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吟 发表于 2005-11-3 14:46

钟跃民冷酷地说:"别管他,让他撞,迟宝强,你要是不撞出脑浆来,都不算条汉
子。"
  迟宝强呜咽着:"我实在受不了了,你打死我得了……"
  钟跃民笑道:"打死你多没意思,还是自己尝尝挨饿的滋味,也省得以后欺负别
人,这规矩是你自已定的,要破也得自己破,你说吧,怎么办?"
  迟宝强低声说:"我……我认栽啦。"
  老白毛也劝道:"老钟,得饶人处且饶人,迟宝强也认错了,这事算了吧。"
  钟跃民哼了一声∶"就这两下子也敢当流氓?将来出去好好练练再说,别净给流氓
丢脸,迟宝强,你可以吃饭了。"
  老白毛把饭端给迟宝强,他艰难地吞咽着食物,时时揉着青紫色的腮帮,眼睛里流
出成串屈辱的泪水。
  珊珊不是北京人,她来自四川的一个小县城,在京城已经混了好几年了,她不知道
自己算是从事哪行的,她有时在酒吧里陪客人喝酒或跳舞,还兼职做些白粉和摇头丸之
类的小买卖。有几个二手毒贩子负责给她供货,她再卖给一些临时来了毒瘾的客人,挣
点儿差价。珊珊做生意的经营范围很广,只要有钱挣,她什么都可以卖,包括她的身
体。干这行的女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就是趁年轻多挣些钱,没人打算一辈子卖
淫,只要攒够了钱,就回家乡开个小买卖,从良嫁人,那时谁会知道你都干过些什么?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声称自己是最贞洁的圣女。
  宁伟是个真正的实用主义者,他平时最看不起妓女,但他突然想到,这些混迹于风
月场所的女人们也许能帮他找到锤子,这时他马上换了一副嫖客的面孔,殷勤地把珊珊
带到一个饭馆请她吃饭。
  宁伟一边点菜一边假惺惺地问道:"珊珊,刚才那些人为什么打你?"
  珊珊懒洋洋地说:"他们是卖白粉的,我有时也帮他们推销一些,自己挣个差价,
今天是结帐的日子,我应该把向他们赊的白粉钱给他们,可我昨天让人家骗了,连一分
钱也没有了,没钱给他们,就只好挨打了。"
  "你也让人骗了?"
  "可不是,昨天我在迪厅碰见一个男的,长得挺帅的,我们一起蹦迪,聊得还不
错,后来我们就开了房间,再后来我就迷迷乎乎地睡着了,等我醒了一看,这人没了,
我的手包也没了,一分钱也没给我剩下,让人白玩了一把,还倒贴了钱,真倒霉。"
  "你大概中了人家的圈套,他可能是给你下了麻醉剂。"
  "只好认倒霉了,哥,咱俩搭伙吧。"
  "咱们怎么搭伙,我也跟着卖?"
  珊珊不满地说:"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呀,谁让你跟着卖了?你当我的保镖,有人要
是不给钱或是欺负我,你就揍他们。"
  "噢,我负责打人,那你呢?你负责什么?"
  "我负责挣钱呀,挣了钱三七分账,怎么样?我七你三。"
  宁伟笑道:"凭什么我只拿三成?"
  "我出力多呀,你又不可能天天打人?我可是天天陪人睡觉呀,再说了,没生意的
时候,我还可以免费陪你过夜,你并不吃亏嘛。"
  宁伟正色道:"合伙的事以后再说,我先向你打听一个人,你要帮我找到他,我免
费给你当保镖。"
  珊珊喜上眉梢:"那太好了,有你这么个保镖,我可放心了,看你打架那几下子,
真够专业的,你是不是在少林寺当过和尚?"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我和你说正事呢,我要你帮我找个人。"
  "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这是钟跃民最后一次被提审,检察员魏平和女书记员坐在审讯席上,魏平没有象往
常那样例行公事地打开卷宗,而是颇带善意地对钟跃民露出微笑。
  钟跃民仔细看看魏平,疑惑地问∶"二位有什么高兴事,是不是打算放我了?"
  魏平说∶"你想什么呢?一下子就给国家造成五十万元的损失,你自己算算该判多
少年?"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我犯得上去想么,这又不是我该考虑的事,顺便问一句,我
的案子是不是快开庭了?如果这不是什么保密的事,你就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为今
后的服刑生活做些准备。"
  魏平饶有兴味地问∶"你打算做些什么准备呢?"
   "找个适合于我干的活儿呗,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前几天看守所的管教员还问我有
什么特长,我说我会做煎饼,他说这个特长'圈儿'里恐怕用不上,你还会什么?我说实
在不行我就去看守监狱的武警部队当个教练吧,给他们带带新兵,教教射击和擒拿技
术,这也算发挥点儿余热……"
   魏平和女书记员都笑了起来∶"钟跃民,你可真能侃,你把武警部队看成什么了,从
'圈儿'里找教练?"
  "这你就不懂了吧,当年刘伯承元帅组建南京军事学院,不是还从国民党俘虏中选
教官呢,那些战犯都能当教官,我不过是挪用了点儿公款,罪过总比战犯要轻吧,我怎
么不能当教官?"
  魏平扔过一盒"三五"牌香烟:"钟跃民,你当教官的事儿以后再说,先抽烟吧。"
  钟跃民点燃一支烟不满地问:"今天找我有事吗?你们审理案子也太慢了,就这点
儿事,该判几年就判几年,要是不够判刑,就快点儿把我放了。"
  魏平说:"噢,这会儿着急了,早干吗去了?你要是不挪用公款,我还用不着认识
你呢,你还当你的经理,求见一下钟经理还得通过女秘书预约,现在,就由不得你了。
"
  "行啊,你就慢慢办案吧,反正国家发工资,旱涝保收,你就是十年办成一个案子
也照样拿工资,我等得起,反正要是判刑,这会儿也折抵刑期吧?"
  魏平打开卷宗,拿出一些文件说:"钟跃民,告诉你,你的案子有转机了,有人匿
名汇来一笔五十万元的款子,汇款单上只写明是替你补上那笔被骗的钱,没有留下名
字,你好好想想,这有可能是谁干的?"
  钟跃民吃了一惊:"有这事?真见鬼了。"
  魏平说:"只要没给国家财产造成损失,对你的处理会轻得多。"
  "既然没给国家造成损失,我是不是就没事了?"
  "钟跃民,我看你是个法盲,这笔钱虽然补上了,但并不能说明你没有犯挪用公款
的罪,犯了罪就要受处罚,这是两码事,现在你要仔细想想,这笔钱有可能是谁汇来的
?"
  "我也想不出是谁。"
  魏平合上卷宗说:"那好,你可以回去了,你还要耐心等一段时间,我们会尽快结
案的。"
  看守所监房的铁门打开了,一个戴着手铐脚镣的粗壮大汉被关进来,这个人面目狰
狞,眼睛里闪着凶光,阴沉沉地环视着所有人。
  迟宝强的目光和那汉子的目光相撞,他吃了一惊:"你是……熊瞎子?"
  熊瞎子狞笑着:"老迟,山不转水转,咱哥俩儿又见面啦,我可想死你了。"
  迟宝强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口气强硬地说:"熊瞎子,真巧啊,听说你找我
找了两年了,这回不是找着啦,有事吗?"
  熊瞎子紧紧盯着迟宝强说:"哦,没什么大事,只是有点儿小账要清清,咱哥俩儿
的事该有个了断吧?"
  "你想怎么样?"
  熊瞎子问:"老迟,这次进来能判几年?"
  "事儿不大,顶多三年吧。"
  黑熊瞎子笑起来,那张脸显得很恐怖:"我是不打算出去喽,四条人命,够枪毙四
回吧?"
  迟宝强幸灾乐祸地笑了:"恭喜你了,熊瞎子,你挺能干呀,不过你放心,不会枪
毙你四次,一颗子弹就够啦。"
  熊瞎子大笑起来:"说得是呀,干掉四个人,是一颗子弹,再多干掉一两个,不也
是一颗子弹么?"
  迟宝强一怔,随即又强硬地说:"熊瞎子,我可不是被吓大的,我迟宝强这辈子见
得多了,明说吧,当年你手下那个兄弟的腿是我打断的,你敢怎么样?"
  "老迟,别激动,俗话说,有屁股不愁挨板子,咱俩既然分到一个号里,就有的是
时间,对不对?"
  钟跃民听着两人斗嘴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注视着熊瞎子戴着手铐的双手,这双手呈
黑紫色,指节粗大,手背上全是黑色的茧皮。
  钟跃民的心里一动,他凭这双手看出这人的功夫很厉害,象是练过铁砂掌,三个迟
宝强也不是他的对手。
  钟跃民幸灾乐祸地想,这下有热闹看了。
  京郊怀柔县有个银龙渡假村,这里环山临水,景色很优美,渡假村宾馆的设施也很
豪华,附近还有高尔夫球场和温泉,是个供有钱人享乐的地方。
  锤子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在他有限的经历中,能享福的日子实在不多,早
年拣破烂的生涯就不必说了,就算是改革开放以后,这类出身低层,没受什么教育的人
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实惠。这类人的素质太差,即使偶尔挣到一些钱,也马上就被挥霍一
空。可想而知,一个没享过福的人面对五光十色的商业社会,往往会不择手段,急不可
耐地去追求财富,那些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和高档消费场所无时不刻地向他们呈现出各
种诱惑。锤子就是这样的人,他对一切享受都抱有极大的兴趣,他需要的是能直接作用
于感官的享受。
  锤子认为自己是最能享受生活的人,他从来不干华而不实的事,他喜欢实惠的感官
享受,比如吃喝,玩女人,赌博之类的活动,这才是真正的享受。多年来锤子一直过着
入不敷出的日子,倒腾外汇那是不得已的时候才干,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行骗上,他认
为骗子这行风险最小,就算受害者最后找到了你,他又能怎么样,他可以上法庭去告,
锤子才不怕这个,反正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如果受害人愿意,他那个破家连带老
妈都可以抵给受害人,再说了,他一旦骗到了钱,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等着人来找么,
你上哪儿去找?在锤子的行骗生涯中,宁伟这五十万元是最大的一笔款,也是最容易得
手的一次,他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使宁伟这傻大兵相信了他,锤子坚持认为,这笔钱是
老天爷特地给他送来的,那天早晨他出门之前,左眼皮就跳个没完,结果一出门就碰上
了宁伟,这笔钱难道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至于宁伟这个老同学被骗以后会怎么样,
锤子认为这不关他的事,也犯不上去想,宁伟这些年当兵都当傻了,这次被骗对他是个
教训,锤子的思维很奇特,他甚至认为自己的行为是从另一个角度对宁伟提出了善意的
警告,社会这么复杂,他以后应该多长点儿心眼儿才是。
  渡假村旁是一个幽静的湖泊,湖边的沙滩上支着几顶遮阳伞,锤子穿着浴衣躺在沙
滩椅上,他身旁躺着几个戴着墨镜的男女。
  一个穿游泳衣的女人走上岸,锤子殷勤地递上浴巾。
  那女人是锤子花钱包下的,事先说好包两个月,每月报酬一万元,一个月来,锤子
不得不承认,这小婊子还是挺敬业的,每天在床上都能把锤子折腾得晕乎乎的,不愧是
专业级的。
  那女人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大哥,你今天手气不错,赢了这么多,可不能一毛
不拔呀。"
  锤子伸出手摸着她裸露的大腿:"没问题,今天所有的费用我买单。"
  他身旁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问道:"锤子,你丫最近是不是犯什么案子啦?来无
踪去无影的,上次说好了你买单,哥几个还挺高兴,等结帐的时候,你丫连影儿都没有
了,有你这么办事儿的吗?"
  "有这事儿么,我怎么不记得,哥几个,你们说句良心话,我锤子是这抠抠缩缩的
人吗?咱是什么出身?满清贵族,我爷爷的爷爷是什么官儿你知道吗?说出来吓死你,
那官衔叫什么来着?挺绕口的,这么说吧,就相当于现在的组织部副部长,那会儿我们
家在京城的大宅院就七八处,花起银子象流水,光姨太太就十几房。"
  络腮胡子嘲笑道:"那你丫肯定是哪房姨太太的后代,闹不好还是你家祖上从八大
胡同买来的。"
  锤子不爱听了:"去你妈的,我们家有家谱,正宗的嫡系,哥们儿是生不逢时啊,
要倒退几十年,我锤子马褂儿一穿,瓜皮帽儿一戴,左手提个鸟笼子,右胳膊上架只
鹰,到戏园子瞅哪个角儿顺眼,掏出银票一撒……"一只手搭在锤子的肩膀上,锤子抬
头望去,宁伟正站在他身旁。
  锤子一惊:"哎哟,这是谁呀?有日子没见啦,来来来,坐下,哥们儿,不瞒你
说,昨儿个我做梦还梦见你呢。"
  宁伟冷笑道:"锤子,日子过得不错嘛,我找你可费了劲儿啦。"
  锤子满脸堆笑:"宁伟啊,人生在世,不就图个高兴吗?咱哥俩儿好不容易见个
面,今天得好好叙叙旧,一会儿咱们去桑拿蒸蒸,晚上我发你个妞儿,咱可说好了啊,
今天的一切费用算我的,谁跟我抢我跟谁急。"
  宁伟笑笑说:"锤子,咱们先把账结了,等结完账由我作东,怎么样?"
  锤子一脸惊讶地问:"什么账呀?"
  "你还有必要装傻么,那五十万的账总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哟,宁伟,我怎么听不懂呀,什么五十万,你是不是记错啦?"
  宁伟咬着牙说:"锤子,我看出来了,你是想赖账,可我今天抓住你了,耍无赖总
不是办法吧?"
  锤子做出一副无赖嘴脸:"宁伟,我听明白了,你是说我欠你五十万,那好,有欠
条么?拿出来看看,这么说吧,只要有欠条,我立马给钱,要是没有,就说明你想敲诈
我,我这个人脾气好,不会说什么,可我这几个哥们儿脾气不太好,他们的脾气一上
来,我都劝不住。"
  宁伟向四周看看锤子的几个同伙,那几个人正虎视耽耽地盯着宁伟,那个络腮胡子
眼里露出了凶光,嘴里不耐烦地骂道∶"孙子,你丫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滚蛋,找抽
呢是不是?"
  宁伟从衣兜里掏出几个带剌的钢指环分别套在左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上,他张
开手掌冲着阳光欣赏了一下,然后扭过头来和颜悦色地说:"锤子,你了解我,我这个
人嘴拙,要是动嘴,我还真说不过你,咱们简单点儿说吧,我今天找你,没想让你还
钱,我知道,就冲你过的这种日子,那五十万可经不住花,恐怕早打了水漂儿,可你知
道吗?一个人干了坏事,是要受到惩罚的,我只想和你商量一下,你是愿意还钱呢?还
是愿意后半生落个残废?你自己挑吧。"
  锤子站了起来嘴硬地说:"宁伟,你要这么说,我可就顾不上老同学的面子了,我
再说一遍,我不知道那五十万是怎么回事,就是这话,你看着办吧,你要是想找不自
在,咱们谁残废还难说呢。"
  宁伟身形未动,左臂闪电般地划出一道弧线,一个上勾拳击中锤子的鼻子,"啪!"
地一声爆响,钢指环的杀伤力惊人,拳落处皮开肉绽,指环上的钢刺在一瞬间将锤子的
脸变成了烂柿子,锤子只觉得自己的脸在猝不及防中被一柄十八磅铁锤迎面击中,整个
世界在眼前爆炸了,视野里一片漆黑,繁星万朵纷纷飘落……宁伟不动手则罢,一旦动
起手来就是连续动作,决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狠狠地一脚踢中锤子裆下的睾
丸,锤子象触了电一样两眼翻白,捂住裆部痛苦地弯下腰,宁伟毫不迟疑地又是一脚,
踢中他的脸,锤子仰面飞出三米远,跌倒在沙滩上。
  锤子的几个同伙扑上来,把宁伟围在中间,宁伟灵活地闪过对方的攻击,频频出
击,凶狠地将几个同伙一一打倒,那几个同伙被打得血流满面,在地上疼得直打滚。
  宁伟又一把拎起锤子,向他的软肋处连连猛击,锤子发出了一阵惨叫,宁伟一脚踢
中他的膝盖,锤子捂着腿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宁伟咬着牙向躺在地上的锤子一脚一脚地
狠踢着。
  锤子发出的惨叫声惊动了附近巡逻的保安员,几个手持警棍的保安员扑向宁伟,想
合力制服他,却没想到被宁伟轻易地夺过了警棍,他凶狠地用警棍将几个保安员打倒,
然后转身继续用警棍不紧不慢地猛击锤子的双腿,锤子的腿骨在警棍的重击下被砸得粉
碎……
  吃了亏的保安员们自知不是对手,他们谁也不敢动手了,只是不远不近地围住现
场,一个被打得满脸是血的保安员用电话报了警。
  十分钟以后,锤子已经变成一堆悄无声息的烂肉,宁伟仍然在不紧不慢地踢着。
   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呼啸而来,几个警察跳出警车,纷纷掏枪向前冲去……
   就在宁伟被捕的那天晚上,被关在看守所里的钟跃民也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事后
钟跃民承认,本来他只想看看热闹,谁知自己却被稀里糊涂地卷进去了。
  那天睡觉前,迟宝强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别看迟宝强当着熊瞎子的面嘴硬,其实
他心里早就哆嗦了。这个熊瞎子可不是一般的罪犯,他是东三省有名的惯匪,此人自幼
和高人习武,练得一身好武艺,后来入了黑道,干下了不少大案子,东北的警方曾数次
抓捕他,却都被他逃脱了。两年前,熊瞎子带着手下一个兄弟流窜到北京,他本来是想
到北京踩踩道,看准机会抢劫个银行,没想到他那个兄弟嫖娼时不给钱,和迟宝强发生
了冲突。迟宝强在北京的黑道上不算重量级人物,他只是纠集一群马仔欺行霸市,收些
保护费,他地盘里的娼妓当然也归他管,那些娼妓都和他定了口头协议,迟宝强负责向
她们提供保护,她们每月交纳一定的费用。那天熊瞎子的兄弟就撞到了迟宝强的手里,
那家伙在东北横惯了,嫖娼向来不给钱,也没人敢向他要,就这样,他几乎忘了嫖娼还
有付款这回事儿,到了京城也这么横,当妓女向他要钱时,他随手赏了妓女两个耳光,
打得那个妓女脸蛋乌紫,一个月不能接客,这就显得太过份了,迟宝强当然不能不管。
他带着一群弟兄把那家伙绑到郊外,用镐把将他的腿骨砸成了三截,然后又意犹未尽地
把那家伙扔进了运河,差点儿淹死。就这样,他和熊瞎子结了仇,有一次熊瞎子和迟宝
强狭路相逢,迟宝强自知难逃一死,他急中生智举起了提包,声称提包里装着炸药,熊
瞎子若是不让路就同归于尽。熊瞎子当时不明底细,没敢轻举妄动,迟宝强算是逃过一
劫。两年来,熊瞎子和迟宝强玩开了捉迷藏,一时谁也奈何不得谁,没想到事情就这么
巧,这一对仇人竟被关在一个监号里。
  那天夜里钟跃民在想心事睡不着觉,而监号内的室友们都已入睡,他本能地感到熊
瞎子也并没有睡着,因为他的翻身很有规律,这引起了钟跃民的警觉,他装做已睡熟的
样子,暗暗观察着熊瞎子,他发现熊瞎子的眼睛睁开一道缝,他翻了个身,眼睛在观察
监室内的情况,当他确定大家都睡着以后,便把手放进嘴里,轻轻掏出一颗假牙,钟跃
民看见不锈钢齿桥上的环状钢丝,才明白他的打算,于是心里暗暗称赞,这家伙的脑子
倒是真好使。
  熊瞎子将钢丝弯成九十度,插进手铐的钥匙孔里,轻轻地转动着……钟跃民听见一
声轻微的响声,手铐被打开了,熊瞎子慢慢爬起来,用手拎着脚镣的铁链,竟没有一点
儿声响。
  熊瞎子走到迟宝强身边,猛地骑在他身上,双手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迟宝强在睡
梦中被惊醒,他拚命挣扎着,企图摆脱出熊瞎子的双手。熊瞎子狞笑着,死死掐住他的
脖子,迟宝强无声地挣扎着,眼睛渐渐向上翻,挣扎渐渐减弱。
  钟跃民本来想看看热闹,他希望双方打个头破血流才过瘾,可他马上就发现情况不
对,迟宝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再有个几十秒钟,他就被掐死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钟跃民顾不上多想,他窜起来扑向熊瞎子,使出擒拿手法想制服他,熊瞎子不得不松开
双手,和钟跃民翻滚在一起,他似乎对近身肉搏很在行,猛地用额头撞击钟跃民的鼻
子,钟跃民被撞得血流满面,他咬着牙挥拳猛击熊瞎子的软肋,熊瞎子双腿将钟跃民蹬
出去仰面跌倒,这一脚的力道非同小可,钟跃民凭经验就能判断出,自己的肋骨可能被
踢断了两根……熊瞎子一招得手,马上毫不留情地压在钟跃民身上,伸出双指直插钟跃
民的双眼,钟跃民曲肘扫中熊瞎子的下颚,熊瞎子被打翻,钟跃民顺势翻了上来,狠狠
用拳头猛击他的脸部,两人又厮打翻滚在一起……
  老白毛等人拚命拍打监舍的铁门大声呼救。
  几个看守员冲进来,制住了熊瞎子,他发出了一声长长嗥叫,拚命挣扎着,看守们
七手八脚地把他拖了出去。
  满脸是血的钟跃民用毛巾捂住鼻子,他感到右肋一阵巨痛,连呼吸都有些困难,钟
跃民觉得很窝囊,他在战场上都没受过伤,没想在监狱里被踢断了肋骨。
  刚刚缓过气来的迟宝强一下子跪在钟跃民面前大哭道:"钟哥,谢救命之恩,我迟
宝强对不起你……"
  钟跃民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骂道:"滚开……"
第二十章

  出狱后的钟跃民才发现,找个工作可真不容易,傻了不行,精明也不行。钟跃民
说,社会结构好比一张千层饼,每个人都呆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层,热衷于拉野鸳鸯的"
黑司机"。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宁伟跃过高墙。
  
