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屋》的作者对自己赢得的奖章和奖金心怀感激,不过她写这部书不是为了赢得声誉,而是作为一种自我拯救的行为。在写作《仙女指环》和《金山》的时候她还在为钱而烦恼,不过由于詹姆士有各种人寿保险,再加上波罗的集团在他生前发放的工资和奖金,她已经不再为钱着急了。她丈夫的抚恤金包括了她在马萨诸塞州西部接受治疗那几个月所需的费用。当时,博里斯大夫照料她,还有几个寡言少语的仆人,他们负责提供她所需要的一切,一本书,一个拥抱,在前臂上扎一针,这些都具有安慰心灵的作用。从那儿回来以后,曾经性格随和的威莉身上似乎是一堆血迹斑斑的碎片。这堆血迹斑斑的碎片毫无生气,无法拼凑成整体。她那有意识的生命,她精神的生命已经跟家人一道被人谋杀了。在治疗院的前两个月,威莉在井底的黑暗中摸索,由于没有光亮,她筋疲力尽,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她不是受了伤,她本身就是一个伤口。她在马萨诸塞州没有客人,只有鬼魂前来造访。
有一天,她走进休息室,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坐在折叠椅上。一阵恐惧朝她空洞的心灵袭来,于是便仔细看了一眼,认出死而复活的蒂·蒂·罗利,她吓得全身冰凉。这个性情固执、手脚敏捷的姑娘和从前一样见了威莉毫不退让,朝她直皱眉。
她是在米尔港一个弃儿收容所长大的。这个收容所成立于1918年,大家都称之为“儿童之家”,或者更通俗一点,称它为“大楼”。总之,威莉在“大楼”里度过了大约两年半的时光。
蒂·蒂·罗利身高五英尺,体重大约八十磅。对于别人的挑衅,她总是勇敢地面对,决心不惜一切要在挑衅者的心目中赢得自己的尊严。跟她同伴不同的是,蒂·蒂面对疯狂的暴力行为毫不畏缩,她的身体姿势、眼神和紧闭的嘴唇流露出要还以疯狂和暴力的决心。
“大楼”里的同伴中只有蒂·蒂一个人的鬼魂前来拜访,威莉对此觉得很好理解。在大楼里的时候,威莉讲故事小有名气,她小时候最好的故事就是讲给蒂·蒂听的。
一开始的时候,威莉·布赖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隐隐约约地怀疑,也隐隐约约地懂得,她在大楼图书馆里读过的书唤醒了她内心生活的某些方面,而这些方面还没有得到应有的开发。这里有某种因素,某种神秘的东西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在心灵深处这种未知的因素在闪闪发光。
威莉发现了这种未知因素所包含的东西,从而导致了蒂·蒂的鬼魂显灵。她还发现了如何拯救自己的生命。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在二楼的休息室里,年龄十岁、性格刚强的蒂·蒂·罗利突然出现在八岁的威莉·布赖斯面前,问她,你他妈的臭狗屎在这里干他妈的什么。威莉没有退却,也没有悄悄地溜走,她说,你听好了,蒂·蒂。然后给她讲了一个故事,立刻有六七个姑娘一起涌进休息室里来听她讲故事。
如果她当时停下来去想故事该怎么讲,很可能这个故事就会讲不成。可是她不用去想故事,故事从那个未知的因素中自动地流了出来,把一个个准确无误的字眼送给她。就这样她讲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故事。
“小霍威·斯莫尔站在一个年老的巫师面前,擦着眼泪,他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巫师的大胡子里有一只眼尖的小鸟正朝他观望。”
接着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里面讲到一只老鹰、一头熊和一条汹涌的大河。藏在巫师胡子里的小鸟发现了一棵胡桃树,一个王子把未来的王妃救到这棵胡桃树上。整个故事就像事先写出来的一样,滚滚地涌到她的舌尖。每当她需要新的信息、新的转折,这种信息和转折准时来到她的舌头上,恰倒好处。
“这个故事真不赖,”听得入了迷的蒂·蒂说。“这样的故事还有吗?”
“明天吧,”威莉说。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每天威莉都给这些蒂·蒂、雷勒特和乔治娜们讲述小霍威·斯莫尔的历险记,一直到她永远地离开大楼。她知道她心中的那个小东西变成了她威莉本人,那个小东西总是讲真话。她就像山鲁佐德【山鲁佐德:《一千零一夜》中的王妃,以讲故事的方式拯救了自己的生命。――译注】,只是她讲故事不是为了救自己的性命。
二十九年后,她在大楼里的伙伴到马萨诸塞州来拜访她。
“你又在写作吗,威莉?”博里斯大夫问她。“我想这是好消息。是故事,还是你的亲身经历?”
“你对小说一点都不懂,”她告诉大夫。
博里斯大夫朝她笑了。“可我知道写作对你有多么重要。这个故事跟你写的其他故事一样吗?要不,你是在试验新东西?”
博里斯大夫想让她相信他读过了她写的书。威莉心想他可能把她的两本书各读了一半。
“是新东西,”她说。
大夫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
“这样对我有好处。好处已经有了。”
“你能告诉我是讲些什么吗?”
她皱了皱眉头。
“谁是主角?”
