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43

《紫禁聊斋》--作者:鬼丫头

梦之源


    天渐渐沉了下来,暮色越来越重。远处楼阁上的黄色琉璃瓦已经变得模糊了。昏鸦无声地飞过,翅膀带过的凉风里夹杂着三两片秋叶。

    茫茫一片宫殿,零星地有了灯光。但是却出奇得沉静,不见人影,也不闻人语。走进去,宫巷的拐角处,隐约有一个人影,他伸出一只手臂指着前面的方向。我向他走去。走到跟前,不见了,原来他已经在前面又一个拐角处继续伸着手臂指引着我的方向了。我就这样随着他的指示,转过一个又一个殿宇。

    一切都很静,我的心里也很静。

    我已经身处这个偌大的宫殿其中了,淹没在一片黄色琉璃瓦和红色宫墙之中。

    前面的人影倏忽不见了,我知道到了我该到的地方了。

    我向面前最近的一扇门走去。门上上着锁。锁是金黄颜色的,已经有厚厚的灰尘落在上面了。我伸手向自己的头上摸去,拔下一枚发簪。所有的长发随势无声地落下,垂至腰间,像是为我披了一件墨黑的斗篷。

    我把发簪插进锁眼,锁无声地化开了,门就此打开。

    我跨进高高的门槛,向前走去。前面是一座殿宇,散发着楠木的幽香,殿前的香炉里突然升起袅袅白烟,丝竹声若有若无地在半空响起。身后的门沉重的关上了,面前的门轻巧地打开了。

    是这里了。

    空旷的宫殿里,垂着紫红色的帷幔,帷幔后一层白纱。一阵风吹起,白纱无声地撩开——一张点染着素梅的软榻。我走过去,仰面躺在上面。

    柔软。

    温暖。

    我感觉身上的衣裙像片片香灰抖落了。隐约有纷沓的脚步声传来,但不见人影。我知道有无数眼睛在周围,他们在看着我。但是我看不见他们。而我清楚的知道他们在我的周围。脚步声停住了,我感觉窒息。拼命想要挣扎起来,但是不可以了,那张床好像在无限沿展着,并且有磁力吸引着我的身体,我的手臂怎么也抬不起来,整个人在沉下去、沉下去……弦乐声渐渐响起,帷幕缓缓落下,我尽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明白一切,然而……

    梦就这样醒了。

    我一动不动地仰面继续躺着,回忆着,这样的梦境是第几回出现了?记不得,能知道的是,这样的梦正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在不断的丰富着,每一次的画面都要比前一次清晰,颜色都要更鲜艳,情节也都要有进展。是的,上一回,大约就是在几个月前,我还只梦见走入了茫茫的宫殿群中,不分东西,难辩南北,我在红色的宫墙夹道中奔跑着,一只吐水的螭首忽然跃下汉白玉的石阶向我冲过来……对,那个梦就到那里就结束了——我被吓醒了。

    我摸摸还在砰砰乱跳的胸口,回味着刚才的梦境,不错啊,这回,我居然还能走进宫殿里,下一次,我会不会遇到……

    “懒丫头,再不起来,猫猫就要把你的油条吃了!”哥在外屋叫。

    我翻了个身,不情愿地把脑袋里的梦赶走,冲着门口拉长了声音:“来——了——”

    十二岁那年,爸爸和妈妈分手了,一个跑到异国他乡,一个去另一个城市重新组建了家庭。倔强的哥哥带着我和外婆一起生活,去年,外婆也永远地走了,哥哥就成了我的“家长”。

    正想继续耍赖,“呼”地一下,大黄猫猛地跳上床,在我脸上讨好地蹭,“呼呼”地喷着热气,痒痒。

    “哥,你管不管猫猫啊?它又来骚扰我了!”

    “那是我派去的卧底,再不起来,我叫它挠你啦!”

    猫猫真的把爪子伸向我,我一骨碌坐了起来,迅速套好了裙子。

    “怕了你们俩了!”一边嘀咕,一边飞快地洗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44

哥正在对着门口的小镜子刮胡子,从镜子的反光里对我说:“我今天这个团是两日的,清西陵。菜都买好了,你这两天自己好好吃饭,别乱跑。”

    “哦。”一听哥要走,马上无精打采,“什么时候帮我问站殿的事情啊?”

    “等我回来,你反正有一个漫长的暑假呢,着什么急啊?”

    “着急挣钱啊!”

    “不用你着急,哥能养活你,你好好把书念完,然后找个好工作,好对……”

    “又来啊你!唠叨!”

    哥笑了,他的笑容最好看了,让人看了特别塌实。“我跟我们旅行社一个导游说好了,他家有路子,过两天就叫你去站殿,不过也挣不了多少钱,你到时候别嫌累就成。”

    “哥!你真成!”我乐得跳起来!“你知道吗,故宫的门票是好几十元一张,我可以天天去故宫玩,不花钱还挣钱!美死了!”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去那儿站着看房子有什么意思呢?”哥摇头,看看手表。“不成了,我得走了,你自己好好的。”

    “哥你开车小心啊!”

    哥没说话,挥挥手,留了一个瘦削的背影给我。

    就剩我一个人了,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猫猫已经在我的床上打起了呼噜,难道,它也在做梦吗……

    这个暑假,同学们都在打工,有的是为了挣钱,有的是为了提前进行工作的实习。而我,仅仅是为了能到故宫里面去——看一看。虽然生长在北京,多少次曾经走过那红墙碧瓦青砖绿水,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能进到那里面,昂贵的门票令我望而却步。也许正是好奇引发的渴望,才令我时常梦魂萦绕的吧?

