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小路都是由长条青石板铺成,遍生青苔,湿滑难走,沿路怪石嶙峋,山高欲摧,一株株繁茂的树交缠错生,放眼尽是浓稠的绿,苍翠欲滴,玄然欲惑,裹着山,包着山,沁入山的肌体,锁进山的根髓,分不出彼此,更难舍难离。而树木滋生的露水,又从头到脚将山浸得透湿。那不知是几千年几万年的阴湿水分,使树的绿也变成一种沧桑感慨的暗色,水淋淋,喑哑哑,晦涩难名,天光不见。
忽然下半雪半水的冷雨来,方伐柯走在石阶上,脚下一滑一滑的,山路变得又窄又险,湿滑难行。整个山都湿透了,雾气没头没脑地从谷底飘荡上来,又恍然坠落,仿佛被谷底一只鬼手扯了回去。头上枝杈盘亘错节,遮蔽了天光,然而那雨却能沿着枝杈缝隙宛转千回地泄漏下来。山路一走到枯燥乏味时,前面总能显出几趣妙味来提神,或一泄瀑布,或一方古亭,或一棵老树,或一角红檐,这上山的路,也是按人心设计好了的。
途经一座古亭,进去休息,由不去皮的藤木枝条穿结搭建,年深日久,青苔附体,盘梁曲柱,斗角勾心,亦雅亦古,奥妙难言。方伐柯历来也走过不少山川名胜,所见古建筑,或座落山谷,或高耸山头,近观也罢了,但一远看,总觉得不甚搭调。就好像丰秀满纸突出的一处败笔似的。那许多自然的鬼斧,原不需人工的嫁接。但此时在青城一隅,看到那一亭一山浑然相融,绵绵眷顾,又各自卓然,两两相忘,不禁喟然叹息。
行来走去,恍然发觉心乱难伏,不禁一叹,忽然发现天已入暮。便转回禅院去了。
苏度情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垮掉了。
这几天来,她衣不解带,面不上妆,连头发都不梳理,每天守候在姜沣的身边,饭也吃得很少,几乎不睡觉。诘忍和方伐柯劝了她很多次,都毫无作用,也只好由着她了。
四天下来,苏度情几乎累脱了形。身体上的疲劳还在其次,首要的是心中的那一份焦虑和恐惧,始终如同噩梦一般纠缠着她。
她怕阿寮一去不回了;怕姜沣就此长眠不醒;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温和的微笑了;怕再也听不到他冠绝天下的灵音妙韵了;怕他的庭园就此荒芜;怕没有人为他的水钟换水了;怕他的古琴会腐朽了;怕……
夜晚的禅院寂静无声。山已全黑,莽莽空寂,钟发其声,回荡四野。据说古来风水之说有阳山阴山的区别。阳山之夜百鸟巢鸣,声响嘈杂,是地气汇集阳刚所至; 阴山也叫静山,虽有山风天籁入耳,但却少了生灵行动的动响。风水中称为山势汇阴,生灵不至。又说阴山生鬼。
苏度情素来不忌鬼神,只觉人生总有一份刚勇是鬼类亲近不来的。但值此静无人息的大山玄观中,守着洞洞烛火,晃晃人影,也心虚起来。不由自主缩一缩脖子,又挺起腰杆,寒意便在这一缩一挺间油然贯穿了脊梁。
窗外,玄观殿堂,那些斗角之间,帷幕之后,神像之下,香烛之中,依稀都显出鬼气,仿佛有山雕木客之辈变身其中,或化泥塑,或化香烟。人影映在照壁屏风上,晃晃的,说不准便惊吓了谁,又恐惊了自己,或者怕无形鬼魅附在影上,就此一生一世鬼魅附身,甩也甩不脱了。可真说不准。
原来山静生鬼,心却要乱了才能滋生鬼魅。
她害怕,不停地颤抖,终于耗尽了体力,守着姜沣的床榻陷入了深深的睡眠。昏昏沉沉地也不知睡了多久,在梦中,忽然听见一声叫喊,就猛然惊醒了。只听那叫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恍如睡梦中的呜咽一般,喊的却是:“阿寮回来了!!”
“阿寮?”她迷迷糊糊地问自己,阿寮是谁?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啊?阿寮……阿寮……阿寮!!
阿寮回来了?!
她霍然跳起来,冲了出去,一眼看见诘忍和方伐柯两个人正匆匆向禅房跑来,后面跟着的果然就是阿寮!三人飞快跑来,方伐柯满脸喜色,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苏姑娘,苏姑娘,这回姜家哥哥死不了了!”
她只觉得一阵眩晕,两脚发软,倚住了门框才站住了。说话间,诘忍已经到了,伸手扶住了,微笑道:“阿寮不辱使命,药都采齐了。”
苏度情却流下泪来,身子软软地慢慢坐在门槛上。诘忍奇道:“姑娘应该高兴才是,怎么悲伤起来了。”
方伐柯微微一笑,眨眨眼,似乎已经洞悉了苏度情的内心,笑道:“苏姑娘这是喜极而泣啊,大和尚,赶快熬药吧。”
诘忍点点头:“正是。”转身高声唤道:“蟾觉!蟾觉!”那个叫蟾觉的小沙弥立刻从一扇门后跑出来,诘忍吩咐道:“你去熬药,还记得配比么?”
“记得,师父。”
“好,快去吧,再顺便带阿寮去歇息,他可累坏了。”
小沙弥领命带了阿寮去了,诘忍附身扶起了苏度情,道:“苏姑娘,快进去歇一歇吧,你可也累坏了。”
三个人进去了,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辰,小沙弥蟾觉捧着一个粗瓷瓦罐进来了,瓦罐冒出来腾腾的热气和浓浓的药香。苏度情此刻才觉得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了,浑身一放松,便觉得一阵阵虚脱无力。 这时候,她才猛地发现窗外下起了好大的冷雨。那冷雨承天载地,浩浩汤汤,润物无休,好像雨从荒古便开始,至今从未停过。而昨天的艳阳高照,不过是荒古一梦中的一个幻想罢了,孰真孰幻,也解说不清。天苍如盖,雨好大,便如同天下所有的水都汇集到此;佗摩如井,无论天雨如何浩荡,如何磅礴,如何沛然,到了佗摩山,都落到一方沉静无波的古井中去了,连声响都吞没了。这雨,就仿佛从来没有来世上走一遭似的。
好大的雨!好及时的雨啊……
恍然惊醒,忙回顾厢房,只见诘忍把药倒在一个青花瓷碗里,然后到床前附身,用两指捏住姜沣的面颊,全都给他灌了下去。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了银刀,握在手中,另一只按住姜沣的颈侧动脉,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少顷,诘忍忽然一声清啸,银光一闪,已破开了姜沣的肩胛肌肉,苏度情还没有惊呼出声,但见一物“嗖”地一下从姜沣的肩头窜出来,其势迅捷如闪电,快似流星。又是银光一闪,却只见有两样物体落在了地上。
苏度情定睛看去,胃中不由烦恶欲呕。原来那地上的乃是一条身体分了家的大毛虫,却与寻常的虫獬毫不相同。那虫身长不过寸许,异常肥厚,遍体生满青色长毛,一双眼睛仿佛碧磷鬼火,幽幽发光,恶毒无比,似乎随时都要择人而噬。身子虽然断成了两截,青色的汁液留了一地,兀自却还在地上不停翻滚,生命力之顽强令人惊叹。
她颤声问道:“这……这便是……便是那……?”
“不错,”诘忍沉声道:“这便是那‘冷血金蚕’。”
苏度情看着地上翻来滚去的小东西,不由得一阵心寒胆战。诘忍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竹筒,用刀尖挑着那金蚕装了进去。
方伐柯一直没有出声,此刻才发问道:“和尚,你还留着这东西做什么?”
诘忍沉着脸,说道:“此物生于树木,活于树木,乃是树木的精灵,脱离了树木,便只能寄生于活物体内,靠榨取寄主的精血为生,释放毒汁,麻痹人的五经血脉,使人变得如同树木一般无知觉,也无思想,手不能动,足不能抬,便如植物一般,甚是阴毒。闽南一带百姓深受其害,取了此物便是要研究其性,找到弱点,这样再有受害百姓,便容易救治了。元畏鲸居士这一两日就会到京都,他是闽南人,也许正需要此物。”
方伐柯和苏度情都不禁肃容,齐道:“大师慈悲。”
诘忍又道:“此外,我还有一原因。须知这‘冷血金蚕’只能生活于南方,北方天干物燥,节气变化剧烈,此物极难生存。究竟是如何来了北方,却是一个谜。小僧心中奇怪,总想一探究竟。”
方伐柯沉吟道:“大和尚说得有理。元畏鲸来了,便要好好问他一问。”
诘忍摇摇头,说道:“畏鲸居士常年旅行海外,也不一定知晓的。只有等姜沣居士醒了,问问才能知道他是怎么被这毒蚕儿咬伤的。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也未可知啊。”
方伐柯笑道:“还是大和尚心思缜密,比我强得多了。”
苏度情一直听他们说话,此刻才插话问道:“姜先生什么时候能醒呢?”
“毒蚕去了,体内还留有余毒,”诘忍答道,“还需用药物涤尽余毒才行,不过,过不半天就会醒转了,姑娘不必担心。”
苏度情微微一笑,道:“有劳大师了,度情感激不尽。”
方伐柯出神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角挂着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容,眼神却飘忽变幻。苏度情脸上一红,正要问话,方伐柯却说道:“姑娘还是休息一下吧,多日来累得很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呵,我跟和尚先告退了。”说完便携了诘忍的手,一同去了。
两人走得远了,苏度情转回房间里,到了床榻边,只见姜沣脸上的一层黑气已然消去,显然是药力发挥作用了,尽管还面色苍白,却也有了血色。
苏度情多日来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了,心情一放松,便觉得眼皮发沉,头脑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中伏在床边睡去了。
第七章 余花
不知不觉中,苏度情竟然睡了一天。到第二天夜色降临时,天气又变苦寒,大雪便飘飘然落下,似老天爷的滴滴泪水,没落地前,便悄然冻结成片片的六棱冰花,仿佛向世人证明老天的心也早已冷却了。天地间一片肃杀气象,北风呼啸,带着说不出的狞戾焦虑,挟着猛兽般的狂野,又深深地凄惶,席卷整个世界。山中的风更大了,苏度情在禅房中从睡梦中突然惊醒过来,只听得风在哀哭着、唏嘘着、咆哮着,含着愠怒的疲倦,切齿的仇恨,就像一个恶毒的顽童,忽然窜到近前,眨眼间又跳到没有边际的远方去了,和着山林中野兽的嘶嚎,愈发地让人惊心动魄。
苏度情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忽觉身上一物倏然滑落,下意识地伸手一捞,竟然是姜沣平日里常披着的那件青布直身的宽大长衣,不由得又惊又喜,向床榻上看去,只见姜沣半倚半靠在床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正冲她微笑呢!
苏度情只觉得头脑中一阵眩晕,几乎要就势躺倒地上,定一定神才稳住身形,却仍然觉得两腿发软。
姜沣正要说话,却见苏度情眼圈发红,那泪水却说什么也止不住了,如同决堤的河坝,“哗”地一发不可收拾,一时情动,也顾不得许多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奔上两步,纵身扑入他的怀中,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姜沣怀中猛然多了这么一个温香软玉的躯体,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中昏蒙蒙的一无所觉,顿时呆住了,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两只手扶也不是,搂也不是,心中百感交集,便如翻倒了五味瓶,一齐涌到心头。
这几日,他虽中了奇毒,身体僵硬如木石,但是感觉不失,苏度情连日来没日没夜的辛苦照料,皆在心中,这一刻忽然历历回放,感激之情中隐隐夹杂了一丝甜蜜。
苏度情在他怀中抬起脸来,只见明眸皓齿,睫毛上兀自珠泪盈盈,容颜秀丽绝伦,娇美不可方物。姜沣头脑“嗡”地一下子就乱了,刹那间意乱情迷,便凑过去吻住了她的嘴唇。
苏度情微微一挣,旋即软化了,两只手回拢过来,紧紧搂住了姜沣的头颈。
苏度情本是风尘女子,又特立独行惯了,于那世俗礼法向来看得很轻,是爱是恨,从来也不曾犹豫半分,加上连日来焦虑恐惧,心中正自压抑,无处宣泄,更什么也顾不得了。两人唇舌交缠,天人合一,俱迷失在这人世间最甜蜜的一吻中了。
禅房门却没关。在门外,恰好此刻,诘忍和方伐柯沿着小径缓步走来,刚到门前,就看见了这一幕,都是一怔,连忙闪到廊下,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来。
两人又走开好远,诘忍这才回过神来,双手合十,叹息道:“哎,冤孽呵,冤孽。”
方伐柯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倒大出我的意料啊。”
诘忍道:“情由心生,大凡多情者皆不能自持,往往孕育心魔,心中有魔障,便是入了魔道。唉,世人皆多情自苦,姜居士也不能免俗啊。”
方伐柯冷冷一笑,道:“大和尚此言差矣,睹貌相悦,人之常情,悦则慕,慕则爱,此有何堕入魔道可言?天地若无情,一切物不生,生物若无情,不能环相生,此乃大道。你释家教人泯灭情欲,那是教人绝子绝孙,伤人阴德,可不是大道,不是大道。”
诘忍道:“夫妇为五伦之始,确是大道。不过,姜居士少年气盛,才华绝世,怎奈血气未定,虽是脱俗,却终坠入凡尘。小僧担心的不是这一个‘情’字,担心的是情能否称之为‘情’。”
方伐柯不禁默然,半晌冷笑道:“我看大和尚终日亲近尘世的贡香烟火,很有些俗气,不像是方外之人,很像一个市井里的神棍。”
诘忍正要反驳,忽听尖利的破空声传来,便仿佛鸽哨一般,都是一惊。只听得那声音来得好快,转眼间,一团黑影从空中落下,却是一只苍鹰,扑楞了两下翅膀,缓缓落在诘忍肩头。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说话,诘忍从鹰脚上摘下一个小小竹筒,从中取出一张纸来,展开一看,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两行字,却是:
“姜家哥哥、诘忍和尚、伐柯老弟:我与畏鲸老弟已到京都,今夜子正时分,燕水泊头,恭候三位大驾,有要事商讨。”
落款是:“夏掌轩”三个字。
两人又对视一眼,方伐柯喜道:“畏鲸老弟和夏家哥哥来得好快啊。”
诘忍点点头,收起信来,沉思片刻,道:“我们过去打扰一下屋中人吧。”
方伐柯点头称是,于是两人并肩过去,到了门前,诘忍故意咳嗽了两声,听得屋中一片慌乱之声,片刻寂然,不禁都是微微一笑,随即走进屋中。
只见姜沣躺在床榻上,表情颇有些尴尬,苏度情站在一边,满脸羞涩,犹自潮红,眼神更是躲躲闪闪,不敢和两人相交。
诘忍若无其事地笑道:“姜居士终于醒了!”
姜沣苦笑一声,道:“唉,九死一生,这几日辛苦大师了。”
诘忍一笑,道:“只是略尽绵薄之力,怎敢说辛苦二字?”
瞅了一眼苏度情,将袖子中的书信取出,递给了姜沣,姜沣接过迅速看了,展颜道:“畏鲸老弟和夏家哥哥来了,这便好了。” “不错。”方伐柯点头道:“哥哥还能行动么?”
姜沣答道:“这个自然,这几日目不能见耳却能听,身不能动而心却不死,真好比坐牢一般苦不堪言。现在手足如常,只是还有些虚弱,行动自是毫无问题。咱们……咱们这就赶去燕水泊头吧。”
苏度情正要阻止,却见姜沣心意已决,诘忍也没什么异议,方伐柯更是笑嘻嘻地满不在乎的样子,情知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当下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声来。
姜沣却看到了,想要说两句安慰的话,一时却说不出来,不由看了诘忍二人一眼,神态踌躇。
两人自然心领神会,对视一眼,诘忍道:“就这么决定了,方檀越随小僧出去备马车,姜居士先等上一等吧。”
说完携了方伐柯的手,转身出了门外,不一刻便去得远了。
苏度情正想说话,忽然间,只听得方伐柯的歌声在禅寺中响起,曲调缠绵哀婉,嗓音却狂放肆意,唱的正是中原最古老的一首情歌《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决,长命无绝邪,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苏度情脸上一下子热了,浮上一抹灿如红霞的红晕,看着姜沣,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姜沣却看得痴了,一时间两人一站一坐,四目交视,脉脉相对,忽然间电光照彻,心意相通,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一个字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姜沣从床榻上下来,缓缓穿上了外衣,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微一踌躇,回过头来,只见苏度情还是痴痴地站在那边,忍不住柔声道:“你等我回来。”
这几个字钻进耳中,刹那间,苏度情只觉得又是欢喜,又是烦恼,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待回过神来之时,姜沣却早已去得远了。
却听外面山风呼啸,树木枝条“飒飒”作响,值此天寒地冻之时,命神正在施展着她那凡人莫测的大威力,纵情肆虐。风的精灵便如同命神的玩偶,在扬扬大雪中游戏玩耍。世界被一种狂欢的热烈笼罩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狂风中响起了几声“哐哐”的锣鼓大响,金属相击的音色磨损颤栗,入耳心惊。苏度情不禁被吓了一跳,侧耳听去,那声音却又寂然了,仿佛被风送到了极远的远方,又被距离和风雪一口吞没,只剩下袅袅一线余音,兀自绷紧听者的神经,过了好一会儿声响才消失殆尽。
苏度情缓过神,也仅仅是稍微松了一口气,猛地就听得远远的,幽幽传来了“咿哩哇啦”的音乐声。她忍不住细细听去,那曲调顿挫古怪,飘浮不定,原来演奏的却是一首传自荒蛮时代楚国的祭舞乐曲。
在《国语·楚语》中曾说:“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女曰巫。”
乐曲正仿佛一幕野蛮的舞蹈,粗狂原始,节奏极快,是肉感的,色情的,完全动物性的,古怪、直率而又神秘,偏偏还夹杂了勾人心魄的异力,甚是诡异。
有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似乎有人在高声喊叫,但缥缈几乎不可闻,眼前似乎有一只水晶的杯子,钝口反射着强烈的光线,发出刀锋一样的青光。梦中有人争吵,叽叽喳喳的……又好像在唱歌,朦胧缥缈的像雾气弥散。哦……有什么在天空中滑过,火流星? 但没人注意。人们都睡了……睡吧睡吧、睡吧睡吧……
苏度情一开始只觉得乐曲古怪,听了片刻,忽然觉得和悦动听,中人欲醉,不自觉神倦眼困,就闭了双眼站起身来,仿佛被神秘地催眠了,陷入梦游的臆境中,只想追寻那乐曲的来向。
她穿过殿堂和游廊,一路却无人阻拦,走了很久,终于出了山门。寺外一条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向深幽幽的大山蟒林,她仍是闭着眼睛,雪花落在身上、发梢、脸上,宛如不觉,痴痴讷讷地一路行去。
这样沿着小道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乐曲声陡然断绝!就仿佛一把快刀霍然劈下,斩断了音乐。
苏度情瞿然惊醒,但见身边都是黑魆魆的丛林,一望无边,隐隐有磷火闪烁,也不知是饿狼的鬼眼,还是死人的尸骨。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苏度情觉得仿佛从一个甜美的梦境忽然堕入一个惨怖的噩梦中,揉揉眼,恍然却是现实,冷汗不禁浸透了全身,心中充斥着一股巨大莫名的恐惧,几乎濒临疯狂的边缘。忽然,只听隐隐约约又传来一阵哭声,寻声望去,见脚下一条黄土路上,一队人手持灯笼火把,抬着棺木白幛,空中遍撒纸钱,原来是一群送葬的乡民。
苏度情见了有人,一颗心顿时定住了,不禁喜出望外,当下便要过去,找一个乡民问问回“佗摩”禅院的路径。
便在这时!忽听身边有人低沉着声音对她说话!
