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回忆录》ZT
从渔家孤女千代到京都名艺伎小百合,她的命运,如同漂浮在潺潺流水上的片片落花,永远无法预知未来的方向。优雅而精致的艺馆是富人声色犬马的天堂,却也是小百合每天要直面风刀霜剑的地方。将军、男爵、会长、医生……男人们或贪婪或深邃的目光,织成了一张她赖以生存又难以挣脱的网;“妈妈”…… 我是一个渔夫的女儿,来自日本海附近一个叫养老町的小镇。在那个小镇上,我住在一个我称之为“醉屋”的地方。房子靠近一片峭壁,从上来的大风整日刮个不停。孩提时代的我觉得大海好像是得了重感冒,因为它总在呼哧呼哧地喘气,打个大喷嚏就会掀起阵阵巨浪。我觉得我们的小房子一定是非厌恶大海时不时正对着它的脸打喷嚏,为了避让,它决定朝后倾斜。要不是我父亲从一艘破渔船上砍下一根大木头住屋檐,房子大概早就坍塌了。可是这么一来,房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喝醉酒的老头倚靠在他的拐杖上。从幼年起,我就非常像我的母亲。我和母亲都有一双同样特别的眼睛,这种眼睛你在日本几乎看到。和其他人深棕色的眼睛不同,我母亲的眼睛呈一种半透明的灰色,我的睛和她的完全一样。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告诉母亲,我认为有人在她的眼睛戳了一个洞,里面所有的墨水就流干了。算命先生们都说她的眼睛颜色那么淡,是因为她命中带了太多的水,多到几乎看不见其他四“行”。
我母总是说,她嫁给我的父亲,是因为她命中带了太多的水,而我父亲则是命中带了太多的木。我父亲是个渔夫,他做什么事情都是这么慢慢腾腾,甚至当他要摆出一副注的样子时,你可以在他重新调整好表情的时间里跑出去排干一盆洗水。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在每一道皱纹里都藏进了忧虑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弄得这张脸已经不再像他自己真正的脸,倒更像是一棵所有的枝条上都布满鸟巢的树。
我非常像母亲,而我的姐姐左津则像极了父亲。左津长我六岁,她的特点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成好像是一场完全的意外。比如,你叫她从炉子上的锅里倒一碗汤出来,她可以做到,可她做事的样子会看起来好像她只是侥幸把汤泼进了碗里。有一次,她甚至被一条鱼割伤了,我不是指她在洗鱼时被刀割伤,而是她拿着一条用纸包好的鱼从村里上山时,鱼从纸里滑出来,贴着她的腿掉下去,鳍就把她割伤了。
我七岁的时候,母亲患了重病。不过到我九岁的时候,她脸上的颧骨开始凸出来,由于生病的缘故,她命里的水正在被耗干。像原本湿润的海菜,在干燥的过程中会一点点变脆。
那天三浦医生来了。“小千代,”父亲对说,“给医生倒杯茶来。”那个时候我的名字是千代,直到多年后做了艺伎,我才改名叫小百合。
“坂本君,”三浦医生给我母亲检查身体后说,“你需要为你的太太做一件上好的新袍子。她不应该穿着这身破旧的袍子走。”
“么她是快要死了?”