    到故宫里站殿,在很多人看来,是最枯燥无味的工作了,且不说钱挣得少,整天无趣地看着老旧的宫殿和各色的人群,有什么意义呢?——于我,却是一定有意义的,只是,我还不太能清楚的知道……

    面试很简单,我捏着哥同事父亲写的条子,很顺利地得到了在故宫博物院站殿的工作。虽然只是短期工,我却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令几位面试的领导非常不解,于是安排我当天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辉煌的宫殿,但是我却感觉如此地熟悉它,它的每一片琉璃瓦,每一块青砖地,甚至御花园小路上的每一个石子,我都觉得似曾相识——是了,我早已经在梦里来过无数次了,那么,在梦之前呢……

    我跟在一个姓冯的阿姨身后,她带我去我的岗位。一路上,她都没有和我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一走进西六所的宫墙夹道,我就不敢出声,好像,我会惊扰到谁。

    引我到了“储秀宫”,冯阿姨冲我一点头,用手指点了一下大门,吝啬地给了我一个微笑,转身走了。

    我忽然地,想起了那个梦,伸手摸了一下头发,哦,还好,没有玉簪,门,也没有锁,正等待我进去呢。

    阳光正好,我的影子投在前面的地上,修长,袅娜,似乎是跟随着影子,我抬腿迈进了那高高的门槛……

    打工期间,哥来看过我一回。那天正好是一个日本旅游团进故宫参观游览,哥跟随团的导游打了个招呼,把车停好后匆匆跑进来关照我一下。

    “累吗?”

    “不累啊。”

    哥抬眼四处看看,周围形形色色各种颜色和模样的人,从这个门进来,转一圈,又从那个门出去。

    “这有什么意思啊?”他摇摇头。

    “有意思!”我装做神秘的样子,趴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吗,这几天我已经发现了一个非常非常秘密的事……”

    哥也压低嗓子,小心翼翼地问:“什么秘密啊丫头?”

    “那就是——这里藏着好多好多的……”

    “什么?”

    我拍拍哥的肩膀,“这位先生,现在是工作时间,我不方便和你说话,请您原谅。”

    “啪”脑门上吃了哥一个“爆栗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46

“鬼丫头!你是上班时间,我还是上班时间呢!听着,下班早点回家啊!”哥笑着一转身,忍不住又回头叮嘱一句,“自己小心!过马路的时候要……”

    “小心车!”我接口,没办法,哥已经习惯永远把我当成十二岁的小丫头。

    一周后,我已经利用所有的工作之余的时间,把故宫转了一遍。前三殿后三殿东六所西六所……它真大啊,也真美,还真的很神秘,五百年的殿宇,掩埋了多少历史在里面?有时候我会在没人的角落,抚着那斑驳的廊柱,轻轻嗅着木头的气息,想像着它曾经的模样。

    一个炎炎的中午,院子里没有游人了,我走出略带潮气的偏殿,坐在台阶上。那石条已经被太阳烤得暖洋洋的了。我闭上眼睛,抬起头,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只觉得眼前一片红色,令人晕眩,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要发生点什么事情把它填满才好……

    忽然一黑,像是发生了日全食,我慌忙睁开眼睛,一个人正笑咪咪地站在我面前。

    “干吗啊你?”我不客气地瞪着他。

    他倒窘了,吓得后退了一步。

    我也急忙站起来,继续盯着他。其实压根看不清楚他的脸,他是逆光站着,而我,还没从猛然睁眼的眩晕中醒过来,只能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的轮廓。

    大中午的太阳地,红墙碧瓦的院落里,两个人互相看着,站着,真是很滑稽的画面。

    “你……你是……韩辉宇的妹妹吗?”他开口,同样年轻的声音。

    我瞥了他胸前挂着的卡片一眼,和我哥哥戴的一样,是同一个旅行社的。

    “是啊,怎么了?我哥哥……”我忽然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向他走了一步,他被迫又退了一步,继续和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你哥哥很好,没事,是他叫我来找你的,告诉你一声,我们社有一个司机突然病了,你哥哥临时要替他跑一个长途,这两天不能回家了。”

    “哦——”我长出了一口气。“谢谢你了。”

    “没什么的,你,在这儿还习惯吗?”他忽然狡猾地一笑,眼睛亮亮地一闪。

    “怎么?”我迅速开动脑筋。“难道,是你,帮的忙?”

    “真聪明!难怪你哥哥老管你叫鬼丫头!”他爽朗地笑了。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哥哥啊,还经常叫我馋丫头,懒丫头,笨丫头呢。”

    “恩,”他说,“你哥哥老跟我们念叨你,我们也都跟他一样,说到你,就叫丫头了。”

    我脸一红,毕竟我已经是二十岁的大人了。

    “我就叫你丫头,成吗?”他忽然问,声音低低的,很好听。

    我没有回答,“那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47

“哈哈……”他又笑了,真是个爱笑的人。“对对,我都忘了介绍自己了,我姓金,金润枫,你要是愿意,就和你哥一样,叫我,疯子吧……”

    这回我也笑了,疯子?这名字可真……难听!

    “你什么时候下班?”他忽然问。

    “我?下午四点多。”

    “那我来接你!”他果断地说。

    “不用你接,我自己会回家的。”

    “你哥说的,叫我照顾你。”

    “真的?”

    “你别管真的假的,我反正来接你,你做好准备。”

    “做准备?做什么准备?”

    “听故事。我是我们社最会讲故事的导游了!”

    “你会讲什么故事?”

    “你爱听什么故事?”

    “我爱听——故宫里的故事。”

    “我偏偏会讲——故宫里的故事。”

    我没再说话,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莫名的一缕风穿梭而过,我的长发拂过脸颊,有那么一瞬,我感觉那道风是蓝颜色的,直吹进心里,身上再没有一丝燥热。

    他忽然淡淡一笑,礼貌地对我说:“那就这样,回头见!”点点头,转身离去。

    我觉得他最后好像往我背后看了一眼,我忙转身——冯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垂花门口,正看着我。

    “冯阿姨?是找我吗?”我赶紧堆出笑容问。

    她摇摇头,“今天不是老莫的班吗?”

