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禁书[作者:若花燃燃] 连载
第一章(一)站在巷子口看进去,弯弯曲曲的巷子一直通到天边。天是灰色的,积了些云层,郁郁累累,将坠未坠的样子。年代久远的石板路磨的油光,路旁还堆着丁点残雪。一阵风过,废纸与塑料袋在半空幡然起舞。
巷子的墙壁是灰褐色的,染着各种渍痕,斑驳残损。墙上有一溜的红色大字:拆迁,字弯弯扭扭,颜色却很正,在灰色天空的衬托下仿佛一串鲜血。巷子口另有黑色毛笔写着不起眼的三个字:绒花巷,很端正的隶书。“是这里了。”方离自言自语了一声,摸出口袋里的字条看了一眼:绒花巷49号。
方离张望了一眼,迈开步子走了进去。皮鞋后跟敲打着石板地面,发出“叮叮……”单调的声音,益发衬得四周的静寂。沿路的人家都搬空了,门窗大开,房间里因为采光受限,黑呼呼的。方离看了一眼,心头陡然升起一股不安,感觉暗影似是潜伏着些东西。她加快了脚步,叮叮叮的一串声音滑过冰凉的石板路。
45,47,49……方离顿住脚步,看着眼前的屋子。这一路,惟有这家是关着门窗的。铁门生了绣,挂着沉甸甸的链子锁,没有上锁,看起来人在家里。铁门里另有明黄色的木门,被风雨漂的苍白。门口的台阶从中裂开一缝,一株嫩绿的小草探头探脑。台阶旁边搁着几袋垃圾、几只空酒瓶子,两三只老鼠在其中觅食,听到方离的脚步声怔了一会儿,却也不逃走,继续在垃圾堆里钻来钻去,撞的酒瓶子骨碌碌地滚动着。
方离心头的不安还在增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来路,两道高墙夹着窄窄的一条道路,象极酒瓶子的端口。巷子口外面的大街上车来车往,十分热闹。那车龙流水马如龙的繁华,明明隔着自己不过百来米,却有种遥不可及的感觉。
再看巷底,依然是弯弯曲曲通到天边。石板路的油光与灰色天宇的清光交织融汇成奇怪的光影,冥洌色的一片天地,似乎连着了另一个空间。方离打了个寒颤,慌忙拍门,哐啷哐啷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巷子。半晌却没有人应门,方离不甘心,拉开铁门,一边敲着木门一边问:“请问钟老师在吗?”
敲了一会儿,她停住手中动作,依然没有人回应。她疑惑地将耳朵贴近木门,想听听里面有没有动静。门却在这时咯吱一声开了,方离吓的后退一步,不慎踩在台阶边,差点摔到地上。
门只开了一缝,露出一只充血的眼睛,眼珠子滚来滚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方离。方离稳住身子,微笑着问:“是钟老师吗?”那人不答,只是瞪着她,看起来不太友善。
“我是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的方离,南浦大学的梁平教授介绍我来找你的,有些事想请你帮忙。”
听到“梁平”两字,那人的目光终于柔和了一些,将门打开。一股呛人的酒气扑鼻而来,方离忍不住皱紧鼻子,旋即觉得有失礼貌,又松开了。那人并没有注意她,自顾自地转身入屋,穿着棉衣的臃肿身子一晃一晃地隐入暗影里。
风推着木门徐徐地敞开,屋内的情况也徐徐地暴露在方离的眼前。只是屋里光线太暗了,看不清楚全貌,隐隐绰绰中只有一个印象:脏乱。及待进屋,那感觉就更明显了。方离小心翼翼地走着,深恐不小心踩着什么或是撞到什么。房间里有股臭烘烘的膻味,跟酒味搅在一起,全往她鼻子里冲。她闭住呼吸,依旧不能消除那种恶心的感觉,而且身子也起反应,浑身痒痒的,好象万千虱子在爬。
房间里唯一能看得出主人曾经身份的是那排大书架,放满了书,墙角还堆着一些,摞的很高。此外,桌凳都很粗劣,挨墙放着一架十四寸的电视机,感觉时间一下子倒退了二十年。那人把木凳上的东西随手拨到地上,指着凳子对方离说:“坐吧。”
方离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坐下。那人隔着桌子也坐下,顺手摸过桌子上的酒瓶子,虽然没喝,但一直握在手里。看得出来,他有极大的酒瘾,握着酒瓶才能安心。桌子上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方便面、袜子、药丸、啃了一半的鸡爪……方离看了一眼,赶紧移开了视线。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站起身来递给那人。那人瞟了一眼,并不接,说:“放在桌子上吧。”
一刹那,方离有收回名片的想法,沉吟片刻,终于无可奈何地放在桌子上,现在杂乱的桌子又添一样东西了。她悻悻然地坐回凳子上,说:“你是钟东桥老师吧?”
那人鼻哼了一声,说:“我早不是老师了。你有什么事,快说。”他一仰脖子,咕噜噜地喝了一口酒。
“是这样子的,我查到你1986发表在《民俗民风》里的一篇文章,提及曼西族独特的灵魂观,还有他们神秘的巫经……”
“那是我编的。”钟东桥打断她的话,“曼西族早就被各大民族消化吸收了,早就没有曼西族了。”
“可是我查到的资料……”
钟东桥根本不给方离说话的机会:“那时,为了评职称,就乱编了一篇文章。”
“钟老师,我听说你下乡时曾走遍了整个瀞云山区,根据史料记载,瀞云一带曾是曼西族主要居住地,而且……”方离耐着性子想把话说完。
“我再说一遍。”钟东桥瞪大眼睛盯着方离,“那篇文章是我编的。”他充血的眼睛炯炯发亮,象饿狼的眼睛,方离不由自主地心里一怵,没说完的话咽回了喉咙里。
房间里是短时间的静寂,钟东桥大口喝着酒,不时瞟方离一眼,神情有点恶狠狠的。此时,方离已适应了房间的光线,将钟东桥的模样看了清楚。他四十多岁,脸色灰土,下巴密密麻麻的胡渣,脸部肌肉松施,眼睛下大大的眼袋可以装酒了。他穿着一件旧棉袄,肩部破了线露出里面的棉絮,肘子、袖口、衣襟处油光发亮。在他身后的书架上搁着个相框,照片上有年轻时候的钟东桥,挤在几个学生中间,笑容和煦。方离细细看了一眼照片,又看着钟东桥,实在没有办法将两人联系到一起。
“钟老师……”
“不要叫我老师,我早不是老师,去他妈的老师。”钟东桥忽然发了火,提高声音。他啪一声将酒瓶按在桌上,站起身来回来踱着步,神情激动地叫嚷着:“你知道吗?我是强奸犯,钟东桥是强奸犯,你知道吗?你知道强奸犯是干嘛的吗?”
方离身体僵硬,一眨不眨地盯着来回走动的钟东桥,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去他妈的,你会不知道?”钟东桥忽然逼到她眼前,挥舞着手,“你们女人都是天生的骗子,一边勾引男人,一边摆出圣洁的模样……”方离吓的站直了身子,凳子也被她踢翻,倒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你们这帮婊子,全是装模作样的好手,虚荣,轻浮,两面三刀……”钟东桥继续逼近方离,嘴巴唾沫四溅,有几颗落到方离面上。她被他恶狠狠的神情吓着了,连着后退,眼看着就退到墙角,无处可退了。这时,里屋忽然响起了一声咳嗽,很轻,但这屋子弹丸大小,方离听的清清楚楚。
情绪激动的钟东桥戛然收声,挥舞着的手也停了半空,顷刻他放下手,身子委顿下来,看了方离一眼,慢腾腾地说:“对不起。”说完,他转身入了里屋,门帘子一幌,把他的身子遮出,也隔住了里屋的光景。
方离凝神细听,里屋隐隐传来喁喁细语声,很轻很轻,如蚊子的叫声,隐隐约约,似乎有也似乎没有。她收摄心神,想起方才钟东桥的举动犹有后怕,伸手摸着额头,一片冰凉。她笑了笑,在心里暗道,方离呀方离,你怎么变得如此胆小了。
她边笑边摇头,不慎脑袋碰着一物,发出沉闷的一声。她转头,对上了一张脸,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后退一步才发现那不过是个傩面具
她边笑边摇头,不慎脑袋碰着一物,发出沉闷的一声。她转头,对上了一张脸,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后退一步才发现那不过是个傩面具。这面具大概是正常人脸庞大小,用的料是黄杨木,雕工精细,色彩鲜亮。脸颊模仿人的肌肤涂了浅黄色,唇红眉黑,低眉敛目,宝相庄严,但额头以上却雕成火焰状头发,令整个面具透出一种妖魅气。
方离对傩面具颇为熟悉,细细观察半天,却看不出来面具所雕之神为何人。她想了想,从包里掏出手机,镜头对准面具,正要按键时忽然觉得不对,手机屏幕上面具的眼睛怎么是开着的呢?
她抬头看着面具,那眼睛分明是闭着,低头看屏幕,眼睛却又是开着的,眼珠黑若点漆,神采飞扬。方离略作沉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具,按下拍摄键。低头看屏幕上面具的照片,那眼睛还是开着的。她不由的好奇心起,伸出手指戳向面具的眼睛。一点,一点,手指离眼睛越来越近。
[ 本帖最后由 192837 于 2006-1-22 07:18 编辑 ]
第一章(二)
眼看就要摸到傩面具上的眼睛了,听得身后一声低喝:“你在干吗?”方离吓了一跳,慌忙缩回手,回过头来看着钟东桥。他很恼怒的样子,鼻孔翕动,大踏步地走过来,刚才被方离踢倒的凳子又被他踢到了墙角,撞翻了一摞书,扬起灰尘无数。“你父母没教你不要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吗?”
“对不起,我只是想摸一下。”方离惶恐地说。
“摸你妈个头,滚,滚出去。”他拎住方离的衣领,往门口方向推。未曾见过如此无理的人,方离也恼怒了,挣脱钟东桥的手,说:“钟先生,我自己会走,不劳你了。”
“那你快滚。”钟东桥没有再推她,只是挥舞着拳头。方离整整衣衫,横了他一眼,大步走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木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震的方离的耳朵一阵嗡嗡作响。她回头瞥了一眼尚在震动的木门,心里浮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门口那几只觅食的老鼠已不知所踪,装着垃圾的塑料袋在风中窸窸作响。天色晚了,光线黯淡,更衬得石板路的油亮。方离看着手机上的傩面具照片,面具栩栩如生,特别是一对眼睛光彩灿灿,猛一看似是真人画了脸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不解地皱起眉头。一阵风从巷子底扫了过来,象冰刀刮着她的脸。她打了个抖嗦,连忙将手机放进包里,大步往巷子口走去。
叮叮叮的声音一直尾随着她,走到半途,方离心中发毛,疑心身后有人跟着。沿途墙壁上洞开的窿窟似乎随时要吞噬一切。她越走越快,离巷子口十来米时,憋了一口气小跑过去。一出巷子,汽车驶过发出的嘶嘶声亲切地淹没了她的耳朵,大街上华灯初上,桔红色的光芒安稳着她的心。方离吁吁地喘着气,暗笑自己的多疑与胆小。回头再看绒花巷,正渐渐地隐入黑暗里。
接下去两天下了小雪,整个南浦市薄薄地施了一层粉。方离无事外出,成日里窝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偶而想起绒花巷与钟东桥,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惟有那张照片真真切切地提醒着她,绒花巷里的一切是真实的。她翻查目前已经发现的傩面具资料,希望能够找出面具上所雕的神为何神。忙碌了两天,没有发现类似的或是相同的面具,她悻悻然地放下资料,看着手机上的照片出神。
忽然听到办公室门口响起敲门声,她抬头,颇有些诧异。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是非盈利的民间组织,并无外联单位,一年难得有几次敲门,敲门的还全是推销的。她疑心门外的人走错地方或是推销的,并不搭理,想着过一会儿,对方自会无趣离开。
然而敲门声还在持续,非常有节奏,不休不止的样子。方离好奇地打了门,门外站着两个警察,刷地亮出证件,问:“你是方离吧?”
“是的。”看到警察,不管有没有犯事,心里都会微微发怵,方离也一样,不安地看着他们。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说话的圆脸警察面无表情。
“有什么事?”
“一会儿就知道。”
看着他们帽子下严肃的脸,方离好生疑惑,但也不好再说什么,抓起外衣与包,跟着他们出了门。去公安局的一路,她还试图着跟他们说话套一下原因,但他们冷眉冷眼不搭理她,她十分气馁,转头看着窗外。天气寒冷,街上的行人稀少,俱都匆匆忙忙的,带着一脸的冷漠。不知为何,方离又想到了钟东桥的那张傩面具,那双眼睛。事实上她昨晚做梦时,就梦到这张双眼睛,忽然地睁开将她吓醒。
“到了。”车停了,其中一个警察推了推发怔的方离。方离惊醒,跳下车,跟着他们走进森严的公安局办公楼。走道上的光线不好,给人一种压拟的感觉。及待在审讯室坐下,方离才完全清醒过来。警察给她倒了杯热水,她握在手里,暖呼呼的感觉顺着手臂游走。
“方小姐,请问你认识钟东桥吗?”
方离沉吟了片刻,说:“谈不上认识吧,因为工作的缘故,见过他一次。”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在什么地方见的面?”
“前天下午四点钟左右我去过他家,就是绒花巷49号。”方离说完这话,两位警察相视了一眼,交换了眼色。方离好奇地问:“他怎么了?”
警察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问:“你在那里呆了多久?”
“1个小时左右。”
“你找他什么事?”
“是这样子的,我是从事南绍民间文化保护工作的,钟东桥曾在1986年发表过一篇关于曼西族奇特宗教观的文章,我想向他了解这方面的东西。不过事与愿违,他好象很不愿意谈。”想到那天钟东桥断然否决的态度,方离依然有些不能释然。
“曼西族?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呀?有这个民族吗?”
“有,根据史料记载,曼西族是南绍地区最神秘的一个民族,有它自己的文字与宗教。在公元13世纪左右,因为蒙古军入侵,南绍地区连年战乱,曼西族避祸分散迁居,此后历史上再无提及。不过曼西族文化对整个南绍地区有着重大的影响,都说河洛文化是中原文化源头,那曼西族文化也可以说是……”说到自己熟悉的专业知识,方离忍不住侃侃而谈。两位警察听的直皱眉,终于打断了她:“方小姐,我们不是来讨论曼西族的。你跟钟东桥先生是否起了争吵?”
“争吵?”被他打断话题,方离一下子回不过神,想了想,说:“谈不上争吵吧,钟东桥好象受过刺激,情绪容易激动,当时我是被他吓着了,但是争吵就算不上吧。”
两位警察又交换了一个眼色,说:“方小姐,能否将你们见面的情景详细说一遍。”方离点点头,非常配合地将当时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说出。到她说完,圆脸警察皱着眉头:“就这些?”
“是,你还想听什么?”方离奇怪地看着他们。
“方小姐,前天傍晚时分钟东桥被人杀死于自己家里,他手里拿着你的一张名片。”警察慢吞吞地说着,一边留意方离的脸色。方离微微动容,其实她早猜到事情跟钟东桥有关,但想不到他被人杀死了。“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什么,解释?”方离失笑,“你们不至于认为我杀他之前,先递上名片,然后还说声多多关照。”此语一出,两位一直板着脸的警察也忍俊不住,咧开了嘴巴。随即他们惊觉,重新板了脸,但屋内气氛却改变了,轻松了不少。
“我想,也许当时他想抓一样东西,正好抓到我的名片了吧。”方离淡淡地补上一句,不过细想钟东桥屋里乱七八糟的光景,这种可能性小之又小。“对了,他家人呢?”
“钟东桥是一个人住的,没有任何家人。”
方离一怔,想起那天的咳嗽声,说:“怎么可能,那天我明明听到他里屋有人咳嗽,当时他还进屋去呆了一会儿。”
“我们查过了,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的生活痕迹,此外屋内还有方小姐你的鞋印。”说完这话,警察又摆出一副你如何解释的表情。方离默然半晌,回想那天在钟东桥屋里时,确实听到了一下声很清晰的咳嗽,绝对不是幻觉。“那只有一个解释,先我之前,有人也来找他,我来之后打断了他们,他就躲到里屋了,而这个很有可能是凶手。”方离把自己的推论说出来,但又感觉站不住脚,倘若那人真是凶手,为何还要发出咳嗽声引起方离的注意呢?
“方小姐,我们只找到了你跟钟东桥的脚印和指纹。”
方离耸耸肩,说:“那超过我的专业范围了,我没办法帮到你们了,得你们自己想办法了。”她的说话口气十分轻松,一点都不象嫌疑犯,倒叫两位警察无从下手,两人相视了一眼,寻思着如何突破。审讯室的门忽然推开了,一个高个警察挟着一股风大踏步走了进来。
两位警察霍然起身,异口同声:“徐队。”高个警察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将手里拿的资料放在桌子上,双手支着桌子,偏头看着方离,说:“听说你被带来了,我特来看看。”
方离惊讶地看着他,说:“大徐,你什么时候调到市局了?”大徐是徐海成的外号,两位警察面面相觑,徐海成吩咐他们带方离来时,可没有说过她跟他相熟。
“过来大半年了,是你不关心老朋友呀。”徐海成戏谑地说。方离微微一笑,自从她出社会工作后,是与旧友疏离了很多,却也是不得已的,旧时的生活并不欢欣,她是能忘则忘。徐海成看到旁边两位同事满脸疑惑,于是指着她说:“这位方小姐,是我在孤儿院自小一块长大的老朋友了。”
方离接下话茬,感慨的口气:“是呀,那时大徐很照顾我。”一语间,旧日生活场景重现脑海。孤儿院里的孩子无依无靠,只得成群结队寻求庇护,相互之间便有倾轧,方离总是被欺负的对象,而那时候的徐海成年龄大个子大,总是保护着她。这话也勾起了徐海成的记忆,微微走神,审讯室里一下子哑雀无声。
片刻,徐海成回过神来,说:“你们继续吧,我不打扰你们了。”他伸手去抱桌上那叠资料,没有抱稳,最上端的资料滑了下来,方离忙伸手帮忙,却依然有几张照片滑落在地,其中一张掉在方离的脚边。她弯腰捡起,不免扫了一眼,当即“咦”了一声。
徐海成从她手里拿过照片,笑着说:“这可是机密,你不能看的。”
“可是这照片上的姿势……”方离依然一副惊奇的表情。
徐海成看了一眼手中照片,说:“这姿势是有些古怪,可是你也没必要惊讶成这样子吧。
方离连迭摇头,说:“这姿势不只是古怪,它是一个符号。”这下子徐海成惊讶了,问:“什么符号?”
“你让我再看一眼。”
徐海成一声不吭地将照片递给方离,她接过,对着灯光一照。照片上是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坐在地上,双手抓着脚,头埋在胯间。“什么符号?”徐海成凑近她身边看着照片问。
“据说曼西族跟埃及人有着相似的灵魂观,他们相信人是可以重生的。埃及人是将肉体制成了木乃伊,等待着新的灵魂进入身体,而曼西族却是要将灵魂锁在死去的身体里,等待着下一次的重生。如果我没有估错,这个人嘴巴里,鼻子耳朵里都塞了豆子之类的东西。”说到这里,她看着徐海成,后者却无所表示,不置是否的样子,继续问:“你说这个身体姿势是什么符号?”
“一年前曾挖掘一座古墓,据考证可能是曼西族贵族的墓,在墓楣上雕着这个姿势,目前学术界对这个符号的作用有争论。但大部分学者认为,这个姿势代表着一种期望。”方离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徐海成急不可耐地追问:“什么期望?”
“对重生的期望。这个符号意思就是……”方离看着照片,沉吟片刻, “这个符号的意思就是:我会回来。”
[ 本帖最后由 192837 于 2005-12-22 05:55 编辑 ]
第一章(三)
房间里有短暂的沉默,三位警察相视了一眼,一刹间心头也荡漾起一丝异样的感觉。顷刻,徐海成咧嘴一笑,拿过方离手中的照片,说:“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顿了顿,他瞟了方离一眼,又说:“你没估错,他耳朵鼻孔确实是塞了黑豆。我们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还得谢谢你。”方离莞尔一笑,说:“大徐,你客气了,我现在可是嫌疑犯呀。照片上这人是钟东桥吧?”照片上那人头埋在胯间看不清楚,但方离感觉出是钟东桥。
“是他。”徐海成点点头,戏谑地说:“现在你的嫌疑更大了,懂这种姿势的人可不多。但是真搞不明白,杀个人为什么还要搞出这种姿势呢?”
“是他杀吗?”
徐海成盯着方离问:“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方离侃侃而谈,“除非这个杀人犯别有居心,否则不可能还好心地期盼他重生。”
徐海成微微皱眉,沉吟不决,片刻,他把手中资料交给两位同事,对方离说:“方离来,你跟我去现场看看,希望你能给我点启发。”
方离随徐海成上车,车子驶出公安局汇入车海里。正值下班时分的交通繁忙期,路上车子排成长龙缓缓蠕动着。天色灰暗,街角未融的积雪分外洁白。车开的很慢,方离将车窗打开一缝,凉风在头顶回旋后扫到脸上,让人精神大振。徐海成连开车,边将发现钟东桥死亡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明天便是绒花巷拆迁的最后期限,今天中午工作人员到钟东桥家里催他搬走,结果发现大门敞开。那人以为他自觉迁走了,还高兴了一刻,及待进屋发现尸体,吓了一大跳,连忙报了案。从尸斑分析,钟东桥前天傍晚死的,死因是匕首刺透心脏,流血过多而死。匕首上没有任何人的指纹。现场只有钟东桥、方离的指纹和脚印。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到绒花巷。从车子里跳下来,恰好一阵冷风刮过,方离打了个抖嗦。眼前的绒花巷与前天来时有些不同,但一眼望过去,弯弯曲曲的没有尽头,总叫人不安。石板路中间一串杂乱的鞋印,想来是警察们留下的,污浊不堪。路中间的雪化了大半,渗了一大滩水在路上。路两旁的雪却是干干净净的,闪着寂寞的清辉。
“走吧。”徐海成推推张望的方离,两人并列走着,鞋踩在融化的雪水里,冰凉的感觉透过鞋底传入脚心。
钟东桥的门口更是脚印杂乱,门大开着,还有三位警察在清理现场,寻找线索。看到徐海成,齐齐站起身敬礼问好。徐海成挥挥手,示意他们继续。房间里还是乱七八糟的,跟前日方离来时没有什么改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里屋的门帘高高钩起,里面的摆设十分简陋,仅有一床一橱,但比外面要整洁许多。地面铺的是青色的塑胶地毡,正中间一大滩干涸发黑的血迹。钟东桥就是被人在此杀死,并且摆出手脚相连头埋在胯间的姿势。尽管钟东桥的尸体早已移走,但看到那滩血渍,回想起照片上钟东桥的姿势,依然叫方离心神不宁。
“你看,他就坐在这里,面朝着房门,头埋在胯间……”徐海成指着地上画着的人形说,方离随着他的话调整视线。忽然她心中一动,蹲下身子看着房门。徐海成迷惑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傩面具呢?”蹲下正好可以看到对面的墙壁,方离记得那墙上挂着一个傩面具。
“什么,什么面具?”
“那个墙上挂着的面具。”方离快步到外面的墙边,细看墙上还留着一个面具大小的印子,浅浅的,颜色白过墙壁其他地方。看来这面具挂在上面也非一天两天。
“你们谁有看到墙壁上的面具吗?”徐海成问那三位同事,那三人都摇头,纷纷说:“我们进来时,这墙上什么也没有。”
“方离,这面具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徐海成好奇地问。方离沉吟,终于摇了摇头,没有将面具的诡异之处告诉他。
[ 本帖最后由 192837 于 2005-12-22 05:54 编辑 ]
第二章 (一)
这场春雪过后,连着几天的小雨,天空始终是灰色的。一片苍茫雨意里,伞下的人们看起来象受了潮的纸人。南浦大学的校园里有着萌动的春色,远远看过去,浅浅的一层嫩绿飘浮在枝头,近看却什么也没有。站在教学楼的台阶上,方离甩掉雨伞上的水珠,放轻脚步走到一楼一间教室的后门。她先从门缝里张望了一眼,然后悄悄地闪进教室在最后一桌坐下。讲台上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衣着整洁,慈眉善目,正讲的眉飞色舞。他就是梁平教授。
“……傩文化产生距今七千至一万年间的新石器时代,其发源地是长江流域,远远早于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周代治礼后,神权旁落,才为宫廷正史所遮蔽……傩作为一种精神驱鬼、祈福免灾的文化现象,不独为中华文明所有,而是世界性的文化现象……可喜可贺,傩文化正从一种隐性文化变成了显性文化。”
随着长长的一声下课铃,梁平结束了讲课。学生们抱起笔记书本,三三两两,谈笑着走出了教室。待学生散的差不多了,方离才站起,走近讲台,叫住收拾东西要走的梁平:“梁教授。”
梁平抬起头来:“哦,方离,你怎么来了?”
