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乌般头发雪个肉--柳如是》--作者:玻璃唇
第1节:别人的白天我的夜晚别人的白天,是我的夜晚。
我是夜的生物,每一天,我不知道晚上要赏心乐事谁家院,却可以肯定到时候必要姹紫嫣红开遍。
白天的时候,我常常关门闭窗,让厚厚的窗帘做茧,开着CD机,一遍遍低放着理查德演奏的《绿袖子》,我喜欢这音乐伴着我睡觉。
是的,白天我在睡觉,不要奇怪,睡觉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靠睡觉养颜。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睡觉。
CD机在反复地唱:
唉,我的爱,你心何忍,将我无情地抛去。而我一直在深爱你,将你身边我心欢喜。
绿袖子就是我的欢乐,绿袖子就是我的欣喜,绿袖子就是我金子的心,我的绿袖女郎孰能比。
……
我的睡衣都是绿色,有着长长的袖子,但我没有金子的心,我的心是肉做的。因为这个,陈之龙嫌肉没有金子值钱,才不要我了。我只是个小姐,高级小姐,我的目标就是把自己的心由肉做的换成金子。因此我明码标价,一夜五千,还附带赠送自己写的诗歌。如果客人愿意,我还可以谈谈政治和哲学,不过和我聊这些话题是要收费的。那个男人又来了,在"绿袖子就是我的欢乐,绿袖子就是我的欣喜"里,由远至近。不知道为何,这半年来,他常常在我睡觉的时候准时到达,不多一分,不少一秒,简直是最守时的火车。
我厌倦他,谁愿意日日看一部台词不变的老电影?
墙上的挂钟,时针和分针贞妇一般指着,是下午四点了。它们在遵礼循教,不敢逾越半刻。惟有秒针,任性放荡,摆着纤细的身子,一扭一扭地跳着圆舞曲。
这部老片子喜欢下午四点对我播放,他对这个时间有癖好,每一个男人都有稀奇古怪说不得的癖好,这个我早懂得。
我看得清时间,却无法看清他的脸,他的脸是个谜语,虽然他比挂钟更近,我都能听见他的呼吸,却无法把谜底端出。
他拉着我的手,看着我说,如是,人人都说你美,你也知道你的美是立世的资本,而我更爱你的前生,你的前生是更加美丽的。
如是?我不是如是,我叫杨爱罢了。我对他摇着头,否定他的称呼,他叫错人了。
如是,我更爱你的前生,我爱你前生的乌黑头发白个肉。他仍然固执地叫着。
嘿,前生?乌黑头发白个肉?
老土!现在早不流行拿前生套瓷了,不流行说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更不流行乌黑头发白个肉的审美观了。当代美女是街头的霓虹灯,你不知道下一刻她要变换成什么样子。头发怎么可以只有一个颜色?皮肤怎么只是牛奶的白色?譬如我的皮肤就早晒成了蜜合色,用来招引蝴蝶和男人们。庄周梦蝶早就证明弗洛伊德的理论,男人潜意识里和蝴蝶是同类昆虫,都喜欢采蜜。
我的工作就是把自己酿成蜜,出售蜜,换回醉生、梦死、物质、钱币、生活。
我爱你雪般头发乌个肉。我取笑他说。他的脸孔模糊如浸泡过的山水图画,我看不清楚,但他的声音是他的标签,泄露了他的样子--一头银发,面皮黑瘦的样子。
他至少六十岁了。
我还没和六十岁的男人调过情,我遇到这样的客人不多。六十岁还谈爱情的男人简直是史前生物,我得在爱护的前提下取笑他,我不知道他是疯子还是作家,这两类人都有着非同一般的热情,虽然我接的客人里疯子不多,作家倒常常遇着几个。
如是,你还记得这句话?如是……他的语调是惊喜的。
叮玲玲,叮玲铃……
手机响了。他似乎害怕这壐音,一团雾般稍纵即逝。我把手伸往枕下,打开机盖,慵懒地说,喂,喂,你是谁啊?
杨爱,一听你就在睡觉,快来夜总会,晚上有一批客要接的。
是妈妈桑的乌鸦嗓子,她常常用这嗓子打断我的好梦,但有一位作家称赞她的嗓子是当今最性感的,沙沙,沙沙,带着鸣沙山沙子的质感,男人们最喜欢听了,我却觉得如一头乌鸦感冒了。
我一下跃了起来,这才醒了,我又做了那个梦,那个相同的梦,那个飘着苍老的不相识的老男人的声音的梦,我不要这样的梦,重复太多,没一点创意了。
到了夜总会,老远就看见妈妈桑抽着烟,和一群早到的姐妹说着什么。我一走近,就有人让了座。
妈妈桑说,杨爱,你是这里的头牌,今天有一批日本客要来,你可以好好的赚一笔了。
日本客?
我站了起来。我一直不接日本客,我是小姐,但我也有我的原则。
呵,杨爱,既然做了这一行,哪来那么多臭规矩?不要和钱过不去,一晚最少一万。要演桃花扇吗?你又不是李香君。妈妈桑冷笑了一声,把手里的烟一掐,暗示了对我的警告。
妈妈桑姓徐,叫徐佛,她不是一般的妈妈桑,她出过诗集,当过一阵子美女作家。虽然两只眼睛一大一小,似乎两句诗歌押错了韵,但在文艺界奇特的审美观里,妈妈桑已经长得不错了。在她旗下的姐妹,至少也得本科毕业,用妈妈桑的一句名言来说,做这一行,也需要知识,需要素质。
第2节:夜总会的头牌
我提醒她,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妈咪,今天是九月十六日。我不是爱国,一位小姐没有爱国的资格,虽然这位小姐是"红房子"夜总会的头牌。但我的祖父死在日本人的刀下,我对这个民族一直有着无法言说的厌恶。
妈妈桑笑,哑着她特有的嗓子,什么日子啊,我早忘了。她钱迷心窍,要装模作样,掩耳盗铃。
我无奈地站起,准备转身向外走去,背后传来妈妈桑特有的嘲笑,杨爱,你以为自己是谁?做了婊子还立爱国的牌坊?别给三分颜色就唱大花脸,珠海的女人多了,有人抢着要赚这钱呢……
我突然气愤,我不为别的,只为我未曾谋面的祖父罢了,我有什么错?转身随手夺过身边姐妹的一杯酒,迎面就泼了出去,酒水在妈妈桑的脸上,一时形成一张小型瀑布,欢快地流着。
错已铸成。
众姐妹早呆若木鸡,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妈妈桑做这样的动作,从来没有,是谁借给我这样的胆量?杨爱不想干这一行了么?
我也呆了一下,马上悔了,忙把酒杯一扔。不好,我得罪了妈妈桑,不是自找死路么?
逃命要紧,忙忙转身就往外奔。
出乎我料,夜总会的保镖没有跟来,在我匆忙的步点里,我只听到妈妈桑恶狠狠的一句话,击我后背,射我命门,杨爱,你等着留眼泪洗脚后跟吧,我看以后你怎么在珠海混饭吃?
她是有素质的妈妈桑,她说到做到,她要软刀子割杨爱,她不会动用武力,打,只是最下三烂的招式,她不屑动用。
从此,杨爱的客人就要减少,身价就要大跌,这是违背妈妈桑,得罪妈妈桑的报应!
我不再逃,茫然地走往夜总会的门口。一大群的日本人熙熙攘攘地挤着,打算进来。看到我,一片安静。我往外走,他们自然让出一条道,眼睛却不安分,在吃冰激凌。我却顾不得这些,因为我分明听到《绿袖子》的音乐,恩雅一般的天籁之声:
Alas,mylove,youdomewrong,
Tocastmeoffdiscourteously.
ForIhavelovedyouwellsolong,
Delightinginyourcompany.
Greensleeveswasallmyjoy,
Greensleeveswasmydelight,
Greensleeveswasmyheartofgold,
Andwhobutmyladygreensleeves.
这首我在睡梦里才喜欢听到的歌,谁在播放倾听?
一张脸,一张黑瘦的脸在那群人里木耳般浮出水面。狭长的丹凤眼看着我,焰火一样的阅读,似乎一刹便是永恒,并连带着金刚怒目,焚燃被看的人。
他是谁?为何这眼光看上去那么熟识,似乎曾经我为他眼波欲流,腮红滴翠,绿袖分灯?
我越走越近,歌声却越来越轻。那日本人突然给我弯了九十度的一躬,说,如是我闻!
咦,他会说中国话!
如是我闻?秘密?暗号?
难道那个梦里见过的人走出了梦境?还是我仍在梦中?
他的白发在九月的阳光下如一头正在熔化的银,随风一起一伏。
不是梦,梦没有这么清醒逼真。
黑瘦的脸,银白的发,闪闪发光的眼睛。他多大年岁?是不是一位老人?如果是位老人,一个老人怎么可以这么好看,色彩对比如凡高的画,他整个人是一件艺术品--可惜,是个日本人。
我告诉自己,错觉罢,他不是日日在我梦里见到的那个烦我的人!
一下醒来,看着他,恨恨,在妈妈桑那受的惊吓正愁没出气处,他倒来招惹,说什么"如是我闻",难道他要在夜总会门口讲经论道?
我不由冷笑一声,讥讽反问,阿难讲经?
说完便穿出人群,不理他那一躬。
这个日本人,他以为他是谁?佛陀的大弟子阿难吗?这夜总会不是王舍城,我更不是什么五百罗汉,声色之地怎么可以论禅?别玷辱佛了,省省。
小姐,小姐,请问贵姓?
呵,不讲经了。他不高不低的男中音,在身后叫道。
我不理他,日本人,再有钱,我也不招呼。站在路边,手掌轻轻一招,一辆的马上停了下来,我开车门,他却拉住了我的衣袖,小姐贵姓?
我看他一眼,凛然的,他读懂了眼神,知道那是谢绝奉告的辞令,黯然地放开衣袖。
是绿袖子,我今天又穿了件绿色衣裙出来,我瘦,有骨感,着了绿,在风中走,一如一株行走的柳。这样的形容,不是我自己给的,我没有那么自恋,这都是一位妈妈桑的诗人朋友送给我的,说最爱看杨爱的行走,如风摆柳。
呵,我没当赞美,当时我想到的一个词便是烟花杨柳。杨柳,风中客,岸边物,谁家院里栽种它们?我注定属于风月场所,姓的是杨,长得像柳,命里注定,如此轻薄。
我一头钻进了车子,砰的一声关了车门。
车门关住了,却有点不舍。他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从他的气质可以看出,只是他怎么可以是个日本人,那么猥亵的一个民族,有这样优秀的男子?
第3节:一搞笑八卦的电视节目
不由的回首,他站在路边,目送车子,一头的银发,那么远,还灼灼地发着银子的光,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白发还有这么好看,白发,还可以这么性感。车子越来越远,那白渐渐融化成点。出租司机有点八卦,女士,这位老人真好看,他是你爸爸吗?
呵,女士,他叫我女士,一听就是老到这一带开车的司机了。
珠海的这一地段,流行把所有的女人都称呼为女士。小姐是个不雅的词,误碰上了良家妇女,会招来夹缠不清的误会的。
我爸爸?我摇了摇头。
杨爱的爸爸不是这样的,他没有这么整整洁洁,衣着光鲜。
他在珠海的千里之外,佝着背,弯着腰,走几步路,咳嗽几声,一个苦难的形象,永远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是个农民,辛辛苦苦在自己的地里耕种了一辈子,却得不来几多收成,土地并没有给他该有的回报。
谁说钱不可爱?钱,最少能买来不明真相的尊严,不明真相的羡慕。
只有肮脏的人,没有肮脏的钱。在无人知道真相的前提下,春节归家的我,衣锦还乡,一村的人站在村前,观看,暗示式的迎接。这迎接和送我上大学是同样的仪式。这个时候,爸爸沟渠纵横的老脸,一生的苦难不见,发梢上星星点点的白发,都是掩不住的骄傲和欢喜,爱爱,我家爱爱回来了,她在大城市工作,珠海,离咱这很远很远。
是很远,远到他们看不见,远到他们不能明白,爱爱操持的是什么样的行业。他们只羡慕村里高高耸起的那座楼房,红墙、白瓦,那么刺激他们的眼……
那司机马上表示奇怪,不是吗?怪了,我看你和他有点像的。
像?我和一个日本老人像?开什么玩笑?
我淡淡一句,先生,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很像,只要不超出人类的范畴,应该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那司机听了,不再言语,看我一眼。
很好,我说这话就是为了封他的嘴,让他明白,多嘴,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具有的品德。如果他寂寞,大可以去听歌,散步,而不是来开出租车。--开出租车并不是一个搞笑八卦的综合电视文艺节目。
回到了公寓,我开始后悔,不该和妈妈桑那么强硬的,我该委婉的拒绝,不伤及她的面子。
我需要钱,喜欢钱,贪婪钱,钱让我觉得安全。
没有什么比钱更安全的了,没有穷过的人永不能明白。我不期望一个瞎子来明白一头大象,就如我不期望那些循规蹈矩的女人们来明白我。
我对理解不抱希望。
我在出卖青春,我在拿青春赌明天。青春不是宝石,它价值连城的时候,无法存在保险箱。即使我不出卖,一过人生的这个季节,它照样会凋谢不见,我得好好的好好的利用它。
光线渐暗,我开了灯,躺在床上,随手打开了一本书,是《博尔赫斯八十忆旧》。采访的人问他,喜不喜欢他自己早期的诗歌?他说,那些诗歌如果不是博尔赫斯写的,人们一看就会把它随手扔掉……
我笑起来,这是个说实话的老人,我喜欢他。世界就是这么势利,你没有钱,你就得有名,你什么也没有,你就得出卖,媚俗,人人都在交易,我在媚我的客人罢了。
不要以为一个小姐就没有看书的好习惯,余秋雨的文化口红,是给比较低档的小姐们抹的。
我要抹的,却是国际品牌了。兰波、惠特曼、爱伦坡、川端康成、罗素……一个个,一位位我都如数家珍。读书,也是我养颜,养气质的一部分。要不街上的小姐多了,凭什么价钱比她们高几倍呢?容貌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却是我比她们懂的多。
很奇怪的,人们总是喜欢他们所没有的,大款们没什么知识,但他们喜欢一个娇艳的女人躺在他们的怀里,一边调情,一边给他们补补世界文学、哲学的课。
他们把这叫做情调。
我的身体和大脑就是盛这情调的杯子。
华灯初上,我站在窗前往外看。珠海是个美丽的城市,来这儿上大学的第一天,我就爱上它了。可和世界上所有的爱情一样,我爱它,它不爱我,为了留了下来爱它,我付出了我的代价。
有人按门铃,我懒懒地移身往门口走去。
是谁?不会是妈妈桑的,她从来不给我们低头,但是我也从来不给客人们留过我的住址的习惯,只有妈妈桑知道我住在这儿。难道她派人来和我和解吗?最好不要这样,过几天我去道个歉,现在她来,务必要我接日本客,这,我怎么也无法答应的。
从猫眼里往外看,一张春风得意的脸,似曾相识--那八点二十五分的眼睛,向下垂着,恒久的悲感伤心。
扫兴,他是陈之龙,我最最不愿见到的男人,他怎么找到了这门?
放他进来还是不进?
他和我不是简单的买卖关系,他和我的关系最初是恋人。恋人这个词是爱情的衍生物,爱情总是衍生许多荒唐的词汇,什么地久天长,海誓山盟。--爱情就像秦始皇的帝权,越是祈求千秋万代,江山一统,越是山崩海裂,灰飞烟灭,尸首无存。
第4节:所谓知道分子
我不否认,我曾经爱过他,爱过他的多学多识,爱过他的温柔,爱过他那两只稍稍下垂,似乎永远忧国忧民的眼睛。--可是这眼睛现在让我看上去十分扫兴,它只代表他的感情指向,指向感伤的八点二十五分。显然,他又受了他太太的气,需要找一个人来倾诉倾诉,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我这旧爱的门。
当然,我也不否认我曾经爱过陈之龙的名气,我那时候爱他的名气,就如同爱他这个人。陈之龙是珠海A大的中文教授,也是A大最有名的"知道分子"。所谓"知道分子",就是问什么问题他都能够回答,能够知道。他的脸常常在电视的屏幕上晃动,谈历史,谈经济,谈哲学,谈建筑,他什么都谈,甚至一条地沟,他都能侃侃而谈出上下五千年,说出起源,发展,演化,说出它的历史。
他是一个博学的人,而我的多见识,有一半,来自于他的教导。
他是我最初爱过的那个人,也就是我的初恋。可那时候我小,不懂爱情。实际上对有些男人而言,爱情只是一种习惯,一种习俗。这样的男人需要爱情就像春节需要鞭炮、烟花、红灯笼,为的是装点他的人生一路的非凡喜庆。
我只是陈之龙的一副对联,红底金字,艳得分明、好看、适了世俗的好,如此而已,曾经。
我开了门,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我要计算时间,我现在是在工作,既然他找上了门。
夜未央,他是我今晚的客人。
他看到了我,双眼放光,很久没见了,杨爱。
是。是很久没见了,陈教授。我把他请了进来,关了门。
陈教授?杨爱,不,不要这样叫我,以前那样很好。他边走边说,还捏了捏我的纤腰。他喜欢蜂腰女人。
呵,叫之龙吗?我停身斜眼看他,眼帘半开半合,待说我不依地抬头问。
他高,比我高半个头,我抬起的头,刚刚抵他下颌。
是,是,是。他一连说了三声是,他就喜欢我这个样子,我知道。
他的手拢了过来,把我环在胸中。
以前,多久以前,这怀抱曾是我的梦,我的帝国大厦,我的一切。可大厦会倒,呼啦啦,一切倾倒,压死亿万爱情细胞。
真相永远是本·拉登培育出来的恐怖分子,劫持飞机,暴徒亡命,一箭穿心,铲平爱情。
现在,他,只是我的一位客人。
我眯起眼睛,娇笑着摸他下颌,他那儿长得好,曲线饱满,如一方浑然的印。叫之龙吗?陈教授,叫之龙的那个年代好像是公元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
他不吭声。他理解我,我这样说话,是希望他也不记得,他知道杨爱不要曾经。
跌在沙发里,他把我拉到怀中,坐他膝上,只听他叹气,杨爱,我太太……
我没猜错,还是因为他太太。所有的已婚男人,都有个欲语还休,一言难尽的太太,那太太令他们痛苦万分。
我仍笑看着他的下颌,他的胡子刮的很干净。我的手指摸过来摸过去,如同摸着删割过的青草。我不要听他的血泪史,我早已不是他的爱情子民,我没有义务听他叙述这个。
含笑打断他,陈教授,已婚男人大多有个不理解他们的太太,都可以组个师,你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结伴同行的人很多,你没必要这样懊恼。
他不必寂寞。
他抱着我,话停,看着,半天方笑,杨爱,你变了很多,那时候你性格强烈,说话可没有这样伶俐,一副笨笨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
变了?是谁把我介绍给妈妈桑的?