    “不是,是我的班。”

    “哦。”她应了一声,退出了门口,什么也没说。

    我长出了一口气,太阳还在头顶,今天它走得可真慢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50

魂归处

公元一四一九年。
    薄雾中,隐约一片巍峨的殿宇,月光下森森然,飞檐斗拱,角楼亭台,一眼望不到头,正是紫气东来的天子门庭。

    寒鸦睡犹酣,却有赶早的人已经背着简单的行囊在清冷的风中瑟缩前行了。

    杜一舟紧了紧衣襟,摸了摸怀里的两个烧饼——早被风吹得梆梆硬了。他叹了口气,打明天起,自己就不能回家了,再也吃不上老婆给煮的热腾腾的小米粥了。再有三两个月,紫禁城就要彻底建好了,就要迎接皇上和他那据说三千个嫔妃了。杜一舟是个漆匠,他要在这三两个月里,跟他的伙计们一起,把紫禁城里所有的雕梁画柱再整整漆上三九二十七遍。

    远处已经可以见到依稀的几盏灯笼在雾中摇曳,他加紧了脚步,赶了上去。

    排好了队,杜一舟领到了一个小牌子挂在腰间,上面写着他的号码——壬子零九。然后就在队头压低嗓子的吆喝声中,跟着前面人的脚后跟,走进了一片茫茫的殿宇。

    风似乎是更冷了,杜一舟觉得身上的寒意也更重了,那汉白玉栏杆上的吐水螭首正斜睨着他,带着冷笑。他赶忙低下头。

    不知道是到了哪一座宫殿,“壬子”组的人都默默停了下来。家伙式都已经摆放在庭院中,就等着太阳出来,天一亮开工了。

    有领头的人冲他们挥了挥手,大家无声地散开,各自寻一个角落,掏出自带的干粮默默地吃着。

    杜一舟靠在影壁旁,啃着冰冷的烧饼,盼着天赶快亮起来,让太阳带来些暖活气吧。他环顾着四周,天啊,这么多的房子,走一走都要迷糊的,皇帝老子会住在哪一间呢?对,一定是住在有漂亮妃子的那一间!热热的炕头上,来上一碗小米粥……不对不对,那不是皇帝,那是自己,一个小老百姓啊,皇帝的日子,哪是老百姓能想得出来的呢?

    杜一舟自己也乐了,他用手一撑地,想站起身来……

    手心里有一个冰冷的东西硌了一下!

    是什么啊?他低头去看——天色渐明,晨光熹微,手里分明是……

    “开工开工!”领队的大声吆喝着。

    杜一舟来不及多想,把那东西匆忙往怀里一揣,和众人一起围过去,争着挑拣称手的工具。

    天又黑下来的时候,这些漆匠们早都累得说不出话了。他们回到靠近宫墙的一排小房子里,疲惫的爬上通铺,不多时,就有呼噜声响起了。

    杜一舟还是翻了几个身,他是有老婆的人,心里念想着,那口子在家,是不是也在挂念着他呢?唉,这才是第一天,还早呢!想到无望处,他方才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地,有人为他掖了掖被角。他当是老婆,一伸手,想要抓住她。

    抓住的却是冰冰冷的一只手,杜一舟一个激灵。

    一个人正站在床头。

    “干吗啊?半夜不睡觉?明天还出工呢!”杜一舟低低地喝他。

    他摇头。

    “你不睡,我还要睡!”他嘟囔着,要重新躺下。

    一只手,伸进被窝,冰冷。

    “你干吗啊?干吗不叫人睡觉啊?”杜一舟恽怒了。

    那人还是直直地站在床头。

    “兄弟,不要闹了!早点歇着吧。”杜一舟是个好脾气的人,不愿意和人有过节。

    可是,只要他躺下,那冰冷的手就伸进来!

    “啊——”杜一舟大叫一声!

    铺上左右两边的人都不满意地睁开朦胧的眼,瞪着他。

    他忙解释,用手一指床头,“你们看,这个人——”

    哪有什么这个人那个人?月光惨惨地照在地上,白茫茫。

    杜一舟惊得说不出话,伸出的手半天收不回来。直到身边呼噜声再次响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51

不记得是怎么熬到天亮的,反正第二天,杜一舟黑着眼圈,把一桶漆调错了颜色,朱红变成了赭石,被领队的狠狠骂了一顿,还吃了两脚。

    他闷闷地蹲在墙角,想着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

    几只乌鸦从天空划过,哑哑地叫着。

    杜一舟烦闷地站起身,“叮当”一声,怀里掉出一个物件。低头看,原来是昨天晚上拣到的那个东西,都忘了它了。

    杜一舟重新拣它起来,这回看清楚了,就是一块很好看的石头,不是玉,却有着玉的温润;不是翠,却有着翠的冷艳;更不是宝石,却有着宝石的晶莹……凭着杜一舟的眼光,这仅仅是一块好看的石头,可以镶在女人的首饰上,也可以嵌在男人的腰带上,如此而已。

    想了想,他把它揣回怀里,等着紫禁城的工程完了,回到家去,就把这石头送给老婆燕儿,骗她说是皇帝老子赏的,逗她一个开怀的笑……

    禁宫的夜是沉寂的。

    虽然有不少工匠都宿在宫里的各个角落,但是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这一片黑沉沉的屋檐下,却似了无人烟。

    杜一舟决定要睡个好觉,他实在是太困了。昨天一夜的折腾,早叫这个汉子失了精神。

    然而,还是来了……

    杜一舟不知道要称那是什么,是人?是鬼?是妖是怪?总之,他还是来了。还是站在他的炕头。

    他不动声色的向杜一舟伸出手,冰冷的,似乎还夹带着森森的白雾。

    杜一舟翻身跃起,向门外奔去。

    他随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到了庭院里,高大的柏树下,杜一舟转过身子。他自诩是条汉子,他受不了捉弄,不管是人是鬼。

    “兄弟,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啥要纠缠着我?”杜一舟问道。他知道那一定不是人,要不为啥昨天同屋的兄弟都看不见他呢?

