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的背后:《快走!慢回》--作者: 弗雷德•瓦尔加
若斯早的发现当蛇、蝙蝠、獾和生活在地下深处的动物成群出动,放弃它们的自然习惯,来到旷野;当果树、植物和蔬菜开始腐烂并且爬满了虫……
若斯早就发现,在巴黎,人们走路的速度要比在吉维内克快。每天早晨,行人们以每小时三节的速度流过马里讷大道。这个星期一,若斯几乎是以每小时三节半的速度赶路,他迟了20分钟,因为咖啡渣全都洒在了厨房的地上。
他并不感到奇怪。若斯早就知道事物本身具有一种神秘而病态的生命。也许除了某些从来没有伤害过他的甲板以上的船舱,在这个布列塔尼水手看来,事物的世界显然充满了活力,随时准备跟人类作对。稍微掌握不好,突然给事物以自由,哪怕一点点自由,都会引起一连串灾难,程度不等,可能仅仅是让人不悦,也可能是酿成悲剧。瓶塞从手指中飞出,就是一个小小的例子和证明。因为飞出去的塞子绝不是落在人们的脚边,而是落在炉子后面。可恶!就像到处觅食的蜘蛛,给它的猎杀者——人类以一系列变化莫测的考验。移开炉子,连接炉子和煤气管的软管脱了下来,厨具掉在了地上,或者烫了手。而今天早晨发生的情况则更加复杂,扔垃圾时犯了一个小错误,垃圾袋太不坚固了,旁边破了,咖啡渣洒在了地上。被奴役的事物理所当然会产生报复思想,虽然不很经常,但时时都想着以其潜在的力量迫人类就范,让他们像狗一样蜷缩成一团,在地上爬着,妇女和儿童也不能幸免。不,若斯从来就不相信事物,也不相信人类和大海。事物会使你失去理智,人类会使你丧失灵魂,而大海则会夺走你的生命。
若斯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他没有向命运挑战,而是像狗一样,一把一把地捡起咖啡渣。他一句牢骚都不发,弥补了自己的过失,事物的世界退潮了。早晨的这个小事故并不是一件小事,表面上看起来不过是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情罢了,可以把它忘了,但若斯在这件事上决不会搞错。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表明人类和事物的战斗在继续,在这场战斗中,人类不总是胜者,远非如此。这是悲剧的预兆,远洋巨船断了桅杆,拖网渔船触礁粉碎。8月23日凌晨3时,他的那艘船,“西北风”号在爱尔兰海域漏水,船上有8个人。然而,谁知道若斯是否满足了他那艘拖网渔船让人发疯的苛求,又有谁知道人与船是否达成了妥协。在那个可恶的暴风雨之夜,他突然使尽全力,用拳头猛击船的右舷。当时,“西北风”号几乎已经侧翻,船尾突然进水。机器被淹了,渔船在夜间失控,船员们不停地往外舀水,最后,渔船在黎明时分沉到了珊瑚礁上。那是14年前的事了,死了两个人。14年了,若斯踢翻了船主;14年了,若斯出狱后离开了吉维内克,他因蓄谋杀人并伤害了他人而被判入狱9个月;14年了,他的整个生命几乎都已被海水冲走。
若斯走下盖泰路,牙齿咬得紧紧的,每当想起消失在大海中的“西北风”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其实,他的火并不是冲着“西北风”号来的,那艘漂亮的旧渔船只不过是年久失修,船身腐烂,顶不住风浪的打击而已。那天晚上,那艘船肯定没有掂量过自己能抗几级风浪,它已经忘了自己多大岁数,忘了自己已年老体衰,吱嘎作响。渔船肯定不愿意让那两名船员死去,至今还傻傻地躺在爱尔兰的海底,它很后悔。若斯常常跟它说话,安慰它,宽恕它,他觉得那艘船现在已经像他一样,终于得到了安息,在海底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就像他在这里,在巴黎开始新的生活一样。
然而,宽恕船主,这是不可能的。
“走吧,若斯•勒盖恩,”船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艘破船,你还可以再开10年。它结实得很呢!你是它的船长。”
“‘西北风’号已经很危险了,”若斯固执地说,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它的螺丝松了,船底板变形了,船盖破了。我可不敢保证它能抗得住海上的大风浪。这船已经不符合安全规范了。”
“我了解我的船,勒盖恩先生,”船主的口气严肃起来,“如果你害怕驾驶‘西北风’号,我打个响指,马上就有10个人来替换你。他们勇敢大胆,不会像办公室里的白面书生那样无病呻吟,空谈什么安全规范。”
“可船上还有我的7个弟兄。”
船主把他那张油光油亮的脸凑过来,威胁他说:
“若斯•勒盖恩,如果你胆敢到港务监督处去告状,我马上就把你打翻在地。从布雷斯特到圣纳泽尔,你再也找不到一个人雇佣你。船长,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是的,若斯一直后悔,在发生海难的第二天,他没有要那个家伙的狗命,只是打断了他的一只胳膊和他的肋骨。船员们把他拉住了,劝他说,若斯,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他们拦住他,制止了他,使他没能打死船主及其爪牙。他一出狱,他们就把他的名字从花名册上勾掉了。若斯在酒吧里大喊大叫,说港务监督处的官员们受贿,但他后来不得不告别渔船。若斯跑了许多港口,最后在一个星期二的早晨,跳上了一艘从坎佩尔开往巴黎的船只,像在他之前的许多布列塔尼人一样,来到了巴黎的蒙帕纳斯车站广场,撇下了一个要逃跑的女人和9个要杀的男人。
看见爱德加-基内大街的十字路口时,他暂时忘记了昔日的深仇大恨,准备弥补失去的时间。咖啡渣事件、事物的战争和人类的战争至少浪费了他一刻钟。而在他的工作中,守时是最重要的,他要在8点30分第一遍朗读他的广告,12点35分读第二遍,晚上版则在18点10分读。这三个时间段人最多,在这个城市里,听众们太心急了,容不得迟到一点。
若斯把箱子从树上摘下来,用手掂了掂。他是晚上挂上去的,用绳子绕上两圈,打个结,再加两个防盗装置。今天上午,箱子不太满,他可以选得快一点。他微微一笑,抱着箱子走向小店的后间,那地方是达马斯借给他用的。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像达马斯那样善良的人的,他们留你一把钥匙,让你使用桌子的一角,不担心你会撬他们的钱箱。达马斯,那是一个人名;他在广场边开了一家店,叫“罗尔-里德”①,他让若斯进店来整理要宣读的公告,免得在外面风吹雨打。罗尔-里德,那是一个店名。
若斯打开了箱子,那是一个大木箱,他亲手做的,他把它叫做“西北风”二号,以纪念他已经失去的心爱的船。对一艘巨大的拖网渔船来说,见自己的残骸沦为巴黎的一个信箱,这也许并不光彩。可这个信箱不同寻常,这是七年前根据一个天才的设计制成的一个天才的信箱,它使得若斯在罐头厂干了三年、在管道厂干了六个月,然后又失业两年后,了不起地重新爬上了斜坡。那个天才的念头是在12月的一个晚上产生的,那天晚上,他手里端着酒杯,沉迷在蒙帕纳斯的一家咖啡馆里,咖啡馆的顾客三分之一都是孤独的布列塔尼人,家乡的方言嗡嗡地响着,不断冲击着他的耳膜。有个家伙谈起了主教桥,结果,1832年诞生在洛克马里亚的曾曾祖父勒盖恩从若斯的脑海里走了出来,双肘支在吧台上,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若斯也回了一声。
“你还记得我吗?”前辈问。
“天哪,”若斯嗫嚅道,“你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更没有哭。”
“哎,孩子,别胡说八道了,就让我拜访你一次吧!你多大年纪了?”
“50岁。”
“你可活得不怎么样。要努力啊!”
“我不需要你的指教,我没有叫你。你活得也不怎么样嘛!”
“孩子,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知道我发起火来会怎么样。”
“是的,大家都知道,尤其是你的老婆,你打了她一辈子。”
“好了,”前辈做了个鬼脸,说,“不要脱离当时的实际嘛!那是时代的要求。”
“去他妈的时代!是你自己想这样。你打伤了她的一只眼睛。”
“过去两个世纪了,还要说那只眼睛的事?”
“当然要说。举个例子嘛。”
“若斯,难道你要给我做榜样?你曾在吉维内克码头差点把一个小伙子踢死?要么是我搞错了?”
“其一,那个人不是妇女;其二,那个人也不是小伙子。那是一个黑心肠的有钱人,为了赚钱,他不惜让其他人去死。”
“是的,不能说你说得不对。这还没完,小毛孩子!你叫我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没叫你。”
“你真是个猪头。你有幸继承了我的眼睛,因为我很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设想一下,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你叫了我,就是这样。而且,这不是我习惯去的酒吧,我不喜欢音乐。”
“好吧,”若斯沮丧地说,“要不要我请你喝一杯?”
“你还举得起手来吗?让我告诉你吧,你已经喝多了。”
“别多管闲事,前辈。”
老祖宗耸耸肩。他见过世面,这小毛孩可激怒不了他。勒盖恩家族的人出生高贵,这个若斯,没什么可说的。
“这么说,”老前辈吸着蜂蜜水,说,“你没有老婆,也没有钱?”
“你猜对了,”若斯回答说,“你当时好像没这么聪明。”
“这是因为我变成了鬼。人死了以后,能知道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别开玩笑了,”若斯说着,无力地向侍者的方向举起手。
“在女人这方面,没必要请教我。那不是我的长项。”
“我应该想得到的。”
“不过,工作吗,小伙子,这并不难。你只要干回家族的老行当就可以了。你没必要去做水管,那是个错误。而且,你知道,做事情必须小心。卷绳吗,还说得过去,但水管,线,我就不提塞子的事了,最好还是出海吧。” “我知道。”若斯说。
“必须利用自己的遗传基因,干回家族的老行当。”
“我再也不能当水手了。”若斯气愤地说,“我被流放了。”
“谁要你当水手了?天天跟鱼打交道,天哪,真是可悲。你看我当过水手吗?”
若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而专心考虑起这个问题来。
“不!”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是个宣读广告的差役,从孔卡诺跑到坎佩尔,在公共场所宣读广告。”
“对了,我的孩子,我对此感到非常自豪。我叫阿尔•巴努尔,是宣读广告的差役。在南部海边,没有比我更好的宣读者了。阿尔•巴努尔每天都进入一个新的村庄,中午时分宣读广告。我可以告诉你,有些人天还没亮就开始等我。我的业务范围包括37个村庄。了不起吧,嗯?人不少,是吗?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由于什么?由于我宣读的广告。由于谁?由于我,阿尔•巴努尔,菲尼斯泰尔地区最好的广告宣读人。我的声音能从教堂里一直传到盥洗室。我什么字都认识。大家都抬起头来听我宣读。我的声音,它创造了一个世界,创造了一种生活。你要相信,那可不是鱼。”
“没错。”若斯说着,抓起放在柜台上的那瓶酒,对着嘴就喝。
“第二帝国成立就是我宣布的。我一直走到南特去寻找消息,然后用马驮回来,新鲜得很。第三共和国,也是我在海滩宣读的。你会看到那有多热闹。当地的那些琐事我就不说了,比如婚礼、噩耗、谩骂、东西重新找回来了、孩子丢失了、靴子需要重做,这些,都是我宣读的。各村都给我广告宣读。庞马尔角的女孩向圣马里纳的小伙子求爱,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各种各样的丑闻,还有谋杀案。”
“你应该适可而止。”
“这么说吧,是别人付钱让我读的。我干我的活,如果我不宣读,这不是偷顾客的钱吗?勒盖恩家族中也许有粗人,但不会有强盗。他们的悲剧、他们的爱情,他们妒忌出海打鱼的水手,那不关我的事。我自己家里的事都忙不过来。我每个月一次去村里看望孩子们、做弥撒和泄欲。”
若斯端着酒杯叹息了一声。
“然后留下一点钱,”前辈补充道,口气十分坚决,“一个女人和八个孩子,花费大得很哪。但你要相信,有了阿尔•巴努尔,他们从来没有缺少过。”
“缺少耳光?”
“缺少钱,傻瓜。”
“要付那么多吗?”
“你爱付多少就付多少。如果说是世界上有一种产品不会枯竭,那就是广告;如果说有一种渴望永远不会平息,那就是人的好奇心。如果你是个宣读员,你就要哺育整个人类。要保证绝不断奶,绝不断粮。好了,傻瓜,如果你醉成了这个样子,你永远也当不了宣读员。从事这个职业需要思路清晰。”
“我不想让你伤心,前辈,”若斯摇摇头,说,“不过,‘宣读员’更多是一个需要实际经验的职业。你甚至会发现,几乎谁也不懂这个词。‘鞋匠’这个词大家都懂,但‘宣读员’这个词甚至在词典中都找不到。我不知道你死了以后是否还能继续得到信息,但世界上发生了不少变化。谁都不需要别人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对着他的耳朵大喊,因为大家都能读报纸、听广播、看电视。如果你在法国的罗克迪里连上网络,你都可以知道是否有人在孟买撒尿。所以,你好好想想吧!”“你真的把我当作老傻瓜了?”“我只不过是告诉你一个事实,仅此而已。现在轮到我了。”
“你放下舵了,我可怜的若斯。重新拿起来。你没怎么明白我说的话。”
若斯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曾曾祖父的身影,他从酒吧的凳子上下来,还摆着架子。阿尔•巴努尔在他那个时代算得上是个高个子,确实很像个粗人。
“宣读员,”前辈把手放在柜台上,有力地说,“就是生活。别对我说谁都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更不要说词典上也没有这个词,或者说勒盖恩家族的人堕落了,不配再当宣读员。生活啊!” “可怜的老傻瓜。”若斯一边目送着他离开,一边轻声说,“可怜的老嗦鬼。”
他把酒杯重新放在柜台上,冲着前辈走的方向又大叫了一声。
“不管怎么说,我没有叫你!”
