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03

《阴阳师5--龙笛卷》--作者:[日]梦枕貘

第一章 怪蛇


    进入阴历七月之后,雨仍下个不停。

    如丝细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源博雅和安倍晴明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正喝着酒。

    还是大白天。虽然已是下午,但离傍晚还有充足的时间。

    浓云布满天空,阳光没有直射下来,但完全不觉得晦暗。不确定的光源就存在于大气之中。

    云层的厚度比之前好像薄了一点。

    晴明宅邸的庭院里杂草丛生,长势旺盛的几乎都是紫斑风铃草、野凤仙花、鸭跖草等野草。被雨水打湿的草叶亮晃晃的。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靠坐着一根柱子,支起一条腿。

    视线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这么看来,最近好像发生了很多怪事啊,晴明……”

    博雅端起酒杯往嘴里送,一边对神情淡然的晴明说着。

    “怪事?”

    晴明问道,他的目光仍旧向着庭院。

    “刚才不是说了吗?”

    “说了什么?”

    “就是关于蛇的事啊。”

    “噢!”

    晴明点点头,仿佛这才知道似的。

    “那……蛇怎么啦?”

    “到处出现了呀。”

    “到处?”

    “前不久,在藤原鸭忠大人家里也出现了。”

    “噢。”

    “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开始叙述起来。

    在藤原鸭忠家里干活儿的侍女小菊,某天走路时右脚忽然一瘸一拐的。事情即起源于此。

    最初瘸得不厉害,但不到两三天工夫,任谁都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而且,她走路时还疼得皱眉蹙目。

    “你怎么啦?”

    鸭忠家的人问她时,小菊说:“我右腿长了一个不好的疙瘩……”

    她说那块东西很疼。

    一看,果然像她说的,在她右腿大腿内侧,生了一个大肿块。大小足有成人的拳头般大,肿胀得成了紫红色。

    家里人颇为吃惊,马上叫来有经验的人给上了药。可是,完全没有消肿的迹象。再将刀尖烧红,刺穿那肿块,打算挤出里面的脓液,不料却只是出血而不出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05

“疼啊!疼啊!”

    因为小菊疼得直叫唤,众人也无计可施了。

    即便穿刺的伤口好了,那肿块还是不见小。反而又大了一圈。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奇怪的老人上门来了。

    “我听说府上正为肿块的事而烦恼。”那老人说道。

    他一头蓬乱的白发,连长须也是雪白的。

    脸上满是皱纹,只有埋在皱纹中的一双眼睛闪动着怪异的亮光。

    说话时,可见他嘴里的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剩下的牙齿也已变黄。

    所穿衣物似乎原本是白色的,现已脏污残旧,褴褛得好不容易才认出是窄袖的款式。

    “可以的话,我愿意为贵府效劳……”

    鸭忠家的人虽很诧异,但还是说:“不拘是什么人,只要能治好了,什么都好说。”

    对于声声呼痛的小菊而言,既然老人说行,也只好让他一试了,不试怎么知道呢。

    进了屋。老人让小菊仰卧,将裙摆掀起来,观察右腿大腿处。

    “嗬。生长得很不错呀。”

    老人说着,笑得很开心。

    他转头对鸭忠家的人说:“可以去弄一条活狗来吗?”

    屋里的人都莫名其妙,但事已至此,无法拒绝,就到门外抓了一条正好路过的狗来。

    老人在院子里打下四根木桩子,把活狗仰面朝天地捆在木桩上。

    “给我一个锥子。”

    老人这么一说,就有人拿来一把锥子交给了他。

    老人把锥子收入怀中,把小菊叫到庭院中。

    此时,藤原鸭忠也出现在外廊内,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老人在院子里的举动。

    老人让小菊仰躺下来,摆成与狗恰成对照的样子。

    老人掀起小菊的衣裙,显露出右腿大腿上的肿块。

    那条狗显得惊恐不安,牙齿咬得嘎吱嘎吱作响,嘴角冒出泡沫。

    “请哪位拿长刀来——”

    老人这么一说,鸭忠马上吩咐人拿来常用的长刀,交给老人,问道:“这样的可以吗?”

    “可以。”

    老人拔刀出鞘,照着仰卧在小菊旁边的狗的肚子,满不在乎地劈下去。

    那条狗“嗷”地大声惨叫起来。

    “哇!”

    旁观者无不失声惊呼。

    狗腹被刀刃竖着砍开一个大口子,鲜血飞进,也溅在小菊的肿块上面。

    小菊因惊吓过度已失去了神志。

    “这样子行吗?”

    众人不住地问,老人却丝毫不以为意。

    “马上就成。”

    老人的嘴角向上一扯,算是笑笑,说道。

    急促喘气的狗不久就毙命了。

    “这一手也够吓人的……”

    鸭忠眺望着这情景。自言自语着。

    “然后怎么办呢?”

    鸭忠坐在外廊木条地板上,问道。

    “等。”老人答道。

    “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06

“是的。”

    “等多久?”

    “马上就成。”

    老人重复着先前的话。正当此时——“哎呀!”

    “快看哪!”

    一直默默旁观的众人指着小菊的大腿喊叫起来。肿胀得比成人拳头还大的肿块表面裂开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从中露出头来。

    “这不是……”

    “这不是蛇吗?!”

    毫无疑问,那东西只能说是蛇。从小菊的肿块里探出来的,是一条黑蛇的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蛇爬出来了,眨眼间就爬出近尺长。蛇一边爬,一边把脑袋探到长刀劈开的狗腹部。正好在小菊腿上的肿块到狗腹之间形成一条血线,蛇就爬过了这条血线。

    但是,这么大的一条蛇,那肿块怎么藏得下呢?

    就在蛇从肿块里爬出足有两尺长时,老人已从怀中掏出了刚才那把锥子。他走向那条蛇,弯下身子,突然从侧面扎向蛇头。锥子穿透了蛇头。蛇身弯弯曲曲地扭动着,想要逃回小菊的大腿里,但因为老人把扎透蛇头的锥子往外拉,蛇已无法逃回原来的地方。

    小菊大腿的肌肤不停地鼓突着,令人恶心,似乎是蛇尾在拼命摆动着,不肯被牵拉出去。

    不久——蛇可能已精疲力竭,乖乖被老人从小菊腿中拉出来了。

    从老人手中的锥子上悬垂下来的黑色蛇身,足足四尺有余。不过,虽说是蛇,它的眼却与通常的蛇眼不一样。本应有眼睛的地方只是一个空洞,没有眼珠。而且,覆盖在它身上的是逆鳞。

    尽管蛇头已被锥子扎穿,蛇却还活着,蛇尾卷住了老人握锥的右手。

    “是它进了小菊身上?”鸭忠问道。

    “正是。”

    老人点点头。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它虽然长成蛇的模样,其实不是蛇。不,它虽然是蛇,但更多的还是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

    “是的。”

   “是什么?”

    “无关者还是不知道为好。”

    老人没有说出来。

    “我要答谢你。你想要什么?”鸭忠问。

    “答谢就不必了——”

    老人嘴角两端向上一扯,自得地一笑。

    “……我把它带走,没有问题吧?”老人说。

    “你说要它,拿来做什么?”鸭忠问。

    “嘿,拿它做什么好呢?”

    老人避而不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09

“晴明,这是前不久发生的事……”博雅说道。

    据说老人就那么让蛇卷在胳膊上,出门而去。

    “原来是用狗嘛……”晴明自言自语着。

    “下手也真够狠的……”博雅皱着眉头说,似乎满脑子还是自己刚才所说的景象。

    “噢。”

    得到晴明的呼应,博雅这才心情好转似的说:“这事情挺不可思议的吧?”

    “要说奇怪倒的确是奇怪……”

    “没错,是很怪,但我想知道你怎么看。”

    “哎,博雅,听你的口气,好像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地方有蛇作怪,是怎么回事?”

