,大夫救命!”门才开,慕平慌乱地抓住医者的手,就要往回拖去。
“等等,这位大爷,我尚未拿药箱啊!”大夫揉了揉犯疼的额边,大清早被这么吵醒实是有些难受。他往回拎了药箱,这才随慕平离去。
回到了酒肆之内,大夫一进门便瞧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楚扬,大夫连忙走近为楚扬切脉,而后唤过慕平。“他身子这么弱,不好躺在地上。大爷,还麻烦你帮个手,将这位爷送进房里。”
慕平点头,连忙趋向前来与医者一同将楚扬往楼上他的厢房送去。
安置好楚扬后,大夫立即拿起银针为楚扬针灸疗治,慕平瞪着双空洞无的眼远远退在后头,坐在自己房内的椅上动也不动,看着血色尽失的楚扬。
一个时辰过了,天大亮,朝阳穿透窗纸透进房内来。大夫松了口气,拿起被子盖在楚扬身上,收好药箱零碎之物,后开了张药单与慕平。
慕平仍是僵着远望楚扬。
大夫摇了摇头,将写妥的药方塞入慕平手中。“大爷,且先照这帖药一日二次煎服,隔几日我会再来看看,记着别让这位爷动气伤心,这位爷身骨天生有损,肯定自娘胎便带病,他啊,气不得怒不得、心伤不得郁积不得。若伤心动气则必大病一场,这回是来得早,命捡回来了,如要再有下回,那可真是神仙难保。”
慕平望着单子发愣,点了点头,由怀中掏出了碎银与大夫。“劳烦你了。”
“应该的。”大夫收过诊金后摇头离去。
慕平握着那张单子半晌,混乱的心绪好一会儿才自纠结中抽出,他摇了摇头,拭去眼角无用的泪,摸了摸怀中所剩无几的碎银,出门往药材行抓了些药回来。
向来远庖厨的他,买回了药,但火生了半天才生起,又在厨房里找了半天药盅,好不容易东西弄齐了,才现到底几碗水煎熬成药,他忘了问那大夫。
掩面倒入药后,将药盅盖上,他沮丧地跌坐泥泞尘土地上,他始终笨手笨脚一事无成,自幼而长从未变过。
像他这么个无用之人,楚扬为何始终牵挂?
煎熬了几个时辰的药汤倒入碗里,端进房内置于桌上,烧烫的碗沿让慕平的手指红肿不堪,然而他只抹了几下,便靠近床边小心翼翼地探视楚扬。
“楚......楚大哥......楚大哥......”连唤几声,不见楚扬转醒,慕平有些慌,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扬若不醒,这药不喝,热便不退,病就不好,他从来未遇过这等情形,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床边跺足着,不知该不该叫醒楚扬。
后来,药汤也凉了,慕平仍是举不定主意,他无法预料倘若唤醒楚扬,会再发生什么事。
心里头怯意骤生,最后他选择远离楚扬,坐在门口一张梨花椅上,遥望着楚扬,望着楚扬胸口起伏,以确定楚扬尚有一息存在,没有离他而去。
“楚大哥,你千万别有事,千万千万别有事。”慕平喃念着。
几个时辰后天昏暗了下来,他没有起身点燃油灯,只是从眼观换为耳听,听着楚扬微弱鼻息,一呼一吸,在晦暗无光的夜里微微响着。
入夜时,突地楚扬气息越来越微弱了,慕平颤抖地走至楚扬床畔,伸出手指探着楚扬鼻息,他发觉楚扬气若游丝,忽有忽无。
“楚大哥......楚大哥你别吓我......”慕平身出颤抖的手,试探般轻轻摇晃了楚扬身躯。
然而楚扬仍是不动,无血色的脸庞在微微透入的月色映照下苍白得骇人。
“楚大哥!”慕平剧烈地摇起楚扬,他害怕楚扬真的会就这么离他而去。“楚大哥......你醒醒,快醒醒啊!”