“得了,别闹了!”侍者拉住他的胳膊,“别再发疯了,你妨碍大家了。”
“去他妈的大家!”若斯紧紧抓住柜台,大吼道。
若斯想起来自己在阿蒂蒙酒吧被两个比他矮小的家伙赶了出来,摇摇晃晃地在人行道上走了一百来米。九个小时以后,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座建筑的门廊下,离酒吧足有十来个地铁站那么远。中午时分,他拖着脚步,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脑袋像是要融化了似的,他不得不用双手捧着。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痛苦地睁开眼睛,盯着积满污垢的天花板,不住地说:
“可怜的老傻瓜。”
艰难地试验了几个月之后——摸索正确语气、调整声音、选择地点、设计栏目、赢得忠实的顾客、确定价格——若斯开始了阿尔•巴努尔所说的“广告宣读”这个古老的职业。七年来。他在蒙帕纳斯火车站方圆700米范围内的各个地点走来走去,他不愿走远。两年前,他终于在爱德加-基内-德朗布尔十字路口落了脚。他吸引了市场上的常客和附近的住户,抓住了盖泰路那些不拘言笑的办公室职员,还中途截住了蒙帕纳斯火车站吐出来的一部分客流。大家挤在一起,一小群一小群地围在他身边,听他宣读广告。人数也许没有当年围在他的老前辈身边的人多,但别忘了,若斯可是天天出动,一天三次。
他的箱子里收集了数量不少的广告,每天平均有60来个——早上比晚上多,因为晚上可以偷偷摸摸地放——每个广告都装在封了口的信封里,里面附有五个法郎。花五个法郎,就可以让别人听到自己的想法、宣言,在巴黎茫茫的人海中寻找。那可不算贵。若斯起初的价格很低,但人们不愿意一个法郎就出售自己的句子,那不是贬低自己吗?于是,收钱人和出钱人达成了一个价格,若斯每月净赚9000法郎,包括星期天。
老阿尔•巴努尔说得对:广告的素材绝对不会缺乏。若斯一定是跟他约好的,一天晚上,两人在阿蒂蒙酒吧喝得醉醺醺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人们有的是东西要说,”前辈说。看见后代接了他的班,他感到很得意,“就像旧床垫到处响一样,人们有很多东西要说,有很多东西不能说。你呢,把别人放在里面的东西收起来,为人民服务。你就像个吸水器。不过要当心,小子,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吸到底部时,你既能抽到清水,也会抽上垃圾。你要记住,人们的脑袋里装的并不都是美好的东西。”
前辈看得很准。在箱子的底部,有些广告能念,有些广告不能念。“无法念。”一个学究纠正道。那是一个老头,在达马斯的店铺隔壁开了一家所谓的旅馆。若斯把信件取出来后,分成两摞,一摞是可念的,另一摞是不可念的。通常,可念的是从正常渠道出来的,也就是说从人的嘴中出来的。小桥流水或狂涛巨浪,这样,人就不会被众多的词汇压扁。因为,与床垫之声不同的是,人每天都会存放新的语言,这就使得“吸”这个问题变得十分生动了。在可说的东西里面,有一部分很普通,会塞到箱子里,可分成“风”、“购物”、“寻找”、“爱情”、“其他”和“专业广告”等几类,对于广告,若斯在数量上有限制,而且要收六法郎,因为宣读的时候他觉得满嘴喷粪,需要补偿。
但宣读员最大的发现是,不可念的东西要多得多,不容置疑。不容置疑是,因为吱吱嘎嘎的床垫没有专门设计的开口,把动词做的材料倒出来。要么是它的暴力和大胆超过了道德许可的范围,要么相反,它没有有趣到能使其合法生存的程度。所以,这种过多或过少的语言处于地下生存状态,被塞到床垫中当填料,生活在黑暗、耻辱和沉默中。然而,收集了七年的广告之后,若斯非常清楚,这些语言不会就此消亡。它们结集在一起,互相挤踏。这种鼹鼠式的生活过得越久,它们便越尖刻。它们愤怒地看着那些被允许说出来的话流畅地来来往往,气不打一处来。若斯在箱子上开了一个12厘米的小口,关在里面的东西从口子里逃出,就像蚱蜢飞出来一样。每天早上,他都能从箱底掏出不可读的东西:训斥、诅咒、失望、诽谤、控告、威胁、疯狂。不可念的东西有时那么虚弱、那么稀薄,很难把它看完。有时,它们的意思纠缠在一起,完全不可理解;有时,上面写的东西太恶心,你会不由自主地把它扔掉;有时,它们又那么可恨,具有强大的破坏力,若斯不得不把它们处理掉。
宣读员要进行挑选。
尽管他是个有责任感的人,想把人类思想中最讨厌的废物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继承其先辈的事业,拯救他人,他还是认为不能采用自己嘴里不能说出来的东西。那些没有宣读的东西仍和5个法郎放在一起,因为,正如老祖宗斩钉截铁地所说的那样,在勒盖恩家族中,没有人当强盗。所以,每次宣读时,若斯都把当天的糟粕放在用作台子的大箱子上。每天都有。所有攻击妇女,诅咒黑人、北非人、黄种人和鸡奸者的东西都划为糟粕一类,若斯本能地想到,一不小心,他也会生下女人、黑人、鸡奸者,他之所以进行“书刊检查”,并非由于道德高尚,而仅仅是为了生存。
一年一次,在8月11日到16日期间,若斯把箱子“拖进船坞”,重新打造、磨光和油漆。吃水线以上是浅蓝色的,以下是海蓝色的。“西北风”二号的正面被漆成黑色,左舷用大字写着时间表,右舷写着价目表和相关的注意事项。当他被抓然后被判时,他常常听到“相关”这个词,所以深深地记在脑海里。若斯觉得这“相关事项”使宣读显得像模像样的,尽管开旅馆的那个学究觉得有些不妥。他不明白那个叫做艾尔韦•德康布雷的人是怎么想的。那家伙是贵族出身,这毫无疑问,虽很讲派头,但穷得把他二楼的四间房都转租了出去,还卖点小布巾,给别人有偿提供一些瞎编的心理咨询,以此增加一点收入。他自己住在夹层的两居室中,房间四周堆满了书,蚕食了他的一些空间。若斯一点都不担心艾尔韦•德康布雷吞食了太多的字会被噎死,因为这个贵族说得很多。他每天都在吃,在反胃。他是一台真正的泵,拥有一些复杂的但并不总是好懂的部件。达马斯也不是什么都要,在某一方面来说,这很让人放心,不过,达马斯不是一个聪明人。
若斯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在桌上,开始分类,可念的放一边,不可念的放另一边。当他看到一个又大又厚、用劣质白纸做的信封时,他的手停住了。他第一次这样想,这个昂贵的广告是不是那个文人写的——信封里有20个法郎。他已经收了三个星期了。这是七年来他所读到的最让人扫兴的广告。若斯撕掉了信封,前辈趴在他背后看。“不要掉以轻心啊,若斯。人的脑袋里装的并不都是美好的东西。”
“闭嘴!”若斯说。
他打开广告,低声念了起来:
当蛇、蝙蝠、獾和生活在地下深处的动物成群地出动,放弃它们的自然习惯,来到旷野;当果树、植物和蔬菜开始腐烂并且爬满了虫……
若斯看看信纸背面,想寻找下文,但文章到此结束了。他摇摇头。他抽上来过许多让人不安的语言,但这则广告打破了纪录。
“毛病,”他嗫嚅道,“有钱,但是有病。”
他把信放好,然后迅速去拆其他信封。 8点半的那场宣读开始前几分钟,艾尔韦•德康布雷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上,靠着门框,等待那个布列塔尼人的到来。他和那个捕鱼船水手的关系充满了无言的敌意,德康布雷不知道这种敌意是怎么产生的,又是为了什么。他把责任归咎于那个粗鲁的家伙,那家伙像刻在花岗岩上的雕像,一副粗暴的样子,两年前,带着可笑的箱子,在广场上用难听的声调,一天三次宣读广告,打扰了他小资的生活。起初,他还没怎么在意,以为那个布列塔尼人坚持不了一个星期,谁知那个家伙的生意好得出奇,拴住了大量客户,可以说天天生意爆满,真正危害到了他。
德康布雷天天面临着这一危害,怎么也适应不了。于是,他每天早上找个位置,手里拿着一本书,低垂着眼睛,一边听广告,一边翻动书页,却一行也看不下去。读完一类广告,若斯•勒盖恩有时迅速地扫他一眼。德康布雷不喜欢那双蓝眼睛匆匆扫来的目光,他觉得那个宣读者是想证明自己的存在,以为自己已经用箱子钩住了他,就像钩住一条普通的鱼一样。因为那个布列塔尼人在城里也使用渔民的粗糙思维,把马路上的人流网在鱼网中,就像网住鳕鱼群一样。他确实表现出一个专业捕获者的本领。行人和鱼在他圆乎乎的脑袋里没有什么区别,他都能掏空他们的内脏来赚钱,这就是证明。
但德康布雷被吸引住了,他太了解人类的灵魂了,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只有他拿在手里的这本书能把他与广场上的其他听众区别开来。放下这本鬼书,一天三次去挑战他像鱼一样的处境,难道这不更好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输了,意味着这个有文化的人也被马路上那种无精打采的叫声给俘虏了?
那天上午,若斯•勒盖恩晚了一点,这很不正常。德康布雷低着头,用眼角扫了他一眼,看见他匆匆来到,动作有力地把空箱子挂在梧桐树干上。那个色彩蓝得刺眼的箱子被自命不凡地叫做“西北风”二号。德康布雷想,这个水手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他很想知道那个家伙是不是也这样给自己所有的东西取名字,他的椅子和桌子是不是也有名字。然后,他看见若斯用他装卸工般的大手把沉重的台子转过来,轻巧地放在人行道上,就像那是一只鸟。他有力地跨了一步,走到上面,就像登船一样,从粗布短工作服里掏出一些纸张。三十来个人在乖乖地等着,其中有丽丝贝特,她双手叉腰,忠诚地坚守在岗位上。
丽丝贝特在他家住3号房间,她以房东的身份,帮助他管理这个地下膳食小公寓。她的帮助是毫不犹豫、卓有成效、不可替代的。德康布雷天天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偷了他可爱的丽丝贝特。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丽丝贝特身材高大,身体丰满,皮肤黝黑,大老远就看得见,所以,没办法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况且,丽丝贝特又不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她说话大声,对于什么都要大发议论。最要命的是她的微笑。幸亏,她不经常笑,否则,会引起人们无法压抑的欲望,投入她的怀抱,把头埋在她丰满的胸脯前,跟她一起共度余生。丽丝贝特今年32岁,总有一天,他会失去她的。这会儿,丽丝贝特正在大声地跟那个广告宣读员说话。
“你今天开工得晚了,若斯。”她挺着腰,对着他仰起头。
“我知道,丽丝贝特。”若斯气喘吁吁地答道,“是咖啡渣惹的祸。”
丽丝贝特12岁才离开底特律的黑人居住区,一到法国的首都便投身于妓院,14年来,她在盖泰路上学会了法语,后来,由于各种原因,那一片的所有脱衣舞厅都不要她了。她在广场的长凳上睡了六天,一个寒冷的雨夜,德康布雷决定去找她。他在那座旧公寓里租了四间房,有一间空着,他要她住在那里。丽丝贝特同意了,一进门就脱光了衣服,躺在地毯上,双手枕在脖子后,眼睛看着天花板,等待老人动手。“你误会了。”德康布雷嗫嚅着,把衣服递给她。“我没有别的东西回报你。”丽丝贝特回答说。她坐了起来,交叉着大腿。“我在这里忙得不可开交,”德康布雷盯着地毯,说,“要搞卫生,要给房客提供午餐,要采购,还要提供其他服务。帮我一把,我免费把房间给你住。”丽丝贝特露出了微笑,德康布雷差点要扑到她的怀里。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并且认为这个女人有权得到休息。丽丝贝特得到了休息:她在那里住了六年,他一次都没有侵犯她。丽丝贝特恢复了体力,德康布雷发誓要让这种状况持续下去。
开始念广告了,广告一则一则念下去。德康布雷发现自己错过了开头,那个布列塔尼人已经念到第5则广告了。这是广告的体系。人们记住自己所感兴趣的广告的号码,然后对若斯说:“谈谈‘相关的’细节。”德康布雷心想,这些家伙是从哪儿学会这一警察用语的。
“五,”若斯宣读道,“出售一窝小猫,有白有红,三只公的,两只母的;六,请在36号对面整夜用鼓演奏其野蛮音乐的人停止演奏。有些人被吵得无法睡觉;七,可做所有高级木工活,翻新旧家具,质量有保证,搬走或安放在家中;八,法国电力公司和煤气公司去死吧!九,这种杀虫药简直是开玩笑。家里的蟑螂和以前一样多,浪费了你600法郎;十,我爱你,艾莱娜。我今晚在‘跳舞的猫’酒吧等你。署名是贝尔纳;十一,天仍然又潮又热,像是夏天,而现在已经是9月;十二,广场的肉铺里:昨天的肉不新鲜,这个星期已经是第三次这样了;十三,让-克里斯多夫,回来吧!十四,警察跟坏蛋无异,跟混蛋一样;十五,出售自家院子里种的苹果和梨,很甜,汁很多。”
德康布雷扫了丽丝贝特一眼,她正在笔记本上写下15这个数字。自从若斯宣读广告以来,他们已经找到了许多非常不错价格又不高的东西,寄宿者用来做晚餐是最好不过了。他把一张白纸夹到书页中,手里拿着铅笔,等待着。几个星期以来,也许是三个星期,若斯宣读了一些粗鲁的文字,他对这些文字并没有感到惊讶,觉得跟出售苹果或汽车的消息没有什么区别。那些非同寻常、微妙而荒谬或带着威胁性的文字,现在似乎不断地出现在早上的广告中。从前天晚上开始,德康布雷决定仔细地把它们记录下来。他的铅笔只有四厘米长,他把它整支藏在手心。 若斯停了一会儿,马上要报天气了。他上台之后,便仰着头,观察了一下天空,现在,他开始预报,然后,又补报海洋天气,这对聚集在他周围的人来说是完全没用的,但没有一个人,包括丽丝贝特,对他说可以省掉这一项。人们还是听着,就像在教堂里一样。
“9月里的阴沉天气,”若斯抬头看着天空,说,“下午一点以前,天不会放晴,不过晚上天气不错,如果你想出去,这没问题,不过,还是要披上一件羊毛背心,凉风习习。海洋天气,大西洋,今天的整体情况和变化:爱尔兰东西部高压为1030,由于海脊的原因,在芒什海峡有所增强。费尼斯泰尔海岬地区,从东到东北,北5~6,南6~7。由于自西向西北的海流,当地海浪颇大。”
德康布雷知道播报海洋天气预报需要一段时间,他翻到前面几页,重读几天前所记录的两则广告:
带着我的小跟班走路去(我不敢把他留在家里,因为和我太太在一起,他总是游手好闲),请某某夫人原谅我没有到她家里吃晚饭。我清楚地知道她发火了,因为我没有办法让她廉价买到东西。她为了纪念丈夫被任命为审读员要举行盛大的宴会。但这与我无关。
德康布雷皱了皱眉头,在记忆中搜索着。他相信这些文字是一段引言,他有一天,有一次,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哪里?什么时候?他又接着读下一段,是昨天晚上的:
小动物多得不计其数,是从垃圾中出来的,比如说臭虫、苍蝇、青蛙、蟾蜍、虫、老鼠等等,这种现象证明腐烂严重,空气中弥漫着地面的潮气。
若斯已经读到了最后一个句子末尾:“地面的潮气”。德康布雷认为这些文字选自17世纪的文章,但不敢肯定。
引自一个疯子,一个妄想狂的话,这种可能性最大。或者是某个学究写的,要么就是一个无能之辈,试图通过散布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来建立自己的权力,并扬扬得意地以为高出普通人一头,强迫街上的人去琢磨他极其没有文化的东西。此人也许现在就在现场,混在那一小群人当中,想欣赏众人惊讶的表情。这些深奥的文字让若斯读得结结巴巴,也让大家大为震惊。
德康布雷用铅笔敲打着纸张。即便是从这个角度看,他觉得作者的意图和身份仍很模糊。昨天晚上的第14条广告也是如此:“纳粹帮,我操你妈的。”这类话听到过多次,作者的愤怒有多清晰,多简明,学究过于雕琢的文字就有多晦涩,无法弄清其意。他要再收集一些才能弄明白,他得每天早上都听。也许这正是作者的目的:每天都把听众钓住。
难懂的海洋预报播送完了,若斯继续他的陈词滥调。他的声音很响,能一直传到十字路口。他刚刚读完一个栏目“环球七日”,在这个栏目中,他以自己的方式来解说当天的国际新闻。德康布雷听清了最后几个句子:在某某国,没有人敢开玩笑,大家都不露声色。那里仍在实行XX统治;在非洲,情况不妙,今天跟昨天一样,明天再处理问题不大,因为没有人为他们动一动屁股。他现在开始念第16条广告,出售一个电动弹子台的电动装置,是1965年铸造的,上面缀有一个裸着乳房的女人,保存完好。德康布雷捏紧铅笔等待着,似乎有点紧张。那条广告来了,“我爱你,我卖东西,我操你,我买东西”混在一起,非常难分辨。德康布雷相信自己看见若斯在念之前犹豫了一下,他在想,若斯是否也发现了那个不速之客?