    摇头不语,仍旧伸手。

    “兄弟,你要啥也跟我说明白了啊,你老这么伸着手,啥意思啊?”杜一舟继续问。

    进前一步,继续伸手。

    “唉……”杜一舟有些无奈了。“要钱,我明天就烧些给你;要物,你说出来;若是要命,哥哥我可不能答应,我家里还有媳妇等着我养呢!我答应她了,说啥不叫她当寡妇的,兄弟你得成全我。”

    那人听了,忽然一怔,手慢慢垂了下来。

    “怎么的?兄弟你莫非有什么伤心事?”

    他抬起头来,一张苍白年轻的面孔,不过二十岁的年纪,眼里扑簌簌竟淌下泪来!

    “兄弟……”杜一舟大惊。

    这时候,门忽然被推开,领队的李头儿一步跨出来,“我说你小子大半夜的不睡觉干什么呢?你要是想开小差逃工那可就是要了我们大家伙的命了啊!”

    杜一舟忙回头应着:“不是啊李头……”

    再转身,那小伙子竟似随着他的眼泪一同化掉了,地上,一摊清清的水……

    李头踱了两步过来:“你小子,多走两步就是茅厕!竟敢跟这紫禁城里解手!”顺手给了杜一舟后脑勺一巴掌,“小心被管事的看见,罚你的工钱!”

    “不是啊李头,我见鬼了……”杜一舟低声说。

    “滚,半夜三更的……”李头紧了紧夹袄。“妖言惑众,小心自己先做了鬼!”

    杜一舟不敢再多嘴,揣着手,乖乖地跟李头进了屋。

    几天过去了,那个小伙子都没有再来找他。

    这一天中午,太阳格外地开恩,暖暖地照着,难得小憩的工匠们各自寻了太阳地,躺倒在青砖地上。

    杜一舟不由自主的又掏出那块小石头,把玩着。忽然有人拽了拽他。

    是李头。他一脸凝重地示意他跟着走。俩人直走到影壁的阴影里。

    “小子,那天晚上,你是说见鬼了?”李头问。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52

“算是吧。”杜一舟含糊地回答。

    “那天晚上人多嘴杂的,我可不敢叫你胡乱说,不过,这紫禁城里真的冤魂不少呢。”

    “这话怎么说?师傅?”大白天的,杜一舟一个冷战。

    “这皇宫,一直修了十四年了,有多少人把性命搭了进去啊。”李头叹了口气,“万一真的遇到鬼魅,全想着他当初活着的时候,跟咱们一样的不容易,烧点纸钱,祭奠祭奠就过去了吧,嘴上莫再提起,心中也别惦记。”

    李头说完回身就走了,留下杜一舟还在发愣,那鬼影,莫非真的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小小的工匠吗?

    “哪个是‘壬子零九’?”一个穿着官服的差役忽然闯进跨院。

    “就是我,官爷。”

    “你媳妇忽然发了疯,你老丈杆子想叫你回去看看……”

    “啊?官爷!官爷这是怎么回事?”杜一舟不禁拉住官差的袖子,被人家一把甩开了。

    “鬼才知道呢,你小子,想不想……”官差顿了一下。

    闻声过来的李头忙拽了杜一舟一把:“这谁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也闹心不是。我给担保着,叫他回去看一眼赶紧回来,不误工就成。”

    “哼。”官差撇了撇嘴,“你?你担保得了吗?”

    李头明白了,马上掏出一块碎银子偷偷塞进官差手里,“可不是,还得是官爷您给担待着啊!”

    “得,我也积点阴德。你小子,天黑上钥之前可得给我回来,不然,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丢差事,你小子全家丢脑袋!”

    杜一舟的心早就乱了,他只知道跟李头道了感激,说回来再还钱,就什么也不顾了,跟在官差后面,一路小跑着往宫门去。

    这宫城真是太大了,怎么好像永远跑不出去呢?

    好歹进了家,也没给岳父岳母问安,他一头冲进了媳妇的西屋。

    “燕儿……”他颤颤地叫。

    “你回来了?”她好端端地说,转过身。

    他长出了一口气,媳妇这不好好的吗?莫非是传个讹信,就是为了见一面解解相思?

    “回来和我成亲的吗?”她接着说,脸上竟似未出阁的闺女,起了红晕。

    他傻了,楞在当地。

    “我们赶紧成亲吧,我等得好苦,守得好苦!”她扑过来,竟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不避刚迈进门的爹娘。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52

娘抹着眼泪说:“已经七天了,天天念叨着要成亲,晚上把自己屋子的门锁得严严实实,只听见在里面哭。我们实在不放心,又没法子,才凑了银子,请药铺的王掌柜托了官差……”

    “别说那么多了老婆子,你看姑爷都瘦了,还不赶紧做吃的去。”爹忙劝开她,不然又不知道哭成什么样。

    “儿啊,我想着我家闺女还是有心病,你劝劝她吧,我还熬药去。唉。”

    杜一舟感激地看着老人家,把媳妇搂得更紧了点。

    “燕儿,别怕别怕,你看我回来了啊……”

    “十年了,十年了啊,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媳妇轻轻地说。

    “什么?十年?”