  检察官魏平带着钟跃民从看守所的大铁门里出来,魏平在值班室的门口与哨兵办理
释放手续。钟跃民仰头向天空望去,空中的太阳亮得刺眼,四周景物在晃动,他感到一
种晕眩,连忙用手捂住眼睛。
  魏平办好手续走出值班室,他发现钟跃民有些站立不稳,连忙关切地扶住他:"钟
跃民,你没事吧?"
  "有些头晕。"
  魏平说:"刚从里面出来都这样,很快就会适应的。"
  钟跃民懵懵忡忡地问:"我的案子就算完了?"
  "是啊,从现在起,你自由了,我不是已经告诉你结论了吗?"
  "我没注意听,你再说一遍吧。"
  魏平不满地说:"你这人什么毛病,心不在焉的?好,我再说一遍,经过调查取
证,你的挪用公款罪可以成立,但考虑到你的认罪态度和积极退赔的行动,更重要的是
在押期间有重大立功表现,救了一条人命。所以检察机关对你做出免于起诉的决定,你
听明白了吗?"
  钟跃民倒较起真来:"你说我在案发后积极退赔,这不符合事实,我没有退赔,谁
汇的款我不知道。"
  魏平火了:"听你那意思,是想否定检察机关的结论,好象我们放你放错了,你是
不是挺留恋号里?要不这么得了,我再把你送回去。"
  钟跃民想了想说:"要是你能做主把熊瞎子那小子和我关在一个号,我就愿意回
去,他弄断我两根肋骨总不能就这么完了,到我伤好了,还想和他交交手,我得弄断他
四根肋骨。"
  魏平说∶"算了吧,你也没吃亏,把人家的鼻梁骨都打碎了,下巴也脱臼了,为抢
救这小子花的医疗费比你的还多,医生说,碎骨伤及了他的运动神经,要不是抢救及
时,那小子就完了,钟跃民,你出手也真够黑的。"
  钟跃民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了亏∶"我要是没救迟宝强那小子,是不是也一样免于起
诉?那这场架算是白打了,重大立功表现也该给点奖金什么的。"
  魏平笑道:"你做梦去吧,要不是立功,你这件事至少判个一两年,还奖金呢?别
净想这美事儿。"
  钟跃民说:"那我回家了。"
  魏平主动提出:"我开车送你吧?"
  "算了,你那身制服再把我爸吓着。"
  魏平掏出了记事本说:"给我留个电话号码吧?以后交个朋友。"
  钟跃民写下电话号码,开玩笑道:"以后我再犯了什么案子就不怕了,咱检察院有
人呀。"
  魏平说:"再犯案子,我照抓不误,不过……在你没犯案之前,我还是愿意和你交
个朋友,平心而论,你小子倒不招我讨厌。"
  宁伟这次的祸可惹大了,才短短几分钟时间,锤子在他的手里就没了人形,要不是
警察来得快,锤子很可能就被弄死了,据警察说,当他们把锤子和两个同伙送进医院急
诊室抢救时,那个值班的实习医生都吓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重的伤,锤子的肋骨被
打折了七根,脾脏破裂,两条腿多处粉碎性骨折,眼睛的视网膜脱落,视力已经消失,
只有光感,内脏也多处受伤出血,这类伤员就算经过抢救保住了性命,今后也只能在轮
椅上苟延残喘地度过后半生。锤子两个同伙的伤比他稍微轻点儿,但也会落下严重残
疾。还有当时上前制止宁伟的四个保安员,他们也不同程度地受了伤,最窝囊的是,他
们四个手持警棍的大汉,竟在一瞬间被赤手空拳的宁伟打倒,警棍倒成了宁伟的凶器,
锤子的两条腿就是被警棍猛击致残的。
  宁伟被捕后,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他表现得很合作,曾多次向警方表示,他对
那四个受伤的保安员表示抱歉。至于对锤子及其同伙造成的伤害,宁伟表示很满意,他
认为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他的目的就是想让锤子在轮椅上度过后半生,不然他还会去
行骗。宁伟对于自己即将面临的重刑毫不在乎,他表示愿意接受法庭审判。
  宁伟的案子很简单,用不着太多的调查取证,这是场光天化日之下的伤害案,人证
物证俱在,甚至连请律师都显得多余,宁伟在看守所里向法官表示对请律师没兴趣,他
的家人似乎也请不起律师,于是法庭决定为他指定律师。当时钟跃民还在看守所里没出
来,和宁伟比较亲近的人只有张海洋了,张海洋没有犹豫,自己花钱请了律师,他希望
律师的辩护能减轻对宁伟的判决,能少判一年是一年,宁伟曾经是他的战友,还当过他
的徒弟,张海洋不能不管。
  法庭开庭那天,钟跃民和张海洋很早就赶去旁听,宁伟被法警押进法庭,坐进被告
席时,还回头向坐在旁听席上的钟跃民和张海洋点头示意。
  法庭辩论很快就结束了,宁伟的律师为他做了辩护,理由有两点,笫一,宁伟的犯
罪事出有因,他是在被骗后忍无可忍才采取的行动。第二,他在预审期间认罪态度较
好。律师希望法庭能考虑到宁伟曾在部队立过功,对他予与从轻处罚。
  公诉人对律师所做的辩护没有反驳,可能是认为没有反驳的必要,宁伟的案子事实
很清楚,按照《刑法》的条款判就是了。
  法庭的审判长在经过合议厅商议后开始宣读判决书:"……被告人宁伟为索取债
务,造成重伤致残三人,轻伤四人的严重后果,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
十四条之规定,被告人宁伟重伤害罪名成立,现判处被告人宁伟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
政治权利五年……"
   被告席上的宁伟无动于衷地仰头望着天花板。
   旁听席上有个女孩子突然哭了起来,钟跃民和张海洋惊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个
女孩子是谁,和宁伟是什么关系?这个念头在他们脑海里闪了一下。
  宁伟被戴上手铐押上囚车,钟跃民和张海洋匆匆从审判厅里追出来。
  钟跃民喊道:"宁伟……"
  宁伟抬起头望着他:"大哥,我对不起你,害得你吃了官司,不过,我总算是报了
仇。"
  钟跃民说:"宁伟,你听我一句,在监狱里千万别再惹事,争取早点出来,我们会
去看你。"
  张海洋也喊道:"宁伟,你要保重啊,战友们都会去看你,你母亲那里请放心,我
们会替你照顾的。"
  囚车里的宁伟不吭声了,只是向他们投出诀别的目光……
  秦岭和周晓白又在"红玫瑰"咖啡厅里见了一面,两个女人轻轻地握握手,然后相对
而坐,她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互相凝视着对方,似乎都想从对方的脸上解读出她们共
同关心的那个男人的信息。
  秦岭终于打破了沉默:"周小姐,你见到钟跃民了?他还好吗?"
  周晓白回答:"见到了,他精神还可以,可是……你为什么不见见他呢?要不是你
的帮助,他恐怕不会这么快就出来,还有,你为什么不让我对他说呢?我不明白。"
  秦岭淡淡地说:"我想,我和他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所以没必要再见了,况且,我
也要走了。"
  "你去哪儿?"
  "我已经办好去美国定居的手续,明天和我先生一起走,今天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周晓白惊讶地问:"你结婚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你爱的是钟跃民,早知
现在,你当初何必……"
  秦岭马上接过她的话:"你想说,你当初何必把钟跃民从我手里抢走?对不起,我
当初并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就算知道,这也不关我的事,跃民有选择女友的权利。"
  "你是说,他选择了你,可你并没有选择他?"
  "是的,我一直认为钟跃民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但他最适合做个情人,而不是丈
夫,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能力建立家庭,一个没能力承担各种责任的男人最好不
要谈婚姻,当然,他可以爱女人,这是他的权利。"
  "我明白了,是你先生支付了这五十万元,你帮了钟跃民,可你不觉得这是把自己
给……"
  "给卖了,是吧?可你想错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先生都是个不错的男人,钟
跃民的事,我并没有瞒他,他在得知我和钟跃民的关系后,仍然毫不犹豫地支付了这笔
钱,从这点上看,他不是个心胸狭隘的男人,也使我对他刮目相看,如果说,以前我对
他的感觉还有些模糊,或者是为了某种利益和他交往,但通过这件事,我倒真爱上了
他,试想,这件事若换了钟跃民,他做得到吗?"
  周晓白表示赞同:"这倒是,很少有男人能这样大度。"
  "所以,对咱们女人来说,男人可真是本永远翻不完的书,这好比购买精品,优秀
的男人各有品牌,钟跃民这种品牌,虽然也算得上是精品,可总有点儿设计上的欠缺。
"
  周晓白点点头说:"你的比喻很有意思,这大概是两种文化的差异,不是个人问
题。"
  秦岭微笑着说:"这个话题太大了,一时说不清楚,况且做为女人,我们也有自身
的问题,怎么能过高地要求男人呢,你说对吗?"
  周晓白站起来伸出手:"那就祝你一路顺风,下次回国一定要和我联系。"
  秦岭握住她的手:"谢谢,咱们建立个热线怎么样?就象间谍那样单线联系,因为
我还有点儿好奇心,钟跃民现在正处于他一生中的低谷,我倒真想看看,这家伙下一步
要玩些什么新花样。"
  "好吧,我会随时向你通报他的情况,秦岭,你真的不想在出国之前见他一面吗?
你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别留下什么遗憾。"
  "晓白,我已经嫁人了,不象以前那样自由了,我先生是个不错的人,我不愿意让
他伤心,况且他也为营救钟跃民出了力,就凭这一点,我也应该对得起他,你说对吗?
"
  "说真的,秦岭,要是咱们能早些认识,我会和你做个好朋友的,要分手了,我们
拥抱一下好吗?"
  "当然,晓白,我也很喜欢你,咱们已经是朋友了,希望常联系。"
  两个女人轻轻拥抱了一下,互相友好地拍拍后背。
  钟跃民从看守所里出来以后,一直在操心自己的工作问题,他从侧面了解了一下,
自从他出事以后,正荣集团也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董事会成员做了调整,李援朝一
派在内部争斗中失势,他不仅没能进入董事会,连总经理的职位也丢了,李援朝很轻松
地辞了职,随即办了出国定居的手续去了美国。
  据一个圈内的朋友说,李援朝是个很善于操作的人,他早就开始为出国定居做准备
了,这些年他不动声色地捞了不少钱,还把老婆孩子也送到了美国,据那个朋友估计,
李援朝这次被排挤出董事会,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操作的结果,不然以李援朝的精明,决
不至于败得这样惨。在他辞职的当天晚上,有人看见他在一个贵族俱乐部里和几个朋友
喝酒,他连开了两瓶XO,谈笑风生,兴奋异常,决不象个失败者。还有个驻美国大使馆
武官处的朋友说,他在纽约的曼哈顿看见了李援朝,这家伙购置的豪宅至少值几百万美
元,他每天开着一辆"劳斯莱斯"牌的汽车,去纽约帝国大厦自己的公司去上班,总之,
这孙子算是牛到家了,和他现在的地位比,正荣集团算什么?比钟跃民当年的煎饼摊儿
强不到哪儿去。
  据说钟跃民出事后,贸易部有两个女职员也立刻辞了职,一个是何眉,另一个就是
高。李援朝还特意挽留过高,因为她是个很能干的业务员,但高执意要走,她辞职以后
去向不明,公司里的人再没有见过她。
   钟跃民听父亲说高到他家去过几次,但她没说自己在做什么。他出狱以后也去高的
住处找过她,但没有找到,这个女孩儿神秘地失踪了。
   钟跃民还真有些着急,以前他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在正荣集团时,他
甚至觉得贸易部经理的职位都有些委屈了自己,以他的能力当个总经理也绰绰有余。而
现在他却有些恐慌了,他发现自己这半辈子好象是白过了,到头来连个一技之长都没
有,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是该怎么养活自己的问题。
  袁军和郑桐来看望他,这两位老朋友也为他着急,他们的工作性质必然决定了他们
的交际范围,袁军在总部的作战部门工作,既不管钱物,也没有人事调动方面的权力。
郑桐乃一介寒儒,他所在的单位是研究社会科学的,不可能有什么经济效益,他一家三
口日子过得很紧,至今还住在筒子楼里。不过郑桐很有些文人式的天真,他也认识一些
做生意的朋友,而且自认为在朋友那里很有面子,他觉得把钟跃民介绍到朋友的公司去
工作,那是看得起他们,所以他对钟跃民的工作问题显得很胸有成竹。
  袁军不好意思地说:"跃民,这些年我和周晓白一直在部队工作,地方上的关系一
点儿也没有,想帮也帮不上你,真对不起,你有我这么个朋友真没用。"
  钟跃民说:"你别这么说,怨我自己不争气,失业了,还得朋友们替我操心,是我
对不起你们,唉,以前没工作心里还有底,那时复转办还管,现在我可真成了无业游民
了。"
  郑桐大包大揽地说:"跃民,我倒认识几个开公司的朋友,不过都是些小老板,公
司规模不大,我给你联系一下,他们肯定会给我面子。"
  钟跃民灰溜溜地说:"谢谢,现在我干什么都行,当个业务员,跑跑供销之类的我
都愿意干,三十多岁的人了,总不能再要我爸养活我?"
  钟跃民以为自己的要求不高,给人家公司当个跑腿儿的业务员他就知足了,以前自
己是大公司经理,多少也做过些大生意,现在屈尊成了跑腿儿的,按理说这种活儿不该
太难找。谁知他想错了,就象俗话说的那样,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找工作太难
了,难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郑桐给他介绍的第一家公司是做化工生意的,公司很小,在一家招待所租了一间房
子做办公室,钟跃民一进门心里就有数了,他在正荣集团时没少受这类小公司老板的纠
缠,这些小老板既没资金又没路子,却一心一意地想做大生意发大财。他们租一间房子
做办公室,公章合同章都随身带着,他们只能买空卖空做无本生意,一年也未必能做成
一桩生意,只会四处拉关系搞批文,偶尔搞到一份倒了好几手的批文就乐得屁颠儿屁颠
儿的。
  郑桐的朋友姓张,名片上的头衔是总经理,他很客气地请钟跃民坐下,还殷勤地给
钟跃民倒了一杯水,谈话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钟跃民很客气地回答了张总所有的问
题。张总站起来伸出了手:"好吧,这件事容我考虑一下,你先回去等等,有了结果我
会通知郑桐,就这样吧。"
  这位张总办事倒是挺利索,他在钟跃民刚走出办公室时就答复了郑桐。而郑桐却没
好意思马上通知钟跃民,他一直拖到了晚上才给钟跃民打了电话。
  郑桐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说:"跃民,那张老板给我打了电话,说得挺客气,说你
是个人物,思维很敏捷,条理也清楚,谈吐不俗……"
  钟跃民喜道:"他同意我做业务员了?"
  "跃民,你别着急,他说……他那里是个小庙,装不下你这尊大神,你的本事在他
之上,你迟早会发达起来。"
  钟跃民泄气地说:"噢,明白了,说了半天是没戏,绕这么大弯子干吗?明说就行
了呗,没关系,我这个人倒霉惯了,在这方面有承受力。"
  郑桐安慰道:"其实,他那个屁大的公司还真不值当去,算了,跃民,我再帮你联
系。"
  钟跃民说:"不过,我觉得奇怪,今天我和那个张经理谈得不错呀?怎么连个业务
员的工作也不给?"
  "实话说吧,就是因为你太精明,让他觉得你非池中之物,所以他觉得缺少安全
感,怕这个公司经理的位子被你取而代之,一个对他有威胁的人,他会要吗?"
  "嗨,现在有谁能赏我碗饭吃就感激不尽了,哪还有这份歪心思,得,我以后注意
就是。"
  "对呀,装傻谁不会?咱以后就往大智若愚的路子上走。"
  后来的事实证明,装傻也不行,这种火候不太好掌握,关键在于你是上门求人家,
那些老板们很容易把你当成穷途末路的乞讨者。钟跃民去笫二家公司面试时,他吸取了
笫一次求职的教训,极力装出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对方问什么他答什么,人家不问他决
不开口,那位老板问他是否熟悉主管进出口贸易的一些机关,有没有什么关系?比如外
贸部,外经委这类的机关。钟跃民老老实实回答不认识。那老板说,我们公司是做国际
贸易的,要经常和海关打交道,象报关这类的业务你熟悉吗?钟跃民摇摇头说不熟悉。
那位老板没有再问什么,也客气地说要考虑一下,请他回去等通知。
  钟跃民刚走进郑桐的家门,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郑桐养的一只八哥欢天喜
地的叫了起来∶"你好!"
  钟跃民乐了∶"你好!这只八哥倒是伶牙利齿的,发音还挺准。"
   "你吃了么?"八哥叫道。
   "没吃,你管饭吗?"钟跃民逗着笼子里的八哥。
  "×你妈……"八哥突然破口大骂。
  "×你妈,这混蛋东西怎么骂人呀?"钟跃民大怒,不顾身份地和八哥对骂起来。
  "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跃民,你怎么跟只鸟儿一般见识?"郑桐息事宁人地解
劝道。
  "肯定是他妈的你教的,这八哥欠抽。"钟跃民愤愤道。
  "我可没教它,大概是它以前的主人教的,就因为它会骂人我才买的它,拿破仑说
过,不会骂人的鸟儿不是只好鸟儿。"
  "拿破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他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
  "这是一码事,真理从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我们应该宽容地对待一只鸟儿,谁
还没点儿缺点,作为一只鸟儿,会骂人也至少说明了它的语言天赋,我还准备教它英语
呢,只要它别太出圈儿,譬如喊反动口号什么的,别的都可以原谅,逮谁骂谁,爱谁谁
啦。"
  "你哪儿弄这么只鸟儿来?"钟跃民问。
  "那天我去花鸟市场,刚进去就挨了骂,这八哥非常狡猾,它不会上来就骂人,先
是和你客气一下,'你好!'然后是'你吃了么?'得,等你眉开眼笑准备和它聊聊了,第
三句就是'×你妈!',有个老头儿挨了骂,差点儿把拐杖抡过去,我觉得这只八哥挺可
怜的,其实它不过是想舒坦舒坦嘴,并不是真想把老头儿的妈怎么样,我赶紧拦住老头
儿,掏钱把它买了下来,好家伙,回家的路上,它骂不绝口,遛遛儿地骂了我一路,回
家又骂了蒋碧云和我儿子……"
  "你好!"八哥又叫了起来,看来它就会这三句话。
  "×你妈……"钟跃民才不上它的当,提前骂了出来。
  郑桐猛地想起下午接到那老板的电话,钟跃民的事又黄了,他不满地质问道:"跃
民,你怎么和人家谈的?"
  钟跃民说:"我装做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绝对给那个王老板一种老实人的印象,又
怎么啦?"
  "完啦,你他妈演得太过火啦,王老板说,你那哥们儿有点儿弱智,问这也不会,
问那也不懂,那你他妈.到这儿干吗来了,这儿又不是开粥棚救济穷人的地方?整个一
傻B。"
  钟跃民大怒:"我操!这还他妈让人活么?太精了不行,咱就傻点儿,傻不就能给
人老实的感觉么,老实人不是谁都放心吗?闹了半天,傻也不行,还落个弱智,那你让
我怎么办?"
  "这火候你得自己掌握,也不能走极端呀,别一精起来就老谋深算,一傻起来就流
鼻涕……"
  钟跃民烦了:"去他妈的,这事你别管了,工作没找着,倒惹了一肚子气,我自己
想办法吧。"
  郑桐自嘲道∶"古人说的有道理,'百无一用是书生',以前我对这句话还不太服
气,现在我是真没什么好说的了,当年插队的时候,我认为只有通过个人奋斗才能改变
自己的命运,结果奋斗了这么多年,只不过从农民变成了一介书生,还是属于这个社会
的弱势群体,既无钱也无势,自己过得不怎么样,对朋友更是没用,想起来都灰溜溜
的。"
  钟跃民笑道∶"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该有这种俗人的想法。"
  郑桐蹦了起来∶"我是俗人?我倒想听听我怎么个俗法儿。"
  "一介书生怎么了,无权无势就丢人了?你是不是很羡慕有权有势,你苦读多年难
道是为了这些?"
  "那你说是为了什么?我苦读多年总不至于是为了今天住筒子楼吧,这年头儿谁会
拿知识分子当回事儿?我儿子的班主任把他班里学生的家长都做了分类,做官的属一
类,有钱的属二类,知识分子、普通市民、工人、小职员属笫三类,家访的重点都放在
前两类,据说也上我家来过一次,在筒子楼里转晕了,差点儿转进了女厕所,这位班主
任一怒之下回去了,从此再也不来了。你说,知识分子算不算弱势群体?"
  钟跃民最近看了不少书,正在思考一些问题,他早就想和郑桐探讨一下,今天晚上
倒是个机会。
  "郑桐,你不觉得一个社会的大部分成员都趋同一种生活方式,这不太正常吗?比
如所有的家长都给自己的孩子设计了同样的路,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大学毕业后争
取做官,当老板,当学者,最差也要混个白领阶层,就是没人打算做个普通劳动者。现
在几乎人人鄙视蓝领劳动者,认为蓝领劳动者是无能的代名词,这太不正常了,世界上
有这么多人,应该各有各的活法,不能趋同一种生活方式。"
  郑桐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表情也严肃起来∶"这倒也是,社会生活应该是多元化
的,这种多元化应该具体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跃民,我承认自己在
某些思考方面不如你,别的不说,你当年卖煎饼的举动就使我对你刮目相看,你在按照
自己想法生活,这恐怕算得上是一种境界。"
  钟跃民说∶"我认为咱们的社会最需要的是创造力,并不在乎你读了多少年书,你
的学历有多高。一个缺乏创造力的人哪怕读完了博士后也是个庸才,而一个富有创造力
的人可以把平庸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说白了,社会结构好比一张千层饼,每个人都呆
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层,你当然可以往上一层努力一把,但需要创造力,不是人人都能玩
的。要是没那个能力,你就该安心呆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层,还要很敬业地干好自己的活
儿,因为不可能人人都翻到笫一层去,那成什么啦?那是发面饼。"
  "得,你这一说哥们儿眼前豁然开朗,忽然觉得自己住筒子楼都太奢侈了,我该住
到地窖里,因为我的确没搞出什么成果,要想在筒子楼里住踏实了,就得拿出点儿创造
力来,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你钟跃民属于哪层呢?你该睡在那千层饼的哪一层?"
  "不好意思,混了半辈子,身无一技之长,除了最底下那层,我哪层也贴不上,我
也想明白了,与其到那些皮包公司给人家跑腿儿,还不如从最低层干起,我就照这路数
找工作……"
  正说着,蒋碧云带着孩子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哟,我以为
屋里着火了呢,连楼道里都是烟味儿,你们少抽点儿行不行……"
  钟跃民打算到火车站的货运场找个装卸工的活儿,他围着货运场转了两圈儿,一时
还没找到负责招临时工的部门。他今天特地穿了一身旧军装当工作服,这种打扮走在街
上显得很傻,有点儿象来京上访人员,如今的部队早换新式军服了,这种老式军装就象
古董一样,该列入收藏品了。
  钟跃民正在货场上转悠,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还挺纳闷,怎么这种地方也
能碰见熟人?他回头一看,发现是李奎勇正坐在出租车里向他招手。
  李奎勇是拉一个到货场提货的客人来这里的,客人下车以后,他无意中向货场里扫
了一眼,就发现了钟跃民,因为他的打扮太招眼了,现在谁还穿这身破国防绿,如今连
装卸工们都是清一色的迷彩工作装。李奎勇一开始还真把钟跃民当成上访者了,转念一
想,上访的跑货运场干吗来了?是不是想偷东西,再一细看便大吃一惊,这不是钟跃民
么,跑这儿干吗来了?
  钟跃民向李奎勇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还一绷劲儿,鼓起胸肌,做出健美运动员的造
型∶"你瞧咱哥们儿这身块儿,天生就是干装卸的材料儿。"
  李奎勇听得辛酸,眼泪差点儿没流下来,钟跃民居然混到这个份上,在他眼里,钟
跃民从来就不是个一般人物,过去打架时有多大"份儿",就不必说了,就说他从部队转
业时也够牛的,侦察营长,战场上的功臣,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后来又进了大公司,成
天西服革履出没于各种社交场所。有一次李奎勇在国际俱乐部门口拉活儿,看见钟跃民
挎着个妞儿从里面出来,那小妞儿长得真漂亮,李奎勇认为只有钟跃民才配泡这种妞
儿。后来他听说钟跃民出事了,李奎勇并不感到奇怪,他见得多了,那些做大买卖的主
儿,随时都有进局子的可能,今天这主儿还在"马克西姆"吃法式大餐,明天没准儿就到
号儿里啃窝头去了。他没想到钟跃民这么快又出来了,而且准备来当装卸工了,这反差
也忒大了点儿,简直让李奎勇难以接受。
  李奎勇一把揪住钟跃民∶"走,咱先找个饭馆边吃边谈……"
  钟跃民说∶"以后再说吧,我还得去找活儿呢。"
  李奎勇火了∶"找个屁活儿,你他妈出什么洋相?要是我今天没碰见你,你当"大茶
壶"去我都不管,(注∶旧时代妓院中给妓女和嫖客沏茶倒水及打杂的男性,俗称大茶
壶,社会地位极为低下,一旦干上这行,连子孙都抬不起头来。)可我碰见你了,就不
能让你去扛大个儿,咱是不是哥们儿?我要是眼看着你混成这副惨相儿不管,我他妈成
什么人了?"
  "奎勇,你这话就不对了,干什么不是为'四化'做贡献呀,我就喜欢扛大个儿……"
  "少他妈来这一套,跟我走,你走不走……"
  "哥们儿,你别拉拉扯扯的,不知道的以为咱们搞同性恋呢,好好好,我跟你走,
你他妈把手松开……"
  李奎勇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打算和钟跃民换班开出租车,每人各开十二小时,人歇
车不歇,唯一的风险就是钟跃民有可能碰见"管儿处"的巡查人员,这是出租车司机们对
出租汽车管理处的简称。按规定两人合开一辆车是严重的违规行为,因为钟跃民根本不
具备出租汽车司机的资格。李奎勇认为,钟跃民不可能永远开出租车,这不是暂时干干
吗?真让"管儿处"的人逮住再说,没有过不去的桥。
  钟跃民却不同意这样做,他不愿意影响李奎勇挣钱,谁都知道,出租车这行很辛
苦,"车份儿"钱也交得多,每天拉满八个小时的活儿,才能挣够上交的"车份儿"钱,自
己再想挣钱得在八小时以外挣,所以干这行的司机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是常事。钟
跃民认为与其欠李奎勇这么大人情,不如还是当装卸工省心,闹好了再把工头儿的权夺
了,自己混个工头儿干干。
  李奎勇都懒得和钟跃民争论,他了解钟跃民,这个人脑子里总能冒出一些稀奇古怪
的想法,他现在又惦记上工头儿的位置了,下一步还不知道要干点儿什么。幸亏现在没
有窑子了,不然钟跃民很有可能心血来潮跑到窑子里去当"大茶壶"。李奎勇干脆地对钟
跃民说∶"你少跟我这儿穷扯蛋,两条道儿你任挑一条,要么你老老实实开出租车,要
么你现在就走,我没你这么个朋友。"钟跃民这才不吭声了。
  周晓白正坐在办公桌前翻看一些病历,钟跃民把门推开一条缝,探进头来用山东口
音:"周大夫,俺是从山东来的,你给俺看看病。"
  周晓白没有抬头:"看病请去挂号处挂号。"
  "俺肚上长个瘤子,比脑袋还大,你看,象怀了娃一样。"
  周晓白恼怒地抬起头来:"我不是和你说了嘛……跃民,你真讨厌,哪儿学的一嘴
山东腔?"
  钟跃民问:"周大夫,你约我来有什么事吗?"
   "看你说的,没事就不能约你来吗,这好象是你第一次到我办公室来,对不对?"
   "晓白,你该不是找我来闲扯吧,我现在可是蓝领阶层,正忙着呢,有事儿就快说,
要没事儿我可走了。"
  周晓白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你给我坐下,好象这世界上就你忙,别人都闲着似
的,我找你有事。"
  "那你看看表,几点了?"
  "十一点半,怎么啦?"
  "怎么啦?该吃饭了,我饿了。"
  "哟,对不起,我给忘了,走吧,咱们出去找个饭馆,我请你吃饭。"
  "算了,就到你们医院的食堂吃得了,别费事。"
  "那也行,咱们边吃边说。"
  周晓白把钟跃民带到医院的食堂,这个军队医院的伙食办得不错,每人从门口取一
个带格子的不锈钢盘子,然后在窗口排成队,由炊事员盛菜,这种份儿饭是三菜一汤,
采用计账形式。钟跃民早晨没吃早饭,这会儿早饿得两眼发花,他抄起一个盘子就冲到
了窗口,当着很多排队人的面把盘子递进窗口,这种公然"加塞儿"的行为使医务人员们
侧目而视,大家见他是周晓白带来的,谁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一个中年医生问周晓白∶"周大夫,这位是谁呀?"
  周晓白笑着回答∶"对不起,他是我的一个病人,脑子有点儿问题。"
  "精神病,该不会发疯打人吧?"
  "不会,他没有暴力倾向,临床表现只是对食物有特殊的兴趣。"
  等周晓白把自己那份儿工作餐端回来时,钟跃民已经吃完了,正盯着她手里的那份
儿饭,周晓白索性把盘子递给他∶"我的天,你怎么饿成这样?我看你真该找个老婆管
管了,你就放开吃吧,不够我再去拿。"
  钟跃民连吃了两份儿饭才住了嘴,他掏出了烟正要点火,却被周晓白制止∶"跃
民,这儿不能抽烟,你不知道医院的规矩吗?"
  钟跃民不满地收起烟∶"事儿真多,现在我越来越看不上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还是
在我们工人阶级群儿里自在。"
  "算了吧,刚当两天半出租司机,就自称起工人阶级了?连司机都是个黑司机,哪
天让人家查出来看你怎么收场。"
  "晓白,你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周晓白说:"跃民,你知道是谁替你交的五十万元?"
  "可能是秦岭吧?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秦岭有这个能力。"
  "你猜得不错,是她,你怎么好象无动于衷,难道不想问问她的情况?"
  "我想她和那个商人达成了某种协议,这钱是那个男人给的。"
  "天那,这都是你猜的?你可真神了。"
  "这没什么奇怪的,当我发现秦岭过着一种很奢华的日子时,我就猜到了,一个女
人,没什么能挣大钱的专业,就算会唱几句民歌,也不会有这么多钱,你没见过她住的
别墅,恐怕没有一百万买不下来。"
  "你心里全明白,却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我想和她结婚,当时我觉得自己有能力使她过得好,在我和她结婚之前,她的私
生活我无权过问,但秦岭拒绝了,她只愿意和我做情人,在我出事的前一天夜里,我碰
巧见到了那个男人,尽管我有心理准备,可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还是发了火,闹得很不
愉快,后来我明白了,这大概就是嫉妒吧。"
  周晓白说:"秦岭已经去美国定居了,临行前她找过我,我们谈得不错,跃民,你
想知道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吗?"
  "没兴趣,不过我从心里感激她,这五十万不是小数儿,看来那个男人终于如愿以
偿了,本来,我想和他竞争一下,结果还是他赢了。"
  周晓白安慰道:"跃民,你别难过,秦岭有她的难处,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很有感
情。"
  "没事儿,我早想明白了,就我现在这个样子,连工作都没有,根本无权有非份之
想,不过,我欠秦岭的钱,我早晚会还的。"
  "我相信你的能力,从认识你的那天起就从来没有怀疑过。"
  "晓白,最近我在想,自己这前半辈子是白活了,对谁都没多大用处,还净给别人
添麻烦,我得意的时候很少想着别人,可我倒霉的时候却有这么多朋友帮助我,这很让
我惭愧,比如你,你对我好我心里明白,但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是那条被农夫暖过来的
蛇……"
  "你别这么说,我从来没后悔认识你,你怎么能把自己看得一无是处呢?如果是这
样,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爱你的朋友?你只不过比较另类而已,不愿意当个俗人,这也没
什么,你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能理解你。说心里话,我倒不希望你改变自己,
你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不然你就不是钟跃民了。"
  钟跃民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谢谢,晓白,谢谢你……"
  钟跃民把车停在一家夜总会的门前,这家夜总会很豪华,门前灯火辉煌,五颜六色
的霓虹灯不断变幻着图案,明灭闪烁。很多拉夜活儿的出租司机都喜欢到这里等活儿,
前些日子钟跃民从这里拉了一对男女,那男人上车就吩咐道∶"哥们儿,上三环,你就
顺着路开吧,把后视镜挪开,别回头就行。"那天夜里钟跃民围着三环路足足开了五圈
儿,后面那对男女哼哼叽叽折腾够了才下了车,那男人随手甩了五张一百元的钞票,把
钟跃民乐得差点儿晕过去。这次他尝到了甜头,于是每天夜里都到这里转转,希望能再
碰上这类活儿,他才不管那些男女们在后座上干什么,反正是别玩炸药包就行。
  开出租车这行倒是很开眼,尤其是夜里,什么新鲜事都能赶上,前两天有个看着挺
清纯的小姐上了车,等到了目的地时,小姐却不打算付钱,她一撩裙子说了句∶"大
哥,你随便摸吧。"
   当时把钟跃民吓了一跳,他还真没看出来这居然是只"鸡",他陪着笑脸说∶"对不起
小姐,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您还是付钱吧。"
   那位小姐摸了他脸一把笑道∶"干这事儿的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装什么蒜呀?这样
吧,咱俩儿定个合同,以后你每天夜里来接我,我呢,对你免费。"
  钟跃民终于烦了∶"赶快掏钱,废什么话呀?"
  那位小姐扔下钱骂了一句∶"看你这抠劲儿,这辈子也就配当个臭开车的。"
  钟跃民若无其事地收起了钱,他才懒得和这些鸡斗嘴,只要她付钱,爱说什么就说
什么吧。
  一对男女从夜总会里出来,男人伸手在招唤出租车,钟跃民生怕别的司机和他抢活
儿,猛踩油门冲过去停下,男人搂着女人上了车,钟跃民问:"您去哪儿?"
  男人说:"你先开车吧,去哪儿一会儿再说。"
  钟跃民大喜,心说又上来一对野鸳鸯,这下又有钱挣了。他把汽车开上了二环路,
沿着中间的行车道以六十公里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开着,汽车开上了一座立交桥,从立交
桥上望去,二环路两侧的市区灯火辉煌,鳞次栉比的高级饭店,写字楼,巨大的彩色浮
法玻璃使装潢华丽的建筑物犹如水晶制成的模型。
  钟跃民望了一眼后视镜,突然一楞,后座上的男人正搂着女人在接吻,那女人竟是
何眉,钟跃民见怪不怪地耸耸肩膀,随手点燃一支香烟。
  何眉小声对男人说了句什么,那男人立刻很不客气地喝斥道:"司机,请把烟掐
了,小姐不喜欢烟味。"
  钟跃民低声说:"对不起。"他马上熄灭了烟。
  那男人的声音传来:"何小姐,今天我特意没带司机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何眉撒娇道:"你们男人那点儿心思谁不知道?即使是局级也免不了俗。"
  "嘘……小声点儿。"
  何眉嘲讽道:"你呀,活得真累,刚才我听你给老婆打电话,声音还挺温柔,问寒
问暖的,我要是你老婆,没准也被你蒙住了,我真奇怪,你们男人撒起谎来怎么都是这
样从容不迫?连谎言都是一样的,不是开会就是学习,我觉得好笑,即使是撒谎,也别
这么千篇一律,应该有点儿创造性嘛。"
  "何小姐,你那张小嘴儿可真厉害,看问题总是这么一针见血,不过,你的看法并
不全面,应该这样看,世上但凡有成就的男人,都是具有创造性的男人,而创造性是从
哪里来的呢?我看是被女人激发出来的。譬如现在,我急切地需要你来激发一下我的创
造力,怎么样,咱们去找个安静地方谈谈好吗?"
  何眉心领神会地笑道:"我好象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想开个房间,你太性急了,
咱们今天是来谈合同的,好象没有别的内容吧?"
  "何小姐,合同目前只有一个,但想拿到这份合同的人却很多,我不得不进行某种
权衡,如果你对这份合同志在必夺,那么就应该向我证明一下,凭什么这份合同该和你
签,如果我认为你的理由得当,那明早就可以正式签约,何小姐,这毕竟是招标嘛。"
  "不愧是领导干部,说话滴水不漏,这些话甚至可以拿到会上去讲,没有人会从这
些话里抓到什么把柄,不过,我却马上就听出了你的潜台词,好吧,既然话都说到这儿
了,我会向你证明,我应该是这次中标的唯一人选……"
  那男人吩咐道:"司机,去香格里拉。"
  钟跃民算计了一下,香格里拉饭店就在附近,下了立交桥再走两公里就到了,他算
是白高兴一场,本来他打算上三环路多开几圈儿呢,谁知这位男士这么急不可耐地要去
开房间,钟跃民的宰客计划显然要落空,他心里暗暗骂道,这孙子,你着什么急呀,有
什么事儿难道不能在后座上做吗?钟跃民眼珠儿一转就来了主意:"先生,我建议你们
去别的饭店,我刚才拉了一位客人,他就是从香格里拉出来的,说是已经客满了。"
  何眉一听他的声音马上警觉起来:"哟,这个司机的声音怎么有点儿耳熟,您贵姓
?"
  钟跃民不动声色地说:"姓钟。"
  何眉惊讶地说:"钟跃民?"
  "不好意思,正是鄙人。"
  何眉笑了:"想不到钟经理也成了出租司机了,生活真是一场喜剧啊。"
  钟跃民笑笑:"何小姐还这么漂亮,公关能力真是无坚不摧啊,对不起,我不是有
意偷听您的隐私,请相信我的职业道德,你们说的话我根本没记住。"
  何眉冷笑道:"没关系,我对下人一贯是很宽容的,一个女人若是待人过于苛刻,
就不太可爱了,是不是?"
  钟跃民表示赞同:"您真仁慈,简直象圣母。"
  何眉说:"真有意思,看来一个人的职业发生变化,性格也会跟着发生变化。"
  "要不怎么说呢,这叫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干什么都得进入角色。"
  "钟经理,干这行挣钱不多吧?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当然能,一会儿您多给我点儿小费就算帮忙了。"
  "这没问题,只要你的服务使我满意。"
  "我一定尽心尽力。"
  钟跃民把出租车停在一家豪华饭店的门前,这家饭店的客房部经理和他是熟人,曾
向他许诺,每拉来一位客人住宿,钟跃民可以得到消费总额的百分之十的回扣,他刚才
要是真把客人拉到香格里拉饭店,他找谁要回扣去?钟跃民敏捷地跳下车,抢在门卫拉
车门之前打开车门,恭敬地扶何眉下了车。
  那个男人递过一张百元钞票:"不用找了。"
  "谢谢先生,您真慷慨。"
  那男人挽起何眉准备进门。
  钟跃民追过去:"何小姐请留步。"
  何眉停住脚步:"什么事?"
  "不好意思,您刚才答应给我小费,我想您可能是忘了,但这对我却很重要。"
  何眉无奈地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他。
  钟跃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说:"谢谢何小姐,祝您今晚心想事成,再见!"
  钟跃民跳上汽车开走了,何眉呆呆地望着远去的汽车发楞。
  男人轻轻搂住她:"何小姐,你怎么了?"
  何眉喃喃自语道:"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家伙还挺无赖的。"
  钟跃民按照地址找到一个临街的,尚未开张的饭馆门前,他疑惑地对了对手中的地
址,没错,就是这里。一个小时以前,他接到了高的电话,这丫头怪得很,失踪了这么
长时间,也不做任何解释,听口气好象昨天刚和钟跃民见过面似的。她只是让钟跃民记
下这个地址,马上来一趟,她有重要事请钟跃民帮忙,钟跃民一听说高有事求自己,自
然不好推托,他还记得高照顾父亲的事,觉得自己欠了这姑娘的人情,他放下电话,骑
上自行车就匆匆赶来。
  高正站在人字梯上粉刷天花板,她一见到钟跃民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这么长时间
没见了,她既没有惊喜,也没有一句起码的寒喧,她用刷子指了指地板∶"跃民,把那
个灰浆桶给我递上来。"
  钟跃民拎起灰桶递上去:"小高,出什么事了,这么火急火燎地约我来?"
  "当然有急事,不然敢劳你的大驾?我先把这点儿活儿干完,咱们一会儿再说。"
  钟跃民四处张望着:"这好象是家要开张的饭馆吧?"
  "嗯,可能吧。"
  "什么叫可能吧,说话这么阴阳怪气的?你给我下来,简直不象话,这么长时间没
见了,见面也不知道叫声哥,你有点儿礼貌没有,还反了你啦?给我下来!"
  高马上下了梯子,她用纸巾擦着手说:"哥,我现在有难处,你能帮我吗?"
  "只要不是借钱,别的忙我都可以帮,你说吧。"
  "钱倒不想借,我只想借你的脑子,你看,这是我刚盘下的饭馆,你知道,我干这
行心里实在没把握,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干,咱们还当合伙人,好吗?"
  钟跃民马上表示没有兴趣:"小高,我现在没钱入股,你就免了吧。"
  高望着他说:"可你有能力呀,你的能力值一半的股份,你明白吗?"
  "小高,这是开饭馆,不是开救济站,你是不是想救济我?"
  "我救济你干吗?听说你出租车开得红红火火的,每天都盘算着怎么宰客,你还用
救济?我只是想求你帮帮我,干吗说这么难听,你管不管吧?"
  "你想让我吃软饭?不行,我钟跃民还要脸呢。"钟跃民转身欲走。
  高固执地拦住他:"你敢走,怎么一点儿绅士风度没有,你还要一个女人怎么求你
?"
  "小高,我知道你是想帮我,我心里领情,可帮人没这么帮法的,这等于我在占你
的便宜呀。"
  "那好,算我雇用你好不好?你来当经理,我当老板,我这个老板听经理的。"
  "让我想想,好吗?"
  "哎呀,你想什么,咱们哪有想的时间?这里有多少活儿呀?我这几天都快累死
了,咱们就算是说定了,现在该你干活儿了,我要休息几天,这儿交给你了,怎么干你
说了算,我走了啊……"
  高走了,钟跃民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愣。
  张海洋穿着件背心站在训练厅的中央,刑警队的十几个男女刑警都在一对一的进行
散打训练。自从张海洋转业后被分配到刑警队,他就成了刑警队的散打教练,这是顺理
成章的事,当初公安局选中他,也是因为看中他指挥过侦察分队,有很多专业技能适合
于刑警工作,象他这样在部队从事过十几年侦察专业的转业军官,是最受公安局欢迎
的。
  刑警队的队员们大多数都是从警院、警校毕业的大中专生,只有魏虹等几个人是从
警官大学毕业的本科生,队员们都很年轻,大多数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以张海洋的眼光
看,他们在院校里学的一些专业技能都是些小儿科的玩艺,练格斗时花架子太多,拳脚
上缺乏功力,尤其是腿功很差,能踢过胸就不错了,象转身后摆腿这类高难动作几乎没
人能做,这样的功夫,对付一般的流氓小偷尚可,但要对付受过训练的人就差得太远
了。
  张海洋正在指导队员们练习散打,正好钟跃民有事来找张海洋,他在旁边看了一会
儿就笑了起来,对张海洋挖苦道∶"他们是在练舞蹈吧?我怎么看着有点儿象文革时的
忠字舞,你们是在排练什么节目吗?"
  张海洋没好气地说∶"什么忠字舞?我们排练《天鹅湖》呢。"
  钟跃民恶毒地嘲讽道∶"那我怎么没看见天鹅呢?倒象是进了烤鸭店……"
   张海洋骂道∶"你他妈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赶紧走,别招我烦。"
   魏虹穿着一身迷彩作训服走过来,她见过钟跃民,知道钟跃民和张海洋的关系,便
笑着和钟跃民打招呼∶"钟哥,你来啦?"她转身递给张海洋一条毛巾∶"看你这一身
汗,快擦擦。"
  钟跃民笑着问∶"小魏,在你们张队手下日子不好过吧?我看他成天绷着小脸儿,
事儿妈似的,扛着鸡毛当令箭,这刚混上个处级,给我的感觉已经是局级的派头了,我
都替他发愁,将来真到了局级怎么办?"
  魏虹看看张海洋笑道∶"钟哥,你们老战友开玩笑,我可不敢搭话,要是得罪了张
队,他以后非给我穿小鞋不行,钟哥,你喝水吗?我给你倒水去。"
  张海洋用毛巾擦着汗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钟跃民严肃起来∶"我刚才接到宁伟大哥的电话,他母亲已经报病危了,现在正在
医院抢救,咱们帮助去料理一下吧。"
  张海洋立刻穿上警服∶"你怎么不早说?赶快走……"
  宁伟的母亲是夜里去世的,张海洋和钟跃民一直和宁伟的哥哥姐姐们守在床头,老
人去世以后,他们帮助料理了后事,在遗体火化前,家属们排着队向遗体告别时,张海
洋突然也哭了起来,钟跃民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既不劝解,也不吭声。他了解张海洋
的心情,张海洋为宁伟的事一直感到内疚,他自从转业回来,一直忙于工作,很少和宁
伟见面,对宁伟的家境根本不了解,如果他早知道,他会想办法动用自己所有的关系帮
助宁伟。他始终认为,宁伟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与他没有主动帮助宁伟有很大关系,
当年生死与共的战友,如今竟落得这样的下场,张海洋的心里感到很凄凉。
  钟跃民也在想宁伟,他喜欢宁伟,即使由于宁伟的过错使他受牵连入狱,他也并不
恨宁伟。每当想起宁伟,钟跃民总是感到一阵迷惘,感到命运的无常,他隐隐有种不祥
的预感,总觉得象宁伟这种性格的人是不会俯首贴耳听凭命运的摆布的。很难想象,他
会心静如水地度过十五年的铁窗生活,宁伟不是那种很在乎生命的人,但凡这种人都会
在乎生命的存在状态。如果他打算选择另一种生存方式,凭他的身手,还是有些本钱
的。钟跃民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对付命运最好是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该发生的事必然
要发生,该结束的事早晚会结束。
  钟跃民的预感倒底应验了,宁伟在一个有着浓雾的夜里开始了行动,他用一条床单
搓成了绳子,套住电网上的瓷珠爬上了高墙,用他事先藏好的电线接在电网线的两端,
以保证电网线被绞断后能继续通电,然后他用偷来的钳子绞断了电网线,钻了出去。这
招儿看似简单,其实决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把身子悬挂在四米多高的大墙上,冒着
触电的危险接上引线,稍微做出些响动就会引来两侧岗楼上的火力,他成功了,他的成
功借助于过人的胆量,极强的臂力和腹肌,还有行动计划的周密性和突然性。为了这次
越狱行动,宁伟早就和一个当电工的犯人交上了朋友,他在收集电线的时候表现得极为
谨慎,电线都是些不足四十公分长的线头,他把这些线头连接起来做成了两根五六米长
的引线。至于电工钳则是傍晚收工时偷的,他知道,如果他今晚不行动,那么明天早晨
电工就会发现电工钳被盗,监狱里就会展开一场大搜查,他藏的那些电线和绳子就全被
搜出来,如果结局是这样,宁伟以后再想越狱可就难了。所以当他下手偷电工钳时,他
已经没有了退路,今夜必须成功,不然他宁可丧命于哨兵的枪下。
  宁伟在这座监狱里服刑已经快一年了,他从入狱那天起就做好了越狱的准备,他连
想都没想过自己会在这座监狱里服满十五年徒刑,就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简直没有任何
意义,若是那样,宁伟宁可死掉。为了越狱,他以极大的克制力忍受了很多欺侮,他所
住的监室里有个称王称霸的犯人,有一次当众抡起拳头照他的脸上打了一拳,宁伟的鼻
子被打得喷出血来,他默默地擦去了血,一声没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费了好大的
劲儿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出手拧断那家伙的脖子。
  宁伟是一个星期以前收到大哥来信的,当他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时,他默默地在床
上坐了一夜,没人知道他在这一夜中都想了些什么。别人只能推断,他以前之所以没有
越狱,是因为他怕给母亲带来麻烦,当他母亲去世以后,对宁伟的所有约束都不复存在
了。
  在距离监狱十几公里的一个小镇上,身穿囚服的宁伟从浓雾中走来,他藏在街道的
阴影处,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小镇在沉睡,只有几盏路
灯发出昏暗的灯光。

且行且吟 发表于 2005-11-3 14:47

  宁伟闪到一家百货商店门口,掏出一截铁丝插进钥匙孔,转动了几下,锁无声地打
开了,他敏捷地闪进商店,随手关上了门。商店里的值班员正在值班室里蒙头大睡,宁
伟溜进了服装柜台,仔细地挑选着衣服,他把几件衣服装进一个大提包里,拿起提包刚
要走出柜台,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走到玩具柜台拿了一把玩具手枪装进了提包。
  小镇中央的街道两侧零零散散地停着几辆汽车,宁伟选择了一辆"夏利"牌汽车,他
摸摸衣兜,发现刚才开锁的一截铁丝已经被随手扔掉,他曲肘向汽车驾驶室侧面的玻璃
轻轻一撞,车窗玻璃发出一声闷响,玻璃面上立刻布满了密如蛛网的裂纹,但没有飞溅
破碎开来,宁伟用手在碎玻璃上掏了一个洞,伸进手打开了车门。
  宁伟坐进驾驶室,将手伸到仪表盘下摸索着,他很快找到了点火开关的电线,重新
接上线头,汽车发动起来,他挂上档猛踩油门,汽车飞快地驶入黑暗之中……
第二十一章

  饭馆老板、黑道杀手、刑警队长三个人竟然是战友。都是一口锅里吃过饭的战友
啊,你下得了手向他开枪吗?宁伟他下得了手向你开枪吗……钟跃民震惊地望着张海
洋。张海洋泪流满面地说∶宁伟完了……
  