当然变了,那个乡下丫头,第一次站在他的面前,引起他注意的,可是他的怜悯心么?我不要怜悯。
一个人,可以恨我,可以爱我,可以厌恶我,可我是拿破仑的弟子,我的字典里没有怜悯这个词,我讨厌怜悯。
自尊是一枚流通市面的硬币,它的另一面就是自卑。我上大学的时候,兜里装满了这样的东西。--整个405宿舍,就我一个是从乡下来的人。
我很穷。每次收到父亲的汇款单,那一个季度二百元/月的生活费,我就看见父亲的背,佝着,汗珠一粒一粒地滴到地里,他已经老了,还在为我操劳。
我只能省。省吃省穿,好好学习,争取奖学金。
可一个穷人注定被人嘲弄。
我遇到陈之龙的那天是在系主任的办公室,系主任是个中年女人,她皱着眉问我,为什么?杨爱,为什么把尿倒在同学的头上,这很不文明。
是不文明。可我不想解释,我是故意的。
那同学就站在我的身侧,顶着一头的卷发,只是湿乎乎的,散发着尿骚味,如同挂了一脑袋的着了汤水的方便面,且滴答着汤汁--活生生的证据,无法抹平。
我想这样干很久了,她给了我一个机会。
就因为我穷,宿舍里丢了什么东西,她总是怀疑我偷的。富人有权利怀疑他们的邻居,她有权利怀疑这个乡下来的同学,这是她的思维方式。
第5节:往事如烟
我们的公寓不是贵族公寓,洗手间在走廊的另一头。偏那晚宿舍的门反锁了,怎么也开不了,可这位城里人要上厕所,内急,没有办法,她就理所当然的用了我的洗脸盆解决了她的问题。抽水马桶百合花一样等待她臀部的亲吻,那晚,她偏尿进了我的洗脸盆了,
你有钱,你可以用你的,为什么要用我的?那天早上我问她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你的盆便宜。她嘲讽的说,一个破塑料盆,才两元钱,有什么了不得?扔了。
两元钱?可那是我的两元钱,相当于我一天半的生活费了,扔了?
我端起了盆子,迎面给她倒了过去,有的人就需要这样的方式。
她哭着把我告了,告到系主任那里。我不文明,可文明是相对于文明人而言的。我不解释。
陈之龙进了来,他是学校的红人。红到发紫,没有人不认识他。他似乎是找系主任有点事情,刚碰上了这样的场面,他看了我一眼,只是一眼,却眼睛里有什么闪着光的。
后来他说,他没见过一个女孩子,生气了竟然如同一头母豹子。双眼灼灼地发着光,那么纤细的身子,那光却太亮了,不适合。
是太亮了,愤怒点燃的,不该那么亮的,这亮电着了陈之龙,他开始留意我了。
被陈之龙留意,是值得骄傲的,在A大,陈之龙是个优秀的男人,而一个女人的价值,在于她身边的男人,她身边有什么样的男人,她就价值几何。
陈之龙无异是一颗十四克拉的大钻石,陈列在婚姻的珠宝柜台里,A大的每一个女生都对这颗钻石是既垂涎,又恨的,他是有太太的男人了。
陈之龙给过我快乐和虚荣,但,那都是曾经的事情。
往事如烟,化灰,灰灭。
我站起给他斟了一杯酒,他接了过去,又一把把我揽进怀中,杨爱,你最近过的怎么样?问着,一脸的真诚。
还行,托你的福。我碰了碰他的酒杯,把酒一饮而尽。
喝完,问他,谈什么呢?陈教授,哲学?历史?文学?不,不,我笑着摇头,长发已然撩过了他的脸,一丝一丝的撩拨。我知道,你是"知道分子",这些你都比我懂得多,我只能和你谈点花边新闻,两小时三百元,你看如何,陈教授?
他喉咙里的酒一时如药,苦了起来,咳,咳,咳,一连气的。
我轻笑着拍他的背,一下,两下,三下,如同打拍子,怎么了,陈教授,酒不好喝么?
他咳完了,看着我,你……你这坏孩子,什么样的玩笑都开的……
玩笑?
我笑着摇头,把手里的空酒杯摇晃着。陈教授,不是玩笑,聊天没有贞操,和我聊天真的要收钱的,你明白么?
他不明白。
他还以为我爱着他,对待他应该和别人不同。
可惜,我对他的爱情早就死了,连追悼会都没有开的。爱情死了,开追悼会是诗人们的事情。我还要生活,没有时间给死亡的爱情戴朵小白花,而后眼泪盈盈的四处乞讨同情。
我不是他太太,我不喜欢拿眼泪做武器的。如果她那样的人感觉悲伤,我早该上吊自杀了。
好的。他无奈的笑了,谁让我来找你呢?他耸了耸肩膀说。杨爱,还记不记得,咱们俩一起看的电影《Malena》了?
呵,算他聪明,开始聊了,要不浪费得就是金钱了。他说影片名和书名一般喜欢用原文,而Malena,就是玛莲娜,也就是中国多数电影迷都熟悉的《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记得。我说。怎么不记得?朱塞佩·托纳托雷是位最懂人性的导演了,玛莲娜,那个美丽的女人,她惟一的错,就是她长的美。男人垂涎,女人嫉妒,而嫉妒的人还不敢承认,惟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口口声声的咒骂她是个婊子,等她的美丽不复存在,人们就认同她了。陈教授,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说着,回首反问。我知道陈之龙,他惟一的特长就是卖弄知识,知识装在他的肚里不卖弄出去,于他,是一件痛苦而寂寞的事情。
这就要探讨嫉妒心理的起源了。陈之龙说着眉毛一扬,显然我这样子引起了他的谈话欲了。他说,嫉妒心理最早源于一百万年前的非洲大陆,那个时候,女人靠男人狩猎来的食物生存。女人们不喜欢男人有外遇,如果男人有了外遇,她的生存条件就失去了保证。反过来,如果女人有了外遇,男人就可能把自己辛辛苦苦劳动来的食物,用来哺育了别人的后代了,人类的繁殖欲望是很强烈的,而繁殖的只能是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嫉妒心理就是因此而来。为了相互约束,道德也就因此而诞生。再说,一个漂亮女人,和别人发生性关系的概率就高,也就是她的DNA复制的比别人多,这就对别的女人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凭什么你可以多复制后代,而我不可以呢?但有些心理当事人自己也并不清楚,没有几个人愿意深刻地剖析自己的心理,人们最不懂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当一个人嫉妒了,他们惟一能做的就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因为他没有别的占据点,可笑的只剩道德这个点了……
第6节:何原因让他变傻
我笑了起来,陈教授,怎么感觉你是来给我上课来的?他捏了捏我的耳朵。很久没有给你上课了,杨爱,很久了。
是很久了,对他来说。曾经我是个很好的听众,把耳朵全数租给他了,安分地倾听,痴迷地崇拜。那耳朵简直是圣女贞德,对她的国家是百分百的狂热。
我是他的狂热信徒,很久以前,他是我的王,是我最热衷的一门宗教。
陈教授,那你说,道德感最良好的人是怎么样的一些人呢?既然他喜欢给我上课,那就让他继续。
这个和知识水平有关。比如傻子的道德感就比一般人的强烈。我小的时候,镇上就有个傻子,最看不得别人谈恋爱、接吻、拉手,但他最喜欢偷窥,最喜欢看别人家的夫妻玩藏腊肠的游戏了。他看看也就罢了,偏偏看见了,就要拿砖头砸,边砸还骂别人不正经……
藏腊肠?我打断他,藏腊肠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看那本叫《CLASS》的书么?他对我的阅读面表示疑问。
呵,我想起来了,他说的是保罗·福塞尔写的《格调》。《格调》里的美国上层阶级,用这个词来代称做爱的。陈之龙是能不粗俗就避免不粗俗的,要他说做爱这样的词,是侮辱他的幽默感了。
这个傻子本来是不傻的,是好好的一个正常人。你知道何原因让他变傻的么?他看我颔首表示想起了那个词汇的来源,就接着问。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好奇起来,是什么能让一个正常人失了常性?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别人给他介绍了很多很多的对象,没有一个看上他的,他就傻了。
呵,原来如此。他所有的作为,不过是对自己得不到心理的一种反讽。
正听他谈的热闹,门铃却又响了。
是谁?平日因我不告诉别人,门前冷落车马稀。今日却是怎么了,在我自以为要大跌价的时候,访客却一个一个的来了,能是谁呢?
要起身,陈之龙不肯,他把我搂紧,胳膊铁桶一般。我先来的,你不能去开门,你答应给我两小时,你要说到做到。
我点头,我不动。门铃继续,隐隐的伴着绿袖子的音乐声:
Alas,mylove,youdomewrong, Tocastmeoffdiscourteously. ForIhavelovedyouwellsolong, Delightinginyourcompany.
......
不用去看。我就知道,妈妈桑一定出卖了我,那位日本老人驾到。
门铃继续,是个固执的人。他是想把门铃当钢琴,一直演奏。
我笑看陈之龙,现在该是他上场表演了,拒绝一个老头,他最拿手。
他站了起来,朝猫眼上一俯,然后诧异地回首,看我一眼,而后把门开了。我笑窝在沙发里,看他怎么应付。
结果他一开口,就是日语,说着还称对方女士。我大惊,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错了,不是那位老人,是一位年轻的日本女子,身后好像还跟着几个侍者,手里捧着礼盒。那女子一身樱花烂漫的和服,如同穿了日本的一个古典而丢失了的春天,站在我的门口。
发髻高挽,面白如雪,卧蚕眉,红樱口。好个古典的日本女子,宛然是从浮士绘上走下来的。只是这样的美,现在显然过了时了,怪不得陈之龙那么诧异,那么快的把门开了,他对女人,总是很谦逊有礼,彬彬而足。--那是他的形象工程,一直保持完好,便于女人随时大阅兵,只有我对他最清楚。
请问杨爱小姐住在这儿么?那女子说。
呵,一口流利中文,她也会说。
我站在门边,打量着她,你找她有什么事情?
她一见我,嫣然一笑,弯腰鞠躬,最是那低头一笑的温柔。这位应该是杨小姐了?我是铃木贵子,初次讨扰,是奉我家主人之命,来给杨小姐送点礼物,希望杨小姐笑纳。
是个聪明人,一看我便是她要找的人。
笑纳?我摇头。
莫名而来的东西,今日不要报酬,日后索要起来,连本带息,比高利贷都恶毒,我可不希望自己成了冤头债主。
那日本女人也不管我的摇头否定,而是把手轻轻一招,身后的四名男子,齐齐的走了过来,把礼盒放在地上,而后转身就走。
哦,听说过拦路抢劫,没见过强盗送礼,也不看看人家接不接受?
我笑着牵住了那女子的和服衣袖,一字一顿地说,贵子小姐,请你,把这些东西拿回去,我不需要。
她又鞠躬,杨小姐请笑纳,你不接受,我回去给主人也不好交代。再说了,这些礼物,主人为你准备了很久……
准备了很久?
我今天才见过他,他怎么准备了很久?那更不能要,我又不认识那个日本老头,难道他蓄谋已久?
我回首朝陈之龙看去,他也看着我,摇了摇头,取笑我,杨爱,你什么时候,中了日本彩票?
呵,他总是这样嘲笑追我的男子。不是吃醋,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风趣幽默。
我笑着回击他,天上常掉陨石,陈教授,如果你以为那也是地球中彩的一种方式,那么你一定会被砸伤的。
第7节:爱往往死于真实
说着,我转过身,而那日本女人,早袅袅地往电梯门口走去。我不由高声,贵子小姐,这礼物我不能收。四邻的门开了,有人探出脑袋,我打扰了别人的清净,我赶快噤声。
看着门口摆着的礼物,我无可奈何,难道偶尔的爱国也不允许么?真是恶毒。
陈之龙把那四盒礼物提了进来,打量着,问我,不打开看看么?
我摇头,不,我早已过了好奇的年龄。
我不能打开,得通过妈妈桑,把礼物全数送还给这个日本老人的。
他说,呵,杨爱,你连好奇心都没了?换了我,好奇心一定是有的。
我嘲笑他,你要晓得,我的"知道分子",好奇对科学家来说是一种好的品质,但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有时候好奇是一根导火索,会引爆出一些不愿面对的事物。
曾经,我就是因为太好奇了,才看清楚了他,那种清楚,不如不看,爱,往往死于真实。
他笑了,杨爱,如果我是"知道分子",你就是"知道分母"了,现在怎么感觉你比我知道的多?
呵,"知道分母"是你太太,不是我,陈教授。我说着给他又斟了一杯酒,有的男人可以引起人调侃的欲望,陈之龙就是这样的男人,言语有味,面目可亲。聊下去不会厌倦,他有这样的优势和实力。
陈之龙愤愤,她是"知道分母"?得了,她是"知道坟墓"还差不多。
我不由一笑,却不接他话头。有的女人,一结婚,就躺在婚姻的大床上,以为一生就此功成名就,有了终生提款机。只是没有想到,这提款机有朝一日,会因她的无知而倒闭关门。一个杨爱走了,会有别的赵爱,李爱,王爱,孙爱……百家姓里的其余的爱,统统的找了过来。
可我不想干涉别人夫妻的生活,我站了起来,朝那四个礼盒走去。它们颜色亮丽,包装华美地呆在桌上。一个盒子上面还附着一张卡,卡上是晶莹的富士山,让我想起那位老人的白发,银子似的飘着。
我不由地伸手把那卡取了出来,打开,里面居然是一手毛笔字,皆是汉字,小小楷书,却看得出铁划银钩,灵蛇蜿步,是大家手笔。我不由得哦了一声,把落款念了出:山口牧斋。
陈之龙如一粒子弹一般端直从沙发上射到我的身边,再念一遍,是谁?杨爱。
山口牧斋!
不会吧?他吃惊,山口牧斋一般并不出来见人,是不是同名同姓?他怎么想起想起来找你来?
我眯眼看他,陈教授,你的意思是我不值得山口先生青睐?呵,别贬低自己了。
我提醒他,我是他曾经的女人,他应该清楚贬低我就是贬低他的曾经。而男人的历史,都是由一个个女人组成。
没有,没有。他迭声辩解,杨爱,你也知道,山口牧斋是日本的大学者,大作家,从来不接受媒体采访,他简直是个隐者,现在很多人都不清楚他长的什么样子……
说不住此山口不是彼山口。我含笑把一个礼盒解开,只这个名字,就带来太多的未测的景观,不得不看,哪怕里面装了四个外星人,我也不会意外。
实是关于山口牧斋这个人的传说太多,亚洲各国的人都爱研究他的祖籍,中国人说他的祖籍是中国,韩国人说是韩国,越南人说是越南,日本对这种种说法都深恶痛绝,对外界声称,明明是他们国家的人物,凭白的抢什么,太过无聊了。而山口本人,从来不出来为此辟谣,任人评说,不置一词,好似外界对他没影响似得。一度时间,我都怀疑他呆在日本的某个寺庙,四大皆空,道海惊人,活得已然是万物放下的老僧,任由娑罗树上的花朵跌落在肩头掌心,而他只是声色不惊,穿花拂柳的走过。
--一个脚印一朵莲花,世界上可有这样的男人?多数作家都长得很丑,无论男女,难道山口牧斋这个老人破了这个定律?
礼盒打开了,第一个是一幅山水画,第二个是一幅扇面儿,第三个是一本老旧的文集,第四个却是一方砚了。
陈之龙拿起,啧啧个不停,这个是柳如是画的山水人物,这个是柳如是描的扇面儿,这个是柳如是的文集,这个是柳如是的蘅芜砚……
叹完了看我,杨爱,杨爱,这都是文物,这个日本人怎么就要送你了?对了,他拍了一下巴掌,你粘了柳如是的光了,那柳如是未成妓前就叫杨爱的,你粘了她的光了!
呵,我要粘几百年前一代名妓的一个名字的光?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山口先生的脑子一定是烧糊了的卷子,把这么名贵的东西送我!不过先留着,说不住是他的祖上侵略时盗去的呢,现在还回来,也算他有些道德。
柳如是,那位侠妓,啧啧……陈之龙边抚摩着那几件文物,边浸淫在明末清初的历史里,感叹着。
侠妓?我笑着反驳,陈教授,别给死人戴高帽,她死的早化了灰了,看不见你叠的这帽是如今的金庸牌流行款式。
那样的乱世,一位无根无凭的女子,她惟一能做到,就是拿她的才,她的貌,兑换世人的财物和眼球。何来侠字?不过是生来的一种愤慨罢了。文人们皆是这样的毛病,得到时不珍惜,失去了,隔了几百年也要做出一篇悼文,好成就他的文采风流。试放当时,他可有胆量娶这样一位烟花女子?几千年了,说穿了,妓女就是这些冠冕堂皇的男人们的第五种文化用品,紧随在笔墨纸砚之后,用来红袖添香,成就感情出口。除此之外,还能有些什么价值?
第8节:撕碎了爱情
我很明白妓女的低微,草芥成不了玫瑰,无论多少人唱过颂歌,永远成不了玫瑰。除非这草芥发生了生物性变异,而我,我现在就追求这样的变异。
不,不,杨爱,柳如是很有个性的……他辩解说。
我含笑不语,看了看挂钟,拿手指轻轻一点,喏,陈教授,两个小时到了。
陈之龙无奈的站起,起身告辞。他知道,我一向说一不二,性格倔强,不肯轻易低头。--尤其在对他的爱情灰飞烟灭之后。
时间就是强虏,掠夺记忆和感受,我真的已经不在乎他了,那么那么深爱过的。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一下跌进床里,抱住一个枕头,轻轻的咬住一角,是不是我已经老了,对爱,对一切都已然不在乎?