    “是啊,你走的那天,我们刚喝了定亲酒,我都没来得及给你绣个荷包,你就被那个该死的秦顺拉走了……”

    “秦顺?”

    “哥啊,你不知道,他一直打着我的主意,可是我爹把我许给了你!虽然你爹是个穷石匠,可是你自小就读书识字,我爹认准了你有出息……我,我也喜欢……”

    杜一舟不敢吭声,好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那该死的秦顺明明知道你不会石活,却偏说你是石匠的传人,手艺好得很就是不肯为皇上出力,硬把你抓了差!我恨死了他了!”

    杜一舟怜爱地看着眼前的女人,那分明是媳妇娇俏的面容,可眼里却是别家女子一潭哀怨的秋水。

    “他三番五次的纠缠我,叫我悔了和你的亲事。可是我不答应,虽然没拜堂,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哥,我就是死心要等你的!可是……可是……那天秦顺却说,你,你因为抬一块大石条,失了手,被压死了!我不信,我不信啊,他是骗我的,是骗我的。我一定要等你,等你回来!那一天,我就装疯,疯得没有人能近我的身!疯得秦顺那厮再也不敢对我有念想了!老天保佑啊,他真的是骗我的,你,你这不是回来了啊!”

    杜一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相信媳妇说的事情是真的,只是不知道,那个苦命的女人为什么要找着他的媳妇倾诉出这一腔的委屈。

    “哥,你上路那天,我塞给你的玲珑石,你可没丢吧?”

    “玲珑石?”

    “那虽不是名贵的石头,却是我娘留给我的,她说那玲珑石,就是一个人的玲珑心,人若死了,魂魄就缠绕在石头上,你肯带着我的玲珑石,就是永远带着我的魂,不丢下我了!”

    杜一舟忽然出了一身的汗,他慢慢地伸手进怀,慢慢地,摸出那枚在紫禁城里拣到的小石头……

    “啊……”媳妇的眼睛忽然直了,“我终于,找到魂归处!”

    她猛地扑过来,扑在杜一舟怀里,扑在石头上……

    再慢慢撑起身,媳妇迷惑地眨着大眼睛:“一舟,你怎么回来了?……”

    杜一舟长出了一口气,低下头看手心里的石头,竟有一丝浅浅的血红色洇浸在里面了……

    紫禁城的夜,还是那么阴森冷漠。

    杜一舟借着夜色,走进宫禁深处,他希望能再次看到那个丢了玲珑石的孤魂。

    “兄弟,”他在心里说,“十年了,你一定在这里苦苦找寻了十年了吧?你那心上的女子,在这高高的宫墙外面,也苦苦找寻了十年了。你们两个可怜的孤鬼,原本就是想魂归一处,做个夫妻团圆的梦吧?”

    他摸出那块玲珑石,高高举起。

    “兄弟,你若有灵,来这儿,你媳妇的魂儿,在这等你呢,哥哥想要成全你们,你看好了,这是你们的魂归处——”

    手一扬,月色下,石头忽然闪了一道七彩的虹,倏忽就跌落进黑暗了,跌落在无边无尽的紫禁深处,不知去向,也不知,谁,能再拾起它——

    玲珑石,魂归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53

牵机药

他终于讲完了一个故事。

    西下的太阳已经不那么晒了,筒子河水荡漾着金波,我靠着暖暖的岸边矮石垛,这时候才想起还没好好打量他一翻。

    他是那种文绉绉的人,个子跟我哥差不多,却比我哥要瘦,我哥是司机,胳膊特别有劲,可是他——估计是从小到大没打过架的好孩子——侧脸看过去,清秀得很。

    “喂,你看我干吗?”他发现了,转头问我。

    “我看你怎么也不像‘疯子’啊?呵呵。”

    “哦,那是你没见到我疯的时候。”他认真地说。“我讲的故事好听吗?”

    “好听是好听,可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块石头吗?怎么你讲的故事,我没在书上看见过?”

    “我讲的都是你在书里看不见的故事,写历史的人,都只在意皇帝啊太后啊,谁掌权就在史书上给谁留下几笔,我讲的,都是野史传说鬼故事,你不能说它是真的,可是,你也不能说它就是假的啊。”

    “要是真的,那,你故事里那能留住人魂魄的玲珑石还在故宫里吗?”我转头,望向高高的宫墙。

    “在啊,这几百年里,在这个偌大的宫殿里,它不定藏在什么地方呢。喂,你现在整天在故宫里呆着,有时间,别老傻站着,没事就多踅摸踅摸,没准,你能把它找出来呢!”他做出一付认真的表情。

    “真的?”

    “真的!”

    我们两个同时大笑起来。

    这一天里,我才是第二次见这个陌生人,忽然就觉得他很亲切了,也许因为他是哥哥的同事,也许因为……

    送我回到家,金润枫没有进门。我们住的院子原本是个三进的四合院,现在早都凌乱不堪了。大杂院,人杂,嘴也杂。

    “给你两本书,回头看着解闷吧,我的故事,好多就从这些书里淘换来的,呵呵。”他从背包里摸出两本书,都不是新书,已经卷了边。

    “谢谢,兴许以后,我也会讲故事了。”我接过书。

    “再见!”

    “再见!”

    一个人的夜晚,四周显得格外的安静,静得叫人想故意制造出点什么声音才好。猫猫率先跳上了床,缩在床角,眯起眼睛。

    哥不在家的时候,总是叫我不要随便出去乱跑,尤其是天黑以后,好像我还是一个怕黑的小女孩,也许,是他更加害怕黑暗吧?