“十九,”若斯念道,“当蛇、蝙蝠、獾和生活在地下深处的动物成群地出动,放弃它们的自然习惯,来到旷野;当果树、植物和蔬菜开始腐烂并且爬满了虫……”
德康布雷很快奋笔疾书起来。还是那些小动物的事,关于那些肮脏的小动物的老故事。他把全文重新读了一遍,沉思着。这时,若斯已经准备结束,并按惯例在结束之前朗读一篇“法国历史之页”,根据时间顺序概述昔日的海难事件。也许这个勒盖恩曾经遭遇过海难,也许那条船就叫做“西北风”号。那时,这个布列塔尼人的脑子里一定进水了,就像那艘破船一样。这个步伐健康、果断的男人,内心已经失常,拼命地抓着往事,就像抓住失控的浮筒一样。这么说,一切都像他一样,他的步伐不健康,也不果断。
“孔布雷城,”若斯宣读道,“1883年9月15日。法国汽船,1400吨。从敦刻尔克到洛里翁,运着铁轨。在古阿克触礁。锅炉爆炸,一个乘客被炸死。21名船员得救。”
若斯用不着示意,他忠实的听众就会自动散去。谁都知道他的广告宣读以海难故事而告终。大家都在等待这个故事,以至于有些人习惯了以悲剧的结局打赌,“全部得救”、“全部遇难”或“一半死一半活”,最后在对面的咖啡馆或办公室里结账。若斯不怎么喜欢用悲剧来赚钱,但他也知道生命就是这样在残骸中复活的,确实是这样。
他跳下台子,遇到了德康布雷的目光。德康布雷正把书收起来。若斯好像不知道他来听广告。那个虚伪的老头,让人讨厌的老头,不愿意承认一个贫穷的布列塔尼渔夫替他解了闷。要是德康布雷知道他在早晨的广告中发现了什么就好了!“艾尔韦•德康布雷自己制造花边小布巾。艾尔韦•德康布雷是个鸡奸者。”若斯犹豫片刻,便把这条广告分到垃圾一堆里去了。现在,有两个人,也许三个人,加上丽丝贝特,知道德康布雷偷偷地在制作花边小布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消息使德康布雷显得不那么讨厌了。也许是因为在很多年中,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在夜晚修补渔网,一补就是好几个小时。
若斯收起废广告,扛起箱子,达马斯帮他把箱子放回到店铺后间。咖啡已经煮热了,并且准备好了两个杯子,每天上午读完广告后都这样。
“第19个广告我一点都不懂,”达马斯坐在一张高高的圆凳上,说,“蛇的故事。那个句子好像都没有完。”
达马斯是个年轻人,身体结实,甚至还挺英俊。他为人坦诚,但不够机灵。眼神总有一种麻木,所以目光总是那么迷茫。他太温柔了,或者说太蠢了,若斯说不清究竟是温柔还是蠢。达马斯的目光总是那么游移不定,从来不盯着什么东西看,哪怕跟人说话的时候也那样。它飘着,棉花般软绵绵的,很谨慎,又像是一团雾,虚无飘渺,难以抓住。 “五,”若斯宣读道,“出售一窝小猫,有白有红,三只公的,两只母的;六,请在36号对面整夜用鼓演奏其野蛮音乐的人停止演奏。有些人被吵得无法睡觉;七,可做所有高级木工活,翻新旧家具,质量有保证,搬走或安放在家中;八,法国电力公司和煤气公司去死吧!九,这种杀虫药简直是开玩笑。家里的蟑螂和以前一样多,浪费了你600法郎;十,我爱你,艾莱娜。我今晚在‘跳舞的猫’酒吧等你。署名是贝尔纳;十一,天仍然又潮又热,像是夏天,而现在已经是9月;十二,广场的肉铺里:昨天的肉不新鲜,这个星期已经是第三次这样了;十三,让-克里斯多夫,回来吧!十四,警察跟坏蛋无异,跟混蛋一样;十五,出售自家院子里种的苹果和梨,很甜,汁很多。”
德康布雷扫了丽丝贝特一眼,她正在笔记本上写下15这个数字。自从若斯宣读广告以来,他们已经找到了许多非常不错价格又不高的东西,寄宿者用来做晚餐是最好不过了。他把一张白纸夹到书页中,手里拿着铅笔,等待着。几个星期以来,也许是三个星期,若斯宣读了一些粗鲁的文字,他对这些文字并没有感到惊讶,觉得跟出售苹果或汽车的消息没有什么区别。那些非同寻常、微妙而荒谬或带着威胁性的文字,现在似乎不断地出现在早上的广告中。从前天晚上开始,德康布雷决定仔细地把它们记录下来。他的铅笔只有四厘米长,他把它整支藏在手心。
若斯停了一会儿,马上要报天气了。他上台之后,便仰着头,观察了一下天空,现在,他开始预报,然后,又补报海洋天气,这对聚集在他周围的人来说是完全没用的,但没有一个人,包括丽丝贝特,对他说可以省掉这一项。人们还是听着,就像在教堂里一样。
“9月里的阴沉天气,”若斯抬头看着天空,说,“下午一点以前,天不会放晴,不过晚上天气不错,如果你想出去,这没问题,不过,还是要披上一件羊毛背心,凉风习习。海洋天气,大西洋,今天的整体情况和变化:爱尔兰东西部高压为1030,由于海脊的原因,在芒什海峡有所增强。费尼斯泰尔海岬地区,从东到东北,北5~6,南6~7。由于自西向西北的海流,当地海浪颇大。”
德康布雷知道播报海洋天气预报需要一段时间,他翻到前面几页,重读几天前所记录的两则广告:
带着我的小跟班走路去(我不敢把他留在家里,因为和我太太在一起,他总是游手好闲),请某某夫人原谅我没有到她家里吃晚饭。我清楚地知道她发火了,因为我没有办法让她廉价买到东西。她为了纪念丈夫被任命为审读员要举行盛大的宴会。但这与我无关。
德康布雷皱了皱眉头,在记忆中搜索着。他相信这些文字是一段引言,他有一天,有一次,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哪里?什么时候?他又接着读下一段,是昨天晚上的:
小动物多得不计其数,是从垃圾中出来的,比如说臭虫、苍蝇、青蛙、蟾蜍、虫、老鼠等等,这种现象证明腐烂严重,空气中弥漫着地面的潮气。
若斯已经读到了最后一个句子末尾:“地面的潮气”。德康布雷认为这些文字选自17世纪的文章,但不敢肯定。
引自一个疯子,一个妄想狂的话,这种可能性最大。或者是某个学究写的,要么就是一个无能之辈,试图通过散布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来建立自己的权力,并扬扬得意地以为高出普通人一头,强迫街上的人去琢磨他极其没有文化的东西。此人也许现在就在现场,混在那一小群人当中,想欣赏众人惊讶的表情。这些深奥的文字让若斯读得结结巴巴,也让大家大为震惊。
德康布雷用铅笔敲打着纸张。即便是从这个角度看,他觉得作者的意图和身份仍很模糊。昨天晚上的第14条广告也是如此:“纳粹帮,我操你妈的。”这类话听到过多次,作者的愤怒有多清晰,多简明,学究过于雕琢的文字就有多晦涩,无法弄清其意。他要再收集一些才能弄明白,他得每天早上都听。也许这正是作者的目的:每天都把听众钓住。
难懂的海洋预报播送完了,若斯继续他的陈词滥调。他的声音很响,能一直传到十字路口。他刚刚读完一个栏目“环球七日”,在这个栏目中,他以自己的方式来解说当天的国际新闻。德康布雷听清了最后几个句子:在某某国,没有人敢开玩笑,大家都不露声色。那里仍在实行XX统治;在非洲,情况不妙,今天跟昨天一样,明天再处理问题不大,因为没有人为他们动一动屁股。他现在开始念第16条广告,出售一个电动弹子台的电动装置,是1965年铸造的,上面缀有一个裸着乳房的女人,保存完好。德康布雷捏紧铅笔等待着,似乎有点紧张。那条广告来了,“我爱你,我卖东西,我操你,我买东西”混在一起,非常难分辨。德康布雷相信自己看见若斯在念之前犹豫了一下,他在想,若斯是否也发现了那个不速之客?
“十九,”若斯念道,“当蛇、蝙蝠、獾和生活在地下深处的动物成群地出动,放弃它们的自然习惯,来到旷野;当果树、植物和蔬菜开始腐烂并且爬满了虫……” 德康布雷很快奋笔疾书起来。还是那些小动物的事,关于那些肮脏的小动物的老故事。他把全文重新读了一遍,沉思着。这时,若斯已经准备结束,并按惯例在结束之前朗读一篇“法国历史之页”,根据时间顺序概述昔日的海难事件。也许这个勒盖恩曾经遭遇过海难,也许那条船就叫做“西北风”号。那时,这个布列塔尼人的脑子里一定进水了,就像那艘破船一样。这个步伐健康、果断的男人,内心已经失常,拼命地抓着往事,就像抓住失控的浮筒一样。这么说,一切都像他一样,他的步伐不健康,也不果断。
“孔布雷城,”若斯宣读道,“1883年9月15日。法国汽船,1400吨。从敦刻尔克到洛里翁,运着铁轨。在古阿克触礁。锅炉爆炸,一个乘客被炸死。21名船员得救。”
若斯用不着示意,他忠实的听众就会自动散去。谁都知道他的广告宣读以海难故事而告终。大家都在等待这个故事,以至于有些人习惯了以悲剧的结局打赌,“全部得救”、“全部遇难”或“一半死一半活”,最后在对面的咖啡馆或办公室里结账。若斯不怎么喜欢用悲剧来赚钱,但他也知道生命就是这样在残骸中复活的,确实是这样。
他跳下台子,遇到了德康布雷的目光。德康布雷正把书收起来。若斯好像不知道他来听广告。那个虚伪的老头,让人讨厌的老头,不愿意承认一个贫穷的布列塔尼渔夫替他解了闷。要是德康布雷知道他在早晨的广告中发现了什么就好了!“艾尔韦•德康布雷自己制造花边小布巾。艾尔韦•德康布雷是个鸡奸者。”若斯犹豫片刻,便把这条广告分到垃圾一堆里去了。现在,有两个人,也许三个人,加上丽丝贝特,知道德康布雷偷偷地在制作花边小布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消息使德康布雷显得不那么讨厌了。也许是因为在很多年中,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在夜晚修补渔网,一补就是好几个小时。
若斯收起废广告,扛起箱子,达马斯帮他把箱子放回到店铺后间。咖啡已经煮热了,并且准备好了两个杯子,每天上午读完广告后都这样。
“第19个广告我一点都不懂,”达马斯坐在一张高高的圆凳上,说,“蛇的故事。那个句子好像都没有完。”
达马斯是个年轻人,身体结实,甚至还挺英俊。他为人坦诚,但不够机灵。眼神总有一种麻木,所以目光总是那么迷茫。他太温柔了,或者说太蠢了,若斯说不清究竟是温柔还是蠢。达马斯的目光总是那么游移不定,从来不盯着什么东西看,哪怕跟人说话的时候也那样。它飘着,棉花般软绵绵的,很谨慎,又像是一团雾,虚无飘渺,难以抓住。
“一个有毛病的人。”若斯说,“别追根究底了。”
“我没有追根究底。”达马斯说。
“哎,你听了我的气象预报了吗?”
“听了。”
“你听见我说夏天已经结束了吗?你不觉得你会因此而着凉吗?”
达马斯穿着一条短运动裤,上身穿一件布背心,里面没有内衣。
“行了,”他看了看自己,“我穿就是了。”
“你显示自己的肌肉有什么用?”
达马斯端起咖啡一口喝光。
“这里可不是卖花边小布巾的商店,”他回答说,“而是达马斯的商店。我卖滑雪板、雪橇、滑轮、滑板和越野汽车。”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上身,又补充了一句,“这对商店来说是个好广告。”
“你为什么突然提起花边小布巾来了?”若斯突然警觉地问。
“因为德康布雷卖花边小布巾。他又老又瘦。”
“你知道他的小布巾是从哪儿来的吗?”