方离笑着说:“教授的课还是讲的如此生动,真是百听不厌呀。”
梁平呵呵一笑,说:“方离,你变得越来越会说话了。”
“那里,是事实。”方离微作沉吟才说,“教授,你听说了钟老师的事吗?”
梁平叹了口气,说:“何止听说,警察还来找过我,问是不是我告诉你钟东桥的住址。没料到他就这么走了呀,算起来,比我还年轻十岁的。当年他在学校里,跟我关系不错,我们两个很聊得来。”
方离犹疑了一会儿,问:“教授,他怎么是强奸犯?”
“这事我也不清楚。几年前他带着几个学生去瀞云山区考察民俗,回来就被人告了强奸。他年轻,为人风趣,又是单身,平时就有些女生迷他。那时候我劝过他避避嫌,免得将来惹上麻烦,他是不听我的。后来他被抓起来,我还代表学校去看过他,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就是不肯说。后来定了罪,他就坐了五年牢。”梁平摇头嗟叹,甚为惋惜的样子。“对了,方离,他有没有告诉你有关曼西族事呢?”
方离摇摇头,说:“他不肯说,还说那文章是他编的。”
“嗯,我就知道你白费功夫。以前我问过他,他也是不肯说。”
方离无奈地叹口气,忽然想起一事,从包里掏出手机,说:“教授,你帮我看看,这傩面具雕刻的什么神呀?”
梁平拿过手机,对着光一照,呵呵笑了,说:“好个方离,是不是觉得我老眼昏花了,好骗呀。这哪里是傩面具?分明是人画了脸谱。”
第二章(二)
“不,教授,这真的是傩面具。”“哦?”梁平收敛笑容,拿起老花眼镜戴上,又细细看了几眼。“方离,你怎么可能是面具呢?你看……”他把手机摆到方离眼前,“你看这双眼睛神采飞扬,分明是活人的眼睛,面具怎么雕的出来?”
方离低头一看,正迎上那双黑若点漆的眸子,一瞬间恍惚失神,仿佛被电光击中。因为是她亲自拍的,当时情景历历在目,自然知道照片上是傩面具而非活人。经梁平一提醒,才发现这面具过分逼真,不知情的人看了,都会认为这是活人画了脸谱。这面具真是诡异之至,明明挂在墙上是低眉敛目,拍成照片却是开着眼睛,而且貌似活人。方离有些缓不过劲来,心头慢慢地漾开一种奇怪的感觉。其实这种感觉,从她第一脚踏进绒花巷就埋在心里了。
梁平推了推走神的方离:“怎么了?方离。”方离回过神来,想了想,说:“教授,这确实是面具,你看看上面所雕刻的神是什么?”
梁平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拿着手机看了又看,啧啧称奇,说:“我接触傩面具差不多十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逼真的面具。唔,面具上的神嘛,额颊饱满,眉目祥和,看来应该是正神,但是这种头发一般又出现在妖魔里的,还真看不出来这是什么神。”
“教授你以前也没有见过吗?”方离不甘心地问多一句。梁平摇摇头,两眼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具,说:“这神有些奇特之处,方离,我看得查查资料,等下你把照片发到我手机里。”梁平把手机还给方离,方离接过,应了声:“是。”
梁平摘下眼镜,看了一眼腕表,说:“方离,等下我还有点事,改天我查到资料再打电话告诉你吧。”
“多谢教授。”方离笑意盈盈地说。两人先后出了教室,在门口互道再见,然后各取了一个方向。方离漫不经心地往教学楼大门走去,走廊里的地面湿漉漉的,墙面上挂着串串着水珠。同学们抱着书,三三五五从她身边经过,笑声朗朗。方离羡慕在瞟了他们一眼,她是从来不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岁月。
外面还在下雨,?
第二章(三)
那人来的很快,吧哒吧哒声响彻整个走廊。顷刻脚步声已到了门口,停住,敲门声却没有响起,屋内屋外一片静寂。是谁来了呢?方离蹑手蹑足地靠近门边的窗子,正想挑开窗帘看一眼,门却忽然开了。她吓的一大跳,扯动百页窗跟着稀里哗拉的乱响。来者也受了惊,浑身一震,撞着门发出哐啷一声巨响。他低喝了一声:“方离,你干吗?”“啊,会长……”方离看清楚来人是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会长郭春风,脸上大哂,讪讪地说:“会长,我正准备开门。”
“哦?”郭春风犹有不信,疑惑地看着她。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微微发福,长相普通,衣着考究。他拥有一家影视公司,一家广告公司,是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的出资者之一。
“会长,你怎么来了?”方离转移了话题。不过,事实上郭春风来的也古怪,他很忙碌,自一年前基金会成立,他仅露脸四次。第一次是基金会成立日,他请了不少媒体记者大肆宣传,第二天报纸就刊登他的照片及相关评论文章,称他为新时代的儒商、古文化的保护者。他虽然是文化人,但本质是个商人,没有益处的事情是不干的。虽说这基金会是非盈利性的,但为他添了不少声誉,而且方离收集与研究的一些民俗,也被他大量用在广告创意上。其他三次都是他带朋友或是客户来参观,事先通知了方离。方离会每个月会去他的总公司汇报工作情况,时间视郭春风的心情而定,他兴趣来了,会跟方离滔滔不绝地谈半个小时的古文化。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忙,方离的汇报也只是走过场。
这句话将郭春风问住了,他稍作沉吟,说:“路过,正好路过,好久没来了,想着过来看看。对了,方离,天都黑了,你怎么还不下班?我知道你工作很勤奋,但勤奋过头也不好。”
“会长,我就住在这里,你忘了?二个月前你同意了我才搬过来的。”
郭春风做了个回忆的表情,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对,对,对,你说过,你说过的。”他喃喃地重复着,神情略显焦虑,眼珠转动,眉头微锁。他的言行举止都与平时相背甚远,方离大感奇怪,正想问有什么事可以帮忙。走廊里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叮叮叮的甚是悦耳,那是高跟鞋鞋跟敲打磁砖的声音。这会儿会有谁来呢?方离有点身陷云里雾里的感觉。
郭春风微微转身目视着走廊方向,脑袋飞快地摆了一下,通常这个小动作都意味着有情况,示意对方停止行动。果然,脚步声戛然而止,隔了半分钟又响起,却是渐行渐远。与此同时郭春风的手机响起。方离并不迟钝,明白郭春风约了人在此幽会,但不记得自己住在这里,所以站在门口左右为难的模样。她眼珠一转,马上说:“会长,有朋友约我吃晚饭,我得先走了。”
“噢?好,好。”郭春风似是松了一口气,但却过了一会儿才侧身让出道来。方离穿过他身侧,一脚踏上走廊,只瞥见暗沉沉的走廊尽头一条婀娜的身影闪入楼梯间。“我走了,会长再见。”
郭春风轻轻地“嗯”了一声,接起一直在响的手机,压低声音说着话。方离走的远了,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他站在门口没动,走廊里的灯光给他的后背镀上一层浅黄。他说话声隔了距离传来,嘈嘈切切,听不清楚,却让人心生疑虑。
方离甩甩脑袋,心想自己越来越疑神疑鬼。她快步走到楼梯口,那女人的身影早消失不见。楼道里也是静悄悄的。这会儿,办公的公司差不多都下班了,整栋楼安静极了。待走到三楼时,忽然听到头顶响起叮叮的脚步声,频率跟刚才一样,声音是往高处去。看来那女人藏在五楼走廊里,待她走过才又出现。这两人究竟要干吗呢?搞的如此神秘,方离心里直犯嘀咕,以郭春风的财力要幽会也不可能选在简陋的办公室呀。
下到底楼,方离才发现自己忘了带伞,又不方便上楼去拿,只好顶着细雨跑到附近的面馆要了一碗拉面。等吃完面,看时间才过半小时,细想自己竟是无处可去。幸好外面的雨下大了,面馆的生意冷清,她又坐了半个小时。雨渐渐地停了,她寻思着他们也该离开了,离开面馆慢腾腾地往办公室走去。潮湿的柏油路浅黄色的灯光流淌,象打碎的钻石,十分华丽。空气清冽,偶而的几点雨星飘落脸上,叫人精神大振。远望办公楼,灯光寥落,夜色也掩盖不住的败落气象。
穿过绿化带,就到办公楼前的室外停车场。停车场空着大半,仅有的六七辆车里,郭春风的银色宝马份外的醒目。原来他还没有走,方离停住了轻快的脚步,抬头看六楼,却是灯火全无。黑灯瞎火他们在干吗?难道真是幽会?方离踱着步,进退两难。天气还是冷,她站了一会儿,脸颊都冰凉,只好跑到一楼大堂里坐着。
这一坐,坐了一个多小时,始终没有人下来,方离渐渐地不安起来了。她想了想,终于上到六楼办公室,站在走廊里听了半天,始终没有声音。方离大着胆子敲了一下门,也没有人应门。于是她掏出钥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又打开了灯,办公室跟她离开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桌几上多三个纸茶杯,其中一个有着红红唇印,另一个整杯满满的水,还有一个半杯水里掺着烟灰。看起来好似有三个人在此聚会。
方离松了一口气,将茶杯扔进垃圾袋里。走到窗边挑起百页窗帘看了一眼,郭春风的银色宝马还在。她洗漱了一番,看时间差不多就睡下了,睡了一会儿,总觉得心神不宁,忍不住又爬起挑开窗帘看了一眼楼下,整个停车场只有那辆银色宝马,外壳泛着冷清的金属光泽。这时已过午夜,郭春风会去哪里呢?方离想了想,拨通了郭春风的手机,嘟-嘟-嘟,电话接通了只是没人接听。
方离不甘心,继续打,依然是没人接听。她看看电话,又看看楼下的银色宝马。重新穿上了衣服跑下楼,绕到车前,只见郭春风趴在驾驶座,方离轻轻敲打车窗,并呼唤:“会长,会长。”郭春风依然一动不动。她手机撂在方向盘旁边,指示灯一闪一闪地照着挡风玻璃,上面隐约写了几个字,似乎是用水写的。
方离凑近,细细分辨,“我”、“回”、“来”、“了”。方离长长地抽了一口气,脑海里闪过了钟东桥死时摆出的姿势。
方离连着拨打几次,都是无人接听状态,她更加不安。呆坐了片刻,重新穿上衣服下楼,楼道里的灯昏昏欲睡,角落里暗影重重。她一口气跑到一楼,还没有站稳,面前一阵风过,银色宝马象发了疯似的冲向停车场出口。哐啷一声巨响,出口处的栏杆从中撞断,车子冲上了辅道。恰有一夜归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吓得从车子跳了下来,连滚带爬地躲闪着。保安亭里趴打盹的值夜保安被声响惊醒,从窗口探出脑袋张望。
银色宝马象脱了缰的野马,在辅道上横冲直闯,跟着一个趄趔,冲上了人行道。然后轰然一声巨响,撞在一棵美叶桉树上,树身摇晃,冬天残留的枯叶离树飘风。这一幕看的大家口瞪目呆,整个街道安静极了,风过阵阵嘶嘶怪叫着。夜归人坐在道旁的积水里吁吁喘气,惊魂未定。
方离打了个抖嗦,清醒过来,往出事地点跑去。跑到半途,又是轰然一声,火苗蹿起,热浪扑面。她后退半步,用手遮脸细看,车子的前半部分一团火焰很大很旺,风刮着火苗呼啦啦地作响。
“那是什么?”停车场的保安也跑了出来,指着车子喊了一声。方离顺着他的手势看了过去。因为火是从车子前面撞毁的部分开始烧的,整个车厢变得很明亮,在后面的玻璃上似乎贴着一个椭圆形的东西,大约也就是人脸大小。方离还没有看清楚,又是一声轰响,车子后面也烧起了。在火苗蹿高的过程里,那椭圆形的东西一晃而没。方离脑中也是轰然一声巨响,这东西她太熟悉了。
“啊,好象是……人脸!”保安叫了一声。
火越烧越旺,将整个车子紧紧裹住,寒风搅动着火苗变幻着各种狰狞的造型。身边的保安在不停嘀咕是否看错了。方离不置一词,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静静地聆听着消防车的汽笛划破长空。
第二章(四)
郭春风的葬礼在四天后举行,那场大火将他烧成了几根残骨,调查的最后结果将事件原因归为酒后驾驶。那位骑车经过的夜行人口供起了极大作用,他说当时看到郭春风红光满面,两眼发直,状若癫狂。方离一身黑衣从办公室下来,刚走到停车场出口,恰巧遇到那晚另一目击证人停车场保安,他穿着便服,拎着行李袋,看到方离主动打招呼:“方小姐,我辞工了。”办化楼里的单位不多,他几乎人人都认得。
“哦?”方离停住脚步,轻轻地应了一声。保安凑近她身边,神秘兮兮地说:“方小姐,那天晚上你真的没有看清楚吗?”不待方离回答,他又说:“我看清楚了,绝对是人脸。”他说的激动,唾沫星点粘在嘴角。
“方小姐,我觉得这幢楼有些不吉祥。”说话间,他扭头看着办公楼,两眼瞪大,十分警惕的样子。方离受他影响,也不安地看了一眼办公楼。一团墨云正好聚在屋顶,象是西游记里妖魔出现地那股黑风,办公楼的外墙苍白的可怕,墙面上的陈年旧迹象蛛网交错。
“方小姐,你要小心。”保安又神秘兮兮地叮咛了一句,拎着行李走了。方离走出停车场,上了人行道,道上的绿植都开始冒新芽了,除了那株与宝马车相撞的美叶桉树。树杆黑糊糊的,枝叶残损,这个春天与它无关。
赶到市殡仪馆的大灵堂,追悼仪式快要开始了。来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郭春风的员工和往来商人。灵堂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圈,有一群人围着一位富态的老年男子小声唏吁着。那老年男子名叫于从容,南绍民间基金会的最大出资人。他是一位成功的实业家,也是一位慈善家,每年捐助不少钱财帮助失学贫困儿童,方离就是受惠者之一。当年她在孤儿院时,于从容对她资助甚多,她的大学学费与生活费都是他资助。她小心翼翼地绕过人群,隔了于从容同他欠身打招呼。他看到她了,微微颔首,又继续跟身边的人细语。
灵堂里陈放着郭春风的大幅照片,家属们两眼红肿,面目凝重。行礼的人甚多,都排成一个列,方离顺着人流到灵前行礼,与家属握手。灵堂的两侧呈雁形排满了花圈与纸扎,其中不少是价值不菲的鲜花圈。其中一个白菊花扎成的花圈特别醒目,方离不免看多了几眼。然后她浑身一震,花圈上附着的悼词居然写着:沉痛悼念我的好友郭春风,落款:钟东桥敬挽。
方离以为自己看错了,眨巴着眼睛再看,一字不差。死人给死人送花圈?她缓缓地转过身,扫视着满灵堂的人,俱都黑衣白花面目沉重,似极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方离一个个地扫了过去,寻找着……
一只手轻拍她肩膀,她低呼一声,转身看到是于从容,连忙收起惊吓的神色。于从容微微皱眉,说:“怎么了?你在找什么?”
“没,没什么,于叔。”
“这个周末我让司机来接你,你阿姨想你了。”于从容口中的“阿姨”是他的妻子关书娴,她身体不太好,平日里隐居在家。很是喜欢方离,隔段日子不见,就会叫司机来接她去家里玩。
“是,于叔。”
于从容说完,走到郭春风的家属面前又安慰了几句,然后带着司机离开了。方离在人群里搜查了半天,到处都是黑衣服的人,象一群群黑乌鸦来来去去,但就是没有她想看到的人。她再看白菊花圈,留意到下方写了一排极小的字,春日鲜花惠顾电话:*******。她偷偷地掏出手机,将白菊花圈拍了下来。
追悼会一结束,方离拨通了春日鲜花的电话,对方店员告诉她店面地址。她发现原来离市殡仪馆并不远,走路过去不到二十分钟。店员是个小姑娘,笑脸相迎:“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我想定一个花圈,白菊花的。”
“请问您喜欢什么式样呢?”她边说边拿来出一本画册递给方离。
方离不接,拿出手机调出花圈照片给店员看:“就是这种式样。”店员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又诧异地看了方离一眼,一个从葬礼上拍下照片来定花圈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迟疑了片刻,说:“没问题,请问您什么时候要?”
“这个花圈什么价格?”
“727,很吉利,就是请安息的意思。”
方离说:“为什么比钟东桥的价格高这么多呀?”这话是她随口编的,不料正好唬住了小姑娘。她脸色微滞,分辩:“不一样,他一下子订了四个呀,那当然是要优惠点。”
方离惊呼:“什么?四个!全是送给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三个没取货,他还没有打电话通知我备货。”小姑娘摇头。方离蹙眉,问:“什么意思?”
店员脸上也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说:“这个钟东桥好奇怪呀,八天前来订货,说要四个白菊花圈,取货的时间又不定,只是说会提前两天通知。我都想不明白,难道他知道他的亲戚朋友要死?而且还是四个人呀。”八天前正是钟东桥神秘死亡的日子,他死之前来花店订下花圈的目的是什么呢?
“钟东桥是不是方脸,有一对大眼泡?”
店员偏头想了想,说:“对,就是这个样子,身上还有股怪味,我都没想到他会定这么贵的花圈,而且还是一次性付款。”方离追问:“今天是他自己来取货的吗?”
“不是,是我们帮他送过去的,我们有这种送货服务。昨天他打电话告诉我们人名,地址,时间,我们今天做好,就送这去了。”
“昨天他打电话了?”
“是呀,电话里他的声音好奇怪呀,象是在飘,听的我心里直发毛。”小姑娘抖抖肩膀,象是要抖掉身上的虱子。过了片刻,她睁圆眼睛看着方离,忽然醒悟过来:“你为什么总问他的事?你是来买花圈的,还是……”她一着急,连客气用语都省了。
“你猜对了,我不是来买花圈的。”方离微微一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下次我要买花圈,一定光顾你们这里。”说完话她赶紧离开鲜花店,在小姑娘未变脸之前。走了几步,听到后面一声嘀咕:“又是一个奇怪的人。”
走到十字路口,正好红灯,方离停住脚步,整理着纷乱的思绪:钟东桥在临死前来到花店订了四个花圈,其中一个已经送给了郭春风,还有三个是送给谁的呢?那意味着近期还会有三个人死亡,他们会是谁?
第三章(一)
走过十字路口,方离上了一辆到市公安局的巴士,想着要找徐海成告诉他这件奇怪的事情。公安局的办公大楼一如既往的森严,方离虽然心底坦荡,还是不由自主地一怵。在楼道里,迎面碰到那天给她录口供的圆脸警察,方离记得徐海成叫他“小张”。小张笑着同她招呼:“是不是来找徐队呀?”“是,他的办公室是哪个呢?”
“那个,不过他心情不好。”小张给她指了指徐海成办公室。方离问:“哦,怎么了?”
“绒花巷的开发商来头不小,找了我们上头,勒令我们早点破案,要不就让他先拆房子。”提起这事,他露出忿然表情,“你知道呀,破案需要时间的,急是急不来的。上头就知道催徐队,可把他气的。”
“那现在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昨天同意他们拆房子了。方小姐,你去吧,除队在办公室呢,你正好陪他说会儿话。”小张友好地笑了笑。方离微笑着道谢,然后敲徐海成办公室的门,隔一小会儿听到回应:“进来。”她推门进去,徐海成看到是她,很惊讶地说:“哟,你怎么来了?”
“专程来找你的。”方离笑着走到他桌子前椅子坐下。徐海成的桌子上撂着几本书,最上本赫然就是《中国五大消失民族探秘》,方离拿过随手一翻,就到了曼西族这页,看来徐海成这段时间没少看这本书。
“钟东桥的案子怎么样了?”
“靠,说起来我就一肚子火,别提了。”徐海成脸色一沉。方离扑噗一笑,说:“大徐,你的脾气还跟以前一样呀……”顿了顿,她慢腾腾地吐出两个字:“火爆。”
“方离,你专程来嘲笑我呀。”徐海成佯意瞪她一眼。“当然不是了。”方离一肃脸容,“其实,这几天发生了好几件奇怪的事情,我想跟你说说……”她略作停顿,寻找合适的措辞,郭春风的死与钟东桥送花圈,还有停车场的保安信誓旦旦地说在宝马车里看到人脸……这几天的事情真是千头万绪。
徐海成饶有兴致地看着方离:“说呀。”
“是这样子,前几天,我们基金会……”方离刚起了头,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跟着门被啪地推开,小张警察扶着门把,唤了声:“徐队……”话语打住,他瞟了一眼方离。徐海成自然明白他有话要说,但碍着方离这个外人在场。他站起来走向门口,顺手带上门。门被掩上一瞬间,传来了小张的半截话:“钟东桥家里……”
半分钟不到,徐海成回到办公室,对方离说:“你的奇怪事情,改天再说给我听吧,今天我有事情要外出。”他边说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方离迟疑了一下,也只得点点头。离开公安局,她马上拦住一辆的士:“去绒花巷。”出租车开出半分钟,听到后面传来了警笛的鸣叫声,方离想了想,从包里找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司机,说:“师傅,不用找了,有没有捷径到绒花巷的?”
司机从内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然后接过钞票,行到十字路口处,车头一扭,滑入一条小街。跟着一路,七拐八弯的全是小街小道。街道两旁有些小商贩摆着地摊,车子滋的一声滑过,难免掀了这个的布,撞歪了那个的摊,于是车屁股后一串的骂娘声。这位出租车司机看来是久经考验,神色不动,将一辆出租车开的圆转如意,仿佛是摇控的玩具车。不过方离就坐的心惊胆战,有坐过山车的感觉,眼看着前面一堵墙就要撞上了,忽然一个大转弯,又是路了。心脏几起几落,寒天里还渗出一身汗。
车子到达绒花巷口时,警车还没到。方离刚跳下车,那出租车就滋的一声汇入车流,余下一阵尾风将方离的头发掀乱。方离以手当梳子拢拢头发,打量着绒花巷,其实现在已经不能再叫巷子了,大部分房子都被推倒了,到处都是半载黄砖、残瓦碎砾,几辆大型的推土机轰鸣着,所过之处皆成平地。绒花巷的上空弥漫着白色烟尘,风一扬就有石灰粉末落到眼睛里。
放眼看过去,再无初到绒花巷那种感觉,这里变的十分开阔,其中一堵残墙特别醒目,因为残墙前围了不少建筑工人。看方位正是钟东桥房子的旧址,方离想到警车片刻就到,连忙走了过去。青石板路被砖头残砾堵住大半,很不好走。到处都有失去家园的老鼠惶惶然地东蹿西奔。
尖尖的瓦砾隔着皮鞋戳着肉,还能感觉到疼痛,片刻黑皮鞋便被划了不少印子,方离也顾不得,在碎砾间跳来跳去,靠进那群围着残墙的人堆。还没到墙边,先听到有人说:“孙大头,你输了,我早就说了这个是女的,这么长的头发,你还有啥好说的?快拿一百块钱来。”
另一个声音着急地说:“靠,你凭啥说长头发就是女人,现在留长头发的男人大把。”话音未落,围观的人一片嘘声。先前的声音说:“孙大头,你这个孬种,输不起就别玩,奶奶的,再不拿钱出来,老子要掏你腰包了。”
方离从人缝里张望了一眼,正好看见一个瘦高个男人揽住另一人的肩膀,一手伸向他裤兜,那个被揽住的男人头大如斗,身体壮硕,肩膀来回晃动甩开高个男人的手,说了句:“靠,他妈的你耍无聊,不陪你玩。”他跳向一边,然后往停着一辆推土机走去。瘦高个男人冲他的背影呸了一声,说:“没种的东西。”
在瘦高个男人面前是一堵半截的墙壁,墙已经被震裂震松,墙面上一条拇指宽的罅隙正簌簌地掉着沙粒,在断墙中间支着一具半截的骷髅,肩膀以上部分没有了,肋骨被截断,一根根尖尖地冲着头空,象刺刀一般。想必当时推土机一撞,墙坍成两截,骷髅的头部在另半截里。果然,再看墙内的地面,有半个头颅骨在地上,头颅骨上还粘着几撮长长的头发,另外几块砖头上也粘着头发,还有些手指碎骨散落在地上。
原来,钟东桥房子的墙壁里藏着尸体。
方离忽然想起,这堵墙正是当初挂着傩面具的墙壁。她估摸了一下位置,当下打了个寒颤,骷髅所站的位置正是悬挂面具的位置。估量着骷髅的高度,她再度打了个寒颤,那面具悬挂的位置正是骷髅脑袋的位置,也就是说,她当时曾跟这具骷髅面对面站着,中间只隔着一个傩面具和一块砖。想到这点,方离忍不住全身一阵摇晃,脚下的砖头也跟着晃动,令她险些摔倒在地。
第三章(二)
这会儿,警笛声由远及近,遇上徐海成难免有些说不清楚,方离连忙离开现场往巷子深处走去.走了一会儿,恰逢一堵断墙,她闪入墙后,往来路张望了一眼,徐海成正率着一群警察,雄纠纠地往钟东桥家里走去。待徐海成一干人到了现场,开始勘查与盘问目击证人后,方离继续往巷底走去。走了大半个小时,才离开了绒花巷,又走了几十分钟,才绕回到大街上,直走的双脚发软,脚上的皮鞋刮痕斑驳、惨不忍睹。
等了半天才晃悠悠地驶来一辆大巴,因为是下班高峰期大巴车上挤挤攘攘的全是人,她握着拉环,一路的晃荡,象极挂在杆子上的鱼干。等下车时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好不容易挪回办公楼。刚走进一楼大堂,从椅子上霍然站起一人,轻声唤她:“方姐。”
方离定睛一看,原来是何桔枝,她是南浦大学人文学院文艺系的大四学生,长期在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做兼职工作。“桔枝,你怎么来了?”方离凝神想了想,今天并不是周末。
何桔枝双手揪着衣角,用恳切的眼神看着方离,说:“方姐,你能不能留我在你这里住两天呀?”