    “确实有。”

    “可以跟我说说吗?”晴明提出要求,博雅点头说声“好”,便开始叙述另一件关于蛇的怪事。

    事情发生在参议橘好古的宅邸。而且。被蛇伤害的就是橘好古本人。这也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

    一天,好古的背部突然觉得灼痛起来。原以为是睡落枕了,但却总不见好转。一天、两天过去了,好古的背部渐渐肿起。肿块开始不怎么起眼,但逐日增大,到第五天,最初的拳头大小已扩展至整个背部。后背肿得像背着一个锅,而且是紫黑色的。

    请来药师,使尽法子,都没有任何好转。背部肿胀得越来越厉害,除了剧痛,还兼有奇痒。因为伸手到背上抓挠不止,像瘤子般鼓起的背部皮肤已糜烂不堪。

    好古终于无法站立,而他又不能仰卧,只好趴伏着,背部朝上,整天趴在床上。进食和大小解,都是在家人的搀扶之下,才强撑起身应付的。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打扮奇特的老人上门来访,说:“看来你们挺为难的啊。”

    他一头乱发,衣衫褴褛,双目炯炯。

    正在家人疑惑之时,老人说:“府上橘好古大人这样子了吧……”

    本应秘不外传的事——好古的情况,被老人说得丝毫不差。

    “就让我来为府上大人效劳吧。”老人说。

    老人肩头背着一个袋子似的东西,袋口用绳子捆扎着。袋子竟是湿乎乎的狗皮做的。看来是杀了好几条狗,剥下皮缝制成的。新鲜的血腥味还直扑鼻孔。

    家人将老人的话禀报主人好古,好古气息奄奄地说:“只要能帮我弄这个事,谁都行啊。”

    老人立即被请进家中。

    “嗬嗬,这个可是了不得呀……”老人一见好古,便自语道。

    他卸下搭在肩头的袋子。

    “把它挂在那里吧。”

    老人吩咐橘宅的人,让他们将皮袋子悬挂在好古正上方的屋梁上。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生肉块,塞进从屋梁上垂下来的皮袋子里。

    “请拿四根这么粗的青竹过来。”老人比画着说道。

    好古的宅院里正好有一片竹林,于是家人立即从竹林里砍下竹子,预备好四根青竹竿。

    “烧起炭火,抓一把盐过来。”

    四根青竹竿的一头放在炭火上焙烧,并将盐粒搓在上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10

从橘宅中选出四个家人,让他们各自握住一根青竹竿。

    老人脱去趴伏在床的好古的衣裳,将肿得高高的背部裸露出来。他吩咐持竹的人:“好,用手上的青竹打在背部!”

    但是,对于橘宅中的人而言,好古是他们的主人,突然说要用青竹打他的背部,他们实在下不了手。

    “没、没关系,打吧……”好古说。

    于是,四条汉子开始用手中的青竹打好古的背部。

    “听着:再使劲些!”老人说。

    好古背上立即皮破血流。好古咬紧牙关,忍受着痛楚。

    “不要停!”老人说。

    就这样,打着打着,出现了奇怪的现象。悬吊在梁上的皮袋起初是瘪的,但现在开始逐渐膨胀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而且。进入袋子里的东西似乎还活着。悬挂着的袋子摇晃起来,袋子表面的变化显示出里头有什么东西在蠢动着。袋子为什么会胀大起来呢?

    “啊!”一名手持青竹的人叫喊起来。

    “快看呀。”

    好古高高肿起的背部竟然开始瘪塌下去了。与此同时,从上方垂吊下来的皮袋子却越发胀大起来了。似乎通过青竹的抽打,把好古背部的东西逼迫出来,赶入袋子中去了。

    “继续打!”

    众人照老人的吩咐,不停地抽打好古的后背。打着打着,好古的背部变成彻底萎谢的样子,再后来,那里的皮肤逐渐平复了。青竹抽打之下,皮破血流,但现在好古背部的情况,看上去却与常人无异。倒是那个悬挂着的狗皮袋子已经胀大得很厉害。而且袋子的表面还在不停蠕动着。

    “把袋子放下来。”

    老人看着三人合力才好不容易放下的袋子,说:“辛苦啦。”

    他显得心满意足的样子。

    “这个我要带走了。”

    老人将那个显得很沉重的狗皮袋子轻而易举地搭上肩头。

    “哎,请等一等——”

    好古一边穿衣一边起身。

    “可以让我看看袋子里的东两吗?”

    “那好办。”

    老人将袋子卸在地上,解开了扎住袋口的绳子。

    “请您过目。”

    老人在好古眼前打开袋子。

    好古从袋口往里窥探,随即发出一声惊叫,倒退好几步。

    袋子里有过百条黑蛇紧紧缠绕在一起,蠢动着。

    老人沙哑着嗓子嘿嘿一笑,再次将袋子背上肩,走出橘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12

“晴明,竟然连这种事也有啊……”博雅一口气说完,将手中的杯子放在地板上。

    雨已停了。不知不觉已是黄昏。之所以不怎么觉得天色昏暗,是因为博雅说话的时候,雨停了,覆盖着天空的云层渐渐散去了吧。从云团与云团之间,露出傍晚澄澈的蓝天。这部分天空呈现出夏目的姿彩。

    “这阵子,我身边还不断地发生那样的事情呢。”

    “原来是这样……”

    “藤原鸭忠大人家发生的事,和橘好古大人身上发生的事,肯定是有关系的。但是,要说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实在猜不透。”

    “噢。”

    晴明点点头,一副沉思的样子,然后问道:“那个奇怪的老人到藤原鸭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家,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鸭忠大人家是在四天前,去好古大人家应该是在昨天吧。”

    “嗯。”

    晴明再次点头。

    “哎。晴明,你知道什么了吗?”

    “啊,还没有知道什么,但联想起一些事。”

    “联想?”

    “对。”

    “联想到什么事?”

    “稍等一下,还有一件事,你得先告诉我。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近二十天来曾经去过东寺吗?”

    “说起来,在大约半个月前,的确去那里参观过已故空海和尚从大唐带回来的东西吧……”

    “是哪一位?”

    “我说的是鸭忠大人,但好像好古大人也同行。”

    “噢。”

    “他们两个都对来自大唐的东西格外感兴趣,什么佛像呀、香炉呀、挂轴呀、佛具笔墨之类的东西。他们知道是空海和尚直接从大唐带回来,收在东寺里的,早就对寺方说过想一睹为幸,终于在半个月前实现心愿了吧。”

    “是这样……‘’”晴明,你为什么会提起东寺?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知道。”

    “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

    晴明说着,站起身来,身影消失在里间。不一会儿,晴明带着一个紫色布包裹着的、有成年人脑袋大小的东西回来了。晴明像原先那样在外廊内坐下,将那个东西放在博雅的膝头。

    “这是什么?”

    “打开看嘛,博雅。”

    “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13

博雅拿起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座连成一体的木雕佛像。

    “这是怎么回事?!”

    木雕的形象是明王像坐在翅膀半开的孔雀上。

    “孔雀明王嘛。”

    “这我知道。为什么让我看这个?”

    “这座明王像是空海和尚从大唐京城带回来的。我把它从东寺借了出来。”

    “从东寺?”

    “是从东寺的明惠大人处借的,就是昨天的事。”

    “这有什么关系吗?”

    “所以说嘛,博雅,我正想现在开始调查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调查?”

    “对呀,得走一趟啦。”

    “外出吗?到哪里去?”

    “去西京。”

    “西京?”

    “你去吗?”

    “唔。”

    “天马上就黑了,雨也停了,我想,现在带上酒肴去西京,这主意也挺不错。”

    “噢。”

    “怎么样?”

    “不错不错。”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牛车踏着碎石前行。晴明和博雅在牛车里相对无言。

    太阳已经下山,四周黑沉沉的。漂浮在空中的云团飞快地向东移动。不知不觉间,晴空的部分变得比浓云的部分还要多。处于云团之间、澄澈透明的夜空上,群星闪烁。

    没有牧童驾车,只是一头大黑牛,在夜间的京城大道上向西进发。西京比东面萧条,住家也少。起初还偶然一见的灯火,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不过,晴明……”

    博雅向仍旧默然的晴明搭话。

    “为什么不去东寺而去西京?”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16

紧闭红唇、视线投向帘外的黑夜的晴明,说话时也没有回过头来:“因为有一位大人在那里。”

    “有一位大人?”

    “对。”

    “他是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

    晴明把他的紫色布包裹搁在膝上。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它带上??

    “看情况,说不定会用得上。”

    “什么情况?”

    “它原是天竺之神……”

    “嗬……”

    “孔雀吃毒虫和毒蛇,于是被尊为神,受到祭祀,成了佛的尊神。虽说是神,但人们对它施的咒,其意义一直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变化。”

    “对神施咒?”