“苏小姐别来无恙耶?”
苏度情头皮发麻,惊叫一声,跳开几步,便要逃走,却觉得脚底发软,一骨碌便坐在了地上,被吓得魂不附体。
好半晌才定住神,向那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人无声无息地站在身边,穿一件绛衣博袍,头戴高高的獬冠,气势超脱练达,萧疏沉着。
竟然是久违了的吕无靥!! 只见吕无靥神采如昔,一般微笑着,说道:“不过月馀不见,小姐莫非忘了故人么?”
苏度情连忙站起身,深吸一口气,便恢复了从容镇定,微笑道:“江左一别,先生便去了云游天下,度情还以为先生已经忘了我这个苦命女子了。所幸上天怜见,竟然叫度情在这里又遇到了先生。先生高义,救度情于蛇穴火窟之中,这一番恩德,度情原以为这一生也无机会报答了。”
吕无靥先是一愕,旋即明了,淡淡一笑,道:“些微小恩小惠,不足挂齿,我十天前便来了京都,只是俗事缠身,虽然听说你在‘佗摩禅院’住下,但一直没去寻你,今日来‘佗摩’山,乃是来观摩我楚地的京都移民行殡葬降神大礼,不意竟然遇到了小姐,也算是机缘巧合了。”
苏度情也自微笑。
吕无靥又道:“既然是机缘巧合,那便是上天定下的命数,正好我有一个约会,缺少一个女伴儿,小姐不如随我而来,共去赴宴,也好解我的燃眉之急。”
苏度情微一犹豫,但却没办法说出来拒绝的言语。按理说,她是吕无靥从妓寮中赎出来的,名份便是吕家的婢妾,可不是姜沣的人;再者,她对吕无靥充满感激之情,这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第三,这吕无靥举手投足之间,甚有威严,每一句说话虽然温和,却都仿佛一道命令,便是要拒绝也无法拒绝。
所以她只好点头,说道:“正该如此。”
吕无靥微微一笑,抬头嘬唇,高声呼啸,过不片刻,便听见马蹄车轮之声远远驶来,刹那便到了近前,却是一辆装饰极为豪华的八轮马车,一条大汉坐在车斗上,面目黑蒙蒙的瞧不清楚。
吕无靥躬身道:“小姐请上车吧。”
苏度情低头钻进车厢,忽然想起了一事,道:“我这一去,姜沣先生他们不知我去向何处,定会着急。”
吕无靥道:“这个不妨,我立刻派人去知会他们一声,若有空闲,便一并请来了。”
苏度情立时放了心,在车厢中坐好,吕无靥也钻了进来,伸手轻轻敲了敲车顶,那赶车的汉子一声呼唤,马车就辚辚地驶入黑夜中去了。
燕水岸堤上,一辆马车正在飞驰,轮子上都缠了铁索,以便防止在结冰的路面倾覆,饶是如此,那车在狂风大雪中也行得仿佛滑行一般。
不一刻到了燕水泊头上,三个人依次从车中下来,自然便是姜沣、方伐柯和诘忍三人。只见码头上泊了一艘乌篷大船。姜沣看看时辰,正是子正时分,三人同向那船行去。
到了船前,只见两人从船舱中钻了出来,正是元畏鲸和夏掌轩。
几人相见,也无寒暄言语,彼此点一点头,姜沣三人便登船,进了船舱之中。
在舱中坐定后,诘忍细细说了近日来京都中所发生的离奇怪事,元畏鲸和夏掌轩都听得面色凝重,沉默无语。少顷,夏掌轩道:“京都之事,我等虽远在南方,但也有所听闻。我和畏鲸老弟来时,正巧看见了龙子轶的军马开到了京畿。”
方伐柯微微一惊,道:“大龙的军马已经到了?!”
“正是。”元畏鲸道:“京都所发生之事,早在我预算之中,所以并不惊奇。列位哥哥请听我说:一月前我离开京都南下羊城,沿路所得知之事,更是惨烈过京都十倍……”话说到这儿忽然打住了,却看了夏掌轩一眼,颇为踌躇。
夏掌轩摆摆手,道:“你说就是了。”
元畏鲸点点头,便说道:“那一日,我到了羊城,与掌轩哥哥相会,方才得知了诸多惨事。原来,一年多前我全族出海遇险,却并不单单只我一族而已。羊城、闽南、金门岛、彭湾等等沿海渔乡,都有出海渔船不归。有人寻到过失踪的渔船,发现……发现船员都成了……都成了……成了干尸!我们一路而来,也听说了江浙、山东的沿海也发生了这些事情。事出有异,我们便分外留心,根据发生灾祸的地方画了一幅图,就在这里,哥哥们请看。”
他从桌下取出一幅图来,在桌上摊开,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黄褐色的地图上鲜红的墨迹将许多地点连接为一条线,线条的末尾画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大箭头,正是指向京都!
元畏鲸把图收起来,沉声说道:“哥哥们都看见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感到此事非同寻常,可并不仅仅限于京都了,而是被这血一般的箭头延伸扩展到了大江南北。在黑暗中,肯定有一种邪恶的力量在作怪,但是究竟什么力量能掀起如此大的波澜,谁也无法猜估。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似乎天地都已经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险恶,而瑟瑟发抖恐惧。船舱中,一盏油灯闪耀暗光,众人神情不定,在光影中显得颇有些诡秘。
元畏鲸见谁也不说话,便对姜沣说道:“哥哥怎么想?”
姜沣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此事非同小可,非人力可为,定是有妖邪作恶。只不过此妖邪我等俱是毫无所知,更隐匿于暗处,真叫人束手无策。”
众人尽皆沉默,半晌,诘忍从怀中取出那支小小的青色竹筒,把冷血金蚕倒进了酒碗中,道:“畏鲸居士请看。”
元畏鲸和夏掌轩定睛看去,不由都倒吸一口凉气,齐齐说道:“这是……这是闽南的……冷血金蚕么?” 诘忍点头答道:“正是。”
元畏鲸惊魂未定,半晌才问道:“和尚从哪里得来此物?”
诘忍看看姜沣,姜沣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诘忍大师正是从我身上得来此物。”
“什么!!”元畏鲸耸然动容,道:“出了什么事么?!”
“不错,是出了事啊。”姜沣又叹了一口气,道:“兄弟有所不知,你离京南下后,一连半个月,京都中并无异事发生,我也就忘了兄弟的话,以为兄弟只是历经海难、劫后余生,不免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也就渐渐淡忘了。兄弟万万不要见怪。久处太平之人,自然娇生懒惰,也是人之常情啊。”
元畏鲸不置可否,问道:“后来却又怎样?”众人一同点头,齐齐问道:“却又怎样?”
姜沣道:“那一日清晨,我出外采集制琴木料,本要骑马出城,到郊外寻觅,顺便上‘佗摩’禅院拜访一下伐柯兄弟和诘忍大师,没料到路过城南一处大宅邸时,忽然发现了一物。”
方伐柯插话问道:“可是城南的‘颖园’么?”
“不错。”姜沣奇道:“兄弟怎么知道?”
方伐柯沉吟不语,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话。姜沣便又说道:“夏家哥哥和畏鲸兄弟不知这‘颖园’来历。那本是京都一户鼎盛世家的宅邸园林,地方数里,内中遍植奇花异草,主人本姓殷,乃是朝中高官,也是京城名士,后因一事触逆龙鳞,获罪下狱,家道也就此中落了。殷家子孙靠着几亩田产,间或出卖家中厚藏的古董珍玩勉强维持,庭院无人修葺,已经荒芜了,京都中人说到‘颖园’,那便是说到了一处废园了。”说完不胜唏嘘。
方伐柯此刻回过神来,不耐烦地道:“哥哥休要扯远了。”
“是。”姜沣继续说道:“那一日我路过‘颖园’,忽然听到哭声,心中诧异,便过去看,却原来恰逢殷家有人新死的白日子,当下下马避过一边。只见幛幌交错,杠夫们抬着空棺进去园中。事也凑巧,就在这时,忽然跳出来一个顽劣调皮的顽童,用石子土块投击棺木,中者发响,我那一时立刻就呆住了……”说到这里顿了顿,喝了一口茶润嗓子。
“怎么?”夏掌轩也忍不住问出声来。
姜沣续道:“那一刻我听到石击棺木之声,其音了然,清响回荡,琅琅若珠玉落盘,立时明白这制棺之木定是上等良桐!千载难逢,是制良琴之绝佳木材。现下俗人以凡眼视之,轻贱如草芥,拿来作裹尸之用,埋没于黄土之下,腐朽于虫蠹之口,其痛哀哉!其痛哀哉!”
元畏鲸不由击掌,由衷感叹道:“哥哥说的是。人死魂散,身体便成了一具臭皮囊,那也就罢了。还要用良桐为棺,使得美质不能发声,良材不能制琴,真是……真是……你那时没有拦住他们么?”
姜沣尚未回答,方伐柯眨眨眼睛,满腹狐疑地说道:“听一听便能分辨木质优劣,我倒不信了。”
姜沣道:“凡人听琴,莫不是以身耳听之;我辈听琴,乃是用心耳听,身在外,心在内,凡人多受尘俗琐事困扰,身耳不免迟钝;我辈离群索居,远隔红尘,正是要修心耳,而舍身耳,良木优劣,自然一听便即分辨得出。”
方伐柯不服气地说道:“身在外,乃是心之承载;心在内,乃是身之内蕴。身如海纳之容器,心如玄虚之壶藏;一实一虚,一真一幻,哥哥避实就虚,化真为幻,可不是君子之道。”
姜沣一怔,正不知如何回答。诘忍笑了,道:“姜居士莫听他胡说,你还不知他的性儿?就是爱跟人狡辩,说些似通非通、艰涩求险的道理,不必跟他计较,他却又是君子么?呵呵,再莫打岔了,还是往下说吧。”一直沉默无语的夏掌轩也说道:“不错,你接着说吧。”方伐柯本来正要反驳,听见夏掌轩说话,便忍住不说了。
姜沣一笑,道:“我听了那声音后,顿时就按捺不住了,却也不便中道拦棺,便跟随众人进了‘颖园’中,装作要祭奠灵牌,只想……只想……”
方伐柯哈哈大笑:“原来姜老三是想剖棺弃尸,取椟还珠啊,哈哈,哈哈。”
元畏鲸却点点头,认真地说道:“这个法子好是好,不过却太有伤阴德了。”
姜沣叹道:“为了不教美质埋没湮灭于黄土,为了良琴能响绝感染于人世,说不得,也只好如此了。以后为那殷家死者立块长生牌坊就是了。”
元畏鲸正色道:“哥哥说的是!”
众皆莞尔,方伐柯更是笑得直不起身子,夏掌轩也忍俊不禁,摇头叹道:“真是一对痴人,一对痴人。”
众人笑了一会儿,都收敛形态,坐正了听姜沣继续说道。
“捱到了中午,”姜沣讲述道,“众人都被主人请去西华厅用饭,我中途借故遁去,取了斧头铲子等物来到灵堂,看看四下里竟然无人,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话未说完,方伐柯又在一边冷笑道:“古人说:窃书者不为偷。那么,窃棺者却又为何?良琴也好,棺木也好,不出分文,不问主家,伸手便取,那便是贼!我也是贼,不过我虽然偷盗千户万家,但每次有借有还,赏玩几日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还附信指正主人收藏的真伪。从没落得偷人棺木这般下作。”
元畏鲸勃然大怒,喝道:“老六!你说什么呢!你这是跟兄长说话么?!” 方伐柯脸也寒了,道:“老七!你这是也跟兄长说话么?”
两人都是拍案而起,剑拔弓张,便要翻脸。夏掌轩沉声道:“都坐下!坐下!这成何体统?!坐下!”两人这才悻悻地坐了,却还是彼此怒目相对,气愤难平。
姜沣却神色黯然,叹息道:“伐柯说的是,盗人棺木确是下作,可是一时冲动,就再难压抑得住了。唉,我一生浸淫音律,奉琴为性命,祭时间精血以事琴,热恋成狂,那是入了魔道了。天有神灵,自会报应走火入魔的人的。”
众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姜沣的话意,已经猜想到随后发生何事,当下默然,谁也不说一句话。姜沣接着道:“我的手刚刚碰到了那棺木边缘时,忽然觉得手指尖一麻……”他指了指酒碗中的兀自扭来扭去的金蚕,苦笑道:“便看见这家伙从棺木中出现,紧紧钉在手指头上了。”
夏掌轩问道:“你说这蚕是从棺木中出现的?”
“不错。”姜沣冥然出神,半晌说道:“就像夜色降临、昏灯一盏的时候,影子无声息地脱离身体一样;就像它本来就和棺木一体,忽然出现,如同睡得沉了,梦便会跳出来一般。那场景真是可怖!”姜沣说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目光中满是恐惧之色。
夏掌轩看看元畏鲸,后者点了点头,夏掌轩沉吟着说道:“冷血金蚕素来生活于闽南,物有其性,如大雁冬南夏北,秋虫昼匿夜鸣,决不会无缘故地改变习性。那蚕寄生棺木之中,在京都出现,其中必有古怪,可是……可是一时却也想不明白。”
诘忍点点头,道:“夏先生所言如我想的一般模样。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忽然间,一股阴寒的冷风吹开厚厚的棉布帘,吹进舱中,灯光一阵乱晃,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怪异绝伦,耸人听闻,又情知姜沣决计不会打诳,但终究是难以置信。
过了良久,方伐柯忽然对姜沣说道:“哥哥,适才我言语不周,可冒犯你了,还请你恕罪。”
姜沣恍如惊醒,连忙说道:“伐柯适才教训的是,哥哥一时冲动,自责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怪罪。”
方伐柯点点头,却也不置可否,抬头望着船篷出神,好像入定一般。诘忍不禁奇怪,皱皱眉问道:“又怎么了?”
方伐柯却不理会,足足发愣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缓缓说道:“我这里有件东西,各位一定会很有兴趣看看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灯火晃动下,只见乌突突的一大块,似石非石,似木非木,形状若羊角弯曲,顶端尖锐,摸上去手感粗糙。
夏掌轩瞳孔倏然收缩,缓缓说道:“木变石!”
“不错。”方伐柯点头道:“哥哥好眼力。”
众人脸色也不禁变了。
原来他们所谓的木变石,其实就是现代所说的化石。在那个特殊定义的年代中,是一种非常奇怪珍稀的古物,须知凡动物、植物死后,尸体历经沧海桑田的大变化,深埋于地下,年深日久,就会发生奇特的变化,变成原形原状的石物。在古代的宫廷中有很多石树,便是古树的木变石;而民间所藏的螺类化石,坚断之极,形状像塔,亦属珍罕。
“那便怎样?”元畏鲸一向游历海外,宝物见得多了,却也不以为异。夏掌轩沉着脸,答道:“你还看不出这是何物遗体的木变石么?”元畏鲸仔细看去,正迷惑间,突然心中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不禁吃了一惊,向旁人看去,却都阴沉着脸,五个人如同五座木雕泥塑一般,好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天,元畏鲸才期期艾艾地说出话来:“难道!难道……这便是……这便是……”夏掌轩却没让他说出“便是什么来”,转头问方伐柯道:“你从何处寻得的它?”方伐柯沉声答道:“也是姜沣哥哥那天遇险的地方—— 城南的‘颖园’。”
众人都是一惊,轻轻“咦”了一声,尤以姜沣的惊诧更甚。夏掌轩摩挲着手掌,表情越来越严肃了。
只听方伐柯道:“大前天的晚上,我闲坐无聊,浑身发痒,忍不住便想出去跑一跑……”
他顿了一顿,开始向众人讲述那晚所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大山中并没有下雪,却仍然山风呼啸,寒意侵人。方伐柯从“佗摩”禅院围墙跳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觉得空气虽寒,却清爽得沁人心脾,不禁胸怀大畅,就在山中奔跑起来。
他并不是沿着平坦的山路跑来,而是双手抓了大树的枝条,就如同猴子一般,在树木和树木之间跳来荡去。时而攀援粗枝,时而摇荡藤条,稍微一借力,便腾身而起,身轻若无物,仿佛山风中飘荡的一片枯叶。
有时到了山崖的绝险处,无树木可以借力,身子就像壁虎一样紧贴山壁,滑溜而下。有时风大,他一纵身跃起,仿佛一面鼓风的纸鸢,完全是御风而行,在山崖丛林之上滑翔。风刀子一样从他身边掠过,速度的快感不禁让他倍感刺激,忍不住放声长啸起来。
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他奔出了大山,沿着官道一路到了京都,想到左右无事,索性翻城墙入城内……
巡夜的军士都睡得沉了,更是毫无知觉,只有一个打更人还在城墙根上依着喝酒御寒,方伐柯从他身边掠过的时候,打更人一点反应也没有。此时此刻,天上更无星斗,戍卒的风灯早就熄灭了,四下里一团漆黑。 黑暗中,方伐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城内,却不走大道,偏偏在屋顶房檐等等滑不溜手的地方跳纵腾挪。风“呼呼”地吹,京都笼在一片黑色中,偶尔还有一两处秦楼楚馆的红色灯笼在暗夜中摇曳。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火光。
方伐柯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和风融为一体,自己就是风,风就是自己,这感觉让他感到莫名的愉悦。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一条黑影在远处一闪,转眼就消失了,就如同噩梦中的蝙蝠一样,又融入到黑色的睡梦中去了。方伐柯心中一动,向那方向悄悄掩过去了。
那影子如同鬼魅,简直是在屋顶房檐上飘行,不时地在黑暗中显露一下身形,就如夜色尽头的一抹晨曦一般,分外惹眼,也好在如此,方伐柯才能勉强不被他甩掉。
跟了也不知道多久,黑影倏然间又是一晃,忽然落下,竟然再无半点踪迹。方伐柯分辨地形,原来却是到了城南的“颍园”了。
“那黑影到了‘颍园’之后就消失了,”方伐柯道,“我心中好奇,更想到这些日子京都的怪事,隐隐觉得那黑影鬼鬼祟祟,必有蹊跷,于是,也落下园中。四周黑漆漆的,树木枝条重重叠叠,幽暗难名,却找不到路径,走了不一会儿,渐渐的,身边那些树的样子也都变得一模一样,黑森森的一片连一片,我知道迷路了。正焦躁间,忽然发觉前面有光一闪,心知必然有人,于是就奔了过去。”
火光照进林子深处,仅仅染红了一小片黑暗,剩下的都像梦一样浑沌。方伐柯一路向那亮光奔去。
树木在风中摇舞,仿佛有许多不知名的妖魔,正待择人而噬。天上虽然有黯淡的星光,但星光却更增加了这园林的神秘恐怖。到了光亮处,他略行凝定,发觉到了一座小楼前,火光便是那楼上一扇敞开的窗中发出的。小楼的周围,却只有枯萎了的树木,颓败了的山石小亭。
他心念电转,千百个念头在心中倏然闪过,片刻间已有了计较,当下蹲了身子,一跃而起,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凭着墙角栏杆,借力攀上小楼,却是轻手轻脚,没发出半点声音。
三楼上,他一手勾住房檐,身子倒挂了,从敞开的窗子看进去,房内却没一个人。听听左近没有声响,便耸身跳进了房间。
房间中只有一桌、一椅、一凳、一火炉、一书架、一幅中堂山水。桌上摆有文房四宝,椅子宽大舒适,火炉犹有余烬,书架上满是书籍卷宗,山水画墨迹森森。
一处典型的大户人家的书房,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儿,方伐柯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大大的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仔细打量房中的家俱摆设,花木笔研,壁上书画,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现,心中却越来越觉异样。
方伐柯目光一转,猛然注意到异样的缘由。原来那书架上罗列了许多乌突突的古怪东西:有野兽的头骨、干瘪的昆虫、风化的岩石,还有枯萎的花叶……林林总总,甚是奇特。
书架本来是最容易注意到的地方,但当一个人处于一种特殊的紧张中的时候,却往往会将最明显的地方遗漏掉。
“那都是些极其古怪的东西。”方伐柯道:“我后来才想到:据说海外有人专门收集研究上古之物,却与中土不同,他们收集的不是古董珍玩,乃是动物骨骼、木变石、虫獬尸体等等,抽干血液,制成永不腐朽的标本,自称格物致知,进行一些考究远古的奇特研究,以推断大千世界诸多生灵的起源。却不知是也不是?”