楚扬没有回应,他的惨白犹若尸首,无半丝得以存活的迹象。
慕平痛苦地跌坐床畔,双手紧握着楚扬手臂,摇晃着。“别走,你别走,我什么都答应你了,求你留下来,留在平儿身边。”大夫骗了他,他说楚扬的命救回来了,然而听闻楚扬愈渐薄弱的气息,慕平胸口疼痛不已。
耳际响起他与绣娘新婚那夜,福伯拚死越过两家分界的墙来,开口说的那席话。
您若狠尽不理会人,不啻是将他往死里推,求生不能。
福伯的话语,哀怨凄沧,在静得叫人害怕的寂夜里不停回荡。
他的闪避一再重伤楚扬,楚扬的心,犹如扬州那把琴,散得支离破碎。
他不想的,他从不想伤害楚扬。他只是怕,怕这世俗难容的情愫哪日摊开,会使两人万劫不复,受尽旁唾骂。
他只顾着自己,一直以来却舍弃了楚扬。
他不该,是不该。
痛哭失声,慕平悔恨地任泪奔流,失去绣娘后,他再也无力承受任何打击,若是楚扬离他而去,那他便真的一无所有,徒剩罪孽。慕平痛苦悔恨着,是他伤了一个深爱着自己的人,害得楚扬为他魂牵梦萦痛彻心扉,是他害惨了楚扬。
一声咳嗽,在慕平的哭泣声中响起。
楚扬浅浅吸了口气,而后兴起一阵剧烈的咳。
“楚大哥!”慕平睁起仓皇双眸,探至楚扬面前。他的手,自握紧楚扬以来,便没放开过。
猛烈的咳后,楚扬喘息着。他微睁着目,有种奈何桥畔走了一遭再回来之感。
“药......先喝药吧......”慕平慌忙地想松手,往桌上拿药。
楚扬的手掌反握住了慕平,死紧地,直到令慕平要觉得痛的地步。
“你的手会再伤的。”慕平望着那裹着白布的手,慌乱着,泪不止。
楚扬缓缓开了口。“你不该再对我好。我若死了,对你对我,皆有好处......”
“不,你不会死的。我们要回去扬州,我会与你回扬州,楚大哥你一定要好起来,别舍平儿而去。”慕平僵着的手不敢使劲,怕是一个使劲,便会再伤楚扬丝毫。楚扬的心已尽破碎,无法再承受丝毫打击。
“你为何要说这话......”楚扬幽幽地转过头来,望着泪流满面的慕平。他想伸手拭去慕平眼泪,但却又怕手中紧握着慕平的手若放,慕平又会离的他远远,不再与他想见。
“我后悔了。我不要我死,不要你就这么离我而去。”多年来的纠葛牵缠让彼此走到今日地步,在以为将失去楚扬那刻,慕平才逼迫自己认清事实。
他是爱着楚扬的,自扬州起,到了,迁至苏州,他对楚扬的牵挂从来没有淡过。只是,他一直一直便碍于两人皆为男子的身分,这太过惊世骇俗,他怕人指指点点,于是不断逃离,不断伤楚扬心。
但如今,走过半生,多少风波皆已渡过,人生再无剩下什么。
他该面对的人,扬州双亲,姐姐们,绣娘,他无缘疼惜孩子,嫁为人妇的楚楚,都已远他而走,至此尔后他的性命徒剩荒凉。
这生,为承欢父母膝下,为继承慕家家业,他牺牲了楚扬,令楚扬孤寂半世,如今他回想起一切便觉悔恨,倘若再失去楚扬,那他再独留世间也无用处。
“虽哭......你若要我不走......我便不走......”楚扬张着龟裂的唇,缓缓说着。对于慕平,他有太多不舍,他见不得慕平伤心,只愿慕平有日得以开怀。
“楚大哥,是我对不起你。”慕平懊悔不已。
“前些日子......我接到扬州来的信......扬州的花已经开了......福伯说没了你日日爬上那堵墙......藤蔓绽得四处都是......”楚扬松开了慕平的手,想抹去他的泪,但泪水不止,湿润了他的掌心。
慕平不再躲避楚扬的碰触,他闭起雾气弥漫的双眼,静静坐在原处。
“福伯他还好吗?”慕平声音哽咽。
“福伯老当益壮......就是日夜盼着两个少爷早日回去......前些日子他信中还念着我这小少爷......和慕家小少爷......现在不知如何。”
“我们都不小了。”慕平淡然笑了。
“是啊,都过了那么些年。”然而虽过这么些年,他对慕平,始终没变过。
慕平泛着泪光的眼化得柔和,楚扬晓得慕平从此不会再逃。
矮墙旁,凉亭下......