    “即便是神,一旦脱离人们加之于其上的咒,也就不能存在于这世上了……”

    晴明的目光回到博雅身上时,速度逐步放缓的牛车停了下来。

    “到啦,博雅。”晴明说道。

    下了牛车,脚下是一片草地。

    雨后的草叶濡湿了博雅的鞋子和衣裾。

    借着月光打量四周,发现面前是一所残破的小庙。周围杂草丛生,开始微微传来夏虫的鸣叫。

    “是这里啊……”博雅自言自语。

    晴明边点点头边向破寺的方向张望。

    “道满大人,您在寺里吗?”晴明探问道。

    这时——“哎……”破寺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应答,随着木板的嘎吱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所谓‘道满大人’,就是那位芦屋道满大人吗?”博雅问。

    “正是。”

    “晴明,是你来了啊……”就在晴明回答博雅的问题时,那人影开腔了。

    “不过来吗?”

    “我去不了。”晴明说。

    “有什么事?”

    “我冒昧前来,是为了领回您在藤原鸭忠大人家和橘好古大人家获取的东西。“晴明话音刚落,黑暗中传来了道满低低的笑声。道满的笑声小小的,给人稀稀拉拉的感觉。

    “有什么还不还的?又不是你的东西。”

    “我是受东寺的明惠和尚之托。”晴明说。

    “你也会替别人办事吗?”道满说。

    “嘿嘿。”道满的笑声传过来。

    “过来取嘛。”

    “所以我不能去。”晴明这么一说,道满哈哈大笑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17

此时,博雅似乎才察觉某种情况。“喂,喂,晴明——”博雅的声音轻而僵硬。他的眼睛盯着脚下和周围的草丛。

    “别动,博雅。”晴明说。

    仔细一看,发现近处的草丛以及身边的地面上,到处都爬动着无数黑糊糊的细长的东西。它们又黏又黑的体表不时在月光下反射出青光。

    “你拿得了的话,尽管拿走好了。”

    “那就承您的美意啦。”

    晴明一点也不觉得为难,随即解开抱在身前的紫色布包。孔雀明王像从中现身。

    “哇!”道满不觉失声叫起来。

    晴明轻启红唇,悄念起咒语来。孔雀明王咒——是孔雀明王的陀罗尼经。归命觉者。归命觉者。归命我教。归命金光孔雀明王。归命大孔雀明妃……

    晴明一边念着陀罗尼经,一边将孔雀明王像放置在草丛中,然后站起身来。他的双唇仍在念咒。

    ……祈请您的造物者,百物不侵者,请护我身。归命一切诸佛,僧众安乐,得生百岁,得见百秋。

    二人周围的杂草随着晴明念的陀罗尼经窸窸窣窣地摇摆。看来有某些东西正在繁茂的草丛中争斗。终于,争斗逐渐平静下来了。

    “夫切,古切,达夫工,无切,诸事圆满……”当晴明念完长长的陀罗尼经时,四周已复归静谧。

    “结束了吧?”晴明小声自语着,捧起刚才放在草丛中的孔雀明王像。

    “噢……”博雅说话了。

    作为孔雀明王像基座的孔雀嘴边竟然衔着一条黑色的小蛇。之前并没有那么一条小黑蛇。还有,孔雀的左脚踩着另一条黑色的小蛇。这也是之前所没有的。

    仔细看晴明手中的木雕像,发现那两条小蛇都不是真的蛇,而是木雕的蛇。

    “我这里的确收到您归还的东西了。”晴明向道满低头致意。

    “晴、晴明,这孔雀脚下和嘴里的……”博雅问。

    “你刚才不是也看见了吗?”

    “……”

    “草丛中到处都是的东西,就是它们。”

    “哦,是蛇吗?”

    “没错。不过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蛟吧。”

    “蛟?”

    “把它看做是两种动物中的任何一种都没有关系,你认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不过,刚才草丛中到处都是啊。”

    “原本只是两条。一条是在好古大人背部,它变成了许多条,但当孔雀明王出现时,就恢复成最初的两条啦。”

    “噢,噢。”就在博雅啧啧称奇之时,道满开腔了:“喂,晴明,带酒了吗?把酒拿过来好吗?”

    “我们过去吧。”

    晴明抱起捕获两条蛟的孔雀明王像,沉着地走过濡湿的草丛。博雅跟随其后。

    “来得正好,晴明……”道满满心欢喜的样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20

三人置身破寺之中。没有本尊,屋顶有个破洞,月光微微从中透入。板壁垮塌了一半,木地板塌陷处有草露出头。

    夏虫就在身边鸣叫。只点燃了一盏灯,晴明和博雅在木地板上坐下,与道满面对着面。一个有豁口的瓶子。三只空的素色陶杯。陶杯斟满酒后,三人畅饮起来。

    “不过,晴明,我还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博雅把酒杯送到唇边,说道。在他看来,这一趟本来颇有点深入虎穴的味道。

    但是,来了一看,竟是道满,晴明似乎已索回道满弄到手的东西。不管道满认为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反正晴明自己知道,他就是来妨碍道满的。既然如此,为何这道满竟能与晴明相对畅饮呢?

    “我总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博雅这样想也不无道理。

    “一切都起因于明惠大人的疏忽大意。”晴明说?

    “疏忽大意?”博雅问。

    “因为藤原鸭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要来,他便去整理要给他们看的东西。”

    “是明惠大人吗?”

    “对。当时,因为孔雀明王像也蒙了尘,他打算弄干净,但是,这两条蛟挺碍事的,他用布随手擦拭时,差点把蛟弄断了。”

    “……”

    “当时,明惠大人留意到,这尊孔雀明王像并非由一整块木头雕成,而是由三个部分组合成的。”

    “噢。”

    据说,孔雀明王和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是由同一块木头雕成的,但孔雀口衔的蛟和脚踩的蛟却都是能够拆卸的。

    “让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口里衔着蛟,这样别出心裁的构思,并不常见。”

    明惠觉得颇为新奇,又觉得卸下两条蛟更便于拭除污迹,便把两条蛟拆卸下来,放在一边,完成了工作。

    “可是,明惠大人忘记把那两条蛟重新装嵌回原处了。”

    过了一些时候,明惠察觉到这个问题,两条蛟却已遍寻不获。

    “明惠大人这才发现事态严重。”

    “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这是空海和尚于一百几十年前从大唐带回来的镇寺重宝。”

    “还有其他原因?”

    “有。它自空海和尚带回之后,被置于东寺,每曰倾听空海和尚和僧众的读经之声……”

    “对对。”

    “若它被用于某种咒时,没有比它更强有力的了。”

    “但是,晴明,你怎么会连这些也知道呢?”

    “因为明惠大人告诉我的呀。”

    “噢。”

    “明惠大人担心有人将蛟偷去,用于邪门歪道……”

    晴明说着,微笑着瞥一眼道满。

    “照理说,那不过是明惠丢人现眼而已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21

道满兴致勃勃地端起酒杯。

    “为什么?”

    “因为让我知道这件事了呀。”道满说道。

    “东寺四处找那些有可能干这种事的落魄阴阳师打听,于是我就认定有事情发生了。”

    “这就是说……”

    “蛟的失踪与我无关嘛。”道满说道。

    “那、那么……”

    “大概是那蛟自己逃出来的。”道满应道。

    “真有那样的事吗?”

    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不能说没有。”

    说这话的是晴明。他又说:“……以前不是有过佛像雕刻师玄德大人雕刻的天邪鬼,因为厌恶被广目天王踩在脚下,于是趁机出逃的事吗?”

    “是啊……”

    “光是来到本国已有一百几十年了,一直被孔雀脚踩口衔的蛟,也会盼望脱身吧。遇上从孔雀口中取下、脚下挪出的机会,肯定得利用起来啦。”

    “可它原本只是块木头而已。”

    “只要有人拜过,什么东西都会有魂灵驻身的吧。即便它们只是蛇啊蛟啊之类的,再听了百余年的经,就是石头也会动的。”晴明说。

    “根据我的调查,藤原鸭忠、橘好古偏偏在那寺里喝了水。”道满笑着说。

    “水?”博雅问。

    “对,的确是那样。”晴明点点头。

    “水?”

    “我也问过明惠大人。我问他有没有谁在寺里喝过水。”

    “然后呢?”

    “据说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当时喝了从井里打上来的水。”

    “为什么水会有那样的灵力……”

    “蛟是水中的精灵啊。它一旦获得自由,必然会潜入最近的水里去。”

    “那么,两条蛟就逃进了水井……”

    “因为那里的水最近吧。”

    “也就是说,鸭忠大人、好古大人把有蛟的水……”

    “对,他们喝了那种水啦。”

    “于是,蛟就进入了他们体内?”

    “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在鸭忠大人家里,有蛟潜入身体的是侍女小菊呀。”

    “你不知道那位鸭忠大人有个习惯,凡吃进口里的东西,必先有人试吃验毒吗?”

