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研究]关税迷雾:为什么“策略模糊”是比高关税更隐秘的贸易杀手?
作者:微信文章01
万物静默的诗篇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经济学家和出口商们已经习惯于应对贸易政策风险。一个典型的案例是20世纪美国对华贸易关系中的“正常贸易关系”(NTR)地位。在这个框架下,不确定性是存在的,但这种风险是已知的:企业清楚地知道存在两种可能的情景,即维持NTR地位,或被撤销并切换到税率高得多的非NTR清单。这就像一场赌局,你知道赔率和所有可能的牌面。
然而,自2018年以来,全球贸易环境见证了一种根本性的转变。以美国为首的一些国家所采取的关税措施,开始显著偏离其在法律中编纂的关税表,不仅针对地缘政治对手,也波及亲密盟友。这种变化带来的不仅仅是风险的增加,更是一种性质上的演变:从“已知的未知”转向了“未知的未知”。
这就是多伦多大学Joseph B. Steinberg教授在10月27日发布最新的NBER工作论文《贸易政策的模糊性》(Trade Policy Ambiguity)中试图解构的核心问题。当企业面对的不再是清晰的概率分布,而是对未来关税分布本身都感到不确定时,即经济学家所称的“奈特氏不确定性”(Knightian uncertainty)或模糊性(ambiguity),他们的出口决策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这篇文章超越了传统文献中对风险的关注,深入探讨了当政策制定者“模糊其辞”或行为不可预测时,这种深层的结构性模糊如何通过影响企业的进入门槛、投资决策,进而重塑总体的贸易动态。
<img />
▍ 核心模型
为了精准地剥离出“模糊性”的独特影响,作者构建了一个精妙的理论框架。其基础是建立在Handley和Limão(2017)模型的扩展之上,核心是一个包含沉没出口成本的动态贸易模型。
1. 理论模型的环境设定
● 企业与利润:模型中存在一系列生产率异质性的企业(生产率为
<img />
)。企业一旦决定出口,必须支付一次性的沉没成本
<img />
。出口商的当期利润函数为
<img />
,其中是
<img />
状态下的从价关税。
● 关税过程:为了简化分析,关税被设定为一个两状态的马尔可夫过程(Markov process):,即低关税和高关税。
状态转移矩阵为:
<img />
– 其中,
是从低关税转向高关税的概率。
–
<img />
是高关税状态的持续性。
● 企业的决策问题:企业的决策通过贝尔曼方程描述。出口商的价值函数为:
<img />
非出口商则在“支付
<img />
进入”和“等待”之间做选择。
2. 区分“风险”与“模糊性”的核心:
<img />
算子
本文最精妙的设计在于引入了“一步确定性等价算子”(one-step certainty-equivalence operator),即。通过改变这个算子的定义,作者得以在同一框架下对比三种不同的预期设定:
● 设定一:标准贸易政策风险(Standard Risk, SR)
这是传统文献的基准。企业被假定完全了解关税转移矩阵。因此,算子就是标准的数学期望:
<img />
企业基于这个已知的概率分布做出最优决策。
● 设定二:最大-最小化模糊性(Max-Min Ambiguity, MM)
该设定基于Gilboa和Schmeidler(1989)的理论。企业不再相信单一的
<img />
矩阵,而是面对一个可能的先验概率集合。作为“模糊性厌恶者”,企业会按照“最坏情况”来行事。
此时的
<img />
算子变为:
<img />
在模型中,这表现为企业在主观上扭曲了原始的
<img />
矩阵,赋予了最坏结果(高关税)一个额外的权重
<img />
。
企业行为所依据的“扭曲”转移概率变为:
<img />
<img />
当
<img />
,模型回归标准风险;
当
<img />
,企业极端悲观,认为高关税将永久持续。
● 设定三:稳健控制(Robust Control, RC)