元畏鲸点点头,道:“不错,海外极西处的一些岛国中,确有此事。”
诘忍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了没说。
方伐柯道:“我当时自然没想到那么许多,只是觉得饶有兴味,随手抽出了一两件来看,于是……于是就发现了这块木变石!”
夏掌轩一直在凝神细听,此刻也忍不住说道:“古怪!古怪!”
方伐柯道:“不错,的确古怪,谁能想到在京都城南的一处废园之中,竟然能寻见与我等身世大有渊源的东西,也太凑巧了。”
姜沣道:“确实古怪极了,伐柯,后来却又怎样?”
方伐柯沉吟着,回想起当日情景。
那晚在小楼之上,方伐柯见了那神秘的木变石后,自然吃了一惊,隐隐觉得此事非同寻常,而此地颇有妖气,更非久留之地。当下将木变石揣入怀中,听听四下寂无人声,便要跳出窗子离去。
就在这时!灯火猛地熄灭了!一切陷入死沉死沉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方伐柯出其不意,吓了一大跳,旋即略一凝神,就镇定下来,在黑暗中站住了,一动也不动。
突然,他在黑暗中依稀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征兆,仿佛房间中有一只无形却庞大的怪兽,正在阴影中,冲他喷出“咻咻”的鼻息。整个房间似乎成了那怪兽的鼻腔,被呼吸的气流压力挤压得一伸一缩、一伸一缩、伸缩、伸、缩…… 方伐柯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随着空气的压缩而沸腾,心“怦怦”乱跳,浑身燥热不堪。危险给他的感觉是双重的,紧张而又亢奋莫名,内心深处似乎隐隐地在期待那危险降临。
方伐柯天性热爱冒险,一生中所经历的危险数不胜数,几乎是只有把危险作为养料食粮才能生存下去。每一次危险靠近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会产生这样的一种古怪意象:一架庞大的海兽骨骸;一泉喷薄的地火;一副受刑致死的女体……很危险但是让人感到宁静,残酷得让人战栗,却又优美得叫人发狂。当头脑触摸这些意象的时候,会感到浑身绷紧,一种类似暴虐的快感油然而生,一旦危险过去,放松下来,空虚就会席卷而来,继之的是空虚后永恒的空乏。
方伐柯知道,自己天生就是为了危险而生的。
他肌肉绷紧,全神贯注,神经高度亢奋,好像一只发怒的豪猪一样,箭拔弓张,随时准备反击骤降的危险。
元畏鲸听方伐柯讲述当日情景,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茫茫海上,在那艘满载干尸的幽灵船上的时候自己的感觉,不同的是:当时他却没感到亢奋,只是觉得紧张、压抑、恐惧,不禁打了个冷战,问道:“后来怎样?”
方伐柯懒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在黑暗中和那种压力对抗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可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压力忽然消失了,就好像从来就不存在那压力似的。可能是神经有点太紧张了,不过是我在臆想罢了。”他自嘲似地一笑,举杯喝了一大口酒,最后说道:“后来我就带了这块木变石离开了那座园子……却忘了跟别人提起这件事了。”
众人静候片刻,以为方伐柯还有话说,却不料他就此打住了,再无只言片语,彼此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不知说些什么,自然是谁也没有说话,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中。外面风雪犹未止息,已是三更时分,天昏地暗,忽然远方传来一串小儿的啼哭声,如裂帛,如杀猪,如鬼哭,叫人好生烦躁不安。
哭声稍歇,夏掌轩便说话了:“今晚我等长谈,理清出来一些脉络头绪,种种线索串接在一起,都指向‘颍园’与诸多怪事似乎大有联系。你们怎么想?”
诘忍点头赞同道:“不错,即便毫无联系,也还是一条线索,也许多少有些帮助。”
众人都点头称是,于是,夏掌轩道:“那就这样吧,那‘颖园’着实可疑。那棺材也是大有疑点。稍加推论,我忽然有点想法。”
“什么想法?”方伐柯忍不住问道。
“棺材所用之木,很可能来自闽南,又或者是闽人迁徙,带入京畿。反正无论如何,那内藏金蚕的棺木是决计不会自己迁来北方的。咱们便从此处着手,看看是否能有突破。”
众人一起点头称是,都说:“有理!有理!”
夏掌轩沉吟了一下,道:“伐柯,你久居京都,大小事体熟稔,门路又多,便去查查棺材一事吧。姜老弟、诘忍和尚你们回‘佗摩’禅院去接苏姑娘,那里也不是一个久留之地,也许会有危险也未可知。畏鲸老弟,你反正是闲不住的,就跟伐柯一起去吧。我留在船上为大家传递、汇总消息好了。”顿一顿又道:“诸事离奇古怪,幕后元凶恐有惊人的手段,各位一切小心在意,千万别有个闪失。”
姜沣等齐齐道:“多谢哥哥记挂,我等自会小心。”
夏掌轩点点头,看看众人兀自端坐不动,说道:“还坐着干什么?去吧。”
众人仿佛如梦初醒,都站起了身,相互长揖,出了舱外径自下船,各自去了。夏掌轩自己一个人坐在船舱中喝酒,也没出来和他们道别。
夏掌轩一辈子都在水上讨生活,从来没有踏足过陆地,仿佛对陆地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而江河湖海才是他赖以生存的地方。
在一个月之间,很多船只在他的控制范围内失踪,或者发生了惨祸,其中很多死去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下属、或者同僚。他总是感到自己难逃其疚。他深信一切的背后必定隐藏了一个恶魔般的凶手,但是对那凶手他却感到莫名的畏惧。
北国的朔风“呼呼”狂啸,大雪下得更猛烈了,河岸上的树林在哀诉、呼号。风吹在船篷顶上,发出一片奇异的声响,使人不禁心惊肉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外面一声长叹,那声音是那么的深沉、凄凉、若断若续。
他喝了一大口酒,嗓子里火辣辣的,像烧了一把火。酒意上涌,眼睛有些模糊,但是意识还是极端清醒的,正是这种飘然和冷漠所构成的矛盾一下一下地刺着他。远处,不知是哪一座寺院的钟声响起,悠扬而又沉浑,在雪幕中回荡,似近实远,似远更近,缥缥缈缈,发人惊醒。
夏掌轩心中一阵悸动,忽然觉得那钟声实在是很寂寞,很寂寞,很寂寞的……
第八章 谋皮
皇帝站在宫城的一处宫殿中,迷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伺候的内庭总管高公公小心翼翼地端来茶盏,伏在地上,双手过头捧给皇帝。却没引起皇帝的注意。高公公知道,此刻皇帝正陷入冥想中。每天大部分时间里,皇帝都是靠冥想来打发时间的。皇帝或坐,或站,或凭高俯览,或闭目深思,没人知道皇帝在想什么。高公公认为:既然是冥想嘛,那么牵扯的必然是玄幽的、久远的一类东西。皇帝是神圣的,高贵的,绝俗的,高公公区区一个阉人,怎么敢擅自窥测皇帝的内心世界?再说那也不关他的事,他只希望皇帝能尽快醒转过来,手已经发酸,膝盖已经发麻,整条脊梁骨弯得失去了知觉,可是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皇帝在考虑很神圣的事情,一个阉人怎敢打断他的思绪。
这时,忽然响起了一阵钟声,悠扬而又沉浑,在雪幕中回荡,似近实远,似远更近,缥缥缈缈,发人惊醒。
皇帝恍然惊觉,回过头,看见高公公伏在地上,便问道:“怎么了?”
“启禀皇上,”高公公捏着公鸭嗓回道:“邢大人和龙帅求见,都在外面候着呢。”
“你这千刀万剐的老阉狗,”皇帝有点生气,“他们来了,怎么不尽快告诉朕!快快宣他们进来!”
高公公赶紧磕头,连滚带爬地出去了,不一刻,带了邢峻和京都第一勇士、戍边将军龙子轶进来了。三跪九叩地行罢大礼,皇帝赐座。
邢峻依旧板着一张铁脸,面无表情,阴鸷深沉,坐得直挺挺的,像一块生硬的铁板。在他一边的那个人,外披暗红色驼皮大氅,内穿镔铁贯胸链子甲,头戴摩云兽头盔,身材极高,但是瘦得不像话。满头白发,相貌乍一看去,似乎已经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可是如果细细端详,却发现其实年纪不过三十许间。眼窝子深陷,眼珠竟呈碧绿色,灵动活泼,似乎留着孩童的天真稚气。此人正是戍边将军龙子轶。
皇帝挥挥手,赐茶,高公公端来茶盏。一接近龙子轶,忽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赶紧低下头,手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差点把茶水溅个满身。一闪念间,高公公猛然觉得心惊胆战,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顺着脊椎,直透顶门,瞬间就把他冻结了。
真他妈的见鬼!高公公暗骂一声,外面的传闻果然不假!龙子轶真的不是人,是能点水成冰,吸人精魄、隐身藏形的鬼魂、龙子轶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忽然抬头,绿眼珠精光四射,冲着高公公桀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野兽似的细碎尖牙。高公公一惊,腿一软,差点就势坐倒地上,赶紧低头退下了。
皇帝眯缝着眼睛,说道:“龙帅千里迢迢从边疆赶回来,一路真是辛苦了。”
龙子轶赶紧站起来,欠身答道:“不敢,微臣是皇上门前的狗,是皇上胯下的马,皇上让微臣作什么微臣就做什么,正所谓当效犬马之劳,怎敢居功?”声音尖细,如同铁丝划过钢板一样。
皇帝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爱卿忠心可嘉。朕有你和邢卿这样的肱股,真是幸莫大焉。爱卿忠心为国,日后必有封赏。”
邢峻也赶紧站起来,两人一同跪拜叩头,齐呼谢恩。
皇帝摆摆手,问邢峻道:“邢卿,干尸一案可有线索了么?”
邢峻回道:“微臣近日访查案发地点,确是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正要向皇上禀告。”
“是么?那真是太好了。是什么蹊跷之处?”
邢峻看了龙子轶一眼,道:“具体的实证一点没有,凶犯的手脚干净利索,什么线索也没留下来。微臣只能靠猜。”
皇帝饶有兴味地道:“猜?如何个猜法你倒说说看。”
邢峻略一沉吟,说道:“首先,案发突然,事先却无任何预兆,凶犯不谋财,不劫色,死掉的一百余人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自然没有共通之处,就不是复仇了,更不是帮派械斗、行会争端。凶案骤然发生,无论官面的铁腕人物们,还是市井黑街、江湖大佬预先都没得到任何消息,事后也查不到蛛丝马迹。所以我猜,凶犯跟江湖中人没有任何牵连,是独来独往的……”
“这又怎样?”龙子轶忍不住插话道。
“这又怎样?龙帅请想一想,”邢峻冷笑道,“如果是很多人行事,且都在夜间,每夜屡屡外出取人性命,却又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背后无人关照支持,可就说不通了。一个组织单独行事的话,人数稍微一多,难免总会犯错,就要留下纰漏,可是我们找不到一丁点纰漏。这就只有一种可能!”
皇帝恍然道:“你的意思是说……”
“不错!凶犯大概只有一个人!”
龙子轶道:“纯属乱猜!一个人能作这么大的案子?!嗯?这是一个人能作得了的?如果是一群人一帮人,有组织有机会的来行事,却也能相互维护,彼此圆谎的。”
“我本来就在猜。”邢峻冷冷道,“龙帅说的也不无道理。”言毕又转向皇帝,说道:“以上都是臣的猜测,事情怪异诡秘,没有丝毫头绪,只能猜一猜了。”
皇帝点点头,道:“不错,你接着说。”
“是。”邢峻道。
他略微有一点走神,似乎在归纳思路,良久才往下说道:“死者一共一百五十三人。案发地点分别在城南、城东、城西各处,还有宽儿井、市北街、孙寡妇牌坊、前庭楼子、镇东将军府……等处,地点相当分散。不是比邻繁华闹市,便是靠近通衢大道,着实耐人寻味。难道说凶犯故意弃尸于这些地方,是为了示威,或者张扬其事?又不像是这样!因为即便是大道闹市,弃尸处却又往往在旁边的胡同、深巷、里弄、废园等不起眼处。” “所以微臣猜测,凶犯是不熟悉京都道路的外乡人,而且是初来乍到,没有久居京都的朋友,或者说没有本地同谋,否则弃尸地点一定是在更难以发觉的所在,而不是如此彰昭之处了。”
皇帝点点头,道:“邢卿的分析极有道理。”
邢峻接着道:“第三点:死者血液流尽,俱成干尸,身上竟然找不到伤口,现场也无血渍,这一点太奇怪了!这许多鲜血究竟去向何处?实在是一个谜。凶犯定有某种人所难测的邪恶异术。可是,凶犯究竟为什么要取这许多鲜血呢……”
龙子轶眼睛一亮,表情明显地亢奋起来,粗粗地喘了一口大气。
皇帝注意到龙子轶的表情,问道:“龙帅有什么意见么?”
龙子轶却答道:“微臣只是觉得邢大人的猜测匪夷所思,诡秘绝伦,一时失控,故而失态了。”
皇帝点点头,又问邢峻道:“邢卿却又如何‘猜’这鲜血之谜呢?”
邢峻道:“微臣一时间也是参详不透。”
皇帝脸色一沉,正要说话,邢峻却又说道:“还有最后一点也十分重要:凶案发生这些日子,京都连降大雪,积雪多日未化,然而每一件凶案发生后,现场竟然都没有留下脚印,难道说死者尸首是自己长了翅膀飞去的么?微臣心中疑惑,便细细勘察了现场,发现只有墙头檐角等高处才有浅浅的脚印留下。也就是说凶犯是一个能飞檐走壁、来去自如的家伙,臣不禁想起了一个人。”
皇帝心中一动,道:“你说的莫非是方伐柯?”
“皇上说的正是微臣所想的。”邢峻答道:“方伐柯自甘为盗,身轻如燕,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是有这样身手的。纵然不是凶犯,也不能排除嫌疑。”
皇帝沉思良久,道:“邢卿说的是。方伐柯行事向来颠倒伦常,稀奇古怪,难保不是他的手笔,他确实有莫大嫌疑。”
“可是,”邢峻道:“方伐柯久居京都,京内的大街小巷莫不了然于胸,这与臣的第二条猜测却又不同了。现下的当务之急有二,一:找到方伐柯,问个清楚再说;二:盘查京都内所有的外乡人,重点是各大外省会馆、同乡会、行帮、旅社、客栈、各大官宦贵戚的门下幕宾食客等等,看看能不能在这些人中找到线索。”
皇帝点头道:“说的是!说的是!邢卿你这就去办吧。”
“是。”邢峻躬身道,“皇上请放心,臣破釜沉舟,也要将凶犯绳之以法。以祭冤死亡灵,以正国家法典,以安京畿民心。”
皇帝点点头,道:“很好,很好,你退下吧。”
邢峻跪下叩头,躬身离去,临走的时候看了龙子轶一眼,目光漂游,仿佛大有深意。
皇帝目送邢峻退去,良久,忽然站起来,对龙子轶道:“龙帅,你随朕来。”
龙子轶答应了,跟着他一同走进大殿深处去了。
转过一扇门,有一条长长的向下的走廊,他们沿着走廊一路行去,走到一处所在,突然转出一个内侍,引领两人进入一间小房间中,内侍便离开了,随手带上门。半晌,猛地听到机关齿轮的“嘎嘎”声,小房间一震,便开始极快地上升,龙子轶吃了一惊,看看皇帝,皇帝却神态悠闲地闭目养着神,便不说什么了。时间似乎漫长而又短暂,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小房间停住了,门一推便开,眼前豁然大亮。
龙子轶发现来到了一处梦幻般的所在。面前是一大块悬空的平台,凌驾于京都万家灯火之上。平台被一个巨大的水晶罩子罩住,无数根黄金的巨柱支撑起平台的水晶穹顶,外面风雪交加,星辰昏暗,罩子内四角都点了熊熊的火,温暖如春。
一条悬空的瀑布从庞大的人造假山上倾泻而下,融汇进一片柔和的水域,形成了湖泊。又似乎是河流的分支,沿岸怪石堆砌,植满奇花异草。
一条曲径通幽,空气温和,鸟儿飞舞,不时撞上水晶穹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湖面在火光下粼粼闪动,鱼时不时跳出水面,有捕鱼的水鸟专门等着这时刻张大嘴捕捉美餐。
龙子轶看得目眩神迷,心神摇曳,不停地啧啧称奇。他久居塞北苦寒之地,哪里见过这等人造奇景?
皇帝微微笑着,侧眼观察着,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引领他来到湖边一座木亭中。亭子中装饰奢华,木地板上铺了厚厚的藏毯,只要看一眼金丝银缕的纹绣图案,便知异常华贵。毯上设有软垫和木几,木几上摆满了珍馐美酒。皇帝倚案席地坐了,指指身边的靠垫,道:“龙帅也坐。”
龙子轶恍然一惊,连忙说道:“不敢。微臣怎敢与天子同席而坐。”
“但坐无妨,你本也是皇室宗亲,有什么尊卑贵贱之说?但坐无妨。”
龙子轶只好道:“是。多谢皇上恩典。”说完小心地欠身坐了。
他知道皇帝把他带到这秘处,必有重要的话要跟他说,当下凝神,等着皇帝说话。
果然,皇帝拈起一枚葡萄吃了,说道:“龙帅为朝廷开疆扩土,百战百胜,朕在朝中,听说有人称你是‘鬼帅’,也不知道这‘鬼’字怎么讲呢?”
龙子轶微笑道:“那是朝中同僚对臣的嘲谑之辞,讽刺臣杀孽太重,以致自毁人寿,年少白头,变得不人不鬼。”
皇帝道:“龙帅是为国出力,保卫疆土,怎么能说杀孽二字?这些嚼舌头的腌臜奴才。” 龙子轶道:“边疆连年战事,白荻、羌人、三首、结匈等族群虎狼环伺,对付他们手段不狠不行,杀伐决断,容不得半点犹豫。京畿群臣久历天朝繁华,久处太平盛世,自然不知边塞险恶,也是情有可原的。”
皇帝点点头,又问道:“我还听说你不但是兵法大家,而且还善于围棋,是么?”