    “那么,小菊就是验毒之时被蛟潜入了体内……”

    “应该是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22

“好古大人身上的蛟为什么增加了那么多呢?”

    “那是因为好古大人体内积存的恶气太重的缘故吧。”

    “什么是恶气?”

    “就是嫉妒他人、憎恨他人的心思。”

    “那么,就是说,好古大人这种心思特别强烈吗?”

    “应该是吧。”晴明说。

    “我也调查过,知道谁喝过水。于是算好蛟成长起来的时间,就去把它们收回来啦。”道满笑嘻嘻地说着。

    “收回来干什么?”博雅问。

    哈哈哈!道满痛快地大笑过后才说:“当中的缘由,你向晴明打听吧。这个家伙一旦亲自出马,就不会空手而归。”他悻悻地说着。

    饮宴持续到半夜。

    “晴明,那是怎么回事?”博雅发问时,已在归途中的牛车内。

    “什么?”晴明反问,似乎不知道博雅所指为何。

    “道满大人不是说问你吗?”

    “哎呀,他是指什么事情呢?”

    “别蒙我啦,晴明。我问的是,道满大人很干脆就撒手罢休的原因。”

    “是这件事啊……”

    在昏暗的车里,能感觉到晴明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的动作。果然。晴明取出了一件东西。那东西发出朦胧的青色磷光,在黑暗中隐约可辨。它的躯体被晴明的右手握住,尾巴缠绕在晴明的右手腕上。

    “晴明!”博雅在黑暗中不禁向后缩去。“这、这是……”

    “就是蛟啊。”

    “可是,它不是放回那边的孔雀明王座下了吗?”

    “那已经只是纯粹的一块木头啦。”晴明说。

    “什、什么?!”

    “我想要的不是蛇形的木头,而是附在上面的东西。

    在这一点上道满大人也怀有同样的心思,因为正好有两条,我和道满大人便各得其一啦。“

    “竟然是这样……”

    “这就是道满大人所谓的‘不会空手而归’啦。”

    “可是,这样……行吗?”

    “什么事行不行?”

    “你打算怎么跟东寺方面交待?”

    “当然是说已安全取回嘛。”

    “他们不会知道吗?”

    “知道什么?”

    “就是——那东西已是一块纯粹的木头的事。”

    “他们要是知道,就不会闹出这种事情来。如果有谁知道那玩意儿已经变成纯粹的木头,明惠大人反而会大松一口气呢。”

    晴明在黑暗中微笑着,他用左手食指轻抚着蛟的颚。蛟显出很舒服的样子,在晴明的手上屈曲着身体,缓缓地蠕动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25

第二章 首冢

我要写一写贺茂保宪这个人物。他是一名阴阳师。他和安倍晴明同样呼吸着那个昏暗时代的气息。

    贺茂保宪是晴明师傅的儿子——阴阳师贺茂忠行的长子。

    有史料说保宪和晴明是师兄弟关系,也有人认为,保宪是晴明的师傅。

    保宪较晴明年长,但在这里我不想特别表明他的年龄,因为这样对以下要讲的故事可能比较方便。

    阴阳道后来分为贺茂家的勘解由小路流和安倍家的土御门流,成为两支;若土御门流以安倍晴明为始祖,则勘解由小路流的代表就是贺茂保宪。

    保宪的阴阳之术据说超过了亦父亦师的忠行,有一则史料这样记述:当朝以保宪为阴阳基模意思是说,本朝的阴阳师就是以贺茂保宪为首领。

    晴明年幼之时,跟随师傅忠行前往下京,他最先察觉到百鬼夜行的情况,报告了师傅。这则逸事已多次提及。

    据说保宪也和晴明一样,自幼便能识别并非此世的东西。

    《今昔物语集》里有这样一个故事:一次,贺茂忠行受一位身份高贵的人物委托办祓事。

    所谓祓,是指驱除污秽和灾厄的仪式。既有作为惯常仪式的祓,也有具体地清除某种祸事、保护人身的祓。

    《今昔物语集》中没有具体说明是何种目的的祓,但从故事的内容来看,应属后者吧。

    当时,贺茂保宪还只是个未到十岁的小童。

    这个小保宪向要出门的忠行恳求带自己一起去。他苦苦地恳求。忠行没有办法,只好决定带上不到十岁的保宪去那个祓殿。

    所谓祓殿,就是举行祓的仪式的建筑物。有专门的祓殿,有时也在普通的房子中,选一个房间当作祓殿,举行仪式。

    祓殿内设祭坛,前置八足案桌,案桌上放置供品,供品为米、鱼、肉之类,以及一些纸折的马、车、船,等等。

    忠行坐在案桌前,开始念咒。

    委托做祓事的人都坐在忠行的后面,老老实实地低着头。

    至于保宪,他坐在忠行的侧面,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左顾右看,一会儿又挠挠耳根。

    不久,祓事做完,委托者散归,忠行父子也离开了祓殿。

    归途之中,忠行和保宪同乘牛车。牛车四平八稳地走动着。

    大约走了一半路的时候,保宪突然开口说道:“父亲——”

    “什么事?”忠行问道。

    “那些是什么呀?”保宪说道。

    “哪些?”

    “我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什么时候?”

    “父亲做祓事仪式的时候。”

    “你看见了什么?”

    “在父亲念咒的时候,有好些像人又不是人的东西出现了,不知从哪里来的。”

    《今昔物语集》中这样记载:一众喽啰神色可怖,既非人,然则以人形现身,其数在二三十……

    保宪还说:这些怪异的人形不但食米啖肉,还骑乘安放一旁的纸马、纸车、纸船,在仪式进行之时喧哗不止。

    “你看见了那些东西?”

    “是的。其他人好像完全看不见的样子,但父亲您也看见了吧?”

    “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26

“我一直在想那些到底是什么,可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才问父亲的。“

    “那些嘛,也就是那样的东西啦。”忠行说。

    “那样的东西?”

    “对。”

    “我还是不明白。”

    “这世上存在着那样的东西。如果你不是我忠行的儿子,我会简单地说那些是亡者……”

    “不是亡者吗?”

    “是亡者,但这样说还是不够全面的。”

    “哦……”

    “所谓亡者,原指人死后,其魂魄变化所成的东西,但你所见的东西,却与人死不死没有关系,而是一直存在于世上。”

    “……”

    “天地之间,石、水、树、土,还有你和我,都有那种东西存在。当人的魂魄凝聚不散,附在上面,便会成为你所看到的那种东西。”

    “唔……”保宪似懂非懂地应着。

   “不过,爸爸能看见这些东西,是经过多年修行才可以的。你是一个没有进行过任何修行的孩子,你竟然也能看见……”

    “是的,父亲。”

    “你得实话实说:除了今天之外,以前你也曾看见过那些东西吗?”

    “是的,有时会看见。”

    “嗯……”

    “父亲的工作,就是跟那些东西打交道吗?”

    “不单纯是这些。不过,基本上是吧。”

    “挺有趣的啊。”保宪说着,脸上浮现出笑容。

    “原以为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呢,看来该早着手才是。”

    “您是指哪方面的事呢?”

    “就是教给你阴阳之道的事。”

    “阴阳之道?”

    “是关于天地间的道理和咒。”

    “噢。”

    “因为那种东西随时会出现,如果你对此一无所知的话。有可能像道摩法师那样误入歧途。我要把我所了解的一切都教给你!”

