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师好!”廖广志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打招呼。
“就你一人在啊?”
“是,我们换班来照顾他!”廖广志疲倦地揉着眼睛说。
“你回去复习功课吧,要考试了,今天上午我在这儿就可以了。”夏天老师拍拍廖广志的肩膀。口气不容置疑。
送走廖广志,夏天在病床边坐下来。严浩睡得还没醒。脸色还是很苍白。夏天有些心疼地看着他——毕竟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校里的伙食也不会好,一次抽这么多血,的确难为他了!
想到这里,夏天心里有些发酸。她取出给严浩买的热牛奶,各种早点,又削起了一个苹果。
严浩本来是侧身向里睡的,突然翻了个身仰面朝上。
夏天放下水果刀,俯身过去给他牵了牵被子。
突然,严浩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腕。
“继红……继红……”严浩发出梦呓一样沙哑的声音。
夏天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心跳攸地加快。
“你……你要什么?严浩?”她的那只被严浩牵住的手僵住了。
“继红……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严浩越发用力地捏住了她的手腕。
夏天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是学医的,并不是个胆小的人。
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严浩的胸口。低声地念叨着:“不离开……不离开……你……睡吧……”
在她的絮语中,严浩捏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慢慢松了。却还是握着不放。
病床边,夏天的心里乱极了。
多少年了她都没再听到这个名字。那几个字代表着过去,也印证着伤痕——她早已把它深埋起来——那是她这个倔强女孩子的内心再不愿去触动的一块儿——太脆弱太柔软的一块儿—一一碰,就会钻心地痛!
于是她丢掉了它。和着它一起丢掉的,还有青春的岁月与无尽的忧伤!
她现在叫夏天——那是母亲的姓。这个热力四射的名字更阳光更有朝气更符合她的个性。
但现在,这个她并不十分熟悉的学生却叫出了这个名字!而且,只是名字中后两个字——那时,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会这样叫她。
她确信她听到的根本不是严浩的声音。那是“他”的声音。
“他”又回来了吗?亦或仅仅是她的幻觉——这两天她实在是心力交瘁!
她十分地迷惑,也十分地伤感。她想去掰开严浩的手——那个姿势让她感到十分的尴尬——被一个男学生这样握住。
但当她想要试着这么做时,严浩像有所发觉,又猛地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伸出的手。夏天的双手都被严浩紧握着。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用力把夏天往怀里扯了一把——夏天没有防备,半个身子顺势就倒向了严浩。
夏天“啊”的叫了一声。声音虽不大,却有些惊慌失措。
严浩的双手已经离开了她的手腕,却摸索着扶住了她的肩膀。开始低低地抽泣起来。
“继红……继红……你还好吧……你还好吗……”严浩低沉而压抑的抽泣声在病房里回荡着。他的头靠在夏天的肩膀上。身子剧烈地颤动着。满脸都是泪水。
她不知该怎么办好——面对这个曾经救过自己恋人的学生。她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抚着他,一边暗暗用力想挣脱这种“拥抱”。
当她从他有力的胳膊里挣脱出来,严浩抬起头睁开了双眼。他还是在哀哀地哭泣,整个面部的肌肉都在因为巨大的悲伤而颤动。眼眶里泪水朦朦——夏天有些手足无措!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如此伤心!
她不由自主地凝望着严浩的眼睛。在晶莹的泪光里——她分明看见了另一个“他”在瞳孔中垂手而立!那个“他”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他”才是真正在抽泣的。
她猛地推开严浩站起来!然后她听见身后的门咣当一声给掼了一下。
有人偷看?!
“谁?!”夏天边扭头边问。
她听见走廊里传出一阵远去的急促的脚步声。等她扭开门栓出去——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
夏天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她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她想可能是没有休息好出现的幻觉。她是一个堂堂的生理学老师,从来不信什么神啊鬼啊一类的东西。但此时的她真有些心烦意乱或是说有些迷惑了。
重回到病房,严浩已经躺下侧身向里睡着了。夏天呆呆地在床边站了半天。她低头揉着太阳穴,回想着刚才所经历的太不可思议的一幕又一幕!
那也许严浩是刚刚做的一个梦?亦或是她的幻觉?总之她相信“他”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的。
不会,绝对不会——夏天在心里默念着。
等严浩醒来已是上午十点。他的身体看起来还很虚——完全没有刚才握她抱她时的那股劲头。
她把病床摇起来,好让他可以半躺在床上。然后把牛奶、巧克力、熟鸡蛋还有她特意在面包房买的新鲜羊角面包一样一样递给他。
“多吃点。你要好好补补身子。”夏天温和地说。她面容沉静,对刚才的事只字不提!
严浩乖乖地一样一样接过来,然后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高高时还不好意思地瞅两眼夏天。
夏天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她自从留校工作后,从没这样近距离地接近过学生!她习惯了用理性的眼光观察他们,用教育的居高临下的口吻和他们说话——她一直习惯于这种人际交往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是!
但有时学生是可爱的——严浩的孩子气和“他”一样!但也和“他”一样冲动、勇敢、乐于助人!
夏天压根儿没想过要怎么样把严浩和“他”联系起来。他们是两个人!一个近在眼前,一个远在黄泉!都是幻觉吧——夏天边给严浩递吃的边想。
“你好好休息两天!不要着急!恢复身体很重要!我替雷鸣感谢你!”夏天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说。
“雷鸣?”严浩的半个羊角面包塞在嘴里停住了。
“哦,也算我……男朋友吧!别告诉其他人呵。他在你楼上的病房。”夏天的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严浩也腼腆地笑了一下。她看此时的夏天不再是那个严厉的生理学老师,而只是一个满怀着幸福憧憬的少女。“那要吃夏老师的喜糖了!”严浩眨着眼睛说。他的气色比昨天输完血时好多了。
吃完早餐,严浩强烈要求她去楼上看“雷鸣哥”,说他伤得重,反正自己就是输了点血,休息休息就好了。
在夏天说了晚点再过来给他带中午饭后,严浩点点头看着她离开了病房。
他有几分得意地想总算知道了夏天老师男朋友的名字。凭这点机密甚至可以在沈子寒他们面前吹吹牛了!
就在他的眼皮耸拉着,又要迷糊起来时,门被咣地撞开了。
站在门口的是黄小惠。她咬牙切齿,双目圆睁,拧着头怒视着严浩。
“你,你怎么来了?”严浩被她的表情吓坏了——因为复习备考,他们有一个月都没见面了。
“哼!你不就是想我不来吗?”
“你,你什么意思啊?”
“你说你么事意思?你没死爹没死妈,搂着别人哭得那么子伤心做么事啊?”小惠儿的四川话像连珠炮一样说得飞快。
“你在说什么啊?”
“别他妈装象了姓严的,我,我算是看透你了!不要脸!王八蛋!”小惠儿边高声地骂边冲到严浩床边。
“你,你这是怎么啦?”
“去你的吧!”小惠儿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玻璃杯狠狠地砸在地上。“滚你的吧!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你了。还说来照顾你,哼!王八蛋!不得好死!”小惠儿骂着骂着眼泪就淌出来。看她的样子,恨不得把严浩撕成千万张碎片才解恨。而严浩越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越是激起了她的委屈她的怒火。
最后她再也不要看见严浩无所事事迷迷糊糊的样子,扭头跑出了病房。空荡的走廊上传来她远去的脚步声和抽泣声。
严浩半张着嘴坐在病床上。刚才的这张暴风雨让他真的感到如果生活不是一场戏剧,那么就是一场可怕离奇的梦!
他就那么一直坐在床上。像在想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直到夏天重新回到病房。
等看见满地的碎玻璃渣时,夏天也吓了一跳。
“你,打碎杯子了?”
严浩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夏天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从墙角拿起扫帚开始清理。
“夏老师,女孩子都是反复无常的吗?”严浩若有所思地问。
夏天被这句话逗笑了。“你啊,脑瓜子里都装的些什么?上课时让你两次回答问题,两次出洋相!是不是谈恋爱了?”
严浩低下头叹了口气。“唉,谈了还不如不谈省事呢!算了,分手了还省心一些!”严浩边说边用拳头一下一下捶打着床板。
“说吧!刚才和谁吵架了?玻璃杯不是你打的那是谁打的?”夏天清理完地面后在椅子上坐下来。她还是微笑着。
严浩还是低着头不吭气。
“那——我就不问了!你好好休息!快要考试了!如果生理学上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问我!好吗?”
严浩点点头。“没事儿,夏老师。我会处理好的。”严浩勉强笑了一下。
“噢,这个你收下!”夏天递过来一个大大的纸包。
“是,是什么啊,夏老师?”
“一点心意!多亏你!这次救了雷鸣的命!这八千块钱算是营养费吧!一定收下!”夏天把钱压在了严浩枕头下。
严浩忙把纸包又抽出来。“不!我不要!这事是我应该做的!”
“严浩,Rh阴性血型是稀有血型!如果购买,还不止这点儿钱呢!拿着吧!”
“夏老师,你要再这么说,我现在就出院!”严浩的脸涨得绯红!他掀开被子抬腿就要下地。
“别!”夏天忙用一只手拦住了他。
“夏老师,你看,我还是个准医生吧!救死扶伤是职责哦,哪儿还能收钱啊!”严浩故意让语气显得轻松一些。
夏天只好收回纸包。“严浩!谢谢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夏天的眼睛有些湿湿的。
“没事儿,夏老师!你要真想谢,那就赶快请我吃喜糖吧!还有,让老处——啊,不,罗教授出考试题别太难啊!”
夏天也被他的一番话给逗笑了。 冬至后,天气愈加寒冷。每天早晨五点当蒋伯宇走出宿舍楼大门时,都要哆嗦上好一阵子。他从家里带的衣服不多——这让他在昼夜温差极大,雨雪频繁光顾的南方吃了不少苦头。就算再冷的天气,他身上穿的始终只有两件毛衣,连件像样的大衣也没舍得买过。
还债!还债!——他的头脑里只有这两个字!生活费已经给压缩到了最低水准。王丹阳给过他钱——但被他一口拒绝了!他不想让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他只是个“吃软饭”的男人!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蒋伯宇每天要送的鲜奶都会由物流公司提前装在两只沉沉的保温铁皮箱里,然后再由他分挂在自行车两侧。每次用手搬动箱子,蒋伯宇的手都冻得像是要粘在铁皮上面,再加上骑车风大,没几天双手就红肿开裂了。王丹阳看见了,就给他买了双皮手套——好说歹说他才接过来。还说有了钱一定得还!蒋伯宇认为做男朋友和被她养着完全是两个概念!
送奶的工作又苦又累。蒋伯宇为一瓶奶爬上七楼八楼——按公司要求必须把奶送到客户门外挂的奶箱里——那是常有的事。他的工作还得务必小心——物流公司里的很多送奶员都会有因为车翻瓶碎,导致一两个星期的血汗付之东流的教训!
这项即要早起赶时间,又得稳重细致的工作让很多人干不了两三天就辞职走掉了。而蒋伯宇一直坚持着。他记着母亲说过的话——吃苦是福!何况,他除了吃苦,还能有什么资本来还那笔数额巨大的债务呢?
生活仍在继续。蒋伯宇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可怜。除了那个最后下来的处分让他难受了两天之外——宣传栏里的四开大白纸上写着给予他留校察看一年,保留学籍的处分。这是除了勒令退学之外,稍退其次的处分级别了。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一年里他不但不能入党、不能评优、不能申请奖贷学金、不能担任系、班、学生会、社团领导干部之外,还得老老实实不能有任何轻举妄动——然后他才可以在一年后凭着没有污点的表现再打报告申请撤销处分!
“只要没走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申伟安慰蒋伯宇的话。王丹阳那两天也不失时机地找他聊天散步,还给他说了一段在蒋伯宇看来是王丹阳迄今为止说得最有水平的一段话——“如果错过太阳时你流了泪,那么你也要错过群星了!”王丹阳说这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名言,却让蒋伯宇很是感慨了一番。生命何其短暂,何必再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呢?
在王丹阳说这番话的夜晚,蒋伯宇写下了自愿捐献遗体供医学研究的志愿书。他不想再错过最后的“群星”了——尽管母校给了他处分和伤痛,但他还是珍惜并热爱着这段读书的时光!他希望自己如果真像慧明法师所说万一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人们可以凭这一纸志愿书,让他长眠在这片留下了自己太多故事的校园!
送奶快二十天了,蒋伯宇慢慢习惯了这工作的辛苦。早晨不用闹钟他也能自动醒来。有时也觉得骑车飞驰在清晨空旷的马路上真是一种享受——他会哼一些歌曲,像徐怀玉的《向前冲》一类的,自己给自己苦中打气找乐——直到他和何继红的男朋友雷鸣在那天不期而遇之前——他都觉得工作着就是充实而快乐的!
蒋伯宇每天的客户有近一百名。他遇到雷鸣是在给一个名叫田倩倩的客户送奶的时候。那个田倩倩住在东二环边柳林小区12号楼的二单元七楼,是顶层。蒋伯宇每次把自行车停在楼下后,都是一步三个台阶冲锋似的跃上去,然后气喘吁吁地把奶放到挂在墙上的小木箱里。
因为送奶的路线固定,每天他到达那里都是早晨六点二十左右。时间太早,他也从没看见过这个名叫田倩倩的客户。
他记得那天是因为另一个客户有小孩要上早自习——要求送奶的时间提前了,蒋伯宇便调整路线,去柳林小区去得晚了些,大概在六点三十分才到12号楼的楼下。等他低着头冲到七楼准备放牛奶时,田倩倩家锈红色的防盗门吱呀一声开了。蒋伯宇本能地往旁边闪了闪——就在蒋伯宇不经意地转过头时,他觉得出来的那人好面熟——是雷鸣?!雷鸣朝他望了望——可能因为蒋伯宇戴着送奶员专用的棒球帽,而且天色比较暗,他并没认出蒋伯宇来。然后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咚咚地下了楼。
蒋伯宇在七楼发了一会儿呆,急忙下到楼梯拐角处并从窗户向下探望。当雷鸣走出楼门时,他确信就是他!一点也不会错!
蒋伯宇等雷鸣走远了才慢慢地下楼。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念叨着雷鸣与何继红这两个人的名字——他只是隐隐地感到这两人之间应该有什么联系,尽管他根本没见过那个叫田倩倩的!
他也没想到雷鸣竟会住在校外——不过他是硕士,学校对硕士生的住宿——没有像本科生那些不得租房不得在外留宿等等的要求,雷鸣他们是可以在校外租房的!蒋伯宇又猜测也许这里就是雷鸣自己的家呢?可他记得何继红有次无意中说过,雷鸣老家是江苏南京的!思来想去,等蒋伯宇重新骑上自行车,他也没把这事儿想清楚。
下午在食堂,他没有把早晨的情况告诉何继红。倒是何继红看他心事重重,叮嘱他要注意身体!