“皇上说的不错。微臣会下一点棋。”龙子轶答道:“微臣想:棋道便如兵道,上兵伐谋,是纯粹智力的较量。在纹枰上表现出来,是兵法的精华浓缩。或大开大阖,或兵行诡道,或围或剿,或杀或生,自有其天理存焉。微臣对此还是颇有心得的。”
皇帝笑道:“且说说看。”
龙子轶道:“围棋分为黑白,黑子代阴,白子代阳,阴阳相交,或短兵接于峡谷,或小鱼游于夹缝,便如同兵戈战阵中两军对垒一般。关键是造势,棋中有定势,战争也有定势,那不是天命之类玄虚的东西,而是人为的‘运’。对弈或战争,重要的是棋手或将帅懂不懂‘势’,有‘势’便能所向无敌,正所谓大势所趋。‘造势’需要抓住机会,寻机导入。”
“棋分阴阳,阴盛则上善若水,阳盛则锐不可摧,便如行兵:对阵双方是同水火,如同阴阳。战前要布局,便是造势!局中的伏兵、陷阱、圈套、计谋便是大势的棋子。微臣阳气太盛,心火焦躁,克亲克妻,那是命数,在战场上总也把握不好阴阳虚盛的道理,是以每每造成大杀孽,有伤天和,总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性。虽在棋中悟道,却不能将棋理套入兵法,在朝中便有了‘鬼帅’之称。”
皇帝抚掌笑道:“龙帅敢于自责,无愧英雄本色。朕偏需要你这等英雄的辅佐。”
龙子轶正要说话,皇帝忽然站起身,赶紧也跟着站了起来。
皇帝走到天台边缘,隔着水晶罩子,俯瞰京都的万家灯火,似乎冥然中,神魄漂离了身体,过了好半晌,指着下面,说道:“龙帅你看。”
龙子轶向下看去,却只看见风雪中无数灯火闪动,折射在水晶罩子上,只觉得浮光掠影,空幻难言。不禁有些茫然了。
皇帝悠然说道:“京都中,百姓数以百万计,还都是有户籍名册的,外来人不算,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你从高处望,只能看见灯火辉煌,却看不到灯光后面的阴影。你可知那阴影处有个名字叫什么?呵呵,它就叫做‘江湖’——你看不见的一个阴暗的世界—— 你可知‘江湖’一词的来历么?”
“微臣不知,请皇上赐教。”
“‘江湖’原来仅指长江与洞庭,后来泛指三江五湖。”皇帝说道,“所谓‘三江’,是指会稽毗陵的北江、丹阳芜湖的中江、以及会稽吴县的南江。所谓‘五湖’,指具区、桃滆、彭蠡、巴丘和洞庭。所以说,传统意义上的‘江湖’都在长江中下游,是落后的夷蛮。吴越之地,断发文身;荆楚之地,烟瘴毒蛊,节气终年恶劣,民风难以教化。所谓‘江湖’,卓然独立于‘庙堂’之外,庙堂就是朝廷,就是国家的机枢中心,就是宣明王典政教的所在,或者说:就是京畿!‘江湖’则是民间。民乱则天下乱,这个道理你懂么?”
龙子轶肃容道:“皇上圣论。”
皇帝摆摆手,接着说道:“这仅仅是地志上的划分,‘江湖’一词还有更深刻的涵义。江湖是民间的一股潜流暗涌,标立新异的思想为范本,确立独行的人物为楷模,三教九流,斑驳复杂,却自封为‘侠’。须知‘任侠’在韩非子的名著《五蠹》中,是危害最大的一种国家蛀虫。”
他略微顿了顿,见龙子轶全神贯注地细听,甚感满意,接着说道:
“在‘江湖’中,充斥了种种思想:儒、道、墨、法、杂、名、阴阳、纵横、农,囊括了民间的各种流派。”他表情凝重地说道,“‘江湖’之中藏龙卧虎,异能奇行之士,怪杰通才之人辈起:医卜星相,卖艺起解、奇门遁甲、豪杰奇侠、旁门左道、巧匠逸人、盗匪娼妓,光怪陆离、斑斓驳杂,游离于蒿莱与明堂之间,自成一种体系,与朝廷分庭抗礼,对国法阳奉阴违,闹市杀人、天街争雄、以武犯禁不说,或又在书院抨击王政庙堂,或在暗巷传播异端邪说。以任侠为名、以文字为铗惑乱民心。比之近日京都干尸奇案,更是朕的心腹大患!”
龙子轶终于有些明白了,却还不能太肯定,期期艾艾地说道:“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点点头,道:“我召你万里迢迢从边疆赶回来,并不仅为了拱卫王畿一事。比起找到嗜血的凶犯,肃清民间的异端邪说更为重要!要中兴帝国,首要的是清理王畿重地,须知攘外必先安内!‘安内’之首要是使全民达成精神统一,整肃异端!才能上下一心,君民一体。你可明白么?”
龙子轶道:“今闻皇上开导,茅塞顿开,如天光照彻,混蒙初启……”
“好了,好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该如何肃清江湖的乱流?你可知晓?”
龙子轶伸出细长血红的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冷冰冰地道:“杀!”
“莽夫愚见!莽夫愚见!”皇帝叹道:“江湖之大,你又怎么能尽知深浅?难道要杀光所有江湖中人吗?你果然是阳气太盛,杀性深重啊。”
龙子轶慌忙站起,便要拜倒,皇帝又说道:“起来,起来,朕不是责怪你,朕就需要你这样的杀性,你这样的阳气。起来说话。龙帅啊,你难道不知一句兵家的老话:射人射马,擒贼擒王么?” 龙子轶恍然道:“原来皇上已经有了目标了。”
“不错。”皇帝意味深长地说道,“异端也有精神的领袖,也有行为的表率,他们就是王!就是马!所以你就从他们下手!”
“皇上指的是……”
“呵呵,有几位老相识在江湖中起了莫大的作用,跟你、跟邢峻、跟朕又都有莫大的渊源。”皇帝出神想了想,伸出手掌摊开,说道:“一共五个人:方伐柯!姜沣!吕无靥!夏掌轩!元畏鲸!”
龙子轶奇道:“方伐柯愤世嫉俗,危言耸听,公然侮辱圣教,佯狂特立,抗旨不尊,自然是死罪;夏掌轩是天下水道和漕运的幕后老大,与朝廷对立争雄,元畏鲸跟夏掌轩孟良焦赞,一丘之貉,该死!吕无靥为恶一方,伤人无数,掠夺民脂,积财不用,该死!可是……可是姜沣不过是一个琴痴,一个靠制琴贱艺为生的巧匠,又……又怎么……?”
皇帝冷笑道:“姜沣操琴,冠绝天下,闻者皆说妙韵无穷,奉之为‘琴圣’。他却公然诋毁庙堂礼乐,斥之为腐蠹,又求新变异,弄来了许多异族乐器,以妖声惑众,以妖韵媚俗,是民间的一个异端。”
龙子轶翕动嘴唇,想说点什么,见皇帝脸色不善,终于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皇帝却瞅见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道:“龙帅从棋道悟兵法,朕便从棋道说治国。治国也是在造势,也是在布局,造势与布局需要阴阳调和。治大国不一定总是仿佛烹小鲜,在某些极端时刻,便需要雷霆手段,即所谓阳盛冲阴。所以,朕要你这样的阳气旺盛的肱股之臣,才能安定京畿。”
龙子轶睁大眼睛盯着皇帝,到此刻方才全然明白。皇帝是要借近日京都的混乱,通过他龙子轶,来剪除江湖上的异己,达成所谓“思想统一”的古怪理论。而他又隐隐觉得,皇帝从姜沣等五人下手,却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目的显然跟他们之间那久远的渊源有关系。可是皇帝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什么?龙子轶可不知道。皇帝的心事没人能摸得清。龙子轶忽然觉得,皇帝是一个谜!一个关于权术、阴谋和思想的谜。他龙子轶不知道谜底,世界上也没人知道,皇帝是决不会让任何人洞悉他的内心世界的。
长久以来,一向有人称他龙子轶为“虎狼”,太傅甚至告诫皇帝养他龙子轶,就是养虎为患!他来京都之前,心腹幕僚还开玩笑说:“皇上这回调大帅回京都,可不是要与虎谋皮么?”可现在呢?龙子轶却迷惑了,究竟他是老虎?还是面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当今天子是猛兽?与虎谋皮的是皇帝?还是他自己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龙子轶猛然觉得一种亢奋。一种混杂着紧张、惊悸和刺激的亢奋。
皇帝走回凉亭,坐在软垫上,忽然拍拍手,平台一角便转出来一个内侍。皇帝说道:“朕累了,且退下吧。”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龙子轶拜倒叩首,随着那内侍,悄悄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京都城内……
一辆装饰豪华的八轮马车在一条巷子外停下,一男一女相继下车,正是苏度情与吕无靥二人。苏度情下了车,站定了四顾左右,恍然发觉来到了一个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园林门口。
“到了!”吕无靥微微一笑,径自过去,解开大铁门上粗粗的铁索。苏度情不禁迷惑了,问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啊?”
“在京都城内。”吕无靥道,“此处乃是城南一处园林,名唤‘颖园’,一个海外而来的朋友不久前买下了这片园林,我们就是来此赴宴的,小姐请跟我来。”
苏度情虽然有些忐忑不安,但是吕无靥的话中仿佛带有一种令别人不得不信服的语气,也无暇多想,跟着吕无靥进了园林中。
一路上,苏度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座园林。从园容看来,她认定这是一个植物园,很有可能曾经是某一望族的游憩之地。他们走过了一座白石筑就的喷泉废墟,喷泉雕工精致罕见,美仑美奂。许多古怪兽雕的断石剩瓦散落在地上,可见新主人事物繁忙,尚无心修葺。
园林的每一寸土地都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密密层层、古老宏伟、枝蔓纠缠的大树却叫不出名字来,树木间还弥漫着青乎乎的雾气。有的植物种不开了,就种在雕满古老花纹的陶瓮中,那些陶瓮的形状样式也是从所未见,显然并非中土所产,定是来自遥远的异域。奇怪的是,值此隆冬时节,植物树木竟然还茂盛得如同在春天一般,却也叫人想不明白。
苏度情和吕无靥一路行来,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却是走出了树林,来到一个宽敞的所在。只见面前一栋巨宅威严耸立,窗口透出来辉煌的灯火,奢华难言。
吕无靥悠然道:“很不错的地方吧?我们快快过去,主人大概等急了。”苏度情点点头,无声地跟在他身后,向那宅邸走去。
到了近前,苏度情才发现那宅邸的空前巨大,既庄严又肃寂。她满怀敬畏地走上长阶,不禁伸手抚摸了一下高大的石柱,如同虔诚的信徒在抚摸肃穆的庙宇廊柱一般。
长阶尽头处立着一人,远远地看见了吕无靥两人过来,大声笑道:“你们可迟到了。”那人说话咬字不清,发音微微卷舌。
吕无靥微笑答道:“有事延误了,王子请勿怪罪。” 一边说一边走近了,苏度情定睛看去,只见那人身材极高,瘦骨支楞,一身宽大的黑色披风便如同挂在他的身上一样。走得更近时,廊上灯火照在那人脸上,却见卷发深目,头发作金黄色,鼻子高高隆起,相貌英俊,肤色极端苍白,一双眼睛竟然是碧绿色的,隐隐泛出燥红色,决非中土人士,自然便是吕无靥所说的海外而来的朋友了。
吕无靥和那人拥抱了一下,便为他俩彼此介绍:“苏小姐,这位德酷王子,来自海外一名唤‘特勒瓦尼’的国度,是该国的一名门贵族的后裔;王子,这位便是我向你说起过的苏度情小姐。”
王子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苏度情,那目光令女人感到不安,那不是男人欣赏女人通常的方式,而是鉴赏家赏鉴名画,或者医生大夫透视病人骨骼血脉所使用的目光,是完全清醒和理智的,丝毫不掺杂一丝幻惑和热烈,像冰一样……
没错,冰一样的目光。
苏度情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王子微笑道:“认识您是我的荣幸,小姐,您走进我的庭园,所有的花朵都将为您绽放,伏倒在您的脚下,等待您恩泽的亲吻。我也和那些花儿一样,甘心为您的奴仆,请接受我以鄙国的礼仪来向您奉献我的满腔敬意。”说完,倏然捧起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啄了一下。王子的嘴唇是冰冷的,又异常鲜艳,仿佛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一道鲜红的伤口。
苏度情吃了一惊,急忙抽回手,心怦怦乱跳,脸红得像除夕夜的窗花剪纸。
吕无靥哈哈大笑,道:“小姐莫惊,这是王子家乡盛行的吻手礼,向最尊贵的女客表示尊敬,绝没有冒犯的意思。”
苏度情略一凝神,便恢复了从容,模仿着王子的语调,说道:“认识您也是我的荣幸,王子,我走进您的庭园,所有的花朵都在隆冬时节悄然绽放,沐浴您的恩泽。我有幸目睹奇迹,才应该对您奉献我的满腔敬意才是。”
王子眼睛一亮,嘴角不禁泛起一抹微笑,点点头,说道:“好,好,两位请随我来。”
三个人并肩走进巨宅内。
他们来到一个圆形大厅中,只见两条螺旋形的楼梯盘旋而上,连通天顶处的一幅巨型壁画,那画上画了一个光身子的女人,身边是几个同样一丝不挂的婴儿,笔法细腻,肉感十足,颇有些猥亵,却另有一种奇异精致的美在其中。地板上铺的大理石,光亮得能照见人的影子。大厅四壁刻着古色古香价值连城的浮雕,都是裸体的,纤毫毕露,栩栩如生,此外墙上还挂满了奇形怪状的武器、陶瓷器、金属制品、微型绘画、书法、纺织品、木制品以及古老的挂毯。
苏度情不禁看得出神,这时,忽听一声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绝美的女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这个女人年纪也就二十出头,长发乌黑,皮肤雪白,披了一袭鲜红的纱裙,便如同裹在剥开的红皮儿中的一枚荔枝一般。她身材高挑匀称,富有弹性,腰围纤细,曲线玲珑,眉目传情,眼神热辣,极富野性。
吕无靥哈哈笑问:“这位天姿绝色的美人却是谁啊?王子。”
王子微笑着,过去挽住那美人,轻轻吻了吻她的手,道:“这是京都‘如意坊’的思思小姐。”
吕无靥大笑道:“王子雅善风流,金屋藏娇,却也把我都瞒过了。”
两人相对大笑。
思思盯着苏度情,目光中似乎包含敌意,苏度情浑不在意,仿佛不觉。
思思娇声嗲气地问德酷王子道:“这两位贵客是谁呀?可眼生得紧呐。”
王子道:“这位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吕无靥先生,这位呢……是……”
思思眼睛一亮,仿佛发现了至宝一般,莺莺燕燕敛衽一福,道:“原来是吕先生呀,思思给吕先生行礼了。”说完,竟然火辣辣地盯住了吕无靥。
吕无靥冷冷地看着她,苏度情忽然发现,此刻吕无靥的目光便如同刚才德酷王子盯着自己时候的目光一模一样。
冰一样……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半晌,吕无靥躬身为礼,道:“无靥见过思思小姐。”
王子又介绍苏度情给思思认识,思思先是一怔,旋即扁扁嘴,道:“苏度情么?可没听说过。”
苏度情淡然一笑,也不置可否。就在这一刹那间,吕无靥和德酷王子目光相交,都心领神会地一笑。王子道:“都来了,咱们入席吧。”
苏度情奇道:“就四个人么?”
“待会儿大概还要有人来的,都是老相识了。”吕无靥意味深长地答道:“我可饿得紧了,不等他们了,咱们先入席吧。” 老相识?却是谁呢?苏度情思忖着:姜沣?方伐柯先生?还是元畏鲸先生?
边想边走,四个人已来到一间圆厅中,只见小儿手臂粗细的红烛明亮温馨,圆厅中央的长桌上已经摆好了食具、酒杯、壶盏,几个大银盘上都倒扣了银罩子,一望便知内中定是美食佳肴。
四人分宾主坐了,思思依偎在王子身边,苏度情坐在吕无靥的左手处。
王子举杯道:“今日,度情小姐和吕先生大驾光临,我想起古波斯的一位诗人说过:各位光临,缺乏准备,蓬荜未扫,只能悉听支配。”
吕无靥道:“王子客气了。”他晃晃手中的水晶杯,道:“只看这美酒的香味色泽,定是来自王子家乡的上等葡萄酒。万里迢迢,漂洋过海,所花人力钱财不说,这一份心意在下便足承您的情了。”说完一饮而尽。
苏度情和思思也都陪着喝了。却见王子并没有喝,只是用杯沿碰碰嘴唇,就放下了。
苏度情不禁奇怪地问道:“王子不喝酒么?”
王子尚未说话,吕无靥便解释道:“王子从不饮酒,酒会让他癫狂,或者发烧,他不喜欢这样。所以只是陪着我们而已。王子,我说的是么?”
王子含笑点头。
苏度情就不问了,轻啜了一口杯中酒。只见对面,思思面色潮红,眉目含情,如同常春藤一样缠绕着王子,悄悄在他耳边娇声软语。王子微笑着,仿佛很用心地细听,眼睛却像冰一样冷淡,斜瞅吕无靥,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而吕无靥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嘴角同样挂着淡淡的笑。
忽然间,苏度情感到一丝异样,有一件事显得十分别扭,十分诡秘。但是细看在座诸人、圆厅陈设、外面花木、又毫无异处,可冥冥中,气氛却分明变了。
他们继续用晚宴,大菜是一只烤野雉配绿齿菜,一只浇了汁的羊羔,一条价值连城的有翅膀的飞鱼配大龙虾。大菜之间,还点缀了许多小碟子,里面盛着各种珍馐。
但是四个人几乎都没怎么动箸,酒倒下得很快。苏度情是因为那种奇怪的焦虑而没了胃口;思思大概是因为不想吃得太多,而坏了身材;王子保持着他那习惯性的冷淡的贵族礼节,对什么事仿佛都不太热心;而吕无靥呢,表情冷漠带着厌倦,似乎没有一道菜合自己的口味。
晚宴就在生硬冷漠的气氛中结束了。
饭后,四个人围坐长桌,喝一种味道苦涩、却又香醇无比的棕色饮料。王子介绍说这种饮料来自大海对面的一个世界,名字是一串古怪的音节,不用说自然是那海外异族的语言了。
只听整栋巨宅中悄然无声,似乎从来就没人居住一般,寂静得令人心慌。良久,吕无靥终于打破了沉默,缓缓说道:“王子,诸事顺利极了,我们该谈一谈下一步的安排了。”
苏度情微微一震,知道他们转入了正题,已经是男人之间在说话了。那似乎是关于一个大生意的买卖,可是忽然间,苏度情对他们即将要进行的谈话发生了兴趣,没有任何缘由的兴趣,隐隐的,她感觉这谈话十分重要!无论对他们来说,还是对自己!