“知道,是从鲁昂的一个批发商那儿来的。德康布雷可不是笨蛋,他还免费给我咨询。”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那又怎么样?‘生活顾问’,这几个字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告示牌上,不是吗?若斯,谈论问题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还写着‘半小时40法郎,一刻钟开始付钱’呢!达马斯,胡言乱语一通就收这么多钱,这太贵了。那老家伙,他对生活中的事情又了解多少?他甚至没有出过远门。”
“若斯,他并没有胡言乱语。你想看看证明吗?‘达马斯,你展示自己的身体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商店,而是为了你自己。’他说,‘穿上长裤,努力得到朋友的信任,得到他们的建议。那样的话,你还是会这么英俊,但不会显得那么蠢。’若斯,你觉得这番话说得怎么样?” “必须承认,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若斯说,“但你为什么还不穿上衣服呢?”
“因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丽丝贝特怕我突然死去,玛丽-贝尔也同样。五天后,我会产生冲动,重新穿上衣服。”
“好吧,”若斯说,“因为西部的天气很糟。”
“德康布雷怎么样?”
“什么,德康布雷?”
“你无法忍受他?”
“不是那么回事,达马斯。是德康布雷无法忍受我。”
“很遗憾。”达马斯收起咖啡杯,“因为他有一间房子好像是空着的,完全可以给你住。离你工作地点只有两步路,又暖,墙壁很白,而且每天晚上都有饭吃。”
“他妈的。”若斯骂道。
“的确该骂。可是,那个房间,你拿不到。因为你无法忍受他。”
“是的,我拿不到。”
“太糟了。”
“糟透了。”
“而且还有一个丽丝贝特,这就更有利了。”
“有利极了。”
“你说得对。但你租不到,因为你忍受不了他。”
“不是那么回事,达马斯。是他忍受不了我。”
“对房间来说,这都一样。反正你拿不到房间。”
“拿不到。”
“有时,事情很不巧。你能肯定你拿不到?”
若斯咬紧牙关。
“肯定,达马斯。这个问题甚至没有必要再谈了。”
若斯离开店铺前往对面的海盗小饭店。诺曼底人和布列塔尼人不可能总是安排得好好的,在各自的海域里行船。若斯知道,一不小心,他就有可能出生在北欧大陆那边。老板贝尔丹身材高大,一头金红色的头发,颧骨很高,眼睛明亮,出售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苹果烧。他说,喝了这酒,不会直接把你送进坟墓,而是强烈地刺激你的胃,让你永葆青春。据说,酿酒的苹果是从草原上来的,那里的牛都活到一百岁,而且死之前还活蹦乱跳。苹果就更可想而知了。
“今天早上不顺利吗?”贝尔丹递给他一杯苹果酒,不安地问。
“没事。有时候出点小问题,这很正常。”若斯说,“你知道吗,德康布雷不能忍受我。”
“不知道。”贝尔丹充满了诺曼底人的谨慎,“我还以为他把你当作是一个粗人。”
“有什么区别吗?”
“时间一长,会没事的。”
“时间,你们诺曼底人只会说这话。五年就说这句话。真有运气。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世界文明就不会进步了。”
“也许会进步得更快。”
“时间?需要多少时间,贝尔丹?问题在这里。”
“不会很长,十来年吧!”
“那就去他的吧!”
“你很着急吗?你想向他咨询?”
“不,我想要他的房间。” “你最好赶快行动。好像有人向他要。他很生气,因为那家伙被丽丝贝特搞得神魂颠倒了。”
“你为什么要我行动起来,贝尔丹?那个装腔作势的老头把我当成是一个粗人。”
“若斯,你要知道,他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再说,你是个粗人吗?”
“我认为恰恰相反。”
“你知道,德康布雷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告诉我,若斯,你的第19个广告,你明白它的意思吗?”
“不明白。”
“我觉得很特别,就像这几天也很特别一样。”
“太特别了。我不喜欢这种广告。”
“那你为什么还要念?”
“因为他付了钱,而且付了很多钱。勒盖恩家族里也许会有粗人,但没有强盗。”
“我在想,”探长亚当斯贝格说,“我是不是因为当了警察,才没有成为横行霸道的人。”
“这话你已经说过。”当格拉尔指出,他正考虑那个金属柜要放在哪里。
当格拉尔曾想干干净净地从头开始,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亚当斯贝格却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他已经把文件放在靠近桌子的椅子上了。
“你怎么想?”
“当了25年警察后,这也许是件好事。”
亚当斯贝格把手插在口袋里,靠在了刚刚粉刷过的墙上,目光茫然地看着他接手不到一个月的新地方。新的地方,新的职位,巴黎警察局罪案处第13分队凶杀组。入室盗窃、偷盗、暴行、带武器的家伙、不带武器的家伙、发火的、不发火的,相关的卷宗有几公斤。“相关”,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由于自己是警察。
不是因为这里“相关”的几公斤案卷不像其他地方那样跟随着他,而是这里和别的地方一样,他发现有些人不喜欢卷宗。他很年轻就离开了比利牛斯山区,从那时起,他就发现世界有那么一些人,他对他们怀有敬意,还有点为他们伤心,但非常感谢他们。他喜欢行走、梦想和干事,他知道许多同事都是这样认为的,带点儿敬意,满怀悲伤。一天,有个滔滔不绝的小伙子对他说:“纸张、填写、笔录,是破案的关键。没有纸张就破不了案。动词启发思路,就像腐殖土长出小豌豆苗一样。一桩没有纸张的案件,是一棵多余的小豌豆苗,很快就会死掉。”
好吧,这么说,自从他当警察以来,他已经弄死了几卡车小豌豆苗。不过,他在散步时,常常会产生一些让人惊讶的念头,这些念头更像是一包包的水藻,而不是小豌豆苗。也许是这样,但植物就是植物,主张就是主张。如果你在一块耕过的田里采摘了它或在泥潭里收获了它,谁都不会要你说出来。如果是这样,他的助手当格拉尔就是一个给你提供高质量小豌豆苗的人。当格拉尔喜欢各种纸张,不管是最高级的还是最低级的——成沓的,做成书的,卷起来的,活页的,从最古老的书籍到抹布,什么都有。这是个专心致志的人,思考的时候绝不走路,他老是杞人忧天,身体软绵绵的,一边喝东西一边写。惟一能使他振作起来的是啤酒,他老是咬着铅笔,好奇心不怎么强,产生的想法和他完全不一样。
在这个警队里,他们经常发生冲突,当格拉尔认为只有深思熟虑而产生的想法才靠得住,任何虚幻的直觉都值得怀疑;而亚当斯贝格却认为无所谓,不喜欢把事情截然分开。调到凶杀组来的时候,他硬是把刚升了官的当格拉尔弄来了,当格拉尔办事认真而仔细。
到了这个新地方后,喜欢思考的当格拉尔和喜欢散步的亚当斯贝格不再为了玻璃窗被砸或手提包被抢这类小案件东奔西忙了。他们只专注于一个目标:血案。他们要查噩梦般的杀人案,没工夫再管小玻璃窗;也不会为了装着钥匙、纪事本、情书的小手提包而去追查那些犯罪的青少年,或带着一块干净的手帕送年轻的女性回家。
不。现在,他们要管血案了。凶杀组嘛! 他们这个新警队的名称像刀片一样锋利。很好,他们喜欢这样,手头有几十个案件,由于幻想、散步和一堆堆海藻,一个个把它们破了。他们被安排在这个岗位上,跟凶手打交道,整天都碰到可怕的案件。他们被证明是破这些案件的高手——高得出奇,“出奇”是当格拉尔选择的一个词,用来说明亚当斯贝格的那种思维方式是行不通的。
就这样,两个人在这个警队工作,手下有26个人。
“我在想,”亚当斯贝格轻轻地摸着潮湿的石灰石,说,“我们会不会碰到和在海边礁石上一样的事。”
“什么意思?”当格拉尔问,有点不耐烦。
亚当斯贝格说话老是慢慢吞吞,不厌其烦地说明事情的重要性或可笑之处,有时会扯远。当格拉尔很难容忍这种做事方式。
“好吧,就当这些岩石不是整块的,是硬石灰质的和软石灰质的。”
“在地质中不存在软石灰质的岩石。”
“我才不管呢!当格拉尔。有的石块是硬的,有的石块是软的,就像在生活中一样,你的生活或我的生活都不例外。这些岩石就是这么回事。由于海水的扑打和侵袭,岩石的边开始化掉了。”
“不能用‘化掉’这个词。”
“我才不管呢!当格拉尔。这些边没有了,坚硬的部分就突出来了。时间越久,海浪侵袭得越多,脆弱部分便化掉得越快,随风而逝。就像人一样,岩石的生命终结时,只剩下牙床、牙齿和用来咀嚼的石灰质下巴。而软的东西呢,现在变成了一个洞,空了,没了。”
“然后呢?”当格拉尔问。
“所以,我在想,警察和生活在这种喧嚣中的其他人,是否也会这般风化。软的部分消失了,只剩下啃不动的、没有感觉的、坚硬的东西。说到底,是在衰退了。”
“你是说,你会不会像这种石灰质的下巴一样?”
“是的。如果我没有当警察会怎么样。”
当格拉尔想了一会儿这个问题。
“至于你这块岩石,我认为风化得不正常。这么说吧,在你身上,硬的东西是软的,软的东西是硬的。当然,结果与此无关。”
“这有什么不同?”
“一切都不同。留下来的那个软的部分,是一个颠倒的世界。”
当格拉尔考虑了一会儿自己的情况,把一沓纸塞到一份延期的案卷中,然后又问:“如果有块岩石完全是由软石灰质构成的,那又会怎么样?他会成为警察吗?”
“他最后会变成像弹子一样小,然后完全消失。”
“这使人信心倍增嘛!”
“但我不相信自然界有这么自由的岩石,而且是警察。”
“要有信心嘛。”当格拉尔说。
那个年轻女人在警队门前犹豫不决。因为门上挂着的那块亮晶晶的牌子上写的是“警察局刑警队”,而不是“派出所”。这地方只有这么一个警察机构,而且房子又旧又黑,玻璃很脏。四个工人正在装窗子,他们把一块乱七八糟的木架塞到石头中,用来装窗栅。玛丽丝最后想,派出所,刑警队,不都是警察吗?他们比马路那边的人近。她向门口走去,然后又停了下来。保尔事先告诉过她,所有的警察都不会理睬她的。但她带着孩子们,不得安宁。进去有什么用?五分钟?有时间说完话并且得到帮助吗?
“所有的警察都不会理睬你的,我可怜的玛丽丝。如果你愿意这样,那你就进去好了。”
有个人从大门里出来,经过她面前,然后又走回来。她绞着手袋的带子。
“有什么事吗?”他问。 这是一个棕发的小个子男人,衣着非常随便,甚至头发都没有梳,黑色上衣的袖子挽着。这肯定是一个跟她一样不知如何开口的人,不过他已经讲完了。
“里面的那些人态度好吗?”玛丽丝问。
那个棕发的家伙耸耸肩。
“那要看是哪个人。”
“他们听你说吗?”玛丽丝又详细问。
“这要看你跟他们讲些什么。”
“我的侄儿认为他们不会理睬我的。”
那个人侧着脑袋,警觉地看着她:
“你有什么事?”
“关于我住的那屋子,昨晚的事。我是为孩子们担心。如果哪个疯子晚上进来,或发生别的事,那该怎么办?谁敢说他不会回来呢?”
玛丽丝咬着嘴唇,额头有点红。
那个男人轻轻地指着那栋油腻腻的房子,对她说:“这是刑警队,你知道,是负责凶杀案的。如果有人被杀,那就来找他们。”
玛丽丝惊慌地“哦”了一声。
“去马路那边的派出所吧。中午更安静一些,他们会抽时间听你说的。”
“哦,不了,”玛丽丝摇摇头,说,“我下午两点还得上班呢!迟到了老板可不客气。这里的警察不能通知那边的警察吗?我的意思是说,警察不都一样吗?”
“不完全一样。”那人答道,“出什么事了?入室盗窃?”
“不是。”
“强奸?”
“不是。”
“那就说出来嘛,说出来不更好吗?别人可以帮你。”
“那当然。”玛丽丝有点惊慌。
那人靠在汽车的车盖上,耐心地等待玛丽丝缓过神来。
“那是一幅黑色的图案。”她解释道,“或者说有13图案,大楼的每个门上都有。吓死我了。你知道,就我一人带着孩子们住。”
“图案?”
“噢,不。是个4字,数字4,黑色的4字,大大的,写法有些古老。我在想,这是不是同一回事。也许警察知道,也许警察会知道,也许不知道。保尔说,‘如果你想他们不理睬你,那你就去吧!’”
那人站直身子,抓住她的一只胳膊。
“来吧,”他对她说,“我们会把这些都记录下来。没什么可怕的了。”
“可是,”玛丽丝,“找个警察来不是更好吗?”
那人看着她,有点惊奇。
“我就是警察。”他回答说,“让-巴蒂斯特•亚当斯贝格探长。”
“啊,”玛丽丝不知所措,“请原谅。”
“你没做错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不敢说。”
亚当斯贝格把她拉到刑警队里面。
亚当斯贝格
“要帮忙吗,探长?”一个警察经过,问。他眼圈黑黑的,正准备去吃中饭。亚当斯贝格看了那个想给他帮忙的警察一眼,轻轻地把那个年轻女人推进他的办公室。调到刑警队来的警察他还没有认全,他想不起这个警察叫什么名字。警察们还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们常常停下来参加别人的谈话,有时是想讽刺别人,有时是真心想帮忙。亚当斯贝格还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他不大在乎。
“我是诺埃尔警长,”那个警察问,“要帮忙吗?”
“一个精神紧张的年轻妇女,没什么。她那栋楼里有人恶作剧,或者是涂鸦。她需要一点援助。”
“这里不是社会援助机构。”诺埃尔有些粗鲁地穿上外套。
“为什么不呢,警长……”
“我叫诺埃尔。”那人补充说。
“诺埃尔。”亚当斯贝格重复道,试图记住他的面孔。
他的脑袋方方正正的,皮肤很白,头发是金色的,剪成板寸,耳朵很大,和圣诞老人一样。疲惫,傲慢,掩饰不住的粗鲁,诺埃尔。耳朵,粗鲁:诺埃尔。
“以后再说吧,诺埃尔。”亚当斯贝格说,“她很着急。”
“如果这位女士需要,我愿意帮忙,”又一个警察插话说,亚当斯贝格也不认识他。他双手按着腰带,说,“我有工具。”
亚当斯贝格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叫法夫尔。”他自我介绍说。
“法夫尔,”亚当斯贝格用平静的声音说,“你会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在这里,女人不是身上有个洞的圆鼓鼓的东西。如果这种说法让你感到吃惊,我劝你接着往下听。你会在下面看到大腿和脚,上面呢,有一个身躯和一个脑袋。好好想想吧,法夫尔,如果你有什么问题的话。”
亚当斯贝格走向办公室,试图记住那个警员的面孔。他的脸颊很饱满,鼻子很大,眉毛很浓,傻乎乎的脑袋。鼻子,眉毛,女人:法夫尔。
亚当斯贝格靠在办公室的墙上,面对那个颤颤巍巍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说,“把情况跟我讲讲。你有孩子,独自带着孩子们生活。你住在哪里?”