第二天蒋伯宇在六点三十分前就到达了柳林小区12号楼。他没有上楼,而是站到了三单元的楼门口——有一刻他思虑着自己的做法是不是不够光彩,似乎是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来——而他这么做显然与何继红有关——男人本能的直觉告诉蒋伯宇,这里面有问题!
那天蒋伯宇再次看着雷鸣从二单元里走出来——连续两天的发现,说明他不是一时性地在外留宿!也许是站久了,蒋伯宇觉得有些冷,身子在一点一点凉下去!
在他有些颤抖的手上还攥着写有田倩倩名字的牛奶订单。他咬着下嘴唇,带着冷漠甚至是敌意的目光盯着雷鸣远去的背影!然后转身上了七楼——这次蒋伯宇没再冲上去,他走得很慢,步子也很重。
蒋伯宇的心里矛盾着。他后悔自己看到了这些——也许雷鸣只是在朋友家住两晚呢?也许那是雷鸣租的房子,不过房主是个叫田倩倩的人罢了;也许那是雷鸣的亲戚的房子,他只是在那儿借宿而已。蒋伯宇拼命想否认掉最坏的想法最坏的念头——但他推出的“也许”越多,他自己越是不相信那些假设——几乎他每抬脚跨上一步台阶,都会有一个大大的问号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放置好牛奶,临走时他对着那扇锈红色的防盗门凝视了很久很久。他不希望那里面会有什么秘密。他更不希望何继红会因为这扇门而受到伤害!
下午在食堂时他有意避开了何继红,吃完饭就匆匆走了。甚至一句话也没说。雷鸣在他走出食堂时依旧挎着单肩包来找何继红——蒋伯宇没有向他点头微笑,而是低着头和他擦肩而过。
连续两天的疑问让蒋伯宇再也坐不住。他对于洞悉那扇门背后秘密的渴望越来越迫切!
第三天,蒋伯宇把田倩倩的那份奶调整到了路线图的最末端。那天他到达柳林小区的时间是六点五十分刚过。爬上楼,蒋伯宇放好牛奶后又下来,然后独自在楼下转悠了三十多分钟——他已经打算用旷课为代价来搞清楚这件事了。
接近七点半时,戴着棒球帽穿着工作服的蒋伯宇重新爬上了二单元七楼。他发现奶箱里的牛奶已经取走了。他静静站了一小会儿,摁响了锈红色防盗门的门铃。
其实蒋伯宇的心跳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已经像个克格勃间谍或是FBI的探员了。
“谁啊?”屋里传来一个年青女孩慵懒的声音。
“您好,我是送奶公司的!”蒋伯宇竭力让语气客气点平静点。他知道防盗门上有猫眼。
门开了。一个还身着睡衣,头发蓬松,双眼红肿的女孩子站在门口。“你有什么事吗?奶不是送来了吗?”
“噢,请问雷鸣先生是住这儿吗?”蒋伯宇这招单刀直入是他早想好的。
“他啊,上学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女孩子用手揉揉眼睛,听口气她和雷鸣很熟。
“我们公司想做个调查,看看客户对送来的牛奶质量,还有服务是否满意。”
“哦,还行吧!挺好的,没别的事儿吧?”女孩子说着就要关门了。
“没,没别的事儿!”蒋伯宇不知该怎么问下去了。突然他灵机一动。又转口问道:“啊,你就是订单上写的田倩倩吧?”
“是啊!”女孩子明显有些不耐烦了。蒋伯宇其实一直在认真地观察她,虽然是衣冠不整,但她的容貌倒也不比何继红差到哪儿去。单凤眼,翘翘的下巴,只是个头稍矮一点。
“啊,再见,谢谢你!打扰了!”蒋伯宇微微鞠了一躬后,防盗门咣地一声关上了。
蒋伯宇的心也咣地一下沉了下去!不过还好田倩倩可能当时睡意朦朦,并没多问蒋伯宇是怎么知道雷鸣的——否则,他可是要露馅儿了。
田倩倩的屋里光线很暗,但蒋伯宇没有听见或是看见其他人——这说明她可能和雷鸣单独住在一起——何况,她每天订的也只是两份牛奶;她又很年青——这说明田倩倩除非是雷鸣的表姐表妹,不太可能是雷鸣的什么姑妈姨妈之类的!
虽然蒋伯宇没有搞清楚最后的真相,但事情总算有了进展。而不祥的预感也如阴云般在他的心中越积越浓!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田倩倩的?”下午在食堂工作完毕,吃免费晚餐时蒋伯宇又坐到了何继红的对面。
何继红从低头看的小说上抬起头来。对着蒋伯宇摇了摇头。“哪个年级的?”她接着问。
蒋伯宇垂下头没吭气。
“呵,我知道了,是不是申伟让你帮他调查的啊。又是看上谁了吧,我看他最近老缠着王丹阳给他介绍女朋友呢。”何继红轻松地笑了起来。
蒋伯宇急了。“根本不是!”他板着脸来了一句。“我是说,和雷鸣住在一起的……那个。”他很艰难地吐出了这句话,他甚至都不敢去看何继红的脸色。
但他没想到何继红竟然笑了起来。“嗳,我知道了。你是说雷鸣他表妹吧。是住在雷鸣那儿准备考研的。听他提起过,不过不知道他表妹是不是叫田倩倩——应该没错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蒋伯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我……我,我听说的。我问你这事儿,别告诉雷鸣啊!”他后悔极了,真不该没搞清楚事实就这么莽撞——其实他提前还想到过的,那女孩子有可能是雷鸣的表姐表妹——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宁愿不去那么想!
何继红点点头。“好吧……”她话还未说完,蒋伯宇已经拿起饭盒匆匆地走了。
蒋伯宇直接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觉得自己真是窝囊极了!
接下来的几天,蒋伯宇送奶还是把田倩倩放在路线图的最后,他不想老是和那个雷鸣对面撞。不过,他也不会再去敲响那扇锈红色的大门了。
他现在总是六点五十分左右到达田倩倩的楼下,然后用五分钟时间做完所有事情匆匆离开。他也觉得自己是在“吃醋”了,上次调查失误,他就一直在骂自己内心阴暗狭窄。
就在蒋伯宇已经放松了全部疑虑时,风波又起。
周日早晨,申伟与段有智一般都会睡到上午十一点起床。但蒋伯宇还是雷打不动地四点五十分起床。然后在五点二十分到达物流公司。那天他还是在六点五十分左右到达了柳林小区十二号楼的楼下。
蒋伯宇蹭蹭地蹿上七楼,开箱,放奶。然后,他听到了旁边锈红色防盗门里传出说话的声音。不用问他也听得出,一个是雷鸣,一个就是田倩倩。
蒋伯宇绝对不是想偷听,但那些该死的话偏偏就灌进了他的耳朵。他们的声音都很小,却很清晰。
“这么早,下午再去嘛!”这是田倩倩。听口气她很不满意,还带着些娇气。
“不行不行,这个课题已经到关健阶段了,我得去看看动物实验结果。”雷鸣的声音急躁而匆忙。”
“你的那些小白鼠比我还重要啊?……老公,再走我就不理你了!”
蒋伯宇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老公”两个字一下一下砸向他的听神经,他有些眩晕。他都不敢相信这就是他所听到的。
拳头已经在他手上捏得喀嚓直响。
“唉……好吧好吧,下午去。行了吧,别闹了你……”这是蒋伯宇听到雷鸣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屋子里安静下来。
唯一不安静的是蒋伯宇的内心。他乱极了,真想马上擂开那扇门,把姓雷的揪出来猛揍一顿。但经历过了上次足球场的风波,他已经冷静多了。他的手举起来,又放下。再举起来,再放下。
最后,蒋伯宇一转身冲下了楼。
他骑上车,像疯了一样猛蹬车轮。在这个清晨,在城市空荡的大街上一路狂飙!他感到有一团火焰在他心口处熊熊地燃烧,灼得他那么疼痛。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吹得他的眼睛也直想流泪……他闭着眼,冲,冲,向前冲!
蒋伯宇就那么一路飞驰着冲进了医科大的校门。此时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他全身像瘫了一样,一只手扶着自行车往男生宿舍楼方向没精打彩地走。
路过一个IC卡电话亭时,蒋伯宇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没走二十米远,他又调头回来。
蒋伯宇把IC卡插进了话机。“喂,我找一下何继红!”
听筒里又是一阵叫喊与忙乱。星期天的早晨往往是学生们补觉的时候。特别是医科大的女生,深知睡眠对皮肤保养的重要性——不到日上三竿是叫不醒她们的。
所以蒋伯宇的这种清晨来电是最令女生们痛恨的!蒋伯宇也听得出接电话女孩子的老大不高兴。
不过还好,听得出来她把何继红叫来了。
“谁啊?”是何继红的声音。她好像也是刚刚起床,声音有些哑。
“是我,我找你!”
“哦,蒋,蒋伯宇。有什么事吗一大早?”
“你见过那个田倩倩吗?”蒋伯宇拿着听筒的手有些颤抖。
“谁?田……哦,是你前几天说的那个吧。”何继红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
“对!”
“没啊!有什么要紧的事?”
“她,我是说田倩倩,如果她,她是雷鸣的表妹,会把雷鸣叫老公吗?”
“你说什么?!”
“我听到的,在她家门外听到的。我是说她把雷鸣叫老公,老公!”蒋伯宇的声音急促起来,而且把音量提高了八度,最后两个字几乎就是歇斯底里喊出来的——因为,他已经顾不了自身太多的形象了,他也顾不了太多何继红的颜面与疑惑了。
电话那端沉默着。
“我没别的事,就这个,再见!”蒋伯宇啪地挂掉了电话。
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坐在了电话亭旁边的花坛上。他全身已没有了任何力气,他也不愿再去回忆在柳林小区十二号楼的七楼所听到的。但他能想象出电话那端何继红表情的惊愕与脸庞的苍白,他也能想象出她的煎熬与痛苦。
如果此时有一包烟,他真的想狠狠抽上几口!他宁愿,宁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是多么向往那种平静的理性的规律的生活。但生活总在把他单纯的向往抛向天空,然后把现实狠狠地砸向地面——已经摔得四分五裂的现实,会残酷而不动声色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蒋伯宇第一次看见自信的何继红、快乐的何继红会有这么低落的情绪。
他甚至都已经不敢再走近她的身旁。尽管每天下午他还是和她一起在食堂工作,工作区域还是和她紧挨着。她的表情也还算平静的,详和的——这个具有巨大忍耐力的女孩子把什么都做得不显山不露水。工作时她还一样麻利能干。但,就在她不经意的一低头一转眼,蒋伯宇还是能看出她脸上的憔悴与眼里的悲伤。
她越是这样,蒋伯宇就越是替她难受。但他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是这件事情自身的性质让蒋伯宇闭紧了嘴巴。每个人都有自尊心——何况是何继红这样的女生?而何继红接了他的电话后,也没有找他再详细了解或是追问什么情况。
他也再没看到那个雷鸣到食堂门口等他。吃完晚餐,她总是拿上背包一个人默默地出门。不和任何人打招呼——这是唯一和往常不同之处。但蒋伯宇不能确定她和他是吵架了还是分手了,他猜不出何继红会怎样处理这件事。
他只是祈祷着让时光把这一切的不快都早些带走。
王丹阳也发现了何继红的一些变化。
但在何继红的很多同学看来,何继红本来就是一个有些古怪有些特立独行的人。所以王丹阳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知道咋搞的,继红前几天把班上的团支书给辞掉了。看上去蛮不开心!”
王丹阳也说好几天没看到何继红和雷鸣在一起了,不过何继红还是会到生化教研室去做实验——那个雷鸣负责何继红参与的课题要到明年才能完呢!
蒋伯宇没有把他所看到听到的告诉任何人——包括王丹阳。他只是嗯嗯唔唔地回应着王丹阳的评论,并不多说什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淡淡地过着。单纯的校园里——青春疯长,不经意间已是物是人非。而就在笑与泪的交替,真诚与伪诈的轮转中,每个人都在被迫走向成熟和不可预知的未来。
转眼间,一个学期就匆匆地过去了。
只有期末大考还如同“鬼门关”一样横在每个学生的眼前。这是蒋伯宇他们98级新生所面临的第一次重大考试。和初中高中时的期末考试不同——医科大的考试周期一般都在十天左右!算上提前停课的一周,足足有半个月之长!当然也并不是天天考,往往是隔一天或两三天考上一门,如同马拉松——等坚持到最后,人就差不多精疲力竭了,能不掉下三五斤肉的廖廖无几!
这种考试,是对人的体力与脑力的双重考验和折磨!特别是重修制度实施后,有可能带来的巨额经济损失更让每个学生都有头被顶在铡刀上的感觉!
对待考试,蒋伯宇一样不敢漫不经心。他在刚停课时就把送奶的工作辞掉了——干了差不多两个月,领到了将近一千五百块钱。食堂那里也结了两个多月的款,有近九百块钱。然后还有申伟和段有智借给他的一千块钱,再加上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生活费,最后凑起来有四千块。蒋伯宇就把这四千块钱一股脑儿交给了王丹阳。他说先还一部分吧。余下的八千块钱他会在下学期打工挣钱还上。
王丹阳接过那笔钱时没说什么,大概她也知道多说无益。只是第二天段有智又打听到不知什么最新的情报,和往常一样——他像《水浒》里的探子一样飞奔回宿舍,大叫一声:“报——”
申伟那天下午去澡堂洗澡去了,就只有蒋伯宇一人猫在光线昏暗的宿舍里看书!这两天还在下着雨——冬雨夹着冷风,令这个漫长的冬季格外寒冷!教室里又四面透风,活像个冰窑——停课期间学生们更愿意窝在宿舍里复习功课。
“老蒋啊老蒋!你是不会想到的呀。我这儿的重大情报肯定让你三天都睡不好觉!”段有智扶扶眼镜,满脸的激动和兴奋。
“说说看!”听到段有智的吆喝,蒋伯宇并没抬头。两只眼睛还在书本上丢着。
申伟和蒋伯宇对段有智的新闻播报都已经习已为常。不过都是些花边的八卦的还有各色卧谈会的议论——王丹阳就毫不客气地当面说过“狗头军师”总是有着脱不了的小市民习气。气得段有智扬言一定要找机会报复!
“想知道吗?这可是关于何王两位小姐的惊天秘闻!”段有智发布新闻前卖卖关子耍耍嘴皮也是常有的事。“这样,明天老蒋你帮我去划划组胚的重点吧。我,我得到市里给俺娘买件过年的衣服!咱们算是交换如何?”