   高和钟跃民的餐厅开张以来,生意还不错,餐厅的名字是钟跃民起的,因为经营的
是鲁菜,以五岳之首泰山命名,叫泰岳餐厅。
   钟跃民身穿西服在营业厅里迎来送往地应酬着,营业厅里的大部分桌子都被客人坐
满,服务小姐川流不息地给客人上菜。高坐在收费台前忙着收款。
  一辆"巡洋舰"牌越野吉普车停在餐厅的大门前,身穿警服的张海洋跳出车来,他几
步窜进餐厅的大门。
  钟跃民眉开眼笑地迎过来:"嗬,张队长,感谢光临敝店,小店蓬壁生辉啊,来来
来,这边坐,想吃点什么?我可告诉你,对你这种穿制服的人,本店一概提高收费标
准,想白吃,门儿也没有,不然我就告你是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伪警察。"
  "跃民,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有急事要和你谈。后面有地方吗?"
  钟跃民一愣:"去办公室谈吧。"他把张海洋带进餐厅的经理办公室。
  张海洋的脸色很不好:"跃民,我刚得到消息,宁伟从监狱里越狱了。"
  钟跃民无所谓地递过一支烟说:"这不奇怪,他早晚要跑,再说,他也有这个能
力。"
  "嘿,钟跃民,你怎么无动于衷?他是咱们的战友,这么一越狱,宁伟这辈子算毁
了,你就不着急?"
  "我觉得他不跑这辈子也已经毁了,十五年,等坐满刑期出来人都老了,这辈子也
完了,所以,宁伟跑与不跑都是一样的,反正也毁了。"
  张海洋蹦了起来:"你说的叫什么话,你想过没有,宁伟越狱出来靠什么生活?他
只能去犯罪,去危害社会,你想想吧,跃民,宁伟受过各种特殊训练,这种人一旦走上
与社会为敌的道路,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你考虑过没有?"
  钟跃民幸灾乐祸地说:"你这个警察是不是也怕了?他玩手枪的那手绝活儿可是你
教的,宁伟要是危害社会,那你就是教唆犯。"
  "跃民,我他妈没心思和你开玩笑,我问你,如果你是宁伟,从监狱里跑出来要做
的笫一件事是什么?"
  "对不起,我不是宁伟,如果是我,我不会越狱,我会老老实实接受改造,重新做
人,不就十五年么?咱就把牢底坐穿……"
  "你少来这套,要是你,你恐怕更得干出点儿惊天动地的事儿,所以我得向你借点
儿思路,你告诉我,宁伟越狱后笫一件事要干什么?"
  "他本来就是十五年重刑,要是被抓回去,肯定还要被加刑,加完刑再跑再加刑,
这么折腾下去,早晚是死,宁伟不可能不知道后果,所以当他决定越狱时,就已经下了
破釜沉舟的决心,打算与你们这些警察为敌了,我看他出来要做的笫一件事,肯定是先
弄一支手枪,不过……你们警察总不是吃干饭的吧,你们再抓他就是,有什么大惊小怪
的?"
  "说得容易,宁伟可不是一般的罪犯,凭我对他的了解,一旦枪到了他的手里,麻
烦就大啦。"
  钟跃民问:"他越狱后都有些什么线索?"
  "撬了一家商店,弄走了几件衣服,还偷了一辆夏利车,随后就没了线索。"
  钟跃民不再开玩笑了,他面色凝重地说:"下一步他有可能杀人,这家伙是个天生
的杀手。"
  "跃民,我有个感觉,我和宁伟早晚有一天要刀兵相见,不是我倒在他枪口下,就
是他倒在我枪口下。"
  "都是一口锅里吃过饭的战友啊,你下得了手向他开枪吗?宁伟他下得了手向你开
枪吗?海洋,你怎么啦……"钟跃民震惊地望着他。
  张海洋已是泪流满面了,他用双手捂住脸痛苦地说∶"宁伟完了……"
  在"云峰"夜总会的豪华包房里,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珊珊斜躺在中年
男人的怀里,那男人手执话筒正声嘶力竭地唱着流行歌曲,另一只手正在珊珊身上摸索
着。
  宁伟被捕后,珊珊失去了保护,那些被宁伟痛打过的毒贩子立刻又嚣张起来,他们
向珊珊指出两条路,供她选择,要么在她脸上划几刀,要么就陪他们每人睡一个星期。
珊珊连想都没想就选择了后者。两害相权取其轻,陪这些混蛋睡睡不算什么,要是脸上
被划了几刀就惨了,干这行的女人被毁了容就相当于商家被吊销了营业执照。
  在这行里干久了,珊珊早已习惯了这些游戏规则,对于男人,她早已经麻木了,她
认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可以归为两类,无所谓好坏,他们的区别仅在于有钱或没钱。只
有宁伟是个另类,在珊珊眼里,这个人不苟言笑,永远都是一副冷峻的神态,冷峻中透
出隐隐的杀气。他一出手就打倒了几个毒贩子,居然没有向珊珊提出任何要求。世界上
竟有这种人,帮了忙却不索取回报,这种男人她还没有见过。珊珊最后悔的事就是把锤
子的行踪告诉了宁伟,她的一个姐妹被锤子花钱包了下来,那个姐妹把锤子的行踪告诉
了珊珊,她要是早知道宁伟的结局,说什么也不会告诉他,宁伟把人打成残废,被判了
十五年,珊珊认为这太不值得,她闹不懂男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复仇心。对于珊珊
来说,宁伟的被捕是她最大的损失,以致于现在谁都敢欺负她。
   眼前这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姓沈,人称"沈老板",珊珊只知道这个人很有钱,却不知
他是做什么生意的,此人行踪不定,口风也很紧,每次来这里消费都显得出手阔绰,在
众多的风尘女子中,他似乎对珊珊更感兴趣些,他的爱好不多,每次都要个包间,让珊
珊陪他唱唱歌,然后带她去吃宵夜,最后才去宾馆开房间。有一次他脱衣服的时候,珊
珊发现他还带着枪,这下把珊珊吓得不轻,她才知道这个沈老板是黑道中人。
   沈老板的嗓子很刺耳,他唱歌的时候总会发出一种很尖锐的金属音,就象用金属勺
子刮玻璃的声音,他一旦拿起话筒唱歌,感情就变得十分投入,还尤其喜欢唱爱情歌
曲,唱到动情之处还眼泪汪汪的。珊珊怎么也闹不明白,既然唱得这样投入,怎么手却
一点儿不闲着,一心怎能二用呢?沈老板往往一手拿话筒声情并茂地唱着,另一只手却
仔细而准确地在珊珊的敏感部位游走,弄得珊珊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是跟着唱呢,还是
该哼哼几声表示兴奋。
  珊珊手袋中的手机铃声响了,她取出手机说:"沈哥,我出去接个电话,马上就回
来,你等我啊。"
  沈老板正唱得动情,他扫兴地说:"快点儿回来,珊珊,以后陪客人时不要开手
机,听见没有?"
  珊珊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到走廊里打开手机:"喂……"她突然吃惊地捂住嘴∶"
哥……你怎么……"
  宁伟放下电话,又向待者要了一扎黑啤酒,他坐在高脚凳上,倚着吧台慢慢地喝着
冰冷的啤酒,酒吧里的灯光昏暗,一个乐手在吹奏萨克斯管,音乐声低沉而凄婉。
  一个把长发扎成马尾辫的青年走过来坐在宁伟身旁对调酒师说:"给我来杯'风暴
'。"
  宁伟不动声色地喝着啤酒。马尾辫没话找话地问:"哥们儿,我看你整个晚上都坐
在这儿喝酒,是不是有烦心事?"
  宁伟冷冷地反问道:"有烦心事儿又怎么样,你有什么法子让我不烦呢?"
  "心烦好办,来点儿粉儿抽就不烦了,来点儿么?"
  宁伟又喝了一口啤酒,摇摇头:"没兴趣,你这里除了有白粉儿,还有别的吗?"
  马尾辫接过调酒师递过的酒杯喝了一口:"这要看你想要什么,还要看你有多少
钱。"
  "这么说,我只要有钱,你什么都能弄来?"
  "差不多吧,你说,我听听。"
  宁伟用手做出手枪的手势:"有这玩艺么?"
  马尾辫笑了:"我当是什么,就这个呀,有的是,要什么型号的?你先出个价儿。"
  "我只要'五四'式,你开价吧,别让我出价,我要开十块钱的价,你干么?"
  马尾辫伸出巴掌:"这数儿,怎么样?"
  宁伟一口喝干了酒,把玻璃杯砰地放在吧台上:"价格还算公道,我要了,咱们找
个地方验货吧,我会带着钱来的。"
  "一言为定。"
  餐厅已经打烊,钟跃民正在灶间里巡视,他随手关了操作间的灯,回到了营业厅。
  高坐在收款台上刚刚结完帐,见钟跃民进来,便把帐本一合:"老板,今天的流水
额达到五千多了,照这么下去,咱们快发财了。"
  钟跃民皱着眉头说:"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别叫我老板,你是老板。"
  高耍赖地说:"我乐意这么叫,你管得着么?我就拿你当老板,你不爱听也得听。"
  钟跃民无可奈何地说:"好,你愿意叫就叫吧,反正营业执照上写得是你的名字。"
  "老板,我有个提议。"
  "又是提议,你哪儿这么多提议?快说。"
  "咱们喝点儿酒怎么样?"
  "咦,今天什么日子,你也要喝酒?"
  "我怎么就不能喝酒,我今天高兴,老板,可以吗?"
  "废话,想喝就喝,没人管你。"
  高往高脚杯里斟满红葡萄酒,递给钟跃民一杯,两人碰杯,喝了一口。
  钟跃民说∶"小高,咱们可说好了,等我攒够钱,我马上买下这餐厅百分之五十一
的股份,那时候我才是老板。"
  "你干吗不把全部股份都买下来?"
  "那你干什么去?"
  "把我也作价折进股份里,你就一块儿把我也买走得了。"
  "那么高小姐准备把自己作价多少钱呢?我得算算我是否买得起。"
  "一元人民币如何?"
  "嗬,跟白送差不多。"
  "就是白送,你要吗?"
  钟跃民不说话了。高注视着他∶"跃民,我在问你,你要不要?"
  钟跃民笑笑:"小高,你怎么动起这个念头了?难道你不知道?我钟跃民如今混成
这样,好象还没有什么能力承担责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将来闹出人命来,我的罪过
可就大了。"
  高站起来,走到钟跃民的身后轻轻搂住他:"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得意时的样子,成
天是宝马香车,美人如云的,那时候你要我吗,就现在,你成了这副德行,我才敢开
口。"
  "我这个人变数太大,不适合过安稳日子,也许这辈子就是浪迹天涯的命,我可不
想坑你,恐怕……"
  "谁想和你白头偕老,说不定哪天觉得你没魅力了,我先把你休了,你别这么自我
感觉良好,我才不会纠缠你,跃民,说真的,咱们在一起试试好吗?要是感觉不太好,
你随时可以和我分手,如果过了几年,我们彼此感觉还不错,那咱们就再商量下一步。
"
  钟跃民感叹道:"天那,你和我相差十岁,思想就这么前卫,我倒成了老古董了,
动不动就相爱不逾,白头偕老,这也太丢份儿了,好吧,既是有人白送,咱们就试试。
"
   高恼怒地推开他:"钟跃民,你又来了,我说白送可以,你不能说,不然我成什么啦
?"
   钟跃民站起来:"好好好,不是白送,是奉献,就象雷锋同志一样,是做好事,顺便
问一句,你今天还回去吗,要不要就在办公室里凑合一夜?"
  高的脸红了:"你看,狼就是狼,终于呲出牙来了,机会来了是不是?刚才还装得
特纯洁,说什么我这个人变数太大,象正人君子似的,这回总算露出狰狞面目了吧?"
  "你这人脑子净往歪处想,思想太不健康,我是打算让你住办公室,我回家,你想
到哪儿去了?行啦,你去睡吧,我走了。"钟跃民向大门走去。
  高带着哭腔跺脚大喊:"钟跃民,你敢走,把我一个人扔下,你安的什么心……"
  验货的地点约在西郊的长河边,这里紧挨着颐和园的围墙,路边是一片树林,一到
夜晚,这里就人迹稀少,是个从事违法交易的好地方。
  宁伟站在河边,右臂搭着一件风衣,他吸着香烟,两眼警惕地向四周巡视着。越狱
后,宁伟做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他在夜里顺着流水管爬上三楼的一户人家,经过翻
检,他找到了两千元现金,他很失望,为了这点儿钱,他在楼下观察了整整一个晚上,
确信这户住宅的主人不在家才动的手。这点儿钱虽然不多,毕竟解了燃眉之急,在北
京,一个兜里没有一分钱的逃亡者处境是极危险的。在监狱里时,宁伟对越狱后的生活
做过周密的计划,他不能在任何宾馆和旅社住宿,就算他伪造了身份证也不能住,那里
绝对是个陷阱,有多少逃亡者都栽在住宿上,这个行业归公安局的特行科管,每一个客
房服务员都可能是公安局的眼睛,宁伟相信,此时他的照片已经被大量印发,每一个口
岸、路卡、派出所都有追捕他的通缉令。住宿问题对于宁伟倒不算什么事,他在近郊的
一个废旧厂房里布置了落脚点,好在天气还不冷,在冬天到来之前,他会把所有的事都
料理完,到那时候谁也别想抓住他。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一支手枪,只要有了枪,一切
计划都会实现的。
  一辆出租汽车缓缓地从他身边开过,宁伟吸着烟似乎视而不见,他知道出租汽车里
的人正在观察他,干这行的人哪里有什么信誉?反正是黑吃黑,把别人算计了那是本
事。
  出租汽车驶过宁伟一百米左右停在路边,马尾辫和另外一个人下了车,向宁伟走
来。
  他扔掉烟蒂迎上前去。马尾辫笑道:"哥们儿,挺准时呀,钱带了吗?"
  宁伟左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晃了晃:"五千,一分不少。"
  马尾辫伸手要拿纸袋,宁伟缩回手:"你的货呢?"
  马尾辫使了个眼色,他的同伙掏出手枪指住宁伟:"枪在这儿呢,哥们儿,别动,
留神走了火儿,先把钱递过来,慢点儿……"
  宁伟身形未动,冷冷道:"哥们儿,不会玩枪就别起哄,你保险还没开呢。"
  那家伙看了手枪一眼,慌忙要开保险。宁伟喝道:"别动,你们看看我的右手?"他
右臂的风衣下露出一支枪口。
  两个家伙僵住了。
  "把枪放在地上,踢过来,快点儿,我数三下就开枪。"
  一个家伙乖乖地把枪放在地上踢向宁伟。
  "向后退!"
  宁伟拣起手枪,把自己的塑料玩具枪随手扔进河里。马尾辫后悔莫及地骂道:"妈
的,你拿玩具枪吓唬我们?"
  宁伟熟练地拉开枪膛,见子弹已上了膛,他满意地歪歪头:"滚吧。"
  "你……是不是把钱给我们。"
  "要钱?你再说一遍。"
  "不要了、不要了,我们走……"两个家伙拔腿就跑,消失在黑暗中。
  宁伟仔细看了看手里的枪,那两个家伙倒是很有路子,这支"五四"式手枪品相不
错,崭新的枪身上带着烤蓝,在月光下泛出蓝幽幽的光泽。他检查了一下膛线,发现这
支枪还没有被使用过,膛线上还保留着出厂前机械加工造成的细微纹路。他退下弹匣,
拉动套管,一颗黄澄澄的子弹从退壳窗里蹦了出来,宁伟又试了试复进机簧的力度,觉
得很满意。弹匣里有五发子弹,虽然不多,但应付眼前要干的事也够了。
  宁伟充满温情地抚摸着枪身,久违了,手枪。自从离开军队以后,他再也没有摸过
枪,现在,这支枪就象他的情人,已经和他的生命结为一体,如果有一天,这支枪不再
属于他了,那就是他生命终结的日子。
  枪柄在他的手掌里渐渐变得温暖起来,仿佛有了灵性……
  这时餐厅外的大街上,一辆出汽车慢慢地驶过……
  宁伟戴着一副变色眼镜,嘴上留起了胡须,他轻轻摇下车窗,注视着泰岳餐厅,他
终于看见了玻璃窗里钟跃民的身影……宁伟此时心静如水,他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走上
了一条不归路,想回头已是不可能了,等他把手头的事情料理完,如果运气好的话,他
会去国外隐名埋姓度过余生。宁伟认为,自己这辈子谁的人情也不欠,惟独只欠钟跃民
的。刚才他冒充钟跃民的同学往他家打了个电话,钟山岳唠唠叨叨说了半天,宁伟没费
什么劲儿就把钟跃民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想起钟跃民,他感到很抱歉,由于自己的疏
忽,使老连长的事业毁于一旦,还吃了官司,这是宁伟的一块心病,他希望能弥补自己
的过失。
  汽车慢慢驶过泰岳餐厅的大门,宁伟平静地对司机说:"走吧……"
  珊珊象大部分干这行的女孩子一样,租一套自己单独居住的房子,是最首要的问
题。来京闯荡的这些年,她一直居住在海淀区的一幢旧居民楼里,由于经常有些男人来
找她,已经引起了左邻右舍的非议,街道居委会也对她格外注意,幸亏没抓住她什么把
柄,珊珊早就想挪挪地方了。自从宁伟越狱后找到她,珊珊又在一个新建的小区里租了
一套房子,这是一套两居室的住宅。由于这个住宅区刚刚投入使用,住户还很少,邻居
之间也互不相识,这种环境使珊珊非常满意。
  宁伟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一开始并不同意搬到这里和珊珊同居,主要原因是,象他
这样的逃犯,最忌讳住楼房,因为一旦被人堵住大门,楼下又形成了包围圈,这里便成
了绝地,任你有多大本事也别想逃脱。一般来讲,象这类躲避追捕的人,应该藏身在居
民稠密的平房、胡同地区,一旦有危险,房顶便是逃生的通道,只要你动作敏捷,弹跳
力超人,就可以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然后消失在密如蛛网的胡同小巷里。不
过,宁伟现在对居住地点没有选择的权利,他的社会关系太少了,即使有也全在警方的
掌握控制中,相比之下,珊珊这种处于社会边缘的风尘女子,对于宁伟来说倒是个最好
掩护。
  宁伟还有个心理问题,他还是个童身,虽然复员后谈过几个对象,但哪一次都是没
谈过一个月就吹了,还都是女方先提出来的,他的性格似乎不太招女人喜欢,也缺乏和
女性打交道的经验。一个从没有体验过性爱的男人,他的性爱观往往比较保守,对于妓
女这行,宁伟倒不是出于一种道德谴责,而是本能地有种不洁的感觉,别说和这种女人
睡觉还要花钱,就是倒找钱他还觉得脏呢。当然,这都是他入狱以前的想法,现在他正
在慢慢克服这种心理障碍。
  珊珊虽然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但她并不象一般的妓女那样庸俗。多数妓女是不
讲感情的,她们对金钱有种永不餍足的渴望,她们既然支出了皮肉的成本,就拚命要求
男人用金钱来回报,她们不会为男人花一分钱。珊珊却不是这样,她喜欢宁伟,只要能
和宁伟在一起,倒赔钱她也愿意。她自从见到宁伟那天起就迷上了这个男人,不为别
的,只为宁伟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拳脚功夫,他在一分钟之内便轻松地打倒三四个恶汉,
竟然脸不红气不喘,象没事儿人一样,还拒不承认自己是在帮珊珊的忙。珊珊认为,那
是宁伟的谦虚,她明明听见宁伟责问恶汉,为什么一群人打一个女的,这总不是件露脸
的事。这说明宁伟是个行侠仗义的好汉,帮了别人的忙还不求回报的男人,她长这么大
还没见过。珊珊没受过什么教育,只上过几年小学,以她的文化程度看,宁伟就是天下
最优秀的男人,对于这样的男人,她就是当牛做马也愿意。
  尽管宁伟有些心理障碍,但这难不倒珊珊,她毕竟是个有经验的女人,一旦上了
床,就该轮到她收拾宁伟了。女人的手总是有些魔力的,有时轻轻一拂便能化腐朽为神
奇,在珊珊充满柔情的抚摸下,宁伟身上蓄积多年的炽热能量突然被引燃了,宁伟毕竟
不是柳下惠,此时他的心理障碍随着能量的爆发被炸得无影无踪,眼前只剩下个柔情似
水的女人,管她是什么女人,哪怕她是个妖精……一阵雷鸣电闪过后,宁伟和珊珊赤裸
着躺在床上,珊珊依偎在宁伟的怀里轻声说:"宁伟,我爱你。"
  宁伟不吭声。珊珊亲吻着他的胸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不过不愿意说出来就
是了,我想告诉你,我是向男人卖过自己,不过那是以前,自从和你好了以后,我就再
也没出过台,你爱信不信。"
  宁伟平静地说:"我信,我不在乎你的过去。"
  "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在乎,你和我睡觉是需要我帮你,因为你没地方去。"
  宁伟坐了起来:"你要这么说,那我还是走吧。"
  珊珊使劲把他按倒,小声央求道:"你别生气,我不让你走,你要是愿意的话,就
永远住下去。"
  宁伟冷漠地说:"珊珊,你我没有永远,我不想骗你,我走上这一步,已经没有回
头路了,咱们的事,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收留越狱犯人就是窝藏罪,要判刑的,至于
我,你放心,没有人能活着抓到我。"
  "宁伟,只要是你的事,我都心甘情愿去做,对了,我差点儿忘了,那个沈老板最
近有点儿动静了。"
  宁伟的神色越发冷峻起来:"那太好了,这个毒贩子总算要动动了,我还以为这老
东西金盆洗手了呢。"
  泰岳餐厅开张有半年多了,由于地理位置好,生意一直很红火,钟跃民的朋友很
多,其中有不少走仕途的朋友已经混到处级,副局级,做官的人总是有很多吃吃喝喝的
应酬,这当然不是他们自己掏钱,他们请客时用的是公款,一顿饭花个两三千元算不了
什么,关键是要有个好环境,不然会在客人面前很没面子。照他们的说法,到这种档次
的饭店请客,是这些官员朋友顶住了很大压力,算是帮他一把,因为钟跃民的餐厅既没
有名气,也不豪华,到这里来请客,很容易让客人看不起,同僚之间也有议论,说他假
公济私。这年头吃饭是最次要的问题,讲得是排场、用餐环境和氛围,你哪怕在香格里
拉饭店吃一份意大利通心粉,也比在钟跃民的餐厅里吃龙虾有面子。
  现在开个餐厅很不容易,除了要善于经营,还要应付各种地面儿上的麻烦,首先是
税务局核定营业税,说是有标准,其实全在管片儿税务员一句话,要是没有搞好关系,
就有可能定个高营业税。
   防疫站更不敢得罪,要是想封你的门,只需在灶间里转一圈儿就能找到理由,因为
无论哪家饭馆的灶间都不可能象医院的消毒室。
   派出所就更要搞好关系,餐厅里的厨师和服务员都是外地人,他们的暂住证都归派
出所办,隔壁的饭馆有个外地户口的厨师,因为暂住证过期了,被送到遣送站筛了半个
月的沙子,挣出了路费后被遣送回乡。所以派出所的关系一定要搞好。钟跃民已经闹不
清楚有多少个部门能管着他,总之,你谁也得罪不起,不信你就试试,比如你餐厅门口
的街道上有个烟头儿,这就有可能被城管部门罚款,因为门前是你的"三包"区,在这片
区域里,小至一个烟头儿,大至一个炸药包,无论发现了什么都是你的事儿。连清洁队
你都惹不起,餐厅里不是有洗手间吗,对不起,你得交钱,不然就堵死你的污水管道。
这半年来,钟跃民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应付各种部门的检查上,他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一
圈儿。当然,这些管理部门也是各司其职,执行的是公务,你发牢骚也没有用,只好努
力和各部门搞好关系,积极配合人家的工作。
  最难缠的是这一带的地痞流氓,这类人很讨厌,要说他们是黑社会倒有点儿抬举他
们了,他们不具备国外黑社会那种组织严密的特点,也没有那样财大气粗,他们不过是
住在附近胡同里的一些无赖,既没钱也无势,靠的是耍横和威胁,他们深谙买卖人的心
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破点儿财就能消灾,反正他光脚的不怕你穿鞋的。
  钟跃民最厌恶这类地痞,他知道自己早晚要和这些人发生冲突,这种人你躲都躲不
开,隔壁的那些饭馆都遭到过他们的骚扰,只有泰岳餐厅还没有来过,不过,钟跃民估
计他们快来了。
  袁军这天过生日,周晓白约郑桐夫妇来泰岳餐厅吃饭,说是为袁军过生日,大家一
起聚聚,其实这夫妇俩还是想借机会照顾一下钟跃民的买卖。
  大家都是下班以后来的,袁军和周晓白都来不及换便装,于是穿着军装就来了。
  钟跃民盯着袁军和周晓白的上校肩章说∶"嗬,上校,那身国防绿我穿了十几年,
怎么我一转业部队马上就换了装,这身毛料军装是挺漂亮的,唉,如今连周晓白都混成
上校了,我倒成了个体户。"
  周晓白不满地说∶"什么叫连周晓白都混成上校了?我本来就应该是上校,论军龄
我还比你早一年呢,这会儿你看我们穿新式军服眼馋了,谁让你非要转业?"
  袁军说∶"就是,跃民要是不转业,现在也是上校了,其实八八年授衔时,我授中
校衔,晓白是文职,她最近当了副院长,才从文职转为上校的,你说这到哪儿说理去,
都是同一年入伍的,我才是正团,她倒成了副师级,按规定,她明年就可以授大校衔
了。"
  高今天是笫一次参与这些老朋友的聚会,她的年龄和这些人相差有十岁,以前又不
太熟,所以她显得有些腼腆。
  周晓白问高:"小高,你怎么看上钟跃民了?肯定是他给你下了什么套儿,你一不
留神,让他给套住了,对不对?"
  "恰恰相反,是他一不留神,让我给套住了,刚套住时他还挣扎了几下,一看没
戏,这才老实下来。"高笑嘻嘻地说,一副占了大便宜的神态。
  钟跃民抱怨道∶"就是,本来我开出租车开得挺好,每天都能遇见好多新鲜事,我
工作得很愉快,可高非拉我来开饭馆,我一来就被套住了。"
  高说∶"还说呢,我要是不把他拉回来,他再干几个月就真成了流氓了,你们猜钟
跃民都干了些什么?他专拉那些野鸳鸯,只要人家给钱,干什么他都装没看见,真够坏
的。"
  钟跃民解释道∶"顾客就是上帝,上帝要是想干点儿什么我管得了么?"
  周晓白说∶"钟跃民,你还有没有点儿是非观念,遇见这种事,你就该把他们直接
拉到派出所去,你可好,不但不制止,还津津乐道,就差跟人家一起干了。"
  钟跃民说∶"我凭什么把人家拉到派出所去?那些野鸳鸯对我们司机非常友好,每
次完了事出手都挺大方,都快把我惯出毛病来了。我只是个出租司机,不是警察,我没
有权力也没有义务去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你们这些女同胞对我的指责毫无道理。"
  袁军表示赞同∶"就是,这些女同胞在思想观点上总是表现出一种霸道,强迫别人
接受她们的观点。"
  郑桐也附和道∶"对,这叫话语霸权,她们总是把自己的观点当做真理,拒不承认
多元化,尤其是周晓白和蒋碧云,现在正往女权主义者的路上走,其实她们根本不知道
什么叫女权主义,就说蒋碧云吧,我认为她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她嘴上高谈什么妇
女解放,女性独立,可在实际生活中,一遇到扛煤气罐这类需要卖力气的家务,便立刻
把头缩回去,再不说什么女性独立了,还一口咬定这应该是男人干的活儿,大家说说,
这就是女权主义者?"
  蒋碧云立刻回嘴道∶"郑桐,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这是对我的诽谤……"
  营业厅的一角突然传来拍桌子的声音,大家惊讶地扭过头看,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
子的壮汉吼道∶"把你们老板叫来。"
  服务员陪着笑脸说:"先生,有什么事能和我说吗?"
  "哪儿这么多废话?让你去你就去!"络腮胡子身旁有个矮胖子,他的声音也很蛮
横,几乎惊动了餐厅里所有的人。
  钟跃民放下筷子,站起来走过去:"两位先生,我是老板,有什么事请对我说,我
叫钟跃民,两位先生怎么称呼。"
  络腮胡子无礼地上下打量着钟跃民:"叫我马五就行了,钟老板,你这儿买卖不错
呀,我们哥俩儿没别的意思,来恭喜你发财。"
  钟跃民点点头,客气地问:"谢谢,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马五阴冷地笑了笑:"也没什么大事,想和钟老板交个朋友,兄弟我在这一片儿说
话还算句话,钟老板要是看得起我,你这饭馆的治安由我负责,谁要是在这儿乍刺儿,
你给我打个电话,我打断他的狗腿。"
  "咱们素昧平生,你这么帮我,总不会是白帮吧?你能不能痛快点儿?有话就直
说。"
  "好,我喜欢痛快人,既然钟老板快人快语,我也就不兜圈子了,我的意思是你的
饭馆由我保护,你呢,每月付些费用,数额嘛,咱们可以商量。"
  钟跃民笑了:"这就是所谓保护费吧?以前只是听说,今天还真让我领教了。我要
是说不愿意付保护费呢?我会面临什么后果?"
  马五冷笑:"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站起来就走。"
  "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威胁。"
  "哟,我可什么也没说,钟老板要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还能说什么?那我只好告
辞了。"
  马五和同伙悻悻站起来,转身要走。
  他们刚转过身,却愣住了……身穿军服,佩上校军衔的袁军和西服革履的郑桐手拎
着啤酒瓶子拦住他们的去路。
  马五看看钟跃民说:"钟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我这两个哥们儿好象不太喜欢你们。"
  马五摆出一副无赖的架势:"哟,这哥们儿还是两杠仨花儿,官儿不小呀,怎么
着,要打我?真新鲜了,我还没见过上校打架呢,今儿还真想见识见识。"
  袁军轻蔑地说:"小子,倒退二十年,我和你差不多,也是街头闲逛的小流氓,那
时候你好象还在吃奶,没想到我一愣神儿的功夫,你们就象浇了大粪的庄稼,刷地一下
全窜起来了,倒向我们收起保护费来了,还反了你啦?"
  郑桐拍拍马五的肩膀:"小子,你爹当流氓的时候也是这一带的吧?回去跟你爹打
听打听,知道不知道我们的名字?"
  马五冷冷地说:"钟老板,你这两个哥们儿话太多了,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告辞
了,咱们山不转水转,总有再见面的时候。"
  钟跃民笑道:"二位慢点儿走,你们好象把结帐的事忘了,真不好意思,一点儿小
钱,你们也不在乎,就算照顾小店的生意吧。"
  "钟老板,你太不给我面子了吧,不愿交我这朋友没关系,可你不能栽我的面子。"
  袁军骂道:"狗屁,你他妈有什么面子,连这点儿小钱都要省,你还好意思当流
氓,咱别给流氓丢脸了行不行?"
  马五示意矮胖子:"给他结帐,别的帐咱们以后再算。"
  矮胖子无奈地把钱扔在桌上。
  "妈的,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我看你这张嘴是欠抽,我把这身军装脱了,省得
说军人欺负老百姓。"袁军骂着要脱军装。
  马五和同伙不再说话,转身走了,钟跃民和袁军、郑桐相视而笑。
  周晓白鼓掌:"真好玩,两个小流氓被三个老流氓吓跑了,到底是资历浅点儿,跃
民,你们流氓也讲资历?"
  钟跃民笑道:"那当然,哪行不讲资历?老干部不是四九年十月一日以前参加革命
才有离休待遇吗?我们这行是六八年十二月之前,是不是,弟兄们?"
  袁军和郑桐附和道:"没错。"
  周晓白笑弯了腰:"还好意思说呢,高,我得给你讲讲钟跃民当流氓的历史……"
  沈老板坐在一辆乳白色的"凌志"牌轿车的后座上,汽车正在陡峭的盘山公路上行驶
着,这是门头沟通往百花山的公路,有些路段是事故和险情多发地点,司机很小心地驾
驶着汽车,他身旁的保镖孙大鹏抱着一只精致的拷克箱,孙大鹏知道此行事关重大,他
丝毫不敢懈怠,为了拷克箱里的二百五十万现金,他今天特地带了一支手枪,腰带上还
挂了一颗草绿色的"82"式手雷,这是为防备对方"黑吃黑"而做的措施,万一对方不守信
誉想"黑"沈老板,孙大鹏就准备用手雷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沈老板为这桩生意已经忙乎半年了,白粉儿交易是一种操作性极强的生意,从双方
初次接触到具体谈判,就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即使双方以前曾经有过成功的交易,也
不能从此认定对方就百分之百的可靠,这种生意的风险实在太大了,缉毒警察、黑道人
物、包括交易的对方,都是贩毒者的天敌,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干这行要有良好的心
理素质,要有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心理准备,没这个本事你就趁早干点儿别的。
  沈老板天生就是个冒险家,他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在这五十多年里,他大概只做
了十几年良民,剩下的时间都在从事玩命的勾当,他深知白粉儿生意中风险最大的环节
是运输,便有意避开了这一环节,这部分利润他不想挣,还是留给比他更敢玩命的人去
挣吧。沈老板只在北京接货,他只需建立起自己的销售网络就可以了,半年来他已经成
功地以北京为中心建立起自己的销售渠道,只要货运到北京,马上就可以向中原、西
北、东北,华北地区呈放射状分销出去,这次交货的地点是沈老板经过反复研究才确定
的,他选择了百花山自然保护区为交货地点,那里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地形复杂,万一
出现危险情况可以逃进原始森林,突围的可能性要比在城里大得多。
  盘山公路越走越窄,"凌志"轿车转过了一个山口,眼前豁然开朗,前面就是下坡
路,沈老板的司机阿宽摘了档,汽车轻快地顺着坡路向山下滑行,转过一个"Z"字形
弯,阿宽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因为他的车差点儿撞在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的尾部,卡车
司机似乎没发现后面的"凌志"轿车,他仍以三档的速度慢吞吞地行驶着,宽宽的车厢把
公路塞得满满的,阿宽不停按着喇叭,示意卡车让路,沈老板警惕地盯着卡车,他现在
对任何车辆都抱着怀疑的态度,首先要判断一下有没有可能是警方布下的圈套,保镖孙
大鹏已经握住了手枪,把子弹推上了膛,如果这辆卡车拒不让路,那么很可能是有意进
行的拦阻,警方也许会在前边设路障进行围捕,孙大鹏握枪的手已经出汗了,他决定只
要发现异常就率先开火,干这行的人都是亡命徒,没有人会考虑投降的问题,因为投降
也不会得到宽恕,横竖是个死。
  沈老板突然惊喜地发现,前面那辆卡车开始向路边靠了,司机阿宽猛踩油门从卡车
旁挤上去,当"凌志"轿车和卡车并排平行的一刹那,沈老板隔着车窗看见了卡车司机的
脸,那是一张瘦瘦的,棱角分明的脸……当"凌志"轿车正要超越卡车时,卡车突然向左
一打轮,车头撞在"凌志"轿车的侧面,阿宽感到方向盘突然失去了控制,"凌志"轿车飞
出了公路,翻到了坡下……
  沈老板和阿宽都被汽车的一连串横翻跌得昏死过去,只有孙大鹏还清醒,他满脸是
血地从后窗爬了出来,即使伤成这样,他也没忘了抓住装现金的拷克箱,下午的太阳很
刺眼,昏头昏脑的孙大鹏被阳光晃得闭上了眼睛,他恍惚中觉得有人轻轻踢了自己一
脚,当他睁开眼时,却发现黑洞洞的枪口正对他的眉心,距离只有十公分,孙大鹏的精
神一下子崩溃了,他知道自己是碰上同行了,对方的目标是装钱的拷克箱,按黑道上的
规矩,提钱箱的人是不应该再活下去的,不过,孙大鹏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他把拷
克箱推过去∶"老哥,钱你拿走,给我留条命……"
  他的话音没落,枪就晌了,孙大鹏的眉心出现了一个黑洞,鲜血和脑浆从脑后成雾
状飞溅到岩石上……
  歌台上一个女歌手拿着话筒在唱流行歌曲,彩色的球状旋转灯变幻出五颜六色的灯
光效果,舞池里几对舞伴紧紧拥抱着在跳贴面舞。
  宁伟和珊珊坐在大厅角落的一张桌子前,两人正在小声交谈。
  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坐在舞池侧面的沙发上,几个保镖模样的人前后簇拥着,
珊珊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中年男人的手,他左手无名指戴着一个镶着硕大钻石的白金戒
指,灯光照在钻石的折光棱面上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
  珊珊用眼光向宁伟示意∶"你看见那个男人了吗?"
  "嗯,怎么了?"
  "我以前见过他,但没打过交道,他叫李震宇,是震宇实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听
说这个公司很有实力,生意做得很大,这个李震宇还是个脚踩黑白两道的人物,你看,
他的随身保镖就有四个,我的一个姐妹和他的保镖认识,那个保镖有一次喝多了酒吹牛
说,李总是得罪不起的,凡是得罪过他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宁伟淡淡地说∶"即使是阎王爷,也不可能想叫谁死谁就会死,何况这个李震宇把
自己的名声抬到这个份儿上,他自己就已经离倒霉不远了,不过,这不关咱们的事,
来,喝酒!"
  李震宇朝身边的几个保镖挥挥手:"你们都去玩吧,不必在我身边陪,我想一个人
静一会儿。"
  几个保镖向李震宇恭恭敬敬地鞠了躬,然后散开,各自消遣去了。
  李震宇的几个保镖都是他花重金聘来的,他坚信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他的仇家太
多,有很多人不希望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因此李震宇在人身安全方面是舍得花钱的。
  保镖杜建彪曾经当过武术散打运动员,在省级的散打比赛中取得过笫三名的成绩,
他因为酒后斗殴把对手打成重伤而被判刑,出狱后经人介绍投入李震宇的门下。李宝胜
练过柔道和国际式摔跤,也有前科。王X田和刘雄是纯粹的黑道人物,从小就在街头斗
殴滋事,两个人未必有什么功夫,但以心毒手狠著称,这两个人身上有极强的、仿佛是
与生俱来的暴力倾向,往往是脸上还笑嘻嘻时,手上的刀子已经捅进了别人的肚子。令
人奇怪的是,这四个桀骜不驯的汉子,到了李震宇的门下,就成了唯命是从的奴仆,当
着李震宇的面,他们神态谦卑,连说话都是低声细语的。
  由此可见,李震宇是何等人物。
  李震宇喜欢到歌厅来坐坐,他从不唱歌跳舞,对歌厅的小姐也毫无兴趣,他才看不
上这种女人,他不过是喜欢这里的气氛,坐在这里喝喝酒,放松一下脑子,这个歌厅里
有很多私人酒柜,其中笫一号酒柜就是李震宇的,他常年存放在这里两瓶法国路易十三
XO,每瓶酒的价格都在上万元,他只喝这一种酒。
  领班小姐亲自为李震宇斟上酒,他把玩着斟满琥珀色酒液的水晶磨花杯,心里在盘
算着公司的生意,需要他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难得有这悠闲的片刻,李震宇把头靠在
沙发上,疲惫地合上眼睛……
  保镖王X田没有别的嗜好,他只喜欢女人,今天要不是陪着李总来夜总会,他早找
个小姐开房间去了,而此时是他的工作时间,王X田只好强忍着,他盯着舞池里跳贴面
舞的男女,阵阵欲火直往脑门上撞,他对身旁的刘雄建议道:"哥们儿,跳舞怎么样?"
  刘雄无聊地四处看看:"没劲,连个舞伴儿都没有,跳什么舞?"
  "遍地是小妞儿,还怕找不着舞伴儿?"王X田四处张望着,他突然发现了坐在角落
里的宁伟和珊珊。
   "看见没有?那儿有个妞儿,长得还行。"
   "人家身边可是有主儿啊。"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邀她跳个舞嘛,哥们儿,看我的。"
  在舞厅的角落里,宁伟和珊珊正在交谈,王X田端着一杯酒过来:"小姐,能赏光
跳个舞吗?"
  珊珊客气地说:"对不起,我有舞伴了。"
  "赏个光吧,小姐,你的男朋友不会吃醋的。"
  宁伟连眼皮都不抬,他不动声色地拿起叉子在果盘里叉了一块水果放进嘴里。
  "先生,我已经和你说了,我有舞伴。"
  王X田并不气馁:"看来小姐不肯赏我这个面子了,这可不好,我要是坚持邀请呢
?"
  宁伟终于说话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招人烦呀,还有事吗?没事就走开。"
  王X田弯下腰,把两只手撑在桌面上,他不屑地看了宁伟一眼:"嗬,还挺横,我
邀请这位小姐跳舞关你什么事?我没和你说话,小姐,求你了,和我跳一个吧。"
  宁伟冷冷地发出警告:"我再说一遍,你给我走开,别招我生气。"
  "怎么着,你生气又怎么样?"
  宁伟猛地将手中的叉子扎进王X田的手背上,王X田发出一声惨叫,那叉子竟扎穿
他的手,把手钉在桌子上。
  惨叫声惊动了歌厅里所有的人,连李震宇也回过头来。
  杜建彪和李宝胜正在喝酒,一见同伴吃了亏,不由大怒,他们从没遇到过这种情
况,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打李总的人?真他妈活腻了。两人放下酒杯向宁伟扑过去,宁
伟飞起一脚踢中杜建彪的裆部,杜建彪的脸瞬时变得煞白,他弯下腰捂住裆部痛苦地蹲
在地上。宁伟又转身打出一个漂亮的勾拳,正中李宝胜的下巴,李宝胜的身子腾空而
起,飞出两米开外,砸翻了一张桌子,桌上的玻璃器皿被砸得粉碎。
  宁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珊珊说:"走吧,这鬼地方简直不是人来的地方。"
  珊珊微笑着挽起宁伟的手臂:"真棒,就象看武打片,比成龙还棒。"
  舞厅的另一端突然传来鼓掌声,李震宇拍着手掌站了起来,他满面春风地赞道:"
漂亮,太漂亮了,二位请留步。"
  宁伟转过身不耐烦地问:"有事吗?我可没功夫听你扯淡。"
  李震宇微笑着:"刚才我的人冒犯了你,我替我手下人向你赔礼了,要是先生不嫌
弃的话,我想和先生交个朋友,不知先生肯不肯赏个面子?"
  宁伟略感意外地说:"嗬,这事儿倒是挺新鲜,那咱就谈谈?"
  "太好了,小姐,请把1号包房打开,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李震宇把宁伟和珊珊请进豪华包房,并亲自给他们斟酒。
  宁伟站在屋子中央不肯坐下,他戒备地盯着李震宇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其
实,我们是偶而来歌厅坐会儿的,可你那位手下人太讨厌,我预先警告过他。"
  "先生不必介意,他会受到惩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不过,要不是这个混蛋,我
也无缘目睹先生刚才显露的一手功夫,李某佩服。"
  "你过奖了,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交朋
友,是不是需要我帮你什么忙?"
  李震宇笑道:"帮忙?哦,暂时没有,不过以后也说不准,重要的是,咱们今天就
算是认识了,对不对?"
  宁伟皱皱眉头说:"我不太习惯用这种方式谈话,双方都绕来绕去的,要不就是互
相吹捧,聊个半天还没进入正文,咱们是不是就把这些程序免了?有事儿你就直说,没
事儿我就走了。"
  李震宇称赞道:"说得好,有性格,先生真是条好汉,那咱们就直来直去,我不想
问先生的尊姓大名,也不想知道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只对先生这身功夫感兴趣,
也想顺便提个建议,希望先生能和我合作,请你考虑。"
  "你的意思是给你当保镖?"
  "这是笫一种合作方式,当然,保镖这种叫法不太适合于你,不如叫行政助理更为
妥当。"
  宁伟笑笑:"这个建议我没兴趣,我这个人不习惯给别人当差,还有别的建议吗?"
  "好,第二条建议请你考虑,你我可以采用一种随意的合作形式,如果我需要你的
帮助,我会找你,报酬问题每次现谈,你看如何?"
  宁伟想了想:"这个可以考虑,只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能力帮你忙。"
  "这个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现在,咱们干一杯如何?"
  "干杯,咱们可以成交了。"
  深夜,最后一批顾客终于走了,高在忙着结算一天的营业额,钟跃民和张海洋相对
而坐,两人都沉默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
  两人刚刚吵过架,心里都不太痛快,起因还是因为宁伟的事。
  据张海洋的一个线人报告,最近黑道上出现一个冷面杀手,此人心毒手狠,似乎学
过武功,上星期四在本市"裕龙"夜总会门口的黑道火并中,他以一对四,赤手空拳将对
方三个人打成重伤,有目击者看见吃亏的一方刚掏出枪来,那个杀手便以更快的速度拔
枪射击,当场打死一人,子弹是从眉心打进去的,其射击手法极为娴熟老道。这个案子
还没来得及破,上个月的一件枪击案又引起了张海洋的注意,在百花山附近的盘山公路
上,有一辆"凌志"轿车被一辆"解放"牌卡车撞出公路,翻滚出几十米,开"解放"牌卡车
的肇事司机竟持枪追到沟底,在近距离内将"凌志"车上的一个人击毙,车上另外的两个
幸存者当时昏迷过去,清醒以后对此事茫然不知,提供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是声
称几个朋友结伴去百花山游玩,死者是他们新结识的朋友,至于凶手是否与他有仇,或
者凶手从死者手里抢走什么东西,他们都不清楚,这件案子警方现在还没有调查出结
果。但张海洋还是发现了一条重大线索,根据技术鉴定,"裕龙"夜总会枪击案和百花山
枪击案竟是同一支枪所为。
  张海洋虽然还没有证据,但他认定这是宁伟干的,两个死者都是眉心中弹,这绝对
是宁伟的射击手法。
   张海洋认为宁伟有可能来找钟跃民,他希望钟跃民能协助自己抓住宁伟。但钟跃民
一听却发了火,话还说得很不客气∶"我管得着么,我又不是警察,凭什么帮你抓宁伟
?"
   张海洋的话也很不客气∶"凭什么,凭你是个公民,你有责任有义务协助公安机关抓
捕罪犯。"
  钟跃民更火了∶"海洋,你他妈少跟我卖狗皮膏药,刚穿两天半警服,就真拿自己
当警察了?狗屁!我是没看见宁伟,就是看见了,我也拿他当朋友。"
  张海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好不容易才把火压回去∶"跃民,我知道你对我有看
法,我张海洋是个小人,刚穿了两天半警服,就想就想拿自己的战友立功……"
  钟跃民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可没这么说,这是你自己说的,不过我基本同意你
对自己的评判。"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张海洋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跃民,你我认识二十多年
了,别人不了解我,你也不了解?你知道自从宁伟出事以后我过得是什么日子?我他妈
每天晚上失眠,我忘不了咱特遣队的弟兄们,都是生死与共的弟兄啊……可我有什么办
法,我救不了宁伟啊,我他妈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当这警察,不该当这刑警队长。宁
伟在杀人啊,他还要继续杀人,我能不管吗?要是你能见到他,你和他说,别再杀人
了,算我张海洋求他了……"
  钟跃民刚才在气头上,话说完了就后悔了,他理解张海洋的心情,这的确是个两难
选择,当了警察就得抓罪犯,哪怕这个罪犯是你生死与共的弟兄,不然你就是在犯罪,
张海洋的心理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作为老战友的钟跃民也认为他是小人,那张海洋
可真没法活了。
  钟跃民递过一张纸巾∶"对不起,海洋,我刚才话说得太重了,宁伟的事咱们看看
再说吧,说实话,我倒希望他跑得远远的,跑出国去,咱们眼不见心不烦,要是通过你
我的手让他送了命,那咱们这辈子心理负担实在是太大了,其实宁伟他不一定会来见
我,我了解他,他不是个爱给别人找麻烦的人。再说,真见到他又怎么样,劝他投案自
首?要知道,每个人计算生命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让他在监狱里苟活一辈子,他宁可铤
而走险,更何况他越狱后又犯了案子,恐怕很难得到宽恕。"
  张海洋擦干眼泪说∶"宁伟要仅仅是个逃犯,那自有人去追捕他,问题是他就在本
市杀人越货,好象是成心和警方做对,这我就躲不开了,刑警队干的就是这个,不抓住
他就是我们的失职,跃民,你知道我担心什么?我担心刑警队的弟兄们,宁伟是个高
手,闹不好将来抓捕他的时候,弟兄们会有伤亡。"
  张海洋的心情不好,又多喝了点儿酒,钟跃民担心他明天上班迟到,便劝他早点儿
走,张海洋刚才受了钟跃民的剌激,他骑上自行车还在唠叨着∶"跃民,改日我还来,
你得给我说清楚,我张海洋是不是小人……"
  钟跃民说∶"走吧,你还磨叽什么?我是小人,行了吧?"
  张海洋骑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走了,钟跃民回到餐厅随手锁上了门。
  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注意,宁伟就在附近看着他们……
  餐厅外的大街上,一辆"桑塔那"牌汽车停在街道的拐角处,宁伟坐在车内手扶方向
盘望着钟跃民和张海洋分手,珊珊坐在他身旁。
  宁伟沉思道:"珊珊,你说,要是我把这五十万元还给钟跃民,他会收下吗?"
  "宁伟,我说话你不要介意,如果钟跃民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该见他,更不能送
钱。"
  "你是说这样很容易给他带来危险,可我欠他的钱啊?"
  "可你的钱是怎么来的,把脏款还给朋友?这可有点儿不够意思,公安局一旦追
查,是要追回的,你不是给人家添乱吗?"
  宁伟叹了口气:"这倒也是,珊珊,你多带些朋友来吃饭吧,这笔钱能花多少就花
多少,只有这么办了。"
  珊珊突然指着前面说:"哟,那两个人在干什么?"
  宁伟猛地直起身子,他看见一辆摩托车停在泰岳餐厅的门口,驾驶员和后座上的人
都穿着黑色摩托服,头上戴着头盔,后座上的人拿出一个啤酒瓶做的燃烧瓶,用打火机
点燃,然后用力将燃烧瓶扔向餐厅的窗户,燃烧瓶砸碎玻璃窗在室内燃起了大火。
  餐厅门外的摩托车加大油门冲出去,宁伟拧动点火钥匙,汽车轰然发动起来,他猛
踩油门向摩托车追去……
  宁伟有意把摩托车放出两公里,为的是不让钟跃民看见,他轻轻一打方向盘,汽车
将摩托车别倒,两个戴头盔的人连同摩托车在路面上滑出几十米远。
  宁伟下了车,向两个人走过去,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掏出刀子扑过来。
  宁伟一个"高边腿"踢中一个家伙的鼻子,那人惨叫一声飞了出去,另一个家伙的刀
子已经刺到宁伟眼前,他一把抓住对方手腕,用肘部猛击对方的小臂关节,对方惨叫一
声,小臂被生生折断。
  宁伟不慌不忙地向躺在地上的两个人软肋上猛踢,这两个家伙在地上痛苦地惨叫
着,滚动着……
  坐在汽车里的珊珊被宁伟凶狠的表情吓得捂住嘴……
   张海洋的刑警队是钟跃民常来的地方,不过,以受害人的身份到这里来,他还是笫
一次,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是纵火案件,属于重大案件,理所当然应该归刑警队负责侦
破。钟跃民以受害者的身份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上,先是训了张海洋几句,他提请张海
洋注意,警察是纳税人的公仆,是靠纳税人养活的,现在由于仆人的失职,主人差点儿
被烧死,这事儿怎么办,这样的仆人还养着他干什么?
   张海洋一见钟跃民没出什么事便放了心,对于这种逮住理就不让人的主儿,最好的
办法是根本别接他的话茬儿,他边给钟跃民倒水边问:"你那餐厅的损失大吗?"
  "幸亏扑得及时,损失不大,不会影响营业。"
  张海洋说:"那两个放火的混蛋还在医院里昏迷着,等他们醒过来,一旦有了口
供,我马上抓那个叫马五的地痞,现在已经派人把他监控起来了。"
  张海洋手下一个叫李东平的刑警进来报告:"张队,那两个家伙刚醒,口供也证实
了,是那个马五指使的,小林他们已经去抓人了。"
  张海洋问道:"那两个混蛋伤势怎么样?"
  "惨不忍睹,浑身多处骨折,内伤也很严重,上面吐血底下尿血,都得残废。"
  张海洋点燃一支烟沉思道:"跃民,你估计这件事是谁干的?"
  钟跃民沉重地说:"还用问吗,除了宁伟还能是谁。"
  张海洋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和估计的一样……"
  泰岳餐厅自从被人纵火未遂后停业整修了两天,今天是餐厅整修后笫一天开张营
业,钟跃民一早就四处给朋友们打电话,邀请他们来聚一聚,话说得挺客气,说自己实
在想念朋友们,又没功夫登门去一一拜访,只好请朋友们来小店坐坐。其实钟跃民的意
思很明白,话已经放出去了,来不来就看自觉了。他可没打算请客,不管是谁,到钟某
人这儿白吃,门儿也没有。
  没到十一点,两辆警车就停在了餐厅门口,张海洋带着魏虹、李东平等几个刑警下
车走进餐厅。
  钟跃民迎过去,象个生意人那样一抱拳:"欢迎,欢迎,弟兄们一来,小店真是蓬
壁生辉呀,海洋,我怎么一见警车停在我这儿心里就发毛,你别净吓唬我好不好?"
  张海洋摘下大檐帽道:"这说明你心里有鬼,什么人见警察才害怕?今天我们在附
近办案,我和弟兄们来给你捧捧场,你可得悠着点儿,我们可都是挣工资的穷人。"
  李东平开玩笑说:"钟老板,你这儿的刀子快不快?"
  钟跃民说:"得,看在弟兄们的面子上,我今天不宰张海洋。"
  警察们围着桌子坐下,张海洋把菜谱一推说:"跃民,你看着上菜吧,今天我请
客。"
  "那你先看看自己带了多少钱。"钟跃民伸手在张海洋衣兜里乱摸,掏出了皮夹翻着
:"嗬,五百多,就照着五百花吧。"
  "操,真他妈黑,你给我剩点儿,我还得买烟呢。"
  魏虹一贯向着张海洋∶"钟哥,你和我们张队可是老战友了,他的钱你也敢收?"
  "小魏,真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就认得钱,不认识什么老战友,你们的张队我也不
认识,他是谁呀?"
  "哟,钟哥,你现在可真成了商人,掉到钱眼儿里去了……"
  营业厅另一头传来一阵喧哗声,珊珊和七八个装束奇形怪状的男女青年在大声说笑
着,他们的桌子上盛菜的盘子已经摞了起来,服务员仍在不停地上菜。
  张海洋点燃一支香烟,望着那群喧哗的男女在思索着什么。
  钟跃民解释道:"这些孩子可能是发了财,刚才一进门就要包桌,说是照着两千块
钱花,我劝他们少要点儿,根本吃不了,你猜这些小兔崽子怎么说?说你这当老板的有
病是怎么着?给你送钱来了你还拦着,我们有钱,就乐意这么花,把我噎得说不出话,
我心说,得,小兔崽子,你们乐意糟蹋钱就可着劲儿花吧,我又不是他爹。"
  张海洋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珊珊,喃喃地:"那女孩儿我好象在哪儿见过,想不起来
了。"
  "我说,你是不是有职业病呀,看谁都可疑?"
  张海洋移开了目光,自嘲道:"是,我也觉得我有病,不想了,吃饭,吃饭……"
  餐厅门口一辆挂着军牌的"切诺基"吉普车停下,身穿军服的袁军和几个佩上校,大
校军衔的军官下车走进餐厅,钟跃民迎上去。
  一辆"奔驰"牌轿车开进别墅区,停在一座二层小楼下,一个中年胖男人和一个浓妆
艳抹的女人下了车,两人亲热地搂抱着走上台阶,那胖子已经喝得半醉,黑暗中他的手
哆嗦着拿出钥匙,却怎么也对不准钥匙孔,那女人拿过钥匙,打开了门,搀扶着胖子进
了门。
  离小楼不远处的小路上停着一辆汽车,宁伟坐在车内神色安祥地抽着烟,他低头看
了看手表,已经是深夜一点钟了。这老家伙也够能折腾的,这把岁数了,每天夜里都要
换不同的女人,身子骨受得了吗?宁伟已经跟踪他三天了,前两夜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下手,看来今天倒是个机会,这片别墅区刚刚建好,物业公司的管理还没来得及跟上,
除了大门处有个保安员在值班,小区内根本没有保安人员。这胖子肯定很有钱,这三天
来他每天都在不同的住宅里过夜,谁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处房子。
  宁伟三天以前接到李震宇电话,李震宇在电话里只是轻描淡写地问宁伟,有件小活
儿愿不愿干。
  宁伟简短地说∶"三十万。"
   李震宇更干脆,电话那边蹦出两个字∶"成交!"
   宁伟看见二楼的一间房子灯亮了,窗户上映出那女人的影子,她正在拉动窗帘,看
样子这胖子要睡觉了,他倒是挺会享福,每天没见他干什么正经事儿,除了吃喝赌博就
是泡妞儿,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宁伟最烦的就是这种人,和那个被他打残废的锤子同
属一路货色,杀这种人宁伟心里不会有任何负担。
  宁伟拿出一双白手套戴上,悄悄地下了车,他敏捷地顺着流水管道攀上二层的露
台,掏出手枪轻轻将子弹推上了膛,他拉开露台的玻璃门,闪进厅内……
  卧室里,胖子正和那女人在床上滚动着,他喝得有点儿多了,一切景物在他眼里都
显得模模糊糊,进卧室时竟一头撞在门框上,他没觉出疼来,只是感到眼前有无数金色
的小星星在乱窜,胖子很想睡觉,这么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实在是很辛苦,可是不行,那
小婊子不干,胖子要是不意思一下,那小婊子非和他翻脸不可。
  临上床时,两个人闹了点儿小小的不愉快,那女人声称自己有洁癖,胖子若是不洗
澡就不让他上床。胖子有些不高兴,怎么如今什么女人都说自己有洁癖,都他妈真的假
的?他一怒之下便动了粗,一把将女人拎起来扔上了床,然后一个饿虎扑食骑在女人身
上,象剥香蕉皮一样把女人的衣服一件件剥下来,那女人假意挣扎了几下便安静下来,
她很快就有了反应,象鸡叨米一样把胖子的脸上印满了口红印……
  正在缠绵绯测时,一支手枪顶住了胖子的太阳穴,他的身子突然僵住了,那女人吓
得张大嘴,无声地看着宁伟。
  胖子不愧是久闯江湖,见过些风浪,枪口顶到头上却仍然很镇静:"我明白了,是
李震宇派你来的?"
  宁伟微笑着:"死到临头了,何必问呢。"
  胖子笑笑说:"那不见得,干你这行的无非是冲着钱来的,要是我比李震宇出的钱
多呢?你开价吧。"
  "好啊,让我看看你有多少钱,麻烦你去把保险柜打开,慢点儿,小心我的枪走
火。"
  宁伟坐在床头的沙发上,随手拿起一个鸭绒枕头放在腿上,右手用枪指住胖子。
  胖子顺从地走到一面墙前,将一幅油画摘下,露出了嵌在墙上的保险柜门,他拨动
号盘,用钥匙打开保险柜门,他想起保险柜里有一支手枪和钞票放在一起,而且子弹已
上了膛,他故意用后背挡住宁伟的视线,心里盘算着,他只要有几秒钟时间,就该这个
杀手倒霉了,胖子做了一个深呼吸,突然伸手抓住手枪,猛地转身……
  宁伟早已将枕头捂在枪口上,手枪发出一声闷响,子弹准确地打进了胖子两眼之间
的眉心,在子弹强大的冲击力下,胖子的身子飞起来撞到墙上,又弹回来才颓然倒下,
他后脑喷出的鲜血飞溅在雪白的墙面上,纷纷扬扬的绒絮在房间里飞舞着……
  宁伟又将枪口对准那个女人:"对不起小姐,你的运气不太好,看见了一些不应该
看见的事,我只好对不起了。"
  那个女人吓得跪在床上不住地磕头:"大哥,你饶了我,我什么也不会说……"
  宁伟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又是一声闷响……
  钟跃民和高坐在一家五星级饭店西餐厅里,桌子上放着一支粗大的红蜡烛,飘忽的
烛光制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效果,室内乐队奏出的背景音乐烘托出温馨浪漫的氛围。服务
生打开香槟酒,把两人的酒杯斟满。
  钟跃民举起酒杯说:"小高,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想送你什么礼物,那太俗了,
我想送你一个温馨的夜晚,来,祝你生日快乐。"
  高的脸庞在烛光的照映下显得面如桃花:"谢谢你,你有个活跃的大脑,这里面永
远能产生出鲜活的思想,总是给我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跃民,能遇到你,真是我的幸
运。"
  两人干杯。
  "小高,和一个比你大十岁的男人相爱,是不是感觉不太好?"
  "恰恰相反,感觉好极了,有种被呵护的感觉,我常和我的女友说,要是男人和你
的年龄相差五岁以下,就根本不能考虑。"
  "够极端的,这下大龄女青年就更多了。"
  "她们可以去找更老的男人,比如,四十岁的女人找五十岁的男人。"
  "小高,你对结婚这件事怎么看?"
  "无所谓,结婚证只是张纸,我有你就够了,也不想用一张纸把你拴住,如果有一
天你不爱我了,请你告诉我,我不会纠缠你。"
  "够现代的,这是你这个年龄的人的时尚吗?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要是有一天我在
你眼中没有吸引力了,希望我也不要纠缠你。"
  "当然,咱们是平等的。"
  "那这日子过得……也太没谱了,也就是说,咱们随时有散伙的可能。"
  高笑了:"没这么严重,这和结婚是一回事,即使咱们真领了结婚证,也不能保证
不离婚吧?"
  钟跃民也笑了:"这倒也是,只是我脑子一时还没转过来,要是到时候咱们感觉都
不太好,要散伙,你不会和我觅死觅活吧?"
  "跃民,你别自我感觉太好了,我至于这样吗?我可不是你们那个年龄段的女人,
我比你想象的要开放,总之,不会让你累着。"
  "这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前几天我看了个电视剧,那里面有个女孩
儿郑重其事地对男友说,我决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你,这句话倒把我吓坏了,动不动把
自己交出去,这太吓人了,潜台词就是,这辈子我就讹上你了。"
   "别害怕,那个编剧是个蠢货。"
   钟跃民要结帐时,服务生走过来说:"先生,您不用付帐了,有位先生刚才替您付了
帐。"
  钟跃民惊奇地四处看看,没发现熟人∶"是谁?他人呢?"
  服务生鞠了一个躬:"对不起,他已经走了,我问过那位先生,请他留下姓名,他
不肯说,只是说他是你在军队服役时的战友。"
  钟跃民象触电般猛地站起来,来不及和高打招呼,便冲出餐厅……
  他发疯般地在停车场上四处寻找:"宁伟、宁伟,你他妈给我出来,你出来,我要
见你,你不是有枪吗?有种你就向我开枪,你给我出来,宁伟,算我钟跃民求你
了……"
  偌大的一个停车场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高匆匆从饭店里追出来,她轻轻抱住钟跃民,钟跃民停止了挣扎。
  "跃民、跃民,你冷静些,宁伟不会见你,他早走了。"
  "宁伟,我的兄弟,你干吗要往绝路上走呀……"钟跃民痛苦地喊着。
第二十二章