该设定基于Hansen和Sargent(2008)的理论。企业将已知的
<img />
矩阵视为一个“近似”而非绝对真理。它们寻求一种在矩阵受到“扰动”时依然表现良好的决策规则。
这被构建为一个企业与“自然”之间的博弈:“自然”试图通过扰动概率来最小化企业收益,但同时要支付与扰动大小(相对熵)成比例的惩罚
<img />
。
此时的
<img />
算子变为:
<img />
<img />
是熵惩罚,当趋于无穷大(惩罚极高,“自然”无法扰动),模型回归标准风险;当趋于0(惩罚极低),企业极度厌恶模糊性。
此算子可以被近似为:
<img />
这个近似清晰地显示,稳健控制的核心是惩罚未来收益的方差。
▍ 数据与实证设计
理论模型揭示了机制,但要理解其在宏观层面的动态影响,则需要量化分析。作者在第二部分切换到了一个更复杂的量化动态贸易模型。
● 量化模型:该模型基于Alessandria等(2021)的框架。与前述理论模型相比,它增加了更多现实元素,包括:
– 内生退出:企业不仅要支付进入成本
<img />
,还必须支付固定的持续出口成本。
– 企业动态:引入了生产率
<img />
和可变贸易成本
<img />
的异质性冲击。
– 这两个关键增加使得模型能够产生内生的企业退出、以及微观和宏观层面渐进的贸易增长。
● 数据与校准:本文没有使用一手数据,而是巧妙地采用了Alessandria等(2025b)的研究成果,该研究使用了越南企业层面的数据进行了参数校准。这组参数的一个已知特性是:它们能预测对持久性贸易改革的巨大长期反应,以及对暂时性改革的微弱反应,这符合实证观察。
● 模拟:本文的核心实证是一种模拟实验。
– 作者假设存在大量的产品(
<img />
),每个产品内都有一系列按上述模型规则运行的企业。
– 通过模拟模型运行很长时期,作者生成了一个(产品
<img />
<img />
时间
<img />
)的面板数据集。
– 关键的实验操作是:作者针对不同程度的关税持续性(
<img />
)和不同程度的模糊性(
<img />
或
<img />
),分别生成了多组模拟数据。
– 估计方法:在每一组生成的模拟数据上,作者采用了Boehm等(2023)推荐的局部投影法(local projections),来估计贸易弹性在不同时间窗口(
<img />
)的动态响应。
– 估计方程为:
<img />
并使用一期关税变化作为工具变量。
▍ 关键实证发现
本文的发现分为理论和量化两部分,层层递进,揭示了“模糊性”的独特破坏力。
A. 理论发现(比较静态分析)
● 发现一:模糊性抑制出口
不出所料,无论是MM还是RC设定,模糊性都像风险增加一样,会阻碍出口。它提高了企业进入出口市场所需的最低生产率门槛(
<img />
)。
● 发现二:模糊性放大特定成本的威慑力
这是关键。模糊性使得企业的决策对两个参数更加敏感:
– 沉没成本(
<img />
):在模糊性环境下,高昂的进入成本对企业的威慑作用被放大了。
– 关税上限(
<img />
):企业对“最坏情况”下的关税水平变得极度敏感。这意味着,当政策模糊时,一个清晰可信的“关税约束”(如WTO约束税率或国内立法限制)对稳定贸易的价值变得空前重要。
● 发现三:模糊性钝化对概率的反应
与此相对,模糊性使企业对描述“风险”的传统参数变得更不敏感:
– 高关税概率(
):在MM设定下,贸易对(从低到高关税的切换概率)的敏感度总是低于标准风险模型。直觉上,企业已经因为模糊性而变得悲观,它们“默认”坏情况会发生,因此“真实”的概率变化多少,已不那么重要。
– 高关税持续性(
<img />
):这里的关系更为微妙。
– 在MM设定下,敏感性取决于模糊性
<img />
的程度:低模糊性(
小)时,可能比SR更敏感;但高模糊性(
大)时,则变得非常不敏感。
– 在RC设定下,敏感性取决于基线参数:当关税上调“不太可能但很持久”(
<img />
低,
<img />
高)时,模糊性会放大贸易对风险变化的反应。
● 发现四:MM与RC的本质区别
两种模糊性模型在“谁受影响最大”上给出了不同答案:
– MM模型:模糊性对所有企业的影响是同质的。
– RC模型:模糊性的影响是异质的。