蒋伯宇大度地点了点头。
段有智又是例行地清了清嗓子。“我可是听我干姐说的,你昨儿不是还了王丹阳那四千块钱吗,转手王丹阳就把那钱给了何继红啦——王丹阳去时,就我干姐和何继红两人在寝室。我干姐在卫生间呢,王丹阳以为没人。说了一句话赶巧让我干姐给听到了!”
“她说什么?”蒋伯宇这才抬起头,紧盯着段有智的嘴巴。
“她说,蒋伯宇还的钱。四千,先给你吧。”
蒋伯宇瞪了段有智一眼说:“这有什么,可能是何继红找王丹阳借钱呗。现在快放假了,谁手头不紧啊!”
段有智挠挠头。说这倒也是。
蒋伯宇笑了笑说:“王丹阳借我的钱是准备拿来买电脑的!她亲口说的没错。”他站起身拍拍段有智肩膀。“行了,军师,就算你情报有误,我明天还是可以帮你划重点嘛。别净拿没用的消息蒙我!”
“好你个老蒋!我这是好心没好报,偷鸡不成还蚀了把米啊。”段有智气得大叫。他扑过去想卡蒋伯宇的脖子,两人滚在床上打闹起来。
突然段有智松开蒋伯宇,猛地坐起来皱着眉头说:“不对啊。后面何继红还说了句话呀!”
蒋伯宇躺在床上喘着气。“你就是成心想报复王丹阳,故意说她坏话。”
“我,我要说她坏话,我算她孙子还不成吗!”段有智猛锤了两下床板。
“对了,何继红送王丹阳走时,在门口对王丹阳说,‘这事儿还是不要让蒋伯宇知道!’你说,如果何继红借钱,怎么会借那么多?食堂不是刚给你们结完劳务费吗?何继红还有家教,也不少挣啊!再说了,借钱为什么还非不能让你知道?”段有智自顾自地分析开了。
蒋伯宇平躺在床上默不吭声。他只想,如果何继红要借那么多钱,仅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替雷鸣借的!但听狗头军师这么分析来分析去——何继红又不像是找王丹阳借钱!
难道那钱是何继红的?!蒋伯宇嗵地坐起来,两眼呆呆地。
段有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坏笑着说:“老蒋,你是不是也在想——那一万二其实是何继红借给你的。只不过,她不想让你知道而已。”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窗外的雨声涮涮。蒋伯宇的脸色和此时的天空一样——越来越暗,越来越沉!
风雨操场上,王丹阳按约定的时间来到跑道边的单双杠练习区。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天完全地黑了下来。远处,是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和宿舍楼。
冷风刺骨,一路上王丹阳边哆嗦边嘀咕——不知道蒋伯宇为什么偏要把约会的地点选在这个鬼地方——也许是这里清静吧!但操场上到处是泥泞和积水。她只能一跳一跳地前行。
蒋伯宇撑着一把黑雨伞背向她站在双杠前。除了他,操场上就再也没人。
雨下得越发地大起来。
“你,你找我做什么啊这时候?”王丹阳的牙齿冷得直打颤。
“丹阳,何继红找你借过钱吗?”蒋伯宇转过身。王丹阳见他脸色冷峻,不带一丝笑容。
“没……没有啊。”王丹阳的声音有些惊慌。
“你不是把四千块钱给了她吗?”
王丹阳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你怎么知道?”
蒋伯宇沉默着,低下头望着脚尖。“对你的帮助,我一直很感激。但现在我只想知道实情!可以吗?如果我们还是朋友的话!”蒋伯宇的口气还是冷冷的。是王丹阳从来没有见过的冷。
“你想知道什么?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真的没有关系吗?我只想知道,这钱是你借她的,还是……本来就是她的?”蒋伯宇干脆把话挑明了,他的声音里也明显带了些火气。
“是我……借她的!”王丹阳吞吞吐吐地说。
“她缺钱吗?食堂的劳务费刚结算过。有两千块呢!”
“她,她是借钱给他男朋友啊,她男朋友……”王丹阳的话还没说完,蒋伯宇就截断了。“你是说她男朋友?她男朋友我比你更清楚,丹阳!她们有一个多星期没在一起了!那男的……算了!不说这个了!请你告诉我真实的!好不好!”
“我不知道!”王丹阳把头别到一边。
“你知道!你比谁都知道!”由于都打着雨伞,他们之间相距了一米远的距离。蒋伯宇仍然步步紧逼。“那一万二,其实是何继红的,对不对?”蒋伯宇抬高了声音。
王丹阳还是没转过头来,她沉默着。
“你说,对不对?”
“你知道了还问我?是又怎么样?!是又怎么样?!”王丹阳上前了半步,冲着蒋伯宇喊了起来。
“是又怎么样?”蒋伯宇低声反问了一句后猛地扔掉雨伞。“你!你为什么欺骗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雨水一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
“我没有欺骗你,是何继红不让我说的。你拿到钱不就行了吗?那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不关你!”
蒋伯宇突然甩手给了王丹阳一耳光。那声响在寂静的雨夜无比清晰。王丹阳尖叫了一声,用一只手捂住了脸。喃喃地说:“你,你凭什么打我?”
“无耻……太无耻!”蒋伯宇缓缓地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的面部肌肉似乎因为极大的疼痛而扭曲、挤压、抽搐着。愤怒、悲伤、震惊的表情和着雨水、泪水一起,冲涮着这无尽的黑暗!
连那把雨伞也没捡起来,蒋伯宇转身狂奔,消失在了王丹阳的视线里。
操场上,只有打着伞的王丹阳独立在双杠边。她慢慢地蹲到地上,把脸深埋在手掌之中低声啜泣起来。 蒋伯宇一连两天都在剧烈地咳嗽。
那天从操场上跑下来后,他并没有回宿舍,就那么一直淋着雨在路上无目的地疾走。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想在冰凉的冬雨中冷静下来,麻木下来。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从小到大,蒋伯宇最痛恨的就是别人欺骗自己——利用他的善良利用他的真诚——他是一个很容易被感动的人,但也是一个很容易愤怒的人!
一直在雨中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蒋伯宇才湿淋淋地回到宿舍。那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一进门,蒋伯宇落汤鸡似的样子吓了申伟和段有智一大跳。
“老蒋,你,你怎么不打把伞?刚才王丹阳还打电话来,问你回来没有。让你回来了,给她去个电话。”申伟的话说得挺艰难,脸色也很古怪——刚才王丹阳带着哭腔的声音让申伟感觉这对儿刚好上的恋人似乎出了点问题!
“别提她了!”蒋伯宇抹了把脸,口气冷冷的。然后转身去卫生间换衣服。
晚上,蒋伯宇就发起了高烧。他在不停地做梦。梦中他又来到了云谷寺。他想见慧明法师,但怎么拍方丈室的门都拍不开。蒋伯宇急了,大喊了一声:“慧明法师,救我!”没想这一喊却把申伟和段有智吵醒了。申伟打开灯——还好期末复习考试期间宿舍内不停电——然后申伟见蒋伯宇已经坐在床头大口地喘气,额头全是汗,脸色红涨着,嘴唇也干得起了皮。
“老蒋,你在发梦吧?”申伟也坐起来,披上衣服。
蒋伯宇似乎没有听到一样。还呆坐着。嘴里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段有智睡在蒋伯宇上面,迷迷糊糊地翻过身嘟囔着:“老蒋没事儿你在雨中浪漫个啥嘛……兴奋过了头吧!”
申伟又瞅了蒋伯宇一会儿,觉得不太对劲,还是翻身下了床。他摸摸蒋伯宇的额头,烫得像块热山芋。忙把蒋伯宇按下去,掖好被子。然后翻箱倒柜地开始找药。
还好——在段有智那个像老鼠窝一样的抽屉里翻出了几片装在纸袋里的阿斯匹林泡腾片。让蒋伯宇就着开水喝了一片后,申伟才熄了灯。
重新睡下的蒋伯宇继续做着他的梦。方丈室的门又被他推开了,他往进走,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地往进走……却始终不见慧明法师。然后在一道纬缦后,他看见了何继红。看见何继红捧着那个木匣子站在他的面前——木匣子是开着的。他看见了那颗赤红的心舍利!他捧起了它!
那颗心舍利一点点在他手中软和起来,温暖起来,跳动起来。那跳动越来越剧烈,他的手几乎都要捧不住它了!
蒋伯宇再次惊醒过来。他的双手正按在胸口的心脏位置。而心脏的跳动明显要比平时快得多。他的头昏昏沉沉,口干舌燥,全身酸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那颗心都快要蹦出了嗓子眼。
天色亮了,蒋伯宇的烧却始终没退下去。早晨七点多,申伟就着从食堂里打来的豆浆,又给他塞了一颗阿斯匹林。
蒋伯宇的咳嗽非常的剧烈了。他只能在床上躺着,额头上搭着一条浸了冷水的毛巾——每隔十五分钟,段有智都会去换上一次。申伟说:“妈的再不退烧,就把他搬到校医院去吊两瓶!”
上午段有智还跑到校医院去领了点银翘片和感冒灵。看上去蒋伯宇的高烧在阿斯匹林的作用下正在减退。但咳嗽还是时断时续。
中午蒋伯宇滴米未进。直到晚上也没能下床。还是咳嗽,发烧。申伟本来要打电话告诉王丹阳的,被段有智拦住了。段有智的意思是他们俩正在闹别扭呢,蒋伯宇未必想见她!申伟想想说的也是,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那天的整个晚上,申伟和段有智都没睡好。蒋伯宇剧烈的咳嗽像拉锯一样撕扯着他们的耳膜。段有智凌晨两点干脆爬下床,找了两团药棉塞在耳朵里。
早晨,蒋伯宇突然喃喃地叫着冷,他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地发抖,申伟干脆把自己的被子也给他加上了。段有智说:“完了,这可是发烧的先兆!”申伟狠瞪他一眼说:“不行,这伺候病人的经验,咱们肯定没有女的多,还得把王丹阳叫过来。管他们吵没吵架,这不正好是王丹阳的表现机会吗,患难见真情嘛!”
段有智看看时下的局面,只能叹口气不吭声了。
申伟说干就干。抄起电话就拔通了王丹阳的宿舍。接电话的正是王丹阳本人。
十五分钟后,王丹阳敲响了申伟他们宿舍的门。她还顺便带来了蒋伯宇那天遗落在操场上的雨伞。
“嘿嘿,姑奶奶,可把你盼来了!”申伟嬉皮笑脸地说。
“你说现在你不是天使,谁是天使。这老蒋可就交给你了。”段有智也挤着嗓子跟上了一句。
王丹阳看上去情绪不高,要是以前,早上前去死掐胳膊揪头发了。现在她全然没理会申伟他们开的玩笑。直接走到蒋伯宇身边摸摸他的额头。“在发烧,吃药了吗?”
“阿斯匹林一天两次。不敢多吃,怕刺激胃啊!”申伟说。
“咳嗽带痰吗?”王丹阳在医科大呆了一年多,问问题挺有医生专业术养了。
“带,还挺多。”
王丹阳紧抿着嘴唇,若有所思。“肯定是感冒后合并的细菌感染。算了,我来照看他吧,你们把药放桌上就成。你俩要复习就复习去吧!”
段有智一听求之不得。忙说:“师姐,你这不但是雪中送炭,简直就是炭上架柴浇油带点火,温暖了咱们所有劳苦大众的心哪!”随即拍拍申伟肩膀,卷起书本就想开溜了。
临出门,申伟又加了一句:“嗳,老蒋额头的毛巾十五分钟换一次,要没开水了,你就用左边抽屉里的‘热得快’烧吧。”
待申伟和段有智离开后,王丹阳在蒋伯宇的床沿上坐下来。
平躺在床上的蒋伯宇闭着眼睛,因为鼻塞而呼吸粗重,不时还会猛地咳嗽几声。王丹阳一直默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让她动心过伤心过愤怒过的男孩。他曾经离自己那么近,可在那一巴掌下去之后,她又觉得他离自己有千里之遥。
回想起借钱给蒋伯宇那件事,王丹阳也很委屈。当时的确是何继红交给她钱时说——千万不要告诉蒋伯宇那是她的钱,所以她才会编出这样的谎言。可,就算是谎言,那也是善意的谎言啊,他犯得着生那么大的气吗?他犯得着和她分手吗?这一点是王丹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
想不明白的王丹阳在看着蒋伯宇时,神情里就带了些委屈,带了些悲伤。她甚至怀疑蒋伯宇根本就没睡着。他一直醒着,他就是不愿理她而已。也许,他甚至都懒得说让她“滚出去”。
王丹阳自己心里明白,她还是深爱着他的。她想,只要他能原谅自己,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哪怕,一切都重新开始!
王丹阳的手颤抖着伸出去,停在了蒋伯宇的额头上。她突然有些心痛,为这个现在如此脆弱不堪而前晚却那么狠心决绝的男孩子!当蒋伯宇的手弹在她脸上的那一瞬间——她已万念俱灰,既对蒋伯宇深感绝望,也对自己的未来与幸福深感绝望!
宿舍里安静极了。王丹阳看蒋伯宇咳嗽,而且痰多,琢磨着应该给蒋伯宇服用一些广谱抗菌药物。她翻了翻桌上的药,全是抗病毒类的和清热解毒类的中成药——校医院除了这些,不会轻易给学生服用什么好药!
思索片刻后,王丹阳决定还是到学校外面的大药房去买点抗生素类药物来。
医科大校门外的大药房有好几个。王丹阳直接要了一盒青霉素V钾片。她记得上药理课时老师讲过,青霉素对于治疗肺炎、扁桃体炎一类的病有很好的效果,它的抑菌与杀菌能力十分强大。
回到宿舍,王丹阳倒上一杯开水,等稍凉了,她拍拍还是闭眼躺着的蒋伯宇。蒋伯宇睁开眼后神情淡漠地看了她一眼——或许神志不清也根本没想看清她是谁。只是机械地接过两片王丹阳刚买回来的药,吞了一口王丹阳送到他嘴边的水后又闭眼躺下了。
还没到十分钟,王丹阳觉得蒋伯宇不对劲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然后全身开始了可怕的抽搐。随即颈下起了密密的紫红色小疹子。
“蒋,蒋伯宇,你怎么了?啊?哪儿不舒服啊?”王丹阳也吓得全身哆嗦起来。
蒋伯宇的症状几乎是在迅猛地加重。他两眼上翻。半张着嘴大口地喘气。呼吸似乎十分的困难。
王丹阳冲出了宿舍。在走廊里用变了声的哭腔惊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
“快!给氧!测血压!”