  黑道上出现一个旋风杀手,闪电般地出手,一枪毙命,着弹点都在眉心,刑警李东
平之死。
  
  钟跃民的梦想,塔克拉玛干,我的楼兰古城……
  钟跃民的餐厅经过两年多的经营,终于走出了低谷,还清了借款,他买下了泰岳餐
厅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成了名符其实的老板。
  手里刚刚有了些积蓄,钟跃民又产生一些不安份的想法,他实在不喜欢过这种平静
的生活,这种生活可能适合于大多数人,但惟独不适合钟跃民,他需要一种时时能感受
到新鲜感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能给他带来挑战,带来激情,不然生活就变成了一
潭死水,纵然生活得很富足,却没有任何意义。
  高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知道钟跃民的脑子里每天都要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想
法,对此她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其实她也并不喜欢那种安份守己守着老婆过日子的男
人。她认为一个男人身上,最重要的优点应该是一种创造力,并且能利用这种创造力不
断丰富人生。海明威大概就属于这类人,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乱子,他肯定要去凑凑热
闹,这家伙一天兵没当过,竟以平民的身份参加了两次世界大战,还多次身负重伤。世
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天生就不喜欢过正常人的日子,而是愿意接受挑战,喜欢冒险。
既然海明威可以这样生活,为什么钟跃民就不可以呢?高认为自己应该支持钟跃民的想
法。
  钟跃民本来打算去神农架的原始森林里寻找野人,这是他目前的经济实力可以办到
的事,象这类探险的事如果可以供他选择的话,他宁可选择去百慕大三角玩玩,就弄条
渔船在那片经常失踪船只的海域上转悠,他倒要看看那所谓的超自然力是怎么把自己化
为乌有。当然,去百幕大的打算目前还不大现实,他只能考虑眼前能做到的事。
  高热心地出主意∶"要让我看,你不如去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考察,那里面有很
多湮没的城市,楼兰就不必说了,还有些不如楼兰名气大的城市,比如尼雅、精绝国这
类的废墟都在沙漠腹地里,去过的人也很少,你要是能找到这些城市,肯定很好玩。"
  钟跃民一听就兴奋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到沙漠里去寻找两千多年前的古国,这
太刺激了,他想了好几天,还对着地图仔细盘算这次行动的细节,他认为风险当然是不
小,闹不好还有可能困死在沙漠里,但这个计划实在太诱人了,他想象着,自己经历了
千难万苦终于找到了精绝国,在古国的废墟上挖掘起来,先是挖出了大量的木牍竹简,
然后又挖出了一具古代干尸……他盘算着,要是真挖出了干尸,他一定要把干尸弄回
来,做个玻璃罩子收藏起来。现在搞收藏的人不少,有收藏邮票、钞票、火花的,有收
藏酒类和香水的,国外还有人收藏飞机和坦克的,可谁听说过有收藏干尸的?这可不是
有钱就能收藏的。

且行且吟 发表于 2005-11-3 14:48

  高一听说钟跃民的收藏计划,先是被吓得哆嗦了一下,随即便坦然了,她说∶"等
咱们有了钱,你专门买一所房子放你的收藏吧,就是别让我看见那东西,不然我会睡不
着觉。"
  钟跃民可不是想想就算了,他是个想到一件事就准备行动的人,他定购了一辆四轮
驱动的"切诺基"吉普车,还加装了绞盘自救设备。当他开着崭新的吉普车从汽车销售中
心出来时,感觉好极了,按他的计划,如果不出什么变故的话,再有两个星期时间他就
会出现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边缘了。
  谁知钟跃民高兴得太早了,他开着新车从汽车销售中心出来不到五公里就出了点儿
事……
  在一个十字路口,钟跃民左转弯时,听见后面"咣当"一声响,他从反光镜里看见一
个人连人带自行车倒在地上,钟跃民一惊,心说坏了,刮倒人了,他连忙煞住车窜出车
门,想把那人扶起来,谁知那人却推开他的手,抱着腿呼天抢地嚎叫起来,声音非常凄
厉,似乎疼得受不了……
  钟跃民感到很疑惑,他的汽车驾驶技术是在部队练出来的,别说是在这样好的路况
下行车,就是很多高难度的特技驾驶他也能玩得很娴熟,况且刚才他转弯时还从反光镜
里观察了后面,怎么会突然出现个骑车人?这可有些奇怪,再说这个人的一通叫唤也很
可疑,刚才他转弯时车速很慢,就算把这人蹭倒也顶多是摔一下,哪至于这么呼天抢地
?这可有点过了。钟跃民早就听说有人专门以此为职业,制造各种事端敲诈司机,看来
这家伙有点儿问题。
  想到这里,钟跃民放了心,他用脚碰碰那人道∶"别叫了,不就是想要钱吗,你
说,要多少?"
  这句话果然很灵验,那人马上不叫唤了,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和钟跃民对视了一
眼,当两人的目光相对时,两人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钟跃民认出来了,这是他在陕北插队时同住一个窑洞的知青曹刚。一晃二十多年过
去了,却没想到和曹刚在这种情景下重逢了。
  曹刚显然也认出了钟跃民,他显出有些慌乱,但马上又镇定下来,他笑着把手伸给
钟跃民∶"跃民,咱们可是多少年没见了,来,扶哥们儿一把……"
  钟跃民站着没动,冷冷地说∶"自己站起来,曹刚,你装什么孙子,干上这行了?
行啊,长出息了。"
  曹刚的脸红了,他臊眉搭眼地从地上爬起来,推起自行车要走,钟跃民一把抓住他
∶"你干吗去?咱们还没谈钱的事呢。"
  "跃民,这……这是误会,我还有事儿,咱们改日再聊好不好?"
   "改日我到哪儿去找你?我看还是现在聊吧,你跟我走,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去。"
   曹刚无奈地推起自行车跟钟跃民走出人群,钟跃民把他带到附近的一家茶艺馆里,
两人坐下后,钟跃民嘲讽地说∶"曹刚,你怎么干上这行了?咱们这茬人岁数可不小
了,身子骨儿哪扛得住这么摔,你每天得摔几次?"
  曹刚难堪地低下头∶"跃民,真没想到今天碰上你了,早上出门儿我就觉着不对
劲,右眼皮一个劲儿地跳,果然,一出门儿就遇见你了,真他妈丢人,跃民,看在咱们
当年睡一个炕的交情,你别给我传出去,我曹刚再不怎么样,也还要个脸面。"
  钟跃民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曹刚,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和
我说说好不好?"
  曹刚长叹了一口气说"唉,别提了,知青大批返城时,我已经在当地成了家,不属
于返城对象,没办法,我又在县城里干了几年,直到八五年才带着老婆孩子回到北京,
回来以后我就后悔了,要房没房,要工作没工作,整个是两眼一抹黑呀,我父母是工
人,生了我们兄妹六人,我们小时候全家就挤在两间小平房里,那时候北京住房都紧,
还不觉得挤,等我在外面混了十七年回来,我父母还是住在那两间小平房里,我大哥也
是插队知青,他比我早回来几年,娶的也是农村老婆,还有两个孩子,他一家四口占了
一间房。我父母挤在一间房里。我是一家三口,孩子都十岁了,能住在哪儿?真他妈的
叫天天不应啊,我说了你还别不信,我把家里的小厨房给拆了,整出了一块不到五平米
的空地,我在这块地上愣盖起一座二层楼,砖是从建筑工地偷的,楼板是电车修理厂拆
下的废电车地板,在小楼没封顶之前先得把双人床放在二楼上,然后才能封顶,你见过
电影里日本鬼子的炮楼吗?我那座楼就和炮楼差不多,就缺几个枪眼了。你想想,统共
不到五平米的地方盖起一座四米多高的楼,说它象炮楼都高抬了它,要我说就象根儿烟
囱,我家就住在烟道里。这就是我的家,我一家三口现在还住在炮楼上。"
  钟跃民听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五平米的地方能盖出四米多高的楼来,
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使他震惊不已,他一时竟无言以对。
  曹刚突然声泪俱下∶"跃民,你真不知道我们这些没权没势的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
子,人不怕受苦,最怕的就是没盼头,当年你当兵走后,知青点的弟兄们有三天都没人
说话,你想想,要是有人指着一口破窑洞对你说,这就是你的家,你这一辈子只能住在
这里,你只配过一辈子苦日子,你没有希望了,你能感受那种绝望的心态么?我告诉
你,这么多年我就是在这种绝望的心态下过来的。回城以后,我在一个建筑公司当瓦
工,老婆几乎不识字,在北京找不到工作,一家三口靠我那点工资还能勉强糊口。我过
得挺知足,咱就是这命,不敢跟别人比,能过上这种日子我也就认了。可是去年我们单
位不景气,搞分流下岗,第一批下岗的就有我,我不怕你笑话,我当时都给头儿跪下
了,哭啊,求啊,该说的都说了,都没用,二十多年的工龄啊,就这么白干了。要是我
再老点儿,这事儿倒好办,大不了弄个几十片安眠药一吃,一了百了,可我才四十多
岁,上有老下有小,想一撒手就走又实在放不下,我去找工作,人家一看我这岁数连谈
都不想谈,好不容易托人找了个看大门的差事,一个月给三百块,我还挺知足,可干了
不到一年又让人家给顶了,这年头看大门都成肥缺了,多少人都惦记着,那个单位的头
儿家里有人下岗,所以就把我的差事顶了。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活到这把
岁数了,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我能去干什么?没办法,除了搞点儿歪门邪
道,我没别的路可走……"
  钟跃民听得眼圈儿都红了,他没想到当年的知青伙伴如今都混得这样惨,他突然意
识到自己是个很自私的人,多年来他很少关注别人的生存状态,也很少想到去帮助别
人,而自己在困难的时候却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的帮助,现在刚刚缓过点儿劲儿来,手
里有了点儿钱,首先想到的是买汽车去探险,却没有想到有很多人还没解决生存问题,
无论如何,自己现在的经济状况是有能力帮助别人的。
  钟跃民问道∶"当年石川村的弟兄们都在哪里,他们中间有多少下岗?"
  "钱志民和张广志也下岗了,赵大勇在蹬三轮儿,郭洁给牛奶公司送牛奶,李萍提
前退休了。王虹还不错,在当小学教师。混得好的人几乎没有,咱们这一代人算是倒霉
透了,这是报应,文革初期打老师,砸东西,坏事干了不少,老天爷要惩罚咱们,你算
算,咱们该上学的时候没学上,该工作的时候被送去插队,吃了半辈子的苦,没享过一
天福,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他妈的下岗了。唉,你说怎么倒霉事儿都让咱们这一拨
人赶上了?倒霉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连他妈我儿子都看不起我,说我没本事,说你这种
没本事的人就不该生孩子,把孩子弄到这个世界上来受穷,你太不负责任。操!我他妈
后悔死了,早知如此,当年他妈怀他的时候,我真该一脚把这小免崽子踹下来。"
  钟跃民站了起来∶"曹刚,我开了个饭馆,规模不算大,如果你愿意的话,到我这
里来干,真不好意思,目前我暂时就这点儿能力。"
  "可我……什么也不会,长这么大我还没进过几次饭馆……"
  "那你不会学吗,谁教过你往人家汽车上撞了,你不是也无师自通了吗?哎哟,哥
们儿,我和你开玩笑呢,你可别当真。将来我的饭馆要是垮了,我和你一起往汽车上
撞,不过你小子也太没眼力了,开"切诺基"的有几个富人?咱要讹也得讹坐"林肯"或"
卡迪拉克"的主儿。曹刚,咱们现在就去我那里,你先跟掌灶的厨师学学手艺吧,等你
出了师,愿意留下我欢迎,要是有更好的去处我也不拦你。"
  曹刚哭了∶"跃民,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走吧,哥们儿,哪天你把钱志民、郭洁他们都找来,大伙聚一聚,这帮孙子,回
城这么多年了,也不来找我,真不够意思。"
  张海洋身穿便衣在靠墙角的桌子前自斟自饮,桌子上摆着几个喝空的啤酒瓶,两个
菜却几乎没动,这是中午用餐时间,餐厅里仍是顾客盈门,他醉眼朦胧地向四周张望,
时而大口喝着啤酒。
  餐厅的另一端又传来吵闹声,还是珊珊和一群装束新潮的青年在吃饭,桌子上各色
菜肴的盘子高高地摞起。
  张海洋醉醺醺地喊道:"老板,再来两瓶啤酒。"
  钟跃民拎来两瓶啤酒放在桌上,他不满地说:"我说你小子今天怎么啦?有完没完
?话都说不利索了,还喝?"
  "跃民,我没醉,我发现了一条有关宁伟的重要线索。"
  钟跃民四下望望:"在我这儿发现线索?你他妈该不会认为是我把宁伟藏起来吧?"
  "哼,我敢保证,要是有一天宁伟真找到你的门上,你会帮他的,我说得不对吗?"
  "何以见得?"
  张海洋盯着钟跃民道:"咱们一起混了二十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你这个人讲义
气,不大讲原则,我没冤枉你吧?"
  "海洋,少给我来你们警察这一套,看谁都象是罪犯,我实话跟你说,宁伟是不是
罪犯我不知道,也没义务帮你抓他,因为我不是警察。"
  "可你是公民,每一个公民都有义务协助公安机关追捕罪犯,你要是知情不举,就
是包庇罪犯,要负刑事责任。"
  "嗬,给我上开法制课了,你有事儿没事儿?喝完了没事儿就走,别影响我做生
意,你小子一个人就占我一张桌子,一坐下就两个小时,一盘鱼香肉丝,一盘木须肉,
总共才消费二十来块钱,已经严重地影响我的顾客周转,这不是砸我的生意么?还口口
声声说是来照顾我买卖,赶紧走,再不走我要收你占桌费了。"
  "你现在真他妈成奸商了,整个一认钱不认朋友,咱们可是老战友,别这么唯利是
图好不好。"
  钟跃民道:"你刚才说,发现什么重大线索了?"
  "是啊,就在刚才我突然想起来了,你注意一下那桌男女,你说过,他们几乎天天
来,来了就胡吃胡造,每次都照着两三千元消费,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注意,你看看,
要这么多菜,他们根本吃不了,要不是有什么目的,他们绝对没必要这样做。要真是钱
多得花不完,又想过花钱的瘾,可以去长城、昆仑、香格里拉,这些五星级饭店能把你
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得干干净净,一顿饭花个几万元很正常,干吗非跟你这破饭馆叫劲?
我在想,是什么原因吸引他们到你这破饭馆来的。"
  "你真是个当警察的材料,这点儿事就引起你的注意,这个问题我连想都没想过。"
  "上次我来这里吃饭,就注意到他们了,当时只是觉得那个花钱请客的女孩子有点
儿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也就是在刚才,我猛然想起,那次宁伟开庭受
审,有个女孩子在旁听席上哭了起来,你还记得吗?现在那张桌子前的女孩子就是她。
"
  钟跃民仔细看了一眼:"我想起来了,是她。"
  "还用我说结论吗?"
  "我明白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该做什么。"
  "那我走了。"张海洋站起欲走。
  "海洋……"钟跃民欲言又止。
  张海洋停下脚步:"什么事?"
  "你比我懂法律,你再仔细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救宁伟?"
  张海洋垂下头:"跃民,谁也救不了他,他死定了……"
  钟跃民长叹一声,沉默了……
  张海洋转身走了。
  刑警李东平跟踪珊珊已经两天了,目前还没有发现宁伟的踪迹,但他已经有了某种
感觉,这个女孩子的确有点儿问题。她的行踪很诡密,防范意识很强,李东平凭经验判
断,她并没发现自己被跟踪,她只是很警惕而已。这种女孩子头脑很简单,她对警察的
了解大部分来自电影和电视剧,有时候还模仿电影里的反跟踪手段,走着走着突然掏出
个小镜子来,装做补妆,其实在观察后面是否有人跟踪,这种拙劣的举动常使李东平哑
然失笑。
  李东平从警院毕业不到三年,在警院学习时,各科成绩都是优等,教官们对他的评
价很高,认为他将来会在警界有一番作为,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这就是自负。警察这
种职业向来提倡分工有序的团队精神,恰恰最反对个人英雄主义,因为自负的人往往容
易把事情搞糟。有一次围捕一个持枪歹徒,李东平竟赤手空拳迎着歹徒的枪口冲上去,
幸亏狙击手在歹徒向他开枪之前将其击毙,不然李东平早成了烈士。
   那次行动结束之后,张海洋大发雷霆,臭骂了李东平一顿,他认为李东平是在玩
命,根本不是在执行任务,当时有一个中队荷枪实弹的武警,哪用得着他赤手空拳往上
冲。这次跟踪任务是张海洋亲自交待的,考虑到宁伟随时有可能出现,张海洋特地批准
李东平带枪执行任务。按规定,刑警的枪械都是统一管理,只有执行需要使用枪械的任
务时,由上级批准后才能携带,这种情况毕竟不太多,所以刑警们也并不是总能摸到枪
的。
   李东平是个热爱武器的人,如果允许,他愿意每天二十四小时枪不离身,对武器有
此嗜好的人其实很多,这类人多为青年男性,李东平就属于这类人。此时他摸着腋下快
枪套里的手枪,心中充满了情人般的爱恋,他希望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犯罪分子们能给
他提供一个使用枪械的机会,在警院实习时,他的手枪射击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但当了
几年刑警,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和歹徒展开枪战的机会,他盼望着这个机会的到来。
  珊珊走进一座商厦,乘自动扶梯上了二层,在卖化妆品的柜台前仔细挑选着化妆
品。她似乎很悠闲,她仔细挑选了半天化妆品却什么也没买,又转身在卖冷饮的柜台前
买了一支蛋筒冰激凌,然后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吃起了冰激凌。离她不远处的李东平
听见珊珊的手机响了,她打开手机简短地说了几句话便关上手机站了起来,随手将冰激
凌扔进垃圾筒,匆匆下楼了。李东平也尾随着踏上自动扶梯。
  他看见珊珊刚走出商厦,有辆乳白色的"捷达"轿车急驶而来,停在珊珊身旁,她打
开门上了车,汽车飞驰而去。
  李东平也上了一辆出租汽车,他向司机亮出了证件:"我是公安局的,请协助我执
行任务,跟上前边那辆车。"
  司机仔细看看证件,兴奋地说∶"嘿,够刺激,以前我在电视剧里净看见跟踪的镜
头,没想到今天还真让我碰上了。"他兴高彩烈地挂上挡,汽车加大油门向前追去。
  李东平的运气不错,驾驶前面那辆"捷达"汽车的正是宁伟,这些日子他一直住在李
震宇提供的住宅里,他和珊珊每到周末才见一次面。
  "捷达"汽车径直开上京津唐高速公路,宁伟发现后视镜里出现一辆出租车,正在不
远不近地跟着,他警觉地问道:"珊珊,你刚才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你?"
  "跟踪?不,我没有发现。"
  宁伟哼了一声:我来试试就知道了。他猛地加大了油门,车速在不断增加,车速表
上的指针已指向一百四十公里的时速……
  后视镜里,那辆出租车也提高了车速,仍然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宁伟冷冷地笑了:"这恐怕是张海洋的人,车上顶多两个人,不足为虑,我得逗他
们玩玩。"
  李东平正在用手机向张海洋汇报情况:"张队,我一直在跟着,但我看不清是谁在
开车,要是我估计得不错,这个驾驶员有可能就是宁伟,张队,现在我们已经过了天
律,正向塘沽方向开去,我的手机快没电了,等我这边有了进展,我马上找电话向你汇
报。"
  电话里传来张海洋的喊声:"李东平,你的任务是监视,你要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请随时报告你的位置,千万不要擅自行动,喂……喂……李东平……"
  李东平看看手机的显示屏,上面表示电已耗尽,他把手机扔到后座上,望望车窗
外,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前面那辆"捷达"汽车打开了尾灯和示廓灯,红色的尾灯象
两只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李东平。
  李震宇为宁伟提供的住宅,在塘沽的海滨区,这里是九十年代初期开发的海滨浴
场,浴场的旁边是一片风格各异的别墅群,宁伟的汽车在一座"哥特"式小楼下停住,他
若无其事地打开车门,和珊珊一起说笑着走上小楼的台阶。
  不远处的出租车也停下来,李东平坐在汽车里注视着宁伟掏出钥匙开门,在路灯的
灯光下,宁伟的头部侧影显得很清晰,李东平掏出一张照片核对了一下,他的眼前一
亮,脱口道∶"没错,就是宁伟……"
  宁伟和珊珊已经打开了房门,两人相拥着走进小楼。
  李东平问司机:"你有手机吗?"
  "哟,真不巧,这两天我媳妇正用着我的手机呢。"
  李东平低声道:"真糟糕……"
  小楼的客厅里,宁伟神色冷峻地掏出手枪,抽出弹夹检查子弹,然后将子弹顶进枪
膛。
  珊珊惊慌地问:"宁伟,你又要杀人?我求你了,别再杀人了。"
  宁伟冷冷地说:"珊珊,你知道吗?我犯下的案子已经够枪毙我几次了,杀一个人
是死,杀一百个人也是死,这里没什么区别。"
  "可你以前杀的都是坏人,这次可是警察呀。"
  "都是一回事,在我眼里没有坏人和警察之分,谁挡我的路谁就得死。"
  "宁伟,求求你,千万别再杀人,你答应我,好吗?"
  宁伟厉声喝道:"珊珊,你的话太多了,现在你上楼去等一会儿,咱们马上走。"
  珊珊住了嘴,默默地走上楼去,宁伟穿过客厅,拉开了小楼的后门,隐没在黑暗
中。
  李东平对司机说∶"同志,请您协助我一下,开车到最近的报警点报警,这是电话
号码,我们队长正在指挥中心等我的消息,你告诉他,我已经核实过,这个人就是宁
伟,一个罪行累累的逃犯。他身上肯定有枪,我在这里监视,请张队长马上采取行动。
"
  出租司机不放心地问:"警察同志,你一个人行吗?"
   "没问题,你快走,千万别耽误了。"李东平下了车,向司机打了个手势,司机将汽
车开走了,他看见汽车红色的尾灯在黑暗中渐渐消失,才转过身子,隐身在一棵树后,
监视着小楼内的动静。
   这里是一处绿化带,从这里望去,小楼的全景一收眼底,楼内从一层到二层,所有
的灯都亮了,整个楼房灯火辉煌,二楼的窗口还有人影在晃动,李东平松了一口气,他
掏出香烟点燃,刚刚吸了一口,他的身子突然僵住了……一支手枪的枪口顶在他的太阳
穴上,宁伟在他身后轻轻地问道:"你是张海洋的人吧?"
  李东平保持镇静状:"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是来找亲戚的。"
  宁伟冷笑道:"那个亲戚就是我吧?从北京跟到塘沽,一路够辛苦的,警察先生,
你听好,我和你无冤无仇,对你这条命也毫无兴趣,况且你们的张队长还是我的战友,
如果你肯合作,我绝不杀你,我只想问一句,张海洋是怎么发现我踪迹的?"
  李东平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他索性把话挑明:"我拒绝回答,宁伟,你跑不
了了,我们的人已经包围了这一带,你现在最明智的举动应该是放下武器投降。"
  宁伟笑了一声:"小子,你去唬弄鬼吧,等那个司机报了警,张海洋带人赶来,至
少还要两三个小时,弄不好还要请当地的武警部队协助,等你们忙乎完了,我没准儿都
在北京睡醒一觉了。"
  李东平直起身子,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毫无惧色:"宁伟,我听我们张队介绍过你,
也知道你身手不错,论本事我可能不如你,可我是个警察,我有我的职责,既然你让我
碰上了,我就非把你抓捕归案不可,除非你杀了我。"
  宁伟嘲讽道:"嗬,求功心切,即使当烈士也不在乎,想抓我,你有那个本事吗?"
他把手枪插进腰间的皮带:"咱们不妨玩一把,你要是能赤手空拳制服我,那没说的,
我乖乖跟你走,要是我赢了,可要你的命。"
  李东平平静地表示应战:"好啊,咱们闲着也是闲着,我来讨教几招。"
  两人成对峙状,虎视耽耽地对视着。
  宁伟冷笑道:"小子,你该听张海洋说过,我是个快枪手,我劝你别耍花招,我之
所以没缴你的枪,是认为你的出枪速度对我不构成威胁。"
  李东平拉开茄克拉链,做出要脱衣服的样子,宁伟微微点点头,表示同意,李东平
突然闪电般从左腋下的枪套里抽出手枪……
  他实在是低估了对手,宁伟出枪速度更快,他从皮带上拔出手枪的同时枪就响
了……李东平眉心中弹,仰面栽倒。
  宁伟吹了吹枪口,将手枪插回皮带,他俯下身子看看李东平的尸体,似乎很婉惜地
摇摇头,然后转身走了。
  李东平的死在公安局的干警们之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象这种公然枪杀警察的事以
前很少发生,以往虽然也有警察牺牲在和犯罪分子的枪战中,但那毕竟是另外一种性
质,这相当于牺牲在两军交火的战场上,可这次宁伟却干得实在太恶劣了,他简直丝毫
不讲游戏规则,出手就敢杀警察,完全不考虑后果。在警方看来,宁伟是明目张胆地向
警方提出挑战,他似乎在用行动告诉警方,谁挡他的路谁就得死,哪怕是警察也不例
外,这也太猖狂了,他以为自己是谁?宁伟的行动激怒了所有的警察,这已经不仅仅是
维护法律尊严的问题了,而是发展到执法者和做案者私人之间的仇恨了。
  公安局为李东平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几乎所有的干警都参加了悼念仪式,会场中
央挂着李东平的遗像,李东平身穿警服的遗体躺在鲜花丛中,警察们神情肃穆地排成长
队,围绕着李东平的遗体走过,逐个和烈士的亲属握手,哀乐声在灵堂中回响着……
  张海洋在告别室门外象困兽一样来回走动着,他两眼血红,不停地抽着烟,地上已
扔满烟蒂。
  钟跃民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张海洋扔掉烟蒂迎上去低声咆哮起来:"跃民,他杀死
了李东平,这个混蛋,我要亲手杀了他,我要给李东平报仇……"
  钟跃民拍着张海洋的背安慰着:"海洋,你镇静些,别太激动,你看,我不是一听
说这件事就来了吗?"
  张海洋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跃民,我……我真他妈的后悔啊,我当年为什
么要教宁伟?让他学会了这身杀人功夫,到头来,我手下的弟兄却倒在宁伟的枪口下,
跃民,是我作的孽呵……我对不起李东平呵,他是个独子呵,他的父母今后怎么
办……"
  钟跃民扬起脸,仰望天空∶"海洋,说实话,我早知道他该死,可我心里……真的
很矛盾,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当年在雷场上一起趟雷的那些战友,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
啊,能活到今天的人都不容易啊……"
  "可是跃民,这不是咱们个人的恩怨,宁伟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让他多活一天,就不知又有谁会死在他枪口下,跃民,你要帮帮我呀。"
  钟跃民咬牙下了决心:"我想好了,海洋,我和你站在一起,咱们想办法抓住这个
混蛋。"
  张海洋握住钟跃民的手:"谢谢你,谢谢你,我替李东平的父母谢谢你……"
  钟跃民经过仔细考虑,决定推迟去罗布泊探险的计划,原因很简单,他突然发现自
己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自从上次在街上遇见曹刚以后,他和当年一起插队的那些
老知青接上了关系,经曹刚联络,大家在泰岳餐厅聚了一次,连郑桐和蒋碧云都来了,
当年在陕北石川村插队的十个知青都凑齐了。老知青们返城以后彼此之间都很少来往,
因为生活的担子都很重,多年来都是各忙各的,这次大家见了面,都发现这些当年的伙
伴已经和自己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因为每个人对当年知青伙伴们的记忆都是年轻时
的相貌,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再见面已经是中年人了。
  高的年龄和这些老知青相差了十来岁,根本不属于一代人,她也从来没有接触过这
类人,她很有兴趣的观察着这些老知青。看上去,这些人都比实际年龄老,下岗的钱志
民和张广志,蹬三轮儿的赵大勇,送牛奶的郭洁,提前退休的纺织女工李萍,都是社会
最底层的普通劳动者,单从相貌上看,就能发现贫困生活留下的痕迹。常年蹬三轮儿的
赵大勇已经成了驼背,脊椎弯得象个虾米,送牛奶的郭洁皮肤是古铜色的,头发已经花
白,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在露天风吹日晒的结果。钱志民下岗后在胡同口开了个修鞋摊
儿,他的两只手青筋毕露,粗糙不堪,黑乎乎的就象两截儿老树根,这大概是皮鞋油和
化学胶水合力的结果,连他身上都散发出一股皮革味儿。李萍还不到五十岁,已经苍老
得象六十多岁的人,她的退休金还不足四百元。
  同样也是下岗工人的张广志在街上修自行车,据说经他修完的自行车没有不返工
的,还有人反映他经常在附近的慢车道上撒图钉,以此来增加自己的业务量,由于信誉
太差,找他修车的人寥寥可数。人太穷或太富都容易染上坏毛病,张广志的坏毛病是酗
酒,其实说他酗酒有点儿冤枉,他喝的并不多,少则二两,多则四两,问题是,他不管
喝几两,逢喝必醉,醉了就打老婆出气,老北京人管这类人叫"酒腻子"。
  高读过不少知青小说,这类书读多了就容易被误导,她曾经一度很崇拜那些被称为
"老三届"的群体,在她眼中,那些"老三届"们个个都谈吐不俗,思想深刻,他们见过世
面,吃过苦,他们洞悉人生,处世观很豁达,在实际生活中具有极强的操作能力,而且
在各行业中都是事业有成的佼佼者。这都是高以前对"老三届"的认识,不过现在她可不
这么看了,现在坐在她餐厅里吃饭的这些"老三届"们,才是大多数"老三届"们真实的生
存状态。那个张广志语言粗俗,举止毫无教养,刚喝了几口酒就脱下了背心,光着膀子
要和钟跃民划拳。他对钟跃民现在还没有孩子感到大惑不解,一口咬定钟跃民是下三路
出了毛病,不可能是有意不要孩子,不然这些年擦枪走火儿也得弄出一两个孩子来。钟
跃民懒得解释,便坦然承认自己的生殖系统方面出了点儿问题。郑桐和蒋碧云一听就大
笑起来,高也在厨房里捂着嘴偷偷地乐。
  钱志民说∶"这事儿要是放在我身上,非他妈急死我,当年我媳妇头一胎是个女孩
儿,烦得我一宿没睡着觉,我哥家是两个女孩儿,我要是再弄不出个儿子来,我们老钱
家就断了香火了,这还行?打死我也得生笫二胎,我们厂计生办的干部每天追着我做工
作,我说了,爱谁谁,谁挡着我要儿子我就跟谁玩命,老天爷总算开眼,我媳妇也争
气,笫二胎果然是儿子。"
  钟跃民问∶"你考虑过吗?两个孩子是否养得起。"
  "我考虑它干什么?先生了再说。"
  钟跃民说∶"问题就在这儿,这就是你穷的主要原因。你的脑子就象一盆浆子,什
么都不做计划,不顾后果,先干了再说,这就是穷人的思维方式,你只想着给老钱家续
香火,却不想想孩子多了是否养得起,如果你连养自己都困难,那你哪有能力给你的孩
子提供较好的生存环境,使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呢?你们发现没有,越是穷人孩子越多,
这几乎成了一个规律,这显然是思维方式出了问题。"
  钱志民说∶"你说的这些我平时没琢磨过,人就是这样,越不动脑子,脑子就越
木。"
  高从厨房里把菜端出来,一盘盘送上桌子,心里在琢磨着钟跃民,这家伙真是个另
类,他怎么和什么人都能打交道?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这些来自底层社会的人都生活
得很艰难,他们需要朋友的帮助,却毫无回报的能力。高想,以钟跃民的智商和社会经
验,他还能不明白这点儿道理?这些人对他毫无帮助,而几乎每个人都需要他的帮助,
这样的朋友要是再多一些,那钟跃民就别想安生了,这个家伙在想什么呢?
  高记得那天钟跃民在街上遇见曹刚,当天就把曹刚带回了餐厅,说是让曹刚和掌灶
的王师傅学学手艺,王师傅是四川人,来自于四川的一个小县城,厨艺属中等水平,但
他自视甚高,平时从来不带徒弟,他希望川菜厨师越少越好,这样才能显出他的价值。
一开始他对钟跃民的要求一口拒绝,但钟跃民有办法,他深知金钱的杠杆作用,便摆出
一副商人嘴脸,就加薪问题和王师傅讨价还价起来,来自小县城的王师傅眼皮浅,没见
过多少钱,钟跃民在他的月薪基础上又加了五百元,就把他搞定了。
  那天晚上餐厅关门以后,钟跃民对高说∶"我的探险计划恐怕要推迟了,我想和你
商量一下,咱们再贷些款,加上手里的钱,扩大一下经营规模,比如办个连锁店怎么样
?"
  高笑了∶"我早说过,你是老板,你说了算,用不着和我商量,我看出来了,你想
搞些慈善事业,我猜得对吗?"
  "何以见得?"
  "我早就发现,你不是个拜金主义者,只不过有时装得特别贪婪,比如你开出租车
时喜欢拉野鸳鸯,多挣个一两百元就美得找不着北,别人都以为你特别喜欢钱,我可不
这样看,其实你喜欢的是一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只要有剌激,有新鲜感,你就有激
情,有创造力,我发现你无论干什么都很"入戏",只忠实于自己的感受,根本不考虑别
人的想法,无论是卖煎饼还是开出租车,无论是当大公司经理还是当个小饭馆的老板,
你都玩得很兴致勃勃。你不会用毕生的精力去追求金钱,你会觉得这样过一生毫无意
义,你宁可降低消费水平用不多的钱去满足自己的生活方式,你对于金钱的态度仅此而
已。我说得对吗?钟跃民先生。"
  钟跃民不满地说∶"大部分都差不多,但你说我搞慈善事业,我就有点儿不爱听
了,我钟跃民又不是什么富人,就这么个破饭馆还是刚刚还清了借款,我有资格搞慈善
事业吗?说出来让人笑话。"
   高不解地问∶"那你要干什么?开什么连锁店?这一个餐厅咱们都忙不过来,我想你
可能是打算帮助那些老知青,才动了开连锁店的念头。"
   钟跃民陷入沉思,他喃喃道∶"其实一个人需要的并不多,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当富
翁,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要有个安定的职业,有一份足够维持尊严的收入,能做到这
些就不错了,关键是……生活应该给每一个愿意努力工作的人提供希望,你想过吗?没
有希望的生活是很悲惨的,我之所以想帮帮那些不如意的哥们儿,不是想用金钱去帮,
而是想给他们希望,这才是他们最需要的。"
  高笑道∶"这也是搞慈善嘛,我看是一回事。"
  "这不是一回事,希望和金钱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在高的眼里,钟跃民也许有很多缺点,但他身上没有半点儿庸俗之气,这是个豪爽
大气的男人,他所表现出的独特气质总能唤起高的激情,如果你爱这个男人,你就得想
办法去理解他,并且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和他相处,高和他相处的时间不短了,两
人还从来没红过脸,这主要归功于高豁达的人生态度,她喜欢钟跃民这个人,只要能和
他在一起,要饭去也无所谓。换句话说,这次钟跃民别说是想扩大经营,就是想把两人
辛辛苦苦干起来的饭馆卖了,她也会随他去。
  高回到前厅,见那些老知青们已经喝得半醉了,看来这些人很少在饭馆吃饭,他们
的胃口惊人,每一道菜都吃得精光,喝光了四瓶"五粮液"和一箱啤酒仍没显出败象。高
提醒钟跃民∶"你把你的打算和大家说说嘛,趁你们现在还清醒,要是再过一会儿恐怕
就都醉了。"
  钟跃民这才想起该说的事∶"哟,我差点儿忘了,有件事我想请大家帮忙,是这
样,最近我正在筹备另开一个餐厅,不知弟兄们能不能到我这里来帮忙?"
  老知青们都愣了,自从曹刚来以后,他们都很动心,但他们也明白,现在这个餐厅
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所以今天谁也没好意思开口,没想到钟跃民会主动提出这件事,
而且还说得这么客气,好象他有求于大家似的,这个钟跃民真会做人,既要帮助人,还
要避免别人的难堪,他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反而倒沉默了。
  李萍小心地问∶"跃民,我倒很想来,可我不知自己能干什么。"
  "你要能来可太好了,你可以学学制作冷荤嘛,女士抡炒勺不太合适,总之,大家
用不着担心,谁来都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听说张广志这小子修自行车净坑蒙拐
骗,还会耍无赖,我看这也算是个特长,让他当采购肯定吃不了亏,当一个饭馆的采购
员得学会算小账,几分钱的差价也要算,我就不行,老让小贩黑我,人家两下就把我绕
进去了,我还以为占了多大便宜,我看张广志当采购得了,你小子有能耐就把所有的小
贩都绕进去,把一毛钱当成一块钱花,最好是白拿了菜还倒找钱,这才是称职的采购
员。"
  老知青们大笑起来,气氛马上活跃了。
  张广志的眼圈都红了∶"跃民,我刷刷碗就行,采购是动钱的事,你可别让我干,
别让弟兄们怀疑我黑了你的钱。"
  钟跃民笑道∶"咱们这个饭馆以后搞个股份制,不过得等我收回成本,你要是黑钱
就等于黑自己的钱,黑大家的钱,那大伙非捶你不可。"
  张广志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跃民,你别说了,什么帮忙不帮忙,其实谁不明
白,你是看哥儿几个混得太惨,想拉我们一把,难得你还想着当年一起住窑洞的穷哥们
儿,我张广志是爱占小便宜,也蒙过别人,可我不能蒙朋友,不能黑对我有恩的人,跃
民,你放心,以后大伙要是发现我黑了一分钱,哥儿几个就把我祖宗十八辈再挖出来挨
个儿操一遍……"
  "哎哟,这儿还有女士呢,你他妈嘴能不能干净点儿,怎么说着说着就日爹操娘的
?"钟跃民提醒道。
  "得,咱不是粗人么?说文明的咱不会呀,大伙多包涵,咱以后慢慢改。"
  钱志民说∶"跃民,不瞒你说,今天我本来不想来,怕寒碜,我也小五张儿的人
了,如今混成这模样,来了也给哥们儿丢份儿,可我实在是想见见你,我忘不了咱们当
年在破窑洞的土炕上侃大山的情景,想起来就象昨天的事儿,跃民,你在的时候咱知青
点多热闹,甭管多烦多累,一听你侃大山,什么愁事儿都忘了,你走以后有很长时间大
伙都不想说话,大伙都说钟跃民这小子把咱知青点的灵气儿给带走了,唉,那段苦日子
真难熬,一想起当年的事,我就跟我媳妇说,不行,我非得见见钟跃民不可,和他分手
这么多年了,我再也没见过能让我开心的人了,说真的,跃民,我想你呀。"
  钟跃民握住他的手说∶"志民,弟兄们还在一起干吧,干好了大家都有饭吃,万一
干不好,我还带着哥儿几个要饭去,你们别忘了,我当年还是哥儿几个选出来的丐帮帮
主呢。"
  钱志民忍不住流泪了,他站起来冲进了洗手间。
  蒋碧云怔怔地看着钟跃民,把钟跃民盯得发毛,他对郑桐说∶"你老婆没病吧,有
这么看人的么,该不是得了什么青春型精神分裂症吧?"
  蒋碧云笑了∶"你才有病,跃民,我发现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变在哪里我
一时还没想好,但你肯定是变了,我要是夸你,你可别太得意,我觉得你变得很可爱
了,也懂得关爱别人了,你该不是入了什么基督教之类的宗教组织吧?"
   "没有,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个无神论者,不过我最近开始读书自学了,刚刚看
完一本书,对我的帮助教育很大,这本书叫《雷锋同志的故事》。"
   "你又来了,说实话,你以前挺讨厌的,什么神圣的东西一到你嘴里就全变了味儿,
一副游戏人生,玩世不恭的讨厌相,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就没见你正经过,你呀,当
年就是个流氓,不过,谢天谢地,当年的流氓终于浪子回头了。"
  郑桐插嘴道∶"钟跃民从来没当过流氓,当时他表现出的精神状态,不过是反映了
一种中国版的'垮了的一代'精神特征,按照规律,这类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
加,他们迟早会向社会的主流文化回归,你觉得钟跃民变了,这就对了,说明你的感觉
并不迟钝,他是在回归。"
  蒋碧云问∶"他要回归到哪里?"
  郑桐想了想,他坐直了身子,严肃地说∶"我觉得……是一种悲天悯人的人文关
怀……"
  钟跃民笑着摆摆手∶"弟兄们,咱们说正事,今后咱们得在一起干了,既然要合
作,那么当务之急就是要统一观念,这点很重要,弟兄们别不爱听,如今大家都已沦为
穷人阶层了,我想,咱们得琢磨一下,咱们为什么穷?"
  郭洁说∶"没权没势又没文化没一技之长,可不是得受穷吗?"
  "不对,是一种观念,因为这种观念才造就了穷人,郭洁的理由也反映了一种穷人
观念,大家都没跳出穷人观念的圈子,不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咱们干不好。"
  郑桐听得很仔细,他反问道∶"穷人观念是什么?能举例说明吗?"
  "那好,我举个例子,最近报纸上有条小消息,有家外资餐厅为了促销,登报宣布
每天向市民提供八十份免费早餐,笫二天店员们一开门就傻了,外面黑鸦鸦的站了好几
百人,这些人明知道店家只提供八十份早餐,而他们的人数早已超过八十人,有些人甚
至凌晨两三点钟就在此等候,还自己组织起来发了号,但后来的人不管那些,他们认为
这些号没有权威性,谁能抢着算谁的,于是数百人蜂拥而上,挤碎了玻璃,挤翻了柜
台,把经理挤翻到桌子底下,还踩伤了很多人。你们猜猜这份免费早餐值多少钱?才值
四元钱啊,张广志,如果当时你在,你会去抢吗?"
  "我肯定会,那不是白给吗?不要白不要。"
  "这就对了,这就是典型的穷人心态,这些人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么?好象不至于,
因为没听说谁被饿死,说了半天,还是郭洁那种心态,不要白不要,只要能占点儿小便
宜,就可以不要尊严,我就是这副没德行的样子,因为我穷,你爱看得起看不起,反正
我占了便宜。要是这么想可就糟了,你占了小便宜,可吃了大亏,因为你把人的尊严丢
了,谁愿意搭理一个没有尊严的二皮脸?我很难设想,一个没有尊严的人能做成生意。
有了尊严,你才能有诚信,不然就没人和你做生意,你挣不着钱就继续受穷,越穷又越
没尊严,这样就进入一种恶性循环的怪圈,最后连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了。"
  张广志叹道∶"没错,我就进入这个怪圈了,越穷心里就越不平衡,就越想占便
宜,一个穷人,你能有多少机会占便宜?所以越想占便宜越没戏,先是蒙个块八毛的,
后来连这块八毛的都挣不着了,可那会儿没人跟我说这些,咱自己也不明白。"
  钟跃民摆摆手∶"关于办饭馆的问题就这么定下来了,我要声明,我可不是搞救
济,我认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如果被人救济,那应该是他的耻辱。我是想给大家提供一
点儿希望,我认为世间最糟糕的生活是没有希望、没有盼头的生活,这很容易使人产生
绝望,这种绝望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我想,咱们要改变这种处境,一起去创造一种
有希望的生活,那应该是种很实在的盼头,看得见摸得着,只要你努力工作,好好做人
就能够得到,因为我们的要求并不高,我们只要过一种有尊严的体面生活就知足了。"
  郑桐率先鼓起掌来∶"好一场充满人文关怀的讲演,听得我都想和你们一起干了。"
  高笑道∶"看来跃民收集干尸的计划得推迟了,你们不知道吧?他那个计划可刺激
了……"
  钟跃民说∶"车都买了,罗布泊是一定要去的,等咱们的连锁店开张了,我再去也
不迟。"
--第二十三章