“也许还要拖几个星期吧。她正受着大罪呢。这一死,她也就解脱了。”
三浦医就走了。我父亲背朝我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最后他低声唤我的名字,让我去村里带些供坛上点的香回来。
外面正在下暴风雨,我穿过街,朝卖干货的冈田家跑去,泥泞的马路在雨中湿滑不堪,我两脚一滑,整个人朝前摔去,半边脸着地。我几乎把自己给摔晕了,后来有人把我抬了起来,送进了日本海岸水产公司,我清醒过来后,仰面看到的是田中一郎先生的面孔。
我先前在村里见过田中先生许次,日本海岸水产公司是他家开的。
田中先生用手指往下拉拉我的嘴唇,又在我的脑袋上这里那里轻轻敲了几下。突然之间,他注意到了我的灰眼睛。我们彼此凝望了很长时间--长到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尽管我是在空气闷热的水产公司里。
“你脸上有一只子,坂本的小女儿。”他去开一个抽屉,取出一面小镜子让我照。正如他所言,的嘴唇肿得发青。
“不过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他继续说,“你怎么会有一双如此不同寻常的眼睛?那么一个满脸皱纹、脑袋像鸡蛋的老头又是怎么生出一个像你这么美丽的女儿的呢?” 第二天,田中先生在路上碰到我,他交给我一包东西。“这是一些中国草药,交给你姐姐。”他告诉我说,这可以缓解我妈妈的痛苦。
“那样的话,最好还由我来做这件事,先生。我的姐姐不太会泡茶。”
“三浦医生告诉我说你的妈妈病了。”他说,“现在你竟然告诉我说你的姐姐甚至连泡茶都不牢靠!你爸爸又那么老,你将来该怎么办,小千代?就说现在吧,谁在照顾你呢?”他又说:“我认识一个男人。他跟你年纪差不多时爸爸死了,第二年妈妈也死了,然后哥哥跑到大坂去了,留下他一个人。是的,那就是本人……我十二岁时,田中一家收留了我。等我稍微长大一些,我就跟他们的女儿结婚并被正式收养了。如今我帮助他们家打理水产公司。你看,最后我过得还不错。或许也会有样的事情发生在你的身上。”
我盯着他的灰头发和眉宇间的皱纹看了一会儿,那些皱纹就像树皮上的凹槽。在我眼里,他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明智、最有学问的人。我相信他懂一些我永远也不会明的事情;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我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优雅气质;我还认为他身上那件蓝和服会比我将来有机会穿的任何衣服都好。
从一刻起,我就开始幻想田中先生有一天会收养我。 一天下午,我回到家,发现田中先生正同我父亲面对面地坐在家里的小桌旁。
“那么,坂本君,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
“我不知道,先生。”我父亲说,“我无法想像女儿们住在任何其他地方。”
“我理解,但是那样她们的生活会好很多,你也一样。务必记得让她们明天下午到村里来。”
第二天,我们来到千鹤镇。田中先生才把我和姐姐叫进日本海岸水产公司的总部。铺着榻榻米的平台上坐着一个老妇人。老妇人伸出手来,用手指头碰我,这里拍拍,那里摸摸。“这个相当漂亮,不是吗?如此不寻常的眼睛!你可以看出她很聪明。只要看看她的额头就知道了。”说到这儿,她开始审视我姐姐,折腾了一阵子,最后她朝田中先生使了个眼色,他似乎立刻就心领神会,走出房间并带了门。
老妇人解开左津的衣衫,检查她的身体,又拉下她的裤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突然她用手按住她的膝盖,掰开她的双腿,并且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她的两腿之间。此刻,我再也不敢往下看了。不一会儿,老妇人就完事了,她命令左津穿上服。接下来,她就直冲着我来了,我非常害怕,所以当她试图分开我的双膝时,不得不打我的腿,她把一根手指伸进我的双腿之间,我觉得被弄痛了,不由得喊了起来。可我担心如果我开始像小孩子那样啜泣,可能会给田中先生留下坏印象。
“两个小姑娘身都不错。”她对回到屋里的田中先生讲,“挺合适的。两个人都没给人碰过。大的那个命中带木太多。小的那个则命中多水,不过挺漂亮。她的姐姐站在她身边就像是一个农妇!”
“我相信她们各自都有吸引人的地方。”他说,“我们出边走边谈怎么样?让她俩在这里等我。”
田中先生关门出去后,我转身看见左津难过的样子,当即也禁不住大哭起来。我觉得自己对所发生的一切难辞其咎,于是我用上衣的一角替左津擦脸。
“那个可怕的女人是谁?”她问我。
“她准是个算命的。大概田中先生想尽可能多地了解我们……”
“可是她凭什么用那么恐怖的方式查看我们!”