心老,只是一刹那的事情。
再回首已百年身。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已经回不去了,在苍老的那一刻,在见到妈妈桑徐佛的那一刻,在我要毕业,收到父亲的来信的那一刻:
爱爱,千万不要回来,咱们乡上去年毕业的一个大学生,现在还呆在家里,听说当个民办教师,也要走后门花不少的钱的,你也知道,爸爸已经没有什么钱了,你弟弟还要上学……
内忧外患,而他来找我。在我握着父亲请人代写的信纸,打算回家,离开他,逃离这段感情的时候,他来了,来找我,身后跟着他太太,那个以眼泪作为武器的女子。
他在他太太的面前,张皇的念着保证书,那个娇弱的女人泪流满面的让他念,他就念。我是听众,也是演员,奇异的三角局面,都由那个流着眼泪的女人导演。
有的女人最懂得装弱者,她们能把老子的理论应用在感情生活上,弱极而强,没有一点错。
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这导演挟名誉而令丈夫。昂昂七尺男儿,电视上潇洒形象不见,他?纾 睿 钌虾怪榱芾欤 路鹨涣AG笫甑哪钪樗频茫 龆 簧 恍 陌⒚滞臃穑 ⒚滞臃稹
第9节:遗弃曾经的人
哦,是谁?我的记忆音频里没有存过这样的声音,那声音哑然而老,比妈妈桑的还沙哑暗淡,不男不女,太监音调。我脑子里一闪,难道是假嗓子,故意让我无法分辨?果然,那人急急说道,是杨爱吧?我是一位好心人,你先不要问我是谁。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快快离开珠海。你也知道日本人在九一六到九一八这三天集体嫖妓的事吧?有人揭发了。你虽然没有参加,但你是"红房子"的头牌,估计没几天警察就会来一次大清查……
身在危急。点到即止,我明白,是一位好心人,他在给我通风报信,为的是让我及早抽身,潜流而退。我忙忙打点,购机票,装衣箱,能带的都带上。看看桌上那四件礼物,怎么办?带还是不带?我这次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游移了半天,也装进了箱子,万一我不在,小偷偷走了怎么办,这些东西是丢失不起的。拿着吧,权当文化布景,说不定到了北京还有用呢!
北京,我的目的地,那儿有我的弟弟,在全国最有名的一所大学里攻读硕士学位,我该去看看他了,很久了,我们没有见面。我和他所有的联系,都在一张卡上面,我打钱给他,他接钱去花。
我不认为我这样有多么伟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赚钱方式,我是靠这样生存的,适当的时候,我会抽身。当然,弟弟和父亲一样不知道我干的是什么,我不要他们知道,我没必要把自卑也传染给他们。
自卑不是爵位,没必要世袭。三万英尺的高空,珠海已经在我脚下模糊不清。这个城市,留有我的大学,我的青春,我的爱,我的不幸,现在一切都远了,机窗外白云朵朵,我闭上了眼睛。
心不是不痛,谁没有曾经?可我注定是个遗弃曾经的人。打开了随身CD机,我听到《绿袖子》的歌声,这首歌让我平静。
Ifyouintendthustodisdain, Itdoesthemoreenraptureme, Andevenso,Istillremain Aloverincaptivity.
Greensleeveswasallmyjoy, Greensleeveswasmydelight, Greensleeveswasmyheartofgold, Andwhobutmyladygreensleeves ……
这首曲子据说是英国那位以暴戾而著称的国王亨利八世,为一位偶然遇到的绿袖子女郎做的歌曲。很难想到,那样暴戾的男人,一生娶了八位妻子,厌倦一个杀一个,却把那么多的深情给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绿袖子女人,终其一生,他都在寻找她,可他没有找到,他只能让宫廷里所有的人都着了绿衣裳,唱他所做的歌曲,来缅怀他理想的爱情。
我喜欢这首歌的什么?这忧伤的歌,我喜欢它难道是因为我不相信爱情,难道因为我知道那位绿袖子女郎之所以永在他心,是因为他和她只有刹那风景?
片刻抵了一生。
音乐声里,她在英格兰的旷野绿袖飘飘的飞奔,青春的嬉笑声一如金铃互相击在风中。他打马走过,被那笑声牵引,突然勒马回首。她脚步停下,人面如玉,金发碧眼,仰看骑马人。而马蹄高昂,时光凝顿,四目相交。只是这刹那的镜头,已经成就了他的一生的梦。她知道,他一旦得到她,他就厌倦她如别人,她也难逃一死的命运。
她躲了他一生!为什么没有永恒?
眼里莫名的一酸,我的心太老,一滴泪禁不住掉了下来,水至清则无鱼,爱情如厮,人性如厮。
谁让我看得那么清?自己哭给自己听。
有人摇我,小姐。是谁?
我不要脆弱给别人。我睁开眼睛,脆弱一直是我认为值得羞愧的一种感情。
一头熔化的银!是那位白发老人!
什么时候他坐在了这儿?刚刚我身边还是一个萎靡不振的年轻男人。
我坐的是经济舱,他如果真是传说中的山口本人,以他的身份,不应该坐经济舱的,难道在我闭目养神的时候,他和别人调换了座位?
他递来纸巾。
我强作笑颜,谢谢,山口先生。
他摇了摇头,说了声不谢,却指着窗外的浮云,问,这朵云胖不胖?
哦,云还有胖瘦?
我点头,是朵胖云。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我胖还是它胖?
我不由的笑了,是个懂得自嘲的人。他那么瘦,怎么会胖?突然我明白他在逗我开心。他是瘦,但瘦的让人感觉安稳,感觉说话可以肆无忌惮,海阔天空。
他看着我笑了,这才放心,逗弄小孩似的说,刚才为什么哭呢?没吃着苹果?
我突然想和他开玩笑,他竟然能令我有这种心情,真是个有魔力的老男人。我说,不是没吃着苹果,是没捉住胖云。
哦,你是个捉云的人?
是啊,我笑,我要捉很多很多的胖云,染了颜色放在房子里当沙发坐,当枕头枕,当胖胖的拖鞋穿,当面团捏,捏很多很多的绒毛玩具玩……
说到此,我噤声,我突的意识到,我在他面前,我竟透露出孩子的品性,很久了,我的心,没有这么年轻。
第10节:绝代佳人
他似乎没有听出,补充一般,哦,还可当拖把用。一听这话,两个人都开始轻轻的笑。他是位值得交往的日本老人,我应该谢谢他带给我的快乐,我再次给他道谢,谢谢他的好心。
他在看我,眼光一如篝火,灼灼燃烧,洞悉一切,把黑暗燃尽。说,不谢,杨小姐,你不太愉快。声音轻柔,直抵灵魂,
我的心猛的一酸,他是明白我的人。
我不要别人明白,我的行业不需要理解,理解于我是一种奢侈品。
我惟有快快收敛要汹涌而出的眼泪,我再怎么悲哀也不能靠在一个日本老人面前贩卖眼泪为生。
于是第一速度地穿好心理盔甲,进行自嘲,不愉快?哈,我比较伟大,爱顾及人类的心灵,我发觉"没有几个人是真正充满善意的,明白这一点让我深感悲哀"。
我这话同时提醒他,我对他的好心和礼物一样怀有戒心。
他摇了摇头,那也不是不愉快的理由。你不愉快的样子并不十分好看,你还年轻。
呵,倒是个直接的日本老人。
我继续自嘲,我不要太完美,"绝代佳人不会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而我只是个普通人,想留点空间给欣赏的人。
他笑了起来,眼角有皱纹如两尾金鱼的尾巴似得,游弋而出。他是真的老了,还是我离他太近?
你说话真有意思,你喜欢普鲁斯特?他问。
呵,遇到行家。
他知道我前两句话里,各有半句来自那位书写伟大之作《追忆逝水流年》的作家。
我点头,是的,他的书是如歌的行板,有轻音乐的美感。我还喜欢一位日本作家的书,他叫山口牧斋。
说着我打量他的表情。
他无动于衷。
他说,我也喜欢普鲁斯特的书,他的书需要静下心来读,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快餐食品,包括读书也是这样,想不到你的品味倒是不俗。
呵,闭口不谈山口,还隐形地将我赞美,是山口牧斋的风度。
我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不年轻,我很老了,这儿,老的起了皱。
他疑惑,眼睛一眯,黑瘦而长的手也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比我的还老?
当然!我笑了起来,心的年龄不按时间步骤,我的心老的像核桃,那皱纹数也数不清楚。
不,他摇了摇头,据我刚刚和你交谈,你有一颗坑坑洼洼地球一样丰富多彩的心。那不叫老,那叫历史,年轻人。
呵,这样的话,我喜欢。这位日本老人,不是招人嫌的角色,他有他的魅力,一如他的文字。他不是个不好的日本人,他送的礼物,我应该归还于他。
谢谢你的礼物,我说,可是那些礼物我不能收,山口先生。
什么礼物?他蹙眉问。
就你派铃木贵子送来的那四样礼物啊!
贵子?!他惊异的问。贵子怎么会……说了一半,话却一转,我没有送礼物给你,杨小姐。
我吃一惊,那么你不是山口牧斋先生?
是。我是山口牧斋,但是……贵子,礼物,这些事我也不太清楚……
见鬼!
我打量着他,他不是说谎的老人。怎么回事,事情简直莫名其妙,云山雾海,那么贵重的礼物,谁会无凭的送人?
以陈之龙的见识,他识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赝品。
我可以怀疑他的心,他的爱情,但不能怀疑他的学识见闻。
他的学识见闻一向是货真价实,毫厘不差,不欺无知的人。
是谁要送那么贵重的礼物给我,还假借了山口先生的名?
哦,山口先生,那么你不认识铃木贵子这个人?我再次怀疑的问,我不得不问。难道另外还有一个叫山口牧斋的先生?
受人之礼,当明源泉来路。
他低下头,银白的发,发丝颤动,根根飘逸。呵,凡高在世的话,一定可以绘出那短暂的流动银!
我喜欢他的银发,老,也要老的高贵如他,成熟的一如银狐。
认识,杨小姐,他脸色一变,贵子是我以前的管家,可是她……
话至一半,却没有下文。
显然有难言之隐。
以前的管家?我忙忙追问,可是她怎么了?
可是她……她病……了很久。老人说到这,顿了一顿,松了一口气,看着我,观察我的表情。
病了?
开什么玩笑,千里迢迢来送礼物的是一位病人?
他难得说谎,他不是一位擅长说谎的人。一点珠唇万人尝,一双慧眼千人阅,我干的就是察言观色的勾当,我明白男人的眼光。
有什么秘密,他不可告诉于我?
我摇了摇头,表示我不相信。
贵子病了很久了,你看到的会不会是一种幻象?杨小姐,比如转眼就逝什么的……他故作好心,要把我引至什么样的路上?
幻象?两个人都看到的幻象?不是我一个人看到,陈之龙也看到的。再说,幻象怎么会收到实实在在的礼物?我真想把那些东西现在就取出来给这位怀疑的老人一样一样的看一看,做为证明。
第11节:活着售色
可惜,都在行李箱中。我笑了起来,可能是幻象吧,生活常常给我们播放幻灯片,美,理想,以及虚妄的爱情。我嘲讽地说着,边说边又把贵子扯了进来,给他栩栩如生的描绘贵子的长相。
我要慢慢试探他撒了什么样的谎。
那是一种浮世绘走下来的过时的美貌,山口先生,铃木贵子发髻高挽,面白如雪,卧蚕眉,红樱口。最是那低头一笑的温柔,令人心动……
老人听着无奈的点头,长长的一叹,低低的说,没有错,是她,是贵子,她回来了,她来找你了……
噫,她回来了,什么意思?难道她是中国人?
来找我?
我有那么重要?!要她抱病找来,不辞艰辛?我只是一个社会地位低微的女子,在出卖肉体为生罢了。
我疑问,为什么找我?
我在日本没有什么亲人朋友。这样的瓜葛,我,不应该坠入五云。
我……也不知道!说着,老人黑瘦的手突然伸了过来,不容置疑,把我的手紧紧握住,万般激动。如是,如是,贵子指点的没错,你是如是,你一定是我的如是……
手与手,男人与女人,老人与青春,黑白分明,两相交融,他在颤抖。
一定?为什么我一定是他的如是?
柳如是是三百多年前的一位妓女,我心虽老,可还没老成妖精,并没有修炼会长生,不可以搏动三百年时辰。
他肯定认错了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说这句话的应该是三百年前的东林党领袖,那位时人号称为"文章宗伯、诗坛李杜"的钱谦益,而不应该是这位日本老人。
我叫杨爱,山口先生。我纠正。
我不是柳如是,我只是杨爱。那个几百年前的名女人,爱她的人太多,恨她的人太多,在她死后,纷争不停。
活着售色,死了售名。
想不到现在还有一位旷达仁厚的日本老人对她亦耿耿于心。
你是如是!他霸道的对我宣称,手掌用力,眼神逼迫,黑瘦的脸泛着神秘的光泽。
糟糕!他的头脑在发热,他要我承认--我,就是他唤着的人。
仔细端详他的眼睛,想把他拉回现实之中。可是他狭长的丹凤眼是磁场,是黑洞,看不得,时间颤抖,电光火石--我被他牵进了别样的时空。
古典山水。
水墨人生。
明,崇祯十三年,冬,枯树老鸦,江南常熟。
一位年轻的女子,欹年玉貌,身形娉婷,幅巾弓鞋,女扮男装的站在一只舟上。
不是蚱蜢舟,却载了许多的愁,一舟的心事。--此去经程,她是去试探她的未来,她的后半生。
尖尖舟裁破湖面的平静。
涟漪一圈一圈,如她生命里过往的男子。闪现一下而又消失无踪。
灯光浆影,轻歌曼舞,红牙拍案,买的是快活,卖的是姿色,她再怎么艳过六朝,情深斑蔡,风流放诞,过也不过--是一位烟花女子。
十四岁入得烟花巷,做诗绘画,样样俱全,又生得好模样,秦淮河上,艳名遂随水波流淌。一时,名动四方。
徐三公子,宋辕文,李待问……一个个男子,一位位名士,个个有头有脸,有身有份。她不爱的要娶她,她嫌不够风雅。她爱的她想嫁,他却惧内,嫌她出身烟花,不肯把名份给她!
他不肯给她!
爱煞这个人,恨煞这个人,这个人,他,他是松江才子--陈子龙。
她爱的是他!
裁破鸳鸯怨剪刀。
那是良家女子的怨,闺阁女子的怨!她没的怨,她出身烟花,怨不得,没资格怨。
过了二十岁了,开到茶蘼花事了,青春,没有多少可预支的。趁红颜未老,她该自己给自己找现世安稳。
来的去的,过的往的,有名有姓的男子,那么多,那么多。终没一个比得过他。
不甘就此输了他!
可不甘又怎地?
男人,不是甘不甘心,就能爱定要定。心,永不是只要订购就能购来的产品。
虽然为妓,她也有她的自尊和骄傲,别的男子,有身有份,她与他们称兄道弟,平起平坐,一贯的平等。
一贯的特立独行。
他们把自己的学识才华售于帝王家,她把她的姿色才气售于他们,一样的卖,凭什么分三流九等?更何况她的学养见识远远在他们之上,只可惜她生来是个女儿身,命运不济,才致沦落风尘,开了身体当铺,售色为生。如若生为男子,也把那才华售于帝王家,换取功名。
从不为这自卑过,只是除了陈子龙。
他令她爱,因了爱,她懂得了自卑和身份。
更因了爱,只想嫁他,为妾也甘心。
可他从不说娶她,他不给任何诺言给她听。
六年,相识六年,多少个日子,就此流逝而过。
永记得两年前的那场错误,不争取,等,永是无法掌握自身的命运。
他在锦被里搂着她,说,如是,我母亲打算给我纳一房妾,今天我得回一趟家门。
本是分别,该小有伤心,听了这话,她惊喜相问。真的?!
第12节:玉戒指
一个机会,上天赐予她和他的。--如若想长相守。她青丝黑发,铺了一枕,也铺了他一胳膊千丝万缕的爱情。她正在数点他的眉的纤指,也停在他的粗眉上,不再一,二,三,四,五的数星星。
爱他,他便是整个银河系,身上的每一处,都闪着光,数也数不尽。
真的。他淡淡肯定。
她喜悦满胸。
他母亲给他纳妾,纳的可是她?她和他,好几年的感情,他可是暗示什么给她听?
蛇般缠绕,咬他的耳,他的唇,舌在他的嘴妖娆个不停,肉体贿赂一般,紧缠着他,不肯休止。他要她,他要她,只要他要了她--自此就可以长相守。
他走后,她兴冲冲的取了日常攒的银两,进了老鸨妈妈的住处,声轻音脆,妈妈,我要赎身!
说着犹如宣誓。
老鸨一边看她,一边玩弄着手上的玉戒指。柳如是,你中了邪?哪有自个赎自个的理?你出去打听打听,这秦淮河岸边的行院里,哪个姑娘做过这样的事情?
她笑了,摇老鸨妈妈的肩头,妈妈,什么事,都有第一遭的,我就开开这个习气,当当先锋。
老鸨把脸一沉,洗了牌面,告诉她此路不通!如是,别开玩笑了,楼下有客,快去接了。
她也慢慢沉了脸,妈妈若不肯让我赎了自身,我便从今日开始不再接客人。
你敢!!!老鸨妈妈把玉戒指轻轻一转,牙齿咬了嘴唇,脸上死水微澜,她却知道老鸨妈妈连牙根都用上了劲。
知子莫如母,可知母也莫如子。
她有什不敢?
她转身就走,她的个性,说到做到。
她关门闭窗,楼也不下,吃饭也只遣抱琴出去买点零食点心。
他不来,她独自一人和老鸨妈妈默默抗衡。
鹬蚌相争。
可好有那好事之徒,出身行伍,佩剑带刀,一来便点名道姓,要柳如是这个人。她偏不下楼,急的老鸨妈妈百般奉承,唤了院里别的姐妹千般伺应。可怎么办都可不了那好事之徒的心,他拿着刀,砍桌砍椅,口里嚷着只要柳如是一个亚。
老鸨妈妈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爬行,叩她门棱,如是,如是,你去接客,咱们娘们间的事,稍后再商讨商讨。
妈妈的意思是,你已答应?
嗯……是的,我答应!老鸨逼上梁山,不得不允。
那客仍在楼下挥刀弄棒,大声嚷嚷,怎么?不接本少爷?耍什么架子。本少爷有的是银子,来这儿就是买笑来着,什么时候这行院勾栏,卖笑的也开始挑三捡四?
卖笑的?