他终于可以再喝慕平亲手酿的酒,见慕平志注于他琴音的模样......
慕平倚靠床前,握着楚扬双手,含泪挂起淡然笑靥。
过了些时日,慕平再请大夫过府诊察,他由厨里熬药回房时,大夫也方收起银针,整理药箱。
“应该没事了吧?”慕平将滚烫的汤药置于桌上,以手抚衣,藉以冷却因过热而红肿的十指。
大夫露着笑,背起药箱,道:“这位爷恢复得挺好,看来真有按时服药。”
慕平由怀中掏出最后一点碎银,对那大夫道:“劳烦你了。”
“哪里。”大夫收下诊金,点头后离去。
“楚大哥,先喝药吧!”
慕平又要端碗,但楚扬却一把抓住了他。慕平被突如其来碰触一惊,僵着不敢妄动。“有.....有什么事吗......”
楚扬失笑,他指着慕平下颚。“你的脸......” “呃?”
“弄脏了。”
“是......是吗......”慕平袖子在脸上胡乱拭了拭,“该干净了吧?”
楚扬摇头,缓缓将慕平拉过来,让他坐在床边。楚扬拧了条巾子轻轻擦拭慕平下颚,湿润的手绢在肌肤上滑来滑去,仔细清醒。
慕平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但又不敢往后缩,只得一双盈盈双眸睁着,左右游移,十分难受。
“是刚刚熬药弄脏的吧。”楚扬轻声问着。然而拭完了慕平脸颊,楚扬这才发现大夫方为他上药的手掌白布因之湿了。
“是......是啊,生火时不慎沾上的。”好不容易楚扬离开了他,慕平即刻站了起来。“楚大哥你包扎的伤口湿了,大夫走不远,我立即叫他回来吧。”
“不用了,大夫留了些药在桌上,我自己换便成了。”
“你两手皆伤,怎么换?”
“要不,你或许肯替我换。”楚扬笑着。“麻烦吗?”
“我......”慕平顿了半晌,最后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我当然可以替楚大哥换药......”
慕平拿了药与干净白布,又坐回楚扬身旁,楚扬将自己的手交予他,他握着楚扬有些灼烫的手掌心,略略心慌地发着抖。
“你仍在怕我吗?”楚扬问着。
“没......没有......”
“可是你的手在发颤,声音也是。”
“没......没替人包扎过......有些紧张罢了......”慕平赶紧将湿布卸下,重新盖上药粉,而后卷着白布条,为楚扬将伤口封好。
楚扬的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大夫原本提议可以让伤口自然痊愈无需上药,然而慕平却坚决反对。
楚扬一双手弹得出神入化的琴音,却因他而受伤,那些血肉模糊的景象惨不忍睹,是他至今都不愿再回想起的一幕。于是他请大夫持续上药,非得让楚扬的手与当初未受伤时一模一样,才得以放心。
“好了。”弄妥楚扬双掌,慕平站了起来,打算将汤药端过来。怎知,楚扬又是一个拉扯,将慕平给拉回他身旁。
楚扬带着微微笑意,凝视慕平。他湛蓝水眸里有着无限爱恋,与无法脱口的痴狂情愁。不开口,是不想令慕平伤神,然而满腔爱意总翻腾搅乱他的心神,他越是与慕平贴近,越是无法遏止想将慕平拥入怀中的念头。
“楚、楚大哥!”