亚当斯贝格把玛丽丝的回答记在本子上,姓名、地址等,以便安慰她。
“这些4字用油漆写在门上,是这样吗?一夜之间?”
“是的。昨天早上发现所有的门上都有。4写得这么大。”她把双手分开60厘米的样子,比划着。
“没有落款?没有留名?”
“噢,有。下面有三个字母,比上面的字小一些。CTL。不,是CLT。” 亚当斯贝格记了下来:CLT。
“也是黑的吗?”
“也是黑的。”
“没别的了?墙面上什么都没有?楼梯间呢?”
“就门上有。黑色的。”
“这个4字,是否有点走样?像是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的缩写?”
“哦,对。我可以写给你看,我的手并不笨。”
亚当斯贝格递给她一个本子,玛丽丝写了一个大大的4字,印刷体,笔画饱满,中间的十字又粗又大,像一个马尔他皱叶剪秋罗。竖线上还有两条短短的横线。
“就是这样。”玛丽丝说。
“你写反了。”亚当斯贝格看着本子,轻声地说。
“因为它本来就是反的。它是反的,脚很大,竖线上有两条短短的线。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这是盗窃的记号吗?CLT是什么东西?”
“盗贼在门上作标记会十分小心的。你害怕了?”
“阿里巴巴的故事,我信。凶手在所有的门上都写上一个大大的十字。”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那个故事中,只有一个记号。阿里巴巴的太太在别的门上也作了记号,想误导他。”
“你说得对。”玛丽丝恢复了平静。
“那是涂鸦,”亚当斯贝格说着,把她送到门口,“也许是街边的孩子们画的。”
“我在街区里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4字,”玛丽丝低声说,“我从来没有在大楼的门上看到过涂鸦。涂鸦是为了让大家都看见,是吗?”
“不一定。把你的门洗干净。别再想它了。”
玛丽丝离开后,亚当斯贝格把那几张纸从本子上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然后重新站起来,靠在墙上,在想如何给法夫尔那样的家伙洗脑。太不严肃了,形式上的瑕疵,非常深,很容易被忽略。只希望警队里的人大家都能和睦相处,队里还有四个女警呢!
每当沉思的时候,亚当斯贝格很快就会像死了一样,茫然得如同打盹。几分钟后,他突然轻轻地惊跳起来,在抽屉里寻找写着27个队员的名字的花名册。除了当格拉尔,他想记住所有队员的名字,他低声地背诵着。然后,他在空白处写着:耳朵,粗鲁:诺埃尔;鼻子,眉毛,女人:法夫尔。
他出去喝咖啡。由于遇到了玛丽丝,他没能及时去喝。警队里的咖啡机和自动售货机还没交货,大家争抢着三张椅子和纸张,电工们在给电脑的蓄电池安装插座,窗栅已经安装好了。没有窗栅,也就没有罪犯。工程完成后才能关押杀人犯。
不如到外面去幻想,到人行道上去救助精神快要崩溃的年轻女人。也可以想想卡米尔,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看见她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明天回来,或者是后天。他忘了日期。 星期二早晨,若斯弄咖啡渣时就谨慎多了,可以说小心翼翼。他昨晚没睡好,显然是因为没租到那个房间。那个房间一直在他眼前跳动着,却怎么也抓不住。
他笨拙地在桌边坐好,面对着他的咖啡碗、面包和香肠,满怀敌意地打量着他所住的这15个平方米。墙是裂的,床垫放在地上,厕所在楼道里。当然,他每月挣9000法郎,可以找一个好点的地方住,但这些钱差不多有一半要寄到吉尔维克去,寄给他母亲。如果母亲挨冻,做儿子的又怎么能感到温暖呢?生活就是这样,就是这么简单,也这么复杂。若斯知道那个文化人的房租并不高,因为那是别人的屋子,是偷偷地出租的。而且,必须承认,德康布雷不是那种为了巴黎的40平方米就要剥人一层皮的剥削者。丽丝贝特甚至是免费居住的,只是帮他跑跑腿,做做饭,打扫打扫公共浴室,其他都由德康布雷负责,比如说吸尘、清洗公用的桌布、支起早餐桌子。应该承认,那个文化人虽然70岁了,但并不吝啬力气。
若斯慢慢地吃着泡在牛奶里的面包,一边悄悄地听着收音机,怕落下他每天早上都要记录的海洋天气预报。住在那个文化人家里有很多好处,一方面,那里离蒙帕纳斯火车站只有几步之遥;另一方面,那里空间大,有暖气,有床,有橡木地板,有地毯,虽然地毯的边已经磨损。刚搬进来时,丽丝贝特好几天都光着脚在温暖的地毯上走,她觉得很舒服。当然,那里还管晚饭;若斯以前只知道到酒吧里喝得醉醺醺的,只会开牡蛎吃滨螺,所以现在只能天天晚上吃罐头。最后,那里还有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丽丝贝特。不,他决不会碰丽丝贝特的,决不会把自己粗糙的手放在比他小25岁的丽丝贝特身上的。还必须向德康布雷说清楚,他一直很尊重她。丽丝贝特跟他讲过一个很可怕的故事,她第一天晚上躺在地毯上的故事。可那个贵族,眉头都没有动一动。要向他致敬!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风度。那个贵族有这个风度,若斯也有。不需要说明理由。勒盖恩家族中,也许有些粗人,但决不会出强盗。
弱点就在这里。德康布雷把他当作粗人,永远不肯把房子租给他。别梦想了。别再梦想丽丝贝特,也别再梦想晚餐和暖气了。
一小时后,他把箱子里的广告倒出来时,又想起了这事。他马上抓起那个乳白色的大信封,伸进食指,一下就把信封弄开了。30个法郎。价格主动提高了。他扫了一眼文字,懒得把它读完。那个疯子又开始唠唠叨叨,用难以理解的东西来烦他了。然后,他机械地把可念和不可念的广告分开。在第二堆里,有这么一些广告:“德康布雷是个鸡奸者,他自己制造花边小布巾。”和昨天一样,但意思不同。那家伙缺乏创造力,人们很快就会转过身去置之不理的。若斯正想把这个广告放到不可念的那边去时,他的手停住了,比昨天犹豫得久了一些。把房间租给我,否则我就把它广而告之。敲诈勒索,一点没错。
8点28分,若斯已经准备就绪。大家都各就各位了,就像一个已经演出了两千多场的舞蹈:德康布雷站在门口,低头看书;丽丝贝特在他右边的人群中,贝尔丹在他左边,站在海盗小饭店红白相间的条纹窗帘后面;达马斯站在他后面,靠在达马斯的店里的玻璃门上,离德康布雷4号房间的女房客不远,那个房客可以说就藏在一棵树后。最后是那些熟悉的看热闹的人,他们像斗牛爱好者一样,围成了一圈。大家好像都已成习惯,找回昨天所站的位置。
若斯开始宣读广告了:
“一,寻找做面包的配方,里面不要有果酱;二,隐藏丑事,关门有什么用?上帝在上,在判决你和你的婊子;三,埃莱娜,你为什么不来?请原谅我对你做过的一切。署名:贝尔纳;四,在广场上玩滚球游戏输了6个球;五,卖ZR7750,1999年出产,8500公斤,红色,有报警装置,防风配件,保护罩,3000法郎。”
人群中有人无知地举起一只手来,表示自己对这则广告感兴趣。若斯不得不停下来。
“呆会儿到‘“海盗”’再说。”若斯有点粗鲁地说。
那个人很快就红着脸把手臂放下了。
“六,”若斯接着宣读,“我并没有在肉中;七,寻找比萨车,能全部敞开的那种,有重型卡车行驶证,炉子能烤6个比萨;八,敲鼓的年轻人,下次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九……”
德康布雷急于听到学究的那个广告,其他广告就听得不是那么专心。丽丝贝特记下有人要卖普罗旺斯的草本植物。终于到了播海洋气象的时候,德康布雷准备好了,抓住手心的铅笔头。
“……七到八级逐渐减弱到五到六级,下午西部地区回到三到五级。海浪很高,大雨或暴雨减弱。”
若斯读到了第16条广告,德康布雷听到第一个字就知道了。
“后来,我意识到,省略号,我坐船到了城里的那头,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进入了……夫人的房间,在那里,我得到了她的陪伴。尽管困难重重,我最后还是满足了自己对她的愿望。这方面满足后,我就徒步离开了。”
一片寂静,然后很快被若斯打破,他又念了几篇好懂一点的广告,最后开始念“历史一页”。德康布雷一脸痛苦的样子,来不及都记下来,文章太长了。他竖起耳朵,想听清“人权”号的命运。那是一艘配有74门大炮的法国军舰,1797年1月14日在爱尔兰打了败仗回来,船上有1350个人。 “……两艘英国船‘不倦’号和‘亚马逊’号追逐着它,打了一夜之后,它在康泰海滩附近沉入了海底。”
若斯把纸张塞进了上衣口袋。
“哎,若斯,”有人喊,“多少人得救?”
若斯跳到台下。
“我们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他不乏庄严地说。
他正打算把台子搬到达马斯的店里,突然遇到了德康布雷的目光。他差点要朝德康布雷走去,但突然决定还是等中午的广告读了再说。喝了苹果酒后,胆子也许会更壮些。
12点45分,德康布雷兴奋地记下了下面这则广告,但有所省略:
“十二,行政长官们将颁布必须遵守的规则,把它贴在马路角落和广场的墙上,让每个人都知道,省略号,要杀掉狗、猫、鸽子、兔子、小鸡和母鸡,尤其注意保持房子和马路的清洁,清理城里和郊区的垃圾堆、肥料堆和臭水沟……至少也要把它们晒干。”
若斯已经走到海盗小饭店去吃中饭了,德康布雷才下决心接近他。他推开酒吧的门,贝尔丹用玻璃托盘给他送来一杯啤酒,红色的纸杯垫上画着两头诺曼底金狮,那是专门为“海盗”订做的。宣布开饭时,老板用拳头敲打挂在柜台上方的一块大铜片。每天中午和晚上吃饭时,贝尔丹都要敲铜片,发出暴风雨般的轰鸣声,惊飞了广场上一群一群的鸽子。飞禽和人迅速地交错而过,所有的饥饿者都来到了海盗小饭店。贝尔丹通过这一举动,有效地提醒大家,吃饭的时间到了,同时,这也是向他可怕的祖宗表示敬意的一种方式。谁都知道这一点。贝尔丹的母亲那边有图丹血统,这就把她的后裔与斯堪的纳维亚的雷神托尔直接联系了起来,有词源为证。如果有人觉得这种说法过于大胆,德康布雷就是其中之一,谁都不会把贝尔丹家族的系谱树锯成小木块,让一个在巴黎街头洗了30年酒杯的男人梦想破灭。
这种有些怪异的东西使海盗小饭店名声远扬,酒吧里永远顾客盈门。
德康布雷举着酒杯,走到若斯所坐的桌前。
“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他问,没有坐下来。
若斯抬了抬蓝色的小眼睛,嚼着嘴中的肉,没有回答。谁走漏了风声?贝尔丹?达马斯?德康布雷有房却不租给他,仅仅是为了向他表明这个有地毯的旅馆不欢迎他这个粗人?如果德康布雷胆敢咒骂他,他就把那些废广告都拿出来。他用一只手示意德康布雷不要站起来。
“第12号广告,”德康布雷说……
“我知道,”若斯有点惊奇,说,“那个广告很特别。”
这么说,这个布列塔尼人也发现了这一点。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任务就没那么艰巨了。
“还有一些类似的广告。”德康布雷说。
“是的。三个星期了。”
“我在想,你是否把它们都保存起来了。”
若斯用面包蘸了蘸调料,一口吞下去,然后抱着双臂:
“那又怎么样?”
“我想再看一看。如果你愿意的话,”他见这个布列塔尼人有些惊讶,便连忙补充说,“我可以出钱买。你已经有的和以后还会收到的这类广告。”
“这么说,不是你写的?”
“我?”
“我原先还以为是你塞进箱子里的呢!这些谁也看不懂的古老文字,符合你的风格。但既然你想买它们,那就不是你写的了。我的思维是符合逻辑的。”
“多少?”
“我没有全都留下来,只有最近的五张。”
“多少?”
“读过的广告,”若斯指着面前的碟子,说,“就像吃过的羊排:一钱不值。我不卖。在勒盖恩家族里,也许有粗人,但没有强盗。” 说着,若斯坚定地扫了他一眼。
“那怎么办?”德康布雷又问。
若斯犹豫不决:能用五张没头没尾的纸张为条件来商谈租房间的事吗?
“你好像有个房间空着。”他嗫嚅道。
德康布雷的脸僵住了。
“已经有好几个人向我租了。”他低声地回答说,“他们比你早。”
“行了,”若斯说,“别吹牛了。艾尔韦•德康布雷不愿意让一个粗人来踩他的地毯,这样说不是更直截了当吗?只有读过书的人才能走进去,或者是像丽丝贝特那样的女人,我想,这两点,并不是我今天想做就能做到的。”
若斯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粗暴地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耸耸肩,但他又突然冷静下来:“勒盖恩家族中还有别的人。”
“很好,”他又要了一杯酒,说,“留着你的房间吧。说到底,我能理解。我们俩不是同一类人。够了,对于这一点,我们又能怎么办呢?这些广告,你可以拿去,如果它们把你吓成那样的话。今晚,在我开始6点10分的宣读之前,到达马斯的店里去拿。”
德康布雷在约好的时间来到了达马斯的店里。达马斯正忙着给一个买滑轮的年轻顾客结账,他的妹妹在收银台跟德康布雷打了一个招呼。
“德康布雷先生,”她低声说,“请您劝劝他穿上毛衣。他会着凉的,他没那么强壮,他会感冒的。我知道他听你的话。”
“我已经对他说过了,玛丽-贝尔。让他明白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我知道,”年轻的女人咬了咬嘴唇,“但您可以再试试呀!”
“只要有机会,我就对他说,我答应你。水手在这里吗?”