她虽然觉得自己在场旁听有些不太妥当,不过既然男人都没有反对意见,自己也不必多此一举,当下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一边。
王子显然很满意,轻轻拍了拍手掌,说道:“很好,很好,非常好,真是太好了。那么还等什么,我们开始吧。”
第九章 龙裔
吕无靥正要说话,只听思思忽然娇啼一声,伸展双臂,慵懒地搂住了德酷王子的脖颈,娇滴滴地说道:“哎呀,你们干什么呀?这是多好的晚上啊!吕先生,王子啊!别让俗事坏了氛围好么?”说完,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苏度情,目光中跳着火星儿。王子看着她,很冷漠地,吕无靥眼睛中则毫无表情。
苏度情叹了一口气,真是愚蠢,男人们正襟危坐,他们需要谈很重要的事情,这是属于他们的时刻,只能由他们来掌控。对面的红衣女人想要证明什么,急不可待地要控制局面。可是她忘了,不识时务是女人最大的愚蠢。
王子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细碎的小白牙,柔声说:“你说的没错,思思,这的确是大煞风景。你说的没错。”他轻轻搂住了红衣女人,吻了吻她的耳垂。思思躲闪着,娇笑着,不依不饶地捶打王子的胸膛,眼睛还是盯住了苏度情,目光中跳着火星儿,嘴角上撇,似乎雌鸟在向对手宣告自己的领地。
苏度情觉得很无聊:这一切!气氛生硬的晚宴、僵化的礼仪、男人们的生意、争宠的女人……真是无聊啊。
她忽然想起来姜沣,想起了他的琴房和店铺,他的庭园和朋友,他的手指和嘴唇……一种宁静的甜蜜悄然涌起,怀旧的激流,温暖的感觉,令人眩晕……
吕无靥看了她一眼,眯起眼睛,嘴角露出了微笑。
长桌对面,王子还在跟思思调情,没完没了地轻吻她的肩头、耳背、发梢、鼻翼、脖颈,在她耳边说着情话。他抓住了女人的两只手,把它们弯向背后,女人的身子就弓了起来,更加突出她纤秀的脖子和高耸的乳房。
王子在她的胸脯上深深印了一吻,女人“咯咯”地娇笑着,眼睛朦胧了,鼻翼扇动,嘴唇微微张开,呼出湿热的气息。
王子就势深深吻住了女人的嘴唇。
苏度情不由得面红耳赤,她并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场景,可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在众目睽睽下“表演”。她瞟了一眼吕无靥,却见他仍旧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也决定镇定下来,可是心还在怦怦地乱跳,掌心也沁出了汗水。
那一吻长久得似乎可以凝固时间。苏度情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只希望他们快点结束。过了半晌,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忽然看见一双眼睛!那是王子的眼睛,正死死盯住她,目光中带着一丝戏谑。
就在这时,她只觉得那眼睛倏然一红,然后便听见思思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呼!那呼声却被闷在口腔中,变得仿佛一线令人惊悚的呜咽。
苏度情霍然站起。隔着长桌,只见思思被王子搂在怀中,两张嘴仍然没有分开。思思却全身抽搐着,每一块肌肉都绷起来,脸被憋得胀红,手舞足蹈,拳打脚踢,狂乱地呜咽着,发疯似地捶打王子,想要把他推开。脚踢翻了椅子,惨白的手指漫无目的地伸向空中,又蜷拢,又张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好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茅草。
她抓住了王子的衣襟,拼命拉扯推搡,但是没有用,王子的手臂如同钢箍,牢牢箍住她,使她无法逃离。王子的嘴紧紧攫住思思的嘴唇,颈部上的青色血管绷起,一鼓一鼓的,仿佛青蛙一般。
思思还在反抗、捶打、乱踢,但是力量已经弱小多了,就如同秋千没了推力,最后只能凭惯性摆动一般。她的肤色由红润变得苍白,又变成惨白,最后竟然变成了晶莹的、玉一样的白色。
王子终于松开了嘴,头发披散,手里抱着已经一动不动了的女人,却深深低着头。思思的脸侧过来了,脖颈和四肢软绵绵地垂落,好像都折断了。她的眼睛大张,充满了绝望、死寂和疑惑。
她死了—— 思思小姐死了。
苏度情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早就惊呆了!被突如其来的惨事镇住了。又过了良久,德酷王子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嘴角挂着一滴血渍,他在笑!嘴像脸上的一道鲜红的伤口,狞厉地弯起来,冲着苏度情笑了。
苏度情瞿然惊醒,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黑暗中的谜语解开了。
“是你!!是你!!”
苏度情大喊着,向后退去,撞翻了椅子,全身因为恐惧和紧张而绷紧,手不受控制地狂抖。
吕无靥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为她扶起椅子,说道:“度情小姐,请坐下,坐好,别紧张,请你坐下!”
苏度情还在向后退,她感到脑子中一片空白,就是思思小姐脸上的那种白,混乱的白,她盲目地伸手向后摸索,希望能抓住什么坚实的东西——比如墙壁—— 来靠一下。但是身后什么都没有,是空的,这就更吓坏了她。
吕无靥走过去,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回来,按在椅子上,然后斟一杯酒,递给她:“喝下去,你就不会害怕了。”
苏度情茫然地接过酒杯,茫然地看着吕无靥,似乎弄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也弄不清面前这个人是谁。吕无靥柔声说:“喝了它,快点喝了它,好的,就这样,喝了它。”
声音带有梦的味道,苏度情顺从地喝了酒,只觉得一线热力顺着咽喉流下去,然后身体四肢都放松了,她缓缓认清了眼前的一切。也许因为酒的作用,她稳下来,虽然还在发抖,但是目光已经镇定了很多。吕无靥满意地笑了笑,回头看看王子。 王子还在摆弄思思的尸体,似乎觉得很好玩。吕无靥走到圆厅一角,打开一个壁橱,开始从里面往外拿东西。
一小块木砧板、一个古旧的羊皮褡裢、一柄长柄锅和其他类属的锅子、一叠精美昂贵的瓷盘、盛着佐料的小水晶碗、酱盏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小瓶子。
他有理有条地把这些东西在长桌上摆好,然后对苏度情说道。
“好了,请你坐好,晚宴正式开始了。”
“你要是觉得紧张,可以喝一口酒。”吕无靥道:“酒是真的很不错的,不过你不要想逃走,因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你明白么?”
苏度情忍不住点了点头,瞪着他,浑身还在发抖。她预感到,接下来还将发生更加诡异恐怖的事情,由这个名叫吕无靥的男人掌控一切。
吕无靥满意地点点头,熟练地将羊皮褡裢解开,褡裢里是数十把银光闪闪的刀具。吕无靥从中抽出一把,怜惜地摩挲着刀锋,道:“度情小姐,你去过五羊城么?”
苏度情下意识地摇摇头。
吕无靥叹了一口气,道:“真可惜啊,你没去过,那太可惜了。你知道么?五羊城人素来以吃生食著称,他们什么都可以活生生地吃下去,就像野兽一样。不过,他们的吃法非常讲究,是古典的,精美的,艺术的。我认为他们的方法非常美妙,所以今天借王子的光,就用古典的粤家生食的烹调技法,来制作这一顿晚餐,献丑了。”
他放下刀子,走到德酷王子那儿,道:“王子,劳驾。”
德酷王子桀然一笑,似乎感到很好奇,便坐直了身子为他闪开道。吕无靥弯腰抓住思思的尸身抱起来,又回到桌前,把尸体面朝下放置在长桌上。
吕无靥说道:“五羊城人吃鱼生,也叫生鱼片。做法非常复杂,手续繁琐得紧。首先要将鱼放血,也就是说用一根大铁勾,勾住鱼尾,倒悬起来,身上划了口子,让鱼把血流尽,然后再将鱼取下,裹上毛毡纸,以吸干鱼身上残留的血液。如果血没有放干净,那么鱼身便有血腥味,不好吃了。这道工序需要两天的时间,幸好王子为我省了这些麻烦,德酷王子的牙齿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子和铁勾……现在呢,这个女人身上已经一点血也没留下了,王子是不会暴殄天物的,这么美的尤物,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呵呵。非常好,真的很美。”
他轻柔地脱掉思思的红色衣裙,将晶莹耀眼的女体展露出来,轻轻抚摸着,叹息道:“多美呀,天造的尤物,引人堕落和犯罪的终极诱惑——像水晶的瓶子,里面藏满了欲火,瓶子是完美的,静态的,曲线圆滑的,那么,火焰只能在瓶子里面燃烧,又不可遏制地透过瓶子体上的开口喷涌出来。这里——眼睛;这里—— 嘴唇;这里—— 鼻腔;这里—— 女私,就从这些地方放射出来,多么精密的神的设计,梦幻的设计。太美了,太美了。”
他说着话,从羊皮褡裢中取出一支刀子,试了试锋口,一沉吟间,银光闪过,刀子已经划开了女体腰部上的肌肉,没有血,他满意地点点头。
“啊!!”苏度情不禁失声惊呼,神经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嘘!”吕无靥用食指按在嘴唇上,作了一个手势,目光严厉,示意她保持安静,好让自己专心工作。
苏度情顿时收声,摒住呼吸,像被吓坏了的小女孩儿。但是她的咽喉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堵住了口腔,这使得她开始猛烈地咳嗽。
吕无靥心无旁鹜地割下了一大块尸首腰部上的肉,放到砧板上,说道:“刀工最重要,每一片肉要切得像纸一样薄,是透明的,轻盈的。刀工是一个厨师水平的集中体现,完美的刀工,不是屠夫式的,而是像绘画一样,追求一种‘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感觉,讲究构图、用笔、用墨和敷色。关键在于‘神’。王子,我看了您带来的你们那个国度绘画,却只注重‘形’,而忽略了‘神’,这便是您现在无法领悟的东西——纯粹中土的东西。”
德酷王子道:“不错。”
说话间,吕无靥已经将那块人肉切割完毕,果然如他所说,片片都像纸一样薄。吕无靥又问王子道:“可有冰块么?”
“当然,品味美酒冰块不可或缺啊。”王子从桌下取出一只银盆,内中盛满了冰块,递给吕无靥。
“吃鱼生最好是冰镇,这样最能体现生食的自然妙味。”吕无靥把肉片置于冰盆中,掏出手帕擦擦手,道:“那么,现在,趁着晚餐还需要冷却,我想,是该到了回答度情小姐的一些疑问的时候了”他缓缓走过来,脚步轻得仿佛狸猫,走到了苏度情面前站住,柔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所以你不必问出来。我知道你有点害怕,没关系,没关系,镇定一下,喝点酒就会好的。你不用问,我来告诉你一切,这样好么?”
苏度情虽然还有一线理智在支撑,可是还是恐惧得快要发疯了,下意识地点点头,什么问题也问不出来。吕无靥安闲地喝了一口酒,问道:“你想问我现在在干什么,德酷王子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诸如此类的问题,是么?”
苏度情又点了点头。
吕无靥微笑着,缓缓说道:“我会回答你的,别着急,这对你可能有点太荒谬,太神奇了,所以你坐好,听我慢慢说。” 他略一凝神,便开始述说。
“我来自荆楚蛮荒之地,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了,我的家族是一个名门望族,在当地算得上是大户人家。我的家族每个人都高雅、博学、机智、喜欢享受,会赚钱,又恪守传统。爱好占星、历法和诠诂经典,但只是表面的。在阴暗处,我们有着一项疯狂的、恐怖的、忤悖伦理的爱好,你知道是什么么?你应该猜得出来,不错,我的整个家族都热爱食人。别害怕,别害怕,喝口酒,好的,非常好,请听我说完,好么?好的,非常好。”
他满意地看着苏度情,说道:“吃人是一件很邪恶的事情,非常邪恶,这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我们要食人呢?为什么要这么邪恶呢?这一点很重要,关系到一些起源和最初的东西,关系到我的家族的血缘。而我需要了解它。于是我查阅家谱族谱,还有已经散乱的零星家庭纪录,然后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我是商周时代一个可怕的角色羊角的后裔!你知道他么?你大概不知道,据家族纪录和《天古密录》所记载,这个人曾经为祸一方,食人无数,后来被抓住了,施以火刑。”
苏度情机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喉头竟然能活动了,终于说出话来:“你在……在说些……些什么!”
“很好,很好!你终于不紧张了。不愧是江左第一的奇女子!”吕无靥抚掌赞道,“你看,这样不是好多了么?你需要了解我们的秘密,我们应该彼此达成共识,这是消除误解和驱除恐惧的良方。好了,好了,我会告诉你一切的,我说的不明白的地方,德酷王子会为我补充,这样好么?”
王子在圆桌对面的阴影中微笑着点点头。
吕无靥接着说道:“找到羊角 这位吃人魔王还远远不够,于是我又穷究典籍,上溯到更古老的年代,发现我们的家族历史上有过大迁徙,我们来自古楚某地,古时叫做三苗国。《神异经》曾有记载,说:‘洞庭之左,彭蠡之右,西南大荒,有食人族名饕餮,立三苗国。’多有趣!我的祖先原来还是国王呢。当然,我的研究还远远没有结束,在以后,我发现了更惊人的秘密。”
“故老相传,龙生九子,其一为饕餮。传说它平生贪吃好食,形象像人,身上多毛,孔武有力,贪婪凶狠,积财不用。古书说:‘西昆仑有饕餮,人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自身。’通过上溯家谱,我发现我原来并不是人!我是更伟大的一种生灵!我是龙的一个孩子的后裔,我的名字叫饕餮,我的身上流淌着食人的暴虐血液。那些古老的神话并非神话,它们其实是完全真实的。我是龙的孩子,我不是普通的人。”
苏度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疯了!你疯了!”
吕无靥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就好像根本没听见,自顾自地说道:“我们的祖先曾经统治过你们,他们建立了一个王朝,就是商王朝!祖先们的绘像被镌刻在青铜礼器上,就是后人所谓的‘饕餮纹’。他们积攒了大量的财富,也曾奴役过人类,可是最终还是失败了。先人殷纣被人类处以火刑,烧死在鹿台之上。可是我们一族并没有就此毁掉,我们是异类,异于人类,但是我们伟大。食用、奴役人类是我们的信仰。虽然我对人类感觉不错,甚至可以说很喜欢你们,但是我无法戒除食人的‘邪恶习性’ ——你们称之为邪恶,对我们却习以为常——大羹无味,天成至美。人就是这道大羹,食人的欲望已经成为血液中的习惯。你知道罂粟花吗?据说久食罂粟的人会上瘾,两者没有区别。”
他顿了顿又说道:“不久以前,我们的敌人一夜之间毁灭了我的家族,他其实是我的远亲,龙的另一个儿子的后裔,但是他却背叛了他的血液,秉持人类的公正。我侥幸一个人逃出来。我是龙子,我从小通过学习,有了掌控世间各种精灵的能力,但是我还不是他的对手。我的法术对他毫无用处,他比我强大,所以我只好逃亡。”
“那一次在江左遇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觉得你是一道大菜,而不是佐餐。那次是逃亡途中,诸事不便,只好权宜,胡乱烹饪了罢了。可是我又不喜欢暴力,所以我不想自己动手杀死你,只好让你自己‘自杀’。饕餮的族人都是烹饪美食的高手,我并没有劝你那样暴食,但是极端的美味控制了你的舌头和胃脏,所以,你差点自己撑死了自己,而不是我杀死你,我只想食用你的身体而已。”
“你疯了,疯了!你疯了!”苏度情狂乱地叫嚷着,努力向后缩,挤进椅子里。
“他没有疯!”
苏度情茫然看去,只见德酷王子在长桌尽头说道:“这一点我可以证明。”
王子面带微笑,缓步走过来,边走边说:“在我的国家中,流传了很多关于龙的神话传说,我对此很感兴趣,所以倾尽全力来研究。不过,我与吕先生的研究方式不同,他是考究典籍,这一点难免会扭曲失实。而我关注实物的研究。在我的国家,实物研究是很流行的,你们称之为‘格物致知’,而我们称为‘赛恩斯’。我搜集了很多上古的化石—— 也就是你们所谓的木变石——还制作了很多标本,又结合传说和历史,我发现了关于龙的实证。”
“是什么呢?”吕无靥微笑着问。
“是木变石。很多很多的龙的木变石。死掉的龙变成了石头,深埋在地下,而我把它们发掘出来了。” 王子沉思着,说道:“在你们中土的历史中,龙这种图腾形象起源自商代,也就是说你的祖先的朝代,因为他们是真正的统治了人类的龙的后裔。在那个朝代中,龙像是最初时候的样子,是令人可怖的、深沉雄健、神秘的、狞厉的,代表超越世间的神的权威,被铸造刻饰在青铜器上,有一种巨大的威慑力。我挖掘出来的那个时代的龙化石,的确就是这个样子。”
他转而向苏度情说道:“苏小姐,你要知道,未必所有的神话都是神话,它们之所以成了神话,是因为人类刻意的扭曲和遮掩了它们。而上古的记忆流传于人类的记忆中,有意无意中反映出来,就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在宗教上、绘画上、或者历史上。在我的国家,有关于狼人的传说,其实就是龙的变种。在更遥远的地方,一个很古老的国度‘希腊’,有诸神和白色巨狼斗争的故事,那其实是上古人类与龙族之间发生的战争写实。我旅行过很多国家,发现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关于龙的记载。它们往往又都不谋而合。”
“吕先生,你的祖先建立了商朝,而后来的人类夺取了政权,建立周王朝,他们为了削弱龙族,幻化制造了一种虚幻的神兽图腾,就是‘凤’,编造了所谓周人伐商之时,曾有一巨大的赤凤,口衔玉圭落在周的社庙上,谎称上天降瑞应给周。所以周的青铜器上,凤的形象占主体,弱化了龙的形象,甚至在一些图案中,将凤的冠状物安到了龙的头上,那是说明人类战胜了龙族。我认为那时候周王朝的上层中还有龙族的势力,所以还保留了龙的图案。只是少了张扬和狞厉,失去了商代龙的慑人气势了。”
吕无靥喟然长叹,神情颇有些落寞。
德酷王子微微一笑,道:“到了春秋战国时候,礼崩乐坏,政治上群雄割据,学术上百家争鸣,人类的思想已经完全控制了一切,所以礼器上表现龙的图案越来越少了,更多的出现在民间,出现在家常的日用品中,比如铜镜、丝织、帛画以及剪纸。龙族的势力被削弱殆尽,这个时候,出现了有趣的事情。”
他看看苏度情,接着道:“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也许都没有人类存在,龙族的力量开始发生了蜕变,那时的世界不再适合龙生存了,也许因为气候变化,也许因为山川变迁,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吧,龙是一种缺乏变化的生命,虽然很强大,有奇异的能力,但是却不能适应这种世界的大变化,这恐怕是龙族力量逐渐衰弱的主要原因。而人族更狡猾,更警觉,他们适应了,于是龙们纷纷死掉,龙族日渐衰弱,人族终于战胜了龙族。”
“在你们的历史上,蚩尤率领的龙族败给了黄帝率领的人族,恐怕描述的就是这场战争了。蚩尤正是一个有神异怪力的龙族,‘蚩’这个字,在你们的大辞典《说文解字》中释为‘虫’,那便是对龙的一种蔑称!蚩尤于涿鹿之野战败,遭擒杀,龙族元气大伤。于是,残留下来的、更聪明的、更强壮的龙们便开始学习人族的适应之道。当然龙们学会了,以至于后来出现了商王朝。”
德酷王子的叙述奇诡绝伦,几乎颠覆了所有的历史和传说,苏度情竟然浑忘了恐惧,不禁听得出了神。
王子继续说道:“很多动物都有一种奇怪的本领,就是能化成其他东西的样子,比如说一种最古老森林中的小爬虫,名字叫作‘变色龙’,可以根据环境的变化而变换身上的颜色,我这里有它的标本。还有你们蜀中峨嵋特产的一种蝴蝶,名字叫‘枯叶蝶’,落在树枝上,便会化为一片枯叶。当然还有大家熟知的‘尺蠖虫’。”
“这种能够模拟周遭环境的形态的奇异本领,我们简称为‘拟态’。龙是万物之灵长,自然有这种‘拟态’的本领,它们所拟的便是人类的形态。它们变成了人。这样,就能迎合环境的变化,像人一样狡猾,一样善于适应,也就生存下来了。”
“我挖掘出来的每一个时期的龙的木变石都是不太一样的,这表明龙在不断地拟态和变化的过程中。但是越来越接近人,直到后来,它们跟人类在外形和适应能力上完全一致了。”王子暂时停顿了说话,沉默了,似乎在体验龙经过 “拟态”,而终于变成了人的这一奇妙时刻的奇妙感觉,忽然间,他欢呼一声,声音尖利刺耳,直吓得苏度情魂不附体,只听王子欢呼道:“多么伟大的转变!太伟大了!不是么?吕先生?”
吕无靥微笑点头着,同王子一样,脸色也发红,显出很感动的样子。
他们都疯了!苏度情深呼吸,再一次深呼吸,然后对自己说:这是一场噩梦,没关系,很快会醒来的,噩梦马上就要过去了,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什么都没变,没什么被颠覆了的,经典还是经典,历史还是历史,他们都疯了!
两个人感动了一会儿,终于平静了。德酷王子对苏度情说道:“龙族是一个成员复杂的民族,有一些脾气温和,与人亲近的善龙、祥龙。也有像孽龙、歹龙和恶龙。总体说,龙族有九个分支,也就是‘龙生九子’中龙的九个孩子家族。除了吕先生是饕餮之子,此外,还有另外八个,分别是嘲风、蒲牢、狴犴、霸下、睚眦、狻猊、椒图和囚牛。苏小姐,吕先生也跟我说了你的大概事情,所以我猜:这几个家族中你都差不多认识几个人了,你能猜得出来他们谁是谁么?”