“静脉,0 l%肾上腺素1毫升!”
“吸痰!呼吸机准备!”
……
“报告,血压85/66毫米汞柱,心率120次每分!”
“肌注阿拉明!”
“加氢化可的松200毫克!”
……
“报告,血压继续下降,70/55毫米汞柱,心率108次每分!”
“非那根25毫克,肌注!”
“报告,仍是深度昏迷状态!两肺呼吸音增粗!呼吸35次每分!”
“报告,血压继续下降!60/45毫米汞柱,心率110次每分!”
“静脉,0 l%肾上腺素0.5毫升继续!”
……
“报告,痉挛持续加重!血压难以测到!”
“心肺复苏准备!加去甲肾上腺素1毫升!”
“血压测不到,心,心跳消失!”
“报告,心电图已呈直线!”
“报告,瞳孔已散大!无自主呼吸!”
……
“停止抢救,记录死亡时间!”
“大夫,死亡原因怎么记?”
“口服青霉素导致过敏性休克,抢救无效死亡!”
急救室外,王丹阳瘫坐在长椅上。她目光呆滞,一直在无声地抽泣着。蒋伯宇的不少同学,还有学工处的“四眼”唐处长、刘淑琴老师都在门外焦急地等候着消息。
当护士出来低声宣布抢救无效病人死亡时,王丹阳发出了凄厉的一声尖叫。随后她满脸泪痕地狂喊着“不——不会——”,拉扯着急救室的门就要往进冲。被申伟他们好几个同学死死地拦腰抱住了。
“伯宇,伯宇,不要,不要啊!”王丹阳的喊声已成为了无力的抽泣!她扶着门框,身子一直朝地上溜去!
手推车推出来了。白布单覆盖着蒋伯宇的全身!
此时,距离申伟和段有智离开宿舍还不到两个小时!
申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活生生的好兄弟好同学就这样和他相隔了生死两重天!
手推车在老师、同学的簇拥下再也走不动了!申伟是第一个发出哀嚎的人。他全身都扑倒在蒋伯宇身上。“醒醒,你他妈醒醒,老蒋……你没死,你别装了你没死……你他妈的王八蛋你……”顿时走廊上哭声一片!
刘淑琴老师牵着主治医生的衣袖泣不成声。“医生,他,他还不到十九岁啊。真的吗?真的吗?你们再想想办法啊……一定要救我的学生啊……”
“四眼”唐处长也别过脸去,取下眼镜用手帕擦试着眼泪。
段有智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涕泪交加,语无伦次。“我们不该走,不该走,我是混蛋……混蛋!”
何继红也匆匆赶来了。
当她看见蒙着白布单的手推车,手上的书包啪地落在了地上。她紧抿着嘴唇,嘴角抽搐着,两行泪水无声地,无声地滑落下来!然后她一步步,一步步向蒋伯宇走近,向永远不会回来的蒋伯宇走近……这一段路其实不长,但何继红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有走完的机会!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手推车在艰难地前进。而闻迅而来的人越来越多。钱小霞来了,“奥尼尔”来了,谷副书记也赶来了……
年华似水。青春一瞬。星子刹那坠落,化为人世间的点点红尘…… 寒假即将来临,周一峰这学期所负责的医学心理学教学也行将结束。那天他把学生的期末考试A、B两套卷子送到教务处,回了办公室就泡上一壶上等的“狮峰龙井”——自从上次受到惊吓后,剩下的两袋“碧螺春”就被他送了人。然后,他闭上眼睛,继续冥想着严浩上次主动找到他时说过的话。
血水中夏天老师的脸、夏天老师玻璃板下的老照片,还有9号尸池里的秘密——当周一峰把严浩的讲述连贯起来后,整个事情就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了周一峰的大脑里。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一把抓起手边的电话并拔通了解剖教研室的内线。
“喂,老郑吗?帮我查一查你们那儿9号尸池标本的档案。”
电话那端的郑大志觉得周一峰叫周疯子真是没错。三更半夜跑到解剖教室做实验闹得一塌糊涂不说,现在又要调查尸体标本的档案,简直比美国的FBI还要忙得邪乎。但看在两人沾亲带故的份儿上,郑大志没有表达出他的不满。
“行,你说的是M9967那一具吧。我帮你看看!一会儿告你!”
郑大志放下电话后打开身边的文件柜,直接取出上面标有“标本登记”字样的蓝色塑料档案盒,然后抽出99年的卷宗,一份一份地找起来。“M9960……M9963……M9966,M9968。”郑大志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竟没有他要的M9967的资料!
“不对呀,当时还是我亲自填写的。”郑大志想。虽说已经过了三年多,他还是回忆得起来的。虽说这些尸体的档案不如活人的档案重要,但教研室里从没乱扔过,总是归类好了放在文件柜里。“又是M9967!他娘的真邪门儿!”郑大志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后拔通了周一峰办公室的电话。
“老周,详细的资料我暂时没找到。唉,不过这具尸体我倒记得一些。是99年自动捐献的。男性。死亡原因我们不清楚。防腐处理前我例行检查了一下——至少不像外伤和重大疾病。”
“你们从哪儿搞到的?”
“医院吧!家属说死者生前有捐献遗体的遗嘱。”郑大志想了想说。“是我接手的,兰老爷子一直拿它当宝贝一样看,单独存放在9号尸池,说人家动机高尚。”
“捐献?”周一峰紧追着不放问:“叫什么名字?多大?”
“嘿,这我哪儿记得,都三年了。你还以为我们是片儿警啊。不管他什么身份,到了我的刀下就是一堆骨头和肉而已,谁还关心那些嘛。要是资料不丢还好说,现在档案也不见了,妈的活见鬼!”
“你再想想嘛。”周一峰急得用手直嗑桌子。
“嗯,对了,好像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学生吧……应该,应该是姓蒋……不是97级就是98级的,死的挺蹊跷。说是头天还活蹦乱跳的,第二天就没气了。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周一峰讪讪地笑着连说了几个谢谢,然后挂掉了电话。郑大志说的“活见鬼”三个字还在他耳边嗡嗡回想。他心想幸亏郑大志没问他调查标本档案干吗,否则他怎么解释他所遇到的活见鬼的事呢?
周一峰的头靠在椅背上。嘴角抽搐着喃喃自语。“是他……果然是他……我早就该想到这一点……”
他的思绪迅速闪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冬夜。还有那串急促响起的电话铃声。
“喂,周教授吗?我是市二院精神科的张正啊。你的学生。”
“呵呵,张主任,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周一峰打着哈哈客气着!这个打电话的张正也是医科大的毕业生,周一峰给他所在的班级上过几节课,毕业后张正分配到了市二院,没几年,年纪轻轻的就做起了精神科的主任。因为业务上的关系,周一峰和他陆陆续续打过几次交道,还去他那儿搜集过一些病例,不过也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周教授,轻易我们是不敢打扰您的啊。但这次又得请您老出山了。”张正的口气十分的客气。
“有什么事吗?尽管讲!”
“周教授,有个精神病司法鉴定得劳驾您帮我们看看。我们年资都不高,人家要副高以上职称的才算数呢。”
做司法鉴定对周一峰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是市里面屈指可数的精神病学方面的权威专家之一。七年前就取得了精神病司法鉴定资格人证书。何况,这差事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鉴定费用——他当然不会拒绝。
“好的,你定个时间,我就过去。”周一峰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
“呵呵,周教授,不敢劳您大骂,明天下午两点我们来车接您!”张正的声音听上去喜出望外。
第二天,一辆黑色的奥迪直接把周一峰接到了市二院住院部六楼的精神病科。
一阵寒喧之后,张正直接把周一峰带到了会议室。在那里,周一峰见到了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他们坐在会议室角落的沙发上。看上去都挺有派头,也都挺有气质,只是那女的似乎愁眉不展。男的还算镇定,正不断地低声对她说些什么。
经过张正的介绍,周一峰明白了他们是一对夫妻。昨晚刚从武汉飞过来。听听他们名字后面的职称与头衔,周一峰在心里惦量了一下——来头真不小。
看上去这是一次安排好的秘密约会。周一峰并没有马上见到需要做鉴定的人,而且,也没有看到公检法的人在场。
“周教授,王部长和郭阿姨也都是我长辈了。这次他们的姑娘出了点意外,亟需您的帮助啊!”张正说着话时,那位郭阿姨不时把焦灼和探询的目光投向周一峰。
“姑娘?什么意外?”
“噢,是这样,周教授。王部长的女儿就在咱们医科大读书。前几天,她照看一个重感冒的同学时,好心买来口服青霉素片。没想到那个人是青霉素重度过敏体质。就,就没抢救过来!”张正边说边斟酌推敲着用词,还不时小心翼翼地向那对夫妇瞅上两眼!
“这事儿我听说了!”周一峰不动声色地说。
“王部长女儿平时的表现很好,根本不是故意的啊!这次出了意外,受到太大精神上的刺激,也住院了。就在我这儿!”
“你们是想?”周一峰话说一半又沉默不语。
“周教授,我们王丹阳真不是故意想害那个学生啊。听说,听说他们还在处朋友,要不也不会去照顾他。”那位郭阿姨——王丹阳的妈妈已经是泣不成声。“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她要再被抓进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周一峰缓缓点点头,表示理解和同情。然后他望着张正。“你说,那女孩子在你这儿住院,她受刺激后精神异常吗?”
张正搓着手,略显得有些紧张。“周教授,出了那事儿,她就直接跑来找我了,小孩儿嘛,吓得不轻!边说边哭,让我拿个主意!我,我就……”张正说得结结巴巴,但周一峰的心里已经有了数。
“周教授!”这次是王丹阳的爸爸开了口。“张正一直是我们很好的晚辈,也是亲戚。我女儿才19岁,不能因为这个毁了她一辈子啊!她妈身体不太好,我迟早也会退下来。将来,还靠着她呐。那个学生那儿,我们肯定要做些经济上的赔偿,毕竟是丹阳的错。但在其他事情上,的确需要周教授的帮助!”
张正眼巴巴地瞅着周一峰。“周教授,我们打听到,明天公安局那边是准备请你做司法鉴定的。孩子该怎么做,怎么配合,我们会嘱咐她的。只要,只要不让她进局子里,怎么着都成!”
说话间,张正把一个信封放茶几上,缓缓向周一峰推过来。“王部长和市里的领导都很熟。其他关系我们会疏通的!如果今后周教授个人或家里有需要帮助的,王部长这里都好说话!”张正顿了顿,又低声地说:“这三万,是王部长和郭阿姨的一点心意。请周教授务必收下!”
“钱,就不必了吧!“周一峰呷了一口他面前的茶。
“我,我给你跪下了,周教授!”王丹阳的妈妈突然扑过来,卟嗵一声跪在周一峰面前。周一峰吓得差点把茶杯松掉了。“您,您快请起,慢慢说,慢慢说!”他慌不迭地想扶起正痛哭流涕的她。会议室里顿时乱作一团!
“张正啊!我再考虑考虑吧!”周一峰的额头上全都是汗了!“这司法鉴定,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周一峰边说边往起站,扭身想准备走了。
“周教授!”王丹阳的父亲声音突然高起来。他抓起茶几上的那个信封,塞到周一峰的手里面,然后双手握着周一峰的手说:“求您了!我们全家求您了!”
张正拿起周一峰还放在沙发上的公文包,接过那个鼓鼓的信封装进包里说:“周教授,我保证万无一失。你放心吧!只需要您老一句话啊!我张正啥时办事儿您没放心过?”
第二天上午,公安局果然电话找到了周一峰。他们已经合作过多次了。
公安局负责案子的警察在电话里把案情简单介绍了一下——和张正讲的差不多。然后说:“现在那女孩儿精神异常,家属说是有精神病史,一直未愈。我们应家属的要求,请周教授为犯罪嫌疑人做一个鉴定,看是否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周一峰没多说什么,只是答应了按预约的时间到场。
下午,在两位办案人员的陪同下,周一峰再次来到市二院精神病科。在一间单独病房,他见到了王丹阳。那时的王丹阳披头散发,神情憔悴,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她眼神涣散,不时嘿嘿怪笑两声。
根据相关制度,精神病司法鉴定需要三个人共同完成。这次周一峰是主鉴定人,另外两人分别是张正和精神科的一位主治医师。
简单的询问和查体后,周一峰已大致判断出这个姑娘没有任何精神上的问题,一切都是伪装!不过除了他周一峰和站在身边面无表情的张正,没谁能知道这点。
接下来是鉴定中惯用的一套。一系列的量表。一系列的测验。一系列的提问。周一峰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完成全部项目。
在张正安排的一间办公室里,在两位办案警察的注视下。周一峰在鉴定报告的“鉴定结论”一栏上艰难地写下了“中度精神分裂”的字样,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张正和另一位医师也很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最后,当两位警察握着周一峰的手表示感谢,并把一千元的劳务费交到他的手里时,周一峰的手心已全是粘乎乎的汗液了!
他只期待这件事情能尽快了结并迅速忘掉!他再也不想见到王丹阳那张可怕的脸了!
当周一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已是日薄西山。面前那杯“狮峰龙井”也早放凉了,茶色也由绿转褐。周一峰只觉得头疼得厉害。他揉着太阳穴,眼前恍然又出现了那个“严浩”瞳孔中披头散发的人——那就是王丹阳!尽管事隔多年,周一峰当时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在那一刻,他感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恐惧与无助。
但现在他只是想不明白,夏天老师怎么会和王丹阳,还有那个死去的姓蒋的学生扯上关系。
他已经没有退路,他必须走下去!至少,他希望这是一条还能自我救赎的道路。举头三尺有神灵——这是周一峰离开办公室时,最后念叨的一句话。 夏天老师一直请着事假——这是周一峰打电话到生理学教研室时,“老处女”扔给他的话。“老处女”还把夏天的手机号留给了他。但不管周一峰怎么拔打,夏天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周一峰还到单身职工公寓楼去转了一趟。夏天老师和另一位社科部的叫姚玲玲的女老师住在一起。但姚玲玲说,自从夏天的男友出车祸后,她就一直没有回来住。可能是在医院陪床吧。姚玲玲答应等夏天回来后,把周教授找她的口信带给夏天。
从公寓楼出来,周一峰只能悻悻地回家。毕竟,那个夏天在看护病人。这时候再去冒昧地打扰她总是不太合适。
第二天上午周一峰出门时,从家里揣走了一个存折——他的私房钱都在上面,这是连老婆都不知道的秘密——包括什么奖金啊、过节费啊、课时津贴啊一类的。当然,那个三万块钱也在上面!