“在里面呢!”玛丽-贝尔指着一扇门。
梁上挂着自行车车胎,德康布雷弯着腰,穿过一排排滑板,走进维修间,里面从地板到天花板到处都是各种尺寸的滑轮。若斯和他的箱子占了工作台的一头。
“我已经替你把它放在桌边了。”若斯说,身子都没有转过来。
德康布雷拿起纸张,迅速地扫了一眼。
“这是今晚的,”若斯又说,“正式宣读之前塞进来的。那个疯子加快了步伐。现在,我一天收到三张。”
德康布雷翻开纸张,读道:
“首先,为了避免大地遭到污染,必须保持马路和屋子的干净,把人和动物的粪便和垃圾都扫掉处理掉,尤其要注意卖‘俞’、卖肉、卖动物内脏的市场,那里往往粪便堆积,容易腐烂。”
“我不知道这‘俞’是什么东西。”若斯仍弯腰在处理他的广告。
“我想,那是‘鱼’,而不是‘俞’。”
“哎,德康布雷,我很想对你客气点,但你也不要多管闲事,因为勒盖恩家族的人不是不识字。第二帝国时期,尼古拉•勒盖恩已经从事宣读广告这一行了。他妈的,用不着你来告诉我‘鱼’和‘俞’的区别。”
“勒盖恩,这是古文,17世纪的东西。那家伙一字一句地抄的,使用了特殊的字体。当时,人们把S写成差不多是F的样子。所以,在中午的广告中,不是‘ferfonne’,不是‘foffes’,也不是‘croupiffante’,更不是‘f6cher’。”
“什么,是S?”若斯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
“是的,是S,勒盖恩。是fosse(沟壑)、eau crouissante(腐水)、sécher(晒干)、possions(鱼)。以前人们把S写成F的样子。你自己看看,如果你仔细看,你会发现它们不完全是一样的。”
若斯拿过纸张,研究起那些字的写法来。 “我这样说,只不过是想方便你朗读罢了,没别的目的。我并不想冒犯你。”
“好了,拿走你的宝贝纸张,走吧。因为朗读毕竟是我的事,我不想和你的事搀和在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很多关于你的东西,都是一些揭发信。”若斯指着被分到不可念那堆里的广告说,“就像我的曾曾祖父勒盖恩那天晚上提醒我的那样,人的脑袋里装的并不只是美好的东西。幸亏我作了选择。”
德康布雷的脸变得很苍白,他想找一张凳子坐下。
“天哪,”若斯说,“你也用不着惊慌到那个样子。”
“那些揭发材料,勒盖恩,你天天收到吗?”
“是的,我把它们当废纸了。你感兴趣?”
若斯在不可念的那堆广告中翻寻着,递给他两张。
“说到底,了解自己的敌人还是有用的。有备无患嘛!”
若斯看着德康布雷打开纸张,双手颤抖起来。他第一次有些替那个老文人难过。
“千万别害怕。”若斯说,“那是一些坏蛋。要是你知道我都收到了一些什么广告就好了!他妈的,总得让小河流水吧!”
德康布雷读完了那两页纸,把它们放在膝盖上,露出一丝苦笑。若斯觉得他已经缓过气来了。这个贵族,他有什么好怕的?
“做花边小布巾有什么不好?”若斯说,“我父亲补过渔网,跟你差不多吧?”
“是的,”德康布雷把纸张递回给他,“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公开,有些人心眼小。”
“非常小。”若斯继续干他的活。
“那活是我母亲教我的。宣读广告时候,你为什么不把它们念出来?”
“因为我不喜欢傻瓜。”若斯说。
“但你也不喜欢我,勒盖恩。”
“不喜欢。我不喜欢傻瓜。”
德康布雷站起来,走了。经过低矮的门框时,他转过身来,说:
“勒盖恩,那个房间租给你了。”
下午一点左右,亚当斯贝格走进警队大门的时候,被一个他不认识的警察拦住了。
“我是莫雷尔警官,探长,”那个警察自我介绍说,“有个年轻的女人在你办公室等你。她一定要找你谈,她好像叫玛丽丝•帕蒂。她已经等了20分钟。我把门关上了,因为法夫尔想教训她。”
亚当斯贝格皱了皱眉头,昨天的那个女人,涂鸦的故事。天哪,他太鼓励她了。如果她每天都来倾诉,那就麻烦了。
“我做错事了吗,探长?”莫雷尔问。
“没有,莫雷尔。是我的错。”
莫雷尔。高大、瘦长、棕发、敏感,下巴突出,脸上有粉刺:莫雷尔。
亚当斯贝格小心地走进办公室,摇摇头,在桌边坐下。
“哦,探长,很抱歉再次来打搅您。”玛丽丝说。
“等一等。”亚当斯贝格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手里拿着笔,埋头看起来。
这是警察和企业领导卑劣的手腕,已经被用滥了。用来拉开与对方的距离,让对方明白自己无足轻重。亚当斯贝格很讨厌用这一手。他好像觉得离那个叫诺埃尔的警察10公里远,那家伙动作粗鲁地穿上外套;觉得自己在做坏事。玛丽丝马上就不说话了,低下了头。亚当斯贝格意识到这是老板习惯用来侮辱人的办法。她长得还算可以,弯着腰,衬衣中露出了部分乳房。好像离开那个叫法夫尔的警察100公里远,否则,那就进了同一个野猪窠了。亚当斯贝格慢慢地在名单上记下:高大、瘦长、棕发、敏感,下巴突出,脸上有粉刺:莫雷尔。 “怎么回事?”他抬起头,问,“你还害怕吗?别忘了,玛丽丝,这是凶杀组。如果你感到非常不安,找医生好像比找警察更合适。”
“也许吧。”
“那好,”亚当斯贝格说着站起来,“别再担心了,涂鸦者决不会吃人的。”
他打开门,朝她笑了笑,示意她离开。
“可是,”玛丽丝又说,“我还没有告诉您,其他大楼也有。”
“什么大楼?”
“巴黎另一头的两栋楼,在18区。”
“有什么?”
“黑色的4字。所有的门上都有,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比我们那栋楼出现得还早。”
亚当斯贝格一下子怔住了,然后,他轻轻地关上门,指着一把椅子,要那个年轻的女人坐下。
“探长,”玛丽丝一边坐下,一边怯生生地问,“涂鸦者一般都是在自己所住的区域乱画的吧?我是说,比如,在一个人口密集的地方。他们不会在城市另一头的每栋楼上都涂鸦的,是这样吗?”
“除非他们分住在巴黎的两头。”
“哦,是的。但一般来说,犯罪集团都有自己的地盘?”
亚当斯贝格没有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开车送我儿子去治疗发音障碍的医生那里,我儿子诵读有些困难。他在接受治疗时,我总是在对面的咖啡馆里等,翻阅社区的社讯。您知道,首先是社区的新闻,然后是政治。上面有整整一栏,说布莱路的一栋大楼,戈兰库尔路也有一栋,所有的门上都被写上了一个4字。”
玛丽丝停了一会儿。
“我给您带来了一份,”她说着,把那份社讯放在了桌上,“这样您就不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了。我的意思是说,我并不是寻开心什么的。”
亚当斯贝格浏览文章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女子站起来要走。亚当斯贝格扫了一眼已经空了的废纸篓。
“等等,”他说,“我们从头来过。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那个4字是什么样的?”
“可我昨天已经告诉过您。”玛丽丝有点不安地说。
“我希望从头来过。您知道,为了保险起见。”
“那好吧。”玛丽丝乖乖地重新坐下来,说。
玛丽丝离开之后,亚当斯贝格出去走了走。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一个小时是他的极限。在饭店里吃饭、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听音乐会、深深地陷在椅子上度过漫长的晚会,能给人一种真正的乐趣,却会给肉体带来痛苦。他非常想出去走走,至少也要站起来一会儿,这使他舍弃了音乐、电影和与人聊天。但这种不利的条件也有它好的一面,他因此懂得了什么叫不安,什么叫焦急,甚至有了一种紧迫感,这种感觉是他在生活中的其他方面所体会不到的。
一旦站起身来或出去走动,那种焦虑就像潮水一样迅速退了回去,亚当斯贝格恢复了他自然、缓慢、平静和持久的节奏。他没好好想就回到了警队,但感觉到那些4字既不是涂鸦,也不是年轻人开的玩笑,甚至不是有人恶作剧,搞报复。这一系列数字让人隐约有些不安,有种转瞬即逝的不适。
看到警队的大楼时,他知道没必要跟当格拉尔谈这件事。当格拉尔不喜欢他被没有依据的直觉引入歧途,在当格拉尔看来,这是警察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原因。他至少也会说这是浪费时间,亚当斯贝格无法向他解释清楚,浪费时间决不意味失去时间。 当格拉尔坚决反对这种毫无逻辑的思维体系,说它缺乏理性。亚当斯贝格的问题在于他完全没有别的体系,他那套思维甚至谈不上体系,很不确定,甚至没有一点主观意愿,只是一种倾向,他自己独有的一种倾向。
当格拉尔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由于中饭吃得太多,他觉得眼皮有些沉重。他在试别人刚刚给他接上的电脑系统。
“我无法输入警察总局的登记卡,”亚当斯贝格经过他身边时,他嘀咕道,“他妈的,他们在干些什么?不通?接没接上?”
“会碰到这种情况的。”亚当斯贝格平静地说。他能不碰电脑就不碰电脑,所以显得格外平静。
这种故障还不至于影响当格拉尔探长的工作,他喜欢整理各种资料和系统。登记、分类、整理内容十分广泛的卡片适合他有条不紊、面面俱到的思维方式。
“你办公室里有张条子,”他头也不抬地说,“马蒂尔德王后的女儿旅行回来了。”
当格拉尔从来就把卡米尔叫做“马蒂尔德王后的女儿”,为时已久。这个马蒂尔德在美学上和感情上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他像崇拜圣人一样崇拜她,这种虔诚很大一部分延伸到了她女儿卡米尔身上。当格拉尔觉得亚当斯贝格对卡米尔的关心和关怀远远不够。亚当斯贝格在他的助手的不满和指责声中清楚地听出了这一点。不过,当格拉尔努力表现出绅士风度,不去搀和别人的事情。甚至在此刻,当格拉尔也没有大声指责他两个多月没有卡米尔的消息,有一天晚上当格拉尔还碰到他挽着一个女孩的胳膊,至少上星期就这样。两个男人默默地打了个招呼。
亚当斯贝格经过助手背后,看了一会儿电脑上出现的字。
“哎,当格拉尔,有个家伙在一些大楼的门上涂写黑色的4字玩,写得很雕琢。准确地说,有三栋楼,一栋在13区,两栋在18区。我在想要不要过去看看。”
当格拉尔的手指在键盘上方停住了。
“什么时候?”他问。
“现在吧!马上通知摄影师。”
“去干什么?”
“在它们被擦掉之前拍点照。如果它们还没有被擦掉的话。”
“拍下来干什么?”当格拉尔又问。
“我不喜欢那些4字。仅此而已。”
好了,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当格拉尔最害怕以“我不喜欢”或“不喜欢”开头的句子。一个警察,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只需干活,一边干活一边动脑筋想问题。亚当斯贝格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看见了卡米尔留下的一张条子。如果他有空,她今晚可以来找他。如果没空,他能通知她吗?亚当斯贝格点点头。当然,他有空。
他突然感到非常满足,拿起电话,找摄影师。这时,当格拉尔闯进他的办公室,一脸阴沉的样子,有点困惑。
“当格拉尔,那个摄影师长得什么样?”亚当斯贝格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三个星期前,我们就已经把整个警队的人都向你介绍过了,”当格拉尔说,“你和在场的每个男女警员都握了手,甚至还跟那个摄影师说了话。”
“有可能,当格拉尔,甚至可以肯定。但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长得什么样?叫什么名字?”
“达尼埃尔•巴特诺。”
“巴特诺,巴特诺。不好念。长得什么模样?”
“可以说很瘦,性情活泼,满脸笑容,表情丰富。”
“有什么特征?”
“密密的红斑,头发几乎是红的。” “好,很好。”亚当斯贝格从抽屉里取出花名册,然后趴在桌上,写道:消瘦,红发,摄影师……“他叫什么名字?”
“巴——特——诺,”当格拉尔一字一句地说,“达尼埃尔•巴特诺。”
“谢谢,”亚当斯贝格说着,在本子上记下了名字,“你有没有发现警队里有个大胖子笨蛋?我说一个,其实说不定有好多个呢!”
“法夫尔,让-路易。”
“是他。拿他怎么办?”
当格拉尔双手一摊:“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改造他?”
“那需要50年,老兄。”
“你准备拿那些4字怎么办?”
亚当斯贝格“啊”了一声。
他打开笔记本,翻到玛丽丝画了图案的那一页。
“就是这个样子。”
当格拉尔扫了一眼,然后把本子递回给他:
“有人犯了轻罪?行使了暴力?”
“就这几笔东西。值得一去吗?只要这里没有窗栅,所有的事情都归警察总局管。”亚当斯贝格说。
“那也不能因此而乱来。有些事情必须步入正轨!”
“这可不是乱来,当格拉尔,我向你保证。”
“这是涂鸦。”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在门上涂鸦的?在巴黎的三个地方?”亚当斯贝格问。
“取乐者?艺术家?”
亚当斯贝格轻轻地摇摇头。
“不,当格拉尔。这绝不是艺术,相反,它毫无价值。”
当格拉尔耸耸肩。
“我知道,老兄,”亚当斯贝格说着,走出了办公室,“我知道。”
摄影师来到大厅,穿过石灰渣走过来。亚当斯贝格跟他握了握手,当格拉尔对他说了几遍的名字现在又忘到脑后去了。最好还是把有关东西记在本子上,伸手可及。明天就做这事,因为今晚要见卡米尔,卡米尔排在这个布勒多诺什么的前面。这时,当格拉尔突然出现在他背后。
“你好,巴特诺。”
“你好,巴特诺。”亚当斯贝格也跟着说,并向当格拉尔投去感谢的目光,“我们走,去意大利大道。是干净的东西,艺术照。”
亚当斯贝格瞥见当格拉尔穿上衣服,细心地拉了拉后面的衣襟,让肩膀挺起来。
“我陪你去。”当格拉尔轻声说。
若斯匆匆来到三节半远的盖泰路。
从昨晚开始,他就在想,那个老文人是否真的说过:“那房间租给你了,勒盖恩。”当然,他听到了,但那句话真的就是若斯所希望的那个意思吗?它真的是说德康布雷愿意把房间租给他吗?和地毯、丽丝贝特和晚餐一道?租给他,租给吉尔维克的一个粗人?当然,就是这个意思。否则还有什么意思?但昨天说了以后,德康布雷不会感到沮丧,打算反悔吗?不会在他宣读完广告之后过来告诉他说,他很遗憾,但房间已经租出去了。先来先得嘛! 是的,事情就将这样,马上就会发生。
那个喜欢装腔作势的老家伙,那个胆小的老家伙,得知若斯不会公开他做花边小布巾的事情后,感到一阵轻松,一时冲动,无法自持,便答应把房间租给他。现在,他反悔了,要收回去。这就是德康布雷。一个混蛋,一个坏蛋,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若斯气呼呼地把箱子解下来,拿到达马斯的店里,把它们一股脑儿地倒在桌上。如果他再发现关于那个老文化人的东西,他今天早上很可能会把它读出来。以毒攻毒。他急切地浏览了一遍广告,但没有发现这类东西。相反,那个乳白色的信封又来了,里面有30个法郎。
“这玩意儿,”若斯一边拆信,一边嘀咕道,“短时间不会让我安静了。”
但这并非坏事。现在,那家伙每天几乎都给他送来100法郎。若斯专心地读起来:
Videbis animalia generata ex corruptione multiplicari in terra ut vermes, ranas et muscas; et si sit a causa subterranea videbis reptilia habitantia in cabernis exire ad superficiem terrae et dimittere ova sua et aliquando mori.Ei si est a causa celesti, similiter volatilia.