  狙击手的枪声响了,一颗7.62毫米的弹头高速旋转着打进宁伟的眉心,从后脑穿
出,爆起了
  
  一团血雾,碎骨和血浆飞溅开来,强大的冲击力使他的身子向后飞起,仰面栽倒。
  李东平死后,宁伟和珊珊就仿佛蒸发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海洋自知责任
重大,连续几个晚上失眠,医生说他由于过于焦虑,患了神经衰弱症,只要放开工作,
好好休息几天就能缓解。但张海洋不可能休息,他现在几乎是在提心吊胆地生活,张海
洋动用了他所能调动的全部警力和线人,也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局长已经催过
几次了,要张海洋限期破案,他当着下属的面时显得很镇静,其实心里已经快沉不住气
了。
  张海洋觉得现在唯一能帮助自己的就是钟跃民。理由很简单,当年在部队,宁伟一
直在钟跃民手下,他当新兵时钟跃民就是他的班长,后来又当了他的排长和连长,对于
钟跃民,宁伟一直既崇拜又敬畏。张海洋记得有一次宁伟不知为了什么,要和三排的一
个战士打架,当时在场的人谁也劝不住,大家都知道宁伟的厉害,谁也不敢过份地激怒
他,只能好言相劝,可是宁伟守在三排宿舍的门口,谁说也不听。后来排长钟跃民来
了,他只是瞪了宁伟一眼,奇迹便发生了,脾气暴躁的宁伟这会儿就象耗子见了猫,连
忙低下头去,钟跃民只说了一句话∶"宁伟,你是不是觉得没人管得了你?这样吧,咱
们找个地方,我陪你过几招儿。"宁伟自知理亏地小声说∶"排长,我没想打架……"钟
跃民冷冷地说∶"那你堵着三排门口干什么?给我滚!"宁伟啪地一个立正,向他敬了个
礼,忙不迭地跑了。张海洋当时心里暗暗吃惊,这个钟跃民哪来的一股霸气?连宁伟都
吓成这样,真不可思议。
  张海洋经过仔细考虑,决定还是要请钟跃民来帮忙,他了解宁伟,而且为宁伟吃过
官司,如果说杀人越货的宁伟此时还残存着一点人性的话,那么只有对他的老连长钟跃
民还心存内疚,他派珊珊来泰岳餐厅挥霍,这明摆着是来给钟跃民送钱的,他时刻在注
视着钟跃民,只要钟跃民在,宁伟迟早会露面的。
  张海洋把这些想法向局长做了汇报,局党委为此还专门开会讨论过,最后特批允许
钟跃民作为编外人员加入宁伟的专案组。谁知钟跃民却不领情,他不耐烦地说∶"去去
去,我正忙着呢,没功夫和你们这些警察闲扯淡,你们公安局又不发我工资,这年头儿
哪有白使人的,你们局长批准了我就得去,他算老几?你告诉他一声,就说大爷没功
夫。"
  张海洋说∶"跃民,你可答应过我,怎么这会儿又变卦了,你还是不是爷们儿,说
话还算不算话?"
  "我是答应过你,要是看见宁伟我会劝他投案自首,可他要不听,我也没辙,我又
不是执法者,他手里有枪,闹不好再给我一枪,我招谁惹谁了?要讲流血牺牲也是你们
警察的事,我现在的身份是老百姓,是弱者,需要你们这些拿枪的警察保护,我这饭馆
要是垮了,你们公安局管吗?要不这么得了,让你们局长特批一下,明天我带那些知青
哥们儿上你们公安局食堂去吃饭,一天三顿,伙食标准照着每人每天五十元就行了,反
正就算案子破了我们也不走,得吃一辈子,理由很简单,为了协助你们破案,我们都失
业了,不吃公安局吃谁?"
  张海洋低声下气地说∶"跃民,咱们不是哥们儿么,帮帮我,好吗?算我求你了,
明天我就带刑警队的弟兄们到你的饭馆去吃饭,怎么样?我给弟兄们下个命令,以后谁
要是请客,哪儿也不许去,只能去泰岳餐厅。要是哪个地痞流氓敢找你麻烦,你跟我
说,由我们刑警队去收拾他。"
  钟跃民笑道∶"少来这套,上次流氓差点儿把我的饭馆烧了,你们警察在哪儿?结
果还是宁伟出手帮忙,要是指望你,我这饭馆早他妈的烧成灰了。"
  "跃民,求你了,帮帮忙,哪怕是给我出点儿主意也好,我一贯佩服你的脑子,只
要你想干,你总能想出点子来,跃民,咱俩儿是什么关系?快三十年的交情了,你要是
见我有难处也不伸手拉一把,那我只能对咱们的友谊重新评价了。"
  "嗬,你还威胁起我了,你们这些警察怎么都穷横穷横的,求人的事也敢犯横?"
  "我这不是开玩笑么?好,这事儿就算说定了……"
  公安局的会议室里,张海洋正在主持会议,钟跃民坐在他的身边,刑警队的干警们
分坐在长会议桌两侧。
  张海洋先做介绍:"大家都认识吧?这位是钟跃民,是我在部队时的老战友,也是
老朋友,这次为了宁伟这件案子,我特地请示了局党委,局党委经过研究,特批了钟跃
民先生作为编外人员加入我们的专案组。"
  干警们鼓掌。
  "今天的会议也算是个见面会吧,大家先见个面,认识一下,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
来,跃民,你是不是和大家说点儿什么?"
  钟跃民摇摇头,干警们热烈地鼓掌。
  钟跃民笑着摆摆手:"那我就说几句,其实,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开会,
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在我的记忆里,一个老百姓和一群警察一起侦破一个案件的事还
没听说过。"
  张海洋插嘴道:"文革那会儿好象有,那会儿是群众专政。"
   钟跃民继续说:"其实我心里明白,我的作用是向专案组提供一些信息,因为宁伟在
我手下当过兵,我最了解他,其余的,我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现在是讲法制的时代,
按法律规定,我是以一个公民身份来协助公安机关破案,而法律没有赋予我执法的权
利,换句话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和罪犯遭遇,并展开枪战,那么在座的同志们可以掏出
枪还击,而我却只能抱着脑袋躲到一边去,同志们可别误会我贪生怕死,因为法律没有
赋予我使用枪械的权利……"
   张海洋和警察们都笑了起来。
  钟跃民严肃起来:"关于宁伟这个人,我想提请大家注意,今后不管是谁发现他的
踪迹,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等援兵赶到以后按计划行动,李东平的牺牲就是个教
训,宁伟不是个一般罪犯,他在侦察部队服役了七年,你们张队长也知道,当时我们连
队最要命的训练科目,就是每天早晨的五公里武装越野,凡常年经过这种高强度训练的
人,在体力和耐力上都要大大优于常人,宁伟受这种训练的时间长达七年。在我的记忆
里,他的各项军事考核,成绩都是全优,尤其是枪法,的确是个高手,我一点儿也不怀
疑,在某些特定环境里,他能创造出某种奇迹,这就是你们面临的对手。"
  张海洋插嘴道:"我来补充一句,钟跃民说得不错,宁伟的确是个高手,在体力、
智力和技术上,我和钟跃民从来不敢小瞧他,但大家也不要因此把他看成那个无所不能
的007,世界上不存在不可战胜的人,他和我们一样是凡胎肉身,两个肩膀扛个脑袋,
干掉他没什么难的,我们之所以提请大家注意,是想尽量在抓捕行动中避免伤亡,最好
的结果应该是兵不血刃地解决战斗。"
  钟跃民说:"宁伟这个人也有弱点,他有自己的行为准则,自己认定的事,就要不
惜一切代价去实现,很少考虑后果,用这样的思维方式去行事,则难免不出漏洞。此
外,这个人还比较讲义气,或者说很有念旧情结,从他越狱后的表现可以判断,他杀的
人大部分是黑道儿上的人,李东平的牺牲似乎是个例外,具体情况还要等抓住宁伟后才
能搞清楚,据我判断,他恐怕早发现了李东平在跟踪他,如果他想杀人灭口,恐怕没必
要把人引到小楼再动手,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他可以有很多种办法在高速公路上就除掉
对方,我想,李东平生前有可能和宁伟进行过某种较量,或者做出了使宁伟受到威胁的
动作,宁伟才开了枪。"
  张海洋说:"你说的有道理,问题是,李东平牺牲后,我们所掌握的一切线索都断
了,现在从何处入手还没个头绪,据我们调查,李东平被杀的那个小楼是一个自称季平
的人买的,付的是现款,房地产公司留下了他的身份证复印件,经调查,这是个假身份
证,照片上的人也不是宁伟。"
  魏虹也汇报说:"出事后,那个女人也失踪了,现在查明,那个女人叫珊珊,当过
舞女和三陪小姐,有时也参与一些小宗的白粉交易,但本人不是吸毒者,不过,这种女
人的名字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她们都是外地来京谋生的,几乎全部使用假名字。"
  钟跃民疑惑地说:"据我所知,宁伟好象没有女朋友,他怎么会认识这种女人?还
有,我怀疑有人在庇护着宁伟,他交往的圈子比较狭小,性格沉默寡言,不善交际,至
少在他入狱以前没有那种经济实力雄厚的朋友,我看,这极有可能是他越狱后认识的朋
友,凭宁伟的社会关系,要不是有人庇护,他早呆不下去了。我们来分析一下,象宁伟
这种人,对谁有用?"
  刑警张文说∶"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恐怕是黑道人物梦寐以求的。"
  钟跃民说:"对呀,只有黑道上的人才对他感兴趣,养个职业杀手是比较合算的,
据我所知,现在国内的黑道组织还只是一些雏形,不象意大利黑手党那样组织严密,但
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光靠偷和抢弄不来多少钱,只有开公司做生意才能挣大钱,真正
有经济实力的黑社会头子,都有公开的经济实体做掩护,我们的注意力应该放在这类人
身上。"
  张海洋猛地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一个线人提供了一个消息,说震宇公司总经
理李震宇手下的一个保镖在酒吧喝醉酒时吹牛,说谁跟李总作对,准不出三天就得死,
最近黑道上死的几个人都和李总有仇,李总一句话就要了他们的命。"
  钟跃民眼睛一亮:"海洋,这肯定是条线索,你们该调查一下。"
  "我已经派人调查了,我看咱们是不是来个敲山震虎?"
  "对!有意散出风去,表明公安机关已开始注意李震宇的动向,看看他的反应。"
  张海洋一拍大腿说:"对!从现在开始,全天候监视李震宇……"
  李震宇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和一个客户谈生意,他举着手机只是静静地听着,从头
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但那个客户发现,李总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
  李震宇打发走客户,他静静地坐在皮转椅里仰头合上了眼睛,此时,他表面上沉静
如水,但心里却五内俱焚。他是十几年前靠走私起家的,多年他一直是坐在火山口上,
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但他不能不继续干下去,李震宇知道,如今的很
多商界巨贾当初都是靠走私起家的,走私贩子是不光彩,可一旦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
累,他们就成了受人尊敬的商界名流,他们的名字总和慈善家连在一起,受到全社会的
瞩目。人生就是一场赌博,赌嬴了就是社会精英,输了不但身败名裂,连性命都难保,
李震宇愿意赌一把。干这行的风险系数极高,除了要堤防海关和边防武警部队,最大的
威胁是来自同行,"黑吃黑"向来是黑社会的法则,反正大家做的都是掉脑袋的事。李震
宇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儒商,不喜欢暴力,长这么大他还没和别人动手打过架,如果有人
和他做对,他宁愿花钱摆平这件事,花个几十万元让仇人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这是个好
办法,反正他只是个付款人,他的手是干净的,并没有沾过血,杀人当然不好,但只要
自己不杀人,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李震宇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怎么处理宁伟的事,他可以给宁伟一笔钱,然后送他越境
去东南亚,问题是万一宁伟失手被抓住怎么办?即使逃到国外,国际刑警组织也不会放
过他,谁能保证宁伟一旦被捕不会牵连别人?一个死刑犯在临刑前为了保命,交待出一
件大案子,这就是重大立功表现,马上就可以改为缓期执行,命就保住了,这事儿要是
换了李震宇,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揭发同伙,死到临头了谁还会讲哥们儿义气?看来最好
的方式是让宁伟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
   李震宇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他发现在街道对面的拐角处,停着一辆浅蓝色
的"切诺基"吉普车。据手下人向他报告,这辆汽车是前天上午出现的,只要李震宇到公
司来上班,这辆"切诺基"就会准时停在那里,李震宇下班时,这辆"切诺基"也会神秘地
消失。李震宇冷笑了一声,心说这些警察的跟踪技术也太差了,他们好象根本不在乎被
人发现,这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监视自己。李震宇久闯江湖,这种事以前也见得多了,
被公安局盯上算不了什么大事,只要他们没掌握证据,便不敢轻举妄动。李震宇在心里
盘算着,怎样才能从容地把跟踪的警察甩开。
  周晓白身穿双排扣的女式校官服坐在办公桌前阅览文件,她的肩章已经是四颗银星
的大校军衔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拉开抽屉,在里面翻动着。
  一个上尉军官拿着文件夹走进来请示:"周副院长,院办公室的这份报告,您如果
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就请签字。"
  周晓白边签字边问:"张干事,上次外科递一来的那份报告放在哪里了?"
  上尉回答:"哦,是那份申请购买医疗设备的报告?"
  "对,就是那份,我记得你好象交给我了。"
  上尉想了想肯定地说:"您当时放进抽屉里了,您再仔细找找。"
  "好,那你忙去吧。"
  上尉转身出去了,周晓白继续在抽屉里寻找,她把抽屉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终
于找到了那份报告。当她把抽屉里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去的时候,一个旧日记本里滑出一
张发黄的旧照片,她拿起照片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突然愣住了……这是她当年和钟跃
民在云水洞前的合影。
  她凝视着照片,一动不动,脑海中出现一幕幕当年的情景……一群青年男女兴高彩
烈地在郊区公路上骑自行车互相追逐着,嘻笑着……她和钟跃民依偎着,站在形态各异
的钟乳石前……熊熊的篝火照亮了青年男女们的脸……当年那首关于离别的苏联歌曲在
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周晓白重新把照片夹进笔记本里,拿起了电话,按动号码:"喂,是跃民吗?我是
周晓白,我有事要见你……"
  李震宇闹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房产,他喜欢在风景区购置住宅,但从来不用自己的
名字,这样一旦出事,大不了这处房产不要了就是,能免掉很多麻烦。平心而论,为了
宁伟这个超一流的杀手,他已经付出了不少,刑警李东平的死,使李震宇不得不放弃了
塘沽海边的那座别墅,这处房产虽说不算什么,可到底也值个一百多万。现在看来,他
又要破财了,宁伟一旦被干掉,他又要放弃一处房产了。
  这是位于昌平的一个风景优美的住宅区,路两侧的山坡上到处是形态各异的小楼,
李震宇的轿车停在一座小楼前,他带着两个保镖钻出汽车,匆匆走进小楼。
  这一切都在警方的视线之内,老谋深算的李震宇这次可失招儿了,这一路上他无论
怎么谨慎观察,也没有发现跟踪者。他哪里知道,张海洋为他下了大本钱,仅跟踪的车
辆就动用了不同型号的五辆车,每辆车尾随李震宇不到五公里就被替换,最后跟进这片
住宅区的竟是一辆装运垃圾的小卡车。
  宁伟却不那么好糊弄,他早已养成了习惯,在他藏身的小楼附近出现任何目标都会
引起他的注意。此时,他正站在小楼二层的一个房间里,用望远镜从窗帘缝中向跟踪的
垃圾车观察,这辆小卡车停在路边的两个垃圾桶前,却没人下来收垃圾,这是个明显的
破绽,宁伟面无表情地扔掉望远镜,掏出手枪,将子弹推上膛……
  李震宇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两个保镖站在他两侧,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处,一副
典型的保镖站姿,宁伟拎着两瓶125公升的塑料瓶装可乐从楼上下来。
  李震宇站起来笑容满面地伸出了手∶"宁先生,好久不见了,我今天有事路过此
地,顺便来看看你。"
  宁伟微笑地和他握手:"李总,你可真是稀客,我的面子不小呀,还劳李总这么远
来看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宁先生,你不要客气,咱们是朋友嘛,更何况你帮了不少忙,我还没谢你呢。"
  宁伟拧开可乐瓶,将可乐分别倒进三个杯子,他边把玩着空瓶边说:"李总,你用
不着谢我,咱们是合同关系,你我之间谈得是交易,我为你做事,你付我钱,每做完一
次清一次帐,到目前为止,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李震宇说:"话是这么说,交易是交易,但咱们是人,人总是要讲感情的,我从来
就不认为生意场中只有利益,没有感情,宁先生,我今天来除了看望你,还带来一些不
太好的消息。"
  宁伟不动声色地说:"请讲。"
  "据可靠消息,最近警方加大了对你的追捕力度,而且……已经怀疑到我身上。"
   宁伟轻轻笑了:"我从来没拿你当棵大树,也不想靠你,大不了就是挪挪地方吧。"
   "宁先生,咱们是朋友,李某这么多年闯世界,在黑白两道都有些名气,别的不敢
讲,义气二字还是有口皆碑的,这点你尽管放心,李某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出卖朋
友。"