“没问题。”方离爽快地答应了,她也正想要个人来陪,最近发生太多古怪的事情了,一个人住在冷清的办公楼里,她也有点害怕。顿了顿,方离关切地问:“是不是又受欺侮了?”何桔枝是瀞云山区贫穷桔农的女儿,生性温和朴实,常受同寝室的室友排挤与捉弄,以前她还为此在方离面前哭过。当时方离心颇戚戚然,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在孤儿院里受欺侮的情景,也因为这个原因,一惯与人疏离的她待何桔枝甚为亲近。
“没有啦,方离姐,你还当我以前那样子呀。嗯,那个蒋屏儿带了男朋友回宿舍。”何桔枝打住不语,言下之意方离自然明白,她嘴角微哂,心道:现在的大学生呀。
说小会儿话倒解了不少乏,方离与桔枝相偕上楼,热了剩饭,又炒个几个鸡蛋当菜。两人都出身艰苦,丝毫不以此为苦,吧唧吧唧地吃的津津有味。吃完饭,方离先洗澡了。何桔枝开了电脑上网,这是她每次到基金会办公室的闲兴节目。方离知道她平时节省,从不进网吧。但年轻人对上网都是乐此不疲的,她也不例外,是以每次都到基金会办公室解馋。
洗完澡,方离坐在卧室里看书,但是思潮起伏静不下心来,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翻江搅海,特别今天下午那半个骷髅头不时地从眼前闪过。忽然,听到何枯枝的一声惊呼:“方姐。”方离隔着房间懒懒地应了一声:“怎么了?”
“方姐,好奇怪呀,你过来。”
方离放下书本,披衣起床,走到外间的办公室。办公室里装着日光灯,白色的灯光照着宽敞的办公室和原木色的桌椅,一室的冷清,特别是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何桔枝坐在电脑前,微微缩着身子,屏幕上的光映着她年轻油脂丰沛的脸,T字区发亮,她的眼睛里也似有幽光闪动。
“怎么了?”方离一手扶着桌子,探过头去一看,顿时愣了,屏幕上赫然是那张傩面具的照片。她记得清楚,那天匆忙关了电脑,根本就没有保存下来。“这张照片哪里来的?”
方离的声音微微发颤,何桔枝感觉到了,回眸惊异地瞥她一眼,说:“就在我的文档的图片收藏夹里,一打开就能看到。”方离收摄心神,问:“什么东西奇怪了?”
“方姐,你看,这图片眼睛里有东西唉。”何桔枝边说边放大图片,很快屏幕满满当当地被一对眼睛占据了。按理说图片一放大,分辨率会降低,图象也会变虚,奇怪的是这对眼睛依然黑若点漆,只是变得分外的大。这瞳孔的正中,依稀有一个符号,也可能是个大字。方离盯着看了半天,没来由的一阵晕眩,她赶紧移开视线。
何桔枝依然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喃喃地说:“这个人,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一定见过,我想想。”
“这是人吗?”
何桔枝愕然地抬起头,问:“这不是人吗?”
“这是一个朋友演舞台剧的照片,别研究了。”方离决心不说明真相,她拿过鼠标,关掉电脑。“不早了,桔枝,早点睡吧,明天你还有课呢。”何桔枝有点不乐意,犹豫着点了点头。
两人躺在床上,扯了一会儿闲话。今天下午方离走路累着了,虽然心神不宁,也很快地进入梦想。只是梦中的情景特别乱七八糟:钟东桥揪着她衣领大吼大叫;然后忽然变成了自己站在墙壁前,一只枯爪掀起傩面具,露出黑洞洞的两个眼窟窿;一堆大火,有个人脸在火里载浮载沉;旋即又变成了黑衣白花的葬礼,她四周张望,寻找着一张可疑的脸,忽然一对眼睛凑了过来,不断地放大,变成了铜铃大小,眼睛里某个符号也在不停地放大,越来越清晰……
就在快要看清楚那个符号时,方离忽然醒了,浑身汗水如雨。她摸着凉凉的额头,嗬哧嗬哧地喘着粗气,身体犹为余悸,阵歇式地颤抖着,被子也跟着她的身体一起抖动。隔了半分钟,方离忽然觉得不对,怎么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呢?何桔枝去哪里了?
她披衣起身,推开了通往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没有开灯,何桔枝坐在电脑前,电脑屏幕的荧光映着她的脸,象是抹上一层浅蓝色的釉色。
“桔枝。”
何桔枝浑身一震,飞快地抬起头来,眼睛瞪的极大,瞳孔深处似乎迸射出一道蓝汪汪的光,一晃即没,她恢复正常神色,露出怕被责备的神色,怯怯地说:“方姐,我睡不着,所以……”
“你在玩什么?”方离正准备走过去看看,何桔枝迅速地关电脑,说:“没什么,没什么,睡觉了。”她伸着懒腰往方离这边走来,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
第三章(三)
一整晚方离都没有安睡,恶梦连迭,醒来时大脑却又是一片空白,躺在床上听了半天的雨声,嘈嘈切切,象筛子在筛东西。窗外的天幕是浅灰色的,今年的春天又冷又灰。她叹口气,跳下床,腰酸背疼,昨晚走了长路的双腿也微微肿胀。何桔枝已经走了,估计是去学校了,其实她的课程大半都结束了,但因为她有心想留校任教,所以平时也跑到系里替系领导跑腿,增加印象分。
方离洗漱一番,又吃了点东西,等坐到电脑前,已快近午时。她有些没精打采,看着窗外发了半天的呆,忽然想起了昨晚半夜里的梦:不断凑近自己的眼睛,还有瞳孔深处不断放大的字符。她浑身一震,顿时完全清醒了。赶紧打开文档,然后打开图片收藏夹,里面有几百张图集,都是关于民间文化,其中傩面具与傩戏傩舞的照片点了多数。她大致找了一下,并没有找到钟东桥家里拍下的神秘傩面具。
想了想,方离打开start菜单,从“我最近的文档”点击该文件,不料出现一段话:该快捷方式指向的项目“傩面具200.jpg”已经更改或移动,因此该快捷方式无法正常工作,是否删除该快捷方式?方离握着鼠标,怔怔地想:何桔枝为什么要删除这张照片呢?
正发怔间,门外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来人不只一个。脚步声到了门前,敲门声响起,笃笃笃,敲得很有力。方离赶紧开门,门外站了三个警察,当先正是徐海成。方离又是一怔,问:“大徐,你怎么来了?”
徐海成掏出证件一晃,神情严肃地说:“我们是来向你了解一些情况,希望你配合。”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跟平常大不相同。方离很好奇,瞥了他身边的小张一眼,后者努力板着一张脸,视线不敢与方离接触。
“坐吧。”方离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送上茶水,然后自己也在对面坐下。“大徐,有什么事?”
“方小姐,请问你昨天下午四点二十分左右在哪里?”徐海成带着研究的神色看着方离,小张翻开笔记本开始记录。
方离沉吟片刻,哂哂地说:“在绒花巷。”她怯怯地看着徐海成,他神色不动,一点也不意外,看来他是知道方离去过绒花巷。
“你为什么去绒花巷?”
方离坦然直言:“我是听到你们两个谈话,提到了钟东桥家里有情况发生,好奇才去的。”
“这是方小姐第几次去绒花巷呢?”
“第二次。”
“方小姐,你要实话实说。”
方离瞪圆眼睛,她实在有些不习惯徐海成公事公办的嘴脸,说:“什么意思?”
徐海成交握着双手,慢条斯理地说:“九天前钟东桥在家里离奇死亡,之前只有你一人造访过他,假设当时你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杀了钟东桥。众所周知,钟东桥是有犯罪前科的,假设当时他可能对你有性骚扰,而你无意中杀了他,为了逃避责任,你利用你所学布置了一个离奇的犯罪现场。昨天下午,当你听说钟东桥家里有情况,你便心虚了,生怕自己拉了什么罪证,所以抢在我们之前到达了现场……”
“大徐,你……”方离气的说不出话来,想不到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居然会说出这番话,虽然理解他身份特殊,但她心理上还是无法接受。徐海成看着她不动声色地说:“方离,我现在的身份是警察,请你配合我的调查。”
“好吧,徐队长,如果你所说属实,有什么理由我还会特意在死者手里塞一张我的名片呢?”
“这正是高明之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按照一般的犯罪心理,都是想着抹去一切犯罪痕迹,但是因为你没有办法抹掉指纹与鞋印,所以你采用一个大胆方案,故意留下一张名片……”徐海成侃侃而谈,方离的脸色越来越差,终于她冷哼一声,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逮捕我呢?”
徐海成无奈地皱着眉头,说:“方离,堵气也没有用,你还是解释一下你的行为吧。”方离犹疑了一会儿,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自己的行为确实有值得怀疑之处,当下按捺心头的火气,说:“昨天下午我去找除队长,是有关钟东桥的事情……”她将郭春风离奇的死亡,与葬礼上出现钟东桥送的花圈,以及钟东桥临死之前定了四个花圈的事情说了一遍。
“后来,我听到你跟小张的对话,知道钟东桥家里有情况,忍不住好奇,就跑过去看了一眼。你们若是觉得我要去消灭罪证也没有办法。”方离一结束回话,早就想开口的徐海成急急地嚷开了:“方离,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呀?”
“我怎么说呀?我们会长死时,我都不明白怎么回事?而且当时调查出来说是酒后驾驶,唉,总之这段时间的事情都那么奇怪,我有点找不着北了。”方离委曲地分辩着,“昨天我找你就是说这事的。”
“郭春风在此聚会的哪三个纸茶杯还在吗?”
“我当时就扔到垃圾筒了,后来也就忘了。”
“你真是的,太粗心大意了。”徐海成伸出一个指头点着方离,忽然想起她不是手下的刑警,连忙又缩回了手。“好了,你把那春天鲜花店的具体位置跟我们说说,以后呀,一旦发现什么异样情况,先通知我。”
“知道了。”她翻出手机里的花圈照片给徐海成看,又把春天鲜花店的电话告诉小张。徐海成当即要求她把照片发到他手机里。一番忙碌后,徐海成与小张等三个警察起身告辞,方离送他们出门:“慢走,张警官,除队长。”
徐海成回过身后,冲她脑门佯敲了一下,说:“还赌气。”方离笑着躲开,又说了一句:“随时欢迎徐队长来逮捕我呀。”徐海成摇摇头,带着小张与另一名警察急冲冲地走了。
第三章(四)
合上办公室门,方离收敛脸上的笑容,但是心中轻松了不少。外面的雨停了,但依然乌云满天。太阳藏在云后,偶而地迸射出一缕阳光,照着东面墙上傩面具,一墙的色彩斑斓、栩栩如生。方离一一看过去,这是土地公,这是雨师……远古时代,一到傩舞大祭,我们的祖先就会戴上面具整天整夜的聚会狂欢。透过这些面具,仿佛看到那万人癫狂的场面,牛皮鼓咚咚地喧腾不息……“叮铃铃……”办公室的电话骤然响起,打断了方离的避思。她拿起话筒说:“你好,我是方离。”
“方离,我查到面具上雕的是什么神了。”电话另一端传来了梁平兴奋的声音。
“哦?”方离的心也跟着加速运动,“是什么神?”
“按雷教授的说法,极有可能是以前曼西族的本神阿曼西。”
“雷教授?”方离想了想,“是曼西古墓考古队的雷云山教授吗?”雷云山教授是南浦大学的教授,也是曼西古墓考古队的主人组织者,方离曾与他有一面之识。
“就是他,他们最近整理了古墓里墓棺雕刻画,其中一幅雕刻的是新春大祭祀,巫师戴着傩面具扮成本神赐福众生,那面具跟你拍的面具比较相似。方离,你开了电脑吗?我刚把墓棺上的雕刻画发到你邮箱里,你看看。”
方离上次就听说曼西古墓墓棺上的雕刻画十分珍贵,以图画形式记录着远古时期曼西族贵族平日里狩猎、宴会、祭祀等等场景。但因为曼西古墓还在考据勘测期间,许多资料未对外界公布,她无缘一睹。这会儿听梁平发了图片,大感兴奋,端起电话绕到电脑前,打开邮箱调出图片。
从曼西古墓墓棺画可以看出南绍地区早期的艺术风格,线条简单流畅,物品比较抽象,人物用简单的线条勾勒而成。戴着面具的巫师站在高高的祭坛上,下面黑鸦鸦地跪着一群人,巫师平摊手朝着众人,好象是在施福。如此简单的一幕场景,却有一股凛然气势,叫人莫名地震动。方离小心翼翼地将巫师剪下,然后放大,他所戴的面具确实跟钟东桥家的傩面具相似。
“看到了吗?据说阿曼西是条大蟒蛇,在洪水时浮出水面救了所有的曼西族人,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化为山脉阻住了洪水。”
“谢谢梁教授。”
梁平说:“小丫头,不用客气。雷教授邀请我去参加曼西古墓,如果你有兴趣,跟我一起去呀。”
“好呀,好呀,什么时候?”方离很是雀跃,半年前发现考古队发现曼西古墓,她就一直期盼着能去古墓里看看。
“时间还没有定下来,到时候通知你吧,有事再联系。”梁平说完,正准备放下电话,却被方离叫住:“教授等等。”
“还有什么事?”
“教授,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当年钟东桥究竟是怎么被判强奸犯?”方离犹疑了一会儿才问。
梁平一愣,说:“这问题,你上次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我想知道详细的经过。”
“方离,究竟怎么一回事?你对这件事情如此关心?”
方离沉吟片刻,个中原由实在不好说与梁教授听,只好说:“教授,那天我去钟老师家里,听他的口气似乎是被冤枉的。而且钟老师死的十分离奇,目前我是主要嫌疑犯,警察刚才还来找过我,我想了解一下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钟老师对曼西族的事情闭口不提?
电话那端的梁平沉吟片刻,说:“你等等,我发一张照片给你。”一会儿邮箱提示有封新邮件,方离打开,是张毕业合照,上面有一排字“南浦大学人文学院文艺系95届毕业照”。“看到第二排右三的女生没有?她就是当年指控钟东桥强奸的学生,叫什么名字呀?我这人老了,记不住,好象是姓席。那一年也是春天,钟东桥带着几个学生去瀞云山区考察民俗民风,准备最后的毕业论文,她是其中一个。具体的事情我真的不清楚,方离,帮不上你呀。”
“教授,你已经帮我很多了,谢谢你。”方离连声道谢,然后放下电话,细细打量着电脑里的照片。那个第二排右三的女生相貌清秀,只是看起来有些阴恻恻的,照片上眼神斜斜不知落在何处。方离觉得她似曾相识,忽然想起钟东桥家里的照片,钟东桥夹在两男两女四个学生当中,其中一个女生就是她,那张照片上的她笑容灿烂。不过有件事情十分奇怪,这个女生曾指控钟东桥强奸她,钟东桥为此坐了六年的牢,为什么却还保留着她的照片?
方离打开了5460同学网,查到南浦大学人文学院文艺系95届,也查到这名女生的名字:席红芳。但是席红芳从来没有登陆过该网站,她的同学们谈话里也不曾提及她,方离想了想,发了一张贴:急找席红芳,联系邮箱fangli999@hotmail.com。
片刻,电脑提示有新邮件,方离打开邮件,上面只有一句话:“你是谁?找她干吗?”方离回话:“有事请她帮忙,请问你能否转告她呢?”
一会儿有邮件回来:“你去地狱找她吧。”方离大惊,回信:“什么意思?她死了?”等了很久,再也没有回信。
第四章(一)
晚上,何桔枝没有回到基金会的办公室,想来是回宿舍了,方离没有放在心上。到了周六上午,跟往常的周六一样,十点钟南浦大学兼职的学生就会来上班,帮忙录入资料、修补书籍等等。但是今天只来了余晓玲,何桔枝没有一起来,方离大感奇怪:“枯枝呢?”余晓玲比何桔枝要低一届,个子矮矮,样貌无出奇之处,或许是因为自卑作祟,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三分怯意,说话细声细气:“今天早上我去她宿舍敲了半天门,没有人答应,我以为她先来了呢。”
“哦?”方离心头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脑海里立刻闪过那夜的情景,当何桔枝从电脑前抬起头的瞬间,眼睛里似乎有蓝汪汪的东西一闪而过。
“方离姐,今天要做些什么?”
“你过来。”方离将余晓玲带到书架前,指着一排书籍说,“今天你的工作就是在这些书籍里找出所有关于曼西族的记录,并把它们录入电脑分门别类。有没崇沿
余晓玲摇摇头,方离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那开始工作吧。”她回到自己的电脑前,将前阵子有关曼西古墓的文件全调了出来。半年前瀞云市地方政府出于城市规划的需要,准备将市郊的一个小山包挖平,几辆铲土机同时运作,却挖出了大量青色方砖。地方政府连忙通知了省考古队,考古队经过墈探,初步判断这是二千年前的古墓,考虑到在历史上南绍地区曾是曼西族的主要生活区域,以及墓门的雕刻风格、制砖工艺等等,又判断墓主极有可能是曼西贵族。
古墓的墓葬结构庞大,平面呈北斗七星形状。历史资料记载,曼西族崇尚巫术,巫师的地位仅次于番王。北斗七星阵又叫天罡北斗,是巫术里禁咒术的重要阵法,可施福锢恶。古墓由上至下由青砖、松油沙、细砖四层砖砌而成,结构严实如堡垒,但即使如此也没能够防御盗墓者的入侵,古墓甬道有60厘米大小的盗洞,古墓前室堆放着墓主生前喜欢的陪葬品,几近搬空。
看到这里,方离微微叹了口气,人性的贪婪真是无孔不入。她拖动鼠标点开下一页,这页主要是对几个墓门雕刻的介绍。第一张图是古墓大门,大门雕刻着起伏的山峦,有学者考证这山就是曼西族守护神阿曼西化身而成;大门门楣上镂刻北斗七星。第二张图是前室墓门,门上雕刻着一场豪宴场景,极有可能反映墓主生前的生活方式;门楣上镂刻着头束金冠的男人,关于这个雕刻的含义专家们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认为这就是生前的墓主人,另一种认为这代表地位崇高。第三图是主墓门,墓门上雕刻着七彩祥云与宝相花意示吉祥,门楣上雕刻着一人手抓双脚头埋胯间,这就是神秘的“我会回来”的符号。
方离的脑海里又浮现了钟东桥死时的姿式,一模一样,这绝非是巧合。正思忖间,听到余晓玲一声惊呼:“这是什么图呀?这么奇怪。”不知不觉中她拿着一本书走到身边,两眼好奇地盯着电脑屏幕。
“这是曼西古墓里的雕刻……”方离回过神,正想给余晓玲解说一番,一眼扫到电脑右下角的时钟,都12点了,何桔枝怎么还没有来?“晓玲,你给桔枝宿舍打个电话吧,看看她是不是生病了?”
“好。”余晓玲放下书本,拿起话筒拨了一串数字,一会儿偏头看着方离:“方离姐,没有人接呀?好奇怪呀。”
“你也觉得奇怪?”
“当然了,以前桔枝有事来不了,都会托我跟你说一声。而且方离姐你也知道,她家里穷都没寄生活费给她,全靠她自己做家教、兼职赚的,这里的工作轻松,她平时都跟我说很喜欢来这里的。”余晓玲腼腆地笑了笑。
“是呀,我也知道。”心头的异样感觉越来越沉甸,方离微微沉吟,一按桌子站了起来,说:“晓玲,我有些担心她,我们一起去学校看看她吧。”
“行,方离姐。”
当下,两人出了基金会办公室。外面在下细雨,一层薄薄的雨气蒙在树梢、屋檐,高楼大厦的顶端都是云遮雾绕。方离与余晓玲各撑了一把伞,并排走在人行道上。经过烧死的美叶桉树时,方离忍不住脚步微滞看了几眼,树已完全枯死,高处的树枝零星地挂着几片黄黄的叶子,与四周萌芽的春色格格不入。
天气转暖了,雨丝落到脸上微微吮吸着肌肤,一点点的凉意,倒叫人精神一振。余晓玲个矮步伐小,方离不得不数次放慢脚步,待走到南浦大学,比往常要慢了十分钟。南浦大学有近万名学生,宿舍群也十分庞大,幸好有余晓玲,东转西绕将方离带进了一栋阴暗的宿舍。
“是这里?”方离看着眼前的寝室编号:106。
“是。”余晓玲轻轻地敲门,边敲边说:“桔枝,你在吗?”她声音细细,站在身侧的方离听着都费劲,更别说屋里人了。方离轻轻推开她,上前拍门,大声地说:“桔枝,你在吗?我是方离呀。”半晌无人应答。隔壁和对门寝室听到喊声,打开门惊讶地看着方离与余晓玲,余晓玲立刻手足无措起来,怯怯地扯着方离袖子。
“桔枝,我是方离呀,你在屋里吗?”依然无人回答,方离转身看着对门的同学,问:“同学,你有没有看到何桔枝呀?”
对门的学生说摸着后脑勺想了想,说:“有几天没见她了吧,而且她们宿舍一整天都没开过门,好奇怪呀。”
“是吗?”方离思索了片刻,拉起余晓玲的手说:“来,我们去屋外看看。”两人出了宿舍,绕到窗子前。窗前支着晒衣服的铁架子,生着厚厚的锈垢。方离扶着铁架子张望了一眼,窗子开着一条缝,但窗帘闭垂,看不到屋内光景。方离想了想,拿下铁架上的一个衣架,慢慢地将窗子推开少许,又将窗帘拨开。屋内黑沉沉地一片,看不清楚,她正想将窗子推大一些,窗口忽然探出一个三角脑袋,嘶嘶地叫着,长长的红信子卷来卷去。
方离惊叫一声,连退三步,手中的衣架掉在地上。余晓玲发出一声尖叫,抱住方离,浑身发抖。一条五彩斑斓的两指粗细的蛇顺着墙壁滑了下来,落入下水道,一晃没了影子。半天方离才回过神来,暗呼一声糟糕。余晓玲紧紧地揽着她的腰,簌簌发抖,嘴里不停嘀咕:“蛇,蛇,蛇……”方离连推几下,都没能将她的手拨开,迫不得已使劲一甩,将余晓玲摔到地上。她上前几步,捡起地上的衣架推开了窗子,跟着将窗帘撩开。
灰蒙蒙的光线照着室内,有三张床空着,蚊帐也高高挂起。只有一张床帐帘垂落,依稀可见有人影子僵僵地坐着,床沿边有一只手探出帘外,通手青黑。
第四章(二)
方离连忙掏出手机报警。这会儿余晓玲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沾着泥和青草末,尖声说:“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要报警?”她的声音尖锐高亢,引来隔壁寝室的同学在窗后探头探脑,方离不想事情引起过多哄动,连忙瞪她一眼,说:“闭嘴。”余晓玲被她严厉的眼色吓了一大跳,顿时收了声,但好奇心人皆有之,她大着胆子挪到铁架子前往屋里张望,但她个子矮,看不清楚室内情景,于是小心翼翼地扶着铁架子踮起脚。“天哪……”
方离不甚烦恼,一把将她扯到后面,掩住她嘴巴,说:“不要再说话,不要再尖叫,你安静一些。”余晓玲连连点头,眼眶里泪光隐隐。方离心软了,松开手扶着她肩膀,说:“对不起,我心里有些……有些……事情太意外了,唉,我现在心情比较乱。”
余晓玲又是连连点头,说:“我明白,我明……”忽然想起方离刚才叫她不要说话,将剩下的白字吞回了肚子。方离勉强笑了笑,拍拍她脑袋,顺手帮她扯掉发丛里的一根青草。她转身看着106宿舍,脑袋里思绪纷纷,绞成一团乱麻。
警车来的很快,可能是因为周末街上车辆稀少。当警笛声横贯大半个校区,往这边奔来时,附近的宿舍楼全骚动了,纷纷开窗探头张望,互相打听着发生了什么事。方离静静地拉着余晓玲到宿舍门口等着。警车停稳,徐海成率先跳了下车,朝方离走了过来。“哪个宿舍?”