    我暗笑着,也上了床。

    昏昏的台灯下,我摸出那两本书,随手翻看着,直到睡眼朦胧……

    我知道,我开始做梦了,那肯定是一个梦,因为,我是坐在红纱的宫灯下,穿着淡素的一袭宫装——

    门无声地开了,月儿闪身进来,身形鬼魅,像猫。

    她不说话,把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塞在我的手里。

    我心里忽然明白,我就要失去她了,这个在深宫里陪伴了我五年的贴身丫鬟,我视同姊妹的一个女子。

    “主子……”她哽咽地说,“御膳房的苏拉小方子,已经……已经……去了……”

    我忍住泪水,点点头,更紧地攥住那个小瓶子。

    “再过五日,我,我也要去了……”月儿忽然腿一软,跪在我面前,我忙搀起她。

    “傻丫头,姐姐很快就会去那边找你的!你不要怕。”我抚摩着她的秀发,早上,我还为她梳头,用我的象牙梳,为她打上桂花油。

    “为什么选中我们?为什么我们一定要……”

    我慌忙捂住她的嘴,摇摇头。

    “这是命,只怪我,是我连累了你们啊。”

    月儿把头靠在我的怀里,“主子,姐姐,我怕……会很疼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54

“不会的。常先生是神医,他配的药,不会错,他说了不疼,那就是不疼的,只是睡,对,只是睡,睡进一个长长的梦……”

    月儿不再说话,她把目光投向宫墙圈禁的一角夜空,只见星星,却看不见月亮。

    我其实何尝不怕呢?

    从进宫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怕了,我知道这一天终会来到,可是,它真的来了,我却更加怕。

    反清复明,这是何伟业,没想到,却落到我这个小小女子的肩膀上。手中的小白瓷瓶里,装着的,是牵机药。

    这是天地会常神医花毕生精力配制的。我进宫那天,总舵主告诉我,有那么一天,一定要我亲手把这牵机药下到皇帝的饮食里。这药无比厉害,它会令人痛苦之极,全身抽搐,最后缩成一团而死。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选这种毒药,总舵主说,那是要满清的皇帝永远直不起腰来,来生来世,永远别想再统治我们汉人。

    我从进宫那天起,就在等待这瓶牵机药传到我的手中。

    但是我不能着急,我先要让皇帝喜欢我,恋上我,与我同食同眠,我才有机会下手。这一等,就是五年。

    一个月前,我听说,一个负责采买煤炭的小太监死了,似乎是风寒,我就知道,一切要开始了,那一天就要来了。

    反清复明是何等大事,涉足于此的,都是拼却了性命不要的人。

    为了叫暗杀的计划周密,宫中早埋伏下了一条线,一个人接了牵机药,传给下一个人,自己就要吃了常神医配制的另一种毒药“易水寒”,过不了五日,就如同得了风寒一般死去。带着那个天大的秘密死去。五日传一人,五日死一人,宫中只道是闹风寒,却不必担心谁会走失风声,出卖秘密。

    这条线最终的尽头,就是我。只有我有机会接近皇帝,我是那最后的杀手。

    算算,已经死了五个人了,这瓶药才辗转传到我的手里,过几日,我就要眼睁睁看着月儿离开我了。在她走之前,我必须完成我的使命,一旦御医发现月儿也是“染风寒”,一定会把我圈禁起来,不许我接近皇帝的,所以,我一定要让皇帝召我侍寝!

    我要让皇帝与我共渡紫禁城的最后一夜。

    那些我并未见过的,为此付出了性命的魂魄,此刻,就在夜空里望着我,那些星星,莫非就是他们的眼睛?

    月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了我的膝上,眼角的泪珠还晶莹地闪着光。

    昏昏沉沉,仿佛有钟楼的晨钟声,随风荡进深宫,声声慢,却是声声断肠……

    已经三天了,皇帝都没有翻我的牌子。

    月儿有时候会咳嗽,我叫她乖乖地躲在我的宫中,不要出去见人。我只在心里着急,怎么叫皇上想起我来?

    我精心做了一只风筝,淡淡的用薄墨画了一个侧身的女子,翘首张望着。风筝做的很小巧,线也不长,刚刚够飞过屋檐。

    想了一想,我又取了一个小小的银铃坠在下面。

    提心吊胆,把风筝藏到披风里,带到御花园。

    这一日,皇帝是要起驾去圆明园的。

    远处隐隐有仪仗声,我一咬牙,手起线放,风筝上天。

    正是好风凭借力,小小的银铃欢叫着,张扬着,肆意在禁宫促狭的天空。

    风筝一跃一跃,努力的向上冲着,似乎是向往着高墙外的世界。阳光一晃,我也有些恍惚,我是那放风筝的人?还是那风筝……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气喘吁吁。

    “妍主子,您,您放的好风筝!”

    我故做不解。

    “您不知道今日皇上要打这儿去圆明园吗?惊了驾了!”他皱起年轻的眉头,却掩不住眼神里的笑意。

    “呀!忘了规矩了!”一幅惊慌失措的样子。

    “皇上说了——”他板起面孔。

    我慌忙跪下。手一送,风筝一下子挂在那棵白皮松上,银铃欢快的响着。

    “不知道规矩吗!是谁放的这么俏的风筝啊?去看看……”

    我瑟瑟发抖,心里却是暗暗地微笑。正是知道今日皇上……

    “主子,您跪等旨意吧,我去回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56

“小公公,您帮我担待啊……”我颤声道。

    没多久,那小太监跑了回来。

    “给妍主子道喜,皇上并没有生气,听说是您放的风筝,笑了一下,说——”

    我赶忙埋头下去,手心里满是汗。

    “叫随驾,进圆明园,明儿天好陪朕放风筝散心。”

    我楞在那儿。

    “还不谢恩?翻了您的牌子了!赶紧回去收拾,轿子马上就过去接您!”