且行且吟 发表于 2005-11-3 14:50

  "哦,想必李总对我是已有安排了?请李总明示。"
  李震宇很真诚地说:"你重案在身,留在此地早晚会有麻烦,还是到国外躲躲吧,
我已经为你准备了护照,云南边境也有我的朋友,他们可以护送你去泰国。"他用手指
指放在玻璃茶几上的手提箱∶"宁先生,这提箱里有二十万美金,算是我送你的盘缠
吧,请宁先生过目。"
  保镖王X田站起来,双手拨开手提箱卡锁,慢慢地打开箱盖……宁伟似乎漫不经心
地注视着他的动作。
  王X田猛地将手伸进箱子,抓起一支装了消声器的手枪……宁伟的出手更快,他闪
电般拔出手枪,一手将可乐瓶口套入枪管,"砰!砰!"两声闷响……王X田、刘雄眉心
中弹,仰面栽倒。空瓶子把枪声降到了最低限度,效果并不次于消声器。
  李震宇吓得举起双手:"宁先生,你这是干什么?我是好意啊?"
  宁伟走过去将空箱子抖了抖,嘲讽道:"李总呀,刚才听你一说,我还挺受感动
的,眼巴巴地等着那二十万美金呢,可这箱子里除了有支装了消声器的手枪,我怎么没
发现美金呢?请李总指点一下,这是为什么?"
  "宁先生,你不要误会,这可能是我手下人自作主张,绝对不是我的意思。"
  "李总,你这个人大概是谎话说惯了,张嘴就来,事到如此,你没有必要再说谎,
反正你要死了,就说一句实话怕什么?你不就是想干掉我灭口吗?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宁伟拣起保镖的手枪把玩着:"这枪不错嘛,美国货,点三八口径,消声器也很配套,
比我这可乐牌消声器强多了,真是精品……"
  李震宇没想到事情会搞得这样糟,他从没做过去死的心理准备,而现在,宁伟的枪
口已经对准了他的脸,李震宇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宁先生,你不要冲动,咱们可以
商量,你可以开价,我马上打电话让人送钱来……"
  宁伟手中的枪又发出一声闷响,李震宇眉心中弹,一头栽倒。宁伟走到窗前,轻轻
将窗帘掀开一道缝。远处的那辆垃圾车还静静停在那里,看来警察们没有听见枪声。
  宁伟微笑着轻轻说∶"对不起了,张队,这个烂摊子留给你了。"他打开小楼的后
门,悄悄走了出去……
  .................钟跃民身穿深蓝色西服走进香格里拉饭店的咖啡厅,他远远地
就看见周晓白穿着军装坐在靠窗的一张咖啡台前,他快步走到周晓白面前躬了躬身子说
:"大校女士,我来了。"
  周晓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跃民,你坐吧,喝点儿什么?"
  钟跃民对服务员做了个手势:"来杯啤酒。"
  周晓白注视着他问道:"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饭馆的生意还不错,我现在已经是老板了。"
  "你不一直是老板吗?"
  钟跃民解释道:"以前是打工的,因为我没有投资,高是老板,现在我已经把钱还
给了高,我拥有了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是个既无内债又无外债的人了。"
  "以你和高的关系,何必还把账算得这么清?"
  "生意上的事你不懂,谁的投资数额高谁就是老板,即使是夫妻,也不能一肚子糊
涂账,我要是没有投资就当老板。那不成了吃软饭的了?"
  周晓白笑道:"跃民,你可真是变多了,我都快找不到过去的那个钟跃民了,我认
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冰场上打架追女孩子的混小子,七二年你探亲回来,穿着一身破
军装,脸上的神态已经是一副老兵风范了,后来再见到你,你已经是连长了,一副标准
的职业军人样子,再后来,你的身份在不断变化,营长,卖煎饼的摊贩,大公司经理,
出租车司机,现在又成了饭店老板,你这辈子好象总是在玩花样,还不知你以后要干点
什么?"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思考宇宙的命运。"
  周晓白笑得一口咖啡喷出来:"你又没正经了,宇宙的命运,你以为你是谁?哲学
家还是上帝。"
  钟跃民收往笑容:"开玩笑,开玩笑,不过我近来真的在反思,反思我这前半辈
子,总的来说,我这前半辈子经历了很多事,对生活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悟,我想了很
久,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就是--永远不要抱怨。"
  "这算是什么感悟?你能说得具体些吗?"
  钟跃民搅动着咖啡说:"当年插队时我们没有任何娱乐,一到了晚上大家无处可
去,只好坐在炕头上聊天,聊着聊着就开始抱怨,怨天怨地怨命运,觉得天地间就属我
们最不幸,谁也没想到还有不如我们的人,其实当地农民的生活比我们还糟糕。八三年
我去陕西接新兵,特地绕道回石川村看了看,当然,当年的伙伴们都早已返城了,唯独
石川村风貌依旧,农民们的生活比起当年来稍稍好了些,只是不用每年春季外出要饭
了,别的方面还是没有改善,我们当年住过的窑洞已经塌了,井台上的辘轳还是我们当
年用过的,我一看这情景,心里有种很辛酸的感觉……"
  周晓白温和地催促道:"说下去,你想起了什么?"
  "我想到不少老知青在著书立说,有的人把自己说得象俄国的十二月党人,是为了
一种崇高的理想去承受苦难,而且有意识地夸大了那种苦难,我想起石川村的乡亲们,
记得当年我曾问过村里的杜老汉,他最盼望的是什么,杜老汉的话使我感到震惊,他说
他只想吃白面馍,他对生活的要求仅仅如此,我当时忍不住想流泪,乡亲们祖祖辈辈都
过着这种生活,那真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生活,他们好象不这样抱怨,只是把苦难默默地
咽进肚子,溶进信天游的歌声,你没有到过陕北,不会有这种感受,只有在黄土高原那
特有的情境下,才能感受到信天游的苍凉,听起来令人肝肠寸断,热泪长流,那是人类
在苦难中的感情渲泄,是一种深刻的无奈。都是人呐,同在一块土地上生活,谁又比谁
高贵多少?我们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周晓白惊讶地注视着他:"你可真是变了,变得使我感到陌生,我记忆中的钟跃民
从来就是个游戏人生的家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沉?"
  钟跃民马上又恢复了常态,他用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你没发现我的胸怀象大海
一样么?深沉而辽阔。"
  "你看,你看,真不经夸,一眨眼功夫又倒退了二十年,还是当年的无赖,我说你
的嘴脸不要变化得这么快好不好?我的脑子都跟不上了,说真的,你刚才说的真好,很
惭愧,我也经常抱怨,这的确不是什么好习惯,看来以后我也要调整自己的心态。"
  钟跃民转移了话题∶"你今天约我有什么事吗?"
  "哦,前些日子,袁军碰见过杜卫东,他还问过你,杜卫东很希望能见见你,他认
为你是个讲规则的人,那次的商业合作他吃了亏,但责任在他。他说当时自己鬼迷了心
窍,想趁中国市场刚开放之机趁乱捞一把,若不是你的大度,他非破产不可。杜卫东从
此长了记性,老老实实按规则做生意,他很后悔自己当初做过的事,觉得应该感谢你,
他对你的评价是,虽然嘴损,但为人大度,得理便饶人,不赶尽杀绝。"
  "哦,看来他还真长记性了,以后有机会我倒愿意和他继续做朋友,仔细想想,那
时我有些狭隘,其实当时我识破了他的圈套,完全可以向他直接指出来,从字面上把合
同完善,让他没有空子可钻,这才是与人为善的态度。我那时不太懂得宽容,现在想起
来还挺后悔的。"
  周晓白说∶"你现在懂得宽容了,这倒真是个进步,看来我也需要宽容,跃民,你
别嫌我旧事重提,说真的,这辈子没能嫁给你,我一直耿耿于怀,今天我约你来就是想
和你做个了断。"
  "我不明白,咱们的关系不是早就谈清楚了吗,还有什么可了断的?"
  周晓白不满地皱起眉头:"那是你,我可没那么容易解脱出来,都象你这么没心没
肺,世上的事就好办了。告诉你,前几天我和袁军大吵了一架。"
  钟跃民怔住了,他没想到袁军居然有胆子和周晓白吵架,这太不正常了。
  "跃民,你别笑话我,起因是我在梦里叫了你的名字,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都被
泪水浸湿了,袁军开着床头灯,正襟危坐地在一边看着我,当时我很恼怒,好象被人窥
透了隐私,我大喊,袁军,你看我干什么?你滚!袁军突然流泪了,他只说了一句话,
晓白,咱们离婚吧。当时我感到很震惊,他居然敢对我说这种话,我们结婚这么多年,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冷冷地说,对不起,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袁军却突然爆发了,
他喊道,我想过,我想了很多年了,我本来以为时间能抚平你的创伤,能使你爱我,可
我想错了,直到今天你还想着钟跃民,周晓白,你知道吗?我是个男人,我有自己的尊
严,与其这样我们不如分手,我不想要一个同床异梦的老婆……"周晓白流泪了。
  钟跃民理亏地低声道:"晓白,对不起,我该怎么补救这件事?要不,我找袁军谈
谈?"
  "不用了,我们已经解决了,你知道,袁军从来没向我发过火,突然来这么一下,
倒把我吓傻了,我想起这些年他对我的爱护,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讲理,人家该做的都做
到了,你还要怎么样?无论如何,他没有任何过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对袁军说,是
我不好,请你原谅,我不想和你离婚,因为我爱你。"
  钟跃民有些紧张地问∶"袁军怎么说?"
  "袁军哭了,他对我说,晓白,这么多年了,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你爱我,这真是
你说的吗?我回答,是的,我爱你,这辈子我不会再有非份之想,我会老老实实只爱你
一个人,你要相信我。"
  钟跃民说∶"晓白,你是个好女人,多年来你一直关心我,帮助我,拿我当朋友,
真的,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周晓白用纸巾擦擦眼泪说:"我承认,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没把你放下,总幻想着
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那将是我最幸福的时刻,直到今天,我收拾旧物时发现咱们当年
的合影,在这一霎间,我的心反而突然平静了,平静得连我自己都吃惊,我以前干吗这
么傻,非要把钟跃民这个家伙拉回身边,他不是我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吗,这难道还不够
吗?人生有如四季,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内容,春天享受青春的浪漫,夏天品尝爱情的
美酒,秋天有了成熟的思想,冬天坐在火炉边回顾一生,仔细品味这一生的欢乐和痛
苦,友谊和爱情,这种温馨的回忆伴你走向生命的尽头……"
  钟跃民鼓起掌来:"极美的意境,真令人神往,一个成熟的女人果然是魅力四射,
光彩照人,晓白,我想告诉你一句心里话,你想听吗?"
  "当然。"
   钟跃民探过身来小声说:"这辈子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的感到很幸运。"
   周晓白轻轻握住他的手:"你呀,害得我和袁军多年来同床异梦,你作孽呀,对袁军
来说这太不公平了。快给袁军打个电话,让他也来,省得这家伙心里酸溜溜的,我要告
诉他,我终于把钟跃民给甩了。"
  "我真痛苦……"
  "活该,干吗总是你甩别人?你也该尝尝这滋味,快打电话呀?把高和郑桐夫妇都
叫来,咱们在一起好好聊聊,我现在很痛苦,整天陷在工作里,连朋友们都很少见,我
很想念大家,你知道吗?人是不能没有朋友的……"
  张海洋最近往钟跃民这里跑得很勤,宁伟的案子还在悬着,他的心情很烦躁,希望
钟跃民给他提供一些思路。而钟跃民却和他闲扯:"我说海洋,那个叫魏虹的小妞儿你
到底勾搭上没有?"
  "还在眉来眼去的阶段,她好象对我也有点儿意思,一见我,眼神儿就挺温柔的,
不过,彼此还没有挑明关系。"
  "你的感觉靠得住么?别是自我多情吧?就你这岁数,成天又唬着个脸,人家别是
拿你当叔叔了。"
  "跃民,你这个人就这点不好,总是嫉妒别人的幸福,别人一幸福,你就感到烦
恼,这毛病得改改。"
  "哥们儿,这种事儿你没经验,我得教教你,凡事都要早下手,晚了你连汤都喝不
上,瞄准了就别犹豫,立刻果断出击,穷追猛打,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我怎么听着有点儿象徒手格斗,这是搞对象么?"
  "你怎么这么笨呢?白当这刑警队长了,该利用职权的时候也得用,教教她应该怎
样和领导搞好关系。"
  张海洋没心思和他胡扯:"得,关于搞对象的问题以后再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宁
伟的案子。他最近好象蒸发在空气里了,我们估计他失去了李震宇的庇护,在北京肯定
是无法藏身了,现在很可能藏在外地,通缉令已经发到全国了。"
  钟跃民叹道∶"这小子真是好身手,那个李震宇有些不知深浅,他哪知道宁伟的厉
害,竟然想先发制人干掉宁伟,结果自己倒先丢了命,我看黑道上恐怕没有人是宁伟的
对手。"
  张海洋说∶"妈的,当时我晚到了一步,让宁伟跑了,我看了现场,心里不得不暗
暗称赞,从专业角度看,这小子干得相当利索,三发子弹干掉三个人,全部是眉心中
弹,我的人就守在外面,居然没听见枪声,他用空可乐瓶子做的消声器,看来效果相当
不错,没想到这小子当职业杀手还真有点儿天份。"
  钟跃民说:"海洋,咱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处在宁伟的处境,目前最佳的选择
是什么?"
  张海洋回答∶"要是我,肯定会选择一条最佳路线逃出国境,我会选择进入缅甸或
泰国,从云南边境进入缅甸并不难,宁伟手里有钱也有枪,可以用钱请向导,就算没有
向导,那些热带雨林也挡不住他,他受过严格的丛林生存训练……"
  钟跃民迟疑了一下,终于很艰难地说:"我想起一件事,也许对你有点儿帮助,这
大概是抓住宁伟的唯一机会了。"
  张海洋眼睛一亮:"你说……"
  "下个月十六号,是宁伟母亲的忌日,他母亲的骨灰安葬在郊区的北山公墓,是父
母合葬墓,你知道,他是个孝子,他很有可能在逃出国境之前要去父母坟前做个告别,
这符合宁伟的性格,这个人虽不善表达,但是个心思极重的人,他对母亲的感情很深,
在部队时他每个月都给母亲发一封信,他对我说过,他之所以拚命苦练军事技术是想提
干。你可能不了解宁伟这种家庭的孩子,他们和吴满囤的想法都差不多,能当上军官是
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宁伟对我说过,他母亲希望儿子能当上军官,母亲的愿望他
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满足,其实人的思路都差不多,要是换了我,在亡命天涯之前也会到
母亲墓前再看一眼。"
  张海洋激动地抓住钟跃民的手:"跃民,你终于帮我了,到底是老战友,谢谢了。"
  钟跃民冷冷地说:"你用不着谢我,我可以告诉你实话,即使宁伟走到今天这一
步,我仍然不厌恶他,在我眼里,他仍然是当年那个满脸稚气的新兵蛋子,你想一下,
如果当年那个男人毒打的不是自己的老婆,而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么宁伟的行为就是见
义勇为,他不但不会被赶出部队,还会立功受奖,到今天,他可能是个上校团长,我真
为宁伟惋惜,人生无常啊,往往因为一件小事,一生的命运都为之改变。"
  张海洋黯然无语,钟跃民伤感地长叹一声。
  此时宁伟正在云南边境一个小镇的旅馆里,正悠闲地躺在床上看《笑傲江湖》,这
类新派武侠小说是宁伟唯一可以接受的文学作品,他通常是不看书的。
  为了躲避通缉,他对自己的外形做了一些调整,以前他的发型是"板寸",而现在却
留长了头发,把头发向脑后梳过,还用发胶固定住,这就成了"背头"。他故意把眉毛剃
短,留起了胡子。宁伟确信自己的形象和通缉令上的照片有了很大改变,他知道警方手
里只有一张自己入狱时照的照片,那时他剃了个秃子,嘴上也没留胡子,还有两道很漂
亮的剑眉,这种简单的化妆术的确很奏效,这一路上他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在贵州的一
个小县城里,他还在长途汽车上抓住了两个扒手,他把这两个倒霉的家伙扭送到当地的
派出所,受到值班警官的表扬,其实宁伟的目的就是想和警察们打个照面,验证一下自
己的化妆术,这是一招儿险棋,但他不大在乎被人认出来,他手枪的保险已经打开,随
时可以拔枪射击,警察们没认出他,算是他们命大。
  宁伟从北京到云南边境竟走了两个星期,他坐长途汽车专走县与县之间的路段,尽
量避开大城市,有时走完一段路还要休息两天再继续走,反正宁伟有的是时间和耐性。
   珊珊是和宁伟分开走的,她乘火车直接到达目的地,先找到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哥,
通过表哥和当地的蛇头接上了关系。
   宁伟捧着书看得正入迷,突然听见有人在轻轻敲门,他闪电般从枕头下抽出手枪,
拨开保险,他将手枪插入裤兜,穿上西服上衣,走到门后问道:"谁?"
  门外传来珊珊的声音:"是我。"
  宁伟打开门,珊珊闪身进来,把门关上,然后抱住宁伟吻了一下:"想死你了。"
  宁伟轻轻推开珊珊说:"先说正事。"
  "我和那个蛇头谈了,他开价五十万元。"
  宁伟沉吟道:"五十万当然没问题,关健是他能为我们做什么?"
  "他保证把我们护送到泰国,包括办理有关证件,还负责和当地的一位黑道老大接
上关系,条件是先交一半定金,另一半到曼谷后付。"
  "听起来还不错,可以成交,但你要警告他,一旦我付了款,他要保证守信誉,要
是耍花招,我就杀了他。"
  "你放心吧,我表哥说,这个蛇头干这行已经十几年了,从来没失过手,他不光做
泰国生意,连加拿大,南美等国家都有入境渠道。"
  宁伟冷冷地说:"你表哥可靠吗?要是在他这儿出了问题,我照样杀他,哪怕他是
你的表哥。"
  珊珊生气地回答:"宁伟,你现在真是杀人杀红了眼,早晚有一天,你会杀了我。"
  "你?我不会,你帮过我,我会报答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可以杀任何人。"
  "那钟跃民和张海洋呢?"
  宁伟沉默不语。
  珊珊轻轻解开他的衣扣,帮他脱下上衣∶"你呀,看起来杀人不眨眼,其实心思还
挺重的,你是个念旧的人,我说的对吗?你别想这些烦心事了,来,上床去放松一下
吧。"
  宁伟和珊珊做爱时,努力想集中精力进入状态,他很想给这个女人予满足,但他还
是失败了,他的心灵深处有某种东西令他挥之不去,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感受,
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头绪来。
  珊珊把脸贴在宁伟的胸膛上小声说:"宁伟,咱们这一去,恐怕就永远回不了中国
了。"
  宁伟一声不吭,两眼望着天花板在沉思。
  珊珊说:"反正我不在乎,我家乡那个小县城,从来都是重男轻女,我父母除了让
我去挣钱,连正眼都不看我,我在外边是死是活,他们根本不会关心,我巴不得走得远
远的,永远不回来,这里没有我值得留恋的东西,宁伟,你怎么不说话?"
  宁伟自言自语道:"就这么走了?"
  "当然,今晚交定金,后天出发,已经说好了。"
  宁伟终于想清楚了,那种一直在困扰着他心灵的情绪是什么,那分明是一种伤感,
一种离愁,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来得是
那样突然,那样强烈,一时竟使他难以自抑,他将被迫逃离的这片土地,曾经承载过他
太多的希望和憧憬,承载过他的欢乐和痛苦,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上埋葬着他一生中
最爱的人--母亲。一想起这些,宁伟就有些受不了,恍惚中,他想起了许多被悠长岁月
尘封的往事,这些遥远的回忆好象同时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象电影画面一样鲜活
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的童年是牵着母亲的手走过来的,记得那是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宁伟刚刚
三四岁,母亲在一个破烂的街道工厂糊纸盒,她实在不放心把宁伟一个人扔在家里,就
带着他去上班,母亲工作时,宁伟便在一边玩耍。成年以后,宁伟常常回忆起童年时的
情景,回忆中的画面有如黑白电影,没有任何色彩,他只记得那低矮破烂的工棚,狭窄
拥挤的院子,一群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中老年妇女坐在案子前拚命地用刷子涂抹着浆
糊,这是一群极廉价的劳动力,每糊好两个纸盒才能挣到一分钱,她们拚命的工作,在
干活儿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说话,工棚中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和轻轻的咳嗽声,除此之
外,工棚中永远是静悄悄的,这种令人压抑的气氛使宁伟儿童的天性受到压抑,他不敢
四处走动,不敢大声说话和哭闹,他只能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
时,他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了盼望,他盼望着时间快点走,到了午饭时间,母亲才有功
夫和他说几句话。对于童年的记忆,宁伟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吃饭,那时全国老百姓都在
挨饿,粮食奇缺。母亲和那些在一起工作的大妈大婶们都患了浮肿病,有段时间她们脸
上的绉纹突然奇迹般地消失了,皮肤变得透明光滑,显得很丰满。宁伟长大以后才知
道,这是长期缺乏营养造成的后果,这种状态再持续下去,人就危险了。
  每当想起当年的情景,宁伟就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他觉得母亲的早逝和那些年的
生活状况有关,是饥饿和劳累把母亲的身体拖垮了,童年时他不懂事,由于饥饿,他经
常把母亲的那份午饭也吃掉,母亲常常是含着眼泪摸摸他的头,忍着饥饿又继续去工作
了。有一次,母亲被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她乘别人不注意吞食了糊纸盒用的浆糊,谁知
这种浆糊里含有大量的化学药物,母亲疼得捂住肚子在工棚里满地打滚,若不是抢救及
时,那次很可能就丢了性命……
  童年的情景犹如在眼前,虽岁月流逝,仍永难磨灭。这是一种冰冷的记忆,就犹如
一条流动的冰河,在他记忆的雪原上,那条冰河在永远地流淌着……
  想到这里,宁伟突然感到嗓子里发堵,有一股热流从心灵深处喷涌而出,在这一瞬
间,他泪如泉涌……在他的记忆中,长这么大,他还没这样哭过,这是一种撕心裂肺般
的痛苦,当着珊珊的面这样哭,他感到丢脸,毕竟自己是个男人,他极力压抑着自己,
狠狠地咬住被角,不使自己哭出声来,这种压抑实在太难受了,他觉得呼吸困难,似乎
要窒息,那股急于喷涌而出的热流被封住了出口,在他的体内翻腾奔突着,使他的身体
在剧烈地抽搐,他最终没有控制住,忍不住嚎啕起来……
  珊珊温柔地把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宁伟,你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男人也要
哭的,这不算丢脸。"
  宁伟哭够了,终于平息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说:"不行,
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还有重要事没办。"
  珊珊问道:"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重要?"
  宁伟低声道:"我要最后去看一看父母,最后一次……今生今世我恐怕不会再给父
母扫墓了。"
  珊珊惊恐地问道:"你要回北京?"
  宁伟坚定地回答:"对,最后一次。"
  "这太危险了,你早上了全国通缉的名单,哪怕是个边远小镇的派出所都有你的照
片,要不是咱们事先做了假证件,你还化了妆,再有我表哥帮忙,不然咱们连这小镇都
藏不住,早被抓住了。"
  宁伟苦笑道:"我知道危险,可哪儿不危险?泰国,南美,无论咱们到了哪个国
家,都要东躲西藏,这就是亡命天涯的日子。"
  "宁伟,你后悔了?"
  "这倒没有,我的路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怨不得别人,这是我的命,我认
命,要是我必须死,那我不管躲到哪里都要死。"
  珊珊哭了:"宁伟,我知道,你想干的事,谁也拦不住你,可我怎么办?"
  "你可以等我几天,要是我回不来,你就自己走吧。"
  "不,咱俩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要是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长这么
大,还没人对我这么好,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不会离开你。"珊珊泪如雨下。
  宁伟叹了口气说:"我不会强迫你,你自己可要想好。"
  珊珊低声道:"我想好了,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我不后悔。"
  宁伟伸手拉过提包,从包里拿出一支小巧的手枪,他熟练地拔下弹匣,拉开枪膛看
了一下,又随手递给珊珊:"这支枪给你,我来教你怎么用。"
  "我不敢……"珊珊惊恐地说。
  宁伟厉声道:"不敢也得学,你早晚用得着。"
  钟山岳趴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钟跃民在给父亲做按摩,他使的劲儿大了些,钟山
岳忍不往叫了起来:"哎哟,轻点儿,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你折腾。"
  "爸,您忍着点儿,才按两下就受不了了?别忘了您是KP员,是特殊材料制成
的,对您这样的老党员就得严格要求,象您现在这种表现,要是被敌人抓住,逼您交出
党的机密,也别上老虎凳,给您按摩两下就扛不住了,还不全招了?"钟跃民和父亲调
侃着。
  "嗯,你这小子就和老子耍贫嘴吧,等我一会儿起来非揍你,哎哟,轻点儿……"
  钟跃民边按摩边说:"钟山岳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招了,说出你们党组
织的机密,我保证你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你放屁……"
  门铃响了,钟跃民去开门,袁军和郑桐走进来,两人见到钟山岳连忙向老人问好:
"钟伯伯,您好。"
  钟山岳连忙坐起来招乎道:"是袁军和郑桐呀,你们坐嘛,跃民正在给我按摩,差
点儿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按散了,这个欠揍的东西。"
  袁军笑着怂恿道:"对,揍他,别看他当了老板,他就是当了总裁,也是您的儿
子,该揍还得揍。"
  钟跃民提醒钟山岳道:"爸,您该睡觉了,明天早上您不是和人约了场门球吗?。"
  钟山岳颤巍巍站起来向卧室走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袁军啊,听说你干到副师
级了?"
  "在总部当个参谋,没意思。"
  "还是得下部队带兵,当参谋有什么意思?唔,你们都比跃民强,这个没出息的东
西,成天穿件西服,腆着个肚子,一脸的奸商样儿……"钟山岳唠叨着。
  袁军等人笑着目送钟山岳进了卧室。
  郑桐说:"跃民,我们俩今天来向你告个别,我们单位最近和美国耶鲁大学签了
约,双方互派一批学者讲学,时间为两年,其中有我,月底就走。"
  钟跃民很兴奋地说:"这可是件好事,郑桐现在是学者了,居然到国外去讲学了,
真是值得祝贺。袁军呢?你有什么好事?"
  袁军笑道:"真巧了,让你爸说中了,我还真要下部队了,是我主动要求的,回我
的老部队当副师长,也是月底走。"
  钟跃民问:"在总部多好,一下部队个个都象大爷似的,基层的人一见了你们,一
口一个总部首长,当年张海洋在我们军侦察处才混了个连级参谋,就抖起来了,见了我
们就摆出上级机关的架子,当时我们认为他实在是欠揍。"
  "已经干到副师级了,这辈子恐怕要干到底啦,既然这样,还不如到野战军去带
兵,总部机关虽说牌子唬人,可人满为患,总部机关有句顺口遛,叫'瞎参谋、烂干
事、不要脸的助理员。'我们局光大校衔参谋就有十几个,反正都是副师级了,按规定
不会再转业了,于是就混日子,混到退休算。"
  钟跃民表示赞同:"这样也好,从副师长干起,只要干到正师就有晋将的可能,咱
们这些人里也该出个将军了。"
  袁军问道:"跃民,我听说你那饭店成了救济站了,专收下岗的,有这事儿吗?"
  "没这么严重,就是几个插队时的哥们儿,下岗没地方去,就投奔我了,你们这些
人,看着都跟真事儿似的,又是当副师长又是当学者的,你们有能耐给我安排几个下岗
职工试试,有戏么?看来还得靠我这个奸商,钟老板没多大本事,只能做点小事,能解
决几个就业的,也算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你还别说,跃民还真是越来越深沉了,要是这种奸商再多几个,倒也是件幸事,
就好比黄鼠狼,虽说偶而偷几只鸡吃,可好歹主食是吃耗子。"郑桐对袁军说。
  袁军附和道:"没错,这得看主流,偷鸡吃是因为一时没逮着耗子,还不许人家偶
而犯个错误?"
  "还是哥儿几个理解我,我真想拥抱你们……"
  "别价,我对同性恋可没兴趣。"郑桐说。
  袁军和郑桐坐了一会儿就告别了。钟跃民正准备看书,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
话:"喂,我是钟跃民。"
  话筒里传来张海洋的声音∶"跃民,我已经做好准备,五月十六日,也就是后天,
是宁伟母亲的忌日,我准备后天在北山公墓设伏。"
  "是啊,成败在此一举了,这件事早该结束了。"钟跃民说。
  "跃民,谢谢你帮忙,等我把这件事忙完,咱俩找个时间一起坐坐。"
  "张海洋,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后天行动不打算让我去?"
  张海洋小心地解释道:"我带刑警队的人,还有一部分武警战士配合,你就别去
了,反正你也帮不上忙,你是老百姓,没有执法权,我总不能发你支枪,让你也参加战
斗?"
  钟跃民怒道:"张海洋,你们公安局就这么办事,过河拆桥?需要我时,我就是专
案组的编外成员,不需要我时,就把我一脚踢开,这也太不仗义了吧?"
  "跃民,宁伟的身手你知道,后天闹不好就是场恶战,你去不但帮不上忙,没准倒
添了乱,为什么一定要去?"
  "为什么?宁伟是你我的战友,他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临走时我也得送送他吧?张
海洋,这件事你要是不帮忙,我钟跃民从此没你这个战友。"
  "跃民,你别急好不好?我跟局长汇报一下,你听我的信儿,好吗?"
  钟跃民听也不听,狠狠地挂上电话……
  钟跃民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漫步,他嘴里吹着口哨,是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
意》的调子,他以标准的队列姿式甩动双臂向前走着。
  街口停着一辆警车,几个巡警拦住一辆出租汽车,正在检查司机的证件,钟跃民走
到巡警面前,主动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一个巡警上下打量着他说:"我好象没要求你出示证件吧?"
  钟跃民解释道:"我不是怕您把我当坏人吗?"
  巡警奇怪地问:"你深更半夜的在这儿转悠什么呐?"
  钟跃民收起证件说:"闲的!"他继续向前走去。
  几个巡警面面相觑,小声嘀咕道:"这人有病吧……"
  钟跃民漫步在一座街心花园里,他沉思了一会儿,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手忙脚
乱地掏出了通讯录在路灯光下翻看起来,他终于找到一个电话号码,忙打开手机按动号
码,手机中传来电话接通的蜂音。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哈罗?"
  "我是钟跃民,请讲国语。"
  女人的声音沉默了,钟跃民耐心地等着。
  "跃民,真的是你?对不起,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秦岭,你好吗?"
  "我还好,你呢?"
  "我还可以,现在我这里是夜里两点钟,旧金山是几点?"
  "上午十二点,跃民,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你不是和周晓白单线联系吗?是她给我的,喂,你老公在旁边吗?他会不会吃醋
?"
  "他不在家,再说,就是他在也没关系,他不反对我有一般交往的男朋友,跃民,
你那里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你怎么还没有睡,发生什么事了?不然你怎么会想起给我打
电话。"
  钟跃民的声音有些伤感:"别担心,没事儿,我睡不着,一个人在街上散步,秦
岭,我很想念你,何况我还欠着你的钱,我早把这笔钱准备好了。"
  "这点儿小事你何必还挂在心上,咱们不是朋友吗,跃民,你还是'在路上'吗?"秦
岭的声音还是这么悦耳。
  "秦岭,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生命是一种过程,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种过程设计
得很有趣,这种过程之所以有趣是因为它是由一串连最初的体验所组成,初体验属于生
命中最纯粹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它意味着梦想、勇气、新奇、刺激和执著……但很多时
候,初体验往往还伴随着恐惧、担忧、绝望和危险,初体验是残酷的。我很喜欢体验这
个词,因为我是个更看重过程的人。秦岭,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都很喜欢凯鲁亚克说
过的那句话: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
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跃民,难得你还有'在路上'的激情,在我们的同龄人中,你恐怕是个另类,能理
解你的人也许不会太多,但我想告诉你,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理解你的话,那
我肯定算一个,你听我说,那笔钱你在路上用吧,要说凯鲁亚克的年轻时代和现在有什
么相同的话,那就是只要你上路就需要花钱。"
  "欠债当然要还,我这个人对冒险有着特殊的嗜好,万一哪天死了,岂不成了欠债
不还的小人?"
  秦岭生气地说:"跃民,闭上你的乌鸦嘴,不要胡说八道,我最烦你说这个。"
  "秦岭,你那里天气怎么样?是不是阳光明媚?也许你坐在花园里,膝上放着一本
书,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可我一睁眼,这里还是深夜。"
  "你猜得差不多,我还真在看书,只不过是坐在露台上,再过几个小时,你那里就
天亮了,太阳会照常升起,也许,你是第一个迎接阳光的人。"
  "秦岭,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很满意,我收了几个学生,都是中国移民的孩子,我在教他们钢琴,前几天有个孩
子在州里举办的少儿钢琴比赛上得了笫二名,我觉得挺有成就感的。再说,教钢琴课收
入也不错,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至少我不会象以前那样一心一意靠在丈夫身上,我和
我丈夫的感情很好,家庭生活很平静,我想,一个女人对生活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了,想
想这些年我走过的路,经历过,也爱过,而现在应该是过平静生活的时候了,跃民,我想
告诉你一句话。"
  "你说,我听着呢。"
  "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之一,我很怀念咱们相处的日子,虽然很短暂,可那
是我最美好的回忆,你是个令人难忘的家伙,你要好好活着,少干些冒险的事,别让我
们这些好朋友为你伤心,好吗?"
  "谢谢你,秦岭,祝你好运,我挂了。"
  "祝你幸福,每天都沐浴在阳光里,再见……"
  北山公墓的山坡上排列着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墓碑,这是个普通的日子,没有什
么人来扫墓,整个公墓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守墓老人在墓碑间巡视着,他走过一排排墓
碑,回到自己的小屋,公墓又归于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墓碑间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听起来是两个人穿着皮鞋走在石板上发出的声响,脚
步声显得很沉重,很缓慢,在潜伏中的钟跃民和张海洋听来,这脚步声简直响若擂
鼓……
  宁伟和珊珊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路上,宁伟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手里抱着一束白
色的马蹄莲,珊珊身穿黑色套裙,手挽着宁伟一步步走来……
  他们走到一座墓碑前,轻轻把花束放在碑座上,宁伟双膝跪下,珊珊也跟着跪下。
  宁伟望着墓碑上父母的遗像说:"爸、妈,儿子和媳妇向你们告别了,我们这一去
恐怕就不回来了,请二老放心,儿子早晚会和二老团聚,爸、妈,儿子和媳妇给二老磕
头了。"
  两人连磕了三个头,珊珊抬起头来,两行泪水滴落下来,宁伟也抬起头来,他的脸
色平静,无半点泪痕,他站起来,掸了掸膝上的尘土……突然,他似乎查觉出什么,闪
电般拔出手枪……
  他发现自己前后左右的墓碑后面出现全副武装的警察和武警战士,无数只枪口在向
自己瞄准……
  张海洋的声音传来:"宁伟,你被包围了,我命令你放下武器,马上投降。"
  宁伟突然扑倒珊珊,抱着珊珊横滚到墓碑后。
  "宁伟,你跑不了啦,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希望你能明智一点,放下武器投降。"
  墓碑后宁伟的声音显得很平静:"张海洋,你应该了解我,我这个人从来不服软,
要我放下武器投降,这不可能,我警告你们,谁要是硬往我枪口上撞,我也没办法,实
话告诉你,我这里还有三十发子弹,我不会浪费子弹,要是有三十个人陪我一起上路,
倒也挺风光的。"
  张海洋小声对身旁的武警狙击手说:"注意目标,他只要露头就开火,这小子是铁
了心了。"
  那个狙击手熟练地架好"79"式狙击步枪,从四倍的光学瞄准镜里望去,宁伟藏身的
墓碑前,只有荒草在晃动,他隐蔽得很好。
  狙击手边搜索着目标边说:"张队,这小子是个老手,隐蔽的角度很刁,根本不露
头。"
  "别忙,耐心点儿,会寻找到机会的。"
  钟跃民悄悄地挪过来道:"海洋,告诉你手下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别看你们穿了
防弹背心,这没用,宁伟专往眉心上打,没有必要增加伤亡,我来和他谈谈。"
  "你要小心,千万别露头。"张海洋小声叮嘱道。
  "我还用你教?"钟跃民大声喊道:"宁伟,我是钟跃民,你听见没有?"
  宁伟的声音从墓碑后传来:"钟大哥,你也来了?你说吧,我听着呢。"
  "宁伟,你是个老兵了,以你的军事常识看,今天你眼前的地形和双方的态势,你
还有可能突围吗?"
  "我知道,这已经是死棋了,但还有最后一招儿,叫困兽之斗。"
  "宁伟,我曾经当过你的连长,你说句心里话,我钟跃民对你怎么样?"
  "钟大哥,你对我很好,只是我对不起你。"
  "宁伟,那你听我一句劝,放下武器投降吧。"
  "大哥,我做不到,你总不会和他们一起骗我吧?放下武器就会得到宽大,这可能
吗?我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放下武器是死,不放下武器也是死,反正是死。"
   "你说得不错,我不想骗你,你肯定是死定了,你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法律绝不会宽
恕你,我和张海洋虽然是你的战友,可我们谁也救不了你,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你想
听吗?"
   "你说吧,我听着呢。"
  "宁伟,你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这怨不得别
人,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就是死,也该象个男人那样去
死,死得象条汉子。"
  墓碑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宁伟,你隐蔽得很好,不愧是个训练有素的老兵,可你应该知道,想干掉你并不
难,那块墓碑可以挡住子弹,但挡不住火箭弹和迫击炮弹,宁伟,你害怕了吗?我记得
当年在部队,我们踏入雷场的时候,你宁伟还算得上是条好汉,但是现在,如果不是因
为害怕,为什么要用一个无辜的姑娘做掩护?你要她陪你一起死吗,好汉做事好汉当,
为什么要拉无辜者垫背,你当年的勇气哪里去了?"
  墓碑后的宁伟继续沉默着,他一只手持枪,另一只手紧紧搂着珊珊,他在沉思……
  珊珊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宁伟的脸小声说:"宁伟,我想告诉你,和你在一起,我一
点也不后悔。"
  宁伟默默地拔出手枪弹夹,用手指将子弹一颗颗拨落在地上,然后将空弹夹插在枪
上,他搂过珊珊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了想,觉得钟大哥说的有道理,我是个男人,就
是天塌下来,也该由我去顶,珊珊,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珊珊绝望地喊道:"不……"
  宁伟凑过嘴唇,两人热烈长吻……珊珊泪如泉涌,她紧紧地搂住宁伟,忘情地吻
着……宁伟抬起头来,脸色平静。
  钟跃民从藏身的墓碑后站起来,慢慢走上前去,他边走边说:"宁伟,我来了,你
曾经是我的兵,是我的战友,即使你现在成了杀人犯,我也没把你看成是孬种,如果你
必须去死,那么由我来送你一程。"
  张海洋终于忍不住了,他流着眼泪也站起了来向前走去,边走边喊道:"宁伟,我
也来了,如果你愿意开枪,就开枪好了,我和钟跃民一起送你,也不枉咱们战友一场。
"
  一个武警上尉悄悄地对狙击手命令道:"注意目标,他一旦做出异常动作,立刻开
火。"
  宁伟终于从藏身的墓碑后慢慢站了起来,他面色平静,一步一步迎着钟跃民和张海
洋走来。
  狙击手的瞄准镜中出现宁伟的脸,十字线的中心牢牢地对准宁伟的眉心……
  宁伟边走边说:"两位大哥,我在上路之前,还劳你们相送,我宁伟够有面子了,
谢谢,真是非常感谢……"他突然停住脚步,从后腰拔出手枪……
  狙击手的枪声响了,一颗762毫米的弹头高速旋转着打进宁伟的眉心,从后脑穿
出,爆起了一团血雾,碎骨和血浆飞溅开来,强大的冲击力使他的身子向后飞起,仰面
栽倒。
  钟跃民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象一座雕塑。张海洋不顾一切地扑到宁伟的尸
体前,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个警察拣起宁伟的手枪拉开枪膛,发现枪膛中并没有子弹,他低声道:"张队,
他把子弹退了,是故意让我们打死他……"
  张海洋痛哭起来:"宁伟呀,你糊涂呀,为什么一步步往绝路上走呀。"
  刑警们和武警战士持枪向这里跑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宁伟藏身的墓碑后,
他们看见珊珊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把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张海洋惊呼道:"放下枪,姑娘,你听我说……"
  珊珊面色平静地望了众人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宁伟,等等我,我来了……"
  枪声响了,珊珊扑倒在墓碑前……
  钟跃民和张海洋被惊呆了,两个人都痛楚地闭上眼睛……
  宁伟的死使钟跃民和张海洋很久都无法从哀痛中恢复过来,钟跃民从北山公墓回去
后,整整昏睡了两个昼夜,据高说,他在昏睡中不断地怒骂着什么人,还时不时痛哭起
来,高坐在一边守了整整两个昼夜没有合眼。钟跃民醒后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
梦中总是出现那座山谷中薄雾笼罩的雷场,爆炸的一颗颗地雷闪烁着橘红色的火光,冲
击波将人的肢体撕碎……在一片草绿色的钢盔下面,他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吴满
囤、赵志诚,最后一个闪过的面孔竟是宁伟,他们端着冲锋枪,呐喊着,义无返顾地冲
进死亡的烈焰中……
  过了很久,张海洋告诉钟跃民,那两天他也做了同样的梦,他的梦境犹如一盒反覆
播放的录像带。张海洋在梦中大声哭喊着∶"宁伟,我的兄弟,请原谅我啊……"
  张海洋说,梦境中的宁伟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拎着冲锋枪头也不回的走进一片
炫目的光影里……
  张海洋还说,就是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他苦追几年之久的魏虹终于向他表示,这
辈子非张海洋不嫁。
第二十四章

  钟跃民艰难地扬起手,只说了句∶奎勇,你走好,钟跃民和你告别了……话没说
完,他已经泪流满面了,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知道,李奎勇的灵魂永
远地逝去了……
  