这狂妄之徒,看轻了她们。
她气愤不过,开了门,给老鸨妈妈说,妈妈,您先不用急,女儿这就下去,有什么打紧。
她一身碧衣,缓缓下楼,那好事之徒看到她,手里的刀叮当落地,成了痴呆病人。
碧玉妆成一树高,
二月春风似剪刀。
她的美剪痛了他的眼睛。
半响他才想起把手掌击着,肢体赞美与语言一起伺应,美人,美人,只是冷了些……
是冷,她冷若冰霜,艳如桃李。
她走近他,突的一笑,媚眼如丝,倾国倾城。片刻儿,那媚态就消失无踪,如风过水面,只留涟漪漾到无穷。
那人正看的心神荡漾,情不自禁,她袖里藏的薄刃已抵他下颌,冰凉无情,伴着她同样无情的声音,这位少爷不是专门买笑来着?刚才我已笑过,请付银子。
她另一只手俏生生的伸出。
这……这……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好事之徒的嚣张气焰,顿时灭了。
从未见过欢场还有此等奇女子。
怎么?男子汉大丈夫,你刚刚不是喊有的是银子么?难道买了笑,却付不起了?她眼神如笔,蘸了讥讽的黑墨,把他浑身上下点评。
那……那一笑多少两?那好事之徒结巴着。
三十两。她冷冷说着。
我付,我付。只是……柳姑娘肯不肯再为在下再笑上一笑呢?那人低声求着。刚,刚才我没有看清楚。
她又气又恼,收了匕首。这个莽汉,怎么这等德行。不禁唇角上翘,宛若嘲笑,世间还有你这样的人?我再笑一个又如何?
那人却看得呆了,半晌方道,柳姑娘,在下徐承业,人称徐三公子……
而她听也不听,径自上了楼。
她两笑之间,毫不费力的为老鸨妈妈赚了六十两纹银。
老鸨知她心性,已应允她的,不得不办到。再说她人又聪明,太过强留,说不住哪天反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放了她,让她自身赎了自身。
而她得来自由之后做的第一桩事情,便是买了一只舟,装点起来,挂了灯笼,夜夜泊在秦淮河,日日的等。
--等他归来,把她迎走,连着那舟。
他的友党来了,柳如是,你这舟不错。
是么?你最近可见过子龙?她置酒款待,也不过为的是探他消息。
见过啊!前几日刚去他家吃过喜酒。啊呀,他纳了小妾,正在那风流快活,重色轻友……
第13节:心事失落
她斟酒的手,抖了几抖。心事失落。
--原是一场误会!
他想都没想过纳她为妾的!
--但,怪也怪自己没有和他说清楚。
自此秦淮河畔一大风景,别的姑娘都有院落,唯有她--柳如是,以舟为家,雪蓬浮居,居无定所。
她行在水上,住在水上,衡芜舟成了水上花,岸边柳。
不过这样也好,来去自由,洒脱磊落,还换来烟花江湖的一致赞美,文人雅客一提起她来,啊,衡芜君,那真是真名士自风流!
可是青春,眼见着就要这样流走。
偶然听姐妹们说,他家老太太又要给他纳一房妾了。
又要纳妾,又一次机会,他不说,她说。放下骄傲,卑微到尘。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她约他,约了他,约他登上漆金缕画的蘅芜舟。
最后一搏。搏来他的心,搏来他的爱,搏来他的怀抱,博来他能给她的安稳--既然让纳,为什么不可以是她呢?她和他有六年的情分。
他曾说,如是,如是,你是我最爱的人了。
呵,最爱的人!
为这一句,她从人到心,软成他贴身的花朵,依在他怀,纹在他身。
只能依着他才能开。
她的舟,挂了两盏红灯笼。喜庆的美丽,现世的美好,一个上写着蘅,一个上书着芜,这蘅芜舟,是他赐的名,他书的字,他的墨宝。舟靠在岸边,等着他的到来。河边岸上的文人骚客,一看到是这绿蓬小舟,就知道是她的舟子,个个喊着叫着蜂拥而来,柳如是,柳如是,柳如是……
他们期望成为她的恩客。
唯有忙忙催侍儿抱琴出去解释清楚,柳姐姐今日不接客,她约好了客了。
是的,约好了的。
他来了。
步点声声,踏歌似得,清瘦儒雅,纸扇纶巾。
这就是他,他来了。
一进了舟子,他就把她搂进怀里,而她叫艄公把船直摇往河心。但愿也能抵了他的心。
她牵着他的手儿进来。什么时候,狭路相逢,就爱上了这个男人?爱上了他的眼睛,爱上了他的眉毛,爱上他唇角的笑容?什么时候,把心都丢在他的身边,再也无法回收?
两个人坐在一张司马相如曾用过的绿绮古琴后。
她看着他,伸出纤纤十指,一点一点的抚过他的脸,高低弹奏,跋山涉水。她叹了口气,低低的唤着,子龙,子龙,你可知道,你的脸,抵得一张绿绮古琴?
说着,手指已然从他的脸上滑到古琴。
她是真的把他的身体,脸,有关他的一切,当最美的乐器来品评。
未待她弹,他已搂住了她的纤腰,抱她入怀,盘膝而坐,任船只穿过河面,软语温存,吹她发丝,如是,你要给我操琴?
她点了点头。
葱指划过琴弦,缓缓急急,铮铮切切,声音所过,万物平静。灯光浆影的秦淮河,一时繁华落尽,平淡显形,静了,安了,水波也和着古调缓缓流淌着爱的清音。
文人骚客们懂得情调,名妓柳如是的琴声,是用来倾听的,而不是用噪音来伴奏,那样的伴奏将是对美乐的一种亵渎。
一曲终了,邻近的小舟掌声四起,叫好声连连。他扳过了她的脸,那小小的脸,都可以埋在他掌心,他捧着一朵人面花儿一般惊喜地问,如是,如是,什么曲调?可是凤求凰?怎么从未听你抚过?
是的,这个曲子,她,第一次奏给他听。
她求他动心。
她两汪秋水黑白分明,深情款款地望定,含笑反问,子龙,这曲岂可轻易抚予人听?
他颔首表示赞同。
凤求凰,千古名曲,碰上俗人俗耳,不能听懂,那便是牛嚼牡丹,大煞风景。
她接着轻轻的吟着一首唐诗:
凰兮凰兮非无凤,
山重水阔不可量。
梧桐结阴在朝阳,
濯羽弱水鸣高翔。
他意识到了什么,大手缓缓地放开了她的头,希望是自己判断错误。错了,错了,如是,第一句应该是"凤兮凤兮非无凰"。
她仍执着地看他,低语着,一字一顿,子龙,我是故意的,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
棋走险着,已至这步,她无退路。
他装糊涂,打哈哈,避重就轻。如是,真是好曲,我很久没听过这样的曲子了,再给我抚一首别的曲子……
她不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子龙,你娶我回家,我跟你从良,做妾也行。
话终于出口。
她的身心一轻。她在求他,想他爱她,不至于不满足她这并不算难的要求。大户人家,妻妾成群,赎妓女从良的,他并不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汗珠滑下了他的额头。
一颗一颗的汗珠。那么大,那么多,那么急促,一颗一颗,仿佛皮肤在哭泣,比眼泪更让人难过,因为它来路不明,如同皮肤做了窃贼盗窃了眼睛。
如是,你……听我说,家母家教严厉,你去了会不受欢迎……
第14节:出身不够清白
她看着他,渐渐,蘅芜舟失陷一般,秦淮河水淹了上来,浸了上来,从脚凉到手心。多久了?六年,怎么都是这样的借口?
不是又给你纳一房妾么?她不知道是逼问他,还是逼问自身。
已到死巷,不该这样问。徒然自找伤心。
那……那个是小家碧玉,出身清白。他诺诺嚅嚅,口舌粘滞。平时的风流才子哪儿去了,那谈笑生风,话儿流利的风流才子?
出身清白?
呵,出身清白!
这是关键。
其实,一直是他不要她,是他嫌她出身不够清白!
六年!他可以和她诗词唱和,可以和她日日缠绵,可以为她赢得青楼薄幸名,但让他娶她回家,赎她从良,他做不出。
爱,对他来说,没有伟大到不顾世俗。
因为她不值得,她只不过是一位妓女罢了。
她的身子摇了一摇,柳叶飘零,滑落,坠地,坐在那具绿绮琴前。
"嗡"的一声,臂膀一碰,琴弦和鸣,音符错乱,一如她心。
一个声音,一只飞翔的苍蝇,在她脑里嗡嗡,原来一直是他不要她,他不要她,他不要她。
是他,嫌她,不干净!
她不干净!
她的身份,只可陪他风流,不可以配他为妇。
原来,他一直泾渭分明,心底有谱。妓女,可狎,可玩,可入诗,可装点句子,成就文章,惟独不可娶回家日日伴在身后。
他,只不过要她的爱情。
勾栏人怎入的朱门大户!
露水的女子,没权利祈求天长地久。
她的头,低了下去,低了下去,一直低了下去,低到了琴面,一根根弦,冰冷成细利的剑,直刺面目。
爱情一下血肉模糊。
六年呵,六年,她以为他看得起她,爱得上她,原来一切不过是她孤芳自赏,自欺欺人。
讽刺!无耻!
弹什么凤求凰,求什么爱给他!她根本不配的,她只是一名人尽可夫的女子。
心在滴血,百感交集。从来没有人能给她这样的羞耻,爱情给了她,他给了她,爱到最后,她最爱的人送了她一份礼物,叫做耻辱。
那礼物时时提醒她是只是一个妓女,一个婊子。
呵,这人生,她是囚犯,脸上烙了妓女的印,永押在烟花的阵,注定不能有爱情。
婊子无情,当然不配有爱情。
她有她的骄傲,不爱,不娶,伤心也不给他看到。
要埋葬这一份情,也把那坟筑在心中,血做的碑文,姹紫嫣红,开烂深心。
好痛!
心在碎,血在飞,落红纷纷。却借了骄傲的面具,把低着的头,缓缓的从琴面仰起,一寸一寸的仰,一寸一寸的上升,定格的慢镜头,嫣然的笑容,午夜的昙花开了,轻唤一声,子龙,我再给你抚一曲《高山流水》,你看可好?
他忙点头,他巴不得琴声能岔开这尴尬的话题,他怎么会把一个妓女娶回家中?他中规中矩,从来没有想过与礼教抗衡。
她在笑,笑的好生妖艳,笑起笑落,不过是短短的几十秒钟,她却把六年的爱浓缩凋零--一瓣一瓣的凋零。
凋零给他,还给他,不爱了,她要收心。
可心不是一只风筝,它是鸟,早为这个男人迷失行程。
终不是一般的女子,心碎成片,面却含笑,因从小没有学会怨天尤人。
她一路走来的人生,令她明白,怨,怨不来她想要的生活,更怨不来她现在想要的爱情。
她左手抚琴,五指连连,快马奔腾。右手却从琴下的软毡里抽出一把薄刃。
好俏丽的一把刀,寒光闪闪,小而玲珑,一如她人。
如是,你......陈子龙一看到那刀,后退一步,瞪大眼睛。
她要干什么?难道她要和他肉搏,拼了余生?亦或以死相挟,血溅当场,用来逼婚?她的举动吓住了他,惟有颤颤惊惊,话出半问。
她看他后退,看他颤惊。
呵,为什么总到最后关头,才看个分明?原来爱一直就是个迷瘴,惑住了她的心!其实他一直不肯,不肯为她多担一点心!就在此刻,就在现在,他都在后退,怕担责任。离的越远,她即若死,也与他无干无系。
花自飘零水自流,两不相干。
可她怎么会为这样的男子自尽?
那不是柳如是手笔作风。
他终不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笑看着他,手却不停,琴音一时高绝,越来越快,越扯越细,游丝一般,危在旦夕,命系半空。
整个秦淮河屏住了气息,怎么了,这柳如是?琴为心声,这调子怎么如此杂乱?音抢节拍,杂声纷呈,显是随手乱弹,却决绝杀伐之气奔涌。
她一向喜欢女扮男妆,鞋子里插一把薄刃以示豪情,想不到今日却派上场来,用来割断六年来以你心换我心,私知相许不过是一场空的空头银票恩情。
杀了爱情!
千刀万剐,从此不再去爱人。
琴音高至极处,她右手的刃轻轻一划,铮铮铮,弦断,音顿,爱断情伤。割过她心。
这样的高山流水,本是穷凶恶极,她生生地斩,她亲手为他和她已死亡的爱情放行。
第15节:琴毁,难再造
断!断!断!走!走!走!
如是,你这是何苦?他知她刚烈,却见不得男人割袍断交,柳如是切弦断情。
何必如此绝情?
他不懂她的强硬。
一个妓女,穷到没有爱情,那么她要人格尊严,她没有骗人,没有蒙客,没有耍手段拐男人的心,一直都是买卖公平,倒是她对他,一度丢了心。
她现在再也不肯为他爱到尘中,她要回她的自尊!要回只有凭借刀才能要回的,狐假虎威的,可怜的,一个妓女的自尊。
呵,她不过还是欺骗自身。妓女何来自尊,就如妓女无权索要爱情。
她缓缓地站起了身,他抢身前进,因他看见她手里的刀,抛向了那琴。
如是……他喊道!他不能看着她毁了这千古名琴。
琴即是情。
弦断,可再换,琴毁,难再造。
这绿绮古琴,是他最初送她的礼物,她毁了这千古名琴,也就是铁了心,要埋葬了她曾经付在他身上的一片深情。
谁说他不爱?难得有这样刚烈,用情之深的女人,不是不爱,只是没爱到为她违了礼教,背负骂名。
期望她一生不嫁,只爱他一人。
好自私的男人心!
迟了,慢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刀刃没入琴木,刀柄摇晃如风。
深入三寸,插在他心!
痛!
一旦让她看清,她从来就是爱恨分明,不肯中庸。
他的眼里溢出不舍的泪影。六年呵,六年,虽不可娶,但这爱也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告终。那么多,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日子,割了,舍了,他也连皮带肉,不能不痛。
她看不得他哭,忙忙走出船舱,怕自己软了心。嘱船夫快快把舟摇往岸边,陈先生要走。
陈先生,陈先生,再也不是她亲亲热热的子龙。
那两盏灯笼,那两盏书了蘅芜二字的灯笼,红,一如她心,生生的撕裂,一半挂左,一半挂右。映照的河水,也滴了血,印了红,裂着伤悲的艳渍,提醒着她,爱不在,情已死,陈子龙这个名字,从今而后,不过是一个曾经的恩客的名字。
她立在舟首,衣袂飞扬,不肯回到舱中。
她怕看到他的伤心。
漆金的船,漆金的爱情,终有一天都会剥落,真相裸露,暴尸荒野,人生伶仃。
爱了那么久的人,都靠不住,她没有依靠。
只有靠自身。
送他上岸,含笑道别,礼貌温存,陈先生走好。
说着,亲手摘下那两盏灯笼,他送的字,还给他,从此不要看到,让抱琴和船夫提着,一左一右送行。
断个干净。
夜色如兽,全数吞噬了他的背影,那么那么熟悉的,从今而后,再也不是她心里居住了数载的男人。
十六岁爱上他,二十二岁别了他,他是她青春的证人,他是她最初最后的爱人。
反复的喃喃,子龙,子龙……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抱琴回来,递她帕子,姐姐……
这个时候,她才晓得,她的泪早已成河,默默湿了春衫袖,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哭!
那夜以后,她明白现世对一个妓女的法则,那便是如若穷到没有爱,有名也好。如若穷到没有名,有钱更好。
总得找一样深深的攥在手中,才能立身。
得有实际的依靠。
找一个男人,比得过陈子龙,胜得了陈子龙。如果无陈子龙的青春,那么就要赢得过陈子龙的钱财,如果没有赢得过陈子龙的钱财,那么就要赢得过陈子龙的名声。
谁能赢得过陈子龙?
钱谦益,他有才有势有名,惟一的缺憾是--他已是一个五十八岁的老翁。
可老,也有老的好。
没有谁有力量阻碍一位老人的决定。
她累了,倦了,需要依靠。而他正是她要找的人。
她熟悉他的生平。
这老翁,江东世家之弟,家财颇丰。他生于万历十年,幼时即有文名。25岁中举,28岁中进士,29岁为探花。因诗文名盛,执文坛牛耳,为当世大儒,属东林党人。
他宦海几度,浮浮沉沉,春风得意时官拜礼部侍郎。却于崇祯十一年,因文人狂狷,不适官场斗争,遭人诬陷,处于下风,削去职位,现居老家常熟郊外归隐。
更重要的是,从年轻时起,他在江湖上便赢得"风流元帅"的戏称,为人风雅,生性旷达,豪气干云,是真个的东林浪子,从来不负虚名。
他还记得她吗?
但愿记得,那样更好。
她和他曾有一面之缘,两年前,在杭州西湖。当时他刚刚官场失意,而她正遣舟吴越,结交名士文人。
他是一位和蔼旷达的老人。
既然旷达,不知可有容纳一个妓女余生的心胸?
廉颇老矣,尚能爱否?
她得试上一试,赌上一赌,为了自己的后半生。
从春天和陈子龙别过,她闭门谢客,熟读了钱谦益的所有诗文,为此次拜访奠定行程。她不能掉以轻心,让他看轻。
第16节:一个传奇故事
这是个冷冬。她认为是拜访他的最佳时辰,夏秋天气,以钱谦益的名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半野堂门前,访客必然甚众,她去,也没有多少时间属于她一个人。
她需要时间,需要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时间,来攻掠,猎杀这位老人的心。
冬日冷清。
重新漆过的蘅芜舟在江南常熟的湖面华丽独行,快了,到了。船至渡口,三三两两的路人不由的打量着这不同寻常的小舟。
上得岸来,遇一路人,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玉面长身,见他上岸,竟然把疾奔的马儿勒住,停了。
她一笑,抱拳问,公子可晓得半野堂如何走?
那公子哥给她热心指点路径,指点完不但不走,还语言亲昵,要亲送她至半野堂,她心底大叫不好,遇到狎童的男人,忙忙冷淡,谢过,向半野堂挺进。没走多久,那宅子就依山傍水的呈在眼中。
越走越近。
天气不知什么时候阴晦下来,细细密密的雪,下了起来,不大,却冷,尽数落在她的衣衫肩头。落在她心。
雪是雨魂,未来莫测,白蝶纷纷,向西?向东?一如命运。
她无法知道。但得一拼。
既来之,则安之,手指轻轻叩门。
一下,两下,她叩的那是一扇朱门,她叩的是她的下半生!