周一峰到学校东门对面的工商银行取出了那笔一直让他于心不安的钱。提到办公室后就直接塞在了大班台最底的抽屉里。
等周一峰见到夏天,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雷鸣已经出院,夏天回到公寓后,姚玲玲把周一峰找她的事转告给了她。于是她用手机给周一峰的办公室拔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正是周一峰。“小夏啊。你看你能不能到我这里来一趟。有点事想找你聊聊!”——夏天很爽快地答应了,也并没问周一峰找他有什么事,但她隐隐地感到这和严浩有关。他们约好当天下午三点半,在周一峰的办公室见面。
提前五分钟,夏天叩响了医学心理学教研室的门。
临近期末考试和放假,老师们都不用坐班了。所以在这个钟点,办公室里除了周一峰就没有别人。
周一峰是为了等夏天才留守办公室的。夏天也在门打开的一瞬,看出了他的兴奋与激动。
她曾是周一峰的学生。所以还是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周教授好!”或许是长时间照看病人没有休息好,夏天的声音有些沙哑。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周教授边说话边把夏天带进小会议室。
落坐后,周一峰询问了一下夏天男朋友的身体情况,表示了同情与慰问后,就把话转入了正题!
“小夏啊!你应该认识一个叫严浩的学生吧?”周一峰双手抱着一杯沏好的“狮峰龙井”慢悠悠地问开了。
“岂止认识啊,这几天我们都在一起呢!”
“哦?”周一峰往前探了探身子,神色看上去颇感诧异。
“他是我带的班上的学生。前几天因为他是Rh阴性血型,还给我朋友献了血。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才好!”夏天叹了口气,垂下头去。
“原来是这样!这段时间他们考试,我也没见他。没想还发生了这么些事。想不到,想不到!”周一峰的一枝派克钢笔在他三个手指间缓缓地转动着。
“周教授,我倒听他说,他在你这儿做什么治疗是吗?”
周一峰心里一震,差点要把手指间玩弄的钢笔丢地上了。“是,有这事。前段时间他心里不太舒服,我们做了几次催眠。”周一峰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他还不知道严浩究竟给夏天透露了多少治疗的内容。
“唉,我也感到,他有些怪吧!”夏天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忧郁。“真是说不清!”
“这也是我今天找你的原因啊!”周一峰顺势把话接了过来。
“我?周教授的意思是,找我来解决那个严浩的问题吗?”
周一峰沉着地点了点头。
“如果能有什么帮助,当然好!人家这回献血都晕倒了最后。我和雷鸣还一直过意不去呢。周教授你看需要我做些什么,只要能做,我一定尽力配合!”夏天的话说得非常恳切。
“事情……倒是没有。就是有些问题我想找你问问。”
夏天定定地望着周一峰,等着他的下文。
“你是97级的学生吧,听没听说过有一个可能是姓蒋的学生,意外死亡后捐献尸体的事情?”
夏天的脸突然一片苍白。沉默片刻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的尸体,是不是,就在咱们解剖教研室存放着?”
夏天还是点了点头。
“你没觉得这件事和严浩有什么关系吗?你刚不是说那个学生挺奇怪的吗?你发现了什么?”周一峰的这些问题事前早都想好了理顺了。
“我……我觉得奇怪……不,但不可能……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夏天的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那个学生有两次,有两次会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来,就这而已……我想,可能是一些幻觉吧!”
“仅仅是幻觉吗?”周一峰追问着。
夏天缓缓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周一峰。“周教授,我没有系统学过心理学。但我是一个医务工作者,一个高校教师,肯定是主张唯物论的!”
周一峰笑了,挥了挥手想缓和一下这种凝重的气氛。“当然当然,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嘛。人的精神和意识是大脑的活动,也是由一系列神经冲动与反射构成的。但是小夏啊,目前科学还有很多空白处,特别是人的心理活动方面,我想你是清楚的。”
夏天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那个学生怎么会让我想起以前的事。何况,他们俩根本是不认识的,相差好几届呢。”
“严浩给我提到过,他在你的办公室看到过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他觉得很熟悉,但他并不认识。我冒昧地问一下,照片中的那个人是姓蒋吗?”
“是!那是他最后留下的遗物,也是纪念吧!”夏天的眼圈有些红了。
“对不起啊,可不可以问问——你们俩当时的关系?”
“同学,普通的同学关系。我们一起在食堂做过勤工俭学。他比我低一级。”夏天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口气干脆利落,一点也不莫棱两可!
“没有,感情上的纠葛吗?嗳,如果你不愿说就算了!”周一峰小心翼翼地问。
“应该没有吧……”
“什么叫应该没有?那你主观上的感觉有没有呢?”
“我……可能感觉他有些喜欢我吧……但……”夏天蹙着眉头,似乎在尽力地回忆。
“但你不喜欢他是吗,或是说对他没有感觉?”周一峰问。
“他是个好人,好学生,好男孩儿……我是这么评价他的……谁也没想到他会死。”
办公室沉默下来。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夏天握着杯子的双手在轻轻地颤抖着。
“如果没事,我就先走了,周教授。”夏天率先打破了沉默。
“好吧!”周一峰也站起身来。“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的!”周一峰不知道这话究竟是说给夏天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如果有事,你可以尽管找我!周教授,严浩那边让你多费心了!”
周一峰点了点头。“有事我会找你的!谢谢你,夏老师!”
送走夏天后,周一峰重新给他的那杯“狮峰龙井”续上水。坐在那张超宽超长的大班台后面闭上了眼睛。
对于下一步该做什么,他的心里一点着落也没有。但至少周一峰明白,这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心理治疗问题了。当他想到这里时,只能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而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也由此堆满了痛苦和无奈的表情。
时光恁苒,带走了韶华催老了青春,但有太多东西是任凭多久的时光也带不走的——那些爱恨,那些恩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周一峰第一次感到了对所有生命与人类崇高道德法则的敬畏。他记得不知哪个哲学家说过,老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你得到了一些,你就必将失去一些。反之失去了的,也必将以某种方式让你重新得到——现在,周一峰觉得这句话是对的。
他就那么恍恍惚惚地想,直到旁边的电话铃声响起。
拿起听筒,传出了严浩的声音。
“周教授,我已经买好了火车票,考试完就走了。给您说一声。谢谢您对我的帮助和治疗!祝您假期生活愉快!”
“你什么时候考完?”周一峰有些急了。
“还,还有四天吧,两门课。”
“好,好的。有事我会再找你的。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会好起来的。”周一峰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感觉到自己有些激动——因为,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个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的想法!
这个想法就是——让催眠中的严浩与何继红来一次对话。解铃还需系铃人!周一峰相信如果一切顺利,会找到问题的解决方法的。
周一峰绕着他的大班台兴奋地走来走去。他还得把问题想得再细一点,准备再充分一点——他是深尝过严浩体内那种能量的厉害,至今仍有后怕!尽管他直觉到那东西不会伤害夏天。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万一夏天老师有个三长两短,他周一峰只能从这五楼上跳下去了!
周一峰为这事整整考虑了一天时间。第二天下午,他才打定了主意要这么试上一把。因为怕在电话里说不清楚,周一峰给夏天的手机发短信,说准备一小时后到她办公室面谈。夏天回复过来说没有问题。
在生理学教研室里,周一峰对夏天详细地说明了他的计划。看夏天似乎还有些顾虑,末了他又补充道:“夏老师啊,我知道你是不信鬼神的人。我哪,也不相信。但你要知道,物理学家已经证明,在高倍的电子显微镜下,依靠人的意识是可以改变夸克甚至粒子的排列组合形状的——当然,对于更大的原子和分子,甚至生活用品,一般人还不能依靠意识对它们做出什么改变。但这至少说明了人的意识是一种有待探索的东西吧?!”
看夏天默默地点了点头,周一峰又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人的显意识不能对物质有任何改变的话。那么潜意识呢?催眠大师依靠对人的潜意识控制,可以对人的生理,周围的环境做出种种改变。而现在满世界的成功学,不正是依靠对人的潜意识自我调整的结果吗?有本《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你一定知道,那里面的每一个章节几乎都是用自我暗示的语言写成的。的确也有人依靠这种暗示改变了自我,完善了自我,成为不错的推销专家呀。”
“那……周教授,我冒昧地问一下。潜意识的开发与严浩的情况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吗?难道非得用催眠这一种方法不可吗?为什么不能尝试别的,比如药物治疗呢?是不是更有把握些?”夏天突然打断了周一峰的话。
“我认为,严浩的情况不属于精神类疾病,甚至算不上心理障碍。他是一个新的现象,新的案例。直言不讳地说,这有些像中国民间和小说中所描述的‘附体’或是‘通灵’——当然,我们不讲迷信,但对此类现象的存在不能一概否决呀。”
周一峰停了停,看何继红听得还算专注,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又接着说:“夏天,不知道你听说过慧能和尚的故事没有。他是中国禅宗的第六代传人,在圆寂之后,肉身一直保存在广东曹溪的宝林寺。已经一千六百多年了,没有任何防腐措施,当年也只在外面涂以香泥,尸体竟然到现在也毫无腐烂。而广东属热带湿润的季风气候,年平均气温在22度以上——这和马王堆女尸的形成条件可不一样啊!我去年到广东出差,专门前往瞻仰,真是奇迹中的奇迹!你说说,这怎么能用现代生物学和医学的观点解释呢?”
“和尚?你说是和尚?”夏天喃喃地自语。
“是啊,慧能大和尚。很有名的嘛!早就有人说,肉身不腐,正是意识能量护持的结果啊!”周一峰顺口把话接了过来。
“周教授,我是刚才想起来——蒋,蒋伯宇死后,在整理遗物时,曾经给我留下了一个信封。里面,除了一张他的照片,还有就是市郊云谷寺的一张信笺。那上面有两句话,好像是两句诗。”
“是吗?这可是重大的线索哦!你还记得吗?是什么诗?”
“草浸秋霜将入愁,人立舟静白沙鸥。”夏天慢慢地背诵了出来。
“还有呢?”
“没了!”夏天回答。“那信笺颜色发黄,年代已经很久了。反正肯定不是蒋伯宇写的。”
周一峰默默地念着这两句诗。片刻后说:“但也可以肯定,这首诗肯定没完。有起承而无转合。看起来,这不是一首普通的古诗啊!”
“周教授,你看出什么了吗?”
周一峰微闭着眼没有答话。嘴里念念有声。突然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我想我是知道了……”他自言自语着。“这两首诗说的是两个字啊。第一句的草和将合起来,正是‘蒋’。第二句的人和白合起来,正是‘伯’。而‘宇’……‘宇’字当在第三句,那么第四句,恐怕,恐怕说得才是真正的秘密啊!”
夏天脸色大变,突然站了起来。“周教授,这纸笺至少也有十几年了,难道他死去之前就有人预知到了什么?不会是巧合吧?”
“我想不会!他把那张纸留给你肯定是有用意的!”
“用意?能有什么用意呢?我都保管了三年了!”夏天紧抿着嘴唇不知所措。
“这就是我请你参与实验的原因啊……搞清楚他的用意。甚至,后两句诗说了些什么呵!”
夏天深吸一口气。摇摇头笑笑说:“周教授,我真的被你说服了。行!我一定参加!” 结束最后两门课的考试后,严浩就将迎来大学的第一个寒假了。他在医院里只呆了两天半就闹着出来——夏天老师知道他有期末考试,所以也没强求!这段时间,校园里的气氛也挺冷清——大部分人都猫在教室或是宿舍里复习,路上少有人来往。连沈子寒这样一贯宣称“大考大玩儿,小考小玩儿”的人也临阵磨枪,每天都撑到凌晨两三点才睡。谁让最后两门课分别是生理学与解剖学呢,“老处女”在最后一节理论课结束时就说,她的课一不划重点二不做考前辅导三不允许作弊四不允许求情。这四大基本原则一宣布,大家只恨爹妈没多给自己生一个脑袋。同时也实实在在体会到了大考期间——什么叫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了!
可是严浩出院后情绪一直低落。小惠儿自从大闹病房后,已经和他断绝了一切来往。前天严浩买火车票时还试着往她宿舍打电话——想约她一起走。但小惠儿听出是他的声音后,没等严浩说话呢,就把电话给挂了。弄得严浩甚是没趣!
严浩就是想不明白,小惠儿当时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儿,而且恩断情绝得那么干脆!这简直就是一个可怕的恶梦——可怕之处在于他都不清楚了自己究竟是谁,自己以后还会看见些什么,还会做些什么。这两天他一直在暗暗地想,小惠儿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和他撒泼,何况还骂得那么难听——但夏天老师也没说过他的行为有什么异常啊。住院那两天他不是吃就是睡,又能做些什么呢?
小惠儿说他和别人搂在一起——严浩觉得简直是天大的冤枉!难道他还能和夏天老师发生什么事吗?毕竟人家是老师嘛!尽管年青,严浩的心里对她还是充满了敬畏的!严浩想如果自己当时一时发昏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夏天肯定要扇他两个耳刮子的!可事实上,夏天在他面前一直很平静一直很和气嘛。
严浩决定在最后两门课考之前,到服装学院去一趟。不管怎么说,他都想把话说清楚,实在不行,那就为他青梅竹马的爱情做一个了断吧。
服装学院离医科大有八站地。位于城乡结合带的三环外。严浩第一次来就觉得好笑——意味着时尚与流行的学校竟然长在庄稼地里。的确,服装学院四周全是农田,连所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尽管学院里面还是不错,但学生们业余活动的去处可就少多了。小惠儿说他们那儿的夜生活基本上就是“打打牌,洗洗睡”。
严浩是下午五点到的。那个钟点正是学生吃饭打开水的时间。校园里人来人往也颇为热闹。不过就像小惠儿说的,服装学院里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严浩第一次来时还数了一下,路过他的二十个人里面,竟有十六个是女孩——而且那些女孩子都风姿绰约,穿着大胆,比医科大的“天使”们有气质多啦!他当时还特羡慕地说了一句:“如果在这儿读书多么幸福啊!真是男人十八一朵花儿!”——结果被小惠儿狠狠拧了一把!
但严浩这次来再也没有心思欣赏美眉了。他直接来到小惠儿所在的宿舍楼下,下定决心不见到黄小惠同志他今天就不走了。
他用手机给小惠儿的宿舍打电话。宿舍的人说她打开水去了。严浩心里暗暗松一口气,看来他今天只要守株待兔就可以了。于是严浩踱到宿舍楼宿舍楼旁边的自行车棚,睁大了眼睛瞅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女孩子。
拎着三个开水瓶的黄小惠很快出现在了严浩的视线之内。严浩忙冲上去,把她堵在了通往宿舍楼的便道上。
“你,你想干什么?”小惠儿一脸的警惕。
“小惠儿,我想找你谈谈,好不好?一定是个误会!”