   张海洋和魏虹的婚礼定在泰岳餐厅举行,张海洋把来宾的人数严格限制在十来个
人,都是些关系比较近的人。魏虹本来还想把自己在警官大学的同学和刑警队的同事都
请来,谁知钟跃民阴沉着脸一口回绝∶"小魏,不就是结个婚吗,干吗这么兴师动众,
咱们能不能不学那些俗人?我可事先声明啊,要是你们非坚持请这么多穿警服的,那就
另找地方,我这里不接待。"
  魏虹很不高兴∶"钟大哥,你怎么这样,穿警服的怎么了,我和海洋不都是穿警服
的吗?"
  钟跃民冷冷地说∶"小魏,你的话太多了,你让张海洋说话。"
  张海洋已经沉默半天了,他心里很矛盾,作为老战友,他太了解钟跃民了,知道钟
跃民还没有从宁伟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近来他看谁都不顺眼,甚至毫无道理地迁怒
于那个开枪击毙宁伟的狙击手,他认为这个狙击手的心理素质太差,还没弄清楚宁伟的
意图就开了枪,不然的话、那天的结局不会这么糟糕,至少那个女孩子可以活下来。张
海洋知道他在钻牛角尖,一时还无法从那种抑郁的情绪中走出来,因此迁怒于所有穿警
服的。
  张海洋息事宁人地对魏虹说∶"小魏,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跃民既然不喜欢刑警队
的人,咱们就改日单请他们,何必招他不高兴。"
  私下里,魏虹不无醋意地对张海洋发牢骚∶"海洋,你那个战友说句话就是圣旨吗
?除了他,我还没见过你对谁这么俯首贴耳。"
  张海洋只是沉默着,不做任何解释,他觉得自己和钟跃民的关系是很难向魏虹解释
清楚的。他珍惜和钟跃民的友谊,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和钟跃民闹得不愉快。
  钟跃民到底没有主持成张海洋的婚礼,他在婚礼的那天早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高
发现他接电话时脸色忽然阴沉起来,便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她不会主动询问,
她知道,如果钟跃民认为有必要告诉她,会主动对她讲的,反之,你问也没有用。
  钟跃民挂上电话,怔怔地点燃一支烟,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小高,咱们
手头还有现金吗?"
  "有两万多元,是昨天收入的营业款。"
  "都给我拿来。"
  高问也不问便拿出现金交给钟跃民。他感激地看了高一眼解释道∶"是李奎勇的弟
弟来的电话,李奎勇刚被诊断出肺癌,已经是晚期了。"
  高一惊∶"住进医院了吗?"
  "没有,他死活不进医院,我想,他可能是出于经济原因,我得去看看他,今天张
海洋的婚礼你帮助张罗一下,替我向他们夫妇道一下歉。"
  高把现金装进钟跃民的提包,她搂住钟跃民吻了一下说∶"快去吧,别担心这里,
我会向张海洋夫妇解释的,跃民,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的朋友治病需要用钱,你可以
把饭馆卖了,毕竟是人命关天呀,这件事由你做主,不必考虑我的意见。"
  钟跃民紧紧地抱住高低声说∶"谢谢,谢谢,小高,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且行且吟 发表于 2005-11-3 14:52

  钟跃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去过李奎勇的家了,他家仍然住在宣武区南横街的大杂院
里,还是当年那两间房子。他感到很惊讶,李奎勇的家和三十年前相比,竟看不出有什
么明显的改变。这个大杂院恐怕有百十年的历史了,占地面积不小,估计以前是个大户
人家的宅院,而现在却看不出半点昔日的风光,因为真正意义上的院子早已经消失了,
到处盖满了杂乱无章的房子,昔日的院子里只剩下一条仅够一人行走的小道,从院门到
李家的房子直线距离估计有三十多米,但钟跃民在这条小道上竟遇到了五个九十度直角
弯儿,他的脑袋蹭掉了一户人家晾出的女人裤衩,还差点儿撞进了一家正在炒菜的厨房
里,钟跃民纳闷,如今的北京到处都在拆迁,一处处的高级住宅小区拔地而起,怎么这
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
  李奎勇的弟弟妹妹们都已成家搬了出去,只有八十年代中期才从陕西回京的李奎勇
没有房子,他的工作单位在接收他的时候还提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条件,必须签字保证
永远不向单位提出住房要求,否则不予接收。李奎勇一家三口和母亲挤在父亲留下的两
间房子里,他十二岁的儿子和奶奶住在外间,李奎勇和妻子住在里间。李奎勇的母亲两
年前患了老年痴呆症,记忆力全部丧失,每天除了昏睡就是一声不吭地呆坐在床沿上,
此时,老人正躺在床上昏睡。
  钟跃民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到李奎勇了,这一见却吃了一惊,李奎勇已经完全
变了样子,他身上瘦得脱了形,衣服象是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脸庞已经浮肿
变形,皮肤是暗黑色的,透出一种死亡的气息。钟跃民进门时,李奎勇正在剧烈地咳
嗽,他的妻子王淑芬和大弟弟李奎元在帮他捶背,李奎勇连连吐出几口带血的浓痰才慢
慢平复下来。
  钟跃民感到很难过,此时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奎勇,我才
知道你病了,你该早告诉我。"
  李奎勇笑道∶"跃民,你来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媳妇王淑芬,我弟弟奎元你
见过,就不用我介绍了。"
  王淑芬是个农村妇女,长得比较丑,她怯生生地向钟跃民点点头,便和李奎元走到
外屋。
   李奎勇说∶"跃民,我媳妇是个农村娘们儿,没见过世面,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让
你见笑了。"
   钟跃民笑笑∶"肯定挺能干的。"
  "长得很丑是不是?"
  "一般吧,你看着顺眼就行。"
  "问题是我看着也不大顺眼,不过她心眼儿挺好的,我这个条件也只能找这样的媳
妇,这种娘们儿虽说模样不济,可一旦跟了你就死心踏地,让人很放心。"
  "你妈也需要有个人照顾,要是找个城里姑娘,人家才懒得待候老人,所以说好事
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
  "跃民,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来我家是三十年前,你约我一起去天桥剧场买《红色娘
子军》的舞剧票,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来过,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想起来
就象昨天发生事一样。跃民,今天我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我要走
了。"
  "你别这么说,得了病就得治病,咱们都要有信心,我可不是来和你告别的,我已
经给你联系好了医院,一会儿我陪你去,反正你不能这么消极的在家里呆着。"
  "跃民,你没必要安慰我,你说的话恐怕自己都不信,已经是晚期了,干吗要花这
个冤枉钱?现在的医院黑着呢,就象个无底洞,多少钱扔进去都填不满,咱别犯傻,治
与不治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叫什么话?你不用考虑钱的问题,这由我来解决,咱们朋友一场,今天你能不
能听我一句,咱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哥们儿,你应该了解我,凡是我想做的事,谁劝也没有用,咱们不谈这些好不好
?你我认识几十年了,见面不吵架的时候少,如今我要走了,你就别招我烦了行不行?
"
  钟跃民无言以对,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面对着这样贫困的家庭,他觉得无论自己
说什么都是废话,他除了能拿出一点儿钱来,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李奎勇所在的出租
汽车公司是个集体所有制单位,医疗费实行包干政策,每年只按人头发放二百元医疗
费,如果看病费用超过二百元就得自掏腰包。钟跃民知道,如今二百元的医疗费连一次
感冒都得不起,有钱人还无所谓,只苦了李奎勇这类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李奎勇说得没
错,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平等,一般来说,每个人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钟跃
民记得李奎勇曾经很为自己的工人出身而自豪,曾几何时,工人阶级的牌子多么响亮,
还被称为是"领导阶级",尽管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但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可是如今象李
奎勇这样的工人,已经无可奈何地沦落到最底层,成了弱势群体,想到这里,钟跃民感
到很辛酸。
  "跃民,你信佛吗?"
  "不信,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绝对尊重宗教信仰。"
  "我以前也不信,后来我接触了几个信佛的人,常和他们聊天,我渐渐地对佛教也
有了些兴趣,只是那会儿我工作太忙,你想啊,我那时每天早上一醒,眼睛还没睁开就
他妈的欠了公司二百多块钱的'车份儿',哪有功夫琢磨别的,我生病以后才算是有了
闲,于是就先把自己这一辈子仔细想了想,最后又想到了佛教,能静静地想想心事,这
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我心里也好受点儿,跃民,你愿意听听吗?"
  "当然,我今天就是来陪你聊天的,咱们俩有多少年没好好聊聊了?难得凑在一起
呀,今天咱们聊个够,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次在医院,医生把我弟弟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把门关上,我心里就有点儿明白
了,看来我这病有点儿悬啦。奎元出来时我一眼就看出他哭过,咱们中国的医院就这点
不好,谁得了绝症就千方百计地瞒着,怕病人想不开,有些病人也愿意配合医生装傻充
愣,自己蒙自己。可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是寿限到了,该走咱就得走。当时我一把揪
过奎元说,你小子长能耐了是不是?有事敢瞒着我,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是不是
?今天你要是不说我就揍你。奎元当时哭了,说大哥,医生已经确诊了,是肺癌晚期
了,医生说要马上住院。我说,既然已经是晚期了还住什么院,这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
?最后无非是人死了,活着的人也倾家荡产了,走吧,咱们回家。当天晚上我就失眠
了,先是咳嗽咳得睡不着,后来不咳了我还是睡不着,我想了很多,先是觉得这辈子活
得太窝囊。你想,我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全靠我爸一
个人挣钱养家,本来日子过得就紧巴巴,偏偏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只记得那几年我经
常饿得肚皮贴后脊梁,眼睛里总是小星星乱飞,那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十四岁时,
我爸一撒手走了,我这个长子就代替了父亲管起了这个家,托社会主义的福,那时我爸
的单位还按规定每月向我家发放抚恤金,不然我们家可惨了,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家历
史上最富裕的几年,因为国家规定抚恤金是按家庭人口发放,虽然每人只有十几块钱,
可是我家人口多,这样就占了便宜,加起来比我爸在世时的工资还高,仔细想想挺让人
辛酸,这样的便宜居然是拿我爸的命换来的。后来我去陕西插队,这段日子你也经历
了,咱们那儿是穷村,连续很多年工值都是每天合五分钱,辛苦了一年还倒欠钱。我为
了能挣点儿钱给家里寄去,每天拼命干活儿,还自愿到水库工地上背石头,有一次工程
塌方还把我活埋了,被救出来后我整整昏迷两天两夜,左边的肋骨折了三根,还吐了
血,我歇了一个月,伤还没好又上了工地,其实没人逼我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工地上那
几顿饱饭和每天一块钱的工钱。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四年,七四年我才被分配到县电
力局野外架线队工作,总算有了份工资,我真的很知足,每月把工资的一半儿都寄回
家,自己连身衣服都舍不得买,常年都穿着工作服,无论多苦多累,我都牢牢地记着,
我他妈的不是光为自己活着,家里还有老妈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我是长子,得负起这份
责任。在这期间我有了个相好的,是个西安知青,长相虽然一般,可人品还不错,我们
相好了三年最后还是分了手,这不能怨她,我家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哪个女人嫁给我也
不可能有好日子过,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再加上她父母的压力,最后还是下决心和我断
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相好了三年,我硬是没动过她一根指头,不是没机会,而是我怕
将来万一结不了婚坑了人家,临分手的那天她哭着对我说要把身子给了我,也不枉我们
相好一场。我不是圣人,要是有个你喜欢的女人哭着喊着非要和你睡,你能撑得住?当
时我心一横,心说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先把事儿干了再说。可是说来不好意思,那天晚
上我什么也没干成,你想啊,一个和自己相好了几年的女人要永远的离你而去,这种感
觉太让人绝望了,我和她在那天晚上都处于这种绝望的状态下,连寻死的心都有,哪还
有心思干那个?不阳痿才怪呢。我们就这么搂着过了一夜,笫二天她走时我们都很平
静,既然都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在一起,那还不如平静地分手,长痛不如短痛啊,从此
我再也没见过她,说真的,我忘不了她,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这种爱的感觉
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了。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媳妇,刚才你看见了,长得又丑
脑子还不大明白,基本上是个文盲,她家即使在陕北农村也算是贫困户,和我的家境是
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谁,这是我的命,我必须得认命,什么叫万念俱灰?大概也就是
这样吧?我这辈子就是个穷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这个穷命,现在我真是认头
了,人怎么能挣过命呢?我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的现状没有改变,亲人的现状也
没有改变,就算在朋友中间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混到这个份儿上,也早该被淘汰出局
了。"
   钟跃民制止住他的话∶"奎勇,你这样评价自己是很不公正的,你做得已经够多的
了,别说你的亲人,就连我这个朋友,也在最困难的时候接受过你的帮助,我钟跃民永
远也忘不了,记得那时你对我说过,谁都有走背运的时候,你要是条汉子就得咬牙扛过
去。奎勇,你知道吗?就这么一句话,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人在失意的时
候感情是最脆弱的。奎勇啊,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我曾经接受过你
的帮助,现在我的情况好些了,也有能力帮助朋友了,希望你也不要拒绝我。"
   钟跃民拿出那两万元现金说∶"奎勇,既然你不愿住进医院,我想我还是应该尊重你
的选择,请你把这些钱收下,钱不多,只能救救急,过几天我会再送些钱来。"
  李奎勇望着钟跃民说∶"跃民,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我扭头就走,从此没你这个朋友,记得吗?这句话你曾经对我说过,今天该轮
到我说了。"
  李奎勇叹了口气抱怨道∶"你呀,总是不吃亏,我那句话你现在还记着?又原样给
我扔了回来,报复心够强的,好吧,我收下就是,咱们聊点儿别的。"
  钟跃民问∶"你刚才提到对佛教感兴趣,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也是个没有宗教
信仰的人。"
  李奎勇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钟跃民连忙帮他捶背,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李奎勇吐
出了很多血痰,他用毛巾擦擦嘴角上的血迹说∶"我有个信佛的朋友,他告诉我,佛教
相信轮回转世,认为每个人都有前世和来生,如果你这辈子修得好,做了很多善事,那
么下辈子还会投胎为人,还会生活得很幸福。反过来说,要是你这辈子经常做恶,那么
下辈子投胎就未必是人了,也许成了某种动物。当然,变成了动物也不是完全没有了希
望,经过若干次轮回,也许还能重新投胎为人,但这个人一生的命运不会太好,恐怕要
受苦一辈子。佛教讲究因果报应,做恶就必须受到惩罚,就象欠了债必须要还一样,你
这辈子没还,下辈子也得还。我那朋友说,他的师傅修行层次很高,而且已经开了'天
眼',一眼能看出人的前世。有一次他师傅买东西进了一家大商场,一进门见商场里乱
哄哄的到处是人,这时他的'天眼'就睁开了,这一睁开不要紧,发现这商场立马变成了
动物园,到处是动物,从耗子到大象应有尽有。他师傅当时挺纳闷,心说这个商场的动
物也忒多了,往日逛商场虽说也能见到些动物,但毕竟人是多数,比例不会相差得太
大。后来这位老先生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原来这个商场座落在这个城市的贫民区,这里
的居民都是从事最下等工作的人,这就对了,很多人的前世是从动物转世来的,难怪要
受穷,这就是因果。当时我一听就怒了,操!有这么糟蹋人的么?本来当穷人就够倒霉
的了,还得挨骂,连他妈的上辈子都是动物,这也太让人没盼头了……"
  钟跃民忍不住笑了起来∶"按达尔文的进化论说,人本来就是动物变的,富人穷人
都是一样,最早都是三叶虫,或是单细胞生物,这没什么可丢份儿的。"
  李奎勇也笑了∶"我本来也想请那位高人看看我的前世,就算是动物也该有点儿区
别吧?老虎和耗子都是动物,可是这两类动物能比么?一个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一个
是除'四害'的对象。后来我还是没敢让人家看,为什么?主要是心里没底,万一我被认
出上一世是只耗子,而且还是被耗子药药死的,我可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这太让人
绝望了。"
  钟跃民没有说话,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既不关心前世也不在乎来生,管他什么轮
回。
  李奎勇又咳嗽了一阵继续说∶"当然,这都是玩笑话,我问过那个信佛的朋友,人
能不能停止轮回?我觉得不管下辈子是人还是动物,我都他妈的烦了,我什么都不想
当,最好让我永不投生。他说除非你修行达到极高的境界,那时你可以进入极乐世界,
只有到了这个层次才能停止轮回,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听了他的回答顿时感到
灰溜溜的,心里很不痛快。你想啊,就这么没完没了地轮回下去,哪辈子是头啊?人这
一辈子真是很没意思,要说人为什么活着,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大堆理由。要我说,人活
着就是为了生存,没有别的目的,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得想法活下去,就得拼命
挣钱养活自己,要是有了孩子你还得把孩子养大,孩子大了你也老了,离死也就不远
了,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要说有什么意义?我看狗屁意义也没有。"
  钟跃民笑了∶"你这个结论倒是很直截了当,其实很多事情原本就是这么简单,不
过是人为地被复杂化了,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既没有选择的可能也没有目
的。"
  李奎勇向钟跃民伸出手∶"给我一支烟。"
  "哥们儿,这不太好吧?抽烟会使你的病加重,你还是忍着点儿吧。"
  "已经是这样了,多抽一支烟和少抽一支烟没有什么区别,破罐破摔吧。"
  "这倒也是,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还挂得住?这会儿你就是想抽白面儿,我也不
能拒绝你。"钟跃民替他把香烟点燃。
  李奎勇深深吸了一口烟∶"好几天没抽烟了,我媳妇把烟都藏起来了,好象我戒烟
病就能好似的,还是你够意思,能理解一个要死的人的心思,和你聊天我很轻松。跃
民,当我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你猜我是什么心情?"
  “大概是挺高兴,因为你活得太累了,活得不耐烦了,想一劳永逸地休息了,是不
是?”
  李奎勇兴奋地给了钟跃民一拳∶"太对了,还是你理解我,你小子是挺聪明的。说
真的,当时我是挺高兴,就象小时候盼到过年似的,我是觉得活得太累,不光是累,还
没有盼头,我记得插队时干累活儿,最累的时候就盼着收工,因为收工后你可以在井台
上洗个澡,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供你支配,这是每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这就是最具
体的盼头,要是没有这个盼头你可能支撑不到收工就趴下了。可是就整个人生来说,我
却找不到盼头,无论我怎样挣扎也改变不了现状,这就是命啊。我有时就盯着我儿子,
一盯能盯一个小时,我就琢磨,我把这小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也许是个错误,这小子随
我,从小就不爱学习,一看书就犯困,可打架却有些天份,你看我现在什么德行,他将
来就是什么德行,差不了太多。你别指望他将来能考上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没戏,
他也就是个干糙活儿的料,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将来的社会竞争会更激烈,象这种头
脑简单的愣头青还不是得受一辈子穷?等到年纪大了,该找个媳妇了,到那时这小子就
该步他爹的后尘了,又没文化又穷,好人家的女孩儿谁会跟他?只能找个又丑又傻的媳
妇凑合着,要是生了孩子,他还得拼命挣钱养活孩子,到头来和我这辈子一样,一辈子
穷困潦倒,让人看不起。我越想越灰啊,没盼头的日子真的很没意思,现在好了,我这
辈子终于熬出头了,世界上再操蛋的事也总得有个完,跃民,我真累了,该走啦。"
  钟跃民久久地沉默着,他觉得李奎勇今天显得话格外多,这似乎是一种回光返照,
在意识到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对人生有了某种感悟。
  李奎勇又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看过一本书,是个遭遇车祸的人被
抢救过来后写的,当他被送进医院抢救室时,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回忆当时的情景
时说,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全身都处于一种松弛状态,舒服极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
变得很轻,渐渐地漂浮起来,一直漂到天花板上,他从天花板向下望去,只见医务人员
仍在拼命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他的遗体静静地躺在床上,家属们在一边哭喊着……这时
他才明白,此时在天花板上的他是一个已经脱离了肉体,能四处飘荡的灵魂……这个人
最后又被抢救过来,他大概是属于阳寿未尽的那种人,不然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永远也不
会知道死亡的感受,跃民,你看书比我多,这种事你听说吗?"
  钟跃民点点头说∶"我也看过这方面的书,据说美国有个科学家想验证一下人是否
有灵魂,如果有,灵魂是不是物质的。他搞了一个实验,把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放在一架
特制的、极精密的电子秤上,当那个人咽气的一刹那,他发现这个人的体重突然减少了
零点几克,这个科学家得出结论,他认为人的灵魂是物质的,因为它有重量。当然,至
于人是否真有灵魂,目前人类所掌握的科学手段还不足以验证,因此也不能得出结论。
"
  李奎勇突然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呼吸显得很急促。钟跃民急
忙扶住他问道∶"奎勇,你是不是很疼?"
  "是啊,浑身都在疼,疼得有些受不了,得了癌症真是件很痛苦的事,我真不希望
再拖下去了,还是早点儿了结好。跃民,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钟跃民摇摇头∶"在你没说出具体要求之前,我恐怕什么也不能答应你。"
  "事情不大,你也做得到,给我找点儿安眠药,行吗?"
  "奎勇,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帮不了你,你的要求使我为难,你总不能为了自己
要飞到天花板上,就让我去坐牢,顶个杀人犯的恶名,这太不公平了。"
  李奎勇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帮我,你这小子,真他妈的不够意思。"
  "除了这个要求,别的我都能答应你,我可以为你母亲养老送终,也可以尽我的能
力帮助你的老婆孩子。"
  李奎勇摇摇头∶"朋友只可救急,但救不了穷,我走以后,奎元就是长子了,他应
该承担起责任。跃民,今天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既然朋友一场,总要有始有
终,现在我有点儿累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走后奎元会通知你,再见吧,哥们
儿,要是有缘,咱们下辈子还做朋友。"
  钟跃民神色黯然地拥抱了李奎勇∶"奎勇,再见!"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知道如
果再不走,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
  "跃民……"
  钟跃民停住脚步,但他没有回头。
  "我走的时候,会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见我,可我能看见你,你朝我招招手,
我才会放心地走,那是咱们最后的告别……"
  钟跃民没有回头,他低声回答∶"我知道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晓白给钟跃民打来电话,说有人送了她两张音乐会的票,是柏林爱乐交响乐团来
访华演出的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指挥大师祖宾•梅塔担任客座指挥。
  周晓白问钟跃民有没有兴趣听听。
  钟跃民当然有兴趣,柏林爱乐可是世界一流的交响乐团,更何况还是大名鼎鼎的祖
宾•梅塔担任指挥。
  周晓白的父亲周镇南于八十年代中期以大军区正职的职务离休,他的家搬进了干休
所的一座二层的小楼。周家的子女大都在外地工作,只有最小的女儿周晓白在北京工
作。在周家众多的子女中,周镇南最宠爱的还是小女儿周晓白。他在位的时候动用职权
把周晓白从野战军调入北京的总部医院,对此,周镇南毫不隐讳∶老子年纪大了,调回
个子女照顾一下又怎么啦?谁爱说闲话就说去,老子听不见。看来周晓白被提升为大校
副院长,这里面也有周镇南操作的结果。别看他已经离休,没有了权力,但他在军队的
余威尚在,他的老部下遍布全军,老头子说句话还是有一定份量的。
  周晓白的两个哥哥都是六十年代中期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的,一直在军队服
役,如今都已官拜少将,成了某军事部门的负责人。这似乎是个惯例,象周镇南这类五
五年授衔的中将,子女中出现几个将军也是正常的,周晓白出身于这样典型的军人世
家,父亲是中将,哥哥们是少将,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军衔也最低,肩章上是两杠四星的
大校军衔。
  这些日子,周晓白的二哥周淮海在北京开会,他便带着秘书和警卫员住回父母家。
钟跃民如约来找周晓白时,正遇见要出门开会的周淮海,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长得和
周晓白很相象,眼睛很大,双眼皮,肤色白皙,显得有些文弱。他穿着一身毛料将官军
服,肩章上佩着金灿灿的将星,正要往"沃尔沃"轿车里钻,看见钟跃民走进院子便直起
身子问道∶"你找谁?"
  钟跃民客气地向他点点头说∶"我找周晓白。"
  周淮海上下审视着钟跃民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找她有什么事吗?"
  钟跃民有点儿烦了,这个人什么毛病,上来就查户口,有什么事,难道没事就不能
来吗?他故意回答∶"我没有单位,是个体户,今天我有点儿时间,来找周晓白聊聊。"
  周淮海其实没有无礼的意思,他不过是当领导干部时间长了,养成了首长的习惯,
话一出口就不自觉地带有居高临下的口吻。但钟跃民的回答也很牛气,看他的意思,是
他今天好不容易抽出点儿时间,来找周副院长聊聊,他以为自己是谁,组织部长?这是
什么话,晓白从哪里认识这么个个体户,周淮海真有些生气了,他不屑和这种人一般见
识,便沉下脸道∶"周晓白不在家。"言外之意是希望钟跃民马上走。
  钟跃民却不识相∶"不对吧?她说好了等我,怎么能言而无信呢,看来只有两种可
能,或是周晓白缺乏诚信,或是你没说实话。"
  周淮海的秘书正把手挡在汽车门框上,防止首长碰了头,他一听钟跃民的话便恼
了,连忙喝道∶"嗨,你怎么和首长说话呢?"
  钟跃民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个老百姓,又不归你们首长管,再说了,我也不知
道他是不是真的首长,您别笑话,我们老百姓不认识你们肩牌儿上是什么,我有个表弟
刚从军校毕业,他肩牌儿上也是一颗星,我记得他说过,凡是挂一颗星的都是少尉,也
就是排长,排长能算首长吗?"
  周晓白这时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正饶有兴味地听钟跃民胡诌,她早看见钟跃民走进院
子,还没来得及招呼他,就见钟跃民已经和二哥冲突起来,她索性不说话看起了热闹,
钟跃民可是很久没耍贫嘴了,这家伙一旦来了情绪往往是妙语连珠,气死活人不偿命。
周晓白就喜欢听他胡诌,别管心里有多烦,一听钟跃民胡侃,心里的烦恼马上就烟消云
散,当她听到钟跃民故意把少将当成少尉时,周晓白忍不住在露台上放声大笑起来。
  正待发作的周淮海和秘书见露台上的周晓白乐得前仰后合,心中便疑惑起来,周淮
海问道∶"晓白,你傻笑什么,这是谁呀?"
  周晓白捂着肚子笑道∶"二哥,你赶快走吧,再不走,你连少尉都当不上了,也许
就是列兵了,哎哟,钟跃民呀,你可乐死我了,我的肚子……"
  周淮海和秘书苦笑着钻进汽车开走了。
  钟跃民走进客厅抱怨道∶"侯门深似海呀,一个个体户要见周副院长怎么这样难
呢,那个少将是你二哥,他打过仗没有?"
  "好象没打过,他是搞技术的出身。"周晓白忙着给他沏茶。
  钟跃民说起了风凉话∶"在我眼里,只有五五年那批将军才是货真价实的,那是打
出来的,哼,现在……什么少将?跟黄酱差不多。"
  "行啦,你嘴上积德吧,再说下去,你的损话就全来了,我替你说吧,我爸是'钟匠
',我哥是'黄酱',我是'两毛四',行了吧?"
  钟跃民气儿正不顺,张嘴便教训起人来∶"晓白,你这个大校差不多就算了,别再
让你爸走门路晋将了,要是象你这种连枪都没怎么摸过的女将军再多几个,咱们军队的
脸往哪儿放呀?再说了,就算是将军世家,也不能一窝一窝的出将军,我看你们家快成
'酱缸'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将军可不能靠遗传基因,你是医生,就老老实实
当好你的医生,非去当什么副院长,还真事儿似的挂个大校的牌子,起什么哄呀?"
  周晓白被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憋了好一会儿才还嘴道∶"钟跃民,你这混帐东
西,嘴还这么损?我二哥得罪了你,我又没得罪你,你怎么就会欺负我?这辈子碰上你
算我倒霉,年轻时你就欺负我,这半辈子都过去了,你还欺负我?哼,除了你,还没人
敢跟我这么说话。我忘了是谁说过,宁可被挂在悬崖上,也别挂在钟跃民的舌头上,那
可了不得,绝对是场灾难。"
  钟跃民又想起了周淮海,嘴上便越发恶毒起来∶"你二哥倒是挺气宇轩昂,尤其是
让那身将官服一打扮,就象个金丝雀,漂漂亮亮的,他该去指挥仪仗队,那才体现中国
军人的风貌呢,外国元首一看,以为中国几百万军人都是这种飘逸俊秀的小白脸儿,能
不能打仗单说,至少是一支英俊漂亮的军队,漂亮得让敌人都舍不得打你。"
  周晓白讨饶道∶"行了,行了,你饶了我们一家吧,我替我哥向你道歉,你嘴下积
德吧。"
  钟跃民觉得自己已经说痛快了,便住了嘴。
  周晓白叹了口气道∶"其实,你要是不转业,现在也该是大校了,咱们这些老朋友
里,只有你最适合当职业军人,如果再有几场战争,你还真能成为将军,你有这个潜
质。你呀,真是太可惜了,无论如何,一个本来有希望成为将军建功立业的人,现在却
成了小老板,这真是浪费人才。"
  钟跃民最不爱听这种话,他反驳道∶"这是俗人的想法,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
可不是为了建功立业。首先他是不得不来,因为他没有选择的权利。既然来了,那就要
选择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快乐地度过一生。如果你二哥认为当官快乐,那是他自
己的事,但谁也没有权利要求别人认同自己的价值观。"
  周晓白自知不是对手,便息事宁人地说∶"我是俗人,行了吧?你这个小老板已经
训了我这个副院长半天了,总该歇歇嘴了。"
  "晓白,你不要净往脸上贴金,谁说你是俗人了?你有这么好吗,我看你象个XX
者,万幸的是现在权力还小点儿,只是个副院长,要是你当了总后卫生部部长,那还有
别人的活路吗?"钟跃民刻薄地挖苦道。
  周晓白气得端起水杯要泼钟跃民∶"你还有完没完了……"
  "跃民,你来了。"袁军从书房里走出来向钟跃民打招呼。
  钟跃民随袁军走进书房,见书房里摆着一个很大的沙盘,上面摆放着一些坦克和火
炮模型,钟跃民笑道∶"倒底是当副师长的人了,在家里还玩沙盘作业。"
  袁军显得有些疲惫,他用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说∶"要下部队了,得熟悉一下业
务,当年在装甲兵指挥学院我的成绩还算不错,后来调到总部工作,我觉得专业用不上
了,也就慢慢荒疏了,这两天我在临阵磨枪,不然到了部队非招人笑话不可。"
  周晓白说∶"你早干吗去了?这么多年在总部就是混日子,别的本事没学会,就是
吃饭喝酒的水平见长,都是让下面部队给惯的。"
  钟跃民仔细看着沙盘问∶"这是装甲集群师进攻的队型?看着满象那么回事嘛。"
  袁军笑道∶"玩坦克战术你可是外行,最好不要发表评论。"
  钟跃民象玩玩具一样摆弄着沙盘上的坦克模型道∶"咱们来一场不对称的红蓝军对
抗演习怎么样?"
  "好啊,你说怎么玩?"
  "你为红军,是一个齐装满员的甲种坦克师。我为蓝军,是一个特种侦察大队,我
率先攻击,你认为我首选的攻击点应该在红军什么位置上?"
  袁军不屑地笑笑∶"小儿科嘛,这还用问?特种部队擅长偷袭,他的攻击点应该选
在我的指挥系统,通讯和信息处理系统等要命的地方。"
  钟跃民说∶"我费那个劲干什么?找个管道工把你们驻地附近的自来水管道弄开,
把巴豆水灌进去,顶多是费几百公斤巴豆,剩下的事就是看热闹了,一个师的人在同一
天一起拉肚子肯定是非常壮观的景象,要是我高兴,再把你们驻地的污水管道堵死,让
粪便从厕所里漾出来,不出一天,这个坦克师就成了臭哄哄的大粪场……"
  袁军想了想承认道∶"这倒是个歪招儿,你这个人总能想出点儿歪门邪道来。"
  周晓白已经换上了一套蓝色的毛料裙装,一副白领职业妇女的装束,她走进客厅说
∶"恶心死了,这是钟跃民式的特种战,只有他才想得出这种歪招儿。"
  袁军认真地说∶"你可别小看了这个主意,这是真正的智慧,关键在于思路的灵活
多变,不以固定的思维去考虑问题。"
  周晓白笑道∶"这里有个规律,凡是从小安份守己的好孩子,打死他也想不出这么
多歪招儿来,反之,能想出这种歪招儿来的人,小时候肯定是个狗都嫌的孩子。"
  袁军表示同意∶"没错,钟跃民小时候的确不是个好孩子,我可以证明。"
  周晓白催促道∶"跃民,别侃了,咱们该走了,音乐厅有规定,迟到者必须等到幕
间休息才能进去,咱们可别晚了。"
  钟跃民不好意思地对袁军说∶"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不然多不礼貌。"
  袁军摆摆手笑道∶"音乐厅是你们这些情趣高雅的人去的地方,我可不敢到那儿去
充数,晓白说过,对于高雅音乐,不怕你不懂,就怕你明明不懂还要装模做样,自命风
雅,你们去吧,我这个人品味太低,不喜欢交响乐。"
  周晓白亲昵地挖苦道∶"我们袁军就这点好,绝对是有自知之明。"
  钟跃民和周晓白走进剧场的时候,灯光正好暗了下来,紫红色的丝绒大幕徐徐拉
开,指挥大师祖宾•梅塔身穿传统的黑色燕尾服,背对着观众举起了指挥棒,钟跃民和
周晓白在黑暗中不停向人道歉,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座位。他们刚刚坐稳,舞台上的灯光
骤然发出一片光明,祖宾•梅塔银色的指挥棒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闪电,笫一乐章开始
了,引子在震音背景的衬托下展开……
  周晓白在钟跃民耳边轻声道∶"来得真是时候,仿佛有神示,祖宾•梅塔就象是在
等咱们。"
  钟跃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声嘘了一下,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展开的笫一乐章之
中,这时笫一主题已经出现,他感到贝多芬那逝去一百多年的灵魂在今夜又回到了人
间,那傲岸不屈的气概表现出不畏强暴的性格,这真是个极有个性的男人。随着笫一主
题的展开,一股雄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钟跃民瞬时感到血液在周身激荡,激情在黑暗中
迸发……
  钟跃民合上眼睛,仿佛已经睡去,在这个世界上,何谓光明,何谓黑暗?人人都认
为自己在寻找光明,以为自己找到的就是光明,这才使这个世界复杂起来,这是人性使
然,人性将这个世界对立起来,这个世界才有了光明与黑暗,善良与邪恶,对于这种种
对立的事物,究竟谁才具有评判权呢?罗曼•罗兰曾做出这样的判断∶"要是一个人,
听了器乐美妙的和弦,或是听了温柔的歌声,而不知道欣赏,不知道感动,不会从头到
脚地震颤,不会心旷神怡,不会超脱自我,那么这个人的心是不正的,丑恶的,堕落
的。"
  钟跃民冷冷地笑了,罗曼•罗兰先生,此言差矣。一个邪恶的人也可能被音乐所感
动。历史曾留下这样一个瞬间,当纳粹军队占领华沙时,一个温文尔雅的德国军官下令
处决了一批波兰市民,当行刑队的枪声响过之后,这位军官在尸体堆旁弹奏起钢琴,弹
奏的竟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据目击者说,这位军官的演奏水平极为专业,对乐
曲的理解非常深刻,以一种柔情蜜意的处理手法细腻地表现了贝多芬的情感,如梦如幻
的钢琴曲在华沙的街道上回荡,而受害者的鲜血已经汇成了一条红色的小溪……
  在这个世界上,何谓善?何谓恶?不同的种族和意识形态由于立场和角度的不同,
导致了结论的大相径庭,在这个多元的世界上,存在着多元的真理,当真理与真理发生
冲突时,人类便不可避免地陷入惶惑,不同的理念和立场在冲撞,在对抗,导致了仇
恨,流血和战争……
  感慨中,乐队已经展开了笫三乐章,双主题变奏曲,如歌的缓板,音乐中充满了沉
思、梦幻与期望。严峻的号角声突然响起,惊醒了人们的美梦,音乐中出现了分外哀伤
的叹息,旋律变得如泣如诉,忧郁伤感……
  贝多芬的思想是深邃的,又是简约的。他用音乐的语言告诉人类∶只有当所有的人
都成为兄弟的时候,人类才可能获得幸福。笫四乐章那巨浪冲击式的急板一下子抓住了
钟跃民的心,引起他无穷的遐想……
  这个世界上尽管有太多的,不尽人意的事情,但人类理性的思维和科学的批判精
神,象黑暗中的闪电划破夜空,以其巨大的穿透力,穿越历史的尘埃,最终将人类载往
理想的彼岸,那将是个何等辉煌的彼岸,到处是生气勃勃的灵性,充满创造力的无涯空
间,奔腾驰骋的激情,轰轰烈烈的生命意志和令人倾慕的人格力量,所有的人类象兄弟
一样生活在一起,消除了种族的偏见,消除了仇恨,没有了思想的桎梏,只有心灵的自
由勃发和个性的恣肆张扬,那该是一个值得我们千秋万代仰视的理想境界……人不能过
一种没有希望的生活,而整个人类又何尝不是这样?
  全曲的高潮即将来临,男中音领唱,男女声四重唱与交响合唱的形式多次变奏,交
替出现,最后阵容强大的合唱队骤然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气势磅礴,热情昂扬地合唱出
《欢乐颂》的主题∶
  拥抱起来,亿万人民,
  大家相亲又相爱
  ……
  整个终曲辉煌壮丽,交响乐队与欢腾激越的大合唱汇成了汹涌澎湃的洪流,喻示着
欢乐的人群在理想的天国里,尽情高歌着人生的欢乐与美好,一切黑暗和丑恶都将在这
里被淹没……
  钟跃民被强烈地震撼着,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然迸裂开来,一股滚烫的液体喷涌而
出,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周晓白也在用纸巾擦拭着眼泪……
  深夜,钟跃民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他惊坐起来呆呆地盯着电话机,霎时出了一
身冷汗,深夜的电话铃声似乎预示着某种不祥之兆,是谁这么晚打来的电话?钟跃民抓
起电话∶"我是钟跃民,请讲话。"
  "钟大哥,我是李奎勇的弟弟李奎元,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
  钟跃民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是不是你哥的事情,他怎么样了?你简单点儿说。"
  李奎元抽泣起来∶"我哥他刚刚去世,现在我们全家都在医院里,我哥嘱咐过,他
走以后马上通知你。"
  "知道了,我马上去。"钟跃民挂上电话,开始穿衣服。
  高也被惊醒了,她惊慌地连声问道∶"跃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奎勇病故了,现在在医院里,我得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睡吧。"
  钟跃民赶到医院抢救室的时候,医务人员正在撤除吊瓶和监护设备,李奎勇的遗体
还躺在抢救台上,他的几个弟弟妹妹正在哭着给他擦洗身子、换衣服,他们显得格外悲
痛。
  李奎元告诉钟跃民,他哥哥是一个小时之前在家里进入弥留状态的,由于李奎勇生
病以后坚持不肯进医院治疗,弟弟妹妹们谁也不敢违背他的决定,因为谁要是提出去医
院就得挨骂,只好轮流请假护理这个大哥,只有等他进入弥留状态时才敢叫救护车把他
送进医院抢救。
  钟跃民走到李奎勇身边,望着他已无生气的脸,久久注视着,他想起不久和李奎勇
有关灵魂的那段对话,感到心中一片茫然,他想对死者家属说点儿什么安慰的话,却觉
得嗓子被哽住了,他张了张嘴,结果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两眼注视着天花板,李奎勇生前的那句话在他耳边响起∶"我
走的时候,会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见我,可我能看见你,你朝我招招手,我才会放
心地走……"
  钟跃民知道,此时李奎勇的灵魂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等待着和他告别,他艰难地
扬起左手,只说了句∶"奎勇,你走好,钟跃民和你告别了……"
  话没说完,他已经泪流满面了,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知道,李奎
勇的灵魂永远地逝去了……
第二十四章

  钟跃民艰难地扬起手,只说了句∶奎勇,你走好,钟跃民和你告别了……话没说
完,他已经泪流满面了,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知道,李奎勇的灵魂永
远地逝去了……
  