“一个叫霍威的小勇士,”她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威莉从来没有告诉过博里斯大夫,当她的小女儿学说话的时候,以及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她总是自称为“霍威”。其实,在博里斯大夫跟前,威莉总是避馓峒盎衾颉?/p>
她的第三本书是最成功的一本。关于这本书的写作过程,她记得的很少。发生在治疗院里的故事大多只是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不停地抱怨。她在构思这本书的开头时,同样也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声音,只不过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来自书中的人物。从失去丈夫和女儿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之后,她回到纽约,整个就像一只剥了壳的鸡蛋。她在一个小公寓里住了下来,《夜屋》在她脑海里膨胀成了一场带来了高烧的噩梦。她从梦中醒来,浑身流汗,脉搏狂跳不已。醒来的时间很短,只够她去叫一顿中国饭菜,做一个纵横填字谜游戏,然后就昏昏睡去。有一天,她跟大学的老朋友汤姆·哈特兰玩拼字游戏,消遣难熬的时光。汤姆也是个作家,专门写侦探小说给男孩子看。汤姆输得落花流水,一个劲直喘粗气。她还跟丈夫生前的律师见过面,发现自己不管是以什么标准来衡量都是一个富婆。在那段日子里,她跟莫莉·哈普和汤姆一起吃过两三次饭。(汤姆有一次告诉她,他在写作中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忍不住要让男主人公在查案的过程中跟别的男孩发生性关系。)汤姆古道热肠,一连四五次过来关照她食欲是不是正常,这样做是为了让她身体保持健康。她的食欲很好,主要是因为她对自己写的书着了迷。她把写书当成一种治疗方法,一种与世隔绝的方法。对于怎样度过这几个月,她似乎没有任何选择。她完全沉浸在《夜屋》的故事当中,非要将它写出来不可。听到别人夸奖这本书,威莉觉得自己是在替人受奖。
有一次吃中饭的时候,汤姆·哈特兰告诉她:“将来有一天我也想写一部这样的书。”
“你就别写了,”她说。
汤姆对威莉的背景一无所知。她童年的经历会把他吓坏的。她童年的经历会把她称之为朋友的大多数人吓坏。不过威莉的童年也不都是艰难困苦:从出生到六岁的那个阶段她跟父母亲一起生活,对此她已经没有了任何记忆,但是却留下了一丝温暖和一丝消失了的、无法替代的快乐。父母亲死于车祸。他们去世之前曾经爱过这个女儿,把她视做掌上明珠。这些威莉都知道。正是这一丝温暖——她孩提时的晨曦——才使她在最艰难的时刻没有沉沦到绝望和疯狂的境地。
第九章
蒂姆·安德西跟那个山鲁佐德一样,通过讲故事来拯救自己的性命。小说使他走进生活中最糟糕、最黑暗的地带,小说使他把痛苦、恐惧和愤怒攥在自己的手心,然后转变为快乐。年轻的时候,他生活漫无目标,莽撞,爱出风头,惹人讨厌。二十二岁那年参军来到越南,进一步发扬了自己性格中可憎的一面,变得更爱出风头,不敬神灵,动辄斗殴。总是跟一些个头瘦小、女人气、十八九岁的越南小伙子搞同性恋,把这些人称为他的“花儿”。如果有人议论,他就要人家拿出证据来。一搞到毒品就吸毒,结果上了瘾。在那个年代,他给别人讲故事,但从不写成文字。越战之后,他得救了,住在曼谷一家花卉市场的楼上,把自己跟自己的对话写下来,然后改编成故事和长篇小说。就这样,小说渐渐使他的生活有了好转,他可以在那间公寓里宁静而隐秘地同时过几个人的生活。出版了六七本书,心灵多少得到了康复。他离开了泰国,迁居纽约市,变成了年轻时自己既蔑视又羡慕的那种人。他过着恬静的生活,爱自己的朋友,爱侄儿,爱这个城市,形成了稳重的性格。回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既有怜悯、悔恨,又有羡慕,有时心里都快要流血了。
在整个越南战争中,他对自己讲故事的能力笃信不疑,他讲的故事令听众惊讶不已。这样他渐渐有了雄心。在《临阵脱逃的步兵》这个故事中,他进一步发挥了自己的这种能力。这个故事让士兵们在克兰达尔军营的荒野上度过了难熬的时光。不过,他知道自己讲故事的才能不是诞生在越南,而是在米尔港,在非常平凡的环境之下。
十八岁那年,他在“圣物匣”高中念最后一年。一天晚上,他在漂亮、活泼的邻居埃斯蒂·伍德布里奇家里消磨时光。他很喜欢埃斯蒂,因为她读了好多书,引来了好多人的非议,可她对此不加理会。他也很喜欢埃斯蒂六岁的女儿马琳。马琳·伍德布里奇是个很可爱的乖孩子。埃斯蒂在厨房里做什么一刻也脱不了身,马琳跟他一起待在客厅里。马琳走到他跟前,说:“要是你给我讲个故事,我敢打赌,那一定很好听。”他听到马琳的妈妈在厨房里直笑,便说:“好吧,咱们试试。”于是便张开了嘴巴——讲出来的故事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那是一个很长、情节很曲折的故事,里面有一个王子、一匹神马和一个金发的姑娘。故事讲得有条有理,有头有尾。讲完了之后,马琳一个劲地傻笑,埃斯蒂一阵风似的跑出厨房,连声说:“哇!好棒的故事呀,蒂姆!”他也觉得很棒。可这故事是从哪儿来的呢?
现在他不知道今后是否还能再有那种满足感。蒂姆把时间浪费在一个脑子有毛病的藏书家身上,浪费在电子邮件和病毒保护系统上,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想逃避正儿八经的工作。他对自己正在写作的内容不满意,而且还有点讨厌了。他希望在今后几个礼拜里情况会有所好转。如果他发现自己讨厌正在写的东西,那说明他写得不对劲。他的心情就会特别沮丧,直到故事告诉他应该朝哪个方向继续发展。
他调出文件,脑子里一个新的句子还没有形成就看见贾斯帕·科尔坐在炉旁餐馆他的对面,说:“你听不进。”
听什么?