高生产率的企业对模糊性的反应更为敏感。这是因为RC模型惩罚“方差”,而高生产率企业在好(低关税)坏(高关税)两种状态下的利润差距
<img />
更大,因此,它们对这种波动性(即模糊性)更为厌恶。
B. 定量模拟发现(动态响应)
量化模拟的结果,完美印证了理论推导,并提供了关于贸易弹性的深刻洞见。
● 发现五:模糊性削弱“持久”改革的效果
在标准风险模型中,持久的关税削减(如
<img />
)会引发强烈的长期贸易增长。但模拟显示,一旦引入模糊性,这种长期的积极反应被严重削弱。企业不再相信这种削减会“持久”,它们行事时,仿佛关税随时可能反弹回高位。
● 发现六:模糊性放大“暂时”改革的响应
与直觉相反,对于暂时性的关税改革(如
<img />
),模糊性(特别是RC模型下的轻度模糊性)反而增强了贸易的响应。
● 发现七:模糊性是“伟大的均衡器”
这是本文在宏观层面的核心发现。模糊性的最终效果是,它使得贸易对关税政策的真实持续性不再敏感。
在标准风险下,持久改革(
<img />
)和暂时改革(
<img />
)的贸易弹性差异巨大。但当模糊性严重时(例如
<img />
),无论真实的
<img />
是0.8还是0.99,贸易的反应都同样低迷且平坦。模糊性让所有类型的改革看起来都像是“暂时的”。
● 发现八:对“贸易弹性之谜”的解释
长期以来,学术界对“贸易弹性”的估计值从2到10不等,分歧巨大。传统解释是,量化模型关注永久性改革(弹性高),而现实数据中多为暂时性冲击(弹性低)。本文提供了全新的视角:政策模糊性本身就是导致弹性估计偏低的重要原因。它不仅会拉低对持久性改革的反应,还会使持久和暂时的改革在数据上看起来相似,从而“污染”了实证估计。
<img />
▍ 讨论、启示与结论
Joseph B. Steinberg的这篇工作论文有力地证明,在贸易政策领域,不确定性的“性质”比其“程度”更为重要。
将“模糊性”仅仅视为“更多的风险”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它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机制,会从根本上改变企业的决策逻辑。
● 理论与实践启示
研究结果表明,政策模糊性使贸易对沉没成本
<img />
和关税上限
<img />
更敏感,但对关税变化的实际概率
<img />
和持续性
<img />
更不敏感。
● 政策含义
这一发现为当下的全球治理提供了极其重要的启示:
– 规则的价值:它强有力地说明了可信的、有约束力的规则(如WTO约束税率或国内立法对行政权力的限制)的极端重要性。
– 规则的核心作用:这些规则的核心价值,可能不仅在于它们降低了关税的 水平,更在于它们通过设定一个可信的“上限”,极大地降低了 模糊性。
– 当下的紧迫性:在当前这种地缘政治导致政策模糊性空前高涨的环境中,捍卫和加强这些“规则约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
总而言之,这篇论文清晰地勾勒出了“关税迷雾”的经济成本。它提醒政策制定者,一个模糊、不可预测的政策环境,哪怕名义税率不高,其对贸易的扼杀效应也可能超过一个虽然税率高但规则清晰的环境。
在出口商眼中,最可怕的也许不是高昂的通行费,而是那份不知道航向、更不知道风暴何时到来的深切恐惧。
<img />
【友情提醒】
本系列推送旨在介绍国际知名学者及业界专家的前瞻性观点,以拓宽我们作为学习者的国际视野,促进跨文化和多元化思考。文中内容(包括观点、数据和分析)仅代表原作者个人立场,由本公众号编译分享,不构成任何形式的投资、交易或决策建议。
请读者朋友注意,文稿观点不代表本公众号的立场,更不代表从中国国家利益或视角出发的最终分析与判断。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们相信,参考和理解不同的声音,有助于做出更全面、更周全的判断。
敬请读者朋友们结合自身情况,独立思考,审慎参考。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