   张海洋和魏虹的婚礼定在泰岳餐厅举行,张海洋把来宾的人数严格限制在十来个
人,都是些关系比较近的人。魏虹本来还想把自己在警官大学的同学和刑警队的同事都
请来,谁知钟跃民阴沉着脸一口回绝∶"小魏,不就是结个婚吗,干吗这么兴师动众,
咱们能不能不学那些俗人?我可事先声明啊,要是你们非坚持请这么多穿警服的,那就
另找地方,我这里不接待。"
  魏虹很不高兴∶"钟大哥,你怎么这样,穿警服的怎么了,我和海洋不都是穿警服
的吗?"
  钟跃民冷冷地说∶"小魏,你的话太多了,你让张海洋说话。"
  张海洋已经沉默半天了,他心里很矛盾,作为老战友,他太了解钟跃民了,知道钟
跃民还没有从宁伟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近来他看谁都不顺眼,甚至毫无道理地迁怒
于那个开枪击毙宁伟的狙击手,他认为这个狙击手的心理素质太差,还没弄清楚宁伟的
意图就开了枪,不然的话、那天的结局不会这么糟糕,至少那个女孩子可以活下来。张
海洋知道他在钻牛角尖,一时还无法从那种抑郁的情绪中走出来,因此迁怒于所有穿警
服的。
  张海洋息事宁人地对魏虹说∶"小魏,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跃民既然不喜欢刑警队
的人,咱们就改日单请他们,何必招他不高兴。"
  私下里,魏虹不无醋意地对张海洋发牢骚∶"海洋,你那个战友说句话就是圣旨吗
?除了他,我还没见过你对谁这么俯首贴耳。"
  张海洋只是沉默着,不做任何解释,他觉得自己和钟跃民的关系是很难向魏虹解释
清楚的。他珍惜和钟跃民的友谊,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和钟跃民闹得不愉快。
  钟跃民到底没有主持成张海洋的婚礼,他在婚礼的那天早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高
发现他接电话时脸色忽然阴沉起来,便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她不会主动询问,
她知道,如果钟跃民认为有必要告诉她,会主动对她讲的,反之,你问也没有用。
  钟跃民挂上电话,怔怔地点燃一支烟,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小高,咱们
手头还有现金吗?"
  "有两万多元,是昨天收入的营业款。"
  "都给我拿来。"
  高问也不问便拿出现金交给钟跃民。他感激地看了高一眼解释道∶"是李奎勇的弟
弟来的电话,李奎勇刚被诊断出肺癌,已经是晚期了。"
  高一惊∶"住进医院了吗?"
  "没有,他死活不进医院,我想,他可能是出于经济原因,我得去看看他,今天张
海洋的婚礼你帮助张罗一下,替我向他们夫妇道一下歉。"
  高把现金装进钟跃民的提包,她搂住钟跃民吻了一下说∶"快去吧,别担心这里,
我会向张海洋夫妇解释的,跃民,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的朋友治病需要用钱,你可以
把饭馆卖了,毕竟是人命关天呀,这件事由你做主,不必考虑我的意见。"
  钟跃民紧紧地抱住高低声说∶"谢谢,谢谢,小高,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钟跃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去过李奎勇的家了,他家仍然住在宣武区南横街的大杂院
里,还是当年那两间房子。他感到很惊讶,李奎勇的家和三十年前相比,竟看不出有什
么明显的改变。这个大杂院恐怕有百十年的历史了,占地面积不小,估计以前是个大户
人家的宅院,而现在却看不出半点昔日的风光,因为真正意义上的院子早已经消失了,
到处盖满了杂乱无章的房子,昔日的院子里只剩下一条仅够一人行走的小道,从院门到
李家的房子直线距离估计有三十多米,但钟跃民在这条小道上竟遇到了五个九十度直角
弯儿,他的脑袋蹭掉了一户人家晾出的女人裤衩,还差点儿撞进了一家正在炒菜的厨房
里,钟跃民纳闷,如今的北京到处都在拆迁,一处处的高级住宅小区拔地而起,怎么这
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
  李奎勇的弟弟妹妹们都已成家搬了出去,只有八十年代中期才从陕西回京的李奎勇
没有房子,他的工作单位在接收他的时候还提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条件,必须签字保证
永远不向单位提出住房要求,否则不予接收。李奎勇一家三口和母亲挤在父亲留下的两
间房子里,他十二岁的儿子和奶奶住在外间,李奎勇和妻子住在里间。李奎勇的母亲两
年前患了老年痴呆症,记忆力全部丧失,每天除了昏睡就是一声不吭地呆坐在床沿上,
此时,老人正躺在床上昏睡。
  钟跃民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到李奎勇了,这一见却吃了一惊,李奎勇已经完全
变了样子,他身上瘦得脱了形,衣服象是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脸庞已经浮肿
变形,皮肤是暗黑色的,透出一种死亡的气息。钟跃民进门时,李奎勇正在剧烈地咳
嗽,他的妻子王淑芬和大弟弟李奎元在帮他捶背,李奎勇连连吐出几口带血的浓痰才慢
慢平复下来。
  钟跃民感到很难过,此时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奎勇,我才
知道你病了,你该早告诉我。"
  李奎勇笑道∶"跃民,你来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媳妇王淑芬,我弟弟奎元你
见过,就不用我介绍了。"
  王淑芬是个农村妇女,长得比较丑,她怯生生地向钟跃民点点头,便和李奎元走到
外屋。
   李奎勇说∶"跃民,我媳妇是个农村娘们儿,没见过世面,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让
你见笑了。"
   钟跃民笑笑∶"肯定挺能干的。"
  "长得很丑是不是?"
  "一般吧,你看着顺眼就行。"
  "问题是我看着也不大顺眼,不过她心眼儿挺好的,我这个条件也只能找这样的媳
妇,这种娘们儿虽说模样不济,可一旦跟了你就死心踏地,让人很放心。"
  "你妈也需要有个人照顾,要是找个城里姑娘,人家才懒得待候老人,所以说好事
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
  "跃民,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来我家是三十年前,你约我一起去天桥剧场买《红色娘
子军》的舞剧票,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来过,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想起来
就象昨天发生事一样。跃民,今天我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我要走
了。"
  "你别这么说,得了病就得治病,咱们都要有信心,我可不是来和你告别的,我已
经给你联系好了医院,一会儿我陪你去,反正你不能这么消极的在家里呆着。"
  "跃民,你没必要安慰我,你说的话恐怕自己都不信,已经是晚期了,干吗要花这
个冤枉钱?现在的医院黑着呢,就象个无底洞,多少钱扔进去都填不满,咱别犯傻,治
与不治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叫什么话?你不用考虑钱的问题,这由我来解决,咱们朋友一场,今天你能不
能听我一句,咱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哥们儿,你应该了解我,凡是我想做的事,谁劝也没有用,咱们不谈这些好不好
?你我认识几十年了,见面不吵架的时候少,如今我要走了,你就别招我烦了行不行?
"
  钟跃民无言以对,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面对着这样贫困的家庭,他觉得无论自己
说什么都是废话,他除了能拿出一点儿钱来,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李奎勇所在的出租
汽车公司是个集体所有制单位,医疗费实行包干政策,每年只按人头发放二百元医疗
费,如果看病费用超过二百元就得自掏腰包。钟跃民知道,如今二百元的医疗费连一次
感冒都得不起,有钱人还无所谓,只苦了李奎勇这类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李奎勇说得没
错,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平等,一般来说,每个人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钟跃
民记得李奎勇曾经很为自己的工人出身而自豪,曾几何时,工人阶级的牌子多么响亮,
还被称为是"领导阶级",尽管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但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可是如今象李
奎勇这样的工人,已经无可奈何地沦落到最底层,成了弱势群体,想到这里,钟跃民感
到很辛酸。
  "跃民,你信佛吗?"

且行且吟 发表于 2005-11-3 14:56

  "不信,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绝对尊重宗教信仰。"
  "我以前也不信,后来我接触了几个信佛的人,常和他们聊天,我渐渐地对佛教也
有了些兴趣,只是那会儿我工作太忙,你想啊,我那时每天早上一醒,眼睛还没睁开就
他妈的欠了公司二百多块钱的'车份儿',哪有功夫琢磨别的,我生病以后才算是有了
闲,于是就先把自己这一辈子仔细想了想,最后又想到了佛教,能静静地想想心事,这
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我心里也好受点儿,跃民,你愿意听听吗?"
  "当然,我今天就是来陪你聊天的,咱们俩有多少年没好好聊聊了?难得凑在一起
呀,今天咱们聊个够,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次在医院,医生把我弟弟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把门关上,我心里就有点儿明白
了,看来我这病有点儿悬啦。奎元出来时我一眼就看出他哭过,咱们中国的医院就这点
不好,谁得了绝症就千方百计地瞒着,怕病人想不开,有些病人也愿意配合医生装傻充
愣,自己蒙自己。可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是寿限到了,该走咱就得走。当时我一把揪
过奎元说,你小子长能耐了是不是?有事敢瞒着我,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是不是
?今天你要是不说我就揍你。奎元当时哭了,说大哥,医生已经确诊了,是肺癌晚期
了,医生说要马上住院。我说,既然已经是晚期了还住什么院,这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
?最后无非是人死了,活着的人也倾家荡产了,走吧,咱们回家。当天晚上我就失眠
了,先是咳嗽咳得睡不着,后来不咳了我还是睡不着,我想了很多,先是觉得这辈子活
得太窝囊。你想,我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全靠我爸一
个人挣钱养家,本来日子过得就紧巴巴,偏偏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只记得那几年我经
常饿得肚皮贴后脊梁,眼睛里总是小星星乱飞,那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十四岁时,
我爸一撒手走了,我这个长子就代替了父亲管起了这个家,托社会主义的福,那时我爸
的单位还按规定每月向我家发放抚恤金,不然我们家可惨了,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家历
史上最富裕的几年,因为国家规定抚恤金是按家庭人口发放,虽然每人只有十几块钱,
可是我家人口多,这样就占了便宜,加起来比我爸在世时的工资还高,仔细想想挺让人
辛酸,这样的便宜居然是拿我爸的命换来的。后来我去陕西插队,这段日子你也经历
了,咱们那儿是穷村,连续很多年工值都是每天合五分钱,辛苦了一年还倒欠钱。我为
了能挣点儿钱给家里寄去,每天拼命干活儿,还自愿到水库工地上背石头,有一次工程
塌方还把我活埋了,被救出来后我整整昏迷两天两夜,左边的肋骨折了三根,还吐了
血,我歇了一个月,伤还没好又上了工地,其实没人逼我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工地上那
几顿饱饭和每天一块钱的工钱。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四年,七四年我才被分配到县电
力局野外架线队工作,总算有了份工资,我真的很知足,每月把工资的一半儿都寄回
家,自己连身衣服都舍不得买,常年都穿着工作服,无论多苦多累,我都牢牢地记着,
我他妈的不是光为自己活着,家里还有老妈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我是长子,得负起这份
责任。在这期间我有了个相好的,是个西安知青,长相虽然一般,可人品还不错,我们
相好了三年最后还是分了手,这不能怨她,我家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哪个女人嫁给我也
不可能有好日子过,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再加上她父母的压力,最后还是下决心和我断
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相好了三年,我硬是没动过她一根指头,不是没机会,而是我怕
将来万一结不了婚坑了人家,临分手的那天她哭着对我说要把身子给了我,也不枉我们
相好一场。我不是圣人,要是有个你喜欢的女人哭着喊着非要和你睡,你能撑得住?当
时我心一横,心说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先把事儿干了再说。可是说来不好意思,那天晚
上我什么也没干成,你想啊,一个和自己相好了几年的女人要永远的离你而去,这种感
觉太让人绝望了,我和她在那天晚上都处于这种绝望的状态下,连寻死的心都有,哪还
有心思干那个?不阳痿才怪呢。我们就这么搂着过了一夜,笫二天她走时我们都很平
静,既然都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在一起,那还不如平静地分手,长痛不如短痛啊,从此
我再也没见过她,说真的,我忘不了她,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这种爱的感觉
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了。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媳妇,刚才你看见了,长得又丑
脑子还不大明白,基本上是个文盲,她家即使在陕北农村也算是贫困户,和我的家境是
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谁,这是我的命,我必须得认命,什么叫万念俱灰?大概也就是
这样吧?我这辈子就是个穷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这个穷命,现在我真是认头
了,人怎么能挣过命呢?我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的现状没有改变,亲人的现状也
没有改变,就算在朋友中间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混到这个份儿上,也早该被淘汰出局
了。"
   钟跃民制止住他的话∶"奎勇,你这样评价自己是很不公正的,你做得已经够多的
了,别说你的亲人,就连我这个朋友,也在最困难的时候接受过你的帮助,我钟跃民永
远也忘不了,记得那时你对我说过,谁都有走背运的时候,你要是条汉子就得咬牙扛过
去。奎勇,你知道吗?就这么一句话,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人在失意的时
候感情是最脆弱的。奎勇啊,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我曾经接受过你
的帮助,现在我的情况好些了,也有能力帮助朋友了,希望你也不要拒绝我。"
   钟跃民拿出那两万元现金说∶"奎勇,既然你不愿住进医院,我想我还是应该尊重你
的选择,请你把这些钱收下,钱不多,只能救救急,过几天我会再送些钱来。"
  李奎勇望着钟跃民说∶"跃民,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我扭头就走,从此没你这个朋友,记得吗?这句话你曾经对我说过,今天该轮
到我说了。"
  李奎勇叹了口气抱怨道∶"你呀,总是不吃亏,我那句话你现在还记着?又原样给
我扔了回来,报复心够强的,好吧,我收下就是,咱们聊点儿别的。"
  钟跃民问∶"你刚才提到对佛教感兴趣,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也是个没有宗教
信仰的人。"
  李奎勇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钟跃民连忙帮他捶背,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李奎勇吐
出了很多血痰,他用毛巾擦擦嘴角上的血迹说∶"我有个信佛的朋友,他告诉我,佛教
相信轮回转世,认为每个人都有前世和来生,如果你这辈子修得好,做了很多善事,那
么下辈子还会投胎为人,还会生活得很幸福。反过来说,要是你这辈子经常做恶,那么
下辈子投胎就未必是人了,也许成了某种动物。当然,变成了动物也不是完全没有了希
望,经过若干次轮回,也许还能重新投胎为人,但这个人一生的命运不会太好,恐怕要
受苦一辈子。佛教讲究因果报应,做恶就必须受到惩罚,就象欠了债必须要还一样,你
这辈子没还,下辈子也得还。我那朋友说,他的师傅修行层次很高,而且已经开了'天
眼',一眼能看出人的前世。有一次他师傅买东西进了一家大商场,一进门见商场里乱
哄哄的到处是人,这时他的'天眼'就睁开了,这一睁开不要紧,发现这商场立马变成了
动物园,到处是动物,从耗子到大象应有尽有。他师傅当时挺纳闷,心说这个商场的动
物也忒多了,往日逛商场虽说也能见到些动物,但毕竟人是多数,比例不会相差得太
大。后来这位老先生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原来这个商场座落在这个城市的贫民区,这里
的居民都是从事最下等工作的人,这就对了,很多人的前世是从动物转世来的,难怪要
受穷,这就是因果。当时我一听就怒了,操!有这么糟蹋人的么?本来当穷人就够倒霉
的了,还得挨骂,连他妈的上辈子都是动物,这也太让人没盼头了……"
  钟跃民忍不住笑了起来∶"按达尔文的进化论说,人本来就是动物变的,富人穷人
都是一样,最早都是三叶虫,或是单细胞生物,这没什么可丢份儿的。"
  李奎勇也笑了∶"我本来也想请那位高人看看我的前世,就算是动物也该有点儿区
别吧?老虎和耗子都是动物,可是这两类动物能比么?一个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一个
是除'四害'的对象。后来我还是没敢让人家看,为什么?主要是心里没底,万一我被认
出上一世是只耗子,而且还是被耗子药药死的,我可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这太让人
绝望了。"
  钟跃民没有说话,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既不关心前世也不在乎来生,管他什么轮
回。
  李奎勇又咳嗽了一阵继续说∶"当然,这都是玩笑话,我问过那个信佛的朋友,人
能不能停止轮回?我觉得不管下辈子是人还是动物,我都他妈的烦了,我什么都不想
当,最好让我永不投生。他说除非你修行达到极高的境界,那时你可以进入极乐世界,
只有到了这个层次才能停止轮回,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听了他的回答顿时感到
灰溜溜的,心里很不痛快。你想啊,就这么没完没了地轮回下去,哪辈子是头啊?人这
一辈子真是很没意思,要说人为什么活着,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大堆理由。要我说,人活
着就是为了生存,没有别的目的,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得想法活下去,就得拼命
挣钱养活自己,要是有了孩子你还得把孩子养大,孩子大了你也老了,离死也就不远
了,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要说有什么意义?我看狗屁意义也没有。"
  钟跃民笑了∶"你这个结论倒是很直截了当,其实很多事情原本就是这么简单,不
过是人为地被复杂化了,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既没有选择的可能也没有目
的。"
  李奎勇向钟跃民伸出手∶"给我一支烟。"
  "哥们儿,这不太好吧?抽烟会使你的病加重,你还是忍着点儿吧。"
  "已经是这样了,多抽一支烟和少抽一支烟没有什么区别,破罐破摔吧。"
  "这倒也是,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还挂得住?这会儿你就是想抽白面儿,我也不
能拒绝你。"钟跃民替他把香烟点燃。
  李奎勇深深吸了一口烟∶"好几天没抽烟了,我媳妇把烟都藏起来了,好象我戒烟
病就能好似的,还是你够意思,能理解一个要死的人的心思,和你聊天我很轻松。跃
民,当我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你猜我是什么心情?"
  “大概是挺高兴,因为你活得太累了,活得不耐烦了,想一劳永逸地休息了,是不
是?”
  李奎勇兴奋地给了钟跃民一拳∶"太对了,还是你理解我,你小子是挺聪明的。说
真的,当时我是挺高兴,就象小时候盼到过年似的,我是觉得活得太累,不光是累,还
没有盼头,我记得插队时干累活儿,最累的时候就盼着收工,因为收工后你可以在井台
上洗个澡,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供你支配,这是每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这就是最具
体的盼头,要是没有这个盼头你可能支撑不到收工就趴下了。可是就整个人生来说,我
却找不到盼头,无论我怎样挣扎也改变不了现状,这就是命啊。我有时就盯着我儿子,
一盯能盯一个小时,我就琢磨,我把这小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也许是个错误,这小子随
我,从小就不爱学习,一看书就犯困,可打架却有些天份,你看我现在什么德行,他将
来就是什么德行,差不了太多。你别指望他将来能考上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没戏,
他也就是个干糙活儿的料,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将来的社会竞争会更激烈,象这种头
脑简单的愣头青还不是得受一辈子穷?等到年纪大了,该找个媳妇了,到那时这小子就
该步他爹的后尘了,又没文化又穷,好人家的女孩儿谁会跟他?只能找个又丑又傻的媳
妇凑合着,要是生了孩子,他还得拼命挣钱养活孩子,到头来和我这辈子一样,一辈子
穷困潦倒,让人看不起。我越想越灰啊,没盼头的日子真的很没意思,现在好了,我这
辈子终于熬出头了,世界上再操蛋的事也总得有个完,跃民,我真累了,该走啦。"
  钟跃民久久地沉默着,他觉得李奎勇今天显得话格外多,这似乎是一种回光返照,
在意识到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对人生有了某种感悟。
  李奎勇又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看过一本书,是个遭遇车祸的人被
抢救过来后写的,当他被送进医院抢救室时,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回忆当时的情景
时说,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全身都处于一种松弛状态,舒服极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
变得很轻,渐渐地漂浮起来,一直漂到天花板上,他从天花板向下望去,只见医务人员
仍在拼命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他的遗体静静地躺在床上,家属们在一边哭喊着……这时
他才明白,此时在天花板上的他是一个已经脱离了肉体,能四处飘荡的灵魂……这个人
最后又被抢救过来,他大概是属于阳寿未尽的那种人,不然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永远也不
会知道死亡的感受,跃民,你看书比我多,这种事你听说吗?"
  钟跃民点点头说∶"我也看过这方面的书,据说美国有个科学家想验证一下人是否
有灵魂,如果有,灵魂是不是物质的。他搞了一个实验,把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放在一架
特制的、极精密的电子秤上,当那个人咽气的一刹那,他发现这个人的体重突然减少了
零点几克,这个科学家得出结论,他认为人的灵魂是物质的,因为它有重量。当然,至
于人是否真有灵魂,目前人类所掌握的科学手段还不足以验证,因此也不能得出结论。
"
  李奎勇突然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呼吸显得很急促。钟跃民急
忙扶住他问道∶"奎勇,你是不是很疼?"
  "是啊,浑身都在疼,疼得有些受不了,得了癌症真是件很痛苦的事,我真不希望
再拖下去了,还是早点儿了结好。跃民,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钟跃民摇摇头∶"在你没说出具体要求之前,我恐怕什么也不能答应你。"
  "事情不大,你也做得到,给我找点儿安眠药,行吗?"
  "奎勇,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帮不了你,你的要求使我为难,你总不能为了自己
要飞到天花板上,就让我去坐牢,顶个杀人犯的恶名,这太不公平了。"
  李奎勇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帮我,你这小子,真他妈的不够意思。"
  "除了这个要求,别的我都能答应你,我可以为你母亲养老送终,也可以尽我的能
力帮助你的老婆孩子。"
  李奎勇摇摇头∶"朋友只可救急,但救不了穷,我走以后,奎元就是长子了,他应
该承担起责任。跃民,今天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既然朋友一场,总要有始有
终,现在我有点儿累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走后奎元会通知你,再见吧,哥们
儿,要是有缘,咱们下辈子还做朋友。"
  钟跃民神色黯然地拥抱了李奎勇∶"奎勇,再见!"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知道如
果再不走,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
  "跃民……"
  钟跃民停住脚步,但他没有回头。
  "我走的时候,会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见我,可我能看见你,你朝我招招手,
我才会放心地走,那是咱们最后的告别……"
  钟跃民没有回头,他低声回答∶"我知道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晓白给钟跃民打来电话,说有人送了她两张音乐会的票,是柏林爱乐交响乐团来
访华演出的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指挥大师祖宾•梅塔担任客座指挥。
  周晓白问钟跃民有没有兴趣听听。
  钟跃民当然有兴趣,柏林爱乐可是世界一流的交响乐团,更何况还是大名鼎鼎的祖
宾•梅塔担任指挥。
  周晓白的父亲周镇南于八十年代中期以大军区正职的职务离休,他的家搬进了干休
所的一座二层的小楼。周家的子女大都在外地工作,只有最小的女儿周晓白在北京工
作。在周家众多的子女中,周镇南最宠爱的还是小女儿周晓白。他在位的时候动用职权
把周晓白从野战军调入北京的总部医院,对此,周镇南毫不隐讳∶老子年纪大了,调回
个子女照顾一下又怎么啦?谁爱说闲话就说去,老子听不见。看来周晓白被提升为大校
副院长,这里面也有周镇南操作的结果。别看他已经离休,没有了权力,但他在军队的
余威尚在,他的老部下遍布全军,老头子说句话还是有一定份量的。
  周晓白的两个哥哥都是六十年代中期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的,一直在军队服
役,如今都已官拜少将,成了某军事部门的负责人。这似乎是个惯例,象周镇南这类五
五年授衔的中将,子女中出现几个将军也是正常的,周晓白出身于这样典型的军人世
家,父亲是中将,哥哥们是少将,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军衔也最低,肩章上是两杠四星的
大校军衔。
  这些日子,周晓白的二哥周淮海在北京开会,他便带着秘书和警卫员住回父母家。
钟跃民如约来找周晓白时,正遇见要出门开会的周淮海,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长得和
周晓白很相象,眼睛很大,双眼皮,肤色白皙,显得有些文弱。他穿着一身毛料将官军
服,肩章上佩着金灿灿的将星,正要往"沃尔沃"轿车里钻,看见钟跃民走进院子便直起
身子问道∶"你找谁?"
  钟跃民客气地向他点点头说∶"我找周晓白。"
  周淮海上下审视着钟跃民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找她有什么事吗?"
  钟跃民有点儿烦了,这个人什么毛病,上来就查户口,有什么事,难道没事就不能
来吗?他故意回答∶"我没有单位,是个体户,今天我有点儿时间,来找周晓白聊聊。"
  周淮海其实没有无礼的意思,他不过是当领导干部时间长了,养成了首长的习惯,
话一出口就不自觉地带有居高临下的口吻。但钟跃民的回答也很牛气,看他的意思,是
他今天好不容易抽出点儿时间,来找周副院长聊聊,他以为自己是谁,组织部长?这是
什么话,晓白从哪里认识这么个个体户,周淮海真有些生气了,他不屑和这种人一般见
识,便沉下脸道∶"周晓白不在家。"言外之意是希望钟跃民马上走。
  钟跃民却不识相∶"不对吧?她说好了等我,怎么能言而无信呢,看来只有两种可
能,或是周晓白缺乏诚信,或是你没说实话。"
  周淮海的秘书正把手挡在汽车门框上,防止首长碰了头,他一听钟跃民的话便恼
了,连忙喝道∶"嗨,你怎么和首长说话呢?"
  钟跃民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个老百姓,又不归你们首长管,再说了,我也不知
道他是不是真的首长,您别笑话,我们老百姓不认识你们肩牌儿上是什么,我有个表弟
刚从军校毕业,他肩牌儿上也是一颗星,我记得他说过,凡是挂一颗星的都是少尉,也
就是排长,排长能算首长吗?"
  周晓白这时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正饶有兴味地听钟跃民胡诌,她早看见钟跃民走进院
子,还没来得及招呼他,就见钟跃民已经和二哥冲突起来,她索性不说话看起了热闹,
钟跃民可是很久没耍贫嘴了,这家伙一旦来了情绪往往是妙语连珠,气死活人不偿命。
周晓白就喜欢听他胡诌,别管心里有多烦,一听钟跃民胡侃,心里的烦恼马上就烟消云
散,当她听到钟跃民故意把少将当成少尉时,周晓白忍不住在露台上放声大笑起来。
  正待发作的周淮海和秘书见露台上的周晓白乐得前仰后合,心中便疑惑起来,周淮
海问道∶"晓白,你傻笑什么,这是谁呀?"
  周晓白捂着肚子笑道∶"二哥,你赶快走吧,再不走,你连少尉都当不上了,也许
就是列兵了,哎哟,钟跃民呀,你可乐死我了,我的肚子……"
  周淮海和秘书苦笑着钻进汽车开走了。
  钟跃民走进客厅抱怨道∶"侯门深似海呀,一个个体户要见周副院长怎么这样难
呢,那个少将是你二哥,他打过仗没有?"
  "好象没打过,他是搞技术的出身。"周晓白忙着给他沏茶。
  钟跃民说起了风凉话∶"在我眼里,只有五五年那批将军才是货真价实的,那是打
出来的,哼,现在……什么少将?跟黄酱差不多。"
  "行啦,你嘴上积德吧,再说下去,你的损话就全来了,我替你说吧,我爸是'钟匠
',我哥是'黄酱',我是'两毛四',行了吧?"
  钟跃民气儿正不顺,张嘴便教训起人来∶"晓白,你这个大校差不多就算了,别再
让你爸走门路晋将了,要是象你这种连枪都没怎么摸过的女将军再多几个,咱们军队的
脸往哪儿放呀?再说了,就算是将军世家,也不能一窝一窝的出将军,我看你们家快成
'酱缸'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将军可不能靠遗传基因,你是医生,就老老实实
当好你的医生,非去当什么副院长,还真事儿似的挂个大校的牌子,起什么哄呀?"
  周晓白被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憋了好一会儿才还嘴道∶"钟跃民,你这混帐东
西,嘴还这么损?我二哥得罪了你,我又没得罪你,你怎么就会欺负我?这辈子碰上你
算我倒霉,年轻时你就欺负我,这半辈子都过去了,你还欺负我?哼,除了你,还没人
敢跟我这么说话。我忘了是谁说过,宁可被挂在悬崖上,也别挂在钟跃民的舌头上,那
可了不得,绝对是场灾难。"
  钟跃民又想起了周淮海,嘴上便越发恶毒起来∶"你二哥倒是挺气宇轩昂,尤其是
让那身将官服一打扮,就象个金丝雀,漂漂亮亮的,他该去指挥仪仗队,那才体现中国
军人的风貌呢,外国元首一看,以为中国几百万军人都是这种飘逸俊秀的小白脸儿,能
不能打仗单说,至少是一支英俊漂亮的军队,漂亮得让敌人都舍不得打你。"
  周晓白讨饶道∶"行了,行了,你饶了我们一家吧,我替我哥向你道歉,你嘴下积
德吧。"
  钟跃民觉得自己已经说痛快了,便住了嘴。
  周晓白叹了口气道∶"其实,你要是不转业,现在也该是大校了,咱们这些老朋友
里,只有你最适合当职业军人,如果再有几场战争,你还真能成为将军,你有这个潜
质。你呀,真是太可惜了,无论如何,一个本来有希望成为将军建功立业的人,现在却
成了小老板,这真是浪费人才。"
  钟跃民最不爱听这种话,他反驳道∶"这是俗人的想法,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
可不是为了建功立业。首先他是不得不来,因为他没有选择的权利。既然来了,那就要
选择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快乐地度过一生。如果你二哥认为当官快乐,那是他自
己的事,但谁也没有权利要求别人认同自己的价值观。"
  周晓白自知不是对手,便息事宁人地说∶"我是俗人,行了吧?你这个小老板已经
训了我这个副院长半天了,总该歇歇嘴了。"
  "晓白,你不要净往脸上贴金,谁说你是俗人了?你有这么好吗,我看你象个XX
者,万幸的是现在权力还小点儿,只是个副院长,要是你当了总后卫生部部长,那还有
别人的活路吗?"钟跃民刻薄地挖苦道。
  周晓白气得端起水杯要泼钟跃民∶"你还有完没完了……"
  "跃民,你来了。"袁军从书房里走出来向钟跃民打招呼。
  钟跃民随袁军走进书房,见书房里摆着一个很大的沙盘,上面摆放着一些坦克和火
炮模型,钟跃民笑道∶"倒底是当副师长的人了,在家里还玩沙盘作业。"
  袁军显得有些疲惫,他用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说∶"要下部队了,得熟悉一下业
务,当年在装甲兵指挥学院我的成绩还算不错,后来调到总部工作,我觉得专业用不上
了,也就慢慢荒疏了,这两天我在临阵磨枪,不然到了部队非招人笑话不可。"
  周晓白说∶"你早干吗去了?这么多年在总部就是混日子,别的本事没学会,就是
吃饭喝酒的水平见长,都是让下面部队给惯的。"
  钟跃民仔细看着沙盘问∶"这是装甲集群师进攻的队型?看着满象那么回事嘛。"
  袁军笑道∶"玩坦克战术你可是外行,最好不要发表评论。"
  钟跃民象玩玩具一样摆弄着沙盘上的坦克模型道∶"咱们来一场不对称的红蓝军对
抗演习怎么样?"
  "好啊,你说怎么玩?"
  "你为红军,是一个齐装满员的甲种坦克师。我为蓝军,是一个特种侦察大队,我
率先攻击,你认为我首选的攻击点应该在红军什么位置上?"
  袁军不屑地笑笑∶"小儿科嘛,这还用问?特种部队擅长偷袭,他的攻击点应该选
在我的指挥系统,通讯和信息处理系统等要命的地方。"
  钟跃民说∶"我费那个劲干什么?找个管道工把你们驻地附近的自来水管道弄开,
把巴豆水灌进去,顶多是费几百公斤巴豆,剩下的事就是看热闹了,一个师的人在同一
天一起拉肚子肯定是非常壮观的景象,要是我高兴,再把你们驻地的污水管道堵死,让
粪便从厕所里漾出来,不出一天,这个坦克师就成了臭哄哄的大粪场……"
  袁军想了想承认道∶"这倒是个歪招儿,你这个人总能想出点儿歪门邪道来。"
  周晓白已经换上了一套蓝色的毛料裙装,一副白领职业妇女的装束,她走进客厅说
∶"恶心死了,这是钟跃民式的特种战,只有他才想得出这种歪招儿。"
  袁军认真地说∶"你可别小看了这个主意,这是真正的智慧,关键在于思路的灵活
多变,不以固定的思维去考虑问题。"
  周晓白笑道∶"这里有个规律,凡是从小安份守己的好孩子,打死他也想不出这么
多歪招儿来,反之,能想出这种歪招儿来的人,小时候肯定是个狗都嫌的孩子。"
  袁军表示同意∶"没错,钟跃民小时候的确不是个好孩子,我可以证明。"
  周晓白催促道∶"跃民,别侃了,咱们该走了,音乐厅有规定,迟到者必须等到幕
间休息才能进去,咱们可别晚了。"
  钟跃民不好意思地对袁军说∶"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不然多不礼貌。"
  袁军摆摆手笑道∶"音乐厅是你们这些情趣高雅的人去的地方,我可不敢到那儿去
充数,晓白说过,对于高雅音乐,不怕你不懂,就怕你明明不懂还要装模做样,自命风
雅,你们去吧,我这个人品味太低,不喜欢交响乐。"
  周晓白亲昵地挖苦道∶"我们袁军就这点好,绝对是有自知之明。"
  钟跃民和周晓白走进剧场的时候,灯光正好暗了下来,紫红色的丝绒大幕徐徐拉
开,指挥大师祖宾•梅塔身穿传统的黑色燕尾服,背对着观众举起了指挥棒,钟跃民和
周晓白在黑暗中不停向人道歉,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座位。他们刚刚坐稳,舞台上的灯光
骤然发出一片光明,祖宾•梅塔银色的指挥棒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闪电,笫一乐章开始
了,引子在震音背景的衬托下展开……
  周晓白在钟跃民耳边轻声道∶"来得真是时候,仿佛有神示,祖宾•梅塔就象是在
等咱们。"
  钟跃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声嘘了一下,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展开的笫一乐章之
中,这时笫一主题已经出现,他感到贝多芬那逝去一百多年的灵魂在今夜又回到了人
间,那傲岸不屈的气概表现出不畏强暴的性格,这真是个极有个性的男人。随着笫一主
题的展开,一股雄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钟跃民瞬时感到血液在周身激荡,激情在黑暗中
迸发……
  钟跃民合上眼睛,仿佛已经睡去,在这个世界上,何谓光明,何谓黑暗?人人都认
为自己在寻找光明,以为自己找到的就是光明,这才使这个世界复杂起来,这是人性使
然,人性将这个世界对立起来,这个世界才有了光明与黑暗,善良与邪恶,对于这种种
对立的事物,究竟谁才具有评判权呢?罗曼•罗兰曾做出这样的判断∶"要是一个人,
听了器乐美妙的和弦,或是听了温柔的歌声,而不知道欣赏,不知道感动,不会从头到
脚地震颤,不会心旷神怡,不会超脱自我,那么这个人的心是不正的,丑恶的,堕落
的。"
  钟跃民冷冷地笑了,罗曼•罗兰先生,此言差矣。一个邪恶的人也可能被音乐所感
动。历史曾留下这样一个瞬间,当纳粹军队占领华沙时,一个温文尔雅的德国军官下令
处决了一批波兰市民,当行刑队的枪声响过之后,这位军官在尸体堆旁弹奏起钢琴,弹
奏的竟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据目击者说,这位军官的演奏水平极为专业,对乐
曲的理解非常深刻,以一种柔情蜜意的处理手法细腻地表现了贝多芬的情感,如梦如幻
的钢琴曲在华沙的街道上回荡,而受害者的鲜血已经汇成了一条红色的小溪……
  在这个世界上,何谓善?何谓恶?不同的种族和意识形态由于立场和角度的不同,
导致了结论的大相径庭,在这个多元的世界上,存在着多元的真理,当真理与真理发生
冲突时,人类便不可避免地陷入惶惑,不同的理念和立场在冲撞,在对抗,导致了仇
恨,流血和战争……
  感慨中,乐队已经展开了笫三乐章,双主题变奏曲,如歌的缓板,音乐中充满了沉
思、梦幻与期望。严峻的号角声突然响起,惊醒了人们的美梦,音乐中出现了分外哀伤
的叹息,旋律变得如泣如诉,忧郁伤感……
  贝多芬的思想是深邃的,又是简约的。他用音乐的语言告诉人类∶只有当所有的人
都成为兄弟的时候,人类才可能获得幸福。笫四乐章那巨浪冲击式的急板一下子抓住了
钟跃民的心,引起他无穷的遐想……
  这个世界上尽管有太多的,不尽人意的事情,但人类理性的思维和科学的批判精
神,象黑暗中的闪电划破夜空,以其巨大的穿透力,穿越历史的尘埃,最终将人类载往
理想的彼岸,那将是个何等辉煌的彼岸,到处是生气勃勃的灵性,充满创造力的无涯空
间,奔腾驰骋的激情,轰轰烈烈的生命意志和令人倾慕的人格力量,所有的人类象兄弟
一样生活在一起,消除了种族的偏见,消除了仇恨,没有了思想的桎梏,只有心灵的自
由勃发和个性的恣肆张扬,那该是一个值得我们千秋万代仰视的理想境界……人不能过
一种没有希望的生活,而整个人类又何尝不是这样?
  全曲的高潮即将来临,男中音领唱,男女声四重唱与交响合唱的形式多次变奏,交
替出现,最后阵容强大的合唱队骤然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气势磅礴,热情昂扬地合唱出
《欢乐颂》的主题∶
  拥抱起来,亿万人民,
  大家相亲又相爱
  ……
  整个终曲辉煌壮丽,交响乐队与欢腾激越的大合唱汇成了汹涌澎湃的洪流,喻示着
欢乐的人群在理想的天国里,尽情高歌着人生的欢乐与美好,一切黑暗和丑恶都将在这
里被淹没……
  钟跃民被强烈地震撼着,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然迸裂开来,一股滚烫的液体喷涌而
出,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周晓白也在用纸巾擦拭着眼泪……
  深夜,钟跃民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他惊坐起来呆呆地盯着电话机,霎时出了一
身冷汗,深夜的电话铃声似乎预示着某种不祥之兆,是谁这么晚打来的电话?钟跃民抓
起电话∶"我是钟跃民,请讲话。"
  "钟大哥,我是李奎勇的弟弟李奎元,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
  钟跃民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是不是你哥的事情,他怎么样了?你简单点儿说。"
  李奎元抽泣起来∶"我哥他刚刚去世,现在我们全家都在医院里,我哥嘱咐过,他
走以后马上通知你。"
  "知道了,我马上去。"钟跃民挂上电话,开始穿衣服。
  高也被惊醒了,她惊慌地连声问道∶"跃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奎勇病故了,现在在医院里,我得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睡吧。"
  钟跃民赶到医院抢救室的时候,医务人员正在撤除吊瓶和监护设备,李奎勇的遗体
还躺在抢救台上,他的几个弟弟妹妹正在哭着给他擦洗身子、换衣服,他们显得格外悲
痛。
  李奎元告诉钟跃民,他哥哥是一个小时之前在家里进入弥留状态的,由于李奎勇生
病以后坚持不肯进医院治疗,弟弟妹妹们谁也不敢违背他的决定,因为谁要是提出去医
院就得挨骂,只好轮流请假护理这个大哥,只有等他进入弥留状态时才敢叫救护车把他
送进医院抢救。
  钟跃民走到李奎勇身边,望着他已无生气的脸,久久注视着,他想起不久和李奎勇
有关灵魂的那段对话,感到心中一片茫然,他想对死者家属说点儿什么安慰的话,却觉
得嗓子被哽住了,他张了张嘴,结果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两眼注视着天花板,李奎勇生前的那句话在他耳边响起∶"我
走的时候,会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见我,可我能看见你,你朝我招招手,我才会放
心地走……"
  钟跃民知道,此时李奎勇的灵魂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等待着和他告别,他艰难地
扬起左手,只说了句∶"奎勇,你走好,钟跃民和你告别了……"
  话没说完,他已经泪流满面了,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知道,李奎
勇的灵魂永远地逝去了……

全文完

[ 本帖最后由 且行且吟 于 2005-11-3 14:58 编辑 ]

yihao 发表于 2005-11-3 15:20

刚看完这部片子,顶

三国。 发表于 2005-11-3 16:18

有空看看,听说不错

杨子漪 发表于 2005-11-3 16:49

没看过这部电视剧, 但前段时间看过这本书. 觉得写的真好, 很喜欢.
但总觉得钟跃民不是一个可靠的男人, 事业上他很成功, 但他似乎不活的太随心所欲了. 你可以说他是洒脱,但我更觉得男人应该对别人对爱负责任. "在路上"的感觉对他周围的人来说是否太自私了呢?

小inn 发表于 2005-11-5 13:54

钟跃民的确是集万般优点于一身的男人,现实生活中真不多见!

他想起不久和李奎勇有关灵魂的那段对话。这段对话足足演了有半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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