他抹去脑子里的这个问题,把屏幕上的文字朝前移动。
第十章
吉尔德兰路尽头那堵开着大门的墙后面有一栋楼房。这栋房子在买的时候就需要维修,特别是屋顶和全框架的门廊。米歇尔最近出差,各方人士都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在这期间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威莉支持这个方案也许有点卤莽,她很喜欢这栋即将和新丈夫一起居住的房子,以为自己完全可以照料一应事务。她把汽车开进这个建筑工地的大门,心想在米歇尔去欧洲的时候她可不能到外面去住。两辆装满梯子和木材的小货车停在一块草地上,旁边是弯曲的沙砾车道。这块地很快就要重新栽草。一架长梯子斜靠在屋子左边的墙上,梯子附近堆放着一排排瓦。屋子的一端堆放着更多的木材;系着木匠安全带的工人,有的在屋顶上爬来爬去,有的在走廊上来回转动,边走边用榔头敲打着。一棵鸡爪枫的树枝下停着第三辆小货车。这是桑托里尼弟兄俩的。米歇尔雇佣他们俩来医治庄园里的大树,首先是把树周围长起来的浓密枝叶砍掉。从戴尔雷承包公司请来的一班人马是坐着另外两辆货车来的。桑托里尼兄弟公司就他们弟兄俩。前一天,威莉从厨房的窗口正好看到洛基·桑托里尼把文森特·桑托里尼的头撞在一棵栎树的树干上。这棵栎树遮盖着屋子右边的大片草地。原来他们兄弟俩经常干这种事,把对方的脸打得鲜血长流可以使他们从中得到某种可怕的快感。威莉看到这景象一点快感都没有。想到自己有责任去制止他们的斗殴,她感到绝望,心里焦躁不安。
威莉从车库门口进去,来到戴尔雷公司的一辆小货车旁边,这时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走了过来。他是米歇尔的第二号得力干将,仅次于大块头的贾尔斯·科弗利。斯皮尔卡曾经干过保镖和杂役——是个什么词来着——总管。他穿着深色西装和体恤衫,大块头,脾气暴躁,活像俄国夜总会看门的壮汉。松弛的下颌上长满了三天没刮的胡须,眼睛满含愠怒,具有极高的道德权威。(几秒钟以后罗曼·理查德就把桑托里尼弟兄拉开了。)
“把你的车开到车库里去,”斯皮尔卡说。“又要下雨了。你究竟是干吗呀?”
她想说:“我要把我女儿从联合街的那个农产品仓库里解救出来,”接着她想告诉他不要管别人的闲事。不巧,威莉清醒地认识到,在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的心目中,照管威莉的行动也是他的应尽的义务之一。
“我去买东西刚回来,”她说。“你是不是要检查我的包?”
“你应该把车停在车库里。”
威莉开车从他身边经过,然后进入车库。罗曼·理查德看着她从车上下来,然后从行李箱里搬出购物包。她感到很尴尬,很难受,以为他会过来帮忙的,可是没有。他那会儿像是吃了睾丸素,眼睛不停地瞥她的乳房,还以为她没有注意到呢。他脸上还不时地露出困惑的神情,威莉知道他在纳闷米歇尔是怎样看中这个女人的,她的胸脯这么平常。
为了让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威莉问道:“最近有老板的消息吗?”
“你出去的时候他打来过电话。你的电话上可能有他的留言。”
刚买下这栋屋子的时候,米歇尔就新安装了一套复杂的电话系统。威莉有一条个人专用的电话线;他们俩共用一条;米歇尔的助手贾尔斯·科弗利的办公室里有一条;第四条电话线是米歇尔的业务专线,除了威莉的办公室之外,其余每个地方都有一部电话机。她不能用这条电话线,也不能进米歇尔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占据了三楼的大部分空间。有一次,她从半掩着的门口看到办公室里面古色古香,富丽堂皇,墙上贴着皮革和红木板。威莉明白这种装潢的用意。米歇尔·费伯是个有情调的人,他惟恐自己没有情调。如果由他来重新设计整个世界,那么整个世界看上去就会像马球比赛的大幅海报。
不准她走进未婚夫的办公室,她会有什么感觉呢,她自己也说不准。对此米歇尔有三条颇有说服力的理由,其中两条理由的动机使她很苦恼。她不想让米歇尔使她感到苦恼。这三条理由全都与他所采取的保护原则有关。如果让她进去的话,她会挪动那里的纸张,把东西弄乱;他那里面不许女人进去,因为女人会让他分心;他一辈子独居,现在仍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没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窝,他会焦躁、紧张、烦恼的。因此第一条和第三条理由是不让威莉承担后果,免得她忽视了米歇尔对个人隐蔽所的需求,第二条理由则是奉承她的。 他成年生活的大部分都是独身,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前妻,也没有孩子。米歇尔只邀请少数几个同事参加他们的婚礼,再加上罗曼·理查德和贾尔斯·科弗利。在威莉看来,他的生活空洞得有点古怪。他没有普通意义上的朋友。也许像米歇尔这样偏执的人是难以维持友谊的。
米歇尔对任何人都不是绝对地信任,他对某些人的暂时信任也是极为有限的。她怀疑这就是为什么他那个男人的娱乐室不对她开放的真正原因所在。米歇尔不信任她,怕她窥探了他那里保存的秘密。他们俩那次谈及这件事时也暴露了米歇尔对她的怀疑。
米歇尔企图以无可争议的方式来回应她对这件事的惊讶。
“你写作的时候随手把写好的东西打印出来吗?”他问。
“每天都这样,”她说。
“假设你在写一本新书,草稿就放在你的桌上。假设我碰巧走了进去,发现你不在。如果我拿起草稿,在那里阅读,你会怎么想?”