苏度情猛然一惊,刹那间,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德酷王子哈哈一笑,说道:“小姐知道了却不愿说出来,这可是自欺欺人啊。也罢,我就替你说了。龙之子‘嘲风’喜欢在险要处东张西望,热爱冒险,能吞火。殿角、殿脊、屋顶上的走兽或兽头是它的遗像,自然便是性喜求险,敢于逆龙鳞、倒伦常、会飞檐走壁的方伐柯了;”
“龙之子蒲牢性格豪爽,喜欢吼叫,热爱音乐,人们喜欢将它装饰在钟上,可以让它常听钟乐,久居海边,生平最怕鲸鱼,除了闽南元畏鲸更有何人?‘狻猊’性情喜好烟火,形象在香炉之上。有首无身,颈毛飘逸,栩栩如生,飘然物外,却又亲近人世,代表祥瑞,可赐人幸福。您的老相识,一代神医,‘佗摩禅院’的住持诘忍大师是这一族的代表。”
“此外,狴犴形象如虎,好正义,有大威力,造象立于狱门之上,以震慑犯罪,那便是吕先生的生死大仇邢峻了,嗯?你不认识他呀。” “‘霸下’的相貌似龙非龙,似是非是,平生亲水,乐善好施,形象往往装饰在桥头柱上或者桥洞、桥栏处,让它伴水而居,以水为友,性子偏激,喜欢自我放逐,随波逐流。这个家族有一个人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他叫夏掌轩。‘睚眦’一族中人,常瞪眼怒视,目光凶狠,杀气逼人。性情凶残嗜杀,形象往往在兵器的刀环、剑柄等处,让人望而生畏,这一族的头领戍边大帅龙子轶,小姐不曾亲眼目睹,也必有所耳闻吧。”
“椒图性情自闭,又保守,平时善于关闭或保护自身,最反感他人进入他的地盘。形象被人族装饰在门铺上,也称‘铺首’,意在保护门庭。在中土的龙族中这一族最没出息,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竟然成了当今的统治者,也就是现在的中国皇帝!!”
“你说什么?!”苏度情失声惊呼,“当今的皇上是……是……”
“是异类!”德酷王子替她说了出来:“还有的就是饕餮,人们所谓的饕餮之徒,自然舍吕先生其谁了?啊,我说到谁了?可都乱了,吕先生?还有谁没说呢?”
吕无靥拈须微笑,道:“囚牛。”
“啊,不错,还有囚牛!囚牛酷爱音乐,可以说是奉音乐为生命,形象被人装饰在曲琴头上。便是京都的‘琴痴’姜沣先生了!”
苏度情“啊”地呼喊出来,伸出手,这一次真正是盲目的了。——支撑世界的柱子崩塌了。谁的世界?对于个人来讲,世界是私有的。
王子没有在意苏度情的反应,但是吕无靥注意到了细微的一点变化,一怔,旋即微笑了,眼睛变得深不可测。
王子说完后,三个人忽然都沉默了。两个“男人”盯着女人,似乎在观察,又似乎在思考,时间变慢了,停顿了,终结了。
过了很久很久,苏度情忽然抬起头,目光熠熠,带着发疯般的病态和狂迷,低沉着声音发问道:“那么您呢?王子,您是哪一种龙呢?哪一个分支?”
吕无靥眼睛一亮,笑道:“切中要害!问的好!问的好!”
问题似乎点中了德酷王子的要害,王子缓缓坐回他的座位,伸出细长的舌头舔舔嘴唇,似乎觉得渴。过了好半晌,才说道:“我很羡慕他们,真的,因为他们是真正的贵族。虽然我也是贵族,但是这个头衔是人类封赏的,在异类的世界中,只有龙才是贵族。”
“我来自遥远的岛国‘特勒瓦尼’,生活在黑暗的城堡中。你要知道,异类并不仅仅只有龙族,还有很多古老的、有灵性的生命,虽然它们都无法和龙相比。但是也有很多特殊的能力,也可以学习人族的‘拟态’,比如我们那里的‘狼人’、‘豹人’或者‘猿人’,我们那里的龙从来没有壮大过,经过人族的剿杀,差不多都灭绝了,剩下的也都很孱弱,成不了气候。而一些其他的灵物,却不断发展起来,变化为人,当然也很强大,就像你们中土的一些异灵一样,比如那只叫孙悟空的、会七十二种拟态变化之道的猴子。但是我们还是无法像你们的龙族一样,完全拟态成人。”
“我的家族从一种古老的类似吸血蝙蝠一样的灵物拟态而来,可是我们的拟态不彻底,我们还是像蝙蝠一样,不能看见阳光,只能出没于黑夜中,生活在墓穴或者漆黑的城堡中。所以人们称我们为‘鬼’。又因为我们需要吸血为食,又叫我们‘吸血鬼’。”
“我们也向往阳光,也希望能完全隐身于人群中,有更多的食物——人血,以及更好的猎杀机会。可是我们做不到,我们限于体质和性灵,都无法跟龙族相比,又找不到龙来学习,所以我们做不到。而中土是龙的国度,这里龙族极其壮大,甚至已经完全跟人族融为一体。我的家族派我来,就是想学习中土龙族的拟态之道。”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了,似乎觉得很羞辱,很痛苦。但是这种痛苦让苏度情觉得愉快,她甚至感到一种复仇的快感。她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苍白的脸庞在烛火中看来,就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坚强,冷酷,高贵。
有一些人就是这样,在极端的环境中,他们会寻找到自己的尊严。苏度情现在了解了一切,无论他们说的是真的也好,是发疯也好。如果是真的,那么她是人,在千百年和龙族、异灵的斗争中胜利的人类,她无需害怕失败者;如果他们是疯了,那么,面对疯狂的凶手,害怕也是不解决任何问题的。
害怕、恐惧和畏缩只会让他们更加自高自大,更加凶残。事已至此,害怕毫无用处,她需要振作勇气,因为勇气就是她的尊严!
吕无靥不禁啧啧称奇,这个女人竟然没有被吓疯?实在太有趣了!他眯起眼睛,充满欣赏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心念猛地一动,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心念电转,已经把这个主意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恶魔陶醉在自己的狡猾的优雅与品味中了。
德酷王子也看到了女人的表情,忽然之间,怒火熊熊燃起,像豹子一样跳了起来,满脸狰狞之色,早就没了先初的彬彬有礼,沉闷地呼喝一声,大步走过来。
苏度情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她从王子的眼睛中看见了死亡,刚刚消失的极端恐惧又像结了冰的毯子一样裹住她。
厅外的大雪悄无声息地停了,四下里寂静无声,只听见死神的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空洞回声,此外还有女人的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整个京都此刻都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在冥冥中,一只无形的手拨动命运和历史的轮盘,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窥见了历史的悄然颠覆。他们都等待着自己的航向,或者守望着过去的尘埃,他们静止了,停住了,他们睡着了。
……
第十章 魍魉
在那个多事惊变的风雪之夜里,姜沣和诘忍离开燕水泊头,与方、元二人挥手告别,径自返回“陀摩山”。一路上大雪无休无止地飘洒着,天寒地冻,路滑难行。马车上了山道后,行驶得便愈发艰难了。姜沣撩开窗帘,窗外一片黑暗,只有车前面的小小风灯,随着马车跳动而摇摆,阿寮的身影在灯光中晃来晃去,马鞭劈空声和吆喝声衬得黑森森的山林愈发寂静。
不一刻便可以到了。姜沣拉上帘子,回过头来,只见火光中,诘忍盘膝正坐,双眼紧闭,正在入定。当下也闭上眼睛,细思起了一套琴谱。
猛地,马车剧烈地颠簸起来,原来走上了一条崎岖多石的山道。
姜沣不由睁开眼,心中忽然一阵没来由的烦躁,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山林中充满了阴瘴鬼气,似乎在他们走后便出现了什么改变,有怪异的大事情发生。又忽然念及苏度情,顿时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身化双翼飞回禅院去。
诘忍微微一笑,睁开眼,道:“姜居士初时心境平和,犹如青天一碧,潇洒去来,无物萦身。自然是在念着一支气象开阔的曲谱了。却又忽然乱了,掺杂进鬼狐之声,又时而跳出苏杭柔媚的山歌俚唱,可是心中牵挂一个人么?”
姜沣叹了一口气,道:“果然瞒不过大师。大凡世人只能听有形之音,大师却听得懂心曲,知音者难觅,知心者更是难寻。这……这……唉……”
诘忍道:“窥人心术只是旁门左道罢了,流于道法下乘,殊不可取。须知世人皆有情自苦,你我更非人类,虽一在空门,一在闹市,但或青灯礼佛,或痴心于琴,向来疏懒俗事,远离人群。何必自堕情障,自寻烦恼呢?”
姜沣道:“大师说的是。不过,自我龙族拟态为人以来,除了形体变化外,潜移默化中,也拟态了人类的贪、嗔、痴、疑。我本龙子囚牛一脉,天性痴狂音乐,心中有痴念,便易痴于外物,这自堕情障和自寻烦恼,便是心中痴念所致了。”
诘忍叹道:“痴情也是无妨,不过终究是自酿苦果而已。”
姜沣默然无语。
诘忍自顾自说道:“人族痴情,多源于其身体,单单有情还不行,繁衍后代,孕育子嗣,还需身体交合,行敦伦大礼才行。我等异类,自古便不能与人行房事。只能靠其他——类似花传粉、鱼布卵的方式——”
诘忍顿了顿,又道:“在人类的传说中,他们的始祖‘女娲’因感受天上绚丽的虹光,而生‘颛顼’,其实那虹光便是一条龙;‘华胥’有一次无意中踩中了龙的足迹,感应而怀下‘伏羲’;‘安登’受感于神龙而生下‘神农’。而‘庆都’因邂逅赤龙而有了‘尧’。‘女节’被一瞬而过的流星照射而生‘少昊’;‘禹’是因其母‘女嬉’吞食‘薏苡’感应而生,‘薏苡’其实是龙的遗精;‘简狄’吞食了玄鸟之孵而生下‘契’,周人的祖先‘后稷’,因‘姜都’踩了熊迹而感应孕胎。即便是人类的大圣智哲‘孔子’ —— 也是他母亲到尼山夜祷时,感应天地之气而生的,故而孔子叫仲尼,尼即尼山,所以自古有‘圣人无父,感天而生’的说法,所以有‘民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的传言。这┤死嗟氖ト嗣牵都是因为身体中有了龙族的血液,才能变得如此聪明睿智。?/p>
诘忍叹了一口气,道:“你也不是不知历史,龙族中人自古便无法人道,只能靠授粉遗精的方法和人交合。你我都是龙族贵胄,精血纯正,一脉相传,不曾掺染半点人类血液,自然都不能与人类行房。那苏度情一烟花女子,自幼卖入妓寮,不是什么名门淑女,更无半点守节观念。你们彼此爱恋也就罢了,然而情深必定动欲,动欲必定渲导,渲导不出必定郁结,郁结不除必定生心魔,心魔生必定恨怨,这便是徒然自苦了。”
姜沣长叹道:“确是徒然自苦,却也无可奈何。”
诘忍厉声道:“大舍大取,是为大气所在。智者挥慧剑斩情丝,才是潇洒大气。”
姜沣默然无语,诘忍也不再说话,径自闭目入定,忽然间,漫声说偈道:
“心如虚谷何所乐,情恨缠绵两皆空。但凡智慧是真禅,道法自然无折冲。”
姜沣一听之下,极是烦恼,一时间心中便如生了芒草一般,怔怔地出了神。
猛地外面一声吆喝,马车倏然停住,姜沣恍惚惊觉,拉开窗帘,原来已经到了“陀摩禅院”的山门外了。
却见偌大一座寺院灯火皆熄,死寂得令人心中发怵。姜沣大惊,回顾诘忍,脸上也是忽阴忽晴,惊疑不定,不由分说,跳下车去。
三人疾步入了山门,一路行去,穿过大殿、长廊、大殿、巷道和庭院,却见灯火全熄,更寻不到一个比丘沙弥,不由惊惧更甚。
不一刻到了苏度情的厢房中,还是找不到她的踪迹。
姜沣心中一片冰凉,如坠冰窖,脑子乱糟糟的,一时手足无措,呆立当堂。
诘忍还算镇定,命令阿寮道:“你去其他院落厢房看看,是否有苏姑娘留下的……留下的……痕迹。”虽然强自镇定,语音也有些发颤了。
阿寮答应一声去了,诘忍不知怎的叹了一口气,却觉得这一声叹息没头没脑,甚是突兀,自己也觉得奇怪,似乎因为心中压抑,胸口堵得发慌,不由自主地叹息。可是叹息过后,依然抑郁难伸。 姜沣目光发直,身体僵硬,呆傻了一般。诘忍又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两个人在厢房之中,一站一坐,谁都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忽听房外有人漫声说道:“河洛一别,距今已是三年,大师、姜兄别来无恙否?”
诘忍一呆,姜沣却好像中箭一般窜了出去,也不及多想,跟在他后面出了厢房。
只见房前的空场上,不知何时点燃了无数松明火把,照得人影祟祟,都列成了严整的方阵。刀枪剑戟闪耀寒光,旗帜飘舞,却无半点声息。
当前一人全身披挂重甲,兽骨嶙峋,满头白发,眼神锐利逼人,给人一种周身利刃、极端危险的感觉。正是戍边大帅龙子轶!
龙子轶笑道:“姜兄风采如昔,大师神光内敛,心性的修为更有精进,可喜可贺。可怜我这老杀材却在塞北苦寒之地历尽风霜,头发都白掉了,真是一天一地,不可同日而语啊。”
这时姜沣已然镇定下来,和诘忍互换眼色,都知道龙子轶这杀人魔王的忽然造访,必定不是为了叙旧情的,跟苏度情的离奇失踪定有重大关联。
姜沣忍不住道:“京都祸变,龙帅千里迢迢从塞北赶回来,拱卫王畿,为国为民,天日可表。我这等世外散人,怎敢与龙帅并提。只是有一事不明敢问龙帅。”
龙子轶道:“姜兄请问。”
“敢问龙帅,适才是不是见过我的一位朋友?”
龙子轶微微一笑,道:“朋友?我还以为是奴仆呢。”说完拍拍手,几个虎贲之士带了阿寮出来。
姜沣道:“我说的不是阿寮,却另有其人。”
龙子轶点头道:“明白了,都带上来吧。”
只见方阵中间分开一道人巷,一众兵士推了数辆独轮车出来。姜沣和诘忍定睛看去,不由得睚眦俱裂。
原来车上堆满了禅院中众多沙弥比丘的尸体,都是鲜血淋漓。或开膛破肚,或头骨粉碎,或颈椎断折,都死得惨不忍睹。
饶是诘忍那么好的养气功夫,也忍不住惊怒交集,合十叹道:“善哉善哉,龙帅作下的好大杀孽。”
龙子轶“格格”地笑起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生杀予夺,操之我手。我这次携五千精兵入京,便是要为皇上清洗似你这等放肆乱言的异端叛逆。这些僧侣附逆为祸,多少知我龙族隐秘,并非无辜,也说得上死得其所。”
姜沣看着阶下的惨象,依稀看到了苏度情也在其中,披头散发,七窍流血,瞪大一双无神的眼,死不瞑目。只觉得心中剧痛,头一晕,大叫一声“苦”,向后直挺挺地摔在青石砖面上。
诘忍吃了一惊,连忙伏身察看,搭一搭脉,知道他只是急怒攻心,一时昏厥了,并无大碍。
站起身来,肃容面向龙子轶的军阵,忽觉在松明火把的光影浮动中,那众多兵士的面孔阴森冷漠,充满鬼气,心念一动,恍然道:“这便是龙帅威震边塞的‘虎贲神兵’么?”
“不错。”龙子轶哈哈大笑,道,“‘神兵’怎么说得上,不过是一些土木风水之精,恶兽异怪之灵,边塞都称它们是‘鬼将妖兵’。哈哈,哈哈。”
诘忍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魑魅魍魉,京都中群魔乱舞,必将大乱,可不是要经历一场浩劫么。”
此际,天风呼啸,四野苍茫,熊熊的火光照在大殿、佛像、香炉和庙堂楼阁,院墙上仿佛有无数只隐形的小兽,急不可待地跃跃欲试。
龙子轶抬头看天,天色已然发白,说道:“大师,时辰到了,就让我这个老相识送大师和姜兄上路吧。”
却说方伐柯和元畏鲸离开燕水泊头,与姜、诘二人分手后,也不骑马,步行取道向京都而去。
一路上风雪交加,路滑难行,但两人都是毫无惧色,不急不徐地向前大步行去,神态从容,衣袖猎猎振风,衣梢、发际、眉头、鬓角都积了一层雪,不多时结成冰花,看上去甚是滑稽。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到了京都,此时,大雪却悄无声息地停了。
却见城门紧闭,城墙上的火把光芒,像一条火龙蜿蜿蜒蜒地伸开去,照得满世界通红彻亮,宛如白日一般。火光中,但见兵刃寒光闪闪,如同一双双警觉的眼,凶神恶煞似地盯着城墙下看。
元畏鲸道:“龙子轶生性残忍好杀,性情不定,喜怒无常,他手掌重兵,这一回来,实际上已是扼住了京都的命脉咽喉。”
方伐柯道:“不错,真不知道皇帝老子是怎么想的?唉,没人能猜透它们的想法,否则也不是龙子‘椒图’一脉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城墙之下,看看左右无人,方伐柯托着元畏鲸腋下,深吸一口气,忽然纵起,便腾云驾雾一般掠上了城墙。
两人躲过盘查士卒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城内。元畏鲸道:“夏大哥要我们查那棺材,可是此等大雪夜,又值京都宵禁,万巷皆空,却不知从何查起。”
方伐柯微微一笑,神情颇为神秘,道:“再黑暗的角落也有蚊蝇滋生,再寂静的陋巷也有声色歌舞,我们就要去这种地方。你可知一条消息的传播,就像瘟疫一样,都负载于老鼠和苍蝇身上。这些消息有时是无端谣传,有时却也经得起考证。我们便要去京都地下那些老鼠苍蝇的聚集处,那是个最黑暗、最荒唐,也最美妙的地方。” 元畏鲸满腹狐疑,不知方伐柯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正要询问,方伐柯已经大步去了,来不及问,只好跟上去。
两人一路行去,到了城西,方伐柯忽然一转,轻车熟路地走进一条黑漆漆的小巷中。元畏鲸也进去。那巷子又黑又深又窄,脚下泥泞忐忑不平。元畏鲸正狐疑间,又转过一个黑森森的拐角,眼前豁然大亮。
只见那巷子忽然变宽了,就好像畸形的葫芦一般,两头窄中间宽。在那宽阔的巷子中间,流溢着绰约的灯光,充斥了嘈杂的声响,众多行人的脸隐在光线中,显得异常暧昧。许多浓妆艳抹的女子,站在一扇扇低矮的门户前,袒胸露臂,向往来行人卖弄风骚。喷火的、吞剑的、走刀山的、碎大石的、玩杂耍的、卖春药的、走钢丝的、跳肚皮舞的……如同陋巷中的萤火虫,忽然从黑暗中飘现,恍然一闪,又不知隐向何方。真个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方伐柯笑道:“这便是京都的地下世界。”
元畏鲸苦笑摇头,叹道:“素闻你老兄是京都第一大浪荡子。一方面学识渊博,标新立异;一方面又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俗物。果然名不虚传。”
方伐柯道:“生命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我的座右铭便是抓住任何享乐的机会,把这个城市当成一场豪赌,每一个夜晚都是在冒险。烟花灯火中有我要的快乐、激情和轻逸。有一时冲动,有心血来潮;有闹市的决斗,也有黑街的暗杀;有美酒,也有凶器;有交易,也有奉献;有野心,也有卑微怯懦;有精神的升华,也有肉体的堕落。当然过后不必负任何的责任,一挥衣袖,便可离去。”
“这就如同我玩弄诗歌和文字,那不过是一场冒险,一场游戏而已。我只体验颠覆的快感和将之扭曲的愉悦,快乐于那些人类的学究腐儒的心惊胆战。我从中取悦,就像嫖客从妓女身上取悦一般无根无凭。世俗是我的精神庭园,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中,冒险是惟一的乐趣。我入户行窃,不过是想体验江湖中人的一种快乐方式,除此别无他求。”
方伐柯激情肆意地演说着,元畏鲸听得有些发呆。
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深谈过。而今天,眼前在这个梦境般混乱、荒唐的奇异之地;身边这个不受羁绊,无根无凭,特立独行,超脱物外又深陷世俗,毫无责任感的龙之子忽然心血来潮,带给了他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理论,当下不禁感到一种空虚和迷茫。
“这是罪恶之街,也是光明之街。”方伐柯滔滔不绝地说道,“这里云集了暴徒、窃贼、打手、妓女和黑道人物,这里也云集了诗人、画匠、艺术大师、魔法师、名厨和最棒的歌女……他们从黑暗和罪恶中汲取养料,浇灌罪恶的空气泥土,培育水晶般美妙的花朵。用不可思议的技巧,给花朵蒙上梦幻的面纱。我喜欢这里,我热爱这里。即便在最黑色的地下,也有诗性存在。”
他大声赞颂着罪恶之街,一路行去,在妓女、嫖客、商贾和醉鬼间穿行,在他的话音中,时不时夹杂了或娇憨,或柔媚,或粗豪的声音响起。
“方公子呀,您可好久没来啦。”
“方公子,去哪儿呀?就来这吧。”
“唷!小方呀,过来过来,咱们推几手牌九,把上次你赢我的都讨回来。”
“可好久没来了您老,要点什么呢?有好东西,宫廷里面传出来的。”
“奶奶的,你个方伐柯,过来跟你爷爷喝三百碗。”
“哎,方公子,您不来,可是忘了奴家了?”