    忠行这头大发宏愿,但这个十岁孩子的回答却有点漫不经心。

    “是吗。”

    不过,忠行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承诺。从归来的那天起,忠行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把自己所懂得的一切都教给了儿子保宪。

    像干涸的大地吸收雨水一样,保宪将父亲所教的一切都变为自己的东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31

酒至微醺。

    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家。在外廊木地板上,安倍晴明和源博雅相对而坐,自斟自饮。

    晴明一如往常地靠坐着柱子,支起右膝,右胳膊搭在上面。晴明很随意地穿着一身白色狩衣,目光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皎洁的月光照射着庭院。这是秋天的院子。院子四处长着黄花龙芽、龙胆、桔梗。秋虫在这些杂草中鸣唱。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一个酒瓶子。

    在晴明和博雅的面前,各有一只已斟满酒的杯子。还有一只空杯子。下酒菜是香鱼。各自面前的碟子里,是撒盐烤熟的香鱼。刚烤的香鱼的香气散入夜间的大气之中。

    “说到秋天的香鱼,就让人觉得伤感。”博雅边说边用右手中的筷子戮着香鱼背。

    “像这样一到秋天吃香鱼的时候,我就不由得痛切地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唔。”晴明静静地点点头。

    香鱼也叫做年鱼。香鱼在秋天产卵。孵出的小鱼顺河而下出海,在海里成长之后,再返回原来的河流。时间正在樱花落下的前后。

    在清澈的河流里靠进食硅藻长大,到秋天水温下降时,随着一场场雨水来到下游,再次产卵。产卵后的香鱼,无论雌雄都会死掉。

    香鱼的寿命是一年。在一年里,诞生、旅行、成长、衰老、死亡——香鱼要经历这一切。

    “哎,晴明……”博雅用筷子撕扯着香鱼的尾鳍,嘴里嘟哝着。

    “夏天时仍像嫩叶般青绿色的、健壮的香鱼。到了秋天就变得衰老,呈现黑糊糊的铁锈色。简直就像看着人的一生啊。”

    接着,博雅又用筷子扒下鱼头周围的肉。

    “像这样来吃秋天的香鱼,我不免觉得罪孽深重。但如果问我:要是在它没有衰老时吃掉它,就不会罪孽深重了吗?我又觉得,那样也是罪孽深重的。这可真是挺烦恼的,晴明……”

    “噢。”

    “大概人吃什么,就是在剥夺那种东西的生命吧。不剥夺别的生命,人类自己又无法活下去——由此说来,人活着本身,就是罪孽深重的吧。”

    博雅放下筷子。

    “所以,每当我在这个时节吃香鱼的时候,脑子里不知不觉就会涌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博雅左手捏起鱼头,右手按住鱼身。他左手拈住鱼头,慢慢掀起,把鱼头连骨一起从鱼身拿开。

    “唉,这鱼骨弄得还真利索!”

    博雅左手拈着鱼头连着鱼骨,碟子上留下完整的无骨鱼身。

    “知道怎么弄吗,晴明?像我刚才那样子,鱼骨很容易就弄出来了。”

    “是干手忠辅教你的吧?”

    “没错。自从黑川主那件事之后,他总会时时带些从鸭川河捕获的香鱼到我家。”

    博雅去掉背鳍和胸鳍,嚼起了鱼肉。

    “是带鱼子的香鱼。”博雅说道。

    碟子里只剩下连骨鱼头、背鳍、胸鳍和尾鳍。

    “哎,晴明——”博雅拿起杯子,眼望着晴明。

    “什么事?”

    “我刚才就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放在那里的杯子。”

    博雅用眼神示意放在一旁、一直空着的第三只杯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32

“原来是那东西。”

    “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

    “其实是有客人要来。”

    “客人?”

    “在你决定要来之后,对方派家人来过。说是那人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见我一面。”

    “那位客人要见你?”

    “对。我跟他说了,已和友人有约在先,但对方还是说无论如何要过来,只好决定让他也来了。杯子是为他备下的。”

    “那位客人是谁?”

    “他嘛……”

    晴明把杯子端到唇边,呷了一口酒后,脸上浮现出无法言喻的表情。晴明的脸上呈现既似困惑、又似苦笑般的表情。

    “很少见嘛,晴明,你也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啊……”

    “真的挺为难。”

    “为难?是你为难吗?”

    “对呀。”

    “他究竟是谁嘛?”博雅饶有兴味地大声问道,身子前倾。

    “这位大人亲自前来,大概是有事相求。他平时不会轻易动身的。”

    “噢?”

    “他要求的事往往是很麻烦的。”

    “所以你要说出他是谁呀!”

    “不,既然是他,就用不着我现在特地说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到了吧。”

    晴明的目光移向院子,只见一位身穿唐衣的女子站在月光下,身上带着朦胧的青光。

    “晴明,是式神吗?”博雅见了,问道。

    晴明微微点头,说道:“蜜夜,是那位大人到了?”

    “是。”‘被叫做“蜜夜”的女子点点头。

    “带他过来吧。”

    “已经来了。”蜜夜说话之时,有东西从她背后走了出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32

“啊……”博雅见了,不由得轻呼一声。从蜜夜身后慢吞吞地现身的,是一头身形庞大的野兽。

    “老虎?!”博雅变成了半站起来的姿势。

    的确是一只老虎,但毛皮的颜色却不同。若是老虎。毛皮一般是黄色加黑条纹,但这只老虎身上却没有任何条纹图案,是一只漆黑一团的老虎。

    老虎慢腾腾地拨开黄花龙牙的草丛,从停下脚步的蜜夜身旁走过来。绿莹莹的眼珠子在黑夜里像磷火在燃烧。微微张开的口中,红得像鲜血一样,长牙映照着月光,一闪一闪。

    这头黑虎身上,骑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并非跨坐在黑虎身上。他侧坐在无鞍无垫、光溜溜的虎背上。望着晴明,笑容可掬。这是一个身穿黑色狩衣的男子。

    “不必惊慌。博雅。”

    晴明把自己的筷子伸向博雅的碟子。碟子里是刚才博雅吃剩的香鱼。所谓剩下的部分,也就是鱼头连鱼骨、背鳍和胸鳍以及尾鳍而已。

    晴明用筷子尖挑起躺着的鱼头,理一下鱼头和鱼骨,让香鱼骨成为在水中游动的姿势。他将背鳍放在鱼骨上,将胸鳍放在鱼身左右两边。最后,用筷子尖挟起尾鳍,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与鱼头反向的、鱼骨的另一头。

    晴明将筷子尖按在鱼头上,口中轻轻念咒,然后对着香鱼“噗”地吹了一口气。于是,只有头和骨的香鱼竟然就这个样子缓缓游动起来,仿佛碟子里有水在流动似的。只剩骨头的鱼摆动着背鳍、胸鳍和尾鳍,在月光下游向黑虎和骑在上面的人的方向。

    “真是……”博雅脱口而出。

    当骨头鱼接近时,黑虎就像咽喉里蓄养着闷雷似的发出低沉的咕噜声。紧接着的一瞬间——“嗷!”老虎吼叫着,向香鱼纵身扑去。

    博雅看见的东两就到此为止。正在扑向香鱼的老虎突然消失了踪影。

    夜间的庭院里,只有蜜夜和那位穿黑色狩衣的男子站立在月光下。

    “嘿!”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挠挠后颈,躬身,伸出右手,从草丛里抱起一只小动物。是一只黑色的小猫。这猫小得让人以为是猫崽,但从样貌四肢来看,应该是一只成年的猫。

    小猫不停地呲牙咧嘴,正啃吃着什么东西。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原来是香鱼的骨头。

    “它的尾巴是一分为二的!”博雅说。

    的确,那只黑猫的长尾巴尖端分成了两又。

    “那是猫又嘛,博雅。”晴明说。

    “猫又?”

    “就是那位大人使用的式神。”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穿黑色狩衣的男子把黑猫揽入怀中,满脸笑容,说道:“我如约来到啦,晴明。”

    “欢迎光临,贺茂保宪大人……”晴明说着,他那点过胭红似的唇上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35

喝酒。现在保宪加入进来,成了三人共饮。

    “哎呀,真是让您受惊啦。博雅大人……”保宪边端起杯子喝酒边说。

    对于保宪,博雅当然也认识。只是刚才事出突然,一下子没有认出是谁而已。

    贺茂保宪比晴明更早供职于阴阳寮,历任天文博士、阴阳博士、历博士,当过主计头,现在担任谷仓院别当的职位。

    当然了,博雅的官位比他高,所以保宪说话的语气颇为恭敬。

    “我的确是吃了一惊,以为是真老虎出现了。”

    “到晴明这里,总是希望搞点什么新意才好。”保宪显得很轻松。

    “这酒怎么样?”晴明这一问,保宪又端起酒杯喝酒。

    “是三轮酒吗?很不错啊。”

    晴明边往保宪的空杯里添酒边说:“保宪大人……”晴明说道。

    “噢?”

    “您今天有何贵干呢?”

    保宪用不拿杯的手挠挠头,丝毫没有为难的样子,说道:“那件事呀,真是很为难。”

    “是什么事?”

    “头颅。”

    “头颅?”

    “藤原为成看来是被一个奇特的头颅附体了。”

    “是奇特的头颅?”