“他妈的!”若斯骂道,“是意大利语。”
8点28分,若斯登台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弄清楚德康布雷是否靠在自家的门边。
两年来,他这是第一次急于想看到德康布雷。是的,在那儿。德康布雷穿着灰色的衣服,不易察觉,还用手理了理白发,然后打开手中的那本精装的皮面书。若斯凶巴巴地扫了他一眼,扯起大嗓门,宣读起第一个广告来。
他今天好像读得比往常快,他很想知道德康布雷将怎么把自己的话收回去。他开始草草地朗读法国历史一页,心里更恨那个文人了。
“法国轮船,”他最后突然念道,“3000吨,在庞马尔角触礁,然后走锚一直漂到托奇。船员丧生。”
广告宣读完了,若斯毫无表情地把箱子扛到达马斯的店铺里,达马斯拉起了金属卷帘门。两个男人握了握手。达马斯的手凉凉的,肯定是因为天气冷,而他又只穿一件背心。这样出风头,他会得病的。
“德康布雷今晚8点在‘海盗’等你。”达马斯放下咖啡杯,说。
“这话他不能自己来说吗?”
“他今天一天都有约会。”
“也许是吧,但我不能让人随便拨弄,那个贵族不能要别人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为什么说‘贵族’?”达马斯惊奇地问。
“哦,达马斯,你忘了,德康布雷不是贵族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总之,他一直很穷。”
“贫穷的贵族,这并不是没有。贵族们甚至越来越穷。”
“是这样吗?”达马斯说,“我可不知道。”
达马斯喝了一口热咖啡,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布列塔尼人生气的表情。
“这件毛衣,你是今天穿还是明天穿?”若斯真的有点生气了,“你不相信你妹妹。她已经为你担了太多的心。”
“我马上就穿,若斯,我马上穿。”
“别从坏的方面去理解这件事。哎,你的头发这么脏了,为什么不洗洗呢?”
达马斯惊讶地抬起头,把头发往脑后甩了甩。他的头发是棕色的,很长,波浪形。
“我母亲说过,头发是一个人的资本,”若斯安慰他说,“可你呢,不好说它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我的头发很脏吗?”年轻人一副困惑的样子,问。
“有点。别往坏的方面想,这是为了你好,达马斯。你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应该好好护理。你妹妹没有对你说过吗?”
“当然说过,只不过我忘了而已。”
达马斯抓住自己的发端,仔细看了看。
“你说得对,若斯,我马上就洗。你能不能替我照看一下店铺?玛丽-贝尔10点前来不了。”
达马斯匆匆地离开了,若斯看着他穿过广场,往药店的方向跑去。他叹了一口气。可怜的达马斯!这家伙,太好说话了,头脑里没什么东西。任人宰割。那个贵族则相反,脑袋里的东西太多了,心里却空空的。生活,太不公平了。
晚上8点一刻,贝尔丹雷鸣般的敲打声在四周回响。白天大大地缩短了,广场已经处于阴影中,鸽子们都睡了。若斯一脸不高兴地来到海盗小饭店,看到德康布雷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打着领带,穿着深色的服装,白衬衣的领子已经破了,面前放着两个酒杯,正在看书。整个小饭店里只有他在看书。为了晚上的这场谈话,他准备了一整天。若斯心想,他一定准备得很充分了,但还需要用别的东西来纠缠某个叫勒盖恩的人。缆绳、粗绳等。他熟悉得很。
若斯没有跟他打招呼,重重地坐下来。德康布雷马上斟满了两个酒杯。
“谢谢你的到来,勒盖恩。我不希望把事情拖到明天。”
若斯只摇了摇头,一把抓住酒杯。
“你带来了?”德康布雷问。
“什么东西?”
“今天的广告,特别的广告。”
“我不会把什么都带在身上。在达马斯的店里呢!”
“你没有忘记吧?”
若斯挠了挠脸,挠了好一会儿。
“那个家伙又来讲述自己的生活了,没头没尾,像往常一样,”他说,“还有一份是用意大利语写的,像上午一样。”
“那是拉丁语,勒盖恩。”
若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不过,我不太喜欢那玩意儿。念那些不明不白的东西,这不诚实。那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诅咒全世界?”
“很有可能。这么说,你不愿去拿?”
若斯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事情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他很不安,就像那天晚上在海上,船上的一切都乱套了,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都以为右舷触礁了。黎明时分,他们一直向前,朝着正北,与灾难擦肩而过。
他迅速地来回踱步,心想德康布雷是否在左舷,而他以为他在右舷。他把三个乳白色的信封放在桌上。贝尔丹刚刚端来热菜,诺曼底土豆烧肉,还有一杯酒。若斯立即就吃了起来,而德康布雷则在低声地读着中午的广告。
“今天上午我去办公室,左手的食指很疼,我跟昨天提到过的那个女人打架,扭伤了手指……我太太去了浴室……在灰尘满天的家里呆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她想洗澡。她下决心从此一定要干干净净的。这能持续多长时间,我不难猜到。”
“他妈的,我读过这段文字。”他把信塞回信封里,“但我隐隐约约,记不清了。要么是我喝得太多了,要么是我记错了。
“有时,是因为舵松了。”
隐蔽作案
德康布雷又斟满一杯酒,继续读下面的广告:Terrae putrefactae signa sunt animalium ex putredine nascentium multiplicatio, ut sunt mures, ranae terrestres (…), serpentes ac vermes, (…)praesertim si minime in illis locis nasci consuevere.
“我能留下它吗?”他问。
“如果对你有用,你就留下吧。”
“现在什么用都没有。不过,我会找到用处的,勒盖恩,我会找到用处的。那个玩猫与老鼠游戏的家伙,总有一天,只要他多说一个字,就会被我捉到尾巴。我相信这一点。”
“你想干什么?”
“想知道他想干什么。”
若斯耸耸肩。
“照你的个性,你永远也当不了广告宣读员。因为,如果你读到哪里就停在哪里,那就什么都停住了。你再也不能宣读了,你被掐住了喉咙。作为一个广告宣读员,必须高瞻远瞩,因为我能看见有些疯子往我的箱子里面塞东西。只是,我没有看见谁塞的钱比我规定的更多。用拉丁语写的家伙和用古老的F来代替S的人都这样。我在想,这有什么用?”
“戴着面具前进。一方面,说话的并不是他,因为他是在引用别人的文章。你懂得这种文字游戏吗?他没有上当。”
“我不相信不会上当的人。”
“另一方面,他选择了一些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的古文。他在隐蔽作案。”
“请注意,”若斯挥舞着餐刀,“我一点都不反对古文。你注意到了吗,我甚至在宣读广告时安排了‘历史一页’。这要追溯到上学的时候了。我很喜欢历史,尽管我不听课,但我很喜欢。”
若斯吃完了盘中的东西。德康布雷又要了第四杯酒。若斯扫了他一眼:这个贵族,好酒量啊!还不算在等他的时候喝的呢!若斯也在按自己的节奏喝,但觉得渐渐地头晕了。他打量着德康布雷,发现他的神态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毫无疑问,他这样喝,是想借酒壮胆,说房间的事。若斯发现自己也在让步。如果谈些乱七八糟的事,就不会提到旅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说到底,是因为我很喜欢那个老师,”若斯又说,“如果他讲中文,我也会感兴趣的。当我被他们从寄宿学校里赶出来时,我惟一的遗憾就是离开了他。在特雷吉耶,没几个好玩的人。”
“你在特雷吉耶干些什么?我还以为你是吉尔维克人呢!”
“我什么都不做。我只是上寄宿学校,让别人改造我。他们白费劲了。两年后,他们把我送回了吉尔维克,说我对同学们产生了不好的影响。”
“我对特雷吉耶很熟悉。”德康布雷又倒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说。
若斯看着他,一副不解的样子。
“你知道自由路吗?”
“知道。”
“男子寄宿学校就在那里。”
“是的。” “就在圣罗歇教堂后面。”
“是的。”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要说‘是的’?”
德康布雷耸耸肩,眼皮耷拉下来。若斯摇摇头。
“你喝多了,德康布雷。”他说,“你坚持不住了。”
“我喝多了,但我熟悉特雷吉耶。二者互不干扰。”
德康布雷一饮而尽,示意若斯再把酒倒满。
“开个玩笑,”若斯道歉说,“开个玩笑骗骗自己。如果你以为我蠢到那种地步,别人一说去过布列塔尼,我就抵挡不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并不是一个家乡至上主义者,而是个水手。我熟悉布列塔尼人,他们和别的地方的人一样愚蠢。”
“我也很蠢。”
“你是因为我才说这样的话的吗?”
德康布雷轻轻地摇摇头,两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你真的熟悉特雷吉耶吗?”若斯像那些喝醉酒的人一样固执地问。
德康布雷点点头,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倒不怎么熟悉。”若斯突然有些伤心起来,“寄宿学校的校长,克马雷克老爹每个星期天都安排人看守我。那个城市,我想我是通过玻璃窗和同学们的讲述了解的。记性有些差了,因为,尽管我还能想起那个混蛋的名字,但历史老师的名字我却忘了。他是惟一保护我的人。”
“他叫杜库埃迪克。”
若斯慢慢地抬起头来。
“怎么?”
“杜库埃迪克。”德康布雷又说了一遍,“你的历史老师叫杜库埃迪克。”
若斯眯起眼睛,在桌上俯身过来。
“杜库埃迪克,”若斯想起来了,“对,扬•杜库埃迪克。哎,德康布雷,你是在侦查我?你想对我怎么样?你是警察?是这样吗,德康布雷,你是警察?那些信件都是开玩笑的;那个房间,也是开玩笑!你是想引我上钩!”
“你害怕警察,勒盖恩?”
“这与你有关吗?”
“这是你的事。可我不是警察。”
“说得好听。你是怎么认识那个杜库埃迪克的?”
“他是我父亲。”
若斯惊呆了,双肘支在桌上,伸着下巴,一副醉态,不知所措。
“开玩笑。”他过了好久才嘟哝道。 德康布雷撩开上衣,动作有点迟钝地从左边的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钱包,抽出身份证,递给若斯。若斯看了好久,用手指点着姓名、照片和出生地。艾尔韦•杜库埃迪克,生于特雷吉耶,70岁。
当他抬起头来时,德康布雷用食指按住嘴唇。别出声!若斯几次低下头去。骗局。尽管他已经醉了,但这骗不了他。海盗小饭馆嘈杂得很,轻声地说别人听不到。
“这么说……德康布雷?”他嘟哝道。
“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这么说,得向他致敬。向那个贵族致敬!必须向他承认这一点。若斯一言不发,陷入了沉思。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贵族?”
“贵族?”德康布雷把证件放回口袋,“这么说吧,勒盖恩,如果我是贵族,我就不会老眼昏花地做花边小布巾了。”
“不是有破落贵族吗?”若斯不松口。
“我甚至连这都算不上。仅仅是贫穷而已,一个贫穷的布列塔尼人。”
若斯靠在椅子上,不知所措,就像一个怪念头突然消失,或是从梦中突然醒来。
“请注意,勒盖恩,”德康布雷说,“要保密,对谁都不要说。”
“对丽丝贝特也不说?”
“就连丽丝贝特也不知道。谁都不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有来有往嘛!”德康布雷一口喝光杯中的酒,说,“你信任我,我更信任你。如果你因此而对租房产生了新的想法,那就明白地告诉我。我可以理解。”
若斯“腾”的一下站起来。
“你还要吗?”德康布雷问,“因为还有一些人想租。”
“我要。”若斯立即说。
“那就明天见!”德康布雷说着站起来,“谢谢你的信件。”
若斯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德康布雷,这些信件里面有什么?”
“见不得人的东西,肮脏污秽的东西,也是非常危险的东西。我可以肯定。我有了什么启发①,会马上告诉你的。”
“灯塔,”若斯好像在做梦,“当你看到灯塔的时候。”
“那当然。”
18区的那三栋公寓的门上,大部分的“4”字都已擦去,据一些住户说,都已经写了八九天了。但这些字是用高质量的化学材料画上去的,木门上还留下一些黑印,清晰可辨。而玛丽丝所住的那座公寓,所有的字都完好无损,亚当斯贝格让人把它们都拍了下来之后再擦掉。这些字是用手一笔一笔画上去的,而不是用刷字板一气呵成的,但它们有些共同的特点:70厘米高,笔画很粗,足有三厘米,全都是反过来的,下面有只脚,竖线上还划了两道杠。
“写得不错,不是吗?”亚当斯贝格对当格拉尔说,后者在整个行程中没有说一句话,“那家伙手很巧,他是一笔而成的,没有修改。就像中国字。”
“毫无疑问。”当格拉尔说。他们坐进汽车里,准备回刑警队。“笔迹很潇洒,写得很快。那个人有一手。” 摄影师把器材放在车后厢里,亚当斯贝格轻轻地发动了车子。
“这些片子,要得急吗?”巴特诺问。
“不着急,”亚当斯贝格说,“什么时候能给我就什么时候给我吧!”
“两天后给你吧!”摄影师建议,“今晚,我要给警察总局冲印照片。”
“至于总局,你没必要把此事告诉他们。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一场小小的散步。”
“如果他有这么一手,”当格拉尔又说,“他很可能是个画家。”
“我觉得这并不是艺术作品。”
“但整体来说可以说是的。你想像一下,那家伙袭击了几百栋大楼,成了大家议论的对象。范围大,并且让大家成为他所绑架的艺术人质。这就是人们所谓的‘直接参与社会的艺术表现形式’。半年以后,人们会知道作者的名字。”
“是的,”亚当斯贝格说,“也许你说得对。”
“肯定是这样。”摄影师插嘴说。
这时,摄影师的名字突然出现在亚当斯贝格的记忆中:布拉特诺。不,巴特诺。瘦长,红发,摄影师:巴特诺。很好。至于他姓什么,这无关紧要。不要强人所难嘛!