“那就当它是误会好了,别解释了!”黄小惠侧过身子要从严浩旁边转过去。严浩忙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衣袖说:“莫这样啊,就给我一次机会好吧,我专门来找你的!”
黄小惠两眼瞪着他。“放开!再不放开我,我就喊了……”严浩知道她的脾气,吓得忙把手一松。黄小惠头也不回冲冲地就往前奔。
严浩顾不得许多了,又上前拦住她,“那好吧,说清楚了,我们好说好散!行了吧?!”严浩也有些气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黄小惠的脸色阴沉得像要打雷。
“那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吧!这儿人多!”严浩忐忑不安地望着她,又接着说:“我,我帮你提水吧!”
黄小惠瞪了他一眼,径直就往前走,却没有拐进宿舍楼的大门。
在女生宿生楼的东侧有一片公共绿地,里面有小亭子和回廊。严浩就跟着黄小惠来到那个仿古的小亭子里面。
“说!”
“小惠儿,你知道我的性格还有为人,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但你已经做了,还要抵赖吗?”
“你说我和谁?和夏老师吗?”
“我咋知道她是姓夏还是姓秋,但你很不要脸我是知道的!”黄小惠的声音愈发地大起来,弄得好几个同学都朝他们这边张望。
“这是误会,小惠儿!我这段时间可能遇到了点麻烦!”
“如果你这样的人都不遇到麻烦,那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算了!”
“小惠儿,你冷静点……我,你让我怎么跟你解释呢?”严浩的心里像有一百只小白鼠在同时抓挠,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
“你本来就无法解释!姓严的,今后各走各的道吧!你哆嗦完了没有,我要走了!”
“再给我一段时间好吗?小惠儿!一切都会清楚的!”
“是你说的今天好说好散!怎么说话又不算数了?你还像个男人吗?”黄小惠抬脚就往外走。
严浩的身子全僵在那儿了。他的大脑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黄小惠提着三个水瓶气咻咻地离他远去。他想再喊些什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从亭子里转出来,严浩直接出了服装学院的校门。他恋恋不舍地又回头看了几眼那不算巍峨的校门——他心里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完了!
天色阴沉沉地,好像又要下雪!严浩在等公共汽车的当儿,突然心里一阵发酸,就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回了宿舍,廖广志就递给严浩一张条儿。说周一峰找他,还给他留了个电话。让严浩回来后给回过去。严浩接过条子,尽管一百个没心情,但还是按照纸条上的号码拔了过去。
这个电话好像是周一峰家里的,一个中年妇女的口音问严浩找谁。待严浩说明后,她在电话里叫了一声“老周,你的!”
周一峰熟悉的嗓音在电话那头儿响起。周一峰说他的意思是因为严浩马上要放假了,但还是希望能再进行一次治疗。严浩这边正心烦意乱呢,想也没想就说:“周教授,我真的不想再做了,算了吧还是,要不等到过完年我再找您!”
周一峰在电话那端嗯嗯唔唔地沉默了半天。然后委婉地强调了这次治疗是有夏天老师参与的,并且严浩的情况和夏天绝对是有关系的。严浩这下子有点张口结舌了,他不明白夏天老师怎么也会搅和进治疗这事儿里面来了。
周一峰看他还是犹豫着,又说:“要不,咱俩明天上午去找夏天老师一趟吧!你看呢?我们再和她沟通一下。你不是对那张照片很好奇吗,不妨亲自问问她。好不好?”
严浩这才吞吞吐吐地答应下来。
第二天上午十点来钟,严浩来到了生理学教研室。刚进门,就看见周一峰和夏天正聊着呢。夏天挺热情地和严浩打着招呼,搞得严浩受宠若惊。
坐下后,严浩看见周一峰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自己。于是他心一横就说:“夏老师,我有几个问题今天想来请教您好不好?”
夏天点点头,微笑着说:“肯定不是生理学上的问题吧,不过你问好了。只要我知道!”
严浩慢慢地说:“夏老师,在你没给我们上课之前,我其实就见过您了!后来在您办公室这儿,我又见到了那张照片。”严浩用指了指夏天办公桌的玻璃板,那张照片还是纹丝未动地压在下面呢。“我觉得照片上那个人虽然我不认识,但是好熟悉啊!我可不可以问问他是谁?是不是雷鸣哥啊?”
夏天的脸还是有点苍白,她淡淡地笑了。“他叫蒋伯宇,我给周老师提过。是我大学的同学,比我低一级。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
严浩紧接着问:“你说的另一个Rh阴性血型的人,就是他么?”
夏天点点头。“是!那是我们一起在食堂打工时,他有一次无意地说起过,他在湖南老家献血时,医生最后告诉他,他的血型是Rh阴性。”
严浩呆了,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么,下面解剖教室里一定有一具他的尸体吧?!一定有……”
窗外又开始飘起了小雪。风从窗缝处溜进来,夏天的办公室里冷得像座冰窖。
周一峰插进话来说:“严浩,你不是一直想搞清楚你是谁吗,我们和夏天老师一起把治疗进行下去。好不好?”
突然严浩说:“夏老师!我感觉,他一定很,很爱你。是吧?”
夏天看着严浩笑了笑。但那笑里又带了几丝忧伤。
“夏老师,其实他没走,他还在呢!他的精神他的潜意识一定还在呢!你相信吗?”
夏天这次没有说话。
“开始是我触摸到了那具标本,然后就有一连串的怪事。我在水里面看过夏老师您的脸,然后在催眠时见过解剖教室大大的尸池,走廊,而且,我的血型怎么也会变得和他一样了!”严浩边说边回忆,越说越激动起来。说到后面他干脆站了起来。
“还有,夏老师,我献完血住院时,我,我真的拥抱过你吗?”严浩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头还使着劲儿地往九十度方向低下去。
夏天轻轻地嗯了一声。“是,当时你叫出了我以前的名字,我已经很久没用的名字。我也吃惊。但我没多想。”
“是不是这一切都被我女朋友见到了?”严浩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了。
“你的女朋友?”夏天愣了一下。“噢,是吧……当时门还响了一下,等我出去,人也跑没了……我想,可能就是你的女朋友吧。”
“你爱他吗,我,我指照片中的那个人?”严浩轻声地问。“夏老师,您今天就把我当一朋友吧,行吗?不要怪我问多了啊。”严浩又补充着。
夏天把头扭向窗外,雪已经在干枯的树枝上堆起一层白粉沫儿了。她的声音就和那雪花的飘落一样缓慢悠长。
“有时候,爱是需要时间的。但他——没有给我时间。而我——也没有给自己一个把握的机会。那时候,我有自己的标准,那标准和他靠不上。真的……他更像小弟,可爱可怜的小弟。我乐意帮他,背后去帮他。我不想给他一些错误的……暗示。”
严浩发现,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夏天的眼睛里闪动着,像外面无声的雪花。“可是,有些东西是当你失去了,你才知道它好珍贵,但它不会再重来。不会,永远不会!爱就是这样吧……人有时总在追逐更远的东西,而对手边的视而不见。总以为幸福只会在多年以后只会在更远的地方出现,却对身边的关怀还有身边的人视而不见。于是,只有错过,一再地错过……”
夏天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不好意思地涩涩笑了一下。“那时的我真是个傻姑娘。太愣了。太自以为是了。也太傲气了。对我爸妈都是这样。更别提别人。经历了很多事才明白一些道理!现在,伤也伤过了,痛也痛过了……所以我把名字改成了现在的夏天。是跟着我妈姓。我想忘掉过去的一些东西,我知道很难忘掉,但我没有别的办法……”
屋里谁也没有说话。严浩的眼圈儿也红红的。这一会儿他想起了那天和小惠儿一起看到夏老师在解剖教室窗下徘徊的场景。他想,如果能让小惠儿此时听见夏老师的这一番话该多好呵。
“夏老师,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严浩这话简直是脱口而出。他真的被感动了。
“不,严浩。我希望能帮你做些什么。如果,你身上发生的一切和他有关的话,我愿意配合你们。”
这时候,倒是周一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而得意的笑容。 夏天老师来到医学心理学教研室时,严浩早到了两分钟。他看夏老师穿着黑色的羊毛套装。显得严肃而凝重。手上还拎了一个同样是黑色的小小坤包。
周一峰早已在催眠治疗室里多加了一把椅子。两张椅子相向而置。
严浩先进了治疗室。按照固定的套路,周一峰开始对严浩进行催眠。一切都很顺利,严浩这一次进入状态格外地快。没好一会儿,他的眼皮就搭拉上了。
过了半晌,周一峰拉开门,示意夏天老师进去。
“你可以和他对话,记着,我说的他不是指严浩,是指那个人。有什么就说就问吧。”周一峰俯下身,对夏天低声耳语了一番后,站在了她的一侧。
夏天点点头,表示清楚了。但看得出她是有些激动的。身子坐得笔直,挺僵挺不自然。
好半天以后,夏天慢慢地说:“你,你还好吗?”
严浩没有任何反应。
夏天朝求救似地朝周一峰望了一眼。周一眼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蒋,蒋伯宇,你还好吗?你在吗?”夏天的声音颤得厉害。
严浩的身子动了一下。突然他的头点了点。
“你真的在吗?你,你能说话吗?”夏天的语速加快了。身子也向前倾了一下。
“何继红,继红……”严浩嘴里的声音含糊不清。但夏天还是能分辨出来他说的什么。而且,那不是严浩的声音。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夏天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她的手不住地从坐椅扶手移到腿上,又从腿上移到坐椅扶手。她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严浩,那眼神里有几许迫切,有几许质疑,还有几许惊惧。看她几乎要站起身扑过去,周一峰拍拍她的肩膀暗示她平静一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在他的身体里?”夏天摇摇头,满目的凄凉与绝望。
“我在……我一直在……我的心在……”那声音听上去苍桑而疲惫。
“你说你的心?心在哪儿?”
严浩本来是松软地靠在椅背上的,夏天刚问完,他呼地一下坐起来。两只手死死地揪住了胸前的衣服。“在这儿,在这儿,一直在这儿……我好难受……”
“你该走的,你知道的,你该放心地走的。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在啊……”夏天的声音里隐隐地带了些哭腔了。
“走……走……我该走……”严浩复又把身子靠回了椅背。“你终于和他在一起了,我知道。”
突然严浩猛地倾身,哇的一口鲜血喷出来。溅得满地都是,溅得夏天的手上也有斑斑点点的红。还喷上了周一峰身上穿着的白大褂。
这个场面让周一峰与夏天都措手不及,夏天首先惊叫起来。但当夏天猛地起身想要冲过去时,周一峰一步跨上去,拼命拦住了她。“你不能动他,不能动他。危险!”周一峰口气焦灼而紧张。
这时候严浩开口了,他的嘴角还蜿蜒着一丝血迹。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你看不到我的心,但这样——你就会知道,我的心……我的心还是热的,我的心还是红的。就算全世界都不知道,但我要你知道。你知道吗?你还会知道吗?你究竟知不知道?!”那声音越说越伤心,到最后已经成了隐隐的抽泣。
“你恨我是吗?伯宇,你恨我没有和你在一起是吗,你恨我选择了他是吗?”夏天也流泪了。
“他?你……你指那个雷鸣?”
夏天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放不下这件事情。伯宇。”夏天望望严浩,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又慢慢地继续说:“谢谢你当时告诉我。伯宇!他最后,最后认错了。那个田倩倩,是他的前女友……”
“他胡说!”严浩的口气变得愤怒和急燥。
“听我说,伯宇。那个女孩儿考研时死活赖在他那里,说只住三个月。你听到的,是他们的玩笑话。后来,他带我去见了……当面说清楚了。他也搬出来了!”
“真的吗?因为你还是爱他?对吗?”严浩这次嘴里的声音非常地清楚了。但也透露出深深的绝望。
“你不要这样问,好不好……伯宇。那个叫何继红的人已经死了,是我让她死的,死了好,就算让她受到惩罚吧……伯宇。”夏天突然掩面而泣,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你恨我吧……恨我吧,那个伤了你的心的何继红……她拿不起你的一颗心啊,伯宇……”
“是了……你是夏天。你不是当年的何继红了……不是当年我的师姐了……但我还是三年前的伯宇,还是三年前的那颗心啊。”严浩的嘴唇嗫嚅着,突然他变得狂燥起来,头向上挺着,手臂向上挥舞着。“谁让我去真正地死啊?谁让我去忘记这一切啊?谁让我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啊?”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着夏天的抽泣,让站立一旁的周一峰的眼睛也湿润了。
“伯宇……我不能说谢谢了对你,因为那两个字太轻太轻了。我不知道,三年了……你还在等啊……你怎么会还在等啊……伯宇,忘掉吧,真的……忘掉吧。”夏天的一块儿手绢已经全部被泪水浸湿了。
“我在佛前发过誓的,如果我真得要死,就把我的心留给我最爱的人吧……我做到了,继红。可是,为了让你知道,我只能依附在他的身上……这样,我才可以看见你,我才可以看见过去的继红,过去的师姐……我呆的那个地方好黑暗好让人绝望……可只要想起你,我就能坚持下来……因为,我的心没有死。我的心里还有我的爱人,我爱的那个继红啊。”
这段话说得如此地绵长,如此地悲戚,如此地绝望——夏天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跪在严浩的面前,泪水如决堤的江水滚落在了严浩的身上。
严浩摸索着伸出手,他的手与夏天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在深深地凝望中,夏天看到了过去的蒋伯宇——他穿着足球服在风雨操场上驰骋、他和她一起在食堂谈笑、他怀抱吉它吟唱着只写给她一个人的歌……时光一瞬,三载已去。夏天的心此刻痛如刀绞。
她怎么能想到蒋伯宇生前爱得痴狂,死后还爱得如此凄凉绝望?
她怎么能想到蒋伯宇生前重担无数,死后还千结萦心不止不休?
她怎么能想到蒋伯宇不仅留给了她回忆,死后还留给了她一颗温暖的心?
她越想越心酸,脸上已是泪淌成河——她不要再是那个坚强的何继红傲气的何继红自负的何继红,她不要再习惯理智习惯矜持习惯拒绝。但她——又想做回三年前的何继红蒋伯宇眼中的何继红单纯如诗的何继红。
此刻,夏天的内心像刮起一场巨大的风暴,这风暴摧毁了她三年来为遗忘所做的努力和挣扎。但她不后悔!今天她流尽了三年来该要流的泪。但她觉得应该——那是为爱她的人流的呵……蒋伯宇走时,她并不在他的身边,她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她在内心深处从没有真正原谅过自己。
“告诉我,继红,你爱他吗?你会幸福吗?”蒋伯宇的声音还是和三年前一样。
“都要和他订婚了,还有什么爱不爱呢。伯宇,我知道……上次也是你救了他。那也是你的血呵。是你的血型。”夏天的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该还的,我会还的,继红。”
“我知道,是你不收八千块钱,是不是?加起来是一万二是不是?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哭泣的夏天已经把下唇咬出了血印。
严浩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但是,伯宇……你是个好人,你也不能这样不走呵,这对严浩不公平。你知道吗?”