    “你听我说,晴明,是这么回事……”

    于是。保宪开始叙述起来。

    三天前,贺茂保宪见到藤原为成,地点是在清凉殿。保宪办完事,正从渡殿走向清凉殿,迎面走来了藤原为成。

    为成显得双颊消瘦,脸色憔悴。他甚至没有马上察觉保宪已在眼前。

    他之所以注意到保宪,是因为保宪先向他打招呼,叫了一声“为成大人”。

    为成闻声一哆嗦,当明白打招呼的是保宪时,才轻松下来似的长舒一口气。

    “原来是保宪大人,您有什么事吗?”为成说。

    “您气色不佳啊。”

    “气色?”

    “是的。”保宪点点头,说道。

    保宪现职虽然是谷仓院别当,但谁都知道他曾在阴阳寮任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36

虽说已离开阴阳寮,却仍是阴阳师的名门贺茂家的当家,现在仍有许多弟子辈的人任职阴阳寮。安倍晴明年轻时亦师从贺茂家的贺茂忠行大人。

    被这位保宪突然来一句“气色不佳”,为成当然吓了一跳。

    “简直就像刚从坟场爬出来的死人的面相啊。”保宪这么一说,为成突然变得一脸颓丧。

    “求求您了。”为成几乎哭出来似的。

    “请您救救我吧,请您救救我……”他简直就是把保宪当成救命稻草,抱住不放。

    可是,偏偏又是在那样的地方。因为是在渡殿往清凉殿走的途中,在那里被他拉住可是一筹莫展。无奈。

    “为成大人,可要被人看见啦。' ‘保宪说道。

    为成放开了保宪。

    为成好像也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他调整一下呼吸。说道:“保宪大人,您看能抽点时间找个地方……”

    “找个地方?”

    “说实话,我这次遇上了很可怕的事情。”

    “很可怕的事情?”

    “是的。关于那件事,请务必给我出出主意。”

    “噢。”

    “关于这件事情,如果不是像您这样的人物,肯定不行。保宪大人……”

    “像我这样的?”

    “阴阳师——而且还得是能力极出众的人物才成。”

    “那么。去阴阳寮更好吧?安倍晴明在那边。”

    “那边我刚才去了,说是他现在外出了,不在呢。”

    “那,也不在宫里吗?”

    “据我了解的情况,说他可能和源博雅大人一起,到逢坂山的蝉丸法师处听琵琶去了。”

    “噢……”

    ‘’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您就跟我打招呼了。“

    “原来是这样。”

    “可以听听我的情况吗?我真是太需要您的帮忙了。”

    如此百般恳求,保宪也无法拒绝了。

    “那就请您介绍一下情况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40

“早知道变成这样,我也不跟他打什么招呼了……”保宪边举杯饮酒边说道。

    在保宪盘腿而坐的两脚之间,那只黑色的猫又盘成一团,闭目养神。

    保宪喝一口酒,放下杯子。

    他将手指上沾带的酒在猫又鼻子前晃一晃,这时,猫又微睁开眼,露出绿色的瞳仁,然后伸出红红的舌头,将保宪指头上的酒舔净。

    那指头往下一滑,轻抚猫又的喉部,猫又便很舒服似的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可是,因为当时为成大人面呈死相,所以我就脱口而出了……”

    “面呈死相?”

    “对。”

    “……”“你当时在就好了,晴明。”

    “抱歉了。”

    “据说你是到逢坂山的蝉丸法师处去了……”

    “我和博雅大人一起到蝉丸法师那里,边弹琵琶边喝酒。”

    “嘿!”保宪抬起抚弄猫又喉部的手指,挠挠自己的鼻尖。

    “那,您答应了吗?”晴明问。

    “为成大人的事吗?”

    “对。”

    “我去了。”

    “在哪里谈的?”

    “在车里嘛。”保宪说。

    二人到为成的车子里说话,那车子停在门廊处。这样做是为了不想被人听见。

    二人进入为成的车里,放下帘子,将其他人支开。于是,为成开始讲起事情的原委。

    “其实,我不久前跟一个女人好上了,不时上她家的门……”为成压低声音说。

    “噢,女人啊。”

    “是藤原长实大人的女儿。她的名字叫做青音……”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出事的那段时间挺好的,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跟另一个人在青音的家门口撞个正着。”

    “呵呵。”

    “那一位,是橘景清大人。”

    “就是说,脚踩两只船,终于露馅了?”

    “唉,就是那么回事。”

    “然后呢?”

    “但是,这是不可能退让的。我不肯让,景清大人也不肯让,青音姑娘也不知该如何选择。最终,大家说好另择日期,由青音姑娘作出一个决定,是选择我还是选择景清大人。”

    “结果呢?”

    “过了一天,青音姑娘派人送了一封信来。”

    “哦,写信……”

    “信上写着,请晚上到一条的六角堂来。”

    “如果说的是位于一条的六角堂的话,那可是没有开放的六角堂呀。”

    “是的。这个佛堂是先皇所建,预备要安放观音菩萨像的,但由于佛像雕刻师未完成佛像就死了,最终什么也没有放,就是那样一个佛堂。”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41

这个佛堂也不是一所大佛堂。从入口到对面墙壁,若两手平伸向前走十步,手指尖就能触到墙壁。这样一个一直没有佛像、无人理会的佛堂,在风吹雨打之下已呈破败之相。由于一直无人使用,门极少打开,于是被称为“不开的六角堂”。

    “要你去那里?”

    “对。信上要我单独前往。”

    “于是,你就去了?”

    “是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为成说。

    不知不觉中,为成对保宪说话的语气更加恭敬了。看来是把希望寄托在保宪身上了。

    昨晚,为成是在晚上出门的。

    牛车来到六角堂前,为成吩咐随行的人明天早上来接,然后就让牛车回家了。六角堂中似乎点着一两盏灯。为成进了六角堂,见青音姑娘和橘景清坐在那里。

    “原来不是约我一个人……”为成说道。

    “为成大人,看来我也要向你说同样的话。”景清说。

    为成像听不见景清的话似的,转向青音姑娘问道:“姑娘,您今晚特地召我来这样的地方,是要玩什么游戏呢?“

    木地板上铺着晕圈式印染的垫子,恐怕是日间预备的,青音姑娘坐在垫子上,静静地微笑着。

    有两盏灯火。木地板上甚至备好了酒瓶和杯子。三只杯子。

    此外别无随从人等。大概青音也好景清也好,都把随从遣回家了吧。

    若在这样的地方遭到盗贼袭击,绝对无从抵抗。用这种方式召人见面,这位大家闺秀也真是疯得可以。

    但是,也正是她这种性格吸引了我——恐怕景清也是这样吧。为成心想。

    自己偶尔会和景清在赴幽会时撞车。说不定,就是这位姑娘故意这么安排的。为了今天晚上的一幕……

    自己也好景清也好。要按照这位姑娘的意思,上演一场二男争一女吗?至少自己产生了这种想法。

    所以,自己话里用了“游戏”这个词,特地要青音姑娘和景清明白。

    若依她的意思,最终选中了自己,这当然是可喜之事。

    总之,今天晚上的事若为出入宫中的人所知,一定会传言满天飞。

    为成心想,作为传言中的出场人物,可要尽量扮演好角色。

    如果这是青音姑娘早有预谋之事,自己和景清就是她所选择的出场人物。

    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很来劲。

    “喂,来吧,来吧!”

    景清也再次点点头。

    “今夜究竟预备了什么消遣?”

    被为成和景清催问,青音姑娘展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今天晚上是满月啊。”

    “满月?”发问的是为成。

    “不拿灯火也可以走夜路呢。”

    “你是说,我们从现在起要走夜路?”景清问。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42

青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声“请吧”,示意二人拿起酒杯。待二人取杯在手,青音拿起酒瓶,替二人把酒杯斟满。

    看着为成和景清一饮而尽,青音说道:“从这里到船冈山的途中,有一座首冢,二位知道吧?”

    “当然知道。”

    “我知道。”二人点头。

    这座首冢埋有五颗头颅。

    大约二十年前,发生了藤原纯友之乱,这次动乱被小野好古等人镇压,纯友被诛杀。这是天庆四年的事。

    但是,余党落草为寇,为祸伊予、赞岐、阿波、备中、备后——连京城附近也不时波及,朝廷派追捕使搜寻。

    最后,捉获首谋者五入,押送回京城,判以死罪。

    五人在鸭川河滩上被埋至颈部,连续十天不给吃喝。

    每天都运食物到他们面前,但只给看不给吃。食物放在面前的地上,香气可及,却不能进入腹中。

    “求您给一口……”

    “就算以后砍头,现在也给点吃的吧!”