“106。”
一楼的学生都跑到宿舍门口探听了,一听106,立刻吱吱喳喳地传了开来,有几个头脑灵活的已跑到窗子前张望。徐海成微微皱眉,看着方离身后的一堆人,问:“舍监在哪里?”一个五十岁左右面具严厉的老太太挤出人群,粗色粗气地应了句:“我就是,有什么事?”
“麻烦你把106寝室的门打开。”徐海成边说边戴上白色手套。这会儿,几个学校保安从附近赶了过来,当先保安队长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来的正好,守在窗子前不要让学生靠近。”徐海成指着窗前的一堆学生说,保安队长冲后面几个施了个眼色,那几个走立刻走到窗子前驱赶学生,学生很不情愿地发出一阵的嘘声。附近几幢宿生楼的学生闻讯,也好奇围了过来,宿舍前的学生越来越多,吱吱喳喳声此起彼伏,徐海成连连皱眉,吩咐手下的警察赶紧拉隔离线。保安队长也觉得情况不对,拿着对讲机调人手。
舍监从房间里拿出一个钥匙盘,看着徐海成,紧张地问:“是106吗?”徐海成点点头,带着方离与手下干警入到走廊,走廊里挤满了学生,潮水般地往后退去。徐海成挥挥手,说:“各位同学都回自己寝室吧,等一下还有事要问。”保安队长调来的人手也到场,连声劝阻学生:“好了,好了,都回自己寝室,有什么好看的?”
舍监转动着钥匙,钥匙盘上的其他钥匙发出一阵嘈杂的撞击声。木门吱哑一声开了,徐海成拍拍舍监的肩膀,说:“谢谢你,没你的事了,麻烦你退后。”舍监迅速地瞟了室内一眼,不情愿地退出隔离线外。
寝室的空间有限,一目了然,左右挨墙各摆着两张床和一个衣柜,靠着门口的墙摆着脸盆架。有一把扫帚斜斜地靠着窗子。看到这把扫帚,方离立刻明白了蛇是如何从房间里爬到窗子上,然后滑落下水道离开的。小张与另一个叫姓郑的警察先进入,拧亮手电筒四处察看了一番,然后揭开唯一垂下的蚊帐,帐内情景顿时曝于众人眼底。只见一男一女
第四章(三)
两人之间有短暂地沉默,听着寝室内照相机咔嚓咔嚓的声音。方离偏头看着室内,在镁光灯的忽闪忽灭里,两人的拥抱有着一种雕塑的肃穆美感。犹其是女生的侧脸,高高的鼻梁,微翘的嘴唇,半闭的眼睛,虽然已经死亡,依旧美的叫人心揪。方离并不认得她,但知道她是何桔枝的室友蒋屏儿。何桔枝的其他两位室友都在外地实习,还没有返校。这位蒋屏儿,据说家境丰厚,父母爱若拱璧,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大学的四年时间基本上都用于谈情说爱了。何桔枝好几次在方离面前提起她,起初的口气里带着一丝羡慕:“她从来不用为下一顿吃什么操心,每天只是将自己打扮的妖艳无比。有很多男生迷着她,天天送花送礼物……”
“她又换男朋友了,这一个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前任才三个星期,一个月都不到呀。她在寝室里说前任男友在床上象条……虫。”何桔枝红着脸,有些鄙视,“方离姐,你说她怎么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呀?”
“男生们在背后议论她,说她是公共汽车、超级烂鞋……方离姐,我也觉得她有点……贱。”方离清楚地记得何桔枝说这句话时,失去了平日里的温和。她的双唇咧开,从牙齿缝里挤出最后一个字。
现在这位何桔枝嘴巴里的贱人已香消玉殒,方离看着她如此精致的侧脸,不由心生惋惜。郑警察与小张已经拍完照了,正小心翼翼地要将两人分开。方离微微别转头看着走廊。走廊里光线黯淡,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晃动着,好奇地睁大眼睛,偶而地交首低语。
忽然郑警察发出一声惊呼:“女的……还有心跳……”
“什么?”蹙眉思忖的徐海成惊醒,大步走到床前,将耳朵贴在蒋屏儿胸口,好一会儿,才听一声微弱的“咚”。徐海成扯过床上的薄被裹住蒋屏儿,对小张说:“快去把车开过来。”小张应了一声,往宿舍门口冲去,一边走一边嚷:“让开,让开。”徐海成抱着蒋屏儿紧随其后,走廊里一阵人潮涌动,嘈杂声大起。
小张将车开到宿舍门口,徐海成抱蒋屏儿放在副驾驶位上,扣好安全带,吩咐小张:“送到最近的医院,要快。”小张点点头,拉响了警笛。车子飞快地远去,警笛声也远去。
挤成一团的学生可能已经明白事件始末,好奇心也消了大半,纷纷散去。徐海成拍拍手掌,看着倚着宿舍大门而站的方离,说:“看来事件并不象你说的那样糟糕,现在这个姿式不能再叫生命的起点了吧。”他顿了顿,带点戏谑的味道说:“现在应该叫阴阳相隔,曼西古墓上有这个雕刻吗?”
方离白他一眼,说:“你居然有闲心来取笑我?”徐海成走近她,说:“我不是取笑你。我感觉你研究曼西文化快走火入魔了,一有事情发生就浮想连翩。今天的事件跟曼西族没有关系,仅仅是男女在……时,被蛇咬伤,一个当场毙命,另一个身体里可能有抗素,中的毒较轻活了下来……”
“等等,蛇从哪里来?现在是初春,大部分蛇还冬眠呢。”方离忍不住截断他的话。
“这要问你了。”
“问我?”方离一怔。徐海成点点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方离:“当然得问你,你为什么报警,而不是打120?当时你就判断出是谋杀,这绝不只是因为你的直觉,还有其他原因吧?”方离眨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方离我在等你回答呢。”
“我不知道,应该是直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当时闪过很多复杂的念头,我觉得这是个谋杀……而且还跟钟东桥有关……我就不清楚为什么……”方离语无伦次地说着。徐海成听的直皱眉,打断她的话:“好了,好了,你别说了,越听越糊涂。我来问你吧,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是来找何桔枝。”
“何桔枝是谁?”
“她是南浦大学人文学院文艺系的大四学生,在我们基金会做兼职,就住在106寝室……”这会儿不停地有学生从身边经过,目光频频地扫视着徐海成与方离。徐海成皱皱眉,冲方离摇了摇阻止她继续说。“方离,来,进车里说。”
两人一先一后走向停在林荫道上的警车,雨还在下,顷刻肩膀上蒙着一层毛毛雨。徐海成拉开车门,方离先上车坐稳,用手抹去脸上的水汽。徐海成在她对面坐下,说:“刚才的死者是何桔枝吗?”
“不,不是她,应该是她的室友蒋屏儿。”
“当时你从窗子里看到时,你有没有想过死者是谁吗?”
方离想了想,说:“有,我当时以为是何桔枝。”徐海成步步紧逼:“为什么你认为是何桔枝呢?”
“这就是我来找她的原因呀,我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前两天,她来基金会办公室,说因为蒋屏儿带了男朋友到宿舍,她想在我那里住几天。但是她只住了一天,第二天就没来了。今天是周六,她应该10点钟到我办公室上班的,可是她没有来。”
“只是这两点?”
方离拢拢耳畔的乱发,有点烦躁地说:“是的,就是这两点,其他的只是感觉。我跟她比较熟悉,她的举止看起来跟往常一样,但是感觉上就是不同,就是这么简单,你不要再问了。”
“好吧,先不说这个了。”徐海成脱掉手套,点了一只烟,慢慢地抽着,风从敞开的车门里吹进来将烟打散。方离重重地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说:“大徐,你看看我,是不是额头写了死神两字呀?为什么最近我总是不停地看到死人?”
徐海成非常认真地看了方离一眼,说:“没看到。不过……”他迟疑着说:“有件事件,我很早以前就想问你,我进孤儿院时比你晚,为什么她们叫你……”他话还没有说完,方离身子一僵,嘴角抿紧,眼神变得冰冷。
徐海成识趣地闭上嘴巴,双手一摊做了个“就此打住”的手势。然而方离视若无睹,依然表情冰冷地瞪着他。徐海成不自然地摸摸下巴,说:“我去看看兄弟们的进展。”他一个箭步跳下车,回头瞥了一眼冷若冰霜的方离,这才往宿舍楼走去。
他的脚步声随风飘进方离耳朵里,她僵直的身子慢慢松懈下来,右手轻轻地抚着额角。过往从记忆深处汩汩地冒了出来,在脑海里铺陈开来。
有记忆以来,她便在孤儿院里。灰色的围墙爬满了青色的藤蔓,墙顶嵌着玻璃碎片。黑色的大铁门大部分时间都关着,穿过栏栅的缝隙可以看到行人骑着自行车叮叮往来。房间里水磨地面很光滑,一不小心就会滑到;狭窄阴暗的走廊,灯光永远都在晃晃荡荡。木质楼梯咯吱咯吱地叫个不停,厕所里处处都是陈年的污垢……属于方离的地方只有一张小床,她时常缩在床角落里,偶而触到别人的眼神,也急急地避开。但是比她稍大的孩子并没有放过她,她们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称她是“妖怪”。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则懵懂地眨巴着眼睛,尖声尖气地问什么是妖怪?
偶而会有些家庭来收养孩子,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会将小朋友们收拾的干干净净地带到大人面前。尽管她眉清目秀,但是这些机会没有她的份。她只能看着被认养的小朋友,兴高采烈地在院子里跟小伙伴们道别。不停地有小朋友离开,但又有新的加入,都与她都格格不入。她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里,后院的那株美人蕉是她唯一的朋友,开心与失意,她都一一告诉它。美人蕉长的很是茂盛,是她的一片乐土,她时常藏在花丛里,穿过叶子的缝隙静静地仰视着天空。她童年里的天空,惟有此时是碧蓝的。
后来她多了个朋友,那就是徐海成。徐海成到孤儿院时,方离已经七岁了。那天,她无意中撞到一位同伴,那位小姑娘揪住她的衣领,不停地责骂她是不长眼的“妖怪”,其他小朋友围成一圈,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方离不停地挣扎,但是同伴比她年长,力气也大过她。后来同伴忽然放手,她跌倒在地上,满脸灰土,所有的小朋友们都在哈哈大笑。这时,一个高个子的男孩子挤进人群,严厉地责问大家:“为什么要欺侮小朋友?”这个男孩子就是徐海成,那天他刚到孤儿院。小朋友们一哄而散,徐海成把她从地上拉起,好奇地问:“她们为什么叫你妖怪?”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甩掉他的手,跑到后院的美人蕉丛里躲了起来。
……
她以为徐海成早从其他小朋友嘴巴里得到答案,因为后来他再也没有问过她,却原来没有。离开孤儿院也有十年左右了,她一直不去回想往事,今天若不是徐海成这么一句话,也不会勾起这番回忆。方离深深地叹了口气,头枕着玻璃窗,漫无意识地看着窗外。不停地有人从眼前走过,忽然,一条似曾相识的人影闪入眼帘。方离定睛细看,只见不远处一排墨绿冬青树前面,站着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男子,他撑着一把黑伞,遮住了大半个脸。微风拂动他的衣袂,象一只小手在招唤。
方离想了想,跳下车,迟疑着往那排冬青树走去。
“方离。”
方离回过身来,看到徐海成从宿舍楼里出来,边走边说:“你要去哪里?等一下你要跟我回局里录口供。”
“我知道了。”方离应了一声,再回头看着冬青树前,哪里还有人?
“你在找什么?”徐海成看到方离目光四处游走,忍不住也跟着张望。方离不答,跑到路的正中,来来回回地扫视往来的行人,但是始终没有看到那个人。
“方离,你到底在找什么?”徐海成疑惑地看着她。方离摊摊手,垂头丧气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她的回答不能令徐海成信服,他看着她,目光中含着一丝怀疑:“方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件瞒着我?”
“没有。”
“真的没有?”
方离迟疑了一下,说:“有些奇怪的感觉而已,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又是感觉。”徐海成嘲笑一声,“女人的感觉真是丰富呀。何桔枝给你什么感觉,令你觉得她会出事?”
“这个问题,刚才我就回答你了。”
“据隔壁寝室说,有两天没看到她了,我问过她系里老师,也说她原本是天天到系里的,但是前天昨天都没有去。”徐海成盯着方离,“以你对何桔枝的了解,你觉得她会去哪里?”
方离想了想,说:“她在南浦市没有什么亲戚好友,平时碰到难过的事情,通常会到我们办公室。现在,我真的不知道她会去哪里。我很担心她,她无亲无友,人又懦弱,唉。”
“懦弱,你认为她懦弱?”
“是的,她们室友都欺侮她,你看蒋屏儿都带男朋友回宿舍。”
“懦弱是个非常具有伪装性的性格,以前我也曾以为你懦弱,可是后来的那件事……”徐海成话没有说完,方离眸子里怒火闪动,打断他的话:“大徐,你究竟怎么回事?办案子净扯到我头上来干吗?”
徐海成微微一笑:“因为我一直都没有看清楚你,希望这次能将你看的清清楚楚。”方离轻轻哼了一声,不置一词。
第五章(一)
在公安局录完口供,时候不早了,方离赶紧给关书娴打电话,告诉她今天不能去看她。电话另一端的关书娴甚为遗憾,说已经准备了她最喜欢的菜,而且有阵子没看到她了,很想念。一股暖流缓缓地淌过心头,方离含笑挂断电话,往公安局办公大楼门口走去。十二岁那年的元旦,孤儿院新楼落成典礼上,于从容代表捐款的工商界人士讲话,关书娴陪同出席。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方离,不知何故,份外地喜欢她。后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望她,有时候也会带她出去玩。过了很长一阵子,方离才习惯有人待她如此之好。但也因这个缘故,她在同伴中受了更多的排挤与欺凌,一切的一切,她都忍了。有时候徐海成瞧不过眼,劝她:“你不要这么懦弱,要反击。你越怕事,她们越认为你好欺侮的。”
不过,孤儿院的领导看到关书娴如此喜欢她,对她的态度也友善了很多。读高中时候她选择了住校,离开了孤儿院,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了。有时候她很想念后院的那株美人蕉,很想回去再看一眼,但是一走近孤儿院,她就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现在也一样,站在人多的地方,她都会种透不过气的感觉。直到到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工作,空空荡荡的办公室,平时只属于她一个人。她才真正松施下来,有藏在后院那株美人蕉的感觉。
方离一边走,一边想着往事,忽然听到后面徐海成的呼唤:“方离。”她顿住脚步,转过身看着徐海成大步走了过来,边走边说:“我要去医院看蒋屏儿,要不要载你一程?”
方离点点头,问:“她醒了?”
“是,来,往这边走。”徐海成脚步不停地超过她,往停车场走去,方离快步跟上,迟疑着说:“大徐,等一下,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医院看她呢?”徐海成顿住脚步,回眸凝视着她,目光炯炯。方离白他一眼,说:“不合适就算了,干吗这样子看着人家。”
徐海成沉吟片刻,说:“好。”说罢,他转身继续往前,走的飞快。方离快步跟上,边走边说:“大徐,为什么你对我有这么深的戒心?”
“我没有。”
“你有。”
徐海成拉开车门跳了上去,说:“方离,我是警察,我的工作性质决定我对人的态度。而你自己也不能否认,你有嫌疑吧?”方离跟着也上车,还没坐稳,徐海成一踩油门,车子如箭飞驰。方离一个趄趔,差点撞到挡风玻璃上。徐海成目视着前方,说:“坐好,绑好安全带。”
方离依言绑上安全带,说:“你对我的戒心不只是因为工作的原因。”
“那是为什么?”
“这要问你。”
“女人的想法真是奇怪,既然你认定我对你的戒心是因为其他原因,那你就直接将那原因说出来,却又要反过来要问我。”徐海成摇摇头,无可奈何的样子。
方离沉默片刻,感叹:“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呀。”徐海成瞟她一眼,不吭一声,专心致致地开车。街景徐徐后退,都市的霓虹灯幻出七彩颜色,冲淡了苍茫的暮色。方离偏头看着窗外,心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感伤。
此后,两人再无交谈,车子穿过一个个的十字路口,到医院时,天色全黑了。徐海成轻咳了一声跳下车,方离默默地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住院部。小张坐在走廊里的长凳上,看到徐海成,连忙站了起来。徐海成走近,问了一声:“怎么样?”
“完全清醒了,依你说的,什么都没同她讲。”
“好。”徐海成推开病房的门。听到动静,病床上的蒋屏儿转过身来,略带惊诧地看着鱼贯而入的三人。她的脸色微显苍白,但是丝毫无损容颜的姣好。不由自主地,方离想起何桔枝的感叹:为什么她这么幸运,凡是女人想要的一切,她都可以轻易拥有。
徐海成走到她对面的病床边坐下,问:“你是蒋屏儿吧?”
“是。”蒋屏儿迟疑着点头,“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在医院里?小华呢?”她说的小华,是她的男朋友洪庆华,就是那位死掉的男生。徐海成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反问:“你自己不知道?”
蒋屏儿转动着眼珠,想了片刻,疑惑地说:“好象手腕痛了一下,后来就有点迷糊,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手腕痛,当时没看什么东西咬你吗?”
蒋屏儿双颊微红,说:“小华他喜欢咬我,我以为他咬的。”徐海成想起洪庆华尸体肩膀、胳膊上的牙印,心中一动:“你是不是也喜欢咬他?”蒋屏儿脸更红,点了点头。在场三人,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两人被蛇咬伤而浑然不觉。
“当时宿舍里就其他人吗?”
“没有。”
“何桔枝呢?”
蒋屏儿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轻蔑,说:“谁知道,两天没看到她了。”徐海成与方离相视一眼,又问:“你跟何桔枝的关系如何?”
“我们是同班同学,住在同一个宿舍而已。”
“以前你们有过争吵吗?”
蒋屏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怎么会,那个乡巴佬,平时在宿舍里大声呼吸都不敢。”看到她的嚣张神色,方离心头渐渐地燃起一股怒火。徐海成默然片刻说:“有人放了一条毒蛇进你屋里,你认为是谁做的?”
蒋屏儿脸色刷地惨白,看着手腕的咬痕半天,大声嚷嚷:“是谁?是谁?你们一定要抓住她。”
“现在还不知道,需要你提供线索。”
“线索?”蒋屏儿咬着嘴唇,不时地看着手腕的咬痕,喃喃地说:“会不会是杜春晓呢?或是黄柳?也有可能是姜蓓蓓?也有可能是许红萼?她们都扬言要教训我一顿。”听到一串名字,徐海成直皱眉,问:“她们都是谁?你跟她们有什么恩怨?”
“什么恩怨?”蒋屏儿耸耸肩,“她们长的不咋得,要相貌没相貌,要身体没身材,守不住自己的男朋友就来怪我。哼,又不是我去撬她们的男朋友,全是他们自己送上来了,我有什么办法。”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潇洒模样,在场三人却听的目瞪口呆。
忽然,蒋屏儿脸色一肃,说:“对了,昨晚我好象听到窗外有动静,当时还瞟了一眼,看到窗外有张很奇怪的脸,不过一晃就没有了。”徐海成精神一振,身子往前微探,问:“什么样的脸?你能形容一下吗?”
“没看清楚,反正很奇怪,现在想想心里有点发毛。”蒋屏儿缩了缩身子。方离默默地看着她,在场的人惟有她清楚蒋屏儿看到的是什么。
第五章(二)
霎那间,无人说话,房间里安静的能听到各人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徐海成轻轻拍了一下床沿,站起身来,对蒋屏儿说:“你先好好休息吧,想起什么再告诉我们。”蒋屏儿温顺地点点头,问:“小华他怎么了?”她始乎已预感受了不祥,说完后牙齿轻咬着下唇,露出紧张的神色。徐海成迟疑片刻,说:“他死了。”蒋屏儿长长地抽了一口气,惊愕与恐惧一起冲上颜面,她瞪圆眼睛,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这种表情,徐海成见多不怪,转身对小张说:“你在这里陪着她,有什么事情马上通知我。”小张点了点头。
徐海成冲方离使个眼色,两人相偕往病房门外走去。刚出门口,传来蒋屏儿歇斯底里的嚷嚷声:“怎么会这样,怎么样会这样?一定要抓住凶手……”任谁在生死边缘趟过一回,事后都会难以平静的。
走廊里光线微弱,消毒药水的气味直冲鼻孔,方离不舒服地抽动鼻子。不知某个病房有人在哭泣,凄凄切切地回响了整个廊道。
“你说,她看到了什么?”徐海成低头凝视着方离。她微垂着头,一绺头发温驯地贴在颊边,眉梢笼了几分轻愁。方离头也不抬地说:“也许跟我们会长车里的那张脸一样吧。”
“看来你的直觉是对的,这两件事确实有联系。”
方离扬脸冲他微微一笑。徐海成脚步微滞,说:“方离……”过了半天,没见他说到下文,方离诧异地瞥他一眼,说:“怎么了?”
“没什么。”徐海成哂然一笑,“对了,如果何桔枝找你,你一定要尽快通知我。”方离慎重地点点头,目视着远处,喃喃地说:“这小丫头会去哪里呢?她在南浦市可是无亲无故呀。大徐,你说这事会跟她有关吗?”
“我觉得你比我更清楚吧。”
方离白他一眼:“你又来了。”
“你感觉何桔枝举动异常,在我眼里,你的举动何尝不异常呢?”听到徐海成如此说,方离脚步微顿,心想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心中疙瘩顿时消了大半。谈话间两人已到了停车场,徐海跳上车说:“方离,我送你回去吧。今天还有事,不请你吃饭了。”
徐海成将方离送到办公室楼后,又开车离开了。方离跟大堂的保安点头问好,然后慢慢地上楼。办公楼里的其他公司都下班了,整幢楼很安静,只有方离的脚步声,一声声地往高处移动。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楼道里很潮湿,墙面渗着密密麻麻的水珠。走着,走着,方离渐渐地心神恍惚起来。脚步声在楼道里,或轻或重或缓或急地振荡着;墙壁上的水珠不停地滑落,象一滴滴泪水。方离顿住脚步,缓缓地朝身后看了一眼,然后自嘲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她本不是个胆小的人,但近来诡异的事情见多,就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到了办公室门口,她忍不住又回眸瞥了楼梯口一眼,确信无人,这才从包里掏出钥匙。摸索着把钥匙插向锁眼,却浑身一颤,门是虚掩的!心脏咚咚地猛跳了几下,方离手握钥匙站在门口,脑海里如闪电般掠过中午离开办公室的情景:她自己先走出办公室,余晓玲怯怯地跟在后面,顺手就带上了门,依稀还听到弹簧的咯噻一声。
难道门当时没有关严?还是有人来过?细想后一种可能性很小,因为办公室的钥匙只有方离与郭春风有。那莫非是入室抢劫?想到这点,方离的心脏又咚的一声,凝神听屋内却又是毫无动静。犹疑再三,方离用钥匙顶着门轻轻一推,咿哑一声,门徐徐地后退,转出屋内的光景。办公室里黑漆漆的一片,走廊里的灯光将门框的影子方方正正地印在地上,方框里有方离的身影,微微探身向前,透出一股怯意。
方离扫视了一眼,伸手到门边按下开关。啪的一声,光明大作,晃了方离的眼。她眨巴着眼睛,心却定了下来,办公室里整整齐齐的,跟她离开时没有两样。肯定是余晓玲没关好门,方离释然,自嘲地笑了笑,合上房门。
把手提包放到卧房,方离泡了一碗方便面,这就是她的晚餐。她端着方便面坐到电脑前,打开电脑,将曼西古墓门的文档调了出来。目前为止,古墓七道墓门公开了四道,分别是大墓门,前室墓门,主墓门,中室墓门。中室墓门雕刻着喜鹊闹春,门楣上则是裸身拥抱的男女,以雷云山教授的意思,门楣上的雕刻是生命的起点。当然其他专家也有不同的意见。
方离盯着图案看了很久,一边细细回想着下午蒋屏儿与洪庆华的姿势,除了洪庆华无力搭在床沿的手,其他细节几乎一模一样。从钟东桥的死亡姿势到蒋屏儿与洪庆华的死亡姿势,究竟在暗示什么呢?方离举着筷子,怔然出神。良久,忽听资料室里一阵窸窣声,她偏头望了一眼。办公楼老化了,老鼠蟑螂等等的东西全冒出来。
“看来得喷些杀虫剂了。”方离喃喃自语了一声,把面条往嘴巴里送,顿时皱起眉头。刚才出神间,面条早泡烂了,难以下咽。想想倒掉又可惜,方离皱着眉头将面条吃完,将碗筷撂在桌子上。然后打开文档,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列了出来。
“*月*号下午16点,拜访钟东桥,看到神秘的面具。离开后,钟东桥死亡,面具失踪。三天后,在南浦大学看到一个与面具长相一样的男人。同天,郭春风车祸离奇死亡,车内大火时曾有一面具贴在后车窗。四天后,郭春风的葬礼上出现了钟东桥送的花圈,从花店的员工嘴巴里得知他死前曾订了四个花圈……”
方离悚然一惊,拨了个电话给徐海成:“大徐,你快到春天鲜花店查一下,钟东桥的第二个花圈是否已确定送出?”