“左津姐姐,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说,“田中先生正打算收养我呢。” 回到家,我母亲的病似乎在我出去的那一天里变得更重了。那晚,我躺在床垫上胡思乱想。我想到,没有了母亲,我们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即使我们能活下来,田中先生也收养了我们,我们自己的家会不会就不存在了?最后,我认定田中先生将不仅仅收养我和姐姐,还会收养的父亲。毕竟,他不能指望我父亲一个生活吧。
一个烈日炎炎的上午,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杉井先生追上了我,着气说,田中先生要我和姐姐立刻去村里。
我到家后发现父亲坐在桌子边,正用一根手指的指甲抠挖一条木头缝里的污垢。左津则在往炉子里添木炭条。他们两个人看上去乎都在等待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爸爸,中先生要左津姐姐和我到山下的村子里去。”我说。
左津脱下她的围裙,把它挂在一个钉子上,就走出门去了。我的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眨了几下眼睛,凝望着左津刚才停留的地方。然后,他目光重重地移到地板上,点了点头。我听见后屋传来母亲在睡梦中发出的喊叫。
在日本海岸水产公司外面,田中先生领我们上了他那辆马拉的货车,我认为他大概是想把我们送到他的家里,以便他对我们宣布收养一事时,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以在场。一路上,左津和我都有说一个字,直到我们登上了山顶俯视下面的千鹤镇时,左津突然说:“一列火车。”
我望出去,看见远处确有一列火车正朝镇上驶去。火车冒出的烟顺风飘去,那些烟让我联想到了蛇蜕下的皮。接着,突然意识到我们根本不是在朝田中先生的家的方向行进。
几分钟后,马车在镇外铁轨旁停住。老人正站在那里,她的身旁还站着个身穿僵硬和服、瘦得离谱的男人。田中先生把我们介绍给这个名叫别府的男人。别府先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凑近盯着我看,他似乎还对左津充满了疑惑。
我当然没有料到会这样。我问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但似乎没人听到我说话,所以我好自己给自己找一个答案。我断定老妇人在田中先生面前说了我们坏话,让田中先生不高兴了,于是那个瘦得出奇的男人--别府先生计划带我们去另外的地方进行一次更为全面的算命。之后,我们将被交还给田中先生。
火车很快就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别先生把我们领上了火车。不久,一个老农妇走过来问我们去什么地方。
“京都。”别府先生回答。
听了这话,我立刻担心得要死,千鹤镇对我们而言已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了。至于京都,这个地方我听来就像是外国。
驶近京都车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瞥见许许多多的屋顶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脚下,这令我大为震惊。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城市可以如此巨大。甚至直到今天,从火车上看到的街道和建筑物还经常会让我想起初次离家时,自己在那不同寻常的一天所感受到的极度的空虚与恐惧。下车后,别府先生再次牵着我们的手肘前行,好像我们是一对他从井边带回的水桶。他大概认为要是一放松我,我就会跑掉;其实我并不会那么做。无论他带我们去哪里,我都宁愿跟着他,这总比一个人被抛在一大片犹如海底那么陌生的街道和建筑物中好。
我们爬上辆人力车,别府先生说:“富永町,祗园。”我鼓足勇气问别府先生这是要去哪里。他说:“去你们的新家。”听到这话,我的双眼充满了泪水。我听见左津在别府先生的另一侧哭泣,正当我自己要哭出来时,别府先生突然打了左津,她则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我咬紧自己的嘴唇,克制自不要再哭。
不久,我们转到一条有整个养老町那么宽的大街上。街上川流不息的人、自行车、小汽车和卡车让我几乎看不见街的另一边。之前我还从未见过小汽车,我记得自己被惊呆了,卡车离我那么近地隆隆驶过,我都能闻到它们轮胎橡胶的焦味。我还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原来是街中心的一辆有轨电车发出的。
最终,人力车转进一条两旁都是木屋的小巷。我看见穿着和服女人们在小街上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我们在一道门廊前停了下来,别府先生叫我下车。当左津也想下车时,别府先生转身把她推了回去。“呆在那儿。”他对她说,“你要去别地方。”