    “好饿呀。”

    不管他们怎么哭求,也不给一口东西。在他们面前,狗和乌鸦吃掉了食物。

    狗啃去犯人们脸上的肉,乌鸦啄食他们的眼睛。犯人们活了整整十天,简直不可思议。

    这十天里下了三次雨,总算给他们湿润了喉咙。如果不下雨,恐怕撑不过七天。到第十天,才把他们挖了出来,就地斩首。

    有人害怕犯人们死后作祟,就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丢在犯人们的跟前,吆喝道:“嘿,吃饭吧!”

    就在犯人们以为是饭,伸出头去吃的时候,他们的脑袋被砍了下来。

    被砍下的头颅全都滚向石头的方向,据说竟有一个头颅咬住了那块石头,双目圆睁着。

    这样做是为了不使犯人们的心思落在行刑的差役身上。而是落在那块石头上。这样,犯人们便不会记得砍头者的面孔,也就无从作祟——这是差役们的想法。

    埋了尸首,做个坟冢,将那块石头放在上面。

    但是,据说有人夜晚通过那座首冢时,至今仍能听见从坟冢里传出来的声音。

    “好饿呀……”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谁的肉都行,给我吃吧……”

    “好饿啊……”

    “嗷嗷……”

    据说这样的声音会对路过的人紧跟不舍。当然,这只是传说。

    为成和景清都没有亲耳听过这样的声音。

    “那个首冢关我们什么事呢?”景清问道。

    “我希望二位今晚到首冢走一趟。”

    青音孩子气地说道,脸上挂着微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43

“这简直就是《竹取物语》的故事嘛!”说这话的是博雅。

    在听保宪叙述事情经过的时候,博雅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青音姑娘以此来考验为成和景清。

    首先,二人中的一个先离开六角堂,他须走夜路前往首冢,然后再返回这里。作为真正抵达了首冢,而不是半途而返的证据,必须把冢上那块有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带回来。

    接下来,第二个人就带着这块石头出发,把石头放回它原来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发,看看那块石头是否已放回去。”青音姑娘这样说。

    “我青音便属于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

    “如果两个人都能做到,那怎么办?”

    发问的是为成。

    “哟,那就再想一个考验的办法吧。”青音姑娘兴致勃勃地说。

    听到这儿,博雅便说,是和那个《竹取物语》的故事相类似。

    这个《竹取物语》的故事,又以《赫映姬》之名广为人知。

    从月亮下来凡间的赫映姬,遇到五名贵公子求婚。

    对这些男人,赫映姬预备了几道难题。

    赫映姬要石作皇子去取大佛用过的石钵,要车持皇子去取蓬莱的白玉枝,要右大臣阿部御主人去取火鼠裘,要大纳言大伴御行去取龙头上的五彩玉,要中纳言石上麻吕去取燕窝中的子安贝。

    “我将是达到要求的人的妻子……”

    在晴明和博雅自由地呼吸着京城的空气的这个时期,《竹取物语》的故事和汉文书籍一样,是宫中的通用教养书籍之一。

    “这种做法,倒是青音姑娘的一贯风格。”晴明说。

    “那么,他们两个都去了吗?”博雅问。

    “噢,去了。”保宪用右手食指梳理着猫又的喉咙周围,答道。

    以抽签来决定谁先去。

    青音姑娘的手握着预先准备好的小石子,二人选答是在哪一只手中,答中者先行。

    猜中的是景清。

    于是,景清先出门而去。

    为成在六角堂和青音姑娘边喝酒边等待,但总不见景清的踪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44

离理应回来的时间又过了很久,景清还是没有回来。

    虽说半途上要走山路,但并不是难以辨认的路径。

    拉起板窗朝外望望,美得令人叹息的满月当空高悬。

    如此月明之夜,即使没有灯火也能走夜路。

    是途中被鬼吃了吗?或者遇上了强盗?

    或者,是被首冢中的犯人之灵攫住?

    又或者——    . “是胆小害怕,溜掉了吗?”

    为成手端酒杯,喃喃自语。

    即使景清不玩了,仅此并不算为成获胜。要取胜的话,为成必须亲自前往首冢,把那块石头带回来。

    但是,如果自己外出,就要把青音姑娘单独留下了。

    虽然是她一手安排这件事,她也会感到害怕吧。

    说不定她会放弃这游戏,要我不要去。

    如果是青音自己提出中止游戏,为成当然没有必要再去,这场较量也就是为成不战而胜了。

    不,如果我说要去,青音姑娘一定会要求中止游戏。

    “姑娘呀……”

    满有把握的为成放下酒杯。

    “景清回来得太迟了,我去看一下情况吧。”

    “噢。好的。”

    青音姑娘说得很轻松。

    “我也正想请为成大人去取石头,同时再顺便看看景清大人那边情况怎么样呢,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

    青音这么一说,为成就没有退路了。

    “如果我带回了石头,这场比赛就算我取胜了吧?”

    “当然。”

    青音点点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48

为成在赶路。夜路。

    终于来到了船冈山前,开始上山,因为月光清朗。夜间的山路比想像中要容易走。

    但是,尽管路好走,晚上前往首冢到底是一件别扭的事。内心不免害怕。

    景清那小子——“开溜了吧。”为成自语着。

    大概他在附近安排了一辆牛车吧。把牛车喊过来,可能就这么乘车回家去了。不,肯定是那么干的。

    咦,这不会是设计好的一部分吧——也不妨这么想。

    可能景清和青音合谋,要耍什么花招。但是,即便真是那样,自己也无从识破。总之,只能走一趟了。

    坡道上,树梢从左右两边伸过来,遮挡了一半月光。四周一片昏暗。好几次绊在树根或石头上,好几次绊倒在地。又一次绊倒了,一只手撑住地面。目光不经意地向前瞄瞄,看见有件东西。

    是人——一个人倒在那里。

    站起来,走近仔细察看,果然是个人,而且是一具遗体。那身衣服倒是眼熟。

    “是景清大人……”为成脱口而出。

    倒在那里的,的确就是不久前离开六角堂的橘景清。

    不过,用手去摸一下,感觉景清的衣服湿乎乎的,触碰过死者衣服的手指头黏糊糊的。一股腥味扑鼻而来。

    是血。

    为成大吃一惊。

    再仔细看看,这具遗体没有了头颅。

    为成用手去摸衣服,觉得遗体又薄又扁。

    手上黏糊糊,却不知摸到的是哪一块。而且,还觉得特别硬。

    衣服里是空的?!景清的遗体几乎只剩下骸骨。

    “天啊!”为成惊呼一声,想站起来。

    但是,他站不起来。他吓瘫了。

    他双手又双膝着地,打算像野兽一样爬着逃走。想逃脱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总之,要逃离那个地方。

    爬着爬着,右手触到一件东西。

    他不假思索地一把抓过来,一看,是一截肘部以下的残肢。

    是景清的右手。

    “哇!”

    为成惊叫一声,想把残肢抛开,但自己的手指深深地抠着那截残肢,无法甩脱。

    而且,好沉重。

    似乎景清的右手还抓着什么东西。一看,那是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啊,这就是那块石头嘛——为成心想。

    看来,景清已去过首冢了。然后,在归途中惨遭不测的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49

为成好不容易才直起身来。他极力抑制着双膝的颤抖,迈开了步子。很想撒腿就跑,可脚下直打战,实在是跑不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成左手竟然握着那块石头,拿着它一步步走。

    要尽快往前走。尽快远离此地。

    因为景清的手也不放开那块石头,也就是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为成握着石头,而石头上拖带着景清的残肢。等于为成拎着那只断手在走。

    即便只是步行,也累得膝弯腰折。不过,拼了命也不能停。

    为成几乎没有觉察到自己是提着景清的断手在走。必须把这块石头拿到青音姑娘那里去——为成的思维似乎停顿在这个念头上。

    走啊走。月光洒满一路。为成热泪长流。

    正当此时——有一个声音传过来。声音很小,是硬东西和硬东西相碰撞的声音。

    咣!当!咣!不止一两个东西。

    咣!咣!当!是从身后传来的。

    那声音从身后逼近来了。随着它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好可怕啊。为成觉得恐瞑,但不敢回头去看。正要大喊一声向前冲时,左手突然被拉向一旁。

    一阵战栗传到左手,仿佛钓到一条大鱼的那种感觉。为成只往自己的左手瞥了一眼,随即发出一声惨叫。

    两个头发蓬乱的脑袋咬住为成拎着的景清的右手。这两个头颅正在左右晃动,动作如同野狗在撕扯肉块。

    他不禁松开手。猛地把景清的断手扔了出去。

    “哇!”