严浩慢慢点了点头。“是的,都三年了,整整三年了,该结束了吧。我好痛苦。好痛苦啊!”
“那你走啊,伯宇,放心走吧。我们会想着你的……”夏天抬起手,擦拭着严浩脸上的泪痕。“你不能这样,伯宇,你明白吗?”
“你说的我们,我们,也包括她吗?”
“她?你指丹阳是吗?她还能怎样呢。她不是想有意害你的,她爱你,伯宇。但她害怕呵,她是做错了,不该那样回避现实。三年了,也折磨得她够苦了。现在,还在精神病院。”
“她真疯了?”
“真疯了。最后连学业也没完成。”
她身后的周一峰在听到王丹阳真疯了时,脸色也变得煞白。双手不住地颤抖。
“周教授,你,你明白就好了。善恶到头,终有回报。”严浩缓缓地说,眼睛却并不看着周一峰。
周一峰已后退着靠到后面的墙壁。两条腿也抖得像筛糠。
“答应我,走吧,放心地去吧!好吗?伯宇。痛苦总要过去。严浩不能被,被这样……他和你当年一样大呵……他还要学习,还要生活。你走吧,伯宇。”
“我怎么走啊?我是该走了……这里不是我的归宿。我会报答这孩子,在将来。”说完这话,严浩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帮你,我们帮你,好不好?”
严浩又没有了任何反应。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夏天等待着,周一峰等待着。
突然严浩抬起一只手,又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治疗室的窗外。“云谷寺,慧明。”然后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夏天和周一峰面面相觑。“你是说去云谷寺吗,伯宇?”夏天颤抖着声音问。
但严浩又没有了任何反应。
在默不作声地等待了十分钟后,周一峰说:“好了,可能该结束了吧。夏老师。”
夏天缓缓地退到门边,脸上还泪痕未干。
在周一峰的指引下,严浩又从催眠的状态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揉揉眼睛问:“你哭了?夏老师。怎么样啊,你见到他了吗?”
夏天紧抿着嘴唇默默点了点头。
周一峰拍拍严浩的肩膀,叹口气说:“你受委屈了,孩子。会马上好起来的。”
“我,我反正不抱什么希望了。”严浩突然冒出来一句。
“这次不一样,严浩。一定会好起来的!不能再这样了!”夏天挺坚决地说。周一峰在旁边点了点头。
“我只想,小惠儿能够回来。”严浩用极低的声音念叨着。
出了治疗室,三人在外屋的沙发上坐下来。
经历过这样的催眠,无论严浩,或是夏天老师都呈现出非常疲倦的表情。但在这疲倦中又透露着兴奋与不安。
周一峰首先开了口:“夏老师,谢谢你参与啊!事情多少有些眉目了。”
夏天轻轻摇了摇头。“科学,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真的太多了。”她的脸微微有些红,可能是为刚才治疗室里情绪的失控感到不好意思。“不过,周教授,你听到了吗?最后他说了五个字,云谷寺、慧明。是不是……说问题的解决还得靠谁呢?”
夏天边说边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你们看,这就是蒋伯宇生前给我留下的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一张他的照片,云谷寺的信笺,还有,还有一首歌的歌词——应该是他写的!”
周一峰接过信封。“是吗,他提前都准备好了?他预知了自己要死?”
夏天沉吟了片刻摇摇头说:“不清楚啊!他是突然性的死亡,应该不会存在什么预知。但从他提前准备好这封信来看,他又像知道些什么。”
周一峰低头看那个普通平常的白色信封。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请转交何继红保管”几个工整的正楷字。
“你看看吧,周老师!严浩你也可以看看。没关系!照片就是被我压在玻璃板下的那张。”夏天说。
周一峰从信封中抽出了一张泛黄的信笺纸和一张普通的A4大小的白纸。严浩也挨到周一峰身旁,把脑袋凑了上去。
信笺上是柳体楷书的毛笔字。一共两行。分别书写着“草浸秋霜将入愁,人立舟静白沙鸥”两句话。
另一张白纸上正是夏天所说的蒋伯宇创作的歌词。严浩边看边在心里默念着:
爱不停
我们从黄昏一路走到了黎明
天空和曾经的爱变得冷冷清清
一直爱得那么小心
以为会有回应
愿意在梦见你的时候
不再清醒
疼痛的心情早已变得很安静
看着你走的背影知道不能接近
一直有太多的自信
爱到深处会动情
也要在没有你的时候
让爱不停
如果,爱都不是天荒地老
谁会在乎这一分和一秒
爱不停会让你慢慢知道
下一秒就有祝福你的微笑
想象的温存我都不需要
只让爱不再无依又无靠
风中的我会慢慢变老
就让爱不停,像火焰在烧
周一峰从纸上抬起头问:“这歌词,应该是写给你的吧?夏老师!”
夏天点点头。“可惜,我从没听他唱过。上面也没有曲谱啊!这么多年,就只能这么收藏着,包括和那两句奇怪的诗一起。”
突然,夏天和周一峰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并侧起了耳朵。因为他们听见了奇怪的声音——是严浩,又像是另一个他在唱歌的声音。
严浩还在专注地看着那张纸。脚上打着拍子,嘴里哼出的却是那首《爱不停》。只是他的表情有些奇怪。有点伤感,有点痴迷,还有点僵硬——看上去,他唱得完全投入了进去,根本没意识到夏天与周一峰的倾听。
但歌真的很好听。尽管是没有伴奏。夏天又一次热泪盈眶,不能自己。
就连周一峰拿着那张歌词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着……
解剖教室系列一:心煞插曲:《爱不停》,作词:小泷;作曲:小泷;原唱:张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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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不停
我们从黄昏一路走到了黎明
天空和曾经的爱变得冷冷清清
一直爱得那么小心
以为会有回应
愿意在梦见你的时候
不再清醒
疼痛的心情早已变得很安静
看着你走的背影知道不能接近
一直有太多的自信
爱到深处会动情
也要在没有你的时候
让爱不停
如果,爱都不是天荒地老
谁会在乎这一分和一秒
爱不停会让你慢慢知道
下一秒就有祝福你的微笑
想象的温存我都不需要
只让爱不再无依又无靠
风中的我会慢慢变老
就让爱不停,像火焰在烧 根据周一峰的安排,还是让严浩先安心考试,然后回家过完年了再解决后续的问题。一来因为严浩马上面临的系统解剖学与生理学考试都是非常重要的结业考试,学分还极多;二来也是因为严浩的火车票已经买好,考完就得走,即使退票——一个星期后的春运期间很难保证再订上票了!
严浩和夏天都没有对这个时间安排表示什么异意。只是夏天在严浩要走的前一天,把他叫到了生理学教研室,然后拼命塞给了他五大盒子“红桃K补血口服液”,嘱咐严浩要在寒假期间好好补补身子。
寒假里的严浩倒是把日子过得风也平浪也静。刚回家时的新鲜劲儿过去后,剩下的就是难以打发的无聊与寂寞。吃吃喝喝的春节没意思了、打打杀杀的网游早玩儿腻了、同学间的聚会聚了还是又散了……更要命的是,小惠儿已经彻底和他没了来往了——不仅和他,连对严浩的爸爸妈妈——她一直叫得特亲的叔叔阿姨,小惠儿同志也不再登门拜访!
严浩也在心里骂过黄小惠薄情寡义。他倒是在大年初一时,给黄小惠父母电话拜了年。不过没有上门——心里怕的是万一小惠儿再以痛打落水狗的精神与仇恨对付他,他做为男人的脸可就挂不住了!尤其是这样的情节有可能发生在黄小惠爸妈面前!但小惠儿父母在电话里依然热情有加,强烈邀请严浩去家里玩儿——严浩心里纳闷着,不知道小惠儿是否已经在她爸妈面前挑拔离间过!或是她的父母强做欢颜呢?
但严浩的爸妈已经看出了儿子的心事。他们追问过几次,看严浩不耐烦也不愿说之后,也就不吭气了。但是严浩爸爸还挺语重心长地教导了他一番。说:“儿子啊,什么是爱情?爱情是啤酒面包都足够时打出的两个饱嗝——没有它不好,但有的前提是你先得有物质基础。好好学习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严浩妈妈也接过话儿。“别听你爸瞎说,什么嗝不嗝的。你将来出洋留学,给妈娶个洋种媳妇回来,生个混血儿子那才算叫本事!”
严浩真是又想气又好笑又窝心!他想他将来要有儿子了,干脆就扔一孤儿院里放上几年,吃点苦受点罪先。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嘛。不过这话他可没敢说出口!
好歹算是把春节给熬过去了。严浩从大年初四就开始盼着周一峰的电话。但一直等到大年初八,周一峰的电话才从学校打到他家里,通知他提前回去。
严浩恨不得插翅就飞。他的耳朵已经被爸妈的嘀咕磨出九九八十一层老茧了。
春节刚过,医科大的校园里还是一片廖落冷寂的气息。
严浩坐的那趟严重超载的列车晚点近两小时,等他把大包小包拎到宿舍已是晚上十一点整。严浩本想给周一峰教授打个电话通报一声,看时间太晚便做罢了。
宿舍里一片狼籍。放假临走前晚,他们狂欢了一个通霄——满地的瓜子壳还有几个东倒西歪的雪花啤酒玻璃瓶至今犹存。严浩也明白,沈子寒他们那仨儿不赖到上课的前一天是绝对不会来的,而且整个宿舍楼里黑灯瞎火——除了严浩所在的406宿舍里点着蜡烛外——这番景象也颇让严浩辗转难眠——在家向往学校的自由,来学校了又惦记家的温情!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严浩听着自己的心跳也难以睡着。从走进校门的一刹那,他就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这种感觉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无法描述,不可理解。
突然,严浩放在桌上的那半截蜡烛起了奇怪的变化——火焰猛地窜起老高,还发出噼就啪啦的炸裂声。持续了不到十秒钟,却又彻底地熄灭了!
严浩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
突然他的身体开始发热。体温上升得很快,不一会儿棉被就盖不住了,这种燥热让严浩呼吸都有些困难,心脏已经像疯了一样在胸膛里甩荡!过了两分钟,他已经大汗淋漓,两眼暴突,面部皮肤在紧张、扭曲、变形。两只手还在痉挛着用力撕扯自己的内衣。
睡在一楼的女宿舍管理员只听见楼上传来野狼一样低沉的一声嗥叫,但又像是极度痛苦下的呐喊。这惨烈而凄厉的叫声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会为之汗毛倒竖。
等宿舍管理员循声而上,并打开406宿舍房间的门时,她看到了她一生中最为恐怖的景象。
严浩不知何时爬下了床,正面向宿舍管理员而坐。已被撕成碎片的内衣挂在他的胸前,那个女宿舍管理员惊叫了一声,嘴唇已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她看见,严浩的胸壁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此起彼伏地游走。接着看见他胸骨剑突下异常地高高凸起,然后,一只活生生的,鲜血淋漓的手猛地戳穿他的胸膛,艰难地而又执著地探了出来。
起先是手……然后是胳膊……然后是另外一只手……接着是一团乱发遮着脸部的人头破膛而出……那分明是一个人……他的双手已经摸索着撑到了地上,然后是他的后背,他的下肢……这简直就像分娩——不过是更恐怖更不可思议!
女宿舍管理员连呼喊都没发出来。就从门柱上滑落下去了。
而严浩也后仰着头,俨然不省人事。
那个人!那个满身是血,看不清面部的人——踉踉跄跄跨过女宿舍管理员昏倒在地的身体,隐没在了无边的黑暗中!
等严浩醒来,他差点都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觉睡过来,竟会大白天见鬼!当他发现横卧在门口的宿舍管理员时,已是早晨九点钟。
虽然昨晚他挺晚才睡着,但一睡着就什么梦也没做了。连那半截蜡烛是啥时候熄灭的他都不清楚!
严浩跳下床,看见蜡烛远远未烧完。然后他又大着胆子摸了摸那女人的鼻息,呼吸还算正常。再摇晃几下,她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当管理员看见正蹲在地上,低头直瞅着她的严浩时,竟一个跃起——差点就撞到严浩的额头。然后边后退边用拖着哭腔的声音喊救命。严浩奇怪地看着她的表演,不知道自己怎会那么地让她害怕——最后,那宿舍管理员一扭身冲下了楼。尖利的“救命”之声还在走廊里不停回荡!
严浩呆呆地在宿舍中央空地上站了一会儿——来校第一天就出现这样的怪事儿真让他感到流年不利。过了半晌,他才摸出201卡开始给周一峰打电话。
没想到,这边严浩的电话还没放下,门外周一峰叫喊严浩的声音已经从走廊那头儿传了过来。
等师生二人见面,自然少不了一番“过年好,别来无恙”之类的寒喧,周一峰说自己整个寒假也哪儿都没去——事实上他腊月二十七还到精神病院偷偷看过一次王丹阳,虽然是隔着加厚的双层玻璃窗,但凭着他的职业经验,他确信王丹阳这一次是真的疯了——不过这次精神病院之行他谁也没告诉,自然也不会告诉严浩了。
而严浩也没有把刚才的事情告诉周一峰。二人似乎都神清气爽,但又各怀心事。
最后周一峰说:“咱们今天就到伏虎山拜访一下慧明大和尚吧。”严浩当然乐意,再让他多呆在宿舍里一分钟他也不干。
更让严浩没想到的是,夏天老师竟然也等在男生公寓的楼下了。看来,一切都让周一峰给安排好了。
一个寒假没见,夏天老师还是老样子。她穿着浅灰的风衣,化了淡淡的妆。显得挺拔而优雅。
等三人你说我笑地往外走,后面跟着的就是女宿舍管理员那狐疑不解和战战兢兢的目光了。
虽已立春,但还是春寒料峭。伏虎山上山风浩荡,寒气逼人。
他们仨儿乘坐的出租车只能沿着盘山公路开到山腰。后面就得靠他们徒步了。
不过因为长时间没见面,师生三人边走边聊,倒也不觉得累。对夏天询问的黄小惠的事儿——严浩只是委婉地说都过去了没关系了。其实有没有关系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走了差不多一个多钟头,上到山顶后又沿小路下到后山,盘踞山中的云谷寺的飞檐斗梁已经依稀可见了。
严浩看得出来,两位老师的心情都很激动。只有他挺平静地——很奇怪,似乎昨天的睡眠特别的好,醒来后人也轻松了不少——如果不是那个飞来横卧的管理员,严浩今天的精神会是有史以来的最佳状态!