我看着左津,左津看着我。这或许是我们第一次能完全理解彼此的感受。我的眼睛里都是泪水,几乎看不见东西。我感到自己被别府先生往后拽,正当我挣扎着快要摔倒在街上时,左津突然看到了我身后门廊里的什么东西,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台阶上,站着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她正把脚滑进她那双上过漆的草履内,她身上穿的和服比我所能想像的任何东西都要漂亮。这件和服是水蓝色的,上面还有模仿溪水波纹的象牙色曲线。闪光的银色鳟鱼在水流里翻筋斗,水面上凡是嫩绿色的树叶能碰到的地方都有金色的涟漪。我毫不怀疑这件袍子是真丝织成的,绣着浅绿色和黄色图案腰带也是丝的。她的服饰并非她身上唯一的特别之处;她的脸庞上涂了一层浓重的白色,就像一堵被太阳照耀的云墙。她的头发梳成时髦的发髻,闪烁着黑色漆器般的光,发髻上点缀着由琥珀雕刻成的饰品和一根簪子,簪子上垂下来的纤细银链随着她的移动而闪闪发光。
这就是我第眼看到的初桃。那时,她是祗园地区最有名的艺伎之一。我太惊艳于她的外貌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礼节,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
突,一个老女人出现在初桃身后的门廊里,她高个子,身上有许多疙瘩,像根竹竿。她拿一块打火石和一块长方形石头,站在初桃的身后,用打火石敲击长方形的石头,弄出一小火星跳在初桃的背上。原来,一个艺伎从来不在晚上出门,除非有人在她的背后弄出象征好运的火花。
在这之后,初桃才走出门,她走路的步幅是如此之小,以至她看起来像是在滑行,只有她和服的底部会有一点颤动。别府先生把我交给那老女人,他自己爬回人力车上和我姐姐坐在一起,车夫便抬起车把。我跌坐在门口痛哭。
老女人把我扶起来,“行啦,小姑娘。没有必要如此担心。没有人要把你烧熟了。”她说话的口音虽然我村里人说话大不一样,但听上去特别和气,于是我决定照她说的做。她让我叫她阿姨。然后,她低下头来看我,“天哪!那么惊人的眼睛啊!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妈妈一定会很兴奋。”
我想阿姨的妈妈一定很老了,因为阿姨紧紧扎在脑后的头发大都已经灰白,只剩下几绺黑发。
阿姨领着我穿过门廊,我发现自己走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上,两边各有一栋建筑物,走廊通向一个后院。两栋建筑物中有一栋是一座小小的宅子,就像我在养老町的家--两间房,地板就是泥地;这原是女仆住的区域。另一栋建筑物则是一幢雅致的小房子,盖在石头的基座上。这就是京都最典型的寓所。整个寓所的占地面积比田中先生在乡下的房子还要小,只能容纳八、九个人。
阿姨去了厨房,正在用嘶哑的嗓音跟某人说话。终于那个人出来了,原来是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姑娘,她身体很瘦,脸庞却是肉鼓鼓的,几乎呈滚圆形,看来就像是一只南瓜立在一根子上。她竭尽全力提着桶水,舌头吐在嘴巴外面,就像是南瓜顶部长出的瓜藤。后来我很快便知道,吐舌头是她的一个习惯。于是我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南瓜”,接着每个人都这么叫她--甚至多年之后,当她成了祗园里的艺伎,她的许多顾客也叫她“南瓜”。
“南瓜”走近我放下水桶,打量了一阵,问:“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肯定她不知道养老町那个地方,于是只好说,我刚到。
“我还以我再也不会见到跟我一样大的女孩子了。”她对我说,“不过,你的眼睛是怎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阿姨从厨房出来了,她把我领到院子里,给我洗澡。之后,又给我一件袍子,那比我以前穿过的任何衣服都要考究。
“这里是一家艺馆。”她说,“就是艺伎居住的地方。如果你努力干,你自己长大后也会成为一名艺伎。因为妈妈和奶奶马上就要下楼来看你了。你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鞠躬,并且不要用眼睛去直视她们。年老的那个,我们叫她奶奶。不过你需要讨好的是妈妈。” 很快我听见一阵嘎声从前面的门厅传来,两个女人飘然而至。我不敢看她们,可我在眼的余光里瞥见的身影让我联想起两捆华丽的丝绸漂浮在溪水上。她们咕哝了几句后,阿姨轻轻推了我一下,估计这是让我鞠躬的信号。我屈膝跪下,尽量向下鞠躬,我离地近得都可以闻到从地基底下冒出来的霉味。妈妈说,“起来,走近点。”
她一边抽起烟管,一边仔细瞧我。我不敢直视妈妈,我觉得她脸上冉冉升起的烟仿佛是从地面缝隙里冒出的蒸汽。她的服是黄色的,上面绣着的柳条还带着可爱的绿色和橘色的树叶;和服的料是丝质薄纱,精致得犹如一张蜘蛛网。她腰带的每一寸都让我惊艳。腰带也是可爱的薄纱质地,但颜色比较浓重,赤褐色和棕色的底子上织满了金线。我越看她的服饰,越不觉得自己是站在一条泥土走廊上,也越去想我的姐姐怎么样了--我的妈妈和爸爸怎么样了--我又会变成什么样。这个女人穿的和服的每一处细节都足够让我浑然忘我,然后我却被粗暴地震醒:因为在她美丽的和服领子上面竟然是一张极其丑陋的脸。意的是,妈妈实际上是阿姨的妹妹。但她们也不是亲姐妹,只是奶奶同时收养了她们两个人。
她突然之间用她那刺的嗓音对我说:“你在看什么!”