电话另一端的徐海成不紧不慢地说:“没有,我已经吩咐过店员,一旦钟东桥打电话过来,立刻通知我。”
“哦?”方离微感失望,“难道第二个花圈不是送给他的?”
“现在还不清楚,洪庆花还在尸检呢,又没有确定火葬日期。”
“那你有没有查过春天鲜花店的通话记录,钟东桥的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
徐海成失笑,说:“小姐,我当然有呀,真是奇怪,我是警察还是你是警察呀,瞧你还要来教我不成。”方离也觉得好笑,说:“那电话从哪里打来的?”
徐海成犹豫了一下。方离马上醒悟过来,嘲讽地说:“这是机密。”此话一出,倒叫徐海成不好意思了,说:“是绒花巷巷子口上的一个公共电话亭。”方离轻轻地哦了一声,回想绒花巷的布局,巷子口确实有个电话亭,亭子的玻璃上还贴着不少牛皮癣广告。那是个冷清的地方,平时好少人来往。
“呵,大徐,你泄露机密了。”方离忍不住调侃他。徐海成失笑,说:“方离,你真是的……服你了。”方离嘻嘻笑了两声,挂断电话继续写:“……又过三天,蒋屏儿与洪庆华遭遇蛇吻,洪庆华身亡,蒋屏儿曾看到窗口有面具一闪……”想了想,她在这段话前面添了一句:“何桔枝在我电话里发现了面具照片,并察看到面具眼睛里有奇怪的符号,当晚,她的反应有些异常。”想到何桔枝,方离又微微发怔:她会去哪里呢?在这个城市里,她可是无亲无故呀。
半个月内连续三人死亡,都在她身边发生,究竟有什么样的联系呢?那神秘的面具究竟去哪里了呢?那个跟面具长的一模一样的神秘男子是谁?一堆问题,如乱麻塞在脑海里,搅得方离头晕脑涨。她揉揉发酸的眼睛,关掉了电脑。夜已深了,今天奔波一天,数度惊悚,她早累了,一躺到床上便沉入黑黑的梦乡。
睡到半夜,方离忽然觉得很冷,全身的毛孔自顾自地竖了起来。她猛然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隐约有人爬上床,在身侧躺下,方离颤抖着声音问:“谁?”
“是我,桔枝,方离姐,吵醒你了,很不好意思。”何桔枝的声音如往常一般柔和,方离却寒从心出:“你……你……怎么……在这里?”
“方离姐,是你开门放我进来的呀,你忘了?你答应留我住两天的。”何桔枝的声音不紧不慢,“方离姐,你为什么在发抖呀?”
“我在发抖吗?”方离自己都不知道抖的厉害,连被子都簌簌作响。
“是的,你在发抖。”何桔枝用慢斯斯地声调肯定地说。方离吞咽着口水,说:“那是因为你把被子撩起来了,风吹进来,冷。”方离一边说,一边伸手在枕头下摸索,她的手机通常都放在下面。
“原来如此呀,不好意思,方离姐。”何桔枝边说边将被子拢了拢,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她的身子贴着方离的身子,冰冰凉凉的一条,方离的腿肚子都开始抽搐了。“现在好点没?方离姐。”
“好点了。”方离强作镇定,手继续在枕头下摸索。何桔枝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方离姐你还在发抖。”
“一会儿就好。”
“是吗?方离姐,你在找什么?是不是手机呀?”何桔枝问。方离还没有回答,忽听啪的手机翻盖声,蓝色的屏幕荧光溢了出来,照着一张古怪的脸。
神秘的傩面具!
第五章(三)
“啊……”方离尖叫一声,翻身坐起,往墙边挪动身子。“方离姐,你怎么了?”何桔枝慢条斯理地问,蓝色的荧光映射下,面具上的油彩幻放出奇异的光泽,冰凉而诡异。她伸出一只手试图安抚方离,方离手忙脚乱地避开她的手,在床上爬来爬去:“不要碰我,走开。”
何桔枝又问了一句:“方离姐,你怎么了?”她把手机放在床头,伸手两只手试图按住方离。片刻,屏幕的光熄灭了,房间里又是一片漆黑。方离在床上爬来爬去,偶而触到何桔枝冰凉的躯体,如触电般地避开,还伴之一声惊呼。
惊慌失措中,方离没有发现自己已到床沿,一手按空,她重重地跌在地上,脑袋地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咚的一声。顾不得疼痛,她连滚带爬地摸到墙边,按下电灯开光。霎那,桔黄色的灯光从天顶洒了下来,这种温暖的颜色稍稍安慰了方离,她转过身来,背紧紧贴着墙,咻咻地喘着气,看着何桔枝。
被子被揉成一团,象猪大肠一样地堆在床正中,何桔枝就坐在乱被之中,身板挺的毕直,看不到面具后的神色,但眼神莫测高深。“方离姐,你究竟怎么了?你今天很反常,是不是不欢迎我?”她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跟往常一般的柔和。
“桔枝,你脸上的面具从哪里来的?”
“什么?面具?”何桔枝摸了摸脸上,然后缓缓地摘下面具,怔了怔,忽然嘻嘻一笑。“原来我忘了拿掉面具了,怪不得方离姐吓成这个样子。对不起。”摘下面具的她跟往常一样,干干净净的脸容,细细的绒毛还没有完去褪尽,眉梢眼底一般掩锯掉不住的纯朴气息。方离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方离姐,快回床上来吧,地上好凉呢。”何桔枝随手将面具放在枕畔,身子往里挪了挪,让出半张床来。经她一提醒,方离才发现光脚踩在地上的滋味真不好受,凉气从脚心直往身体里钻。可是要回到床上,她又犹豫。想了想,方离盯着何桔枝,慢慢地靠近床侧,趿了拖脚,又退回墙边。
何桔枝一直注意着她的举动,脸上慢慢现出幽怨,说:“方离姐,就因为我戴了个面具,你就怕了我吗?”她如此直接地挑明,倒叫方离尴尬了,讪讪地说:“我……”
何桔枝微微垂下头,幽幽地说:“这些人里就数你待我最好,我一直将你当成亲姐姐的,每次受了蒋屏儿她们欺侮,我都会想到你,我总对自己说,至少还有方离姐待我好,那样子,我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怜。”她说着说着,头垂的更低了,仿佛受尽委曲而又无法诉说的小孩子。
方离的心软了,歉疚地说:“不是的,桔枝,只是刚才被你吓的不轻,一时间恢复不了。”她边说,边慢慢地走上床边,犹疑片刻才爬上床尾,与何桔枝隔了些距离坐着。“桔枝,你从哪里弄来这个面具?”方离盯着枕畔的面具,刚才灯光微弱,乍见以为是钟东桥家见到的神秘傩面具。现在看仔细了,立刻发现不同之处,这面具无论雕工、色彩,比起那个远远不如,而且这个面具的眼睛处是两个洞。
提到面具,何桔枝目光陡然忽闪了一下,一手按住面具,说:“这是我做的。”方离十分惊诧,问:“你会雕刻傩面具?”
何桔枝点点头,说:“雕刻面具是我们家祖传绝技,爷爷以前的祖先们都是以此为生的。在我们家乡,在从前,专门做面具的工匠地位很高的。不过现在,很少人会跳傩舞唱傩戏,这种面具也没有用处了。我爷爷平时就做着玩了,我小的时候跟他学了皮毛。”她拿起面具在脸上比了比,说:“怎么样?还不错吧。”她的眼睛透过面具的窿窟,炯炯有神地看着方离,眼珠子黑的出奇,而且还带着一丝笑意。
方离浑身的寒毛蓬地炸开了,硬着头皮问:“桔枝,你在笑什么?”何桔枝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瓮声瓮气:“我在笑吗?没有呀。”然而她眼睛里的笑意却越来越盛了,象涟潋般荡漾开来。
寒气从四脚蹿入心脏,又从心脏流向四肢,方离强作笑颜,说:“桔枝,你能不能把面具拿下来呀?晚上看怪碜人的。”
“好的,方离姐。”何桔枝放下面具,“方离姐,你不睡觉了吗?”摘下面具的她,依然是平常的女儿家模样。方离稍稍放心,顺手拿过床边的外衣披上。何桔枝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幽幽地说:“方离姐,你怕我?”
“不,没有,桔枝,我为什么要怕你?我只是有点冷,想披件衣服。你不觉得冷吗?真的很冷呀,会不会明天降温了?看来天气预报都不准,还说从明天开始气候会明显转暖,我还准备将冬天的衣服收起来呢。春天我都没有什么衣服,看来应该去买些衣服,要不我们明天去逛街吧……”方离语无伦次地说着,何桔枝很安静地听着,眨巴着眼睛。“方离姐……”
“什么?”方离咽回余下的话,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看着何桔枝。何桔枝盯着她片刻,说:“方离姐,认识你两年了,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么多话。”
方离干吞着口水,喃喃地说:“是吗?”忽然之间觉得无话可讲,而房间变得逼仄,何桔枝和她手上的面具却无限地放大,满满当当地占据了眼前的空间。隔了半晌,方离才自嘲地笑了笑,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子,有时候忽然会成话篓子,你不要嫌我啰嗦了。”何桔枝温柔地摇了摇头,一声不吭。
“我忽然不想睡觉了,我们聊一会儿天吧。”方离想了又想,“对了,桔枝,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呢?”何桔枝露出迷惑的神色,说:“方离姐,你问的好奇怪呀,我自然是在学校里了。”方离怔了怔,何桔枝继续说:“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蒋屏儿带了男朋友到宿舍,所以我要在你这里住两天。”
何桔枝的话让方离如坠云山雾海,沉吟片刻,她问:“桔枝,今天星期几?”何桔枝毫不犹豫地说:“星期三。”怎么回事?方离蹙紧眉头,目光落在何桔枝手中的面具上:“这面具是你星期几做的?”
“星期……星期……”何桔枝皱紧眉头思索着,“星期……”她很努力地想着,目光缓缓转到面具上,看了半天,忽然拿起来戴上,用柔和的声音说:“是星期四,方离姐。”方离头皮发麻,不敢吱声。
“方离姐,你还想问什么?”
“我……我……”方离支支吾吾,“没有……问题了。”她跳下床,拿起桌子上的水杯,说:“我好渴,去外面倒点水。”
“水杯里不是还有水吗?”
“太凉了,伤胃。桔枝,你要不要来点?”
“我不渴,谢谢方离姐。”何桔枝的口气益发地温柔了。方离移动一下脚步,却又停下,看着何桔枝脸上的面具,请示般地说“那我去倒水了,顺便上个洗手间。”何桔枝点点头,眼睛里又漾开一圈笑意。
方离故意慢慢地走出卧房,顺手掩上房门,先去洗手间将水倒掉,然后将水龙头拧开,做出水流下来的声音。她放轻脚步溜回办公间,小心翼翼地抱过座机,然后躲到办公桌底下。她的朋友不多,徐海成的手机号码记得非常清楚,为了不发出异响,她很小心地按下一个个数字键。嘟……电话接通了,连着几声嘟……嘟……嘟……
方离紧张的手心冒汗,心里暗道:快接呀,快接呀。“喂?”终于传来徐海成含糊的声音。
“大徐……”方离压低声音。
“谁?方离?干吗说话这么小声。几点了?”电话另一端传来徐海成按下电灯开关的声音,和不小心碰到某特的哐哐声。
“何桔枝在我这里。”
“你说什么?大声点。”徐海成不耐烦地说,“靠,两点半了。方离什么事呀?”
办公间与卧室隔着一段距离,方离竖起耳朵听了听,确信卧房这边没有动静,才稍稍提高了音量:“何桔枝在我这里,很古怪。”
“谁?何桔枝……”睡得稀里糊涂的徐海成终于想起何桔枝是何人了,他立刻清醒过来,“方离,我马上过来,你小心行事。”
“是,你要快点。”话没有说完,徐海成挂断了。方离轻轻地把话筒撂下,她想过要回房间与何桔枝虚与蛇委,终究没有勇气。只好抱着电话,将身子缩成一团,紧紧地贴着办公桌。四周十分安静,平常活跃的老鼠蟑螂也消声匿迹了。惟有洗手间水声哗哗不绝,说不尽的突兀。
第六章(一)
时间仿佛凝固了,变成一个长长的休止符。方离觉得自己也要凝固了,就象被松汁裹住的蜘蛛,从此永生成琥珀。很久很久,感觉上有几天几夜,走廊里终于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刹那间,方离如获大释,连忙从办公桌底下钻了出来。不过因为小腿麻木,一个趄趔她跌倒了,手中的电话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个巨响。椅子被她身子撞开,骨碌碌地往后滑,撞在书架上发出更大的一声“砰”。在寂静的深夜,这两声十分惊人。门外的脚步声顿了顿,然后变的更加急促,很快响起了嘭嘭嘭的拍门,还有徐海成着急的呼喊:“方离……”方离慌不迭地爬起,拖着一条发麻的腿,一瘸一拐地奔到门边。一打开门,徐海成抓住她肩膀,着急地问:“你没事吧?”方离连连摇头,吁吁地喘着气,但心却安稳了不少。
徐海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确信她没事,这才松开她,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办公间,问:“她在哪里?”方离指了指卧室的门,心里闪过一丝不安:这么久了,为什么何桔枝一点动静都没有呢?而且刚才自己跌倒时发出的两声十分响亮,她也没有出房查看。
徐海成一手按在腰间,悄步靠近卧房。方离随在他身后,看他先是贴耳在门上听了会儿,然后轻轻地推开门。室内的灯光泄了出来,照着方离的眼睛,她不适应地眨动着眼睛。片刻,听到徐海成低低地叫了她一声:“方离。”
“怎么?”方离的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地看着他。徐海成往卧房方向摆了摆头,示意她看。方离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来张望了一眼,忍不住“咦”了一声。卧室里一片狼藉,被子半垂床下,地板上落着方离的衣服,但是没有人。方离绕到徐海成身前,将卧房的门全推开,再扫视了一番,还是没有人。不知何时,何桔枝离开了。
“怎么回事?”徐海成放下腰间的手,不解地问。方离也纳闷不已:“我也不知道。”
徐海成用研究的眼神看着方离,说:“你不会是在做梦吧?”方离沉吟片刻,回想整个过程里何桔枝的诡异与离奇,不由感叹地说:“不是,可是我真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她走到房间里,将半搭在地上的被子捡了起来,又细细审视了一番,总觉得这个熟悉的房间似乎多了些什么,却又似乎少了些什么。总之这里有种陌生的东西,叫她心颤。
徐海成打开办公室的灯,把每个房间都搜查了一遍,确信无人后,这才关上办公室的大门,走到方离的卧房。方离还在收拾房间,眉梢掩饰不住的不安。徐海成拉过凳子坐下,说:“方离,你将刚才的事情说一遍。”方离点点头,在床边坐着抱住枕头,把自己在睡觉中惊醒,发现何桔枝戴着一个面具的整个过程详细地描述了一下。徐海成听完,蹙眉思忖半晌,说:“方离,你不要一个人住在这里了,现在也不知道何桔枝什么情况,很危险。”
方离默默地点点头,徐海成又说:“我刚才查过了,她已经不在这里了。现在你睡会儿吧,我睡在外面的沙发上,今天晚上先这样子吧,明天你去朋友家住几天吧。”方离心里暗道:我哪里有什么朋友呀?再说这个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如同孤儿院后院的美人蕉,她如何舍得离开。
徐海成哪里了解她的心思,看她没有回答,以为默认。想了想,觉得没有其他话了,于是说:“那你睡吧。”他离开卧房,顺手掩上了门。隔了一会儿,就听到屋外的沙发上传来一阵吱哑声,然后就再无声息。方离惊吓过度,睡意了无,抱着被子在床上靠墙坐着。思前想后间,窗外微微发白。又听到卧房外响起一阵吱哑声,一会儿传来极轻的敲门声,徐海成说:“方离,我走了,有事再打电话。”
隔着门,方离应了一声,听着徐海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紧张了一夜,这会儿她也疲倦了,看到天色已亮,绷紧的心也松懈下来,她身子一歪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屋外大门传来敲门声,她惊醒,拿过枕边的手机看了一眼,已经十点了。
“方离姐……”余晓玲在门外呼喊,方离连忙从床上爬起,趿了拖鞋快步走到大门。一开门,余晓玲却后退几步,惊叫一声:“啊……”睡意惺忪的方离被她吓一大跳,后退一步,扶着门问:“怎么了?”
余晓玲手按胸口,吁吁喘气,说:“吓死我了,方离姐,你干吗戴着面具?”
“什么?”方离愕然,睡意顿消,感觉脸上有异物,再看余晓玲的瞳仁晃动着一张怪异的脸。缓缓地伸手摸了一下,触指冰凉生硬,方离的心脏砰砰乱跳,想起戴上面具后的何桔枝诡异之至,难道自己也有这样的遭遇?犹疑了片刻,方离才揭下面具,紧张不安拿到眼前。她吁了一口长气,这并非昨晚见到的何桔枝脸上所戴的面具。这个面具扫把眉鸶鹭眼,透出一股奸诈气息,看起来很面熟。方离想了想,转身看着东面墙壁,果然陈列着的面具少了一个。她走过,将面具挂回墙上,脑海里思绪纷乱:是谁把面具戴到我脸上?难道何桔枝一直在身边?想及这点,她不寒而?
第六章 (二)
放下电话,方离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物。没等多久,于从容的司机郑师傅打电话过来,说快到办公楼下,请她马上下来。方离小心地锁好门窗,拎着行李袋匆匆奔下楼,于从容的黑色房车堪堪停下,方离径直拉开车门,跟郑师傅点头问好,然后坐下车。郑师傅微微颔首,他四十来岁,相貌普通,放在人群里就象一粒沙落入沙滩。不过他服务于从容二十来年,资历很老,连于从容都对他十分客气。方离坐稳,郑师傅发动车子,滑入辅道,经过美叶桉树时,方离忍不住瞟了一眼。那棵树已经彻底枯死了,叶子卷成一团,枝桠干瘦,与周围薄薄的春色格格不入。“听说,郭总就是在这里出的车祸吧?”郑师傅好奇地问。方离一怔,她与他相识也有几年了,他沉默寡言,很少主动同她搭讪的。
“是,就是那棵烧死的树。”
“听说你亲眼看到?”郑师傅从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
方离点点头,以为他还会再问些细节,结果他没有再说话,专心致致地开车。一路歌声里,车子经过闹市,开进湖畔别墅区。于从容的别墅临湖而建,占地一千平方米,总高三层,花园大约有七百平方米。园子里有假山丛竹,还有两株紫藤花,灰色的藤蔓虬结交错,结成一个藤萝架。每年四月开花时,花园里似是挂着一道华丽的紫色瀑布。不过现在紫藤还未发新芽,天空的碧蓝衬着藤蔓的灰色,透着浅浅的苍凉。
车子刚进院子停稳,紫红色的大门拉开,现出一条纤弱的身影,是关书娴。她大约五十岁,保养很好,皮肤白皙,气质高雅。站在台阶上,一身米色打扮的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方离。方离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关书娴面前,叫了声:“阿姨。”
“你呀,我不派郑师傅去接,你就不来看我呀?”关书娴伸出食指轻点方离额头。方离憨然一笑,唯有在关书娴面前她才会露出小女儿状。关书娴挽起她的手进屋,边走边说:“早就想叫郑师傅接你来了,只是这阵子总下雨,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天天关节酸疼,这两天才好些。”
屋里的装饰十分堂皇,明窗净几。客厅里的窗子开着,窗帘拉开,天光透过薄薄的白色窗纱照着桌几上一丛香水百合。关书娴拉着方离在沙发上坐定,细细看她一眼,问:“小离你的脸色不太好,比过年时瘦了些,是不是最近过的不太好?”
“没有,只是最近胃口不开。”
“你一个人生活,吃的东西随便,肯定伤胃呀,等一下叫小红炖点燕窝给你补补。”关书娴口说的小红,是她家的保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方离连迭摇头:“不用了,阿姨,我没什么事。”
关书娴嗔怪地瞪她一眼,说:“你这孩子,总是跟我客气。早就说过了,这里就是你的家。”方离心中一荡,感动的一塌糊涂,为了掩饰心绪的激荡,她连忙转了话题:“于叔与妍妍呢?”妍妍是于从容与关书娴的小女儿于妍,与方离岁数相当。
“你叔叔约人去打高尔夫了。妍妍呀,就别提她了,天天不到天亮不回家,不睡到吃晚饭不起床。我说她一句,她顶我十句,这女儿真是闹心呀。”关书娴叹了口气,说:“要是她有你一半的乖巧,我也就舒心了。”
“哪里话,妍妍比我聪明多了。”方离嘴上如此说,心里感叹:倘若我有这样的家境,也难保不恣意放纵,反正永远都有人收拾残局,永远有后路可退。
“她的聪明都用在玩乐上了,成天不务正业,别提她了,一说起她我心揪。”关书娴拍拍方离的手背,“小离,你也有二十五岁了,该找着男朋友了。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个呀?”方离情不自禁地身子一缩,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不用了,阿姨,我都习惯一个人了。”
“你这孩子,每次跟你提交男朋友都这样的表情,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关书娴微嗔,拉起方离的手,“来,我带你去房间看看。”关书娴领着方离往客房走去。于家的客房在一楼,二楼是于从容与关书娴的卧房与书房,三楼是于妍与于浩的房间。于浩是于从容的儿子,因为工作的需要长期呆在国外。
客房在楼梯后面的角落里,朝东,很安静。窗子开着,微风吹拂着浅绿色的窗纱,窗外种着一株玉兰,姿态纤柔,已长了苞,苞尖一小点粉红色。方离的眼睛忍不住便被这点粉红迷住了。关书娴笑盈盈地说:“怎么样,还合适吗?”方离欣然点头,这里太漂亮了,跟她在基金会办公室寒伧的卧室一比,宛若天堂。
看到方离喜欢的神色,关书娴甚为满意,拍拍她肩,说:“你先休息休息,等一下就吃中饭了,我去看看小红准备的怎么样了。”她说完就离开了客房。方离撂下行李袋,又倚在窗前看着那株玉兰,一直到关书娴来唤她吃饭。
餐桌很大,饭菜很丰盛,但只有两个人,于从容与于妍都没有来。方离很是惊夷,看着关书娴。关书娴说:“不用等他们,从容在外面跟朋友吃饭了,妍妍肯定吃晚饭时才起来的。”她叹口气,说:“我都习惯了,天天一个人吃饭,都很想叫你来陪陪我的。”这会儿,方离才明白华舍里不为人知的寂寥。
昨晚睡的不香,方离的胃口不开,但怕关书娴认为她不喜欢,逼着自己吃完一整碗饭。饭后,她陪着关书娴在院子里遛跶。阳光披身、春风拂脸,是个好日子。方离终于从昨晚的寒冷里缓过劲来,笑着听关书娴说着花园花草们的琐事,比如今年的紫藤花期要延后,玉兰的花苞比去年要大,墙角的爬山虎要修茸一下,准备买几个古董坛子养睡莲……于家的花园有花木商定期修理,但平日里都是关书娴在打理,这也是她唯一的消遣。这个花园于关书娴,犹如孤儿院的美人蕉于方离,方离有时候想,之所以两人相投,大概都是因为孤单至极了。
一个下午的光阴便在这花花草草间溜过了。吃晚饭时,于从容没有回来。方离与关书娴吃到了一半时,于妍下楼来了,微眯着眼睛,边走边打哈欠,手中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叮叮作响。看到方离,她脚步微滞,惊讶地看看她,又看看关书娴。方离连忙起身打招呼:“妍妍,好久没见。”
于妍鼻哼一声,径直拉开凳子坐下,小红在旁边递上碗筷。关书娴不满地看着她,说:“瞧你,方离跟你打招呼,你怎么不搭理呢?”于妍挟菜扔进嘴里,唔唔地说:“我怎么没搭理?”