她知道自己会怎么想,所以没有回答。
“从你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你讨厌这样。”
“我不知道会不会用‘讨厌’这个词。”
“咱们可以相互理解,”米歇尔说。“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贾尔斯,给我和我的未婚妻沏点茶。我们在门口那里喝。”
他的助手用盘子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茶,送到前门。米歇尔记起有个重要的电话要回复,只留下她一个人。她坐在柳条椅子上,看着前院上停着的几辆小货车和两杯她压根就不想喝的英国早餐式热茶。她闲得无聊,便拿起那本《时代》周刊,做了二十分钟的纵横填字谜。
威莉从二楼办公室的窗口看到罗曼·理查德笨拙地越过车道,跟戴尔雷公司的一个工人说话。这个人是个木匠,腆着气球似的的大肚子,身上有一条胭脂鱼的刺青,手臂上还有很复杂的纹身图案。罗曼·理查德说了句什么,惹得大伙儿都笑了起来。威莉知道这句笑话跟她有关,心里特别的不舒服。那两个家伙朝她的窗口瞥了一眼。看到她正往下张望,他们连忙转过身去。
电话留言机上传来米歇尔的声音。声音显得有点疲惫,略带点恭敬的意味。
“喂,是我。很遗憾听说你还没有振作起来。贾尔斯告诉我你在家里。这样我就可以期待着跟你通话了。
“让我想想,我能告诉你什么呢?我在南特,巴黎的西边。根据目前事情的进展,我还要在这儿待上三四天。如果要走的话,那就是去看托莱多那边的情况如何。是西班牙的托莱多,不是俄亥俄的托莱多。如果你要找我的话,我在巴黎国防公园墨克律饭店。如果去托莱多的话,就住多明尼科饭店。
“我已经把这个情况告诉贾尔斯了,再跟你说一遍。桑托里尼兄弟吵着要锯掉屋子旁边那棵栎树的两根主枝。在我回来之前我不想让他们动那棵树。好吗,威莉?他们这么干是为了增加费用。贾尔斯知道该怎么办,可我想你应该在这件事上支持他,好吗?我买那栋屋子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那棵树。
“亲爱的,听着,别为婚礼着急,听到了吗?我知道只有两个月了,可是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你只要去买几件漂亮的衣裳就可以了。我跟伯格道夫商店预约好了,后天到他们那里去购物。开车去,找那个女的,她专门代人买东西,然后把你喜欢的东西买上就得了。贾尔斯会把具体细节告诉你的。如果你愿意的话,让他开车送你去。玩个痛快哟,威莉!好好地乐一乐。”
她听到米歇尔的声音后面还有一个低沉的说话声,像是很神秘的样子,仿佛说话的那人后悔不该打扰米歇尔的电话录音。她不顾自己明智的直觉,想像着米歇尔·费伯光着身子坐在床上,一个漂亮女人也全身赤裸裸地跟他低声耳语。
“好了,你瞧,我得走了。宝贝,等会儿再跟你聊。为了我,把你自己弄漂亮点。爱你,再见。”
“再见,”她朝留言机说了一声。
这是她收到的米歇尔最长的留言,听到米歇尔的声音,她体验到了一连串的激情。首先是那种温暖——米歇尔·费伯在她心中激起了一阵暖意。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知疲倦、具有创造力的情人。米歇尔在最合适的时刻给她带来了一种安全感。凡是有米歇尔的地方,密执安农产品仓库就无法对她构成威胁。他的声音就可以驱除疯狂,他是不容许她发疯的。还有,那些工人的喧闹,他们的工具和车辆再也不会影响她的心理平衡了。这一切都将在婚礼举行前过去;戴尔雷公司的人马,还有桑托里尼兄弟俩都将完成自己的工作,离开这里。
可是除了这些好的感觉之外,她还有一些灰暗的感觉,这些感觉同样的强烈。比如说,她对米歇尔故意作弄人的把戏感到恼火。他说他在南特,可又不说在那里干什么,也不告诉她为什么要到西班牙去。他回家的日期完全没个底,只是说四五天之后,那很可能意味着八九天。给她预约到伯格道夫商店去买东西也太专横独断了些。威莉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帮助她,可要是她不想到伯格道夫去买结婚礼服呢?还有每句话结尾都带一个小问题,好吗?那是个很讨厌的习惯,好吗?
威莉估计她的后半生要跟米歇尔一起过,今后对他的看法会像这会儿对他的看法一样。不过,既然温暖和感激胜过了恼火,她会享受很幸福的婚姻生活的。对于威莉来说,“很幸福”就意味着天堂一样的生活。跟“不那么阴暗”完全相反;如果是马马虎虎还过得去,那就会说“比较滋润”。总的来说,她还算滋润吗?是的,总而言之她还算滋润。
还有,米歇尔·费伯有点吓人,有那么一点。还有一点威莉不想让她的未婚夫知道。那就是,有时候看着他光滑、宽阔的后背,或者他那沉甸甸的双手,她体验到一种色情化的恐惧。
第十一章
那些字在屏幕上滚动着,可有一半的时间他都不由自主地觉得这些都是错误的文字。那位古怪的书迷搅得他心神不宁,比阿普里尔还让他伤脑筋。安德西把椅子往后挪动了一下,哼了一声,站了起来。出于习惯,他靠在键盘上把自己新打的那个段落存到硬盘里,尽管这个段落究竟如何他自己也拿不准。他放下鼠标,发现自己的手像风中的山杨树叶,不停地抖动着;左手也直打哆嗦。他意识到心跳有点快,是受早上那些事的影响,因为不是很严重,所以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不由得有点恐慌。真逗——在目光的注视下,双手停止了颤抖,不过剩余的恐惧仍然刺痛着他的肺。他第一百次发现恐惧是一种冰冷的现象。
由于他是站立着的,所以需要通过消遣来集中注意力。于是他走到房间另一边的冰箱跟前。想到要把食物填进嘴里,他感到一阵恶心。他随即又来到一个较大的窗口,观望下面的格兰德街。西百老汇街拐角处一大堆不动的雨伞是人群在等待车流的间隙。他接着便注意到一个人,那人身上穿着松垮的黑色衣服,转身背对着人群,瞪着街对面安德西这栋楼。那人脸上椭圆型的轮廓在运动衫的风帽下面闪着白光。当雨伞开始横穿马路的时候,那人却来到拐角那栋楼房的避雨篷下面,眼睛盯着格兰德街55号的入口。蒂姆想他大概是在等一楼那家越南餐馆里的同伴。然后那人挪动了一下位置,面目完全清楚了。
上身是有风帽的运动衫,下身是牛仔裤,腋下夹着鲜艳的塑料包——原来贾斯帕·科尔没有离开这一带;他不知到哪儿去转悠了一会儿又回来监视蒂姆的这栋楼。他在那里干什么呢?他的动机是什么?他驼着背,一动不动,活像电线杆上的老鹰。他本可以到这个街区前面十五英尺的凉篷下面去,可是他根本就没想去避雨。
蒂姆意识到除非今后几天他躲在房间里不出门,否则就不可避免地要跟这个角色打交道。
科尔猛地伸直腰杆,把头上的风帽推了下去,露出了他的整张脸。蒂姆刚才还希望可能是自己弄错了,现在这种希望完全破灭了。科尔的黑发直淌水,像海草一样耷拉在脑门上,脑袋像根指南针,死盯着格兰德街55号。蒂姆在小餐馆里第一次见到科尔的时候,觉得他年轻,有朝气,甚至有点天真。现在回想起来感到很奇怪。首先,他没有了朝气;其次年轻的幻觉也消失殆尽。蒂姆记得当时他说话的声调从开始的奉承转为后来的对抗,脸色也随之阴沉下来。
蒂姆隐约地注意到他前额的条纹加深了,眼睛和嘴巴四周布满了皱纹。他在小餐馆里注意到的那种脸色变化现在又出现了。蒂姆三楼窗户下面这个家伙简直就像一个在从事某种阴谋活动的罪犯。他紧闭着嘴巴,任凭雨水从脸上淌下来,这表明他在人生斗争中经历过兽性的胜利,也饱受过失败的辛酸。
“干吗是我呢?”安德西心里琢磨着。“我是怎样吸引这个查理·曼逊式的书迷的呢?”