    为什么会把那残肢带到这里来呢?为什么没有在途中扔掉它?什么石头不石头。管它呢?

    青音姑娘什么的,已抛到九霄云外。

    “好饿啊……”这样的声音传了过来。低沉的,不祥的声音。是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竟然想抢走我们的食物啊!”

    “这可是事隔二十年才有的食物啊。”

    抬头望去,只见月光之下,几个头颅漂浮着,盯视着为成。

    “为成……”有声音传来。是熟悉的声音。仔细看,那些头颅之中,有景清的头,景清的一双眼睛怨恨地望着为成。

    “你打算自己带回石头,跟青音姑娘成其好事吗,为成……”之后的事情,为成就记不得了。

    “哇!”他喊叫着拔腿飞奔。跑啊跑啊,他终于回到了六角堂。

    “姑娘,姑娘啊!”

    为成关上门,把吊起的板窗也拉了下来。

    “啊,为成大人,为什么这样慌张?”

    “景清大人被那些头颅吃掉了啊!”

    已经口干舌燥的为成说道。    ‘“哎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50

为成望着微笑的青音姑娘,不觉汗毛倒竖。

    坐在眼前的青音姑娘,身体所朝方向与头部所朝方向竟然是不一样的!

    青音姑娘身体明明背向为成,脑袋却面向为成。如果是扭头面向这边,肩、背也多少要转过来,可此时只有头部转向这边。

    直到此时,为成才发现情况不对头。

    青音姑娘坐着的地板上,有一圈东西正在扩散。是血。

    “这是怎么回事?”

    青音姑娘的头颅在灯光映照下轻悠悠地漂浮起来。她所穿的唐衣皱成一团,掉在晕染的垫子上。

    “哇!”为成大叫一声,冲了出去。

    他跑向飘在空中的青音姑娘的头颅。他抓住青音姑娘的头,向尚未关闭的板窗跑去。

    “为成大人,你干什么?”为成将发出斥责声的青音头颅掷出窗外,把板窗关上。

    他扔出那头颅时,右手的一截手指被咬掉了,但他还是庆幸及时把头颅丢到外面去了。没等他松一口气,又有一个重物砸在板窗上。大概是哪个头颅在撞击板窗。

    “为成大人,请把这板窗打开!”

    “把你的肉给我吃掉!”

    “好饿呀。”

    为成胆战心惊地透过板窗的缝隙向外窥探,在月光的映照下,发现好几个头颅在飞舞。为成流着泪念起佛来。

    幸亏那些头颅没有办法打开门和窗,没过多久,东方的天空渐露晨曦。

    “糟啦,天要亮啦。”

    “怕什么,我知道为成家在何处。”是景清说话的声音。

    “我也知道!”青音的说话声也传了过来。

    “今晚再去他家吧!”

    “好!”

    之后,外面安静下来。

    太阳照进六角堂时,为成已经等不急车来接他,便逃之天天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52

“噢,那天中午,在清凉殿的渡殿,为成大人和我正好碰上了。”保宪说。

    “原来是这样。”晴明点点头。

    “这三个晚上,我都保护着为成大人免受那些头颅的攻击……”

    “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唉,太麻烦了,晴明……”

    “麻烦?”

    “如果光是防止那些头颅的攻击,在他家宅的几个适当的地方贴上符咒,放下板窗就足够了。”

    “今天晚上呢?”

    “我放了四张符咒,虽然不是很放心,但不打开板窗的话,应该没问题吧。不过……”保宪欲言又止,望望晴明。

    “天天晚上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

    “保宪大人,您让那些头颅从此不再出现,也不成问题吧。”

    “那是当然。”保宪点点头。

    “该怎样做才好,我也想了好几种方法。在实施方面。应该没有问题,可是…?

    “可是?”

    “你很清楚,晴明,我对于麻烦事是实在做不来,光是想出那些办法,我已经疲惫不堪。趴在地上找东找西呀,四处奔走呀,找人说好话之类,我做这种事特别差劲。”

    “的确。”晴明苦笑着。

    “派人到首冢和六角堂,找回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的遗体,把遗体运回各自的家,光是这些活儿,我已经想找个人交出去了。现在虽然还没有明说,但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应该很快会传开吧。”

    “我想也是。”

    “我希望在闹得满城风雨之前把事情解决。”

    “解决?”

    “晴明,你代我干,怎么样?”

    “我代你?”

    “对呀,这事情原本也是冲你去的,我好歹也给你完成一半了,剩下的你来做吧……”

    “由我来?”

    “没错。”保宪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往嘴里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53

“首冢那边怎么样了?”晴明问。

    “我没有去那里,据说有五个头颅巧妙地从土里溜出来了。”

    “上面放的那块石头,似乎写着什么东西?”

    “据说写着两个字。现在那些字也已经消失了……”

    “好像是二十年前,净藏上人写的字吧?”

    “正是。净藏上人在将门之时和纯友之乱时,都作了大威德法,以降魔伏灵。”

    “净藏上人现在是在东山的云居寺吧?”

    “怎么,晴明,你连这些都知道?剩下的事真的能独力承担啦。”

    “要做倒是能做……”晴明苦笑着。

    “怎么啦?”

    “那块石头现在在谁手里?”

    保宪听晴明这么问,便把右手的酒杯放在地板上。又把空出来的手伸入怀中。那只手再抽出来时,手里握着一块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在这里。”

    “您都安排周到了,我也没法不干啦。' ‘”拜托。“说着,保宪又伸手去拿酒杯。

    “那样就行了?”说这话的是博雅。

    他们在藤原为成的大宅里。

    外廊的木条地板上,站着博雅的家人实忠。房檐下倒吊着一条死狗。

    这是实忠跑遍京城才找回来的遗骸。

    “行了。”晴明点点头。

    强烈的气息扑向站在庭院里的晴明和博雅。

    这是由于向狗的遗骸浇了刚捣好的葱汁。

    “就这样,我们只需等到晚上就行了。”晴明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1 02:55

夜晚,晴明和博雅在昏暗中静坐。

    板窗都拉下了,也没有点灯。只有藤原为成急促的呼吸声。

    实忠半跪在吊着死狗的屋檐附近,把耳朵贴在板窗上。

    “我听见有动静。”实忠说道。

    不久,那些声响也传入了博雅的耳朵。是牙齿咬嚼的声音。声音逐渐挨近过来。

    “好饿呀……”

    “为成大人今晚还是贴符咒、关板窗,待在里边吗?”

    听得见这样的说话声。不久,又传来异口同声的说话声:“咦,这里有肉!”

    “是狗肉!”

    “是肉!”

    马上,那些声音变成了野兽贪婪地大啃猎获物的声音。

    “博雅,你看——”

    听了睛明的话,博雅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月光之下,飘在空中的七个头颅,扑在倒吊在房檐下的狗尸上面,正啃食着死狗的肉。

    “好惨啊……”博雅喃喃着。

    头颅们咬住狗的尸体,吃着上面的肉,而他们吃的肉却全都从头颅下方掉到了地上和外廊内。

    六角堂的地上掉的那些肉,也可能是经过这样撕咬后的青音姑娘的肉吧。这样一来,肉等于没吃,肚子根本填不饱。

    “嗷嗷,好饿啊……”

    “好饿啊……”

    “怎么吃也吃不饱啊。”

    听得见头颅们的说话声。

    不久,传来了令人心悸的声音。是啃骨头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这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接着,传来了头颅从各处撞击房子的声音。

    “请开门!”

    “请让我们吃肉!”

    “为成大人……”喊叫声持续了整个晚上。

    将近早晨的时候,四周突然静了下来。等太阳升起,众人走到室外,只见整个屋檐前剩下一片可怕的狼藉。

    “唉,走吧。”晴明催促博雅和实忠。

    实忠肩扛锄头。在三人前头,一只白狗嗅着气味领路。

    “它在追踪葱汁的气味。”晴明说。

    不久,白狗来到离为成家不远的一所独立房子前,钻进架空木地板下狂吠起来。

    “过去吧,实忠。”晴明这么一说,实忠便拿起锄头钻进架空的木地板下面。

    从下面传来了用锄头掘土的声音,不久,就听见实忠喊道:“找到了。”

    他从架空的木地板下挖出了七个头颅。五个是旧的,两个是新的。新的就是青音和景清的。

    “这样就解决啦。”晴明轻轻地说了一句。

    “哎呀,那实在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啊。”博雅放了心似的长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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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阴阳师5--龙笛卷》--作者:[日]梦枕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