“非常对不起,夫人。我在看您的和服。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呢。”
她笑了起来,尽管那听上去像咳嗽。
女仆上茶的时候,我趁机偷看了奶奶一眼。奶奶又老又干瘪,但她看上去就像是花了一辈子时间使自己集万千讨厌于一身。她的灰头发让我想起一团缠结在一起的丝线,我可以透过它们看到她的头皮。连她的头皮都让人看得很不舒服,因为年纪大了,头皮上有一块块呈红色或棕色地方。她问我有多大了。
“她是猴年生的。”阿姨代我回答。
“九岁。”妈妈说,“你觉得她怎么样,阿姨?”
阿姨把我的头往后推,好看清我的脸。“她命中有许多水。”
“漂亮的眼睛。”妈妈说,“你看到它们了吗,奶奶?”
“我觉得她看上去像个傻瓜。”奶奶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不需要再有一只猴子了。”
“哦,我肯定您是对的。”阿姨说,“可我觉得她看上起来像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姑娘,挺能随机应变;能从她耳朵的形状上看出来。”
“命里有那么多水。”妈妈说,“她大概能在一场火烧起来之前就闻到火的气味。那不好吗,奶奶?您以后就不必再担心我们的贮藏室着火烧掉我们所有的和服了。”
我后来才知道,奶奶怕火比啤酒怕一个干渴的老男人还厉害。
“无论如何,她还是挺漂亮的你不觉得吗?”妈妈又加了一句。
“祗园里漂亮的姑娘太多了。”奶奶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那个初桃和她们来时一样漂亮,但她却个笨蛋!”说罢奶奶就回去了。
“好吧,小姑娘。”妈妈告诉我,“你现在是在京都了。你得学会举止得体,否则就要挨打。在这是由奶奶来打的,所以你会很惨。我给你的忠告就是:卖力干活,千万不要不经允许离开艺馆。照吩咐做事;不要搞出太多的麻烦;从现在起再过两三个月,你可能开始学习作为一名艺伎的技艺。”我想到,姐姐这会儿是否也在这个可怕城市的某个地方,在另一座房子里站在另外一个残酷的女人面前。突然之间,我的脑海里又闪现出我那可怜的病母的形象,我仿佛看见她正用一个手肘把自己从垫子上撑起来,四处望看我们去哪里了。泪眼婆娑中,“妈妈”的黄色和服也变得越来越柔和了,并逐渐幻化成一团闪光的东西。然后,她喷出一口烟,一切又消逝得干干净净。 在那个陌生地方,最初几天,我都在没日没夜地想着左津。我没了父亲,没了母亲,甚至连我过去一直穿的衣服也没有。然而,过了一两个星期,我竟然熬过来了。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厨房里把碗擦干,突然之间我觉得极度茫然,不得不停下正在做的事情,我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好长时间。因为我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事实:这个正在把碗擦干的人就是我。
妈妈告诉过我,如果我表现良好,个月内就可以开始受训。这意味着去位于祗园的一所学校上音乐、舞蹈和茶道等课程。所有要当艺伎的孩子都在这所学校上课。我相信在学校里会找到左津,所以我就决定要像一只被绳子牵着的母牛那样顺从,希望妈妈能马上把我送去学校。
我要干的大多数杂务都很简单的,不过收拾床垫,打扫房间,清扫泥土走廊等等。有时,我也会被打发去买东西。我很害怕初桃,所以总是尽量在她离开艺馆去上舞蹈课的那段时间里打扫她的房间。不幸的是,那天早晨奶奶让我做了很多事,等我忙完已经快到中午了。初桃的房间是艺馆里最大,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住的,但屋里却乱得好像有四个人一样。我正在整理,初桃却回来了。
“哦,是你啊。”她说,“我以为自己听见的是一只小老鼠呢。我知道是你一直在整理我的房间!你是那个一直重新摆放我所有的化妆品罐子的人吗?你为什么非要那样做?”