周一峰的手提袋里还装着三把香。临进山门前,他边拆包装边说:“入乡就得随俗,见庙就要烧香。”夏天淡淡地一笑,倒也不反对。
严浩还是平生第一次进寺庙,瞅哪儿都觉稀奇,只恨两只眼睛不够使唤。还隔着栏杆拼命探身去摸了摸弥勒佛胖胖的肚皮,说是讨个彩头——结果被周一峰低声训斥了两句,让他一定要规矩点。严浩吐了吐舌头,没敢轻举妄动了。
三人在大雄宝殿前的大香炉里刚烧完香,一眉清目秀的小和尚从大殿旁的偏门迎面向他们走来。到跟前后微微一鞠躬,“阿弥陀佛!三位施主可是前来找本寺方丈慧明法师的?”
周一峰他们三人面面相觑。只得拼命点头,口中连称是。心里却都在嘀咕这老和尚也忒厉害了点,刚来就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看来佛法的高深玄妙、神通广大的确不是虚传!
小和尚带路,三人鱼贯而行,直接进了暖意融融的“方丈室”。慧明法师已隔窗看见他们,早就缓缓起身。并高声招呼“来了?”
“回方丈,他们来了!”小和尚向着慧明法师顶礼作答。
“该来了!”慧明法师低语了一句,却不知是说给谁听的。然后他盯着严浩看了好一会儿,又伸出手去在严浩的头顶上摸了摸,“前世已无缘,今生还有份啊。”
从进方丈室,周一峰他们三人就没说过一句话,只是看着慧明法师发呆——这位慈眉善目老和尚的几句话已经把他们全“镇”住了!
可他们还是不懂话中玄机!所以也不知该怎么回应!
只等到那小和尚招呼他们坐下后,周一峰才像大梦初觉一般问:“方丈,你怎么会知道我们要来?”
慧明法师捻动佛珠,低眉轻语:“该来的,自然还会来。放不下,只会担起来。解脱之道,唯有佛门呵。阿弥陀佛!”
室内重又陷入沉寂。只有严浩的两个眼珠不闲,滴溜溜地四处望个不停。其实从一进方丈室,他就给震住了——室内的陈设令他无比熟悉,就像曾经来过几次一样!
而夏天对佛门圣地的感觉倒也蛮好。清静,幽雅,庄严——通过刚才方丈的一番话,她在心里猜度着慧明法师必定是和蒋伯宇打过交道的。
“方丈,今天我们来,是有一事想向您请教,”周一峰边说边从衣服的内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方丈您看,这是您这里的东西吗?”
慧明法师只是扫了一眼,连头也没扭一下,就说:“当然是了!不过,它只是一半,另一半还在我这里。”
说了这番话,慧明法师突然向坐在另一侧的夏天扭过头,“这位女施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该是真正的持信人吧!施主可否为老衲报上名来。”
“那信是,是我保管的……我叫夏天。”夏天的脸色有些发白了。
“若非改名,施主不该姓夏名天。但不知施主原名里是有一‘红’字呢,还是有一‘阳’字呢?”
“有一‘红’字。”夏天轻轻地说。她已经有点局促不安了。
“这信,是那年青的后生留给你的吧!屈指算来,已有三载!是时候,是时候了!”慧明法师的话缓缓送出,余音绕梁。
周一峰点点头说:“方丈,你说的后生一定是那个叫蒋伯宇的学生吧,他三年前就死了!”然后周一峰又指着严浩。“这次来,主要是想请你看看这个学生,他的问题我们想只有您老才能解决。”
慧明法师看了看坐在夏天一边的严浩。摇摇头说:“他没有问题了,今日三更,煞气已远离他而去。但死去的人倒还心有不甘呐!”慧明法师长叹一口气,轻轻念出:“泪痕三更犹未尽,心存千结浪天涯。只有他还在流浪啊,入天不得,入地无门,孤苦无依,痛苦万分。”
这番话说得周一峰他们仨人脸色大变,连严浩也似乎听出了些门道——看来昨晚今晨自己身上肯定发生了些什么,八成被那管理员看到了……吓住了!可又会是什么呢?严浩的思维又堵住了。
“爷,爷爷,什么是煞气啊?”严浩刚一出口,一直默立旁边的小和尚突然咧开了嘴,想笑却又拼命忍住了。
“叫法师,严浩,不要叫爷爷。”周一峰赶忙亡羊补牢。其实他也听得直想笑。
倒是慧明法师爽朗地呵呵笑出了声。“即然已经叫了也无妨,爷爷也好,法师也好,都只是浪得虚名。千金难买年少呵……小伙子最近刚与女友分手吧?”
“啊?法师!这,这您也能知道啊!”严浩面红耳赤,难为情极了。
“你不是问我什么叫煞气吗?你与亲爱之人分手,不正是桃花煞么?”看严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慧明法师又接着说:“我佛慈悲,以法为舟,愿度众生脱离苦海。这红尘中,有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五阴炽盛八苦,又有贪、嗔、痴、慢、疑这五钝使,多生累世,种种叠加,遂至煞气内聚。”
严浩听得上了瘾,迫不急待地发表意见:“这么讲,咱们人人都会遇到煞气?都会生出煞气?”
慧明法师缓缓点头。“施主根器不错。煞气非自然万物本有,全是人心所生。在因果轮回中累积沉淀,小则碍人智慧,大则害人性命。而最为可怕的一种,名为‘心煞’,遇到此煞,死不足已,还得在中阴身中颠簸流离,忍受煎熬。”
慧明法师一口气说完这番话,站起身来。“该是到了复原这封手谕的时候,”他向小和尚招招手说:“拿过来吧。”
片刻后,小和尚捧出了和周一峰手中完全相同的一封信笺。慧明法师接过后展开它,对着夏天说:“女施主该记得你那信中所说的两句话吧!”
夏天点点头。“草浸秋霜将入愁,人立舟静白沙鸥。”她轻声地念出。
慧明法师微闭着眼,念出了随后的两句。“雨落心田三分透,思乡情远楼外楼。”那声音听来苍凉而悠远,不知是慧明法师情之所至,还是诗的意境过于凄冷。
周一峰赶紧接上话。“还请方丈给我们明示。头两句是否暗扣‘蒋’、‘伯’二字呢?”
慧明法师良久不说话。他望着室外的远山沉默着。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对着周一峰说:“施主说得有理。那么后两句也好解释了——‘雨’和‘思’是暗扣藏头呵。”
坐旁边的夏天喃喃地念出:“蒋伯宇死?蒋伯宇死!”
慧明法师脸上毫无表情。“不错!整首诗又道出了此人命运的悲苦——思乡情远呵,他该回去了!”
夏天的眼睛里,已满是盈盈泪光。“法师,也是他,他让我们找您来的,法师,您一定要帮帮他呵,都三年了……让他安心地走吧……”夏天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慧明法师说:我也在此等候三年了。以今日为期,可说是——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姑娘,你放心吧!”
“我们该怎么做才好呵?”夏天抬起眼睛。
“虽说心煞之气十分厉害,但佛家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仍可将其化解于无形。早年我曾点化那后生看淡红尘,但无果而终。遂嘱咐他把那封手谕交给他最心爱之人保管。而这首诗的后两句则保存在我这里,合诗之日,也是心煞化解之时。今日你来,老衲自会相助。”慧明法师看了夏天一眼接着说:“请你随我来。”
夏天惶惑地站起身。十分无助地向周一峰和严浩望了望。周一峰朝她点点头:“去吧!我们等你!”
大结局~~~
夕阳西下,远山庄严。矗立在医科大教学区核心位置的基础医学部大楼已被勾勒上了一道金边。每一扇窗户都反射出碎金子一样的光芒,刺得严浩的眼睛酸酸的,胀胀的。以前只要听说要到这座大楼里面来上课,严浩的心里就倍儿不爽。平时也是能躲远就躲远。可今天似乎觉得它格外的好看了,也没觉得有多么可怕——当然,也许还是因为夏天和周一峰陪着他一起的缘故吧。
他们三人走进大楼,在解剖教室前的铁栅栏门那里停下来。夏天轻声说:“钥匙我找孟秋老师拿到了。我和他挺熟的。就今晚吧,趁大家都在过节。明天老师们要上班了。”周一峰和严浩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特别是严浩脸上藏不住事儿——一脸的喜形于色。
三人说完,继续上二楼。他们要在夏天的办公室里开个碰个会,商量一下晚上的行动。
而今晚,也正好是正月十五。所以严浩忍不住在楼梯拐角处冒了一句:“夏老师,今天应该是中国的情人节啊。俗称上元日嘿,是阿哥阿妹约会的日子。”严浩没见周一峰瞪了他一眼,还继续胡侃:“你没听说啊,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指的就是,”突然夏天竖起食指做了个嘘的手势。严浩一下子噤了声。
“罗教授在。”夏天压低声音说。
严浩脸色大变。这次寒假回家,他爸还说那罗教授可是他大学里的同学呢。说她后来去了美国怎么怎么样,特意嘱咐了严浩到学校一定要去给她拜个年问个好——严浩却想打死我也不会见那老处女的。
“不行,我走了。”严浩转身就要溜。
“回来!”夏天说。“逗你玩儿呢,谁让你净瞎说!哪有你们浪漫啊,情人节都要过上两次。”
严浩做了个鬼脸,率先蹿上了楼梯。
青山隐隐,春近江南。满月在靛蓝的天空如一块无瑕的白玉。
上元灯节,大街上处处人流如潮,灯火阑珊。唯有基础医学部大楼是平静的安宁的,有焰火在远处升起,空气中满是硫磺的气味。按照约定的、也是慧明法师安排的时间,周一峰、夏天和严浩晚上十一点都准时来到了基础医学部大楼前。
严浩手中多了两束鲜艳的玫瑰。一束白,一束红。不多不少都是十九朵。
“你,你买这个干什么啊?”夏天满脸的惊诧。
“红的,是代伯宇哥送给你的啊。白的,是代你送给伯宇哥的。好送他走嘛。”严浩说这番话的口气挺像大人。
周一峰笑了笑。“买就买了吧!年青人嘛!再说今天也是过节!”然后他扬了扬手中的一包东西,“看,夏老师要的香与蜡烛我也都准备好了。”
夏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转身率先上了台阶。
打开铁栅栏门,长长的走廊里一片漆黑。周一峰在前,夏天随后,严浩押尾,三人鱼贯而入。周一峰摁亮了走廊的开关,他们的眼前顿时一片光明。
周一峰带着他们直接来到了三号标本实验室。
9号尸池前,他们静默了一分钟。然后三个人一起用力提起了尸池的盖板。
好月如霜,照得池内光影鳞鳞。宛若梦幻。
周一峰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乳胶手套,都戴好后,夏天低声说:“开始吧!”
一具尸体被他们缓缓地提了上来。三个人都极为小心,唯恐碰着嗑着了。尸体的手腕上还系着一个塑料牌,上面写着“M9967”。
它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手推车上。缓缓被推往标本制作间。
最后,它被他们小心地放置在靠近门口的那张电动液压解剖台上。
一切都很顺利,严浩也没觉得有多么可怕——不像第一次偷跑到标本制作间,才碰了一下就把他吓了个魂飞魄散——恰恰相反,此时此刻,他心里涌出的只是对死者的尊重与对逝去生命的缅怀之情了。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庄重。一切都在无言地进行。
擦亮火柴,夏天亲手点燃了蜡烛——那是十九根白色的蜡烛,它们在夏天的手中依次散射出温柔的光芒。每一根点好的蜡烛都被夏天小心地放置在解剖台的台沿——从一根,到两根……五根,六根……十根……夏天的眼泪止不住地扑簇簇掉了下来。
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庞,蒋伯宇的脸庞——这张清秀的脸庞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蒋伯宇安卧在烛光之中,十九只白蜡烛环他而立。六只眼睛都湿润着,突然严浩开始哼起了那首《爱不停》——“如果爱都不是天荒地老,谁会在乎这一分和一秒。爱不停会让你知道,下一秒就有祝福你的微笑。”——唱着唱着,眼泪从严浩的眼角流了出来。那即是同情的泪,也是感动的泪。这个谈了多年恋爱的男孩子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情的伟大与爱情的真谛——爱就是无私地付出,是无怨地守候,更是无悔地祝福!
“想象的温存我都不需要,只让爱不再无依又无靠。风中的我会慢慢变老,就让爱不停,像火焰在烧”——夏天与周一峰也轻声地随严浩和着。在歌声里,夏天用颤抖的手拿过那束鲜红的玫瑰,把它放在了蒋伯宇的胸膛。每一片花瓣都尽力张开着,馥郁的花香在室内轻漾着——蒋伯宇的胸前,就像燃起了一束无比耀眼的火焰!
“伯宇,安息吧……只要你,幸福……”夏天喃喃地说着。她的手中,焚着三柱檀香,烟雾袅袅,幽香袭人。
月如水,时光如水,这无尽的思念与忧愁亦如水。它缓缓地,缓缓地淌过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突然周一峰砰地跪在地上。“孩子,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我明天,就去把事情说清楚,”严浩和夏天吃惊地望着这一切,却又有些手足无措。“你走吧……放心走吧。相信我……”似乎话还未尽,周一峰像个孩子一样地哭了起来。
严浩搀扶起了他。但又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老教授。而夏天也不知该如何发问。只有周一峰自己知道,明天他会带着那三万块钱去他该去的地方。
只到今天,周一峰的心才算安定下来——人活着,不就是求得一个心安吗?周一峰想起了多年前在一本佛学书籍中曾看过的一句话:“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他的泪,是为蒋伯宇而流,或许也是为自己而流的吧?!
三个人似乎都若有所思。严浩突然有些明白了慧明法师的话——唯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精神才可以把这心煞化解于无形。而这种慈悲其实就深藏在每个人的心中呵。真正的爱,是会通过爱一人,去爱周围,去爱这个世界,去爱所有……当他这么想着,那烛光突然一下子增亮了许多,火焰也高了许多。屋内光彩熠熠,玫瑰花香和檀木香缭绕不绝。
严浩只希望这样的安详和这样的感动能久些,久些,再久些……严浩也想,他不会放弃小惠儿的,不会,绝对不会!
夏天缓缓地从口袋里取出那两封发黄的手谕。遵照慧明法师的嘱托,她就着烛火点燃了它们……
此刻,墙上的时钟正好指向了整十二点钟。
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