正当蒂姆在琢磨这个问题时,贾斯帕·科尔朝前走了几步,抬起头来,火一样的目光隔着五十英尺距离与蒂姆四目相对,而且这个距离是在雨中。蒂姆猛地朝后一退,仿佛自己在进行一项卑劣的犯罪活动,一下子给人发现了。贾斯帕·丹·科尔还是仰头盯着上面。这使蒂姆想起阿普里尔在西百老汇街的人群中朝他大喊的情景。她的声音和颜色是那样栩栩如生。她用双手做成圆筒放在嘴巴周围,她那可爱的小身体朝前倾斜着,向街道对面的他喊话。这一次他能看得见她的嘴唇。阿普里尔不是在胡乱叫喊和吹口哨,她在说:“听我们说!”
阿普里尔喊叫的记忆幻觉消失后,贾斯帕·科尔不再仰望格兰德街这栋楼。他走了。不,他还在走。蒂姆看见他那湿透的身影正慢慢地在人行道上朝伍斯特街那个方向前进。虽然仰着头,但不再跟蒂姆对视了。“够了,”蒂姆想着,食指朝下连戳了三下。他不知道自己想跟科尔说什么,但他想跟他讨个说法。
科尔将目光转向别处,又将双手插进口袋,还是那样野性,那样疯狂,而且有点厌烦的样子,仿佛在等待一个小职员去打开他办公室的门,自己好进去办正事。蒂姆抓起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又拿起一件雨衣,扭动着身子钻了进去,走出房间,绕过电梯,从楼道上走了下去。到了底层,他冲出大门,感觉到雨点像子弹一样拍打在帽顶和帽舌上。不一会儿,他那件柏帛丽雨衣就湿透了。
街道上雨水溅洒在每一个平面上,形成水雾,反射的光点在水雾中游弋、闪烁。在一阵黄色的汽车大灯的照耀下,蒂姆以为自己看见了科尔那厚重的黑色身影,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二三十英尺开外的街道对面。科尔又在朝前走,但没走多远就停了下来。他的身体在水雾中闪亮,有一秒钟时间他的身体几乎在膨胀,仿佛他长高了两英寸,体重却增加了二十磅。 就在蒂姆走下楼道的那几秒钟里,雨下大了。滂沱大雨使他想起了越南。雨水像床单一样砸在地上,碰到什么就反弹起来。他走了不到三英尺,帽子全湿透了,雨衣也成了一块破布。磨损的袖口上,乱线像头发一样缠绕在他的手腕上。格兰德街上的车辆以每小时五英里的速度缓慢地爬行。圆锥型的头灯照着粗大的雨柱。
蒂姆从一排齐腰高的塑料自动售报箱中间穿过,觉得有什么东西滚到了人行道上。他在路面上缓慢地走着,后悔出门时没带把雨伞。人行道上有三个行人,两个朝他走来,另一个块头很矮小,也不知是男是女,朝伍斯特街那个方向前进。在大雨中这几个人都像鬼魂,像幽灵。
迎面朝他而来的那两个人中没有科尔。那个侏儒急匆匆的,越走越快,仿佛在路面上滑行。一个黑头发、眼里冒着凶光的男孩站在药店门前的凉篷下面,但那不是科尔。在这个街区前面的另一个凉篷下面站着一个身穿牛仔裤和短背心的姑娘,她双手抱在胸前,这也不是科尔。
现在雨水似乎直接穿过帽子洒在在他的头上。雨衣粘在衬衣上,衬衣粘在胸口上。他不懂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首先他千不该万不该跑出门来。如果看见科尔在格兰德街监视他,他就应该报警。是这个家伙把他惊呆了;说实话,他给科尔吓着了,接着他的恐惧变成了愤怒,于是他荒唐地跑到街道上来,自讨得肺炎。
他转过身来,盘算着回房间去。看着他嘎吱嘎吱地踩着水,那个穿短背心的姑娘给了他一个同情的微笑。在另一个凉篷下面,那个眼冒凶光的男孩正在脱他那紧身的黑衬衣。他厌恶地蹬了蒂姆一眼,仿佛蒂姆窥视了他的行淫。接着他又弯腰去脱靴子。他把靴子夹在腋下,解开裤带,把裤子一下子脱到踝骨处。他没有穿内裤,长长的身体就像一道闪亮的白条子。蒂姆盯着那孩子光滑、无毛的腹股沟,跟肯塔基玩具娃娃一样。男孩朝前迈了一步,蒂姆朝后退了一步。
那是……这里可能有些不对劲。他看不清楚,大雨模糊了他的视线。
随着一声船帆撕裂似的响声,一对巨大的翅膀在那年轻人的背后展开,他漂亮的赤脚朝前迈进了一步。蒂姆心想:“我已经看见他脚下踩的是什么了。”那个怪物比刚才看到的要高得多,有六点七到六点八英尺的样子。雨水在它那无毛的胸前流成一条小河。它看着蒂姆,眼睛虽然水灵灵的黑亮,却露出那种“严肃的不快”——这是蒂姆从前的拉丁语老师说的话。蒂姆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是在超负荷工作,还是完全停止了跳动。嘴巴里面有鲜血和古铜一样的味道。那对大翅膀嘎吱一声又展开了五六英尺,两个翅尖快要在最高处碰在一起了。
蒂姆知道这个天使要宰了他。
天使并没有停止他心脏的跳动,而是从他身边掠过,转身朝西百老汇街迈了两大步,步伐刚健有力。周围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奇观。车辆缓慢地从身边爬过。一个身穿毛皮风雪大衣、头戴钓鱼帽的男人从一栋公寓楼走了出来,打天使的身边经过却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