…………
元畏鲸听得头晕脑胀,心中又是厌倦,又是欢喜,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昏沉沉的,被梦幻般的力量牵引前行。见方伐柯兀自神态潇洒,应对得体,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就好像回到了家里一般精神亢奋,轻松自在,也不禁暗暗佩服。
方伐柯忽然停下,却是到了一处低矮的门户前,门上挂了厚厚的棉布帘子。元畏鲸抬头一看,门楣上一方匾额,写着“如意坊”三个大字。
方伐柯微笑道:“这是这条街最最混乱、荒唐、也最最美妙的地方。每天都有来自全城各处的消息在这里汇总、分析、综合,给各个地下帮派和江湖行会的老大参考。赃物在这里分赃,谋杀的计划在这里制定,黑钱在这里洗清,地盘划分在这里谈判……在这儿我还算吃得开,都给我面子。总之一句话,也许我们能在这儿找到重要消息也未可知。”
元畏鲸叹道:“真是服了你了。”
方伐柯撩开门帘,推门而入,元畏鲸跟了进去。
只见内中是一间诺大的花厅,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弥漫了酒气、烟草气、酒肉气、胭脂花粉的香气和男人的狐臭口臭。
花厅中央是几张硕大的赌桌,人们都集中在赌桌旁,呼喊、吆喝、谩骂、嚎叫。围绕花厅的一围长廊,廊中设了雅座,都坐了神头鬼脸的人物,或狂笑、或冷漠,表情各不相同。
在这些人中,穿梭来去着很多婀娜多姿、巧笑嫣然的少女,穿着极为暴露,眼神既热情挑逗,又诡异尖锐,就像一只只翅膀上生了五彩骷髅图案的花蝴蝶。
方伐柯此刻就像进了家门口一样,深呼吸,好像赌徒看见了牌九似的精神大振。
两人穿过长廊,一个老鸨子大惊小怪地跳出来,圈着方伐柯的臂弯儿,嚷嚷着。 “哎哟!看看谁来了,方大少爷!京都第一才子,天下第一才子。姑娘们,快来呀。我说方少爷,咱们可好久不见了,我还以为您什么时候转了性,把金子银子都埋在自个儿家后院了,等着收庄稼呢。唷!这位威风凛凛的大爷是谁呀,可眼生得紧呐。”
方伐柯被一团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围住,左拥右抱,不亦乐乎,说道:“这位是元大爷,有的是金子银子,可得招呼好了。对了,妈妈,金爷来了么?”
“金爷?可巧了,金爷在屋里呢,刚还说怎么老不见您了,手都生了,想着跟您耍骰子,输个万八千的。”
方伐柯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一锭足赤黄金,递给老鸨,说道:“这是慰劳姑娘们的,叫她们不用陪我这闲人,各忙各的吧。思思呢?妈妈叫她来就行了。”
老鸨满脸为难神色,道:“不瞒方公子说,思思今儿一早就被一个外省来的大客人包了,晚上是陪那客人喝酒去了。谁叫您这么久不来,可赶上今儿这么巧。”
方伐柯也不在意,点点头,道:“也罢,那就算了。不必找人陪我了,我自去找金爷便是了。”
当下两人向花厅一角行去,元畏鲸叹道:“人不风流枉少年,真不知你这等不能行房事的纯种龙子,怎么能在妓寮里面吃得开?!”
方伐柯嬉皮笑脸地答道:“有时候,一些事情可以使用变通手段的。啊?哈哈,哈哈。”说完大笑,半晌后,神情忽然落寞,漫声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不过都是一场梦罢了,人世间所有快乐,都是瞬间即逝的快感,何必事事这么认真呢?”
元畏鲸不禁感到落寞,也不说话,跟着方伐柯向里间走去,穿过了一条满是青铜仿古风灯的走廊,到了一扇门前,敲了敲门。
“谁?”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声问道。
方伐柯笑道: “是我,你个陈年的黄酒坛子,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
过了半晌,里面人说道:“进来吧。”
两人推门而入,待到看清了屋中人时,不由得都是一怔。
只见屋中面对面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相貌粗豪,身材魁梧,赤裸的手臂上肌肉遒结贲起,极是雄伟,浑身上下,连头顶都纹满了鬼面刺青,那鬼面嘴中叼着一锭黄澄澄的金子,自然便是那金爷了。
他对面那人身穿官服,长手长脚,肤色焦黄,鹰鼻狮口,顾盼之间,凛凛生威,却不是邢峻又会是谁?
邢峻笑道:“人称方伐柯是京都第一大浪荡才子,要找这位超级花花公子,只能到‘如意坊’来,所以我就一路寻访而来,果然看见此处龙蛇混杂,气象不凡,又找到了你的老相识金爷,就在这儿守株待兔,你果然来了。”
方伐柯皱眉道:“你找我干什么?”
邢峻向元畏鲸点头微笑,便在一笑之间两人已经打过招呼,他们曾经是过命的交情,自然无须客套言语。
邢峻道:“正是为了京都干尸奇案而来,有一些话要问你和金爷。”
方伐柯笑道:“巧了,巧了,我也是为了干尸奇案来找金爷的。”
邢峻奇道:“怎么?你们有什么线索么?”
元畏鲸道:“是有一些没头没脑的线索无法串联,今晚巧遇邢二哥,也算机缘巧合了。呵呵。”
邢峻点点头,道:“很好,很好,金爷,你先出去一下,我们谈些事情,你就在门外守着,我唤你你就进来。”
金爷连忙答应了,显然对这位执掌天下刑狱、铁面无私的正义化身又敬又怕,忙不迭地出去,真的在门口一站,好像一座门神一般。
方伐柯关上门,不由好笑,道:“金爷是京都地下世界的总管,向来气使颐指,目中无人,今天却吓成这个样子,哈哈,哈哈,好笑,好笑。”
元畏鲸也不禁莞尔,道:“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邢二哥今天是强龙就要压一压地头蛇,佩服佩服。”
邢峻傲然道:“天下所有手上带血腥味的人,想不怕我都不行。”
三人尽皆大笑,都坐定了,元畏鲸便详细给邢峻讲述了他们所经历的诸多怪事。邢峻听得眉头紧皱,不住发问。方、元二人都一一回答了。
最后,邢峻微闭双眼,陷入了沉思冥想之中。方、元两人都默不作声,等他定夺。 半晌,邢峻睁开眼,道:“奇怪!奇怪!莫非那来自闽南的棺材,真的与本案有莫大关联么?却也想不清楚,不过这‘颖园’确实大有可疑之处。”
“还有一事也是奇怪至极。”他又说道,“横死的一百多人身上,竟然没有伤口,也算奇哉怪也。我心里奇怪,便命令忤作详细验尸,你们猜怎么着!原来每一个人舌头上都留下两个细细的齿痕,被咬破吸尽血液而死的。这等怪事你们可遇见过么?”
方、元二人齐齐摇头。
邢峻沉思半晌,道:“事不宜迟,我点齐人马,咱们这就去‘颖园’!”
言罢,唤进来金爷,吩咐他立刻派人去查棺材一事,一有结果马上通知他,金爷答应了,手脚也真利索,顷刻之前便传来几个黑街大佬,命令他们立刻去办。
邢峻满意地点点头,当下三人离开“如意坊”,离开了那条荒唐、颓然与疯狂的黑街。一出巷口,便有人牵来马匹,递上缰绳。元畏鲸看去,只见光影浮动中,很多“人”一声不吭地拱卫着巷口,自然便是邢峻的贴身死士了。
三个人骑上马,一众人等立刻向“颖园”去了,一路上遇到执行宵禁的兵士官员,看见邢峻马头上的令牌,都一律放行。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突然间,猛听天空中一声尖利的长鸣,邢峻微微一笑,道:“金爷的动作真快呀,这么点时间就能把京都翻个底儿朝天,厉害!厉害!”
言罢伸出右臂,一团黑影倏然落下,确是一只神态威武的飞鹰。邢峻从鹰脚上取下小竹管,取出信来,方伐柯偷偷看了一眼,却都是用暗语密码写成的,一个字也看不懂。邢峻草草看了一遍,道:“果然!那棺材的确不同寻常。”
方、元两人不由齐声问道:“怎么?”
邢峻道:“金爷的手脚真是利索,片刻功夫已经把京都所有的棺材铺老板,还有脚夫、船夫行会的老大都召集了,殡葬业开始彻底巡查。果然!二十天前,一艘闽南来的客船上带了一口棺材。船帮老大说船是在羊城便雇下的,一路途经了羊城、闽南、江浙、山东、河北的内河航道,二十天前才到京都。卸船的脚夫说,船上除了一口棺材外什么都没有。接船的是一个看上去极有气势的人,说话带荆楚乡音。挑夫说,棺材运到的地方,正是我们现在要去的‘颖园’!!”
三人面面相觑,都感到自己接近了事件的核心。马在奔驰,大约又行了一柱香的功夫,终于到了“颖园”。
三人甩蹬下马,邢峻呼哨一声,他的那些心腹死士顿时散开,悄无声息地潜入园中,动作干脆利索,整齐划一,可见平日里训练有素,久经大阵仗。
邢峻掏出旱烟管,用纸媒引燃了,深深吸了两口,半晌,抬头看看天色时辰,把烟管中的火灭掉了,说道:“咱们进去!”
三人进了园中,穿过青雾蒸腾的树林,不一会儿,便到了德酷王子那灯火辉煌的巨宅。他们缩在一丛灌木后,忽听“瑟瑟”声响,一个心腹潜过来,打了个手势,表示一切就位,万事俱备了。
邢峻点点头,站起身,快步走进了巨宅中,正好堵上了德酷王子要向苏度情下毒手之际,也算是巧上加巧了。
王子猛见一众人蜂拥而入,都携了明晃晃的兵刃,不由一怔,停住了脚步。吕无靥也是微微惊讶,但惊讶之色旋即隐去,点一点头,露出一抹笑容。
邢峻鹰眼如电,一扫中便已了然于胸,道:“吕家老夭,荆楚一别,咱们又见面了,你可一如昔日啊。这位绿眼睛、黄头发的朋友是谁?眼拙得很,一时瞧不出是那路的精灵,不过也是神通广大呀,搅得偌大京都天翻地覆。”
吕无靥笑道:“托你的福,我结实得很。这位从海外来的德酷王子,近日京都吸血大案的主犯,跟你我也算有缘,你们多亲近亲近。”
邢峻冷笑道:“死到临头,还要油嘴滑舌,真是佩服佩服。”
他脸色铁青,忽然大喝一声,道:“来人呀!都给我绑了!你们灭绝人伦,杀人无数,一个吃人,一个吸血,真是臭味相投得很呐。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就等着明天看你们被千刀万剐,否则不足以安王畿百姓民心,不足以正朝廷国法人伦!”
吕无靥奇道:“我本来就不是人,自然灭绝人伦了,你却说这等话,真是可笑。”
邢峻也不多话,当下绑了食人魔和吸血鬼,两“人”束手就擒,也不反抗。
方伐柯瞅见桌上已被凌迟肢解的华美女体,正是他的老相好思思,满脸怒气,蠢蠢欲动,便要向凶手扑去。
邢峻却拦住了他,道:“且慢。这两人是此案元凶,需要会同刑部、押狱和掌刑衙门三堂会审,定罪量刑,不可轻举妄动。”
方伐柯道:“这是你的正义,我的正义却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邢峻摇摇头,也不好说他,只能强行按住,回头看元畏鲸,正扶起已经吓得昏厥脱力的苏度情,死死盯着德酷,目光中也满是恨恨之色——须知吸血鬼正是元畏鲸的灭族大仇,没有这等有大威力的诡异妖邪,又如何引得出深海的怪鲸!
不过,元畏鲸还算理智,强自按捺心火,扶了苏度情,再也不愿看众人,生怕一时冲动,就此扑上去格毙了元凶,却看不到此二人于煌煌天日下受刑而死的大快事,势必成为终身遗憾,当下抑制怒火,转身大步出去了。
大奸授首!元凶归案!邢峻冷峻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大喝一声:“都押了,我们直接去皇宫面圣,请皇上定他们的罪!”
第十一章 大戏
在深深的昏厥沉睡中,苏度情作了一个荒诞的梦。她梦见避尘针和火齐镜;梦见了朱鳖、极鳐和香茅酒;梦见了古琴和庭园;梦见了四桅船上的水手和没有白昼的天宇,梦见了海难、怪鲸和幽灵船;梦见了猫头鹰和鱼;梦见了佛陀和濒死的城市;梦见了思思;梦见了吸血蝙蝠和食人龙……
但愿只是一场噩梦。出出冷汗,尖叫几声就会梦醒,然后一切就都过去,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梦罢了。
她出了一身冷汗,尖叫了好几声,然后从昏迷的梦境中苏醒。
首先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德酷王子的魔窟里,而是置身于一个不停颠簸起伏的马车车厢中。这让她稍微觉得有些安全感。
然后她看到了久违的元畏鲸,正自关切地看着她,他的目光让苏度情觉得安全。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可以想见他和其他人一夜奔波寻找她,终于及时赶到,把她从魔窟中救出来了。
一夜间由于经历太多恐怖事件,她所有的神经一直绷得死死的,这一刻忽然放松,便感到全身酸痛,四肢无力。
不过放松只是暂时的。片刻后,她忽然想到:如果吕无靥没有疯掉的话,那么元畏鲸、姜沣、诘忍等等所有人就都是同一类的异灵了,是一丘之貉,是怪物,是噩梦之源。此刻不一定比吸血鬼的魔窟更来得安全些。
她再次感觉到恐怖,拼命向后缩,眼睛瞪得大大的,弄得眼眶生疼。而喉咙里干冽冽的,像烧了一把火,什么话也说不来。只是感到无言的畏惧。
元畏鲸敏感地触摸到她的恐惧,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什么也不说。
这时候天亮了。漫长、黑暗、血腥、离奇的一夜终于过去。太阳即将出来!
太阳出来的时候,气温会回暖,冰雪将消融,宵禁将解除,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无辜枉死的人们会渐渐被人遗忘。生活重新纳入正轨,一切照旧,充满无聊的希望。
马车辚辚飞驰,元畏鲸在车厢中守护着苏度情。女人又昏过去了,也许是睡着了。就让她睡吧,她经历的恐怖事情太多了,居然没有崩溃,也算是一件奇迹。睡眠和忘却是女性特有的保护壳,梦能够医治她,也能够给她以抚慰。
那许多许多噩梦般的记忆,宛如烙印,恰似文身,缠绕了人的三生三世,从亘古到未来,又有多少人能够轻易去除掉呢?
元畏鲸记得当龙还是长角、尖耳、兽足、蛇躯的形态时,他们的领袖蚩尤在涿鹿战败,从此人类统治了世界。人对龙进行大规模屠杀。后羿射死了九条火龙后,又杀死了巴龙;大禹毁灭了龙聚居的大城市“源泽”;皋藜灭掉了“三苕”,胶兖毁了“茺杓” ……龙族元气大伤。
在人类之王大禹统治世界的时候,重整旗鼓的龙族决定反抗暴政,夺回自己对世界的统治权。那时候,整块大陆漂浮在一片茫茫大海之中,海底有一只巨龟,背起整个大陆。人类的世界就建立在巨龟的脊背上。
巨龟的名字叫“赑屃”,是龙在民间的私生子,品级最贱,喜欢背负重物,傻乎乎的,被贬到深海之底作背负大陆的勾当。于是龙族团结了它的这位远方亲戚,使人类世界陷于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洪水中。
与此同时,北方的龙族领袖“共工”,靠神力撞塌了顶天的不周山,引起了天火。人类世界真是水深火热。
世界上到处是水,水多得好像汪洋大海。原先大片的国土在大水中成了岛屿、沙礁以及兀立于水面之上的山峰。最幸福的灵魂变成了飞鸟和鱼;其次的还留在可怜的陆地上惶惶不可终日;最不幸的灵魂成了粉瀣和泡沫。海水、江水和湖水日日夜夜地悲恸呼唤着,浸载无数可怜的灵魂冲击着陆地和山峰。那些灵魂的悲鸣日日夜夜地响彻天宇。
元畏鲸就出生在洪水泛滥到顶点的年月。他在水底出生,是龙族贵胄“蒲牢”一脉的王子。
世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但是巨变对族人的影响并不大,每天都有无数的悲剧发生在陆地上。然而族人们一律视而不见,优哉游哉。
无数夭折的灵魂变成了泥土,泥土将大河都染黄了。从此以后,残存下来的人们就称之为黄河。在洪水稍微延缓一些的时候,黄河中的泥沙就团团虬结,几乎淤塞了整条黄河。河面上甚至浮积成了小岛。岛上经常会看到惨白的,被水泡的臃肿的人的肢体从黄泥中伸出来,就像一株一株惨白的小树。
然而洪水的延缓是暂时的,顷刻之间,数丈高的洪峰倾泻而下,势如破竹,奔泄千里。夹杂着野兽般的嗥叫,雷电般的轰鸣。黄河上的浮岛轻而易举地就被冲垮,水继续挟带着数以亿万的、不幸的灵魂奔流向东。
每一季,族群都要大规模地迁徙,从南方巡游到更南方去,或者从更南方回南方来,一路繁衍交配,寻找食物。当地的食物吃光后,再回初始点来。
水浸漫的黄黑色大陆,都有坚实的板块结构,仿佛一个憨厚麻木、饱经忧患的老男人,默默承载汪洋的恣意纵情。白天,强烈的阳光照在平静的水面上,水面变成一面炽热的镜子,倒映着飞龙族群前往战场时,飞掠而过所投下的巨幅黑影。到了晚上,又红又大的月亮高悬天上,月光下的水面汹涌翻滚,仿佛一锅煮沸的粥。仅有月光笼罩的一小片水域泛着粼粼的银光,其余的大片水域都漆黑一片。那一小片银光就好像海面的一枚独眼,随着飞龙们的飞过,这片银光的区域也随之移动,似乎在不知疲倦地照亮它们的旅程。 偶尔,有小块的陆地露出水面,仿佛银色的镜子上一块褐色的损伤。飞龙们会在这一小块损伤上着陆,休整后再开始旅程。停下来后就几乎没人还愿意起飞,因为战争让每条龙累得要死。夜晚的水面非常平静,可是到了黎明,大海根据亿万年从没有止息过的传统,开始潮汐。潮汐在月亮的诱惑下将亿万万吨的水推回陆地,于是暴露的陆地重新被淹没。飞龙不得不再次起飞。可是由于水倒漫的速度太快,岛屿很快就被淹没,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很多飞龙因为滑翔距离太短,再也无法起飞,成了被埋葬的悲哀的灵魂。
在末日般的世界中,飞龙们如同乌云般横掠天际。天际燃烧起来大火,荒古的火焰包裹太阳。有时候,火焰会从烧红的云层中激射而出,一条火龙划过长空,瞬间隐去,仅留下流萤般的、长长的轨迹在天空中。轨迹有时候好几天都不被熔化,夜晚降临了就照亮水面,为冷月亮的青铜脸庞涂抹上一层害羞的红色胭脂。这场天火后来被龙族的叛徒—— 女娲熄灭了。
大水冲击山川,岩石滑落,从百丈高空坠入水中,激起百丈水花。水花直击长空,然后轰然落回水面,又激起大浪,冲刷陆地。岩石在泡沫翻腾的水中化成了粉齑。水面上有人建筑了方舟和浮排,方舟上建筑房屋楼宇,浮排上空无所有。从高空看下去,一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在浮排上垂钓晚餐。这些人很多成了龙的食物。
战争发生在遥远的海洋和深深的大陆腹地中。战争末期,大禹终于擒住了“赑屃”,命它重新回到海底,托起大陆。又使用同化政策,改造了很多龙族的叛徒,归为己用。洪水被平定,共工、相繇、兜、巴蛇等一大批龙族领袖被株杀。龙族的叛乱以惨败告终。残存的龙族召开会议,决定拟态成人。也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在人类的血腥屠杀中,隐藏自己,保留力量,徐图东山再起。
元畏鲸的氏族是热爱和平的龙族,觉得对世界的统治权有没有都无所谓,所以远离战争,在大海中的某处定居下来。
他们这一支亲水龙脉,天性就畏惧海中的霸主——鲸鱼,那仿佛是一个恶作剧般的诅咒:龙竟然害怕鲸鱼?不可思议。但是他们就是害怕。害怕鲸鱼,害怕战争,害怕杀戮,也害怕所有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在血液中,这种恐惧早已根深蒂固。
被恐惧之神诅咒了的龙之子,其他龙脉嘲笑它们是“胆小的龙”。
胆小么?也许真是这样。
在颠簸的车厢中,元畏鲸恍惚忆起上古时代发生的事,又想起了自己那些丧身鲸吻的族人,不禁感到悲哀、愤怒、恐惧、惊悚、伤感……
他总觉得这案子结束得太快,他们太轻易地抓住了元凶,事情不该这么容易就结束了,这跟事情开始时所营造渲染出来的神秘诡异氛围不甚协调。
元畏鲸预感还会有什么事发生,而且是大事。他的预感向来都是很准的,是经过千万年时间的历练磨出来的,从来也没有出过错。这预感让他害怕。
猛听窗外一声吆喝。马车骤然停住,只听邢峻大声说道:“皇城到了,所有人下马!”