“嘴里吃东西时不要说话。”关书娴蹙眉。于妍不以为然地抬了抬眼皮。方离大感尴尬,只好闷头吃饭。过了片刻,于妍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撂,说了声:“我吃饱了。”头也不回地离开餐厅,一会儿听到蹬蹬蹬的上楼声音。
关书娴摇摇头,甚是无可奈何。她挟菜放到方离碗里,说:“多吃点,不用管她了,有时候都怀疑她是不是我生的。”方离不好接口,将关书娴挟到碗里的菜努力吃完。太阳已经下山了,房间里的灯只开了几盏,光线幽幽,更显得房子的大与冷清。方离此时也明白,为何自己说要来小住,关书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也需要人陪呀。
“等会儿我们下棋吧,我都好久没下了。”看方离吃的差不多了,关书娴兴致勃勃地提议。她是围棋爱好者,方离的围棋也是她教的。方离点头说好,放下碗筷,正准备拉开凳子起身,留意到餐桌上一个红色钥匙扣,呈蝴蝶形状,那对大的翅膀上画着一对眼睛,黑黑的瞳孔闪烁着诡异的光。方离心中猛然跳了一下,伸手欲拿钥匙扣细看。身边一阵风过,有只手抢起拿起钥匙扣,跟着响起于妍的声音:“干吗碰我东西?”
方离喃喃地说了声:“对不起。”目光依然停留在钥匙扣上。于妍将钥匙扣套在食指上,不停转动着,那只蝴蝶也在转动,一对眼睛从方离眼前飞来飞去。于妍哼了一声,轻轻地说:“乡气。”腰肢一扭,一阵风似在卷出了餐厅。
“这孩子……”关书娴气的说不下话,方离微微一笑,反过来安慰她:“阿姨,妍妍就是这样子的,很有性格。”关书娴摇头,说:“这不叫有性格,这叫没……”想了想,终于还是把没教养两字咽回去了,那等于自打耳光。
方离挽住关书娴的胳膊,说:“走吧,我们下棋吧。”两人刚走到客厅,听到一阵踩油门的声音,于妍的红色跑车狂风般地冲出了别墅。
第六章(三)
于家的书房专门设着棋室,一张明代花梨木棋桌安置在日式榻榻米上,方离与关书娴盘膝对坐,开始捉子厮杀,一连下了三盘。方离心神不宁,频频出错,前两局都在形势大好逆转直下,第三局从开局到结束都是步履艰难。关书娴将手中摆弄的白子扔进围棋盅,兴犹末尽地说:“今天不好玩,你一直在让着我。”方离笑笑,说:“是阿姨的棋艺越来越老道了。”关书娴说:“小离,你倒是会奉承人了。”嘴上如此说,眉间却隐隐有得意之色。方离莞尔一笑,按捺不住困意,笑到半途变成了哈欠。关书娴瞧在眼里,起身说:“你去睡吧,看你累的,明天可不许再输给我了。”方离也起身,盘坐良久,双腿微微发麻,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说:“瞧阿姨说的,好象我是存心输给你一样。”话音未落,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关书娴拍拍她肩膀,关爱地说:“快去睡吧。”方离点头,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澡时,已倦的上眼皮与下眼皮打架,一倒到床上更是浑浑噩噩不知天地。这一觉难得的酣畅,醒来时,一道阳光正好照着窗外玉兰花苞,苞尖的那点粉红酥软在阳光里。
方离很想在床上赖会儿,回味昨晚的酣睡。但因为在别人家里,起的太晚有失礼貌,只好作罢。起身到客厅里,关书娴正坐在沙发上插花,青花古瓷配红玫瑰,一团火焰般烧开了,整个客厅顿时明灿生辉。
关书娴手中不停,抬头一笑:“小离,起来了,睡的还好吧?”
“很好,阿姨早。”
“那就好,先去厨房里吃点早餐吧。”
方离点点头,往厨房走去。于家的厨房很大,有个简易的餐台,平时吃早餐都在厨房里。小红在厨房收拾,看到她笑了笑,端出一碗粥、两碟小菜和一个鸡蛋。方离一边吃,一边扯过旁边放着的报纸看了起来,是昨天的晨报,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无非是每日里南浦市的闲闻趣事,外加一堆作家的专栏。方离看的很快,目光在一个个铅字上滑过。忽然她放下筷子,双手拿着报纸展开,细细地搜寻着。一会儿,终于找到三个熟悉的字“钟东桥”。这名字出现在社会百事的讣告栏里,写着:定于某月某日上午十时在市殡仪馆七号厅举行钟东桥先生追思会,凡钟先生的生前好友欲致吊唁者,请准时前往。特此讣告。落款是:钟东桥治丧委员会。
方离愣了一会儿,悟到此事大不寻常,连忙拿起旁边的电话拨打徐海成的手机,但是徐海成的手机关机了。方离放下电话,越想越不对劲,钟东桥无亲无友,而且尸体还在公安局,是谁给他举行追思会?
她将讣告又看了一遍,上面的日期就是今天,而现在快九点,离十点只有一个小时了。方离想了想,当下撂下报纸,快步走到厅里,对关书娴说:“阿姨,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关书娴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小离,怎么了?要不要叫郑师傅送你呀?”
“不用了,我会很快回来的。”方离边说边到客房拿上包,又跟关书娴道了声再见,匆匆地离开于家别墅。走到马路上,她立刻后悔拒绝了关书娴的好意。这里是别墅区,根本不通公交车。
走了好远,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到达市殡仪馆时,已快到十点了,方离一路小跑到七号厅。七号厅是个小厅,正中摆着钟东桥的一张照片,这是张旧照,还保留着他年轻时的几分俊气。奇怪的是厅里空无一人,连花圈也没有一个。方离大感困惑,四处张望着,轻轻呼了声:“有人在吗?”等了片刻,没有人回答。厅里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气味,其他地方的哭声不断传来,凄凄切切,象极细的铁丝勾住人的心。
方离发了会儿呆,终于想起好歹与钟东桥有一面之识,应该躹躬行礼。身子刚弯下,听到后面一阵脚步声,跟着响起了一声“咦”。方离飞快转过身,看清楚眼前的人,也是惊讶不已。“你不是春天鲜花店的店员吗?”
来人圆脸大眼,岁数很小,双手拿着一个白菊花圈,正是春天鲜花店的那个小姑娘。她听到方离说话,目光从钟东桥的遗照上移到方离脸上,微微皱眉想了会儿,说:“你来过我们店里吧?对,没错,你浪费了我不少时间,结果一朵花都没买。”说完,她还娇嗔地瞪了方离一眼。
方离尴尬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小姑娘没有搭理她,目光又落回钟东桥的遗像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良久,满脸惊异地说:“我没有看错吧?我怎么看这照片上的人,跟订花圈的是同一个人呀?”
“你没有看错,就是同一个人。”
听到方离这么说,小姑娘的脸刷地白了,手中的花圈也簌簌颤动。方离心中一动,盯着面若土色的小姑娘,缓缓地问:“你这花圈是送到哪里的?”小姑娘嘴唇颤抖不已,半天挤出一句话:“七号厅。”
心中轰然一声巨响,方离呆住了,第二个花圈出现了,却是送给钟东桥的!钟东桥生前定的四个花圈中,其中一个是送给自己的!
七号厅里安静极了,可听到鲜花店小姑娘嘴唇颤动发出的声音。方离缓缓地将目光移到花圈上挂着的悼词,上面写着《孙子》里的一句话 :置之死地而后生,落款:钟东桥敬挽。耳边传起了小姑娘喃喃的絮语:“昨天晚上,他打电话说要送一个花圈到七号厅,我问他是送给谁,他说送去就是了。这是怎么回事呀?难道世界上有鬼吗?难道真的有?”她浑身一震,将花圈随手一放,说:“我得走了。”
方离正想出言阻止,听到身后响起了另一个声音:“等等。”小姑娘与方离同时回身,从通往焚化炉的小门里转出一人,是警察小张,他快步走了过来。
方离愕然,说:“小张,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回事?”小张不接方离的话茬,看定鲜花店的小姑娘说:“你接到钟东桥电话,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小姑娘努努嘴,说:“怎么没有通知你们呀?你们给我留的手机号关机了,就是那个姓徐的手机。”
小张顿时无语了。小姑娘害怕地瞥了钟东桥的遗照一眼,说:“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我不想呆在这里,怎么还会有死人给自己送花圈的?这事情太可怕了。”她说到最后,眉毛拧成了一团,声音打颤。
方离反应甚快,连忙安慰她:“这是玩笑,大家开的玩笑,钟东桥先生还活着呢,我们为了找他,所以才故意设个局。”小姑娘半信半疑地看看方离,又看看小张,问:“是真的吗?”小张立刻明白方离的意思,不想引起坊间流言,当下也点点头。小姑娘脸色大缓,吁了一口气说:“我说呢,那有这么可怕的事。那我可以走了吗?”得到小张的点头允许后,她一溜烟地跑了。
“怎么回事?大徐呢?他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徐队有公务,出差在外呢。”
“那这个追会思究竟怎么回事呀?”
“是徐队吩咐的,案子没进展,设个追思会看看什么人来,说不定会有突破。”小张笑了笑,别有深意地看着方离,“结果总是有你呀。”
方离连忙分辩:“我是打不通大徐电话,又好奇才来看看的。”小张摸摸后脑勺,烦恼地说照说:“又一无所获呀。”
“怎么一无所获?至少知道钟东桥生前定的四个花圈,其中一个是给自己的。”
小张怔了怔,说:“对。”他打量着钟东桥的遗像,说:“真是个古怪的人呀,他居然知道自己要死了,事先定好花圈给自己。那么打电话要鲜花店送花圈的人是谁呢?难道……”他看着方离,“真的有鬼?”
方离骇然一震,背上隐隐有芒刺感,就象有人正盯着自己。她转身寻找,却迎上了照片上钟东桥的眼睛。黑白照的瞳仁总是分外的醒目,黑黑沉沉,仿佛可以穿透人的内心。方离心中一寒,连忙别转视线。
第七章(一)
离开殡仪馆后,方离并没有着急着返回于家别墅,她需要静一静,想一想。是周一的缘故吧,行人脸上都挂着匆忙之色。沿途的商场纷纷打出大型广告条幅,色彩清亮鲜嫩,迫不及待地将春天拉近。方离漫无目标地走着,脑海里念头象水泡一般,忽的冒出忽的消失,太多太频繁,反而感觉什么都没有想。她一直走着,走着,直到手机的铃声打断了冥思,是梁平教授的来电:“方离,我们决定明天动身,你要一起去吗?”“当然,不是一早就好的吗?”方离迫不及待地说,能去曼西古墓参观一番,是她期盼以久的事情呀。
“我们会在瀞云市呆上一天,参观曼西古墓,然后去瀞云山区做民风民俗调查,前后时间大约要五天,你准备一下,带足衣物、备些药物、相机也带上。”梁平言词循循,就象跟自己的学生说话一般。方离笑了笑,说:“没问题,我明白的。”
“对了,明天早上八点到学校门口来等我,别迟到,千万别迟到。”梁平特别再叮嘱一遍才挂断电话。方离把玩着手机,喜悦慢慢从心头浮到脸颊,她微笑,喃喃地说着:“曼西古墓……”余下的话没有说完,她一怔,笑容也在脸上僵硬了。
在她面前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大铁栅门,门里面有她童年与少年的生活痕迹,不快乐的童年,也不飞扬的少年。不知不觉中居然走到了她刻意回避的地方。她依依审视着孤儿院,往昔灰色的门房刷成了蓝色粉墙,爬山虎层层叠叠压着屋顶。围墙上的爬山虎比记忆里更加茂盛,似浑然天成的绿色墙壁。一刹那,方离心中涌起一股冲动,进去看看——看看童年少年时代生活的地方和后院的那丛美人蕉,然而记忆却蓬地跟着炸开了,众多滋味从鼻孔里往外冲。她抽动着鼻子,遽然转身往回走。动作之突兀,令旁边的行人大感讶异,对她纷纷行注目礼,其中一个中年妇人特别地多看了她几眼。方离视若未睹,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
“你是不是方离?”身后传来一声轻问,含着百分之八十的不确定。方离加快脚步,后面那人提高声音:“等等,你是方离吧?”声音里的不确定减少了百分之二十。正好有辆公交车停下,方离一个箭步跳了上去,扶着栏杆吁吁地喘着气。等车开出一段距离她才回头,孤儿院徐徐后退,而那位中年妇人还在路旁。方离认得她,以前她是孤儿院的副院长,现在是院长,叫何茹玲。想不起她的不好,也想不起她的好,她只想管理的孤儿院不要出乱子,孤儿们都乖顺听话。很多人都这样子,不见得有爱心却从事着需要爱心的工作。她是个平凡人,方离不曾苛求过。
方离走到后面的位置坐下,晃晃悠悠中好象回到过去,何茹玲的手依稀还在衣领上。何茹玲管理孤儿们,不打不骂,最爱关禁闭。她动作很麻利,力气也大,一手抓住衣领就将人拎起,扔进黑房子里,卡哒一声锁门。方离是黑房子里的常客,都是被室友们陷害整盅,然后被何茹平一把抓住衣领。刚开始方离还会哭着解释,等后来发现她根本不听,就再也不分辩了。
黑房子有个小窗子,有时候可以看到月亮,冰冰凉凉如方离脸上的泪。现在想来,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她不怕黑暗也不怕孤单也不怕饿肚子。“究竟为什么哭呢?”方离喃喃地问自己,可能是时间隔的太久,她想不起来了。她闭上眼睛,却又觉得当初的泪犹挂在眼角。
依稀感觉有人在身边坐下,方离并不睁眼,挪挪屁股让出一些地方。车子哐当哐当地前进,这车太老,零件都松了,可是这种哐当声能舒缓神经。
“你在逃避什么?”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侧传来。隔了半分钟,方离悟到这是对自己说的。她慢慢地睁开双眼,充满警惕地瞟了一眼。身侧坐着的人,一身黑色连帽衫,脸被严严实实地遮住。
“你逃避了九年,你觉得你还能逃避下去吗?”
方离不吱声,别转头望着窗外,估算着还有多久到下一个站点。
“你一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方离心中一动,问了一句:“什么日子?”
“24年前的今天,你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外,因为你身上没有任何有关出生年月的东西,所以今天被认定是你生日,当然这个生日是你自己从来没有认过。”身侧人的声音渐渐变得熟悉,方离怔了怔,试探着问了句:“大徐?”
徐海成揭下帽子,冲方离微微一笑。方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极了,低喝一声:“你什么意思?”
徐海成摊摊手,说:“没有什么意思,我在附近执行公务,正好看到你,就过来跟你聊会儿天。”方离冷哼一声,说:“这是聊天吗?我看你当警察上瘾了,乐此不疲呀。”
“这要看你如何看,你可以当成聊天,也可以当成试探,也可以当成刺探秘密,甚至可以当成骚扰。”徐海成不紧不慢地说。方离不耐烦地蹙眉,说:“徐大队长,请你忘了我的存在吧。”
“我也想忘了呀,可是你频频出现,先是钟东桥案子里,然后是蒋屏儿案子里,今天你又出现在钟东桥的追思会上。”徐海成的这番话说得方离没有脾气了,顿了顿,她小声地问:“那个面具是你给我戴上的吗?”
“什么面具?”
“大徐,你听着,我一直非常珍惜我们的友谊,所以你跟江美辉约会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我没有背叛过你,也不是奸侫小人……”话没有说完,徐海成浓眉一拧,截住她说“等等,什么我跟江美辉约会,什么你告密?”
“你一直在心里责怪我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方离,我看你对我有些误会。”徐海成斩钉截铁地说。方离哭笑不得,说:“那此外还有什么事件,让你这么多年对我耿耿于怀呢?”
徐海成沉吟片刻,缓缓地说:“你逃避的事”。方脸一下子拉长了脸,说:“那是我的事件,与你无关。”徐海成瞟了她一眼,不再说话。车子嘎一声靠站了,他站起来身来,说:“方离,我得下车了,改天我们好好谈谈。”快走到车门口,他回过头来问了句:“对了,你现在住在哪里?”
“关阿姨家里。”
徐海成是知道关书娴的,脸上露出放心的神色,说:“好,她那里很安全的。”他说完跳下车,冲方离扬扬手。方离无精打采地挥挥手,脑海里滑过于妍的那只红色蝴蝶钥匙扣。
(待续) 好看,期待下文,什么时候贴?
第七章(二) Merry Christmas!!!!
连转几趟公交车,又走了一段长路,才回到湖畔别墅。方离走进厅里,意外地看到于妍坐在沙发上,拿着电话絮絮细语。可能是长期作息颠倒的缘故,她的脸色并不好,虽然白净却掩饰不住浅浅的恹恹之色。她长相肖似于从容,个子高瘦,脸盘方中见圆,鼻准头饱满圆润,眼窝微陷,衣着打扮十分时尚,站在人群里是道醒目的风景。方离微笑着她打招呼:“妍妍。”于妍冷淡地点点头,眼睛也不瞟她一下,专心致志地讲电话。方离扫视一眼周围,没有看到关书娴,好奇地问:“阿姨呢?”
旁边的小红说:“她去做美容了。”方离轻轻地“哦”了一声,往客房走时。却听于妍说:“等等。”方离顿住脚步,回头凝视着她。于妍对着话筒说了句:“好了,我马上就出门。就这样了吧,晚上在酒吧里见。”她挂断电话,看着方离,眼睛里闪烁着一股特别的神色,说:“你还要在我家里住多久?”“我家”两字咬的很重。
方离默然半晌,揣测着她话中的意思。一旁的小红眨眨眼睛,识趣地走开了。于妍非常干脆地说:“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喜欢外人住在我家里。”方离微微点头,说:“我明白,呆会儿就走。其实我本来就打算……”于妍满意地点点头,不待方离说完,霍然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往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从随身包里掏出一串钥匙,钥匙扣上的那只红色蝶蝴随着她的脚步一颤一颤。
方离吞回余下的话,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华丽的大门后,一会儿屋外就响起了汽车的马达声。声音远去,然后消失。方离静静站了会儿。于家的客厅朝正南,一过午时,阳光便照不到厅里了。虽然光线幽幽,桌几上的红玫瑰却兀自灿烂着。方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摇头着,微笑着。她走进厨房,找着正在忙乎的小红。“小红,阿姨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五点钟左右回来。”小红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审视着方离的神色。“你要走了?”离微笑着点头,说:“是呀,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去瀞云山区呀,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比较方便。”顿了顿,她又说:“要5点钟呀,还有二个多小时呀,我还是先给阿姨打个电话吧。”
不过关书娴的手机处于无人接听状态,想必她的包寄存了。方离想了想,拿出纸笔,写下一段话:“阿姨,明天大早我要跟南浦大学的梁教授去瀞云考察,今天下午要准备一些相关事宜,所以我走了。谢谢阿姨的照顾。”方离把纸条折好递给小红,又佯做轻松地说:“希望阿姨不要生我气,我本来答应好好陪她一阵子。”小红接过字条,嘴角掠过一个笑容,明了的笑容。方离身子一僵,然后无奈地笑笑,回房收拾好行礼,返回南绍民间基金会办公室。
才离开一天,感觉却陌生不少。方离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并不急着入房,低头看着脚下前方。昨天走之前,她特意在大门口铺了几张白纸。白纸依然洁白,没有人来过,方离松了口气。放好行礼,她开始收拾去瀞云要带的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无非是几件衣物,一些资料、相机、胶卷。
天稍黑,方离就将门窗全关严,又挪了一张办公桌堵住大门,睡觉前用凳子抵住卧房的门。这一夜她是战战兢兢地度过的,稍有响动便惊醒。到窗外泛白她才安睡片刻,很快又被闹钟叫醒。方离连忙起床,背着包赶到南浦大学门口与梁平汇合。
一行总共四人,除了梁平与方离,另一个人叫甘国栋,是另一所大学的民俗民风专家,还有一位男生是梁平手下的研究生,姓冯,他兼做司机。小冯的车技不错,车子开的平稳。车子很快出了南浦市区,往南行,高速公路两旁边的平原开满了油菜花,泼啦啦地连成一片金色的海洋。驶了百来公里,临近山区,车子离开高速公路,爬上蜿蜒的山道。
这里的山并不高,绵延起伏,苍翠欲滴。山道旁边零星住着几户人家,屋前屋后种着几株桃花,已经开花了,在一片苍翠点缀着绯红,特别的喜人。方离打开车窗,目光在山、天空、花间流连,春风拂面,郁结心头多日的烦恼涤荡一空。
到达瀞云时,已近傍晚,太阳在西边的山峦间隐沉,阳光时强时弱。瀞云平原是群山怀抱的腹地,它的西边一片苍莽大山,也就是通常说的瀞云山区。车子没有开进瀞云市,而是直接转到了近郊的曼西古墓所在。
半年前,曼西古墓的发现轰动了中外。曼西文化一直被视为南绍文化的源头,而南绍文化又是华夏文化的源头之一。曼西族以巫立国,位处群山腹地,长期以来物产丰富,民众安居乐业,创造了十分灿烂的巫术文化。可惜战火频繁,整个民族从历史上消失,文化也遗失了。曼西古墓的发现,无疑于一片荒漠中出现了绿洲,无论是省里还是中央,都对曼西古墓十分关注,希望藉此重现千年以前的曼西文化。何况曼西古墓建构庞大,特殊的北斗七星造型,处处透着一种神秘的色彩。
方离跳下车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激动的心跳都加速了。眼前一片大斜坡,坡度很缓,考古现场用铁丝网围成一圈,上面挂着几个告示牌“危险勿近”、“严禁入内”,隔三岔五站着面目严肃的军人。
大家掏出准入证挂在脖子上,依次通过大门警卫的检查,进入考古现场后,梁平给雷云山打了电话。一会儿雷云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身灰土,脸上皮肤黝黑。“老梁,你来了。”
“早就想来了,看了你的图片,天天做梦全是。”梁平与雷云山握手,啧啧称赞,“这古墓比我想象中还大呀。”提到古墓,雷云山两眼冒光,说:“当然了,全长45米,宽15米,国内罕见的大墓呀。”雷云山边说边跟方离等三人握手。
“来来来,我带你们四处参观一下。”雷云山引着大家往前走。斜坡的植被早被破坏,裸露的黄色尘土,随着众人的脚步,扬起半膝高。“根据省里和中央的指示,要尽量保持古墓原貌,以后考虑设成一个景点。现在文物基本清理完毕,搬到博物馆了,壁画的拓片与临摹正在进行中,至于墓室的清理,大概还得要一年时间吧。”雷云山深深地吸口气,“这真是一场持久战呀。”话虽如此说,神色间却是躇踌满志。
谈话间已经到了曼西古墓的入口,为防日晒雨淋,上面拉了遮雨布。尽管方离早就看过古墓大门的照片,但看到真实大门,依然不免心情激荡。大门很高,约有二米半,气势磅礴,门面上群峦竞秀,门楣上北斗七星辉映。门环是铜制的环形眼镜蛇,雷云山指着门环说:“你们看,由这么一个小小门环,都可以看出当时的曼化在华夏文化里是处于先进水准的,无论是工艺与冶炼都相当成熟。”方离等四人围着大门评头论足,啧啧称奇了一番。
Merry Christmas!!!!