“我很抱歉,小姐。”我说,“我移动它们只是想擦下面的灰尘。”
“但是如果你碰了它们。”她说,“它们就会沾上你的味道。然后男人们就会对我说,'初桃小姐,为什么你臭得一个从渔村里来的无知女孩?'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这种从渔村来的女孩子闻起来都那么臭。前几天你那个丑姐姐来这里找过你,她身上的臭气几乎和你一样重。”
我猛地抬起头来。
“你看上去是那么惊讶!”她对我说,“难道我没有提过她来这里了吗?她想让我给你带个口信,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大概是想让你去找她,然后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逃跑。”
“初桃小姐——”
“你给我出去。”
“初桃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说,“如果你能好心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我保证再也不来烦你。”
初桃听了这番话,看上去很高兴,她朝我走来。我以为她会走过来在我耳边语,可她站在我面前微笑了一下后,竟拔出一只手来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来到艺馆大约一个月后,妈妈通知我说该是开始上学的时候了。第二早晨,我先要跟着南瓜去学校拜见老师们。之后,初桃会带我去一个叫“登记处”的地方,接着在下午的晚些时候,我将观摩初桃化妆和穿和服的过程。这是艺馆里的传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开始受训的那天都要以这种方式观察一名最资深的艺伎。
当南瓜听到她将在第二天早晨领我去学校时,她变得非常紧张。
“你必须准备好一醒来就出发。”她告诉我,“要是我们迟到了,我们还是自己淹死在阴沟里算了……”
我已经看到过南瓜每天早晨连滚带爬地离开艺馆,因为时间太早,她的眼睛都还是肿肿的,而且她出门时经常是一副快要哭的样子。她上课成绩不佳,来老是一副沮丧的样子。 南瓜和我是同龄人,在艺馆里地位也差不多,我相信如果可能,我们定会经常在起聊天。但重的家务让我们都太忙碌了,我们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我有一次问她:
“南瓜,你是京都人吗?你的口音听起来像是京都人。”
“我出生在扎幌。五岁时,妈妈就死了,爸爸把我送来这边跟一个叔叔一起住。去年我叔叔失业了我就来了这里。”
“你为什么不跑回扎幌去呢?”
“我爸爸去年也死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等我找到我的姐姐。”我说,“你可以跟着我们。我们一起逃走。”
南瓜停下了脚步:“我的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把我送走前,说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有些女孩子是聪明的,另一些是笨的。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但属于笨的那一群。你不能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我将把你送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会有人告诉你做什么。按他们说的,你就会一直得到照顾。’所以如果你想跑出去靠自己生活,小千代,你就吧。但是我,我已经找到了度过我一生的地方。我会拼命干活,这样他们就不会把我送走了。但是我宁愿跳崖自尽也不愿毁掉成为一个像初桃那样的艺伎的机会。”
学校的花园在看来实在是太壮丽了。四季长青的灌木和枝桠曲折的松树围绕着一个养满鲤鱼的池塘。池塘最狭窄的部分躺着一块石板,上面站着两个穿和服的女人,撑着涂过漆的伞遮挡清晨的阳光。出了大厅,我们走进了一间传统日本风格的宽敞教室。教室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块很大的木板,上面的小木桩上又挂着许多小木排;每一块小木牌上都用粗粗的黑体字写着一个名字。南瓜走到木板旁,从地垫上的一个浅盒子里拿出一块写着她自己名字的木牌,并将它挂在空着的第一个钩子上。原来墙上的木板就相当于一本签到簿。这之后,我们又去了其他个教室用完全相同的方式签到。那天早上,南瓜要上四门课--三味线,舞蹈,茶道和一种我们称之为“长咏调”的唱歌方式。
中午我们回艺馆喝了一碗汤后,又尽快跑回学校,这样南瓜才能有时间跪在教面装配她的三味线。有些人将这种乐器称为“日本吉他”,但实际上它要比吉他小许多,在它细细的木质琴把尾端有三根大大的调音桩。三味线的琴身不过是一只小小的木头盒子,顶部包着猫皮,像一面鼓。整件乐器能拆开来放进一个盒子或袋子里供人携带。教室里很快就挤满了女孩子和她们的三味线,大家就盒子里的巧克力那样排列得整整齐齐。我始终盯着教室的门,希望左津会走进来,可是她没有出现。
过了一会儿,老师进来了,是一个非常瘦小的老女人,有一副刺耳的尖嗓子。她名叫水木,不过“水木”这个姓的发音非常接近“老鼠”一词;所以背着她,我们都叫她老鼠老师。
老鼠老师面朝大家跪在一个垫子上,表情一点儿也不友善。当学生们一起朝她鞠躬并致早安时,她只是怒视着她们,一个字也没说。最后,她望着墙上的木板,喊了第一个学生的名字。
这一个学生似乎自视甚高。她滑步走到教室前面,朝老师鞠躬后便开始弹奏。只弹了一两分钟,老师就对那女孩喊停,对她的演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接着她啪地一声合扇子,朝那个女孩挥了一挥,让她退下,又喊了下一个学生的名字。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最后喊到了南瓜。我能看出南瓜非常紧张,事实上,她一开始弹奏,似乎就处处不对头。老鼠老师先是对她喊停,把三味线拿过去亲自替她调弦。接着南瓜又试了一遍,可所有的学生都开始面面相觑,因为谁也不知道她在弹哪一首曲子。老鼠老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命令她们所有的人都笔直向前看;然后她用折扇打出节奏让南瓜跟着弹。这也无济于事,所以最后老鼠老师开始转而纠正瓜拿拨子的方式。在我看来,她几乎扭伤了南瓜的每一根手指,竭力想教会她以正确的手法拿拨子。最后,她连这点都放弃,厌恶地让拨子掉到垫子上。南瓜拾起拨子,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她的座位上。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千代,老师。”南瓜说,“恳请您拨冗指导她。”
老鼠老师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下打量我,然后她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我只要看看你就知道了。也许你能帮你南瓜学好她的功课。”
在教室之间的走道上,我睁大眼睛寻找左津,可是我没能找到她。我开始担心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沮丧的心情被一位老师看出来了。
“你,那边的人!你有什么心事?”