    我要走了,月儿。望着在床上酣睡的月儿,我轻轻地帮她掩好被角。

    她的手已经很冷了,一丝犹存,想是还有留恋不舍……

    可是我要舍了,我要舍却这紫陌红尘了。

    一路颠簸,我只紧紧攥住那个小白瓷瓶。

    圆明园的夜,更是清冷,几只鸦儿落在澹宁居前的枝头,冷冷地并不作声。

    我收拾好了一切,香汤沐浴,焚香更衣,轻扫娥眉,淡点绛唇,斜插玉簪,高挽乌云。当然不忘在桌上摆好一瓶百花酿——皇上最喜欢喝的酒。

    只是今天的酒里,多了一味,百花酿变成了断肠散。

    月牙初上,皇上果真来了。

    许是日夜操劳,他原本乌黑的头上竟多了几缕白发,声音也变得苍老了许多,只是看人的眼神没有变,温暖,体贴,还存了几丝怜惜,并没有外面人传说的多疑和凶残。

    我款款跪下:“皇上……”

    “起来。”一只有力的手拽我起来,“朕看看你……”

    我们互相端详着。

    一个是真龙天子。

    一个是宫娥青衣。

    一个要一统江山。

    一个想弑君谋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57

“今儿怎么不守规矩放起风筝来了?若被皇后看见,你可小心……”皇上没有放开我的手。

    “臣妾,只是忽然想叫这风筝替臣妾望上一望……望上一望皇上……可好……夜里是不是还咳嗽……偏忘了今日是……不该随便出来……惊了圣驾……奴婢该死……”

    是啊,我是真的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皇上起身踱到桌前,拿起放在上面的白日的风筝。“画的很好啊,竟有几分像你呢。” 然后,他轻轻地拽下那个小铃铛,放进袖子。

    “朕忙于政务,冷落了你啦。这两日宫中有人屡染伤寒,朕叫太医在查了。你随朕到了园子里,该放心些了啊。”皇上又一次握住我冰冷的手。也许在这静谧的深夜,皇上也是个害怕孤独的人?

    我心里一颤。眼泪竟想要淌出来。

    “朕还盼着你能给朕生个龙子呢!哈哈……”

    “皇上,您也要保重龙体才是。”说着这话,手却更加冰凉。

    “看你今儿放的风筝,朕喜欢得紧呢,这两日天气好,你在这园子里陪朕放风筝好不好?这儿没有宫里规矩多,可随意些。”

    “是,皇上。”

    放风筝?皇上,你不知道那风筝早都残破了吗?

    “好呀,你还预备了‘百花酿’呢?难为你的心细到如此,还记着朕的口味,不喜烈酒。只品素酒,来来,快斟来,咱们共饮……”

    我赶忙站直身子,颤巍巍去端琉璃盏……

    他毫无防备,他想不到,身边这个娇小的女子,这个五年来从不多言多语,内敛贤淑的小妃子,竟为他预备了一杯牵机毒药!

    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剧痛让他大汗淋漓,脸色苍白。

    但是他不出声,一声也不呻吟,他只是弓着身子,努力地抬头看着我——

    “你、你这是……”

    “牵机药……”我说,“永不翻身……”

    我最后听到皇上长叹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要做皇上呢?为什么我要来阻止你做皇上呢?来不及了,来不及想明白了……我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酒,是温热的,甜香的,可是自喉咙一流进肺腑,登时变得燥烈无比,苦不堪言。每一滴酒都在我身体里爆裂,撕扯着我的血肉。

    我不由自主地缩紧身子,瘫倒在地,倒在皇帝的身边,他努力地伸手过来,还想再一次抓住我的手……

    忽然有了力气,睁开眼睛醒转过来——台灯还亮着,书在枕边,猫猫在脚边打着呼噜,看看表,我不过才睡了二十分钟!

    可能是刚才一阵夜风,我又忘记了盖上毛巾被,所以冷得缩成一团……

    好半天,回味着那个梦,一时有点庄周蝴蝶的幻想。

    怎么做了这样一个怪梦啊!忽然想起那本书,忙抓过来看,后面还有几行字写道,疑心甚重却勤于政务的雍正皇帝于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暴病崩于圆明园。关于他的死,正史和野史众说纷纭,疑点重重。

    那梦中的女子,终于完成了使命,可是那又能怎么样?所谓的牵机药带来的“再也直不起腰”,毕竟是来生来世的事情了,来生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我呆呆地望着台灯,不要说来生,前世的我,又是怎么样的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00

绕指柔

因为没有睡好,今天一整天我都在不停地打着哈欠。

    周末,游客格外多,金润枫给我的两本书我放在书包里,不敢拿出来看。我们虽然只是站殿,却也有不少的规章制度。上岗的时候偷看闲书,被冯阿姨看见了,一定会被批评的。她虽然不会骂人,但是她喜欢用阴鸷的目光冷冷地穿刺你,那感觉,更是苦不堪言。

    我总是觉得冯阿姨是不喜欢我的,但是我猜不出为什么。

    今天班前会的时候,她说,故宫的游客多,什么国家的都有,我们一定要在外宾面前表现出良好的精神面貌,我们代表着国家,我们站在中国最优秀的传统文化前面……站殿要严肃认真,不能太随便了,站得不好,就要被辞退,谁介绍来的也不成。

    说完,她看了我一眼。不是惯常的用眼角瞟我,而是严肃地正视着我。

    她的目光带动了所有人,那些眼神在我面前交织成一个网,牢牢地罩住我。我无力地垂下头,好像真的做错了什么。

    等他们都散去了,我才想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困绕着我,直到金润枫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今天他是带团来了,他戴着旅游帽,摇着旅行社的小三角旗,用斜挎着的手持扩音器给游客们讲解着。声音很悦耳。

    “储秀宫,是西太后的寝宫,是明、清两代后妃居住的宫室。这里原为翊坤宫后殿和储门旧址,慈禧专权时改建为体和殿。慈禧太后住储秀宫时,在此用膳,每餐有主食十几种,菜肴二、三十个,还有各式茶点。你们猜猜,“寿膳房”每天要花费多少两白银?”