拉开大门,一股阴凉地气扑面而来。大门后一个半圆形的房间,门两侧立着两个石头雕刻的小僮,高矮胖瘦如同十三四岁的少年人。雷云山说:“这两个雕刻价值很高,以后可能会仿造两个摆在这里。”然后他又指着已经摆空的房间说:“这里本来有张桌子,破损比较严重,送回博物馆抢修,本来应该还有些东西,估计被盗墓的拿走了。说起盗墓的,不得不佩服呀……”他领着大家走到墙侧,揭开一块木板,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小洞穴。“我们要凭探地雷达、金属探测仪、气体分析仪等等先进手段发掘,他们则凭经验判死活土,凭探条触感,凭气味等等传统手段盗墓。要知道这古墓做足了防盗措施,墓顶七纵七横,三层砖墙夹一层流沙,一小心就可以将盗墓者活埋。”雷云山说罢,摇头不已。
方离好奇地问:“古墓被盗大概有多久了?”
“大约二十年前吧,不会超过三十年,幸好只盗了一次。”雷云山率先走入墓道,“来,大家跟我来。”
墓道约两米宽,墙壁上绘着曼西族的各种生活场景,有工作人员搭着画架在临摹图片。甘国栋教授大叹:“真是太漂亮了,太棒了,有这些图,完全可以重现当年曼西人的生活情景呀。”梁平教授也激动地搭腔:“是呀,是呀。”
墓道有轻微弧度,沿路挂着灯,清晰可见图画的精美,穿行其中恍若时光倒流,回到了千年以前的南绍地区。不过墓道并不少,走了十来步,眼前出现一扇石门,石门雕刻着一场豪华宴会,门楣上是金发束冠男人。前室是个四方的房间,听雷云山说,里面摆着主人生前喜欢的东西,基本上全被盗墓拿光了。从前室穿过第二条墓道,就是主墓了,方离变得紧张,手心微微汗出。看到那个神秘的“我会回来”雕刻,她的心咚地狂跳一下,钟东桥的脸在脑海里弹了出来。
“曼西古墓的格局,与我们发现的其他朝代完全不同。主墓里只放了墓主人的灵柩,大家看……”雷云山指着正中平台上的石棺,“棺材上雕刻着巫师施咒降福的图画。据说曼西族人临死之前,要接受巫师的施咒,甘教授,是不是这样子?”
甘国栋清清嗓子说:“对,那叫施往生咒,但只有贵族士丈夫之类的才有这种特权。”雷云山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呀,我们在石棺里发现尸体保持着门楣雕刻的姿势,并且是赤身的……”听到这里,方离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幸好大家都沉浸一种兴奋状态,对她的不安完全没反应。
主墓与中室之间的墓道上面的壁画内容有所改变,主题大部分是巫师、仙界、鬼神,色彩斑斓,大概反映墓主人死后灵魂的归处。旋即到了中室,一看到相拥赤身男女的雕刻,方离马上想到了蒋屏儿与洪庆华。她有些不安,周围的灯光因为电力不足而暗了不少。
“中室里面的东西基本也被盗空了,不过里面的壁画很精彩,大家看看。”雷云山边说边推开了墓门,里面墙角拉了一圈灯,好几个工作人员搭着画架在临摹。墙壁上的画全是男女两情相悦的图片,也就是俗称的春宫图。方离虽然知道这是艺术,但现场就她一个女性,处在这么多男性之间,还是大感尴尬。幸好同伴全部兴致勃勃地欣赏画面,没有人留意她的神色,估计这会儿他们早忘记她是女人了。
离开中室,方离大大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心头的尴尬被强烈的好奇心所代替。来古墓之前,雷云山教授率领的考古队只对外公开了前四室,后三室并没有提及。究竟后三室里会有什么呢?在“我要回来”和“生命起点”两个雕刻画后面,会是什么样的一副雕刻呢?方离抱着疑问与好奇,脚步轻轻地走近曼西古墓后室。一步,两步……后室石门慢慢地滑入眼中,门楣上的雕刻十分清晰,但方离愣住了。
石门上雕刻着一群男女围着一潭水跳舞。门楣上雕刻着一条头尾相接的蛇。
大家面面相觑一番,然后一起看着雷云山。他明白众人的意思,摸摸后脑勺说:“这个图象嘛……确切地说,我们也没搞懂,前四道门每个雕刻都有所指,可是这蛇与围水跳舞究竟代表什么,没有人能明白。”
第七章(三)
这番话顿然把大家的好奇心勾起,在场众人不是民俗文化专家,便是古文化研究者,对于曼西族文化都满心向往,这两幅貌似简单的雕刻,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含义呢?五人都盯着石门凝神思索。片刻,甘国栋说:“传说曼西族的本神是阿曼西是条大蟒蛇,这两幅画莫非是他华诞庆祝的意思呀?”雷云山两眼一亮,说:“甘教授说的有道理,真不愧是民风民俗专家。”甘国梁笑了笑,说:“哪里,哪里,可惜曼西族的文字记录没有保存下来,只能猜测了。”
梁平说:“从这古墓的架构、绘画、雕刻等等来看,二千年前的曼西族无论文化与经济都相当发达,没有延续下来,真是可惜了。”
“何止曼西族呢?还有十分出名的夜郎族,也由于解放初工作失误被剖分到各个民族,造成夜郎民族文化的流失和异化。”甘国栋感叹地接口。
“保护原生态民族文化是个刻不容缓的课题。就是现存的民族也大范围地被汉化,过不了多久,丰富的民族文化就全变成大汉文化了。可是国家在这方面的资金投入太少了,就是学生也不愿意报考这些专业,我们也是有心无力。”梁平说。雷云山拍拍梁平的肩膀说:“这不是件容易事,我们的汉文化何尝不是大量流失,而且还受到西方强势文化的侵略。”说到目前的文化现状,大家的心情都变的沉重,先前的兴奋大大消却。
“来,不讨论这个问题了。”雷云山推开石门,大家随他鱼贯而入。“这个后室里,放着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与工艺品,有木雕、有漆器、还是青铜器,很丰富,估计当时盗墓的时间有限,来不及拿走。”雷云山所说的那些物品早搬到博物馆,后室是空的,图留壁。绘着一幅大图,有山有水,天空挂着一轮红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水边嬉闹,十分热闹的生活场景。
站在后室通往墓道的门口,雷云山手轻轻拍着墙壁说:“大家一定很好奇后面的两个房间究竟有什么。我主持发掘的古墓不下二十座,也算得上经验丰富了。当我走到这里,我就在想,还会有什么奇迹之类的东西吗?前面的这些已经让我足够惊叹不已,但是……”他微微一笑,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灼灼发亮。“不说了,大家来看吧。”说罢,他扭身进入墓道。
大家相视一眼,跟着进去,一进墓道便发现空间陡然逼仄了,一路以来的墓道都有两米左右宽,到这里却变成了一米。两壁夹着行人,空气又浊又凉。墙壁上也没有绘画,有几处墙面受地气侵蚀,剥痕依稀。前面一路都感觉不到墓葬的气氛,仿佛在华厦里穿行,走到这里,分明感觉到坟墓的气息凉凉地在脊梁游走。
隔着老远才挂着一个灯泡,灯光错错昏昏。五人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振荡,扑到耳膜上又弹了出去。这条墓道比前面几道要长,走到尽头时,空间才变宽了些。尽头挂着一盏灯,灯光照着一条昂首吐信的大蛇。方离忍不住惊呼一声,连迭后退,踩着后面的梁平。梁平脚步一停,后面的甘国栋撞到他身后,跟着后退又撞到小冯,几个乱成一团,梁平、甘国栋、小冯纷纷问:“怎么了?”
方离惊魂未定,气息吁吁地说:“有蛇。”在这狭窄通道里有蛇,那真是避无可避,后面的三人纷纷察看脚边。走在最前面的雷云山已走到大蛇旁边,回身说:“不要怕,这不是真的蛇。”他一让开,方离也看真切前面的光景,这条大蛇盘尾昂立,红信半卷,毒牙森然,一对红色的眼睛灼灼逼人。但这不是真的蛇,是一条雕刻在石门上的蛇,因为身体涂了颜色,特别逼真。
方离暗舒一口长气,听雷云山说:“当初我走到这里,也吓了一大跳,手里拿的电筒都掉在地上了。”他哈哈一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蛇身,“曼西族当时已经掌握了浅浮雕法,看这蛇雕的多逼真呀。”
方离心中一动,问:“为什么前面几道门都用的是古朴的平雕,而这扇门却用了浮雕呢?”雷云山点点头,说:“这也是我心头的一个疑问呀,按理说,雕刻手法应该与当时流行有关,就象宋代以后的墓雕大部分是多层浮雕法。不过这个墓里,细细一看,有疑问的地方多了。”
他顿了顿,神情凝重地说:“先前公布的资料里,说曼西古墓是北斗七星造型,名义上古墓有七个墓室,事实上,第六墓室与第七墓室是连在一起的。现在我打开石门,这个墓室里的东西保持着原貌,原因是目前还没想到合适的办法搬走。大家进去后,一定要记住不能乱动乱碰乱摸。”他说完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直到每人都点头,他才重重地推开了门。
墓室里的灯光比一路走来的任何地方都强,门一打开,灯光似水般哗哗地流泄出来。雷云山站在门口,又回过头来叮嘱大家:“记住,不能乱动乱碰乱摸,这里不仅有毒箭,而且还有毒气。”他这般慎重的再三叮咛,唬的大家一愣一愣,神经绷紧。
雷云山先进入,方离尾随其后,一脚踏进墓室,不由地心中猛跳一下,脚步一滞。一对武士打扮的偶人,手按腰间宝剑,目光凛凛地看着她。再看室内,约三十平方的室内,全是偶人,或站或跪,室内正中是个石制雕花肩辇,旁边跪着四个轿夫。
“看天顶。”雷云山站在肩辇旁边提醒大家,话音未落,大家齐齐仰头,天顶漆成蓝色,嵌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其中肩辇正上方的天顶嵌着七块石头,特别地大而光洁,散发着荧光,就象……北斗七星。方离心中一动,惊诧地说:“是星空图。”这会儿,其他三人也看明白了,又惊又喜地叫道:“星空图!”
“正是。”尽管雷云山不只一次站在这里,但神色间依然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难以相信吧,如此大幅的远古星空图,世之罕见呀。”大家看着天顶,也是激动莫名,连连点头,说:“确实,确实。”
“我一进这个房间,第一个感觉这是个陪葬墓,你们看,还有肩辇等出行工具,那可不是等闲人能坐的,非常符合墓主的身份。可是当我看到星空图时,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这个墓室比其他任何一个墓室都重要。嵌出这么一幅星空图,可要比在墓室画画工程大多了,没有理由会在一个陪葬墓室费如此力气,我开始怀疑这个墓不似表面这么简单。”雷云山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四人眼巴巴地看着他,急盼他继续往下说。
“我觉得这个墓室藏着一些秘密,但是……”雷云山摇摇头,苦恼地说,“我们没有办法找到秘密在哪里,这些小偶人都设着机关,随手一碰,有些会从鼻腔里喷出毒气,有些会发出毒箭。”听到他这么说,大家骇然,赶紧缩紧身子离偶人远些。
“看到这些机关,我更加相信,这个墓室非同寻常,但是找不到突破口。我邀请梁教授与甘教授前来,是因为两位对曼西族文化都有一定的研究,能给我些提示。”雷云山看着梁平与甘国栋,眼里满含期盼。梁平与甘国栋相视一眼,说:“目前为止,有关曼西族的资料文献不仅少而破碎,只知道是曼西族以巫立国,那时的巫术荟萃着早期的科学和早期的艺术,对星空的研究也是早期科学的一部分内空。曼西族人认为自己的守护星辰是北斗七星,可能在墓室镶嵌星空图以示吉祥吧。”
他这番话什么也没有说到,雷云山微微失望,说:“先不说星空图,这个房间里的偶人排列看起来好似乱放,其实很有讲究,我将他们所站方位绘成一张图。”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大家都凑到他身边。雷云山指着上面的点点说:“红色点代表跪着的偶人,蓝色点代表站着的偶人,你们看红色点的分布,连成一线正好是一个符号,有点象汉字的噐或是巽。”
方离心里格登一声,脑海里闪过那个傩面具,它眼睛里的符号跟偶人符号一模一样。心神未定间,忽听身边的甘国梁亢奋地说:“禁咒之语,禁咒之语。”
第八章(一)
大家全愣了,齐齐看着甘国栋,问:“什么是禁咒之语呀?”甘国栋兀自激动不已,拿过雷云山手上的纸张看了又看,抬起头,两眼熠熠放彩地说:“没错,就是它。”大家的胃口被他高高吊起,连声催促:“到底是什么?快说呀。”甘国栋环视着四周的偶人,缓缓地说:“这事情说起来话长,还跟我们家有点关系。我们甘家,以前是个大家族,也就是俗话说的书香门第。我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都是读书人。据说,多年以前我们祖先娶了个曼西族的后裔做妻子。当时陪嫁的嫁妆中有一个檀香盒子,十分精美,上面印刻着这个标记。”甘国栋扬了扬手中的纸张,继续往下说:“当时祖先很奇怪,就问是什么意思?妻子说,她们家族曾经出过一个大巫师,在曼西族里,这个标识只有大巫师可以用,十分尊贵。那个檀香盒子一直保留在我家,我小时候还见过,文革时因为爷爷当过国民党政府里的一个小职员挨批,抄家时被砸成粉碎。”
甘国栋摇头长叹,不甚惋惜的模样。大家听的一头雾水,心想这跟禁咒之语有什么关系呢?正想询问,甘国栋又往下说了:“因为这层关系,我家族志里记录不少曼西族的传说。其中曾提及在曼西族,大巫师是本神阿曼西的仆人,阿曼西化身为山脉之前,留下一本用禁咒之语写的书给大巫师,用来统治曼西族人,扬善惩恶,施福锢咒,以便他们永世不忘神谕。”
听到这里大家才恍然大悟,方离心中一动,问:“甘教授,你说这个符号只有大巫师可以用?”甘国栋点点头,说:“没错。”方离环顾着四周,迟疑着说:“可是这个墓……”她还没有说到下文,大家都眼睛一亮,明白了她的意思。梁平兴奋地接话:“难道这个墓……”
“大巫师的墓!”雷云山抢先说出下文,此语一出,犹如水中扔下巨石,各人心头都是哗然一声。大家相觑片刻,兴奋的脸都红了。片刻,甘国栋眉头微锁,说:“不对,如果是大巫师的墓,应该墓大门就有这个标识,不应该在这里,而且用这么隐讳的方式表示。”
“很简单。”雷云山不愧经验丰富的考古专家,眼珠微转,已想明白其中的渊源。“这是两座墓,前面贵族墓的存在是为了隐藏这里的巫师墓,至于为什么要隐藏巫师墓还得进一步研究才能知道。所以前面的门一律用的是平雕,唯有这个墓室大门用的是浅浮雕,是为了突出大巫师的尊贵。”雷云山仰头瞥了一眼天顶的星空图,十分肯定地说:“这里应该是大巫师墓的入口,星空、肩辇、卫士、下跪的曼西簇人、还有门口的蛇,十分符合大巫师的身份。包括前面的贵族,也是为大巫师守护的。”
“可是,大巫师的椁棺在哪里?”方离扫视四周,这个宽敞的墓室里,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偶人。雷云山脚尖轻点地面,说:“如果我没有估错,应该就在下面。”地面是由长条石块拼砌而成的,十分整齐。石块下面会是一个怎样奇妙的空间呢?大家看着脚底,俱都心驰神往。
“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带仪器来测探一下,应该会有答案。非常感谢梁教授与甘教授的到来,全靠两位的提醒,让我醍醐贯顶。”他笑容满脸,说到兴起时,一手轻轻拍着雕花肩辇。顷刻,他意识到不对劲,脸刷地白了。
梁平与甘国栋正想谦虚几句,却见雷云山脸色大变,两人诧异地交换了一个眼色,问:“怎么了?”雷云山紧张地说:“大家不要乱动,我也是老江湖,居然犯这种得意忘形的错误。”听他这么说,大家想起进入墓室之前他的叮咛:不可乱动乱碰乱摸,顿时也紧张起来。墓室里落针可闻,各自的呼吸声或急或缓。等了半分钟,并没有什么异动发生。雷云山长舒一口气,摸摸额头,说:“还好。大家慢慢退出去吧,一定不要碰任何东西。”
五人站在位置基本上呈人字形,雷云山站在肩辇前,属于墓室正中位置。方离跟小冯挨着站在他右侧,梁平与甘国栋站在左侧。大家听到雷云山如此说,纷纷转身准备离开墓室,唯有方离怔怔地盯着肩辇。
“方离,怎么了?”
“雷教授,这肩辇位置好象移动了。我记得刚才尖顶部分正好指着北斗七星的勺子部位,现在指着第三颗星。”经方离一提醒,大家看看北斗七星,又看看肩辇,隐隐觉得确实是那么回事。
雷云山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图纸,展开比较了一下,点点头说:“方离真细心,确实是这样子的。”他收好图纸,蹲下凑近肩辇地面部分看了看,“奇怪,从地上居然看不出来移动痕迹,而且这四个车夫跪的位置也没有改变。”
“很有可能是地面转动了。”甘国栋也凑近肩辇,蹲下细看。这个墓室里铺的石块,肩辇下面的地面是块圆形巨石块,如果缓慢转动,确实很难让人发现。以肩辇下面圆石为中心,外围一圈也是圆的,不过由几块弧形石头拼嵌而成的,跟着一环套着一环地向外扩散。“没错,没错。”雷云山点头附和,“当时我以为地面的图案象征着太阳、月亮,没料到另有用途呀,古人的才智不可小瞧呀。”
甘国栋啧啧称赞:“真是太奇妙了,曼西族的建筑水平也相当高呀,这石块的拼嵌技术都是一流的。这座古墓处处都是宝呀。”他边说边站了起来。后面紧挨他站着的梁平一直俯身看地面,没料到他忽然站了起来。两人一下子撞到一起,梁平后仰,甘国栋往前跌倒撞在肩辇上。
方离见状,连忙伸手去扶,不料肩辇忽然裂开,甘国栋一头栽了进去。方离大急,伸手去捞,却见眼前一个黑咕咙咚的洞穴,哪里还有甘的人影呀?眼看着裂开的肩辇又飞快地合拢,方离来不及细想,也跳了进去。
跳进去的一刹那,方离后悔了,心想自己在做什么?自己一贯自诩冷静,居然会在这种时刻犯冒进错误。不过后悔的念头只是转了一下,马上被疼痛代替了。她感觉自己摔在有棱角的石块上,然后一路滚了下去,片刻才明白过来,这是台阶。
朝下的石头台阶!方离立刻又兴奋起来,想起刚才雷云山说的话,大巫师墓果然在地下。兴奋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马上被台阶撞的头晕眼花。台阶并不长,但滚到下面时,方离已筋骨俱散,在地上躺了半分钟才爬起。“甘教授……”她喊了一声,隔片刻听到回音重重。空气湿凉,四周的黑十分的纯粹,似乎这个空间从来不曾有过光明。
“甘教授……”方离又叫了一声,依然只有回音,没人答应。她坐在地上,侧耳聆听片刻,四周安静极了,自己的心跳扑腾扑腾。难道他摔晕过去了?方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四周的地面,入手冰凉,是石头的触感,并没有甘国栋。也许他滚到了一边去了?方离想了想,慢慢地爬动,边爬边摸。爬了一会儿,方离总算想起随身带着的手机,连忙从挎包里摸出手机,翻开盖子,一束淡淡的浅蓝色荧光逸了出来。万幸,手机没有摔坏,方离长吁了一口气,移动着手机,打量着周围的光景。
身后是台阶,左边是墙壁,墙壁的壁画看不清楚……忽然,正前方现出半张脸,只有鼻子以下部分,眼睛隐在暗影里阴恻恻地看着方离。方离尖叫一声,手机掉在地上,黑暗又重新包围了她。她连滚带爬地后退,惊魂未定间,一手按在软绵绵的东西上,“啊……”她又发出一声尖叫。
第八章(二)
那团软绵绵的东西微微颤动一下,跟着响起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方离?”方离欣喜若狂,叫了声:“甘教授。”本能地伸手去扶,黑暗中也不知道触及那里,指尖黏呼呼的一片,却听甘国栋痛苦地叫了一声:“哎唷。”方离连忙缩手,着急地问:“甘教授,你没事吧?”“没事,只是刚才你碰到我伤口了。”甘国栋哼哼唧唧地说。方离讪讪地说:“不好意思。”甘国栋又低低地呻吟了几声,过一会儿才问:“方离,你尖叫什么?”这句话提醒了方离,想起刚才那个半张脸,顿时后背一阵冰凉,她压低声音说:“甘教授,这里有人,刚才在我前面。”
“人?你没看错?”甘国栋惊诧不已,“我们应该在大巫师墓里,怎么可能有人?”方离回想了一下,确实是人脸,说:“我没看错,真的有人。”甘国栋依然不信:“怎么可能?”
“甘教授,你的手机还在身上吗?我的手机刚才掉了。”
“要手机干吗?”甘国栋疑惑地问了一句,随即明白过来。“我有打火机。”一阵窸窣声,跟着啪哒一声,桔黄的火苗蹿起,照亮了方寸空间。方离看到自己的手机就落在脚边没多远的地方,伸手去捡。抬头还是见半张脸,阴恻恻地看着自己,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她还是浑身一颤。
“你说的就是这个人吧?”甘国栋已经从地上爬起了,举着打火机靠近那人,灯火照着他惨白的脸和空空的眼眶。“是干尸。”
“干尸?都一千多年了,怎么还会站的这么直,而且脸上肌肉不腐呢?”方离也从地上爬起。甘国栋说:“是制作的干尸,埋进墓里之前就是干尸了,有点类似木乃伊。”方离好奇地凑近看了看,问:“怎么做的?”
“人死后,从鼻孔抽出脑髓,取出内脏,化掉肌肉部分,只剩骨骼,然后用泥塑造出肌肉模样,再涂上石垩。”甘国栋侃侃而谈。方离却听得毛骨悚然,说:“教授对考古也有研究呀?”
“呵呵,不瞒你说,那是我第二兴趣。”甘国栋边说边上上下下地审视着干尸,干尸身上的衣服已风化成丝缕,干枯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方离,这是个女的,很有可能是巫女。大巫师死后,身前受宠的巫女要殉葬的。”
“甘教授,这里还有一个呢。”
隔着原先的干尸约两米多,平排站着另外一具干尸,披散着长发。两具干尸都是微垂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看起来很是谦卑。在两具的干尸之间,是一座高大的石门,石门没有复杂的雕刻,周边镂着一圈相接的蛇,正中是大巫师特有的标识。整扇门肃穆大气,令人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之心。
门楣镌刻着几个字符。甘国栋高高地举起打火机,火苗跳动,那几个字符也似乎在跳动。方离好奇地问:“甘教授,这几个字也是禁咒之语吗?”甘国栋摇摇头,说:“可能不是,我看象是曼西族文字,小时候我爷爷教过我,不过那个时候,我哪有心思学这些呀,到现在基本都忘光了。”
方离大感惋惜,说:“要是你认识就好了。”甘国栋没有说话,紧皱着眉头看着字符,嘴唇翕动,大概在回忆小时候爷爷所教的曼西文字。方离贴近石门,看上面的蛇形门环,在地底千年,它依然锃锃发亮。方离用手轻轻地拨弄了一下,门环撞在石门上,发出一声轻轻地“叮”,十分悦耳。
究竟里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好奇心越来越盛,方离握住门把,推了一下。石门很沉,纹丝不动。方离用上力气,又推了一下。地面一阵轻晃,天顶簌簌地掉下灰尘。沉思中的甘国栋回过神来,看到方离正在推门,大叫:“不要推。”
“怎么了?”方离回过头来,很惊愕。甘国栋严肃地说“这好象是一句诅咒。”方离的心脏突地跳了一下,问:“什么诅咒?”
甘国栋沉吟片刻:“大概也就是擅入者死的意思吧。”
“那我们还要进去吗?”方离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一阵咯滋咯滋声,这扇门千年不开,滑轴可能都生锈了,叫声十分地刺耳,但是门还是徐徐地敞开了。甘国栋无奈一笑,说:“我们已经是擅入者了。”他走到门口,高举打火机照了一下,墓室门隐隐有光泽闪烁,看情形,墓室内有金属器具。
方离又兴奋又紧张,只觉得口干唇燥,鲜血在血管里几乎要沸腾。甘国栋也一样,他的眼睛灼灼发亮。两人往墓室里面走了几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个昂首吐信的蛇头,两人脚步一滞,定睛才看清楚这是个油灯架,九头蛇造型,每个蛇头高高仰起朝着天空,叶出的红信就是灯芯。“不知道有没有油?”甘国栋自主自语了一句,伸手去蛇口里摸了摸,干干的,只有灰尘。他失望地吐了一口气,又往前走了几步。方离亦步亦趋,目光依然地九头蛇灯架上流连。忽听身边的甘国栋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气,跟着火光熄灭,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方离着急地叫了一声:“甘教授,怎么了?”