"吱呀"一声,门开了,探出了一张童子脸,眉毛粗重,一脸不耐,看着他说,我家主人近日闭门研学,不面客。
显是见烦了访者,一见陌生人的脸,就知是慕名而来叨饶的,先就不客气的打发掉。
她轻轻一笑,从袖里抽出一封拜帖,递予他,且上面压了几钱碎银。
不言自明,是贿赂,求他通报一声。
那童子眉心凝结一处,睇他一眼,眼里有了愤怒,把拜贴随手一抖,碎银一粒一粒落地,七零八落。
雪触地即化,它化不了,是明显的责备,无言的指责,他嫌来客低估了他的人品。
钱,有时候送不对,是一种侮辱。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他岂是银钱可以收买的?
呵,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强将手下无弱兵,半野堂主人的童子也清高如厮。她不生气,她来对了。
不是恶俗人家可以调教出来的。
于是顺水推舟,击掌笑赞,好,好,半野堂主培养出的好风骨!
好风骨?
这声音怎么如此温婉,不若男声呢?且当下还这样赞他,可见来者气度不凡,不是一般人物。
那童子忙细细打量过去,只见眼前人物眉目如画,身形娇小。难道……是个女子?
噫,不好!主人莫不是主人的老相好找上门了?忙低头看了看拜帖,拜帖上是几个隽永的字:晚生柳儒士叩拜半野堂主人。
柳儒士?没听过这个名,但敢自称儒士,想来身份不低,他不能慢怠了。于是立马客气起来,笑说一句,不好意思。开了门,转了身,引了路,带她进了客厅,请她等着。
她立身四顾,客厅里皆是古玩字画,她知道钱谦益一向收藏甚丰。
正仰首赏析,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
慢慢转身,不肯差了毫厘半分,一举一动,都应美丽动人。要靠这些兑换日后人生。
他来了。
是老人的脚步,平稳缓慢,不焦不躁。
而她嫣然回头,深深一揖,低头俯首,抱拳一握,举止态度一连串天然珍珠般,光辉灼灼,粒粒圆润。晚生冒昧打扰,请钱老先生见谅。
他站定,惊绝,心下轰鸣。此系何人?如此蜂腰猿背,鹤势螂行,自有一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另类风流。大有超拔脱俗,放达不羁的竹林七贤的君子风。
柳儒士,柳儒士,不曾交往过这么一个人。
可是文坛后起之秀?
心下一惊,面上却不肯迟了礼仪,他毕竟是五十多岁的老人,深得稳重意味,伸手轻轻一扶,柳贤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手与手胶在一处。
黑与白,老与少,男人与女人!
没有男人会长一双这样纤长俊秀柔若无骨的手。他的心一时不知滑落至哪里,不知该放开还是退后。
她一定是一位女子!
怪不得男儿装,女儿态,万般难言的旖旎风度。
她抬起了头,眼里波光流转,诗经一般,风雅颂,赋比兴,种种手法反复重叠,念唱的不过是送给他的四个字:敬重爱慕。
男人需要女人的敬重爱慕,女人的敬重爱慕是男人生活的养分,他们靠这个立身于世。霸王死,不过乌江,不仅仅因为兵败,还因为他再也看不到虞姬眼里自身的绝世威武。
她只要--他看到他在她眼里也是一个传奇故事。
她要依靠了他的!
这位老人,肌肤虽老,眉目却不肯老去,眼光火星四射,看定她,握紧她,喜悦万般,眉毛上挑,说,我……认出你来了,桃花得气美人中,柳如是!
他记得,桃花得气美人中,是她做的诗句,他记得!
第17节:我爱了他爱的人
小姐,请问要不要来一杯果汁?甜美的声音,现代的装束。我做梦了么?眼前是一位空姐,那位日本老人早放开了我的手,替我取了一杯,递过来了。
如是,给你,他说。
天,谁是柳如是?他还这样叫我,我却万万不敢再碰他的手了,我没有做古典梦的嗜好的。
捻了指,轻轻地接过,不肯再次发生身体接触,好似古典女子,男女授受不亲。呵,偏我开的是身体银行。自己也觉得故作姿态,好生厌恶。
于是调侃,山口先生,好像冰激凌喜欢别名,加了点水果就叫圣代。难道我看上去也像一支冰激凌吗?说着,拿了随身的小包,对镜一照。
他轻轻摇头,笑赞,你这个孩子,真是有趣。先不说你是不是如是,这个问题留给以后。我喜欢你,爱爱。
呵,是个聪明的老人,他明白我那话是再次拒绝否定。
爱爱?喜欢?
我心一动。可是真的喜欢?
爱爱这样的称呼,是我父亲的专利,那位遥远的中国农民。从小到大,只有他这样叫我,粗糙的手,粗糙的爱,他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常常困窘的摩擦着自己的双手,不知所措,爱爱,照顾好你弟弟。爱爱,爸没本事。爱爱,我们人穷,不要跟别人争……
可怎么能不争?不争,永无改观。永在底层。就算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我的人生,可我弟弟将有另外不同的路,不同的光明。
正在发呆,山口牧斋又叫一句,爱爱。
爱爱!
声音低低,惊雷碾过,有一种液体邂逅而来,汹涌澎湃,四面八方,心脏深处,邂逅而来。
很久以来,没人这么怜爱的叫过我了。爸爸,我那生身的父啊,此时此刻,他可是行在初秋的田野,粮食席地而坐,而他汗流浃背地款待,他是它们的主人,偶然的歇息里会不会想到他引以为傲的女儿,正在北上的路上,寻找生存隙缝?
嗯。我不由自主,应了一声,嗓子一哽,看着窗外。
山雨欲来。
我爱我的父亲。我、父亲、弟弟,我们三人相依为命。
妈妈过早的离弃,让我明白,哭,是一种奇怪的表情,没一点用,就如它的造型,空瞪着白茫茫的眼神,挂一滴白痴的液体,大大地把悲哀裸呈。
这位日本老人,他能触到我的心海。他的低唤,行在浅滩,一句唤声一个水印,轻轻的,轻轻的,一按,水汽氤氲。
他伸出了他黑瘦的手,老树一般,要托我脸,托一朵青春之花在他苍劲的枝间。他要迎接,要引我坐上他的枝头。承接悲哀。
不!
我慢慢地推开了他的手,给自己时间。我要笑容灿烂。虽然他是山口牧斋,我也不喜欢自己轻易的就在他的面前把心敞开。
日日面客,早学会了变脸,卖笑的人不能卖哭,哭,哭给谁看?没有几个人愿意开办同情这一项福利事业。山口先生,北京快到了。我把话题转换。
是的。他叹了口气,看我一眼。他明白他遇到一个谈笑风生,而心理上早已披盔穿甲,刀枪不入,外壳坚硬的人。
飞机着陆,人群鱼贯,候机大厅,弟弟西装革履的站在人群,给我招手。他高了,大了,城市生活令他洗尽了土粒尘埃,修长笔挺,人中龙凤。现在,他修名校硕士生,又不缺钱,身份自然不同,自然会有女子缩在他的臂弯,小鸟依人。
这还是我小时候一口一口喂他饭吃的弟弟吗?他都长大到有了爱情,我应该幸福满胸。
我真心的高兴起来,拉着行李箱,急急的向弟弟走去。越来越近,恍然,我看见一张典雅的脸,在弟弟身后,在人群里一闪。
贵子!
是她,她到来的好快!是迎接山口先生的吗?人群里一晃而过的她,太过显眼。
不合时宜的美丽。我见尤怜。
可目光再次追索,却找不着那人那脸。人潮汹涌,进的出的,无法细辩。回首一看,山口先生还紧紧地跟在我的身边。
要做护花使者吗?他好像有点老,这样的事情应该由年轻男人完成。
贵子来了。我笑对他说。是来接你的吧?
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他黑着脸。
咦,人家来接他还不好?
这个时候,弟弟和他的女友连体婴孩一般迎了过来,婉莹,这是姐姐。姐姐,这是婉莹。他忙不迭。
哈,我的傻弟弟,他介绍的好急。显然这两个女子,是他生命里至重要的两名异性。
我笑伸出了手,把婉莹亲热一抱。世界上最富裕的爱不是爱情,而是亲情,因爱生爱,生生不息,它比爱情博大,比爱情宽容。因爱弟弟,我爱了他爱的人。
婉莹看我,叫我姐姐。呵,真是个柔顺的女子,我喜欢她。从此我又多了一个亲人。我笑着夸她,她谦虚,姐姐这是爱乌及屋。
呵,哪里,我这是爱梧桐及了凤凰。
弟弟轻轻推我,姐姐别这么夸她,免得她骄傲。
第18节:哪来的日本女人
婉莹没有听懂,瞪大她清白无辜的眼睛。她难道不知道凤凰住在梧桐树上?她有一张娟秀的脸,一看就是出身无忧家庭,不必为生计操心。眼神天真,爱情滋润,生命空白--空白至履历一望无际,一觅无余,一清二楚,一穷二白。
呵,简单的生命。
无有苦难的生命。
真好。我太复杂,我喜欢简单的人,这样的人应该爱也爱的单纯,弟弟是有福的。我祝愿他好好把握这份感情。
正随了人流与弟弟一叙姐弟情深,一闪,樱花纷纷,是贵子,她的衣袂飘进我的眼睛。忙忙去找,她送的礼物,我必须问她赠送者究系何人。
她站在不远处,山口先生站在她的面前,脸有乌云,眉心虬结,结绳记事,成了原始人。--有事,呈凶!
咦,这山口先生,怎么对他的下人这等凶?对女孩子应该温柔。
我给弟弟示了个意,让他暂等。走了过去,山口先生正在用日语低声地斥责贵子,我不许你来,你怎么偏偏就来了?你知道吗,这个地方不适合你来,别再跟着杨小姐了……
是跟我来的吗?好奇怪,为什么不是来迎她的主人。
我走了过去,握住贵子的手,铃木小姐,又遇到了。
山口先生停止了他的训导。看到我,他的脸坚冰始融。
呵,一个多重性格的老人。看来,文字并不代表一个人的全部,文字只是作者创造的另一个生命。假象,可以骗人。
贵子低头一躬,嘿,杨小姐,带给你的打扰,十分抱歉,请原谅。
我忙摇头,没有,铃木小姐,说不上什么打扰,我只是要问问,你送给我的礼物,究竟是谁让你送来,我不能接受!
她看了看我,淡淡一笑,眼里含了莫名其妙的感情,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杨小姐。说着再次鞠躬。
咦,为什么这样对我,一个女子这样看一个女子?
我的身心莫名一震。
而她鞠完了躬,转身,碎步款款地移往人丛。
山口牧斋也礼貌的和我道别,跟在她的身后。
我呆立着,总不能在大庭广众,把她牢牢的拉住,心理上严刑逼供。她不告诉,我无法知道。真是头疼。
弟弟和女友走了过来,弟弟说,这位老人真好气度。
我点了点头,笑说,那位日本女子也真优雅,我喜欢她,她简直是从徐志摩的诗集里私奔出来的女子,与世俗相会来着。
日本女子?!
两个人同时问我,哪来的日本女人?
我遥指,就那个,就那个穿了和服,刚刚和我说话的日本女子……
没有啊,姐姐别开玩笑,我刚才只看见那位老人,哪来的日本女子?弟弟正色,他以为我开玩笑?
天,怎么回事?难道贵子会隐身术?
"她是我以前的管家。可是她……她病……了很久。"我的耳边猛地响起山口的话,他的表情,他的恍惚,难道,难道我看到的贵子是一只日本鬼?
不!
什么年代了,简直是太空笑话,怎么会,那次,陈之龙也看到了啊!我坠在迷雾。
难道看见了鬼?!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
我明明看见了她,而他们却不可以。
弟弟奇异,哦,鬼?鬼在哪里?
我一时明白过来,不想让弟弟和单纯的婉莹担心害怕。忙借题发挥,岔开话题,鬼就在你眼前啊!老弟,一见到你们,姐姐我就成了一只开心鬼!
人生苦短,开心的事并不多,如果有的选择,我真的愿做一只开心鬼。--在亲人面前,快乐如泉,喜悦似水,做姿做态,换来片刻欢娱也是好的。
快乐与不快是流感,因了爱,手足之间,苦痛相知,情绪更是没有基本的免疫力。
果然,弟弟大笑,抱住了我,开心至极,姐姐,见到了你,我也是一只开心鬼。
婉莹不甘落后,我也是,我也是。
呵,三只开心鬼。我的心暖暖融融,成了融化的巧克力,甜蜜粘黏,丝滑畅意。有弟弟真好,有爱真好,有爱的能力,更好,这可以证明我的心还没老至天聋地哑,溃烂发霉。
亲情是我活下去最大的动力。
呵,鬼也分了三流九等,阶级分明,不容暧昧。开心鬼,应该是鬼里最讨喜的角色了,人也该一争朝夕,抢来一做,使活之生涯,不至于绝望彻底。
一行三人,说说笑笑,搭了车,不久就到了目的地。租来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房子里窗帘,布艺,床上用品,皆以粉紫为主,碎花点点,时隐时现,显然是婉莹的手笔。
稚气。
她的无忧,令她长得再大,也处于做梦的年龄,粉紫一片,色泽单一。
呵,门口,卧室,卫生间,鞋子毛巾,双双对对,一切用具,齐头并蒂。哈,他们在同居。这也暗示,我不可以在此久居,打扰了这甜蜜。
于是随意地浏览,眼光做了检查团,东瞧西看,看弟弟租来的房间温度是否适中,光线是否充足,电器是否齐全,床铺是否棉软,正在用手悄悄的扯了被子的一角,捻一捻薄厚是否可以保温,小的时候,弟弟一直怕冷,他的手足,曾冻的裂痕累累。
第19节:事态严重
光线一暗,有影挡在不远。是弟弟,他站在门口,把门堵去了一半,偌大的汉子,红着眼圈,姐姐……婉莹在厨房,她在做饭。
这一声叫得我心一酸,把头一侧,我看看,看看,看看你过的怎么样……
心灵相通,他,还是那个幼年时对我依恋的弟弟。
别看了,姐姐!我现在这样的住处,在同学里都属于腐败阶级,你不要担心,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呵,不要照顾,羽翼已丰。可他知不知道,照顾他年久日长,于我,早是一种生活习气,只有这样,才可以令我心安。血浓于水。
夜里,和弟弟说话说到半夜,问的除非是他的生活,我的生活,琐屑的问答,因了关爱,也无有疲倦的影子。时光飞逝,无有倦意。
婉莹早受不了,头枕在弟弟的臂弯,眼光汤成一团,无法聚焦,娇态可鞠。她是一种生物--爱的生物,长在弟弟身上,依附而缠。
真的大了,有女人需要依附,而不再需要别人照顾。
弟弟摇她,婉莹,快进卧室睡去,明天还要上课呢!
她和弟弟同校,在读大三。
她不肯,孩子一般,不嘛,杨杨,我要和你一起。姐姐,姐姐,我还要听你说话呢,你说话好有意思的。
呵,讨好我,实是片刻也不忍与弟弟分离。
情浓如斯,大出我意。她这样爱他,我亦欢喜,我喜欢别人爱他,爱他是别人对我的奖励。我忙刻意打了个哈欠,说,我也想睡,明天再说,我去休息。
弟弟一看,忙让我去,我笑着点头,进了小卧室。
他怎么晓得,他亲爱的姐姐,过的就是夜生活,日日葡萄美酒,畸情绿意,怎么会,怎么会与他初初相见,就生睡意?那么,那么想知道他的一切,学习成绩,生活片段,欢乐悲喜,以及冻天手还会不会冻开口子,等等等等……
但婉莹那么爱他,得给婉莹爱的时机。
辗转一夜,凌晨才睡着,醒来,已是下午两点。穿好了衣,走了出来,婉莹早下课回来了。随手掂起沙发上散落的报纸,大幅的报道,头版头条,醒人耳目:日本人在珠海集体嫖妓,选择的日子是九一八。国耻日。
任谁也看的出,他们是故意的。
糟糕,事态严重,短期内我估计无法回珠海了,虽然我并没有附和日本人有目的的羞辱,但回去总是不好的。
看来,妈妈桑需要为自己的贪心付出利息。
婉莹过来,看我正在读报,坐在身边,找共同语言。姐姐,这些女人,真不要脸,年纪轻轻,什么不能干,却仗着脸厚,靠出卖肉身,真够没皮没脸……
刹那,辛辣辛辣,我的喉腔成了辣椒园,长出了火红的辣椒,一个个,一蓬蓬,火焰腾腾,尴尬不息,辣,辣,辣--辣的始料不及。
我猛咳了起来,报纸挡着脸,没脸没皮了!
真的没皮没脸,婉莹的话点着了我的脸,从下巴开始,点燃,一寸一寸,一点一点,烧的憔悴不堪,灰飞烟灭,生生的不存在了。
--我没脸了。
这样的话,别人常说,我从不在意,却等从弟弟的爱,我的亲人--天真的婉莹嘴里说出,摧枯拉朽,腐蚀入骨。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婉莹急急的拍着我背。
她怕我咳!
我……我没什么。等我缓了过来,把报纸轻轻的放下,对着她说。
她的眼睛蓝天白云,清纯静好,没粘一丝儿的风尘,她怎么能懂得风尘女子?
怪她的什么?她又不知道我从事的工作。我遮得天衣无缝,她说的真真实实,不过是真话,不过是谴责,不过是所有相同的大众语录,我怎么可以怪了她了?
她怎么懂得生活的困苦?
是我自己不争气,走了这条路了。
走了,就要有承受一切的能力。
此时,手机懂事一般的响了,似转为错开这尴尬场合。我电话号码都没看,忙忙的接了,乌鸦嗓子,沙沙,杨爱,杨爱,你在什么地方?我需要躲几日……
是妈妈桑,她的话好急。她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超过了她的想象,需要躲避。
她找我纯属多余,平日什么人她不结交,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文朋诗友,哪一个不可以助她一臂之力。况能在珠海那样的地段开夜总会,怎么会是个简单人物。她以钱做马,交际场上长驱直入,一路披荆斩棘,春风得意,马蹄得得,一向的无法无天,嚣张惯了,要不怎么会在那样的日子飞扬跋扈,没遮没掩,百无禁忌,有胆通吃。
嚣张需要资格,她的身后,有撑腰人物,我知她的实力。
那她为什么找我呢?