“喔,没事,夫人。我只是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嘴唇。我说。为了自圆其说,我使劲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血都咬出来了。 下午我终于要看初桃梳妆。阿姨吩咐我坐在离初桃一臂远的地方,我能从她梳妆台的小镜子里看见她的脸。她跪在一张垫子上,手里拿着五六把形状各异的化妆刷。有几把刷子宽如扇子,另几把则看上去像筷子,顶端有一小撮软毛。最后,她转过身,展示给我看。
“这些是我的子。”她说,“你还记得这个吗?”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装着纯白色化妆品的玻璃容器,在空中晃了几下让我瞧。“这是我叫你永远也不许碰的化妆品。”
“我没有碰过它。”我说。
她闻了几次盖着盖子的瓶子,又说:“是的,我想你没有碰过。”接着她放下化妆品,拿起三根颜料棒,放在手里给我看。
“这些是用来打阴影的。你可以看一下。”
我从她的手心里拿起一根颜料棒。它的尺寸类似小孩子的手指,但是像石头样既硬又滑,所以没有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任何颜色。棒子的一头裹着一层精美的银箔,于经常被手捏着使用的缘故,已有些斑斑驳驳。
“那么你想一下,我为什么要向你展示这些东西呢?”
“这样我就能知道您是如何化妆的了。”我说。
“老天啊,错!我向你展示它们是,为了让你明白这里面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你真是可怜啊!因为这意味着单靠化妆是不能把可怜的千代变成美人的。”
初桃转回去面对镜子,一边哼歌一边打开一罐浅黄色的面霜。要是我告诉你说这种面霜是用夜莺粪做的,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那时很多艺伎都夜莺粪当面霜用,因为她们相信夜莺粪对皮肤很有好处;可是它太昂贵了,所以初桃只取了一点点涂在她的眼睛和嘴巴周围。接着她从一块蜡上扯下一小片,把它放在指尖上软化后,先是涂在脸,然后又涂在她的脖子和胸口上。她花了一些时间用一块布把双手擦干净,然后她将一支扁化妆刷放在一碗水里浸湿,再用它去搅和化妆品,直到她弄出一团像粉笔那样的白色膏状物。她用这东西刷遍她的脸和脖子,只留出眼睛、鼻子和嘴巴。假如你见过小孩子把纸剪出几个洞当作面具,那么初桃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接着她蘸湿几把小刷子,用它们把“镂”的部位填满。
现在,她弄湿了颜料棒,给脸颊添上几抹血色。我在艺馆的头一个月里,已经多次见过初桃完妆后的模样,我注意到她会根据和服的颜色,在面上敷用各种不同的色彩。
刷完腮红后,她叫阿姨替她刷脖子的后面。我一定得跟你讲讲日本人对脖子的想法,本男人对一个女人脖子和喉咙的感觉就像西方男人对女人大腿的感觉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艺伎穿的和服在后背处领子袒得是如此之低,把她们脊柱的头几个骨节都露在外面;我想这跟巴黎女人穿短裙的效果差不多。阿姨在初桃的后颈上画了一个被称之为“三条腿”的图案。这是一幅极富戏剧性的画面,因为你会觉得自己仿佛是透过一道逐渐稀疏的栅栏在看她脖子处的裸露皮肤。过了好几年我才理解它作用在男人身上的色情效果。从某种方面而言,这也像一个女人捂着脸透过手指缝窥视外面。事实上,艺伎会沿着发际线留出一小片皮肤不上妆,这使她的妆面看上去更加不自然,就像能剧里使用的面具。当一个男人坐在艺伎身旁,看着她面具般的妆面,他会对她下面赤裸着的皮肤产生更加强烈的欲念。