“在我的家乡,在南特伊,”巴特诺接着说,“有个人在一个星期内给一百来个垃圾桶涂上了红漆,还加上了黑点。好像是一大群巨大的瓢虫袭击了全城,每只瓢虫抓住一根柱子,好像栖息在一条大树枝上。可是,一个月后,那家伙被当地最大的电台录用了,现在,他是当地文化界呼风唤雨的人物。”
亚当斯贝格默默地开着车,心平气和地在六点钟的高峰期穿过车流,慢慢地回到警队。
“有个细节有些蹊跷。”在停下来等红灯时,他突然说。
“我已经发现了。”当格拉尔打断他的话。
“什么?”巴特诺问。
“那家伙没有把公寓里所有的门都写上,”亚当斯贝格回答说,“他留了一间没有写。三栋楼都一样。没有写的那扇门的位置并不都一样,在玛丽丝那栋楼里是七楼的左边,布莱路是四楼右边,戈兰库尔路是五楼左边。这和‘直接参与社会的艺术表现形式’可不怎么合拍。”
当格拉尔咬着嘴唇,咬了一边又换一边,他说: “这种不平衡的笔触才使它成为作品,而不是装饰,艺术家给人的是一种思考而不是一张被画过的纸,所以有残缺的部分,有锁孔,有没有完成的东西,有偶然的痕迹。”
“做出来的偶然。”亚当斯贝格纠正道。
“艺术家本身必须创造偶然。”
“他不是艺术家。”亚当斯贝格低声说。
他把车停在警队门口,拉上了手刹。
“很好,”当格拉尔说,“那他是什么人?”
亚当斯贝格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沉思着,目光盯着远处。
“你能不能不说‘我不知道’?”当格拉尔说。
亚当斯贝格笑了,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最好还是保持沉默。” 亚当斯贝格踏着他一贯的步伐,回到家中,怕错过了卡米尔。他洗了淋浴,然后斜躺在椅子上,想睡它半个小时,因为卡米尔一般来说非常守时。他现在脑袋里只有一种感觉,就是觉得自己一丝不挂,尽管穿着衣服。好久了,每当见到她的时候,他都有这种感觉。外面穿着衣服,里面却赤身裸体,每个人都这样。这种符合逻辑的事实并未使亚当斯贝格感到心慌意乱。事实上,当他在等卡米尔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穿着衣服也是赤裸的,而他在工作时就不会这样。区别非常明显,不管它符不符合逻辑。
星期四,在三场广告宣读的间隙中,若斯从达马斯那儿借来一辆有篷的小货车,跑了几趟,把家给搬了,他显得有些急躁和不安。最后一躺,达马斯给他帮了一个大忙,从狭窄的七楼把他的几个大件搬了下来,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一个箱子,箱上包着黑色的皮革,钉着铜钉;一幅挂图,上面画着一艘三桅船,停在码头上;还有一张沉重的扶手椅,上面有手工的雕刻,那是曾曾祖父在家中短暂逗留时用他的大手刻的。
昨晚,他越想越害怕。德康布雷——也就是艾尔韦•德康布雷——昨天说得太多了,他差不多喝了六杯红酒。若斯担心他醒来后感到恐慌,第一个反应是把他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但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德康布雷已经体面地把事情应付过去了,一到8点半,他又手里拿着一本书,靠在门口。如果说他感到了后悔,他可能已经后悔了,甚至可能因为把秘密透露给一个陌生人,而且是一个粗人而害怕得发抖,他却一点都没有流露出来。如果他头脑发昏,他肯定已经头脑发昏了,就像若斯一样,他也一点都没有流露出来。当若斯宣读白天的两场广告,宣读从此以后被叫做“特别广告”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是那么专注。
今晚,宣读完毕后,若斯把那两个广告都给了他。一回到房间里,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脱掉鞋袜,赤脚走在地毯上,分开大腿,垂着双臂,闭着眼睛。1832年生于罗克马里亚的尼古拉•勒盖恩就选择了这个时刻坐在这张有脚的宽大的木床上,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若斯回应了一声。
“干得好,小伙子。”老人把臂肘靠在鸭绒被上。
“是吗?”若斯半睁着眼睛。
“你呆在这里比呆在那里好。我告诉过你,当广告宣读人能步步高升。”
“你跟我说了七年。你就是为这才到这里来的吗?”
“这些广告,”老前辈搔着没有刮干净的脸,慢吞吞地说,“也就是你所说的这些‘特别广告’,你给贵族的那些东西,唉,如果我是你,我会置之不理。那是些坏东西。”
“老前辈,可他付了钱,而且付了不少。”若斯又耸耸肩。
老前辈也耸耸肩。
“如果我是你,我会置之不理。”
“这是什么意思?”
“它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若斯。”
德康布雷并不知道尼古拉•勒盖恩光临过他家的二楼,他在底层狭窄的书房里工作。这回,他觉得白天的一则“特别广告”碰到关键部位了,很朦胧,但也许是决定性的。
早上宣读的那篇东西是若斯所说的那种“没头没尾的故事”的下文。毫无疑问,德康布雷想,那是他从自己熟悉的书中挖出来的一个片段,隐去了开头。为什么?德康布雷反复读了好几遍,希望这些熟悉而朦胧的句子最后能说出作者的名字。
和太太去教堂,她已经一两个月没有去了……我在想是否是因为那只用来替我挡风的兔爪的缘故①,但自从戴上它以后,我就没有腹痛过。
德康布雷放下广告,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拿起另一张,碰到关键部位的那张:
Et de eis quae significant illud, est ut videas mures et animalia quae habitant sub terra fugere ad supericiem terrae et pati sedar,id est, commoveri hinc inde sicut animalia ebria. 他注意到下面有简单的译文,其间还有问号:在这些表示预兆的东西中,只有你看见住在地下的猫和动物逃上了地面,感到非常难受(?),也就是说,它们像喝醉酒的动物,走出那个地方。
他花了一个小时琢磨这个Sedar词,这个词不是拉丁语,他相信没有抄错,那个学究细心得很,凡是省略的地方都加了省略号。如果学究写了Sedar这个词,这个词肯定存在,在一篇用罗马帝国后期和中世纪的拉丁语写的文章当中有。德康布雷爬上他的小木凳,想去找词典,就在这时,他突然停住了。
阿拉伯语,来自阿拉伯的一个词。
他可以说很兴奋地回到桌边,双手抓住那篇文章,好像怕它飞走似的。阿拉伯语和拉丁语混在了一起。德康布雷立即去寻找动物逃到地面的别的广告,包括若斯前一天晚上宣读过的第一篇拉丁文,那篇东西可以说开始接近原文了:
你将看到
你将看到在垃圾中诞生的动物在地底下越来越多,比如说虫、蟾蜍、苍蝇,如果是地下出了问题,你将看到生活在地底深处的爬行动物会爬到地面上,抛弃它们的卵,有时,它们也会死去。如果是空气的问题,鸟儿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文字互相抄来抄去,有时是一字一句地抄。不同的作者重复同一个观点,直至17世纪。这一观点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就像僧侣世代复制古罗马教喻一样。这么说还是个同行。一个有教养的、主张只培养尖子的同行。但不是僧侣,不是,与宗教没有任何关系。
德康布雷用手托着脑门,想了又想,这时,丽丝贝特的大嗓门在楼里响起来,她像唱歌一样,喊大家去吃饭。
若斯下楼来到餐厅时,德康布雷旅馆的房客们都已在餐桌边就座,并按照习俗,从木制的餐巾圈中抽出了各自的餐巾。每个人的餐巾圈都写上了明显的记号。天一黑,若斯就在犹豫要不要下去吃饭——半食宿公寓的晚餐不是强制性的,昨晚他不在人们就是这样告诉他的——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不习惯。若斯习惯独自生活,独自吃饭,独自睡觉,独自说话,只是偶然出现在贝尔丹的店里。他在巴黎住了13年,在这13年里,他有过三个女朋友,时间都不长,但他从来都不敢把她们带到自己的房间里,让她们坐在地上的坐垫上。女人的家,哪怕是最不讲究的女人,也比他这个破烂的窝舒服。
若斯竭力想摆脱这种似乎是来自年轻时的愚蠢念头。他年轻时咄咄逼人,局促不安。丽丝贝特朝他笑了笑,把自己的餐巾圈递给了他。当丽丝贝特露出灿烂的微笑时,他会产生一种欲望,一种突然的冲动,想扑到她怀里,就像遭遇海难的人在夜里遇到了一块岩石。一块漂亮的岩石,丰满而光滑,肤色很深,人们会永远感谢她。若斯吃了一惊,他只对丽丝贝特产生过这种强烈的感情,当她微笑的时候。房客们嗡嗡地低声说着什么,向若斯表示欢迎。若斯在德康布雷的右边坐下。丽丝贝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忙着为大家服务。旅馆里还有两个寄宿者,一号房间住的是卡斯蒂永,是个退休的铁匠,上半辈子扮演了魔术师的角色,跑遍了欧洲的酒吧;四号房间住的是埃弗利娜•居里,一个不到30岁的小个子女人,很腼腆,不爱出风头,脸很温柔,但不太时髦,她正埋头吃饭。若斯一到旅馆,丽丝贝特就向他交底了。
她小心地把他拉到浴室里,告诫他说:“小心,水手,别犯错。对那个卡斯蒂永,你可以直来直去,那个身体结实的家伙自以为很豪放,但内心并不一定如此,不过你对他可以放心。如果你的手表在吃饭的时候不翼而飞,请不要担心,他有办法,他肯定会在吃点心的时候还给你。我们平时的点心是糖煮水果,或者是时令水果,星期天是粗面蛋糕。这里的东西不是塑料做的,你可以闭着眼睛吃。不过,你要小心那个小个子女人。她在这里已经平安地住了18个月了。她是结婚8年后从家里逃出来的。8年,你想想看,那是什么概念?她好像爱过他,但最后还是觉悟了,在一个美好的夜晚逃到了这里。不过,要当心,先生。她的男人在全城找她,想杀死她,想把她拉回到羊圈里去。当然不是很和谐,不过,那些家伙就是这样过日子的,这里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他准备把她吃掉,不想让她属于别人。你是过来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埃弗利娜•居里这个名字,你不知道,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在这里,我们都叫她埃娃,但一点都没用。记住了吗,水手?你要小心待她。她说话不多,常常会惊跳起来,脸红耳赤,好像永远都那么害怕似的。慢慢地,她会恢复的,但需要时间。至于我嘛,你已经很熟悉了,我是个好女人,但下流的玩笑,我忍受不了。就这些。下楼吃饭了,很快就到时间了。你最好一开始就知道这些。最多两瓶酒,不会再多,因为德康布雷希望这样。我打住了。还想再喝,就去‘海盗’。早餐是七到八点,大家都吃,除了铁匠,他要睡懒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别围着我,我去给你找餐巾圈。我有两个餐巾圈,一个上面刻着小鸡,一个刻着一艘船。你喜欢哪条?” “什么圈?”若斯问。
“用来卷餐巾的东西。每个星期都洗,星期五洗白色的,星期二洗有颜色的。如果你不想让自己的衣物和铁匠的衣物混在一起洗,200米远的地方就有洗衣房。如果你想熨衣服,你得额外付钱给玛丽-贝尔,她负责擦玻璃窗。好了,你决定用什么样的餐巾圈?”
“我要小鸡。”若斯坚决地说。
“男人啊,”丽丝贝特走出去的时候叹了一口气,说,“总是要干坏事。”
汤、炒小牛肉、奶酪和煮梨子。只有卡斯蒂永一个人说几句话,若斯小心地等待机会评论几句,就像接近一片新海域。小埃娃默默地吃着,只抬过一次头,要丽丝贝特再给她加一块面包。丽丝贝特朝她笑了笑,若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埃娃好像想扑到他的怀里。他还是他,没有变成别人吧?
吃晚饭时,德康布雷基本上没有说话。丽丝贝特悄悄地对若斯说:“如果他这个样子,那就是在一边吃饭一边工作。”这句话帮若斯摆脱了尴尬。果然,梨子一吃完,德康布雷就从餐桌边站起来,向大家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回自己的书房去了。
灵光直到早晨才出现,在刚刚醒来的时候。没等他张开眼睛,那个名字就跳到了他的唇边,好像它一个晚上都在等待这个睡着的人醒来,火急火燎地想蹦出来。德康布雷听到自己低声说出了这个名字:阿维森纳。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把这个名字重复了好多遍,怕它随着睡意一同消失。为了稳妥起见,他把这个名字记在了手边的纸张上:阿维森纳。然后在旁边写上《医典》二字。
阿维森纳。伟大的阿维森纳,11世纪初波斯哲学家和医学家,东方和西方不知抄袭了他多少遍。用拉丁语编撰,加上一些阿拉伯短语。现在,他找到蛛丝马迹。
德康布雷笑眯眯地在楼梯口等待若斯,一把抓住那个布列塔尼人的胳膊。
“睡得好吗,勒盖恩?”
若斯清楚地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德康布雷的脸又白又瘦,平时有点像死人,现在却容光焕发,像是被阳光照亮了一般。他没有露出近乎无耻的微笑和往常的那种做作,而是欣喜若狂,一切都写在脸上。
“我抓住了,勒盖恩,我抓住了。”
“抓住了什么?”
“那个学究!他妈的,我抓住他了。把今天白天的‘特别广告’给我留下,我在书中查到了。”
“在楼下,在你的书房里?”
“不,勒盖恩。我并不是什么书都有。”
“啊。”若斯有点惊奇,说。
德康布雷披着大衣,脚上夹着书包,在记录早上的“特别广告”:
季节的特点失常之后,比如说冬天不冷,而是非常热;夏天不热,而是很凉,春天和秋天也如此,因为这种巨大的不平衡表明体系遭到了破坏,星球、大气……
他把那页纸塞进公文包里,然后又等了几分钟,听每日的海难报道。9点差5分,他钻进了地铁。
这个星期四,亚当斯贝格到警队比当格拉尔晚,这是很少见的事情,以至于他的助手久久地看了他一眼。探长满脸皱纹,就像是每天只在五点到八点睡几个小时的人那样。而且,他马上又出门了,到马路边上的咖啡馆去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