蓦然一惊,不好,我理解她的阴毒,莫非……她要拉我下水?一想至此,忙忙把手机关了。
身上冷汗沁出。
人心难测,当务之急,我得换手机号码,找个工作,在北京做个良人,羽化为蝶,重新来过。
蝴蝶飞蛾,前生曾经都是一条条蠕动的虫子。而今世,蝶舞翩跹,蛾却扑火,相同的种族,不同的命运,我不知道自己最终将属于哪一个,但总得破茧,总得生活。
又一次面临选择。
第20节:永无出头之日
永记得,初大学毕业,在珠海举目无亲,惟一的爱情,却是一只鬼,见不得阳光,押在暗处,等待生活的阎罗发落。他说杨爱,杨爱,你知道我太太的不讲理,我没有办法,我没有时间的……
见面,永是那么仓促,那么着急,惊弓之鸟,杯弓蛇影,颤颤惊惊,永无出头之日。
明知道这爱永无出头之日,却舍不得。
--爱了,痛了,舍不得。
我满街地奔波,希求有高点的薪水救急。爸爸的信来了,在八月末的阳光里,那字个个是金针绣的--好看,却扎出密密的血点,一针一针,美丽的纹身。刺疼的心焦。
急!
急!
急!
弟弟考上名校了。
我满心满耳都是爸爸信上的话:爱爱,好学校啊,扬扬考上了好学校,爱爱,都说好哩,都说。可是爱爱啊,你也晓得,学校好,学费也贵哩,爸砸锅卖铁的弄钱,弄下来也就一千多,跟人借,亲戚们都说,你家杨爱上学借的都没还哩,怎么又借了……。
是的,怎么可以又借了?他们也是农民,他们不是福利局。
钱,钱,钱,我的脑子里都是钱,我多么需要钱呵,我能借一点么,借一点钱,借一份未来给弟弟,可以么?子龙,我在珠海惟一的依靠过的男人,我第一次想开口求他了。
打电话给他,手机关了。家里的电话通了,却是女声,一听就是他家的执政阶级,我忙忙的挂了。
哪儿去找他呢?
呆在他家不远的树下,以前从来没有来过,怕他的太太看见闹事的。站着,站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和她出来了,他搂着她的腰,亲密无间,说说笑笑。
看上去那么恩爱,那么亲密,那恩爱亲密就似两粒钉子,大,粗,重,扑面而来,把我订在十字架上,我是有罪的。
--抑或没有我,他们的日子,会一直这样恩爱下去的……
这可是他日常说的,他已经不爱的女子?既然不爱,为何还这样拥着?表演恩爱给别人看么?
是的,一定是表演给人看,子龙说他早已不爱她了。
默默的跟着他们,醋海翻腾,却不敢走得太近,人家名正言顺,我算什么?
只能跟着,我要借钱,我别无去处,弟弟要上大学,而目前惟一能救济我的,也似乎只有他了,我和他至少熟识。
他把他太太送到一个女子俱乐部,一个人在前面走着,我叫他,口干舌燥,不知道如何开口,子龙……
街上人来人往,他没有听着,折了身,进了一个酒吧。我看了看门口的闪烁不停的灯光,眼花缭乱的几个字--红房子。
进了去,靡靡人群,燕燕莹莹,妖冶的女子在酒吧里穿梭,满目春色。子龙在哪里,我一时看不着,唯有在人丛里四处张望,一张张面孔看了过去。焦急寻找。
一个穿了红肚兜,红裤子的女人在酒吧里谈笑风生,迎接送客,后背裸露,尤似金兵入侵,一片空茫--大宋的半壁江山就此沦落。
她手里端了个赤金盘子,衣着上面印着大朵牡丹,繁花似锦,朵朵盛放,我宛然看到一条俗艳的床单招摇--不,是床在招摇,穿了牡丹花床单的钢丝床在招摇,骨勒分明,青筋毕现,俗艳暧昧的招摇。一看,就令人想爬上去睡上一觉。
后来和她熟识,曾这样调侃她,而她眯着眼睛说,杨爱,性感不就是一张床么?
她为此自得。
她边走边和客人一个个的要着什么,最后,她朝一个角落里走去,我亦顺着目光看去,哦,子龙在那里,他的怀里搂着个女孩子。他曾这样搂过我的,他的怀抱曾经是我的,我熟悉他怀抱的味道,熟悉他怀抱的宽度,什么时候属于别人?
那女子面庞清秀,清纯可爱,一看,像一颗新鲜的水果。
冰雪覆背。
云垂海立。
我呆着,想躲,似乎不愿面对这样的真实。我一定看错了,他说,杨爱,你知道我太太看的紧,我没办法来找你,我……
皆谅了他,皆信了他,皆以为他爱的就是我一个人。他没有时间陪我,我自己陪自己,只要有他的爱就好了。
他的爱是我的营养,我靠它活。
心刹那裂开口子,流出了血,汩汩的,顺着腔子,流,流,流,流成了河,凝住了我的脚,永拔不出。
血污满脚。
谁是新欢?谁是旧爱?我,这个女子,他太太,谁是?
呵呵,真是可笑。
谁也不是主角,都做了配角,陪衬他了。
我还嘲笑什么别人,我和他太太是一样的女子,排在他爱情的队里,等待分点爱的羹,食。
好傻,杨爱。我自责,身子一软,跌进了身边的一张椅子。
他以为他是谁?天下女子的耶酥么,人人都可以博爱至厮?
正手足无措,那穿床单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眼前,一大一小的眼睛斜斜的看牢我,盘子擎在了我的鼻端,那里面是五颜六色,七彩缤纷的千纸鹤。
第21节:飞不起的爱情信物
飞不起的爱情信物。她把下巴一抬,沙沙,哦,你也填一个。
我不明所以,填……什么?
她更有兴味的看我,你不知道游戏规则?
游戏规则?此时此刻,心乱如麻,知道什么游戏规则,唯有胡乱反问,应付了事了。
她把眼睛一眯,第一次来红房子吧,把你的手机号码写在千纸鹤上。
我摇头。我没有手机,我那么穷,哪来的手机?我朝陈子龙那儿看去,他抱着她,他抱着她,抱在膝上,一口一口的喂她酒喝。
哦,没手机么?BB机的号也可以,她说。
我胡乱的摇着头。
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我穷,穷的一清二白,连女子最随身的爱情都无有。那么穷那么穷,穷到眼睛也在享受一场免费电影,那镜头,晃啊晃的,晃啊晃,晃至我泪眼模糊。他喝了一口酒,他靠近了她的脸,他寻找她的唇,他把那口酒哺给她,哺给她,深深的哺给她……
多么熟悉的镜头!
呵,角色更换,剧情不变,他,曾经,给我也这样恩爱过,恩爱至奢侈!
这个知道分子,他做爱都做的那么有知有识!每次,他都喜欢把我喂成微熏的样子,酒意里,微醉里,离离与合合,翻翻与复复,进进与出出,一切似酒,一切是酒,欲生欲死,欲死欲仙,快乐至无耻。
哦,你哭了!那穿床单的女人说。
不!
我揉了揉眼睛,把眼前的薄雾收敛,我没有。
不值得哭。
她打量着我,你是找人的吧?
我摇头,站起,打算要走,说,不是。
我呆在这里算什么?我和他无名无分,我没有纠缠他的理由。
她"嘎嘎"的笑了,看了看陈子龙,看了看我,嗓子里坐着的那只感冒了的乌鸦,精明的嘲笑。陈教授很会玩,颇有一手。
说着,扔给我一只纸鹤,并不耐的说,把名字写在上面好了!
为什么要写这个?我反问着,我不喜欢她说话的口气。太霸道了。
别那么多戒心,一个游戏而已,你玩了就会开心,它又飞不起来,不能把人托着驾鹤西游。她嘲笑我道。
驾鹤西游?
我多么期待此刻我真能驾鹤西游,就此死了,消失了。可惜它太小,可惜它太假,它载不动我这无有救援的愁苦。
我转身想走,脚步踉跄,一步还没有迈出,爸爸的话就在耳边徘徊,爱爱……学费也贵哩,爸砸锅卖铁的弄钱,弄下来也就一千多,也就一千多……
人穷志短,形势逼迫。不得不低头。
无论如何,我,是来借钱的。
惟有驻足。
那女人看我站住,擎着盘子,低声暧昧,乌鸦唱歌,写一个吧,写一个,凭你这身材脸蛋,气质态度,不玩这游戏,真是可惜。陈教授就常常玩的……
呵,这火眼金睛,天灾人祸的老油嘴,她看出了我在乎的是什么,她拿他来把我诱惑。
他也玩的?
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游戏,他这样的人也喜欢玩的?
伸手到盘子里取了一只鹤,写了上去,写了上去,把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从此杨爱这两个字,就属于风尘烟花,一路堕落。--当时,我却并不晓得。
她看我写了,说,记住,我叫徐佛。说完笑擎着盘子走了。
而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向陈子龙走了过去,我不得不这样做。
越来越近,他正全神贯注的讨好那女孩子,我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陈教授。
他转过了脸来,酒杯僵在半空,脸白至南极岛的颜色,眼神成了遭厄运的两只企鹅,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惊慌失措,笨拙眨着。
太过突然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出现在这里,这,不应该是我来的。一向,他把我瞒的天衣无缝,扮着苦情角色,怎么肯在真相面前丢了面具,原形露出?
--不过是个滥情男子。
他的生命里究竟隐藏了多少个我不晓得的女子?
看不得他如此慌张,强笑着对那女孩说,我有点学问上的事向陈教授讨教,打扰一下,可以么?
他松了一口气,知我给他面子。忙绅士风度的将那女孩送出,另觅座位,没等坐下,就急着解释,杨爱,杨爱,你听我说……
呵,还要解释,我听的太多。我对他的爱已经不抱希望了。
我是来借钱的。
咱们先不谈感情。我弟弟考上了大学,我需要一笔钱,你可以借给我么?以河我会还你的。我打断他说。
什么话?!什么话?!他一听与今晚的事无涉,脸色一松,盼有回转的余地,忙说,你要多少,我给你,我给你,别说什么借不借的!
呵,他难道要拿钱来将我心收买?
先要五千吧。我说。
无耻,我怎么感觉自己把自己的感情批发,全数的批发给这个男人。他期望我拿了他的钱,我就原谅了他。
你先在这等着。他说完急急走了,急得表决心一般,只怕迟了,我就后悔,买卖难以成交。他知我个性,知我固执。
第22节:水深火热
等着,坐在暗处,心宛然是一枚橘子,切了开,汁液酸甜交加,甜的是钱有了下落,酸的是爱了那么久,那么久的人,居然花丛穿梭,处处留情,他,不是我一个人的。那穿床单的女人擎着盘子,穿花蝴蝶,在人丛里笑,一会儿盘里的纸鹤渐渐少了。因她所过之处,人手一只。取了,展开,按上面的号码一拨,拨完,男人女人,一双一对,搂楼抱抱,鬼般隐没。
咦,什么游戏?这样的玩法?不一会儿,酒吧里,人影零落。
我仍在等,时间长成蛇的样子,蜿蜒而来,不安而来,怎么了他,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可是让人抢劫了,让人杀害?
不安,躁动而妖娆,爬上我的心,我害怕起来。
忙忙的往外走去,急促的,几乎看到他躺在血泊里一般,惊恐难耐。
而他来了,他进了来,一脸八点二十五的表情,那么无奈。难道钱真的丢了?没什么,没什么。只要他好好的,我都可以承受。这个时候,我忘记了弟弟的未来,忘记他对天下所有女人的博爱,我忘记了我自己,我只希望看见他回来。
平安,静好,岁月无惊的回来。
他给我眨眼。
天,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是他太太,她押着他进来了!
忙跌进身边的一张空椅,把脸一埋。
千万别让她认出来。一旦认出,一场风暴就会劈面而来。
有男人拿着一只千纸鹤,叫,杨爱,杨爱,我抽到的是杨爱,哪一位是杨爱?
天!屋漏偏逢下雨时!逃不掉的一场三角灾难。
她一听,拉着他。她哭,她说,怪不得刚才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你在酒吧里和人约会,怪不得……
呵,报应。
他以为他甜言蜜语地打发了那女孩,却不知女人从来心眼浅,最看不得男人为了别的女人,把她婉转撵开。
说,说,说,杨爱这个狐狸精在哪里?你说啊?你取钱可是为了给她,给这个臭婊子?她一个农民,和你好,还不是为了你的钱?
呵,第一次借钱,就落了这样的口实。
她摇着他,摇着他,整个酒吧里剩下的人,都朝这边观望。家庭剧,挪到了大众眼前,现场直播。
我缓缓的站了起来。批发无望,我是否想个办法,把自己就此零沽?
他脸色灰败。
她找到了目标物,凶狠地跑了过来,拧住我的衣领,把我拉入她怀,五官与身躯,皆因醋意,扭曲。
泪水满面。杨爱,杨爱,求求你了,放了他,放了子龙……
呵,可怜的女人,她在发疯。
爱情岂是犯人?即若是,我也不是惟一的那个看押他的人。
她知不知道,和她抢老公的还有给她举报的人?
她的男人自己是个魅力测试员,喜欢拈花惹草,岂能这样要求别的女人?真是强人所难。
我冷冷地对她说,陈太太,我不喜欢这么亲近。请你冷静,请你放开。
她不肯,她拉的更紧,似乎要与我生死与共。从来不曾有女性与我如此亲密,除了幼小时我的母亲。
爱与恨一样的短兵相接,近在咫尺,不肯轻饶。
徐佛过来,大叱一声,闹什么闹?这是酒吧,不是私人阳台,要闹回家闹去,杨爱今晚有伴的,刚刚不是有人找?
一个胖大的男人找了过来,淫荡眼神,饥渴贪婪,似不相信他的好运,这就是杨爱?这就是杨爱?漂亮,漂亮,今晚抽的真幸运。
说完就伸手过来。
我把手递了过去。没有人来救我,陈子龙站在一边发呆。
陈太太放开了她的手,那个胖大的男人把我拥进了怀。好像这是游戏的一部分,也是我脱身的最佳方式。
水深火热。
我得自救。虽然是从一处堕落,滑至另一处,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生命重至了极处,就会轻极。那一刻,我很轻,轻至一片羽毛,灵魂飘出,空余肉体在那陌生男人的怀里,花枝乱颤地娇笑。
为什么不笑?爱情死去了,我的对面还站着我曾经深深爱过的男子。他那么滥情,懦弱,无用,不可依靠。
情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滥的。
不要这样无用的男子。
依在那胖大男人的怀里,吻了吻他的肥唇,咱们今晚去哪儿玩哦?
隐约的知道,这个游戏与肉欲有关,他的眼神告诉我了,他的动作告诉我了。狼奔豸突,不过是食肉一族。
要的是色罢了。
而他衣着笔挺,从脚武装至牙齿,一身的名牌--说不住,就此可以大大斩获一笔。
不,杨爱……陈子龙伸出了手,他深知这游戏是什么,他深知的。他想攥住我的衣袖,却在他太太的眼睛的风霜刀剑里,断了臂。
--他怕,他不敢,他不肯为我最后一搏。
我娇笑晏晏,为什么不呢?陈教授,不过是整发与零沽,都一样的。
说完,跟着那男人,走了。义无反顾,不留后路。永劫不复。
第23节:堕落如此容易
堕落是如厮容易。我没有猜错,是一场性交易,我把自己卖了。肉体从此挂牌于市,开张大吉。那人付了不少钱。我曲意逢迎,他满意于我的身子。
事后,我一个人呆在空落落的宿舍,数着钱,一遍一遍,一张一张,铺在了床上,点了又点,数了又数,最后身体全数的扑了上去,抱住了它,抱住了惟一的现世爱情,咯咯的笑,笑啊笑,笑出了一滴眼泪,叫了一声,亲爱的。
--是的,亲爱的,我爱上钱了,它是我最最亲爱,最最值得依靠的。
第二日晚上,又至了红房子,徐佛吸着烟,笑说,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的。
是的,她事世洞明,她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窘迫。
想来那个时候我的眼神一定是极端饥渴,对金钱的饥渴,所以她看出来了,所以她自做了主,替我牵线,把我卖了。
原来,红房子酒吧有两个那样的盘子。一个盘子盛了男性客人的联系方式,另一个盘子盛了徐佛旗下所有小姐的联系方式。说起来是白领阶层以抽签的方式一夜情,而其实质是性买卖,所有来客都心知肚明,为的是便于应付政府的检查突击。于是我学了她,执着那盘子在人丛里穿梭,以便多结识几个来客。这一穿梭,巧言令色,读人眉目,从岌岌无名,至红房子的头牌,一路的纸醉金迷,一路的陪人欢笑。金钱,嫖客,春去秋来,流年偷换,弹指一瞬--弟弟已经是研究生了。
他要不同的人生,我不能成了他最后的羞辱。
是到抽身的时候了。
急忙站起,取了钱包和卡,对婉莹说,我出去一下,买点衣服。以前做小姐的穿着,实不适合上班一族。
得买几套穿着,好去应聘。只是知识荒废,现在大抵全数忘了,但也得试上一试,不能坐吃山空。
打算开始做个良民。
刚刚下楼,站在路边,想挡的去一处商厦。没待我招手,一辆的"嘎"的停在面前,隐隐的歌声,是《绿袖子》,车门打开,那日本老人俨然坐在车后。
我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把我跟踪?
这样跟了下去,他知我身份,万一让弟弟知道,让我如何自处?不由把脸一沉。
他是名作家,但亦无权这样把别人的私生活打扰。
上来吧,爱爱。他怜爱一笑,一如父亲召唤女儿回到怀抱。
我不由心软,脸色放晴。上了车,我得好好告诉他,以后再也不要跟着我了。我的生活,需要平静,需要隐秘,需要往事如风。
刚刚坐定,笑容满面,尽量把语气放至极端温柔,不想伤害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的自尊。惟有曲径通幽,山口先生,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情。他笑着说,爱爱,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听你说话,也是一种快乐。
快乐?我心里暗暗叫苦,你快乐了我就不快乐了,不能让他以为我还是红房子酒吧里,随便接待男人的女人。
只能开门见山,对他说道,山口先生,我离了珠海,就不是那里的杨爱了。以后也不再做那样的事情,你明白么?请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好不好?