“你看不见吗?”蒂姆想大声吆喝,随即意识到,不,他看不见,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天使又朝前走了两步,把衣服扔到报亭前面的人行道上,猛地朝前跨了一大步,抬起膝盖,用力伸展翅膀,从路面上起飞,直冲云霄。蒂姆张大嘴巴看着天使飞呀飞,越来越小,只有一只白麻雀大小——顷刻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然后消失了。蒂姆继续观望着上面天使刚才所在的那个地方,然后意识到,那个头戴钓鱼帽的人走到了他的身边,正惊讶地看着他。
“我看见上面有个古怪的东西,”他说。
“你的嘴再接一点水就要淹死了。”那人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蒂姆踩着水来到自动售报箱跟前,在《乡村之声》和《纽约通讯》这两份报纸之间有一个黄色的塑料包,上面有查尔斯·狄更斯那卡通一样的画像。天使的衣服跟天使本人一样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包有点眼熟,便弯腰拾了起来。包摸上去冰冷、滑腻,里面装着好几本书。蒂姆的第一感觉就是要保护里头的书,然后看能不能把书还给失主。他拿着包,等车流出现间隙,然后横跨马路。等他走下路缘的时候,忽然记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包。
蒂姆来到马路对面,一边朝住宅楼的大门走去,一边打开包。他朝包看的时候,几点雨水掉进包里,滴落在书上油光纸的封面,是那本《迷失男女》,下面还有两册相同的书。
蒂姆走进格兰德街55号。进门处太小,称不上是大厅,只有一排金属的邮箱,地面上的大理石有了裂纹,头上有一盏白天关晚上开的吊灯。楼道的一边有一张课桌。现在是吊灯休息的时间。他转身把门拉开了两英寸,以便更清晰地看看书本的情况。
他打开封面,翻到前页,不禁倒吸了一口气。科尔在整页上用高约三英寸,又尖又长的字划满了“鬼话”和“谎言”。蒂姆的赠言也给打了个叉,写上了“虚伪而无耻”。蒂姆把书装进包里,又拿出第二本,发现扉页上涂着同样的东西。正文中有的短语、段落,有时整页都被打了叉。
一道水线从他的帽舌上流到划乱了的页面,鬼话中“话”字的言字旁给濡湿了,把两面附近的笔画都染污了。这本书似乎在他的手里溶解。惊恐之中他猛地合上书,啪嗒一声,仿佛一个大甲虫给书页压碎了。书本回到了那油亮的包里,他大踏步来到雨中,猛地一摔手,把包扔进了垃圾桶。
第十二章
在亨德森尼亚,罗曼·理查德·斯皮尔卡预料中的大雨下了不到一个小时,而且只是星星点点的。(显然他过高地估计了索霍区上空的风暴。)下雨的时候一直有阳光。原来穿着衬衣的工人们脱光了上衣,让上身沐浴在柔和而温暖的雨中。威莉很羡慕他们,恨不得也脱光了上身,到阳光普照的雨中去散步。她突然觉得很想跟米歇尔说说话,不只是听他的留言。米歇尔不喜欢让私人生活打扰工作,很可能也不喜欢她打电话过去。要是他跟波罗的公司的哪个女人上床,那就更不喜欢被别人打扰了。想到未婚夫的怀里抱着一个女同事,威莉心里感到一阵很不情愿的痛苦。有时候她纳闷米歇尔为什么要选择她威莉·布赖斯, 威莉·帕特里克,她那假小子一样的身材,柑橘一样的胸脯。绝望温和地、一点点地通过精神引流把她往下拉。她真的想跟米歇尔交谈,首先不能是利用录音留言的方式。
互联网很快找到了南特那家饭店的电话号码。她拨了很长时间的号,但听到的却像是早上催人起床的袖珍闹钟在响。一个男的操着一口清晰的法语讲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
“对不起,”她说。“你会讲英语吗?”
“当然会,太太。我怎么能帮助您呢?”
“我想跟你们的一个客人讲话,他是米歇尔·费伯先生。”
“请稍等。”很快他又回来了。“对不起,太太,费伯先生不再是巴黎国防公园墨克律饭店的客人了。”
“我一定跟他错过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费伯先生是今天早上离开的,太太。”
“他不可能走了,”威莉说。“他刚刚在我的留言机上留了言,电话是在你们饭店里打的。”
“一定是弄错了。要不他用的是休息厅里的电话?”
“他说他在房间里。”她犹豫了一下。“你说他是今天早上离开的?什么时间?”
“十点不到,太太。”
“现在那里几点了?”
“下午四点四十五,太太。”
米歇尔在七个小时之前就离开了饭店。威莉又迟疑了片刻,然后问道:“我是在纽约打电话,有个信要捎给他的妻子。费伯太太是跟他在一起,还是先到托莱多去了?”