元畏鲸深深吸了一口气,撩开帘子,横抱着苏度情走下车去。
天微微发亮,邢峻站在皇城的角楼下,入内通报的宦寺已经进去有半个时辰了,还没出来。他也不着急。他知道那宦寺要穿过重重的殿宇、空场、走廊、长阶、楼台……还要换一道道令牌、说一遍又一遍口令、暗语,然后把消息传给下一个宦寺。
这个通报者又重复一遍之前的奔跑、令牌、暗语,然后再传给下一个……如此这般,消息经过数十个人传递,有时候还要骑马,才能传到皇帝那儿。皇帝召见,这消息又要经过数十人,才能传达到宫门。半个时辰已经是很高的效率了。
大约又等了一柱香的功夫,一个宦官从小门里面跑出来,捏着尖利的公鸭嗓子唱道:“皇上有旨,宣邢峻、方伐柯、元畏鲸和一众破案有功人等,押解钦犯吕无靥及德酷,入内觐见。”
“微臣接旨。”
苏度情还没有醒,皇帝又宣,一众人只好为她要了一顶轿子,又押了吕无靥二人的囚车,跟在那宦官身后进宫去。宫门“轰隆隆”打开,显出里面的宫殿在晨曦中的森然轮廓,似乎昭示着一场大戏终于拉开了帷幕。
那些雄伟壮观、富丽堂皇的宫殿匍匐在暗处,在地上投出巨大而阴森的投影,仿佛一只只刚刚苏醒的巨兽,头顶沐浴晨曦,但见琼楼玉宇、琉璃生光;而全身却隐伏在阴影中。一众人等如同在雾气迷茫的峡谷底部穿行一般。
远处跳荡着数盏风灯,仿佛鬼魂的恶眼,更增恐怖气氛。檐角的风铃在晨风中“叮当”作响,声音远远传出去,又似乎被风魃连皮带骨一口吞没,什么也没留下。然而那声音却久久回荡在每个人耳鼓和心中,随着无形的音波振荡,全身也不知觉地颤抖,生出悚悚自危之意。
方伐柯忽然笑道:“那是我!”
邢峻微微一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来指的却是大殿岔脊上的装饰兽。
那些装饰兽一共有九个,雕刻精美,栩栩如生,按严格的规定排列。重脊的顶端为骑凤仙人;第二个就是方伐柯的原形龙相——嘲风 ; 其后依次是狮子、海马、狻猊、狎鱼、狴犴、斗牛、行什。 邢峻笑道:“你们‘嘲风’一族天性热爱冒险,好高骛远,擅降甘霖,吞火辟邪,自然高耸殿脊之上了。”
方伐柯道:“可惜我这个‘嘲风’子孙不大成气候,就喜欢出没于花街柳巷,诗酒自娱。正所谓‘龙生九子,子子不成龙’呀。你看看,你的原形‘狴犴’也在那儿呢!我记得《异物志》中说‘东北荒中有龙,名狴犴。’独角,性忠,见人斗则不触直者,闻人论则压不正者,辨曲直,有神羊之称,是勇猛、公正、剪除邪恶、主持公道的象征。太威风了!可比我漂亮多了。”
元畏鲸在一边,忍不住说道:“别夸邢大哥了。谁都知道京都第一才子方伐柯有一张蜜糖似的巧嘴。你们看,诘忍和尚的原形‘狻猊’也在那儿呢。”
方伐柯冷笑道:“可惜你这龙的嫡系之子却上不了台面。想想也可气!我们都是龙族贵胄,血液最纯,地位最崇,却与狮子、海马、狎鱼、斗牛、行什这些不伦不类的怪兽等同并列,真是耻辱。”
元畏鲸沉默不语,邢峻也没有说话,都默默走路。忽然间,方伐柯兴之所至,诗性大发,按商引宫,作歌唱了起来。
“不信论天命,天意奈何高。前生一诺注定,与君相结交。好学游侠击剑,聚类京都轰饮,夸口称诗豪。偏要掌龙媒,放配快意九意刀。尘缘梦,浮名戏,两徒劳。一掬沧浪之水,尽洗客萧条。肯把乌丝青鬓,拼了轻舟白酒,只此醉今宵。明月古今在,狂舞自孤标。”
曲调苍凉潇洒,调子正是一曲《水调歌头》。
领路的宦官猛地回过头来,严厉地呵斥道:“噤声!!”
方伐柯大怒,以他在龙族地位之尊,大凡世间所有灵物无不拜伏脚下,就算在人间,也是向来倍受尊崇,几时受过呵斥?更何况受阉人的呵斥!
当下便要发作,邢峻拉住他,摇摇头。方伐柯挣了几挣,没挣脱,却也终于忍住了这口气,半晌,自嘲似地一笑,自言自语道:“龙拟态化身成人,却也拟态了人的教化规矩,真是可怜,可笑。”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皇城的中央大殿“紫宫”外。这座宫殿上承紫微星,载于中天,群星环照;下雄踞京都中轴线上,隐然分割天地乾坤,人尘俗世。巍峨耸立,气象开阔,金碧辉煌,君临天下。“紫宫”所在之处,四野八荒的阳气汇聚,地位最尊。然而却见周围的宫殿都是鬼影憧憧;走动的都是尸居余气、不男不女的宦官;无形飘走的都是枉死嫔妃、白发宫娥的幽魂;回荡的是许多年来,屈死禁宫中的冤魅的号哭……氛围有些大大的不谐调。
他们没有进“紫宫”,而是转了一个弯,走上旁边的甬道,过不多时,来到了一间大得吓人的偏殿前。然而那偏殿仅仅是一座高塔的基座,塔高得不可思议,塔围极粗,直通云天,方伐柯抬首仰望,不见其顶,顶端都隐没于白云中。
那宦官伏身道:“邢大人上云台吧,皇上在那儿等着见您呢。”
一众侍卫从高塔内出来,将吕无靥、德酷从囚车上解下来。元畏鲸从轿中扶出苏度情,那宦官道:“这位小姐皇上没说传见,还是交给老奴吧。定准儿会伺候得好好的。几位邢大人的随从也都在下面候着吧。”
元畏鲸只得将苏度情交给他,又细细叮嘱一番,才随着邢、方和一众侍卫进了塔中。
穿过装饰奢华的大殿、长廊、楼梯、过道、暗门、机关……终于看见一条长阶回旋反复、仿佛通向天堂的天阶。一路向上攀登,又是小半个时辰,眼前一亮,来到了一座天台之上。邢峻是来过多次了,也不以为异。倒是方、元二人,还有吕无靥和德酷看得目眩神迷,惊诧不已。吕无靥一路上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忽然笑道:“‘椒图’一脉的龙之子向来小家子气,没想到这里倒是别有洞天呀。”
天台上站了一人,正是龙生九子之一、煌煌天朝君临天下的皇帝。
皇帝见众人到了,微微一笑,挥挥手,说道:“邢爱卿,昨夜刚刚会面,你说案情还是全无头绪,谁料到一夜之间竟然告破。你说,是不是故意有线索瞒着朕,好给朕来个出其不意的惊喜啊?”
邢峻赶紧躬身,答道:“托皇上的洪福,微臣机缘巧合,一夜间才令元凶授首,怎敢有事瞒着皇上。”
皇上又是微微一笑,对吕无靥道:“吕家老夭,朕本以为,你只是在荆楚的荒蛮之地掠人而噬,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念在同是龙族一脉,沾衣带水的亲情,也由得你胡作非为。没想到你却跑到京都——朕的家门口——来撒野犯混。还纠结这等海外来的下等贱灵。你忘了朕是哪一宗的龙子么?能由得你胡闹?这可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朕不顾念亲情了。”
吕无靥笑道:“太岁头上动土,也是有点说不过去了。不过嘛,自从邢家老大逼得我家破人亡,只好亡命天涯以后,我就没动过荤腥,一时嘴馋,冲动之下,学一学方家哥哥的冒险脾气,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皇帝点点头,又对方伐柯道:“方家兄弟,好久没见了。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你还是在那些穷街陋巷中花天酒地;囊中羞涩的时候,去作些入屋盗窃的勾当;丰润多金的时候写些诋毁犯禁的文字么?”
方伐柯哈哈一笑,道:“多谢皇上惦念。这些勾当下作得很,只是在市井黑街才广泛流传,没想到上达天听,惊动了皇上的耳目,也算方某人的荣幸。” 邢峻听他这么说,不禁暗暗摇头。
皇帝笑道:“好,好。”转向元畏鲸,说道:“元蜚,你久居闽南海边,这一次为了京都大案,千里迢迢赶来,于破案有大功。你要朕怎么赏赐你呢?”
元畏鲸不卑不亢地答道:“元蜚一介山野草民,在海中讨生活,清贫惯了,也不敢向皇上讨赏。元蜚全族,都是间接地死在这两个恶棍手上。惟请皇上秉持龙族家法,天朝律典,将他们千刀万剐。草民也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仰头哈哈大笑,道:“你们都不贪功恋赏,好的很,好的很呐。”笑声刚止,忽然大喝一声:“来人呀,把方伐柯、元畏鲸都给朕绑了。”
“是!!”一众如狼似虎的侍卫,猛地从殿角出现,二话不说,给方、元二人来了个五花大绑。事出仓促,方、元二人都来不及反抗,就被四马攒蹄,捆得像个湖州粽子一般。邢峻慌忙跪倒,以额触地:“皇上……”
皇帝慢慢踱到殿中,在一张大椅子上坐下,微笑道:“邢爱卿起来,跪着干什么,起来,起来呀。”
邢峻只得站起,脑中懵懵的,还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定定神刚要说话,只听吕无靥尖利地笑道:“哈哈,哈哈哈,皇帝老儿,你们家族的性子真是一点也没变呀。”
邢峻也不理会吕无靥,情急奏道:“皇上,方、元二人有大功于本案,皇上不赏,却枷之。微臣可不明白了。”
元畏鲸还算镇定,远远地大声喊道:“元蜚不服!”
皇帝端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对邢峻道:“爱卿,你也不服么?”
邢峻微一犹豫,决然道:“微臣确实不服。”
皇帝点点头,放下茶盏,拍了拍手。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邢峻等循声望去,只见龙子轶从大殿一角当先走出来,身后一众侍卫,押解着三个人。正是姜沣、诘忍和夏掌轩三人!!
吕无靥咯咯怪笑:“哈哈,都聚齐了。”
皇帝道:“古来治国,需稳守中军。帝国的中军就是京都王畿。这里是天子的家。朕本是龙之子‘椒图’,天降龙位,登基大宝。清理自己的家,保卫自己的家,是朕的天性,也是治国的首要。方伐柯却说朕之龙脉天性‘自闭’,此等犯上言论,便当灭族。肃清京都,首要是肃清京都民间的异端邪说。种种怪异的思想流派在王畿左近流传,是朕心头的毒瘤,也是影响大局的隐患。方伐柯便是此中代表,他是江湖中人争相效仿的思想英雄。不除之怎能痛快?姜沣离群索居,弹琴自赏,竟也成了偶像,被人供为‘琴圣’。此等特立独行、妖声惑众者,你说该不该杀?”
“可是……”
皇帝挥挥手,打断了邢峻的话,径自说道:“夏掌轩是四河漕运、天下水道行会的幕后老大,仅贩运私盐,与官争利一事,你说该不该杀?更不用说聚众械斗,结党营私,诋毁朝政了。元畏鲸与夏掌轩一丘之貉,俨然第二把交椅的样子,你说该不该杀?诘忍和尚虽然处身世外,青灯礼佛,不过和方伐柯、夏掌轩等人交好勾结,又凭借医术,聚拢了一众愚民百姓。联想到他们的诸般行径,隐隐有在天子脚下惑民聚众、谋逆作乱之势,你说该不该清剿?”
邢峻听皇帝说这一番奇谈怪论,不禁呆了,心念电转,奏道:“据微臣所知,他们只是江湖上的闲云野鹤的隐士罢了,所作的不过是弄琴、说禅、饮酒、贩商之事。说到惑民聚众、谋逆作乱,可有些牵强。”
皇帝点了点头,道:“原来都是隐士啊,好得很,好得很。这么说,你是不同意朕的意思了?”
邢峻毅然道:“不错。”
“嗯。”皇帝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明白了。朕信得过你,你的眼力从没出过错。许是朕多疑了吧。呵呵,呵呵。”邢峻见皇上话头松动,也不禁松了一口气,陪笑道:“皇上圣明。”
皇帝指了指阶下的座位,道:“你坐了,先不忙说这件事,你跟朕说说干尸一案的破案过程,朕喜欢听你说破案。”邢峻略一犹豫,想求皇帝先把方伐柯等人松绑,不过转念一想,此刻皇帝心思未定,情绪不稳,也不急在一时,先求一缓,再作其他计较吧,当下应道:“是。”在阶下的椅子上欠身坐了。
便在这时!他忽然瞅见皇帝眼珠转动,脸上露出了一抹狞笑,心念一动,猛地感到极端的危险迫近,那感觉完全没有征兆,完全凭了野兽对危险天生灵敏的触觉,霍然站起,忽觉电光一闪,如同闪电劈开浓云一般。电光晃了他的眼,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后颈一凉,便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竟然飞了出去!! 在空中,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木桩一样矗立在当堂,肩膀上已然没了头颅!!龙子轶站在无头身体后面,手中擎一把淡青色的长刀,正对着他“格格”狞笑。一时间,头颅只感到无由的悲愤莫名,突然发一声喊,直叫得惊天动地。那无头的身体竟然跟着喊声跳起,“砰”地大响,砸烂了桌椅。龙子轶不由连连退了好几步。皇帝也骇得惊叫一声,连连喊道:“快!快!快点解决了他!”
一众侍卫虎狼一般扑上,被那无头的身体一手抓住一个,叉了咽喉,用劲一勒,连颈骨都折断了,随手丢掉,又一拳打得一侍卫贯胸而入,连血拔出。双手抓住一人,高高举起砸落,膝盖一抬,就将那人生生掰成两段!
顷刻间,无头身体杀了三人,颈腔中才喷出血来,鲜血喷出好高,如同喷泉一般。与此同时,“咚”地一声,头颅坠地,无头身体跟着晃了几晃,向前仆倒,重重摔在地上,就此一动不动了。
事情之突然,如同雷霆霹雳一般。方伐柯、姜沣、诘忍等人看得目瞪口呆,被镇住了作声不得。好半晌,元畏鲸才“啊”地一声惊叫出来。他跟邢峻曾经是过命的交情,自然心中大怄,但是悲痛的到来迅雷不及掩耳,只压抑在胸腔中,变成一丝沉闷的呻吟。
龙子轶“咯咯”地笑起来,道:“邢家老大果然天生雄武,神勇过人,别人挨了这一刀,顷刻间就断气了。”
皇帝惊魂未定,连连以手拍胸,道:“他可死了么?死了么?”
“回秉皇上,已经死得透了。”
“那就好!那就好!”
皇帝端起茶盏,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口茶,缓了好半天,才勉强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邢峻虽然忠勇,可是食古不化,顽固得紧,脑子又直,还以为真能左右朕的决定么?咯咯,咯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也应该叩头谢恩才是啦。”他干涩地笑了几声,又道:“一切还不都在朕的计算之中么?”
龙子轶道:“恭喜皇上肃清京都余孽。皇上,这些人怎么办呢?”
皇帝摇摇头,厌烦地说道:“还问什么?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了。”
“微臣明白。”龙子轶咯咯笑着,倒提了鲜血淋漓的长刀,向众人走去,长刀拖地,崩起一连串火星,摩擦发出的尖锐噪声,令人不禁牙酸齿冷,毛骨悚然。走到众人前,龙子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微笑,仿佛一只猫正在一群老鼠挑选最好吃的那一个似的。
方伐柯冷笑着与他对视,兀自面不改色;姜沣面色苍白,表情悲痛;元畏鲸泪流满面,高声怒骂;诘忍和尚闭目合十,低声念诵,却是在为邢峻念诵超度亡灵的《往生咒》。
龙子轶最终来到吕无靥面前,回头向皇帝说道:“皇上,臣为您执法了。”皇帝厌烦地点点头,闭上眼睛。龙子轶尖笑一声,双手倒握长刀刀柄,高举过头。
就在这时!吕无靥突然哈哈大笑,漫声道:“运去黄金失色,时来白铁生辉。皇帝小儿,世事奇幻,常常出人意料,也不一定是所有的计算,你都能算到啦!”
皇帝瞿然一惊,猛地睁开了眼,急道:“且慢!”然而,龙子轶已经力贯双臂,只见雪练般的电光从上而下,向吕无靥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