阿姨和我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别府先生正站在一面穿衣镜旁等着。我到艺馆的第一个星期就得知把女孩从家里拉出来根本就不是别府先生的职业,他是一个穿衣师,就是说他要每天来艺馆帮初桃穿上她那繁复的和服。 初桃那天晚上要穿的和服就挂在镜子旁的衣架上。阿姨站在那里抚平那套和服,直到初桃从房间里出来。她穿着一件红褐色袍,上面有深黄色的树叶图案。接下去的步骤,我当时一点儿也搞不清楚,因为复杂的和服会让不习惯穿它的人毫无头绪。但是如果加以适当的解释,也就很容易理解和服要那样穿的道理。
首先,一个家主妇和一名艺伎穿和服的方式是大不相同的。家庭主妇穿和服时,她会使用各种衬垫把袍子的腰部很不诱人地束起来,最终的效果就是整个人完全呈圆柱形,就像寺庙礼堂里的木头柱子。但艺伎穿和服的率太高了,所以她几乎不需要任何衬垫,束腰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家庭主妇和艺伎都会先脱下她们化妆时穿的袍子,在她们的光屁股周围缠好一根丝质布条,我们称之为“裹布”。接着要穿上一件短袖的和服底衣,在腰部扎紧,然后绑上衬垫,衬垫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契合身形的小枕头,上面附有绳子以便将它们固定在需要的位置。初桃有着传统的小屁股,腰身纤细,她有多年穿和服的经验,所以根本不用衬垫。
但是接下去要穿的那件衬袍,其实不是一件真正的内衣。艺伎跳舞时,有时甚至是在街上走路的时候,为了行动的方便,她可能会用左手将和服的下摆提起来。这样就会露出膝盖以下的衬袍,所以,衬袍的案和质地必须与和服相配。
当初桃从她房间里走出来时,她已经穿戴好了这些衣饰。她还穿了一双我们称之为“足袋”的白色袜子,袜子一边有纽扣扣住使之穿着服帖。这时,就轮到别府先生帮她穿衣服了。看着他干活,你就会立刻明白为什么他的帮助是必不可少的。无论给谁穿,和服的长度都是统一,所以除去那些特别高的女人,长出来的部分都必须折进去藏在腰带下面。当别府先生把和服过长的部分在初桃的腰间折起来并用一根细绳固定住后,那个部位从来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褶皱。假如万一出现了个褶子,他会拉拉这儿又拽拽那儿,将它弄挺。等他完成全部工作时,整件和服总是能完美地贴合穿着者的身体线。
别府先生作为穿衣师的主要工作就是系宽腰带,这可不像它听上去那么简单。一条像初桃用的那样的宽腰带,长度是一个男人身高的两倍,宽度则和女人的肩宽差不。缠绕在腰上后,上至胸骨下至肚脐的区域都会被它覆盖住。似乎多数对和服一无所知的人都会认为宽腰带只是系在背后,起一根绳子的作用;这种想法与事实相距十万八千里。把宽腰带固定住需要用掉半打细绳和别针,为了打出一个挺刮的腰结还必须用到一定数量的衬垫。别府先生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才系好初桃的宽腰带。他弄完后,衣料上的任何一处几乎都看不见一丝褶皱,衣料的垂坠感被完美地呈现了出来。
此时,剩下的所有事情就是最后补一点化妆品,再在她的头发上添一些饰物。阿姨和我跟着初桃回到她的房间,初桃跪在她的梳妆台前,拿出一个装着唇彩的小漆盒。她用一支小刷子给嘴唇上色。那时的流行是不涂上唇,这样就可以使下唇显得为饱满。
现在,初桃拿出一根先前给我看过的泡桐树枝条,用火柴把它点燃。等它烧了几秒钟后,她将它吹灭,用指尖捏捏它使它冷却,然后她到镜子前用烧出的碳画眉毛。画出来的眉毛呈一种可爱的柔灰色。接着,她走到壁橱前选了几件发饰,包括一块玳瑁和一支很特别的珍珠长发钗。当她将它们插进头发后,她又在自己裸露的后颈上洒了一些香水,并把装香水的扁木头瓶塞进宽腰带里,以备不时之需。她还在宽腰带里塞了一把折扇,在右边的袖子里放了一块手绢。一切就绪后,她转过身望着我,脸上挂着和先前一样的浅笑,连阿姨都不得不叹息,初桃看上去实在是太不同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