“我们不应该来到这里,这个世界是属于他的,任何人都无权闯入。”黑暗里看不到甘国栋的神情,但他的声音一直在颤抖,可以想象他的内心是如何的震骇。方离大为迷惑,连声追问:“甘教授,你在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打火机怎么不亮了?”等了片刻,无人回答。方离伸手往甘国栋方才所站的方位摸了一下,空空的,他不知所踪了?方离的心缩成一团,干吞着口水,说:“甘教授,你在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嗬哧嗬哧。
方离茫然无措地挪动着脚步,脚下咯的一声,似乎踩着某个硬物。方离弯腰摸了一下,是打火机。原来甘国栋的打火机掉到地上了。方离捡起,吧哒一声打着火,一丈外赫然出现一个女人,手指着自己,深黑的眸子里尽是不怒而威。
方离手一抖,火苗烧灼着自己的手指,她吃痛地松手,打火机又跌落地上。“你是谁?怎么会在墓里?”方离颤声问,没有人回答,黑暗沉沉地逼了过来。思索片刻,方离蹲下身子摸索着找着打火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点燃。火苗象蛇信子舒卷着,照着眼前的女人,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式站着,手里握着一个黄金蛇头权杖,蛇头对着方离。另一只手平摊开,手心朝着天空,气势凛然,不可轻犯。
“天哪,天哪,大巫师是个女的?”方离喃喃地叫着,仰头凝视着她,满心敬畏,一种犯罪感油然而起。她此刻才明白刚才甘国栋所说的话:“方离,我们实在不应该来到这里,这个地方是属于她的,我们任何人都无权闯入。”想到甘国栋,方离稍稍清醒过来,目光缓缓地扫视着周围,打火机照亮的范围内都没有他的身影,不知道他哪里去了。
方离的目光又落在那个女人身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站在一个半米高的平台上,容颜极美,脸面漆成金色,长眉入鬓,凤眼双瞳,眉宇间有四海为空的傲慢。掌握着曼西族人生死的大巫师确实有这个资格藐视一切。她身上披的银色长袍,是由银丝织成的。长发委地,历经千年的墓封,依然乌黑光泽。两只手也涂着金漆,手中的权杖光芒闪闪,蛇眼镶嵌着两颗红宝石,血红欲滴。
第八章(三)
打火机的火苗跳动不已,红宝石也跟着一闪一闪,瞧的方离心旌摇曳,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手刚触及蛇头,只见蛇嘴里寒光一闪,跟着手指剧痛。方离迅速地缩回手,低头一看,指尖沁出鲜血,珍珠大小的一滴,吧哒一声掉在地上,顷刻被地上的积尘吸收了。方离从痴痴单单中清醒过来,留意到一排脚印绕过平台往后面走去了,脚印偏大,应该是甘国栋的。
地面的尘本来很厚,但是因为人脚踩过后,变得不均匀,隐隐露出地板上的线条。方离用脚轻轻地扫去灰尖,几道线条呈现出来,拼接紧凑,纵横交错,似是一个图案,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意。看来这里处处都是别具匠心,连权杖里的蛇信子都是刀片制成的,其他地方还不知道藏着什么厉害的机关呢。方离收摄心神,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四周,再也不敢乱碰乱摸。
大巫师脚下的平台呈长方形,大概有一米二宽的床的大小,是由五块石头拼凑而成的,石与石的拼接处都雕着大巫师的标识。平台露在地面部分大概半米高,最下边雕着摇曳的水草纹,盖在最上面的石头很厚,大约一指厚度。平台朝着方离那面镂刻着几列字,方离举着打火机凑近看了一眼,似乎是墓志铭一类的东西。她恍然大悟,平台才是大巫师的墓棺所在,那么平台上的女人呢?
方离后退一步看着平台上的女人,方才先入为主以为是木乃伊,现在再看马上发现呆滞之处,原来这是雕像,怪不得墓封千年没有变化。方离讪然一笑,敬畏之心大减。现在,她完全适应了黯淡光线,将墓室里的光景看清五成。整个墓室大概是呈圆形,平台居于墓室正中。入口处有高大的九头蛇灯架,其他地方依次摆着木制乐器、棋盘棋子、梳妆台梳妆镜等等,保存完好,每一样物品都十分精致,方离边看边赞叹不已,但再也不敢乱碰。
墙壁上绘着彩画,风格与外面贵族墓的风格一致,但是所绘内容却大相径庭。贵族墓里基本都是曼西族人生活场景,色彩鲜艳,表现出一幕幕欢庆和劳作场景。而大巫师墓里的壁画显得阴郁多了,用色也偏暗。左面的第一幅画绘着一幕场景:大巫师端坐在河边,身边站着几个随侍巫女,河两边各站着两名衣着一样的男子,每人手里扯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着一个人的四肢,被绑的那人浸在水里,正在扑腾挣扎。画面的右上角位置写着一列字。看起来似乎是一幕执法场景。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生动,大巫师的威严、巫女的谦卑、执法人的木然、被绑人的恐惧,叫人顿生身临其境之感,方离看得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忽然想起甘国栋所说的话:阿曼西化身山脉之前,留下一本禁咒之语写成的书给大巫师,统治曼西族人,扬善惩恶,令他们永世不忘神喻。看来大巫师是曼西族的执法者。
方离拿出手机,将第一幅画照了下来。然后看左面第二幅壁画,也是绘着一幕执法场景:大巫师依然坐着,旁边恭身站着几个巫女,四个执法人将一人扔进火堆里,每个人的表情都活灵活现。画面的右上角照样写着一列字。
第三幅壁画绘着:大巫师率众巫女坐在平台上,平台下有人被绑在木架上,四个执法人员正拿锯子锯他的手,手将断未断,鲜血淋漓。方离只觉得一股冷气在脊梁上连回蹿动,不敢多逗留,赶紧用手机拍了下来。
第四幅壁画依然是一幕执法场景:大巫师率众巫女高处,坑里一对男女赤身裸体捆在一起,四个执法人员站在坑边,手里各拿着一条蛇放入土坑,蛇头探动,红信舒卷。方离心中一动,隐隐明白了什么,连忙照相然后继续往下看。
第五幅画绘着大巫师坐在平台上,平台下一人被绑在木凳子上,执法人员正用尖刀与水银剥他的脸皮。被绑那人脚不停地蹬着,脸皮被剥了一半,露出鲜红的面部肌肉和白色的肌键……方离浑身一个激凌,手也跟着一抖,手里的打火机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她连忙按打火机,扑嗒扑嗒几声,打火机爆出几颗火星,但是没有点燃。可能是没有燃气了,方离将打火机放进随身挎包里,又把挂在脖子上的手机取了下来。
手机屏幕光照着壁画,各种颜色都蒙着一层薄薄的荧光,益发地阴森。方离强忍心头的不安,视线后移准备看第六幅壁画,目光触及墙面的刹那,她愣住了。画面绘着:大巫师跪在一个蛇身人首的怪物面前,毕恭毕敬地接过一个面具,那面具跟她在钟东桥家里看到的十分相似。脑海里闪过甘国栋的一句话:阿曼西化身山脉之前,将用禁咒之语写成的书留给大巫师……
“我明白了。”方离自言自语了一句。这时,身边忽然响起一声低语:“你也明白了?”方离悚然一惊,偏头一看,不知何时甘国栋已站在身侧。他手里也拿着手机,脸上泛着一层惨淡的荧光。“甘教授,吓我一跳,你刚才去哪里了?”
甘国栋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壁画,喃喃地说:“曼西族神话传说之一,阿曼西授禁书予大巫师……真是奇迹呀,这里处处都是奇迹呀。”他抬高声音,十分慨叹,两眼熠熠发亮。
“是呀,这里的一切能叫世人发狂。”方离由衷地说。甘国栋瞥她一眼,说:“没错,一旦公开,全世界都会震惊的。可是方离,我心里很矛盾,我惊叹这一切,很希望全世界的人都来看看,但是又不希望这里被公开,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他指着大巫师的雕像,缓缓地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她创造的,都是为她而存在的。”
事实上方离也有同样的矛盾心理,只是没有甘国栋来的深厚,毕竟甘国栋是曼西族的后裔,而且一直在研究曼西文化。甘国栋的这番话令她无语,只是微微地叹了口气,看着大巫师的雕像。在微弱的光线里,她宛若真人,神采飞扬,不可一世。
甘国栋慢慢地朝雕像走去,神情痴迷,伸手想要抚摸雕像。方离着急地大叫:“不要……”话没说完,只听甘国栋“啊”的一声,迭步后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方离奔上前去,着急地问:“教授,你没事吧?”一低头,只见地面上落着一截手指和几滴鲜血。
第八章(四)
甘国栋握着手指不停地呻咛。方离连忙把手机挂到脖子上,解下丝布,准备给他包扎。一看他的手指,顿时心里一凉,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并且手指已经开始肿胀。剑上涂着毒!方离骇然失色,想到自己也挨过一剑,忍不住看首自己的手指,已经凝血,并无异样。这是怎么回事?她蹙眉思索。但没有时间细想,甘国栋还在不停的痛哼着。方离抓过他的手,将丝巾绑在手腕上,然后用力地挤黑血,甘国栋痛的冷汗淋漓。
毒血的气息难闻,直往方离的鼻孔里钻。她一边挤毒血,一边安慰脸色惨白的甘国栋:“甘教授,你不用担心,这可能是腹蛇一类的毒,离毒性发作还有一段时间,雷教授他们会来救我们的。”
“是吗?”甘国栋的口气有些悠悠荡荡,“万一他们找不到开启肩辇的机关呢?”
“不会的,我们能偶然触及,他们肯定能找着。”
甘国栋摇摇头,说:“我们都下来两个时辰了,如果他们能找着,应该早就找到了。”看到他眉宇间隐有绝望之色,方离大是不忍,信口说:“即使找不着,也可以定向爆破。”
甘国栋哈哈大笑,语气悲凉地说:“方离你好天真,你觉得他们会炸坏一个千年古墓,一个文明古迹吗?”方离心生不安,也觉得爆破的可能性极小,但还是说:“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他们实在想不到办法,肯定会炸开的。”
“也许吧,但肯定不会是今天。他们会以我们能支撑五天来计划,实在找不着,最后一天会炸开吧。但是,我还能撑那么久吗?”甘国栋动了动迅速肿胀的手指。方离心里很是难过,因为她知道甘国栋说的话都是实情。“甘教授,你不用担心,说不定他们很快就下来了。”
“希望如此吧。”话虽这么说,甘国栋的口气里却不含半点奢望。方离在心底叹了口气,继续挤他手指上的毒血,心里清楚由于没有药物,这只能拖延毒液的扩散,而不能彻底地去毒。忙乎了半天,好不容易看到手指流出的血是红色的,方离松了口气,将丝巾撕下一小条包住甘国栋的断指。又将手腕上丝巾解开,隔了一分钟后重新绑上。
“谢谢你。”甘国栋道完谢后一语不发地看着大巫师的雕像,神色有些古怪。方离不想他时刻担心生死问题,特意找了个话题:“甘教授,曼西族现在还存在吗?”
“应该存在吧,但估计本族人都不知道自己叫曼西族,就象夜郎族被四分五裂,有些归入侗族,有些归入布依族……建国初期,人力物力有限,民族调查工作没有做充分,隔了四十多年才重新注意到这个问题,很多民族都消失,即使还存在,本族文化与民俗习惯都被同化,都无从考证了。”提到自己的专业领域,甘国栋稍稍振作了一些,言谈神色恢复了学者的本色。“我个人认为,曼西族应该还有集居地,就在瀞云山区里,几次向学校里申请资金调研,都没批下来,可惜呀。”
“我们基金会还有富余资金,应该能支持几次调研。甘教授,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方离说。甘国栋眉毛一扬,露出欣喜神色,说:“真的吗?那太好了,走遍整个瀞云山区,我相信一定能找到曼西族的……”说到一半,他脸色一黯,看着手指说:“但愿我还能离开这里。”
“教授,你多心了,一定能的。”方离边说边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她很希望能听到有人下来或是机关开合的声音,但是外面安静极了。“教授,你们家里还记录着那些曼西族的传说呀?”
“有一些。”甘国栋答非所问,神色萧索。方离又问:“都有那些呢,说给我听,好吗?”
但是这一次甘国栋说话的兴致没有被逗引起来,他哼了一声,茫然地看着大巫师的雕像。方离又问了一遍,他仍然只是哼了一声,视线不移不动。方离不好再问,默默地站在他身边,隔着半刻钟将他手腕上丝巾解开,一分钟后又重新绑上。这是被毒蛇咬伤后的缓救办法,也不知道对甘国栋手上的毒能否起阻止作用。瀞云山区多蛇,曼西族人也以养蛇为乐,剑上的毒八成是蛇毒。此外,方离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气氛很沉重,古墓里的时间也份外的沉重,甚至能让人感觉到流逝时发出的拖曳声。方离早站累了,很想到处走动一下,但又担心甘国栋胡思乱想,只好在旁边不时地说些话打扰他,不过甘国栋大多没有搭腔,有时不知所谓地哼几声。他坐在地上,痴痴呆呆地望着大巫师的雕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胸前的手机又黑屏了,方离连忙动了一下。重现光明的刹那间,地上的甘国栋忽然站了起来,一个箭步,跳上平台,身手之敏捷,实在有违于他的年龄。“教授……”方离一声惊呼,上前想要拉住他。
“不要过来。”甘国栋回头大喝一声,神色陌生,目光里有癫狂之色。方离放柔声音,缓缓地说:“教授,你先下来,这上面危险。”
甘国栋不搭理她,凝视着大巫师的雕像,喃喃地说:“她刚才跟我说,这个地方是属于她的,是个神圣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可以到这里来。那句话,门上的那句话,我想起来,小时候爷爷教过的,我想起来,那句话意思是神圣的沉睡者不该被打扰。是的,是我的错,我们这些凡俗子怎么可以打扰神圣的大巫师。所以她要我死,我确实应该值死……”方离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眼神越来越迷离,知道是中了毒的缘故,心里惊到极点,但苦无对策。思索片刻,她佯装惊喜地大喊一声:“甘教授,你听到没有,外面有脚步声。雷教授他们下来了,我们有救了。”
然而她的话没起到半点作用,甘国栋似乎根本没有听到,继续摇晃着脑袋喃喃地说:“神圣的沉睡者不该被打扰,神圣的沉睡者不该被打扰,我该死,我应该死……”他忽然地抱住雕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叫声充塞着整个空旷的墓室。几把利剑穿过他的身子,血花迸溅到半空,然后落下,有一串洒在方离的脸上,浓浓的血腥味蒙头蒙脸。方离惊骇过度,愣在原地,不敢动不敢思,连喘息都停止了。
胸前的手机适时地黑屏了,黑暗里,甘国栋濒死的喘息十分急促,然后随着一声长长的吐气,一切都归于寂静。片刻,传来一声金属坠地发出的铿然之声,跟着脚下地面一震,噗噗噗数声巨响,墓室内平静的气流陡然翻腾,眼前光明大作。方离惊愕地张望了一眼,门口的九头蛇灯油架居然自动点燃了,鲜艳明亮的火光温暖了整个墓室,圆形的穹顶、缤纷的壁画、毕真的雕塑、沾尘的乐器……似乎一下子都有了生气,在方离面前团团地转动着,令她目接不睱。顾不得细想怎么一回事,方离回头再看甘国栋,他已滑落在平台下,缩成一团,毫无生命的气息。大巫师的雕像依然站在平台上,银袍上沾满了鲜血,神色更加的不可一世。但她手中的权杖已坠落在地上,权杖尾端隐隐有根银丝连着雕像。
脚下的地面还在微微震动,寂静里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咯滋咯滋声。渐渐地,地面越摇越厉害,方离几乎站不住了,而咯滋声也越来越响,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的平台开始缓缓地下沉;地面上那些错综复杂的线条变成裂痕,而且还在不停地扩大;天顶开始簌簌地掉下尘埃;壁画开始剥落……
不可逆转,千年古墓的自毁装置启动了。方离心头冰凉一片,脑海里回响起甘国栋的话:神圣的沉睡者不该被打扰。
第九章(一)
平台已沉没大半,大巫师的雕像依依地下沉,黑色的瞳仁映着明艳艳的灯光,似乎平添了一丝哀怨。方离怔怔然站着,身子随震动一幌一幌,内心的冰凉已被巨大的哀伤所替代。眼看着千年奇迹毁于一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眼泪便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在泪眼朦胧里,在跳跃火花里,墓室里诸物诸景都折射着最后的艳丽,令人心痛,令人扼腕。
忽然,地面猛烈地震动了一下,火光忽暗,整个墓室发出砰砰砰、叮叮叮、当当当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方离措不及防,仰面摔下,穹顶上的阿曼西山脉滑入眼帘,然后又远去。在落到地面的瞬间,依稀听到几声扑扑,火光大涨,明亮到极点,照着整个墓室象白昼。
方离平躺在地上,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咯滋咯滋声消失了,四周安静极了,能听到大火熊熊燃烧的声音。安静了半分钟,眼前的阿曼西山脉忽然越来越近了。方离疑惑地眨动着眼睛,片刻意识到穹顶落了下来,连忙翻身爬起来,往墓门口跑去。墓门口却已变成火海,原来九头蛇灯架倒在地上了,燃油流淌一地,所到之处俱成火海,怪不得忽然间如此明亮。
没有时间细思,方离用挎包挡住脸,冲过火海。拉开墓门出去的瞬间,又是一阵地动天摇,一股气浪从背后将她推翻在地,身子失去控制,一直滚到台阶边重重撞着肚子。方离疼的气都喘不过来,蜷在地上缩成一团。地面剧烈地颤动,不断地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象打雷一样,震耳欲聩。
轰隆声一直持续了三分钟左右,然后变成细碎的哗啦声,地面的颤动也慢慢平静了。方离缓缓坐起,眼前漆黑一片,她摸了摸胸前,手机还在,但是电板不知道摔哪里去了。身上有股难闻的焦臭味,她一摸头发,原来刚才冲过火海时烧掉了大半。被撞伤的肚子痛的厉害,她双手抱着肚子,一阵悲从心中,眼泪吧哒吧哒地掉个不停。
好多年以前,方离只有六岁,睡在上床的江美辉故意将她的床倒湿,她生气地爬到上床找她算账,却被她一脚踢在肚子上,跌到在地上撞翻整个脸盆架。值夜的何茹玲听到喧哗,开门进来,不由分说地拎起她,送进了黑房子里。那夜,她也是双手抱着疼痛的肚子,流泪不已。
这些年,她已经尽量地遗忘,她以为自己忘的差不多了,却原来只要一个引子,记忆就会排山倒海。坐在黑暗里,方离哭的稀哩哗啦,为疼痛不已的肚子,为童年的辛酸,为死去的甘国栋,为毁灭的千年苦墓,甚至还为大巫师……
时间在哭声里戚戚地流逝,过了好久,半睡半醒的方离忽然听到一声呼喊:“方离……”跟着几束电筒光照到脸上。方离愕然地扬脸,脸上还挂着明晃晃的泪珠。
“方离,你没事吧?”雷云山三步并作两步从台阶上跳了下来,后面还跟着三个武警。方离连忙抹去脸上的泪,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说:“我没事,雷教授,古墓没了……”
“我知道。”雷云山脸色黯然,拍拍方离的肩膀,“你没事就好,我们在上面都听到塌方的声音,真是可怕。”他用电筒扫视四周,问:“甘教授呢?”
“他……”方离又是一阵鼻酸。雷云山长长地叹口气,默然半晌,才说:“事已至此,你也不要难过了。”言毕,他晃着电筒,往前走了几步,脚不慎踢中某物,咕噜噜地滚动。几只电筒同时照着地面,原来是个头颅骨,还附着几绺头发。另外,地上还有些散落的骨头。“这些骨头……”雷云山看着方离。
方离这时想起门前的两个木乃伊,瞥了一眼,早不在了,看来是被气浪与震动毁成一团碎骨了。“原先门前站着两个迎宾的木乃伊,可能刚才被震散了。”雷云山露出惋惜之色,吩咐大家:“你们都站在原地,不要乱动。”他的手电筒慢慢地移动,从地上骨头移到裂开的墙壁,然后落在墓门。
塌方下来的泥土将墓门压在地上,门框里挤满黄色的土,很新鲜,泛着一股泥香。想起方才那庄严肃穆的大门,还有门楣上几个字符:神圣的沉睡者不该被打扰,方离心里涌起一股懊悔。如果自己不推开门,也许甘国栋不会死去,古墓也不会毁灭。但是假如时光后退,她会抵制住推开的诱惑吗?方离自己都没有把握。大巫师的古墓对一个研究曼西族文化者的意义,就象中央银行的金库对一个小偷的意义,只要有机会,都会伸手。
雷云山的手电筒在墓门上来回移动几下,看着上面的大巫师标识,他深深地他叹了口气,对大家说:“我们先退出去吧,明天再来发掘。”大家应了一声,依次往上走。走了二十来个台阶,当先的武警用对讲机说了一句:“我们上来了。”话音一落,上面忽然现出一个方孔,有灯光飘落进来。方离心中松了一口气,心想幸好没用爆破,否则自己的罪孽又添了一项。
肩辇每次开启的时间很短,一连开了五次,五个人才全出去。第五墓室只站着两个武警和两个考古队员,其他在门外张望着。方离一抬眼,迎上梁平关切焦急的目光,顿时心中一热。梁平先是宽慰地笑了笑,随即看到甘国栋没有出来,又变了脸色。雷云山拍拍手,大声地说:“全部人都退出去,今天太晚了,大家都回营地休息。”
众人依言小心翼翼地离开了第五墓室。方离一走到门口,梁平抓住她胳膊,问:“发生了什么事?甘教授呢?”方离还没有回答,雷云山说:“老梁,你别问了,大家先出去,一到营地就开会,方离得把下面的事情说一说。”
方离听出他口气里的不寻常之处,顿住脚步看着他,怯怯地问:“开什么会?”雷云山表情严肃地说:“这个曼西古墓无论省里还是中央都是极为重视的。方离,刚刚毁掉的可是能令世界震惊的千年古墓呀,你说,省里和中央能不调查清楚吗?”方离意识到事态严峻,脸刷地白了。
一旁的梁平大为不忍,说:“雷教授……”话没说完,被雷云山截断了:“老梁,你先走吧,我跟方离一起走。”梁平明白他有话要同方离说,点点头,转身入了墓道。雷云山与方离一起,拉后一段距离,边走边说:“方离,你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方离不敢隐瞒,将下到墓室里发生的一切,用简短的话叙说了一遍。
等说完,差不多正好到了大墓门。雷云山顿住脚步看着方离,目光复杂,有痛心有责怪有愤怒,半晌他才说:“你们实在不应该进去呀。”方离脑袋都快耷拉到胸前,说:“对不起,雷教授,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能让古墓重现吗?”雷云山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来,你跟我来。”他一把扯住方离的胳膊,拉着她绕到整个古墓的腹部,然后松开,拧量电筒照着前方,对方离说:“你看看。”顺着灯光所指方向,方离看了一眼,面前什么也没有,只是原先平静的地面面陷下去一个圆坑。她不解地看着雷云山。
“这个位置,正好是曼西古墓北斗七星中的勺子部位,地下的大巫师墓自毁引发的塌方就是这部分,但是它对曼西贵族古墓却一点影响都没有。”雷云山用电筒照了一下前后,现在的曼贵族完全现出北斗七星的造型了。“多么高超的建筑水准呀,奇迹,真是奇迹呀!就这么毁了,真是……”雷云山咬牙切齿半天,挤出几个字,“你们……方离……唉……”他扼腕皱眉,气喘咻咻。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自己错了。”这一刻,方离真希望死在大巫师墓里的是自己,而不是甘国栋。雷云山摇摇头,语音悲凉:“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太晚了。”两人呆呆地站了会儿,泥土新翻,空气里始终飘着一股新鲜的泥土气息。远处传来别人的笑语声,隐隐约约,曾发衬着两人之间的沉重。
半晌,雷云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无奈地说:“走吧,我们回营地。”方离默默地跟在他身上,内心的自责真让她有自杀的冲动。走了几步,听到雷云山说:“等一下开会时,你跟大家说,是甘教授推开门的。”
方离脚步一滞,说:“雷教授……”话没说完,雷云山继续说:“就这么说,我想甘教授他不会在意的。其他你都照实说吧。”他说完,大步地往前走。方离怔在原地,虽然已是初春,晚上的风还有凉意,毫不怜惜时刮过她的脸颊。
页: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