“我们这里没有费伯太太的登记。”
她说了声谢谢,挂上了电话。回到互连网上又查了一些信息,然后再拨了一连串的电话号码。打通了托莱多的多明尼科饭店之后,她跟那头接电话的男人无法交流,最后另一个饭店服务员拿过了话筒,他讲英语时的西班牙口音要稍微好一点。
“费伯先生?没有,这里没有费伯先生的登记。对不起。”
“你们预计他什么时候到?”
“很遗憾我们这里没有费伯先生预订房间的记录。”
她谢了他,挂上电话,按了一下跟贾尔斯·科弗利对讲的按钮。贾尔斯没精打采、慢吞吞地问:“威莉,我能帮你什么忙吗?”电话机上的一个亮点告诉他对方在哪里。“别挂了,贾尔斯,”她说。“我这就来。”
“我估计老板给你留了言。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我刚开车回来罗曼·理查德就告诉我了。你们不想让我错过了正事,对吧?”
“你可以这么说,我们对米歇尔惟命是听,当然对你也一样。他提到进城的事了吗?”
“贾尔斯,我马上到你那儿来。”
科弗利总是在最后关头来一点外交辞令。威莉第一次跟未婚夫的这位助手见面就知道,贾尔斯·科弗利很乐意为她效劳,只是不能违背老板的意愿。她刚刚搬到这里来,为自己的爱好做一些小小的安排布置,不时地看到贾尔斯·科弗利那光滑的脸上出现稍纵即逝的紧张神情,这使她想起《蝴蝶梦》中的丹弗斯太太。
贾尔斯的办公室是一间狭长的凹室,是米歇尔特意分离出来的,称之为“晨室”。威莉对这儿也不熟悉,只是比楼上丈夫的办公室稍微熟悉一点,不过她对这儿有些什么并不好奇。她亲自来到他的巢穴使得贾尔斯讲话时速度比平常更慢,更注意选词。威莉觉得他是在进行自我保护,有点做作。贾尔斯的上身总是穿着松垮、华丽的外套式衬衫,高高的衣领,下身的裤子很潇洒地下垂,脚上一双漂亮的鞋子。威莉听说他对男人和女人都没有性欲,就像一只早年阉割了的猫,完全是自我满足。
办公室的门半掩着;威莉估计他是有意这样的,以便隐约地表示对来客的欢迎。她走上前去,贾尔斯就像投诉柜台后面的男服务员一样对她报以有治疗效果的微笑。贾尔斯的桌子上整洁得出奇,威莉每次站在这里的时候都是如此。他那纯平显示器活像一件现代派的雕塑。他不用电话机,头上戴着耳机,对着一个按钮讲话。 “早上好,威莉。我不知道你出去了。但愿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贾尔斯,我只是出去买东西,不是跟人私奔。”
“那当然,那当然,只是……嗯,你知道。如果米歇尔认为哪个人该去哪儿,结果没去,那他是会发火的。”
“那么你听说米歇尔非常理智一定会很高兴喽。”
“是的。将来你出出进进的打声招呼对我们大家都好。这样的事情你愿意考虑吗?”
“贾尔斯,什么事情我都愿意考虑,不过我每次去帕斯马克,去饮食城都非得事先告诉你不可,那可说不准。”
贾尔斯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威莉,我不想让你非做什么不可。我只是想让事情顺利地办好。这就是我的工作。”他点了点头,让她明白他的工作是很严肃的事情。“你还需要我的什么帮助吗?”
“你知道米歇尔这会儿在哪吗?”
科弗利脑袋朝前歪着看威莉,仿佛他戴着一副眼睛,正从镜框上方看她。“这会儿?就是说现在?”
威莉点了点头。
贾尔斯继续瞪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他戴着一副眼睛,正从镜框上方看她。就这样过了好几秒钟。
“根据我掌握的信息,米歇尔今天在法国。预计还要在那里待上三天左右。具体地说,他在巴黎郊区一个叫做南特的地方。”
“他在留言机上说他是在南特。”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给你留言的,所以你的问题才会使我感到很惊讶。”
她想他那意思是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的问题很愚蠢的原因。”
“他说他待在巴黎的什么公园的什么墨克律饭店。”
“巴黎国防公园的墨克律饭店。”
“对了,是这个。我听完了他的留言就跟那边打了电话。跟我讲话的那个男人说米歇尔七个小时之前已经离开了那儿。也就是咱们这儿的五点钟。”
“嗯,那么,他没有告诉我就离开了。他今天晚些时候或者明天会来电话的,我可以肯定。”
“可他告诉我他还在那家饭店。”他们俩的眼睛又对视了一会儿。科弗利没有眨眼。“你知道我为什么有点担心。”
科弗利用一只手的手指按着嘴唇,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注视着天花板。然后他又低头看着威莉。“咱们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我来查查那家饭店的电话号码。”
“我已经跟他们通了话,”威莉说。
“听一听第二个人的意见总没坏处。”
科弗利移动着鼠标,看着屏幕上出现的东西。“好了,”他最后说着,在袖珍键盘上打上号码,然后伸出食指,让她等着。食指放了下来。“早上好,”他说。接着是一个很长的句子,威莉没听懂,只听见最后有费伯这个词。
一阵停顿。
“对,”他说。
又一阵停顿。
“我懂了。”
又一阵停顿。
“太好了,先生。”【原文为法语――译注】接着又用英语说:“先生,请您用英语再重复一遍,好吗?费伯先生的夫人请我询问一下他在饭店里的情况。”
他按了一下按钮,要不就是扭动了一下开关,究竟是哪个动作威莉也说不清。 显示器两边的喇叭传来一个口音很重的男声,“费伯太太,您听见我了吗?”
“听见了,”威莉说。“您是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人吗?”
“太太,在此之前我从没跟您说过话。您是询问您丈夫在我们饭店的住宿情况?”