“我可不可以......”楚扬凑向前去,贴近慕平,问着。
“不,不可以。”慕平立即回绝,无论楚扬的要求是什么。
“我都尚未开口。”楚扬的眸黯淡些许。
一见楚扬宛若受伤神情,慕平咬了咬唇。
楚扬几乎要贴靠住了他的身子,楚扬意欲为何,他连猜也无勇气去猜。
但楚扬如今尚在病中,大夫千叮万嘱气不得伤不得,他左想右想,最后豁了出去闭起双眸,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道:“好吧,就一次,就这么一次我随你处置。”他的声音发着极大的颤抖。
楚扬原本只是想让慕平将楚楚夫妇留下的琴拿来给他,怎料话未开口,却换来了这个答案。
楚扬实是哭笑不得。他早已保证过从今而后只作君子之交,不会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怎知慕平却想歪了去。
“平儿......”楚扬苦笑摇首。
“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慕平双手握得死紧,羽睫轻掮,他消瘦深陷的双颊虽无女儿家丰腴粉嫩之美,却有着历尽沧桑间洗褪的赤子纯真。
望着这么一个男子,望着一个自己苦苦追求多年才得以相守的心中挚爱,楚扬原本无意多想的心里头,竟也染上旖旎。
楚扬伸手抚住慕平脸颊,指腹微微擦过慕平容颜,毫不滑腻的柔顺肤触,霎时间令楚扬心神摇晃难以自拔。
俯首,楚扬以唇贴近,慢慢地占据慕平双唇,每次挪动皆轻缓慎重,像是怕慕平的决心容易溃散,将再度逃离似地,一个又一个的触碰啄吻谨慎非常。
慕平身躯虽细微颤抖着,却没有挣扎举动。
最后楚扬贴紧了慕平,胸口与胸口相抵,隔着衣衫传来彼此鼓噪悸动,他双后捧起慕平脸庞,贪恋深陷地,撷尽芬芳。
隔月,江南的烟雨中,楚扬偕着慕平一同上了渡船。
慕平稍了封信往京师,告知楚楚勿念勿挂,其余的什么也没留,就这么想与楚扬齐离去,再不叨扰谁,平静度过往后余生。
慕平的心有些忐忑,扬州故里早已人事皆非,但就不知是否景物依旧。
楚扬笑望着他,平静无涛的面容底下身来果敢坚忍的心魂,是往后将永远支撑慕平的依靠。
慕平唇角微扬,有楚扬伴着,那繁花似锦、绿柳垂杨的美丽景象即使如何变迁,他也能坦然面对,不感茫然。
三月里,和风吹拂薰人欲醉,远山碧影春光柔媚,绿水间缓缓摇桨的船上,传来一曲悠扬琴乐之声。
慕平站在船头,迎着清风赏春景。船舱之内焚香袅袅,楚扬牵挂一抹笑意,鸣琴而坐。一首长相守,绵绵无绝。他俩无语,静默看着春色旖旎,盎然生机。
楚扬凝视着慕平身影,万般爱恋情深,付诸予琴。十指下流曳弦乐,轻柔缠绵,这是慕平最爱听的曲子,他只奏予慕平听闻。
烟花三月。
绿水无波。
楚扬仿佛又看见昔日懵懂天真的慕平,用无邪的语调问着:这是什么曲子?
他那时回答:等你再大点,自然晓得。
如今已过多年,他们再不复当年无忧无虑的模样。长相守没说出口,但已入慕平心中。
船头的慕平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而后又回过头去。慕平的脸有着嫣红色泽,红煞了,犹若春里天天灼灼的桃株花朵。他并不与他同坐,只是默默站立船头,贪着春风袭来的清凉。
楚扬却道,至此已经足够。
“心之所系,唯君而已。”他楚扬这生只要慕平一人。
船头的慕平佯装未曾听见楚扬心意,僵着站在外头,不敢入内。只是,脸上飞霞更艳,羞红了。
心之所系,唯君而已。有聿得君,此生足矣。
得与慕平相伴回扬州旧宅,续过幼时无忧生活,至此,楚扬再别无所求。 楼主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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