他摇头,坚定而固执,不好。
为什么?我生气。
不为什么。他笑着。我从来没把你当酒吧来的女招待看待,爱爱,你对我多么与众不同。我那天混在那一队人里,找你来,是冥冥的指点,是前世今生,是命运。
前世今生?命运?这么大的来头?我好笑,却一时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
你去哪啊?爱爱,你告诉司机一声。
去哪?不想让他这样日日地跟着我,于是借题发挥,山口先生,我要去的地方啊,是命运,我要去找命运。
命运?他笑着摇头,你这孩子,又开玩笑,命运不用去找,命运隐藏在时间之中,与你的生命同行。
我故意叹气,我不认识命运,却为它日夜工作。现在我不想为它工作了,想把它贿赂贿赂,让它给我最好的人生。
最好的人生,便是四周的人,都不知道我的曾经。包括这位知道的老人,最好也从我的眼前消失无踪。
顾城都贿赂不了命运,你拿什么贿赂它?他眼睛明亮的反问。
呵,这个老人。他的记忆如此丰盛,他知道我说的话里,前半句是顾城墓碑上的碑文。那个杀妻戮子的诗人。童话了一生,最后却和命运罢工。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拿这个!
他大笑,还出卖色相啊?不过,命运好像不是个大色狼。
我自嘲,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长的好,说不住能令命运不色也色。
他大笑,发丝根根飘动。伸臂将我一抱,爱爱,和你在一起,怎么觉得人活着都是乐趣?你这样的孩子,令人年轻。
令人年轻?痛苦就是三寸金莲,折筋断骨,旖旎变形。我早把它演化成了曲如新月,弯如莲瓣,一步一笑,颠倒众生。
卖笑是我的职业,谁不喜快乐?
第24节:官场失意
正这样想着,却一时突幽幽时光倾斜,亭台楼榭,馆阁笔墨,谁与谁文燕浃月,越舞吴歌,族举遁奏,香奁玉台,更唱迭和?她的眉目,春山春水的将他望定,她的呼吸,春声春风的吹至他心,哗啦啦,顷刻间碧草青青,柳色新新,半野堂的冷冬,在她的面前,一时冰雪融化,荡然无存。
你还记得我,钱学士?她含笑看他,温言相问。着了男装的她,这样一笑,美得刚柔并济,美得媚里带骨,更美至如一粒鹤顶红,香艳绝顶,却是剧毒,且眼光如水的把那毒溶了化了,送了服了,进了他的眼口鼻--他年老的心一麻,躲避不及。
他已经中毒。
她看了又是一笑,好的,这是她来的目的。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他忙不迭的说。
说的是真话,这个女子,她的洒脱磊落,她的胆略见识,崇帧十一年的那次邂逅,早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迹。
只是他没想到,她会来拜访他的,更没有想到,着了男装,她的美,又是另外一种样子。
那时,他刚刚官场失意,寄居在杭州名妓草衣道人家,借美酒红颜消愁。一日月夜,西湖雪霁初晴,四处银装素裹,他携了草衣道人,穿了锦皮貂袍,坐在船首,围炉观雪。一路的过了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等等风景名胜,只是当时不知是因冬日游人甚少,还是官场失意的阴影,一切美景,在他眼里都年老色衰,月光下白的惨淡莫名。任草衣道人使尽浑身解数,他终是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正要遣舟归去,却听得琴声铮铮,歌音袅袅,在湖面上随风送至他的耳中:
垂杨小宛绣帘东,
莺花残枝蝶趁风。
最是西冷寒食路,
桃花得气美人中。
......
歌声渐近,一只漆金镂画的舟子在澄澈月光下闯入了他的眼睛,舟首挂了两盏红色灯笼,上书蘅芜二字。整个舟子,华丽夺目,流光溢彩,打破了西湖夜色风景的一片苍白宁静,一如一尾湖底潜藏了千年的金鲤,忽然跃出湖面,活色生香,美艳动人。
他眼耳皆是一呆,半晌才击起掌来,好舟,好诗,好曲。
草衣道人在他身边一笑,人更好呢,你要不要见上一见?
人更好?他疑惑,是谁?怎么个好法?
草衣道人道,你看看舟首的那两盏灯笼,一定是蘅芜君夜临西湖,来赏雪景。
蘅芜君?是谁?他疑惑反问。
草衣道人笑,我说蘅芜君这个名头,你是不该晓得。但我若说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你可曾听说过?
柳如是?!是她吗?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常闻人说她才貌双全,有名士风度,尤其近一年来,她的艳名更是大炽,官场文场没有一个不晓得她的。只是他一度忙于官场拼搏,无缘见着,想不到在这西湖之上,却听到了她的琴声诗歌,真真是个巧合。
好,好。我见她一见,你去为我传个话儿好么?他突然莫名兴奋,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做出这等的好诗,唱出这等的好歌,抚出这等的好曲,把这夜西湖的苍白,一时染的色彩缤纷?
草衣道人去船尾嘱船家把舟摇了过去,他站在舟首,越来越近,只见一男一女走出了船舱,那男子一身富家公子的装扮,那女子却是穿戴不俗。
她着了一件莲青碧色添花兜袍,头戴着一顶同色挖云昭君套,又围着一袭大白貂鼠风领,越发衬的她脸如美玉,俏若白狐,风情万种。
只见她侧了脸儿,娇笑如花,软语呢喃的在那男子耳边说着什么,正待她的脸转了过来细细打量,却见那男子,突然拔足飞奔,三脚两步,"扑通"一声,跃入湖中。
不好!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寒地冻,大雪初晴,这男子跳这湖里,不是自找死路么?不由喊道,有人跳湖了,救人!
那跳湖之人刚刚浮出水面,手脚扑腾,听他喊人救命,不但不谢,反而急急巴巴,恶恶憎憎,不……不……不要救我……谁救我,我和谁没完没了……
他正不解,那女子却站在舟首"咯咯"娇笑,对着湖水里浮出来的人头说道,徐三公子,你怎么真的就跳了?好的,好的,等我一曲抚完,你若能坚持到那个时辰,我就陪你一夜,难得你如此痴情,算是奖赏。
说完,唤,抱琴,取琴,焚香。
唤声一落,一个小丫环,抱出一张古琴来,焚香点炉,布凳铺毡。那女子不看湖里人一眼,缓缓坐下,妙目朝他这边的小舟轻轻一扫,黑白分明,那么远,宛然就似把他深情顾盼。
他站在舟首心里一颤,而后为她的冷漠大骇,这柳如是,凭着自己年轻貌美,这样玩下去会弄出人命。刚待启口,阻她先不要弹琴了,救人要紧。草衣道人却拉他衣袖,在他耳边悄悄的笑说,你不要说话,柳如是一向如此,关于她的传说多着呢。听说这个徐三公子,是个行武出身,求她多年,近身不得,今日好不容易可以跳湖明志,你可不要坏了人家的大好事情。
第25节:心急如焚
他一愣,说的也是,看眼前情形,根本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管它做甚?管也无用。她琴不乱,音不躁,弹至低处,淡淡一笑,莫名心伤,樱唇一张,唱:
楚怀王,忠臣跳入汨罗江。《离骚》读罢空惆怅,日月同光。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
他听着,这不是元曲[双调]殿前欢么?再看那湖里扑腾不止的年轻男子,他不由想笑,这柳如是,借着这曲把自个嘲笑,把湖里人嘲笑,喻那湖里人是屈原,喻自个是楚怀王,更嘲笑那跳湖人跳的不值,大抵他再怎么样为她死为她活,她也只会陪他一夜,所以才"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可是为那般得事情才这样?
曲终,他不由鼓掌,为她的妙音好曲,亦为她的风趣优雅。她站起,看他一眼,淡淡模样,并对舱里人说,拉上来吧。此话一出,这舱里奔出几个家奴一样的汉子,忙的扔绳的扔绳,拉扯的拉扯,好不容易把那快冻死了的年轻男子拉了上来。她把他一抱,也不怕弄湿衣裳,笑说,算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陪你一夜,我也不会亏的慌。这时草衣道人在舟首大声笑道,如是妹妹,别来无恙?
她转了身来,哪位姐姐,也夜游西湖,不曾归家?
如是妹妹,可还记得断桥东边草衣家?草衣道人笑问。
我说是哪位知情识趣的在这琉璃夜赏雪,原来是草衣姐姐,怪不得,这月这雪这西湖,缺了姐姐还真真的少了一道风景。妹妹正打算明日登门拜访姐姐,想不到今夜可可的遇上,真是缘分。说着,娇笑着走了过来,轻轻的扫他一眼,这位是……
草衣嫌她太会说话,隐而不告,他啊,他可是位大人物。如是妹妹,你猜,猜不对,明儿罚你多多吃酒。
酒?那倒不怕,怕的是姐姐嫌我豪饮。她说着宛尔一笑,眼珠琉璃球般一眨,孩子猜谜似得把他细细打量,天真大方,宛若他的眉眉目目皆是谜面。半晌,笑,要我猜,我说这位先生是钱谦益钱学士。姐姐,你说对么?
草衣道人奇了,如是妹妹,你怎么一下就猜着?
她狡黠一笑,姐姐,他的额上凿了名儿的,你难道没有看到?
好个活泼机智的姑娘,他不由把手往自己额上一覆,老夫怎么额上凿字了?望柳姑娘见告。
她"咯咯"娇笑,摇头,边笑边退了身子。草衣姐姐,明儿我去府上,记得把酒备好,我要好好敬姐姐和钱学士几杯哦。
说完,转身进了船舱,吱呀声里,蘅芜号渐行渐远,直至望不到,一如一个华丽的梦,让人难以确定它是真是幻,还是梦。
他目送那舟渐远了,问,草衣,你和她说起过我么,她怎么一猜就着?
草衣摇头,也笑着打量他,没有和她说过的。哦,她说你额上凿了字儿,我怎么就看不出?
两个人猜测半天,终是无果,也就不猜了,等第二日她来了,再问个仔细好了。
第二日她真的来了。只见她着了一袭大红猩猩毡斗篷,一双掐金挖云红色鹿皮小靴,站在草衣道人府第的满月门门口,美的几近一轴盗了唐寅的美人图,镶了框子,生生的挂着。
草衣看的一呆,取笑她穿了一身的红说,哟,看看我这妹妹,怎么给西湖抹胭脂来了!
她迈步走了进来,笑说,抹胭脂?西湖的脸也忑大了点儿,我这胭脂是抹不过来的,只配给草衣姐姐这儿上点颜色,给点喜气了。
他呆看着,一时只觉画中人向他走了来。只见断桥残雪如银,冻湖似墨,美人如一枝红梅,艳艳的,开至他的眼前,活声生香,富丽堂皇,艳而不俗,美而不腻,红、白、黑三色,简单的颜色,却格外动人心魄。
那红梅开在他的心上了。
一路儿的花骨朵。
他不由脱口赞说,柳姑娘,你这一身装扮,凭白的给素西湖增色。
她看着他,唇角一翘,苦笑,给素西湖增色?钱学士,我这是末日狂欢。只怕这大好西湖,我以后要装点也装点不了几日。
哦,柳姑娘何出此言?他不由愕然。此时此刻,她怎么这样说?
钱学士可知多尔衮带领清军,绕过德州防线,一路长驱直入?
这个……老夫当然晓得。皇上不是命令大总督卢象升统帅各路军队,抵抗清军去了么?他不由心底一笑,谈开了时事,她一介弱质女子,人在风尘,知什么国家大事?晓什么宦海险恶?
女人,隔江唱唱后庭花,倒也适合。
那么钱学士知不知道,卢象升早兵败身忙,多尔衮带兵直指山东,攻陷了济南,俘虏了德王,全城被屠,老少无一幸免,生灵涂炭,血溅山河?她又问他说。
知道。他点头。他怎么能不晓得?他也心急如焚。可爱国和爱一个人一样,得给他机会,当权者不青睐,怎么爱去,难道赤手空拳,和清兵近身肉搏?
第26节:红颜知己
政治最是陈世美,要与不要,变不变心,皆是转瞬的事。他,钱谦益,文人一个,不过是政治的弃妇罢了。她又苦笑,史上一直是北方民族统一南方民族,你看看晋统一三国,隋统一南北朝,宋统一五代十国,元统一宋金对峙。而目下,皇上用人不力,万里长城岂能挡了清兵的狼子野心?清兵虎视眈眈这大好山河久了,只怕这回,历史又要重演,从此山河涂炭,民不聊生……
哦,一位风尘女子,能有如此胆略见识?
人人不谈国事,怕祸及央池。人人怀疑人人,怕东厂的探子。她难道不怕么?如此纵横开阔?更别说,北方民族南下统一南方这一论调,正是他研究史学多年所得,想不到她也如是想了,真是红颜知己,男子里也断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胆略见识。
心下对这个女子又是亲近又是叹息,正要说上一说,草衣道人却忙忙打断,快快进来!看看你们两个,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苦苦一笑,知草衣怕路上的行人听着,自责。姐姐看我,老毛病又犯,就爱胡乱说些没长没短的见识,不值一晒,不值一晒。来,来,我自罚一杯,以后再不嘴多。
说完匆匆入席,也不客气,自斟一杯,爽快干了。
他对她越发有了兴趣,席间不停的赞她的诗歌,而她亦不客气,又作了几首,首首词润句圆,清丽如风,使得他大有相逢恨晚之心,不由也和草衣要了笔墨,写了一手诗歌,送给她,让她读。
她一看,笑着举起了象牙快箸,敲起了盘盘盏盏,酒酒杯杯,满桌的菜肴,都成了她顺手的乐器,叮当起落,诗意敲击。敲了几下,她樱唇一展,歌喉婉转:
草衣家住断桥东,
好句清如湖上风;
近日西冷夸柳隐,
桃花得气美人中。
呀,她如此豪爽磊落,不拘泥于形式,真真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他也学她,拿了快箸,击了和了,笑了歌了,堵在胸口多月的块垒,早不知何时烟消云散,消了崩了碎了散了。
草衣笑她,罢了,罢了。如是妹妹,你这样疯,碰上个不知道的,还以为草衣这儿穷得连张琴都没有。不如等我唤丫环取了琴来,你再唱好么?
她脸若桃花,娇笑"咯咯",颊上早抹了两抹红晕。草衣姐姐,别匠气了,我这叫真名士自风流。
说着眼波一转,秋水自横,钱学士,你说是不是呵?
他年老的心砰然一动,心里的那枝红梅开了下去,一路的开了下去,开了一胸腔的喜悦,爱爱难言,暗泉涌动。
他喜欢这个女子,他喜欢她的妩媚,她的天真,她的亦正亦邪,她的一举一动,她可爱的外表下掩饰的深泉一般的思想见识。他忙忙抚掌大笑,附和她了,这样最好,这样最好,柳姑娘,最是美丽真性情!……。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两盘宜。
她,无论如何,在他的眼里总是那般适合。
......
直饮至月上中天,他们三人方才散了。草衣道人看他们这样投合,便要他去送她,蘅芜号在湖面不远处等着。
好美的夜,断桥的雪,在月色下发出灼灼蓝光,如跳跃的蓝色艳鬼,如他年老的心,砰砰着。他想问她,明日,他可能去拜访她了?
于是笑问,昨个你怎么一见我,就猜出我是钱谦益了?
她还调皮,纤指往他额上一点,这,这凿了字了。
他逼进,机不可失,真的?
春天漫山遍野的来,不可阻挡。他伸出他黑瘦的手,想攥住她,把她攥在掌心里,从此永不失落。
而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水墨一般,写意的看着他,说,这有什么难得?草衣姐姐说你是个大人物,我便朝大人物的方向猜了。早听人说,钱学士这段时间蛰居杭州西湖,再加上你通身的气派和一头银发,除了文坛李杜钱谦盖,还能是了哪个?非你莫属,非你莫属……
他的心徒然一落。
飞流直下三百尺!
不,那是三百尺,是千丈百尺的滑落。
手到半空,悄悄收回,放在他腰间的玉佩上,僵硬的,你的银发,你的银发……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旋着,原来她猜出是他,是因为他老了,文坛上唯有他这么老了!
--他是老了。
她那么年轻,那么年轻的,年轻若他腰间的碧玉佩饰,泛着碧色。温润,美好,夺目。
可惜他老了。
他唯有抚摩那玉佩了。
他忙语音僵硬的指点断桥风物,岔开去岔开去,他不愿意面对老了这个事实。
柳姑娘,你看,从断桥这看了出去,孤山,葛岭一带楼台上下,铺琼砌玉,晶莹朗澈,有一种冷艳美呢……
是冷,像他的心,突然的从火里抛入了雪中,对比鲜明,更是彻骨。
她喃喃,断桥,断桥,断桥……突然挥舞衣袖,一身红妆的,如一堆燃烧的焰火,如一匹舞蹈的红蛇,撩拨着,燃烧着,舔着,吐着,拔着;
第27节:磊落的女子
--焰头,蛇蕊,咻咻的要拼了夜色,与它亲了吻了,同归于尽。她唱起了昆曲《白蛇传》断桥段落:西湖山水还依旧……看到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
歌一字,泪一滴,满脸片刻皆是泪水,梨花着雨,哀怨难了。
--伤心最是醉归时,眼前少个人人送。
他不是她要来送她的人。
他吓了一跳,天,难道她醉了?怎么一点也看不出?忙唤她,心疼的,柳姑娘,柳姑娘,你怎么了……
她不唱了,看牢他,泪仍在滴落,一粒一粒如同酸雨,蚀他心头。不好意思,钱学士,借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说完,匆匆一拜,不待他觅她入怀,早飞步登上了蘅芜舟,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去不回头。
怎么回事?这样磊落的女子,为什么无凭地落泪,她为谁一片深情付东流?
装了一肚子的疑问和不快,他回去问了草衣道人。草衣说,这次如是妹妹来西湖,明里是拜访文人骚客,交接天下有识之士,暗里却是躲松江才子陈子龙的,她和陈子龙交往四年了。这次陈在家大张旗鼓的纳妾,任是谁,只要心是肉做的能好受么?别说如是妹妹这刚烈的女子……
原来如此!
他知道陈子龙,少年才俊,二十多岁,风华正茂。他,他,他怎么能和这样的年轻人比拼?他已经老了,她不会爱上一个老人!
于是心暗了下来,暗了下来,直至暗成淡淡的墨痕,但镀了碎碎的金,一想起来,有金子般的温馨,闪着光痕--柳如是,是令他曾经心动的一个梦。只是这梦,怎么蓦然活生生的闯进他的半野堂,怎么令他不心动?