“对,”威莉说。
“费伯先生还是我们登记之中的客人。他是三天前到达的,预计还要在我们这儿再住两天。”
“刚才有个人告诉我他今天早上十点离开了。”
“可您知道,他的确还在这里。如果您要跟他说话,他的房间是437。不——对不起,这会儿他不在房间里。”
“他在那儿。”
“不在,太太,您听我解释——”
“我是说,他是在你们饭店。”
“这我已经说过了,太太。”
“他是……”威莉当着贾尔斯·科弗利的面无法把这句话说完。“谢谢。”
“再见。”
科弗利举起双手,耸了耸肩膀。“好了吗?”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威莉,你的电话打到名字差不多的另一家饭店去了。这是惟一的解释。”
“我要是请求留言就好了。”
“你想要我再跟他打电话吗?这一点都不麻烦。”
“不啦,贾尔斯,谢谢。”她说。“我想我还是等他打电话来吧。要不,明天我再试试看。”
“那就这样吧,”科弗利说。
那天晚上威莉又不由自主地开车去了联合街。一路上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并告诉自己赶快回去。可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干,她不能回去。她又能听到女儿的叫喊声。
前灯照着停车场的入口处,照着仓库大楼巨大的正面。她不由自主地来了个急转弯,把车开进了停车场,心脏像只鸟儿在胸腔内砰砰直跳。自从她意识到自己正倒车回吉尔德兰路的时候,她就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了。她要冲进仓库里。
霍莉那高亢、清晰、穿透力很强的声音从砖墙那边传来。威莉很不耐烦,急得浑身冒汗,把车拐到了楼房的后面,前灯照在沥青马路的另一边。她脑子里有个声音说:“这么做是错误的。”
“可我还是要这么做,”她说。
透过墙壁传来了一声尖厉的哀鸣,仿佛是一个公主囚禁在一座宝塔内。这个声音穿透了威莉的全身,她像触了电一样颤抖不已。在匆忙之中她使劲扭车门的把柄,却怎么也扭不开,最后还是肌肉记忆帮了忙。她的身体仿佛是自动飘出去的。从装卸码头敞开的大门里射出一线光亮,她朝那儿迈了几步。汽车的前灯像舞台灯光一样仍然照着装卸厅。
又是以前那一幕:霍莉绝望的哀号,一个丢失了的孩子在无望中哀鸣。威莉的脚粘在沥青上,双腿也不能动弹。
一个宽敞、铺着水泥地面的装卸厅像拱廊一样在大楼的背后敞开着,里头有一个长长的平台。在装卸厅的后面,一扇扇小门和有挂锁的大门通往大楼。
“她死了——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她想。“首先我得把她救出这该死的大楼。”
霍莉又在尖叫。
威莉打开了车后的行李箱,在里面摸索着,发现了米歇尔忘记拿走的撬棍。她拿起撬棍朝楼道口走去,刚一抬腿又停了下来,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记起米歇尔曾经借过她的车,便想像着他会把她从监狱里保释出来,接着又想到如果她的女儿活着来到他的跟前,他会是什么反应。霍莉和米歇尔仿佛居住在两个不同的宇宙中—— 她毕生第一次经历了真正意义上的眼冒金星,仿佛自己站在黑暗的边缘,身后就是无底的深渊。她要做的事情就是发疯。她无法想像米歇尔和霍莉待在一个房间里,他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宇宙里,一个是活人的宇宙,一个是死人的宇宙。即使在他出门的时候,米歇尔的肉体还无可辩驳地存在于她的身边,因而会把霍莉推到过去。只有在过去这个国度里霍莉才是活人。
威莉觉得自己是死囚区里的罪犯,享受着最后一分钟的缓刑。米歇尔·费伯出现在她的内心世界里,驱走她身上残忍的疯狂。
她回到车子里,把撬棍放进车后的行李箱,猛地盖上盖子,一屁股坐到驾驶座位上。她觉得在过去的几分钟里生活发生了变化,自从那场事故以来她第一次走进了一个清醒的世界。引起这场变化的不是她自己,而是米歇尔。他那潇洒、沉思的形象引领她走出阴影。一阵对米歇尔的爱意和渴望波浪一般袭上她的心头。巴黎郊区一个饭店里出了点差错,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还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是什么使得她不顾理性地相信她的女儿就在那栋丑陋不堪的破楼房内哭喊呢?将来的某个时刻应该好好地考虑这个问题,“深刻地思索一番”,也许找个专家咨询一下。
后视镜上闪烁着强烈的光亮,后面有辆车在鸣笛。威莉惊讶地扭过头去,看见紧靠着自己的车后,一辆警车的前灯在闪亮。她全身沉浸在罪恶感之中。一个警察走到她的车窗跟前,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犯罪行为,但还是心有余悸。
“有身份证吗?”他的手电筒照的她的脸。
她在钱包里摸索,掏出驾驶执照。
“这是你的名字吗,威莉?”
“是的。”
“威莉,我知道你住在曼哈顿。这么晚了你把车停在新泽西州一个仓库的停车场干吗呀?”
她强做微笑。“两个星期前我搬到了这里,但还没有来得及换驾照。对不起。”
他不理会她的道歉。手电筒直直地照在她的脸上。“威莉,你多大年纪了?”
“三十八,”她说。
“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警察的手电筒在她的驾驶执照上晃了几晃,检查她的出生年月日。“对了,生于1965年。你大概没什么烦恼。你的新地址在哪儿?”
她把自己在吉尔德兰路的号码告诉了他。
警察的垂下了手电筒,他好像在考虑问题。这个警察比威莉要小十岁。“是一栋有大门的大楼房,周围有很多树。”
“这就对了。”
他冲她笑了笑。“也让我高兴高兴,给我讲讲你干吗要停在这儿。”
“我是在想问题,”她说。“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可疑。”
警察的目光移开了,脸上还带着微笑,用手电筒敲打着自己的大腿。“威莉,我建议你开动这辆漂亮的小车,赶快回吉尔德兰路去。”
“谢谢,”她说。
他朝后退了几步,眼睛盯着她的脸。“别谢我了,威莉,要谢就谢费伯先生。”
“什么?你认识米歇尔?”
年轻的警察转过身去。“晚安,威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