况她刻意要虏了他的心。
赌了一记,自是拼了全力,此次女扮男装,原不过是给他看百炼钢如何成绕指柔。
他请她,柳姑娘,请上坐。
她笑而不答。
他再请,她仍不答。妙目流转,含笑看他,玉树临风,洒然一拜,却是无话。她故意这样,出个哑谜,要他猜上一猜,破上一破。
老游戏,普天下会她的男子,很多,未过这个关口。他们不懂她暗示为何。
哈,好的。他竟似片刻通透,柳贤弟,请上坐。只是你既然如此要求,可否也不称老夫为学士,听着真真疏远了。
好个通透的老人,廉颇未老,还解花语,懂温柔。
她脸上朗朗一笑,心地嫣然,来的没错。好的,好的,钱兄。
就此兄兄弟弟称呼开了,红颜青丝,白发老人,半野堂里一时春冬辉映,谈笑风生,激扬文字。她笑笑谈谈,看似清淡,实则把平生所学都在他面前一一兜售,半点也不敢大意唐突。他醉醉痴痴,没见过青楼女子还博学若此,直恨相逢太晚。不知不觉日色渐昏,两个人忘了时光,坐在一处,煮酒论文章,正说至热闹处,有人慌急慌忙的进来,老爷,老爷……
是那童子,眉目粗重,如重墨山水,但身修,美丰仪。此时她才注意到,半野堂主的童子,也是美男子一名。
他怒目相看,怎么了?没看见有客人在吗?
那童子看她一眼,却不肯说,显然事关机密,不可在外人面前道了。
这等眼色,她岂能没有?忙忙起身,就要告辞了。
他却不肯,一时急了,把她的手一拉,柳贤弟不要走!老夫还没和你诗词唱和,舞文弄墨,你怎么可以就此走了?
她心下一喜,一天的功夫没有白费,他对她有了依依不舍意。粉墙黛瓦,始于一角。占心夺魄,亦只消几个黄昏。
--看来大功可成。
他转身对那童子道,研墨,有什么事你说,柳贤弟不是外人。
那童子看她一眼,说道,老爷,马士英派的人又来了。
他一听,跌进椅里,长叹一声,《清明上河图》啊,《清明上河图》,看来你要身首不保,就此坠入污人手里了。
哦,钱兄藏有《清明上河图》的真迹?她亦不由一愣,这宋代张择端所画的名画,人人晓得,但人人却未必可以见得,她却在这儿听着。
是的,贤弟。他苍古清矍的脸苦然一笑,就是这图惹的祸,我藏着它,也不知道哪一个,看了图,却四处传播,把这风传到马士英的耳里。这不现在欺我无官无职,找上了门,日日派人前来索要,说是要看上一看。这一看,你也晓得,只能是有去无回罢了……
马士英?她也知道这个人,他一向善于官场攀爬,仗势欺人,为人极端恶俗。收藏家收藏金石字画,虽说如收藏秋波月色,也不过是赏一时美景,落一身清雅。时光流逝几度易主,谁都是飞鸿雪泥,无非留一时印迹,但也不能明珠暗投,美玉蒙尘,佳人遭了莽汉唐突。
这马士英真真可恶。
《清明上河图》那无上神品,几百年来,你争我夺,人人想夺而拥之。收藏的人,一般都是秘而不宣,只怕别人听了起了坏心,就连研墨这书童也知轻重厉害,不肯在她的面前说。钱谦益却说了,短短一日,这老人对她竟然如此光明磊落,她的心计,一时在他的面前,显得猥亵肮脏,百般无德。
第28节:宝剑赠英雄
老爷,马士英派来的人还在外面等候,老爷您说如何应对?他蹙眉,生着气,一言不语。官场失意,竟被人如此欺,一幅画也护不了,如何令他不气馁?
她笑了一笑,秋水一转,生了一计,走了过去,在研墨的耳边耳语几句,遣他出去,把客人迎接酬对。
他问,贤弟,你对研墨说了什么?
她笑,没说什么,就让他告诉来人,那《清明上河图》让别人借去看了,过几日还回来,再给他家老爷送去。
他苦笑摇头,这样也就……能推迟几日而已。罢了,说来无用,说它何用?说着拉了她的手,把话题一转,来来,贤弟一定没见过这幅画,我带贤弟看看去。说着,带她穿过回廊,往别处走去。转了几转,只见一室,里面清雅风流,布置得当,随处皆是古鼎青锁,金石文字,看来皆是他的收藏。他却不停,带着她,一径的往里走,迎面一张檀木雕花大床,护有暖阁。锦被累叠,却是卧室。
咦,他带她至卧室干什么?难道那《清明上河图》藏这里了?
正思量,他却掩了门,把床上的一个水烟色枕头,轻轻的剪开,取出了一个画卷,递给她,贤弟看看,这是真的真迹。
咦,偌大个半野堂,他却把画藏在这里,可见如何重视体己,对她却一点也不设防,一点也不留心计,真真把她当了贤弟!
她把画卷缓缓打开,轴幅太长,惟有铺在床上,一时北宋风土人情扑面而来,人,物,景,交融一起,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屋宇鳞次栉比,好一上繁华人间,烟火红尘,尽现眼底。她看着,不由叫了一声,好画,好笔!
他在她身后叹气,好又如何?终的易主,落到俗人手里。
是的,名画如名女,历来红颜命薄,有几个能自主自己在这人世的归宿地位?但她是柳如是,能搏来的,终不放弃最后一击。
她回首看他,难得他对她如此胸怀,不戒不备。谢谢钱兄让我一睹这绝世名作的风采,只是如是还另有一求,不知钱兄可否应许?
他看着她,朗朗一笑,如果贤弟要的是这画,老夫就送于你。历来宝剑赠英雄……
她含笑打断,不,不,不,钱兄会错了意。如是岂能夺人所爱?那不是君子所为。如是是想把这画儿临摹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
好,好,他抚掌赞好,常听人说贤弟琴棋书画,样样皆会,我无缘一睹,从今日起,倒能看上一看,也真是有了眼福。
是夜,她回到了衡芜舟。第一日,她达到了目的,日后,可好借了《清明上河图》,流连于这半野堂,彼此亲厚,两相了解,增情增意。
第二日,他亲到舟上迎接,一到半野堂,就当了仆役,文房四宝,镇尺印泥,紫檀笔架,端溪砚台,一一送至他临时为她清理的一个住处。待要取了真图悬挂起来,她摇头拉他手臂,钱兄不用如此张罗,如是已经全数记下了。
他疑惑看她,难道世上真有天人一说?五米左右的巨幅,她只是看了看,那么多山水人物,怎么就记住了?他即若年少时,也无如此聪颖天资的。
而她含笑低头,素手执笔,轻点重画,寥寥几笔,画出了一角,疏林薄雾,郊外茅舍。他一看,张口结舌,半日方说,贤弟有如此以假乱真的画工,老夫真是始料不及!
转而心底雪亮,闪电划过,贤弟让研墨那么说,莫非想自己绘一幅,以假乱真,送给那马薀英,了了此祸?
她淡淡一笑,正是。钱兄所猜没错,想那马士英一个蠢物,识得什么真假?拿我这假画送他,也算便宜他了。
他听罢大笑,那就有劳贤弟了。自此后,更是日日围于她的左右,递笔递墨。不绘画时他和她作诗唱和,酌酒听歌,一日比一日亲近几分,一老一少,欢娱无数。
堪堪间时光飞逝,白日她在半野堂,夜里缩在衡芜舟。这一日画已成,她和他相视一笑,那图几可乱真,马士英再来索,足以应付了。真是心情大好,可巧风雪也来助兴。一场大雪,纷纷扬扬飘过,铺了一地琼瑶。他请她赏雪,说半野堂后的红梅也开了。她披了一领大红斗篷,随了他,踏雪赏梅而去。走了不远,但见面前一坐小楼,玲珑妩媚,布局小巧,门口数株红梅,灼灼而开,一如枯干瘦枝在歌咏,美的如血如玉,灿灿一片。她不由双掌一拍,真美,真好看!
他笑着问,喜欢么?如是,你看叫绛云楼如何?
哦,好名字!这红梅远看,不就是这琉璃清白世界飘然而来的红云么?好的,好的,她说。
如是,这楼送给你如何?以后你来这半野堂,就有了自己的住处,免得住在我那儿,委屈你了。
他看着她说,那么平淡,那么无所谓的。
她一时愣了,看着他。什么时候,他盖了一座这样的楼给她?什么时候?这么贵重的礼物,跟了陈子龙六年,日日他肯作烟花客,也不肯把她金屋藏娇。
第29节:特立独行的人物
眼里有了雾,不问来由,越积越多。如是,如是,你别这样,我没有别的意思的。只是想以后你来,有个住处,这绛云楼也是乘你画画的时候,我遣下人盖的。你若嫌它不好,咱们马上拆了,拆了……
他慌成一团,又是找帕子,又是抹眼泪,以为自己唐突送礼,冒犯她了。
她拉住他的手,那黑瘦的手,眼泪成串的落,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一个真心疼她的。再也不是诱惑,不知什么时候,她早已爱上这个老人了。
她低首,谦益,抱抱我,抱抱我,我要你抱抱我。
她含着泪,说的那么急迫。
她指尖的温,她嘴唇的话,那么热,那么热,他的十根手指如火点着,他的身体也被燃烧了。
--枯树开花,欣喜竟然也是痛。一树的痛,一朵一朵,噼里啪啦的爆裂,他悲喜混杂,他怕她哭,他把她一把拥进怀里。
叹气,如是啊,如是,这是真的么?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有人在我的耳边,幽幽的说。语音如数条小蛇,爬上脖颈,凉,冷,森森的爬过,阴阴舞着,令我寒毛直立,一下醒了。四处看去,我在一辆的士,车窗外人流如河,车窗里一位司机,一位老人,还有我,没有别的人了!
可那声音显然不是这同车的两个男人发出的。它那么冷,地狱的冰箱里刚刚拿出。那一刻,我冷,我怕,我下意识的抱住身边的一切能救急的事物--那声音太冷了。
是暖炉,是就近的春天,是山口牧斋,他的怀抱温暖宽博,他的心脏因我的投怀送抱,呼呼跳着。
怎么了,爱爱?他亦更紧的抱住我,怜爱的问说。
我意识到我的举动有点过了,不能给这位老人一点误会的动作,正要想个办法开脱。突然看见车窗外的路标,晓得王府井步行街快要到了,忙笑着推开他,山口先生,我要下车。
他叫司机把车停了,他自己也跟着下了。一下车子,自然的把手一伸,牵住我的。
不舍拒绝,他的手干燥炽热,一如向日花朵。
我太阴暗,需要光线照射--哪怕是模拟物。
就此牵着,粉墙黑瓦,徽洲民舍,我和他,掌与掌。
他陪着我,看衣试衣,全然没有厌倦的样子。我知道,他在宠我,山口牧斋在世人的眼里,一直是特立独行的人物,记者们要采访,也是避而不见的。除非宠爱,他怎么肯为一个平凡的女子,浪费这些时间光阴,消磨尘世烟火?
我亦走走停停,挑选适合衣着。一件藕色女式西服,十分端庄,取了来,钻进试衣间,要试上一试,刚刚换过,待要照镜看看,身后一声熟悉的长叹,猛可把我钉住,动弹不得。
真好看,如是,你穿什么都适合。
我的背僵直如冰棱,一扳就能碎成两截子。太可怕了,这小小的试衣间,只可容一人站立。
是那冷声在说话,是鬼?是魅?为什么把我跟着?
你是谁?我深呼吸一下,强行令自己镇定,这个时刻,慌乱不得。
你忘记我了?如是,你不要忘了我。那声音哀哀地求着。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如是,你不要跟着我,找你的如是去吧。我的声音在颤抖,却缓缓地回过了头,我必须面对现实,从小我养成了面对现实的习惯,躲,只能是个弱者。
身后什么也没有!
我的额头,开始流汗,溪水潺潺,蜿蜒成河。
汗珠落地的声音,那么清晰,雨水,一粒一粒地敲打残荷。
留的残荷听雨声是一件浪漫的事情,留的残荷听鬼话,该是多么可怕的事实。
我一定在做噩梦,我一定睡着了,我对自己说。
那冷声仍旧幽幽的执着,你是,你是如是,我爱过你,如是,你应该记得!
爱?
天,这也叫爱?!
这是什么爱?见鬼!这样的爱会要了人命的。
我控制着自己,汗如雨下,却强作欢颜,怕,只能令自己懦弱,我得伪装强大,把它回击。
这样的爱,找蒲松龄老先生消受去好么?我爱不起,太贵了。我说,我快虚脱。
不!我要找得是你,如是,你真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我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
你只记得钱谦益,你只记得他!只记得他!!!
冷声激荡,竟然夹着伤感悲痛。咦,是一只吃醋鬼么?
正这样想着,发根一下紧了,好似有人在暗处紧紧抓着,扯着,坠着,泄愤。
不好,它要害我么?
我突地气愤,拼了全力,大声喊着,你这是爱吗?你太自私了,爱我就请离开我,爱我就请离开我,爱我就请离开我……
小的时候,母亲初离开的那段时日,父亲因为生计,去碳窑里佝偻的忙碌,我和弟弟面对暗夜,面对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面对那看不到边的猛兽,常常两双小手生死与共的紧紧的攥在一起,喊着,不怕,不怕,就不怕……
第30节:挽留的棋
好似这样喊,就真不怕了,就真有了庇护似得。试衣间的门猛地有人摇开,那么用力,是山口牧斋,他的脸色苍白,爱爱,爱爱,你怎么了?
我一下倒进他的怀里,人软了下去,软了下去,全身的骨头片刻散了。终于有人来救我了!
我整个人依在他的身上,眼泪哗地倾泻而出。
此刻的我脆弱的不堪一击。
商场里的顾客,很快围观过来,看戏一般,那么迅速,好奇地打量,这一老一少,一男一女,怎么表达感情好似一对精神病患者。而惟有一个人,在我的泪眼里,雾里花,水中月,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摇着晃着。她没当看客,她在倒退,一身和服,渐行渐远,雪白的脸挂着莫名的凄楚。
眼泪看见了眼泪,她也在哭!
贵子!是铃木贵子,她为何如此伤心难过?
我想不了那么多,在山口牧斋的怀里,我依赖着,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商场,怎么坐进车子,他一路抱着我,如抱个孩子,轻轻的拍着我的肩膀,爱爱,不要怕,有我在的。爱爱……
是的,有他在,不用怕,他的心跳是催眠曲,他的怀抱是最好的床,那个时候,我多么需要依赖,而他是个给人温暖的老人,暖洋洋的感觉,缩在他的怀里,宛然回到了子宫。
很快的,我在他的怀抱,婴孩般睡着。
妈妈,妈妈,快看这只青蛙……
弟弟赤着脚,踩着一地的阳光,从田埂边跑来,跑进光的水里。我跟在身后,手里挚着一只蜻蜓,红身薄翼。
田间播种的母亲停下身来,慈眉善目,水红衣衫,五粒翡翠色纽扣,如汉唐的莲座上刚刚走下来的圣母,将弟弟和我,一右一左,揽入胸怀。
妈妈,妈妈,这只青蛙真奇怪,它长五只脚哦。
辉辉,这个是蝌蚪的尾巴,它还没有完全长大。
妈妈,妈妈,蜻蜓为什么有这么透明好看的翅膀呢?
乖,因为它要用翅膀来飞。
是的,它要来飞。
它有美丽的翅膀,一如母亲有细白如玉的容颜,它不能属于这穷山恶水,它要飞。
整个村庄的人,都不明白母亲为何嫁给父亲,和她一同下乡来的城里知青那么多,她却选了个农民做了夫妻。
他们看上去那么不般配。
村人都晓得天仙配,只是个美好的故事而已,蠢牛郎太多,七仙女却寥寥无几。
夜半的狗吠,男性的哀求,惊醒了我和弟弟。
油灯摇曳,硕大的影,印在墙上,摇摇晃晃,如命运岌岌可危。父亲跪着,扯着母亲的衣,慧芬,不要走,求求你……
求求你!
求一尊菩萨的虔诚与语气。用憨厚的尊严的男人的膝。
母亲决绝地住外走,拼着力。
我呆呆地看着墙壁,看着那两个撕扯的人影,不明所以。母亲的影朝门口冲去,父亲的影绝望而快速地移动。他去堵门,爱爱,辉辉,快,快,你妈妈要走了,她不要你们了!
他无有支援,只希望我们助他一臂之力。
卑鄙!母亲诅咒父亲用孩子这一着挽留的棋。
妈妈不要我们了?
弟弟哇的哭了起来,这事太过惊惧!小小的他只知道哭泣。我连爬带滚地下了坑,抱住母亲的大腿,妈妈,妈妈,你不能不要我们!以后我们一定好好的听话,不淘气……
爱爱,辉辉,不是你们的错……
母亲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一滴泪穿过我的发丝,冰凉地落在头皮。
弟弟看着我抱住了母亲,也跑下来抱住,不会乞求,只是哭泣。
母亲把我们哄上坑去,妈妈不走,辉辉,爱爱,妈妈真的不走,你们好好睡。母亲唱起了歌,悲哀地将我们催眠: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杯浊酒话离别,夕阳山外山……
那是母亲给我们唱的催眠曲,她只唱这一首,我们习惯了,一听就睡,睡着了,还一人一手扯着母亲的一只胳膊,怕她离去。
可是哭顶什么用呢?
怕顶什么用呢?
心一旦要走,爱终被遗弃。
一个午后,我和弟弟在柳树下的一只麻袋里醒来,那是我们田野里日常休息的床与被。
太阳灼灼,空旷的风在窃窃私语,母亲水红色的背影在庄稼地里消失不见,如油画走失了画面。
太阳光是不真实的光线,强烈如梦,我和弟弟唯有靠哭泣打破这梦境,喊着,妈妈,妈妈,你在那里……
妈妈不在我们俩的呼唤的范围之内。
一路哭喊至父亲正在耕作的另一片田地。爸爸,爸爸,妈妈……不见了!
父亲手里的锄头与这句话同时落地,锄头的薄刃划破了他的脚面,泥土与血混在一起。
慧芬--
受伤的兽的呼喊,伴着土头土脸的他跪在田里。
你这男人,真没出息!还不快追?说不住没走远呢。
有人提醒。父亲猛的跳起,奔跑了起来,去追他的妻。
我和弟弟紧紧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