    他的团员们窃窃私语,然后开始胡说八道。

    “十两吧?”

    “哪能那么少,一百两!”

    “喂,你有点知识没有啊?一百两那是什么概念?”

    “什么概念?一百两对慈禧老佛爷来说,还不是毛毛雨啦?”

    他微笑着耐心听着他们议论纷纷,引他们走到我跟前。

    “大家也别乱猜了,我们请这位美丽的小妹妹告诉我们吧,她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一定知道的很清楚啊。”

    说着,他调皮的转过脸,冲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怎么可以……

    “小妹妹,那你快告诉我们啊,多少两银子啊?”一个胖乎乎的大叔说。

    我只好回答:“每天要花费银子五十两。”

    “哦……”他们点着头。“还有吗?这里还有什么典故?”

    他故意不吭声,鼓励地看着我。

    我只好接着说:“光绪十三年,也就是1887年,慈禧太后就是在这里,为光绪皇帝主持选皇后和妃子的仪式的。可惜那并不是光绪皇帝满意的婚姻。”

    我转头,悄悄地瞪了他一眼。

    他知趣地说:“谢谢!谢谢你了小妹妹!”

    他的游客们这时候开始啧啧地谈论光绪皇帝和他的珍妃的往事。

    “那个珍妃井在什么地方?”还是那个胖大叔问。

    “你们的导游先生马上就会带你们过去的,祝你们游览愉快!”我礼貌地说。

    “好了好了,大家跟上队伍,我们继续参观了!”他招呼着大家。抽空悄悄问我:“下午我还来接你吧。”

    我摇摇头,坚决地说——不。

    他还是淘气的一笑,和他的游客们呼啦呼啦地出了储秀宫。

    一回头,我吓了一跳!

    冯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我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冯阿姨,您,您来查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01

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虽然你还小,不懂事,可是我也得说你几句。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职责,你站好殿就成了,怎么还想着要客串导游吗?”

    “我,我不是……”我想辩解,可是又说不出什么来。

    “下次再叫我看见你随便和别人聊天,哼。”

    那一个“哼”,把我的心情刷成了灰色。我终于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闷闷不乐。

    戴雨晴坐到我的身边。她是社科院一个专家的女儿,人长得特别漂亮。也许就是因为太漂亮了,她没能继承高级知识分子的父母的基因,从中学起,功课就一塌糊涂。后来总算外事职高毕业,靠爸爸的面子,来到了故宫。

    “喂,小丫头,怎么了?是不是那冯怪物给你气受了?”她关心的问我。

    “你叫她什么?”我诧异的问。

    “冯怪物,那人就是一怪物!”戴雨晴狠狠地舀了一勺米饭吞进嘴里。“她看谁都不顺眼,尤其看不上比她年轻漂亮的女的!”

    “是吗?”

    “恩,我刚来的时候,就没少受她的气!幸亏有我老爸的面子,她不敢怎么样我!现在你来了,又是短期工,我今天就看出来了,她班前会就是挤兑你呢!”

    我低下头,嗫嚅道:“可我没招她没惹她啊……”

    “你还敢招她啊?你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有个外号是‘绕指柔’,被她缠上就完了,看她不吭不哈的,最后那见血封喉的一剑,就是她使的!”戴雨晴用手里的勺子比划了一下,倒把我给逗乐了。

    “她一定有故事的,对吧?”我最近对故事格外有兴趣。

    “恩恩。”戴雨晴一边咽下最后一口饭,一边回答我,“有故事!他老公以前就是故宫博物院的,搞文物鉴定的。冯怪物年轻的时候据说还挺漂亮呢,还特温柔呢!”

    “啊?看不出来啊。”我吐吐舌头。

    “你听着啊。他们俩人啊,刚结婚的时候幸福着呢,一块上班一块下班,有个词叫什么来的?”

    “同行同止,形影不离。”

    “对对,那叫腻歪啊!不过她老公有点‘气管炎’,同事们就给她取了一外号,绕指柔。”

    倒是挺恰当,我想。

    “不过后来出了事,她这绕指柔变成……嘘……”戴雨晴站了起来,“以后给你讲,上班了!”

    远处,冯阿姨冷冷地看着我们俩。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我跟戴雨晴不在一处站殿,虽然很想知道“绕指柔”的故事,但是也只好忍住了。

    下班了,我填好日志,锁好门,把钥匙交到管理处。

    忽然想到,上午那个“疯子”说下班还要来接我,可是,扪心自问,我还不想和他太接近,我不能这么早谈恋爱——呀,为什么想到他,我会想到谈恋爱呢?人家也没说要和我交朋友啊……我的脸肯定是红了,是的,我知道,我是有些喜欢他的,喜欢他淘气的一笑……

    想了想,我返身往南走。今天不走神武门,出天安门吧。

    刚出了端门,一眼就看见那家伙笑嘻嘻地靠在排队的栏杆上。

    “没想到吧?”他得意地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脸比刚才肯定是更红了,自己都觉得热乎乎的了。

    “不是……不叫你来……接的……吗?”声音小得像蚊子。

    “你说了不算。你哥把你托付给我了!”

    忽然想到这句常在电视剧里出现的台词的引申含义,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走这边,昨天我可是出的神武门。”

    “你一说‘不’,我就猜到你这丫头要动脑筋绕远躲我了,哼。”他恢复了得意的表情。“走!”他忽然拉住我的手,不等我挣开,拽着我就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02

“干吗?干吗啊?疯子!”

    “嘿嘿,疯一回叫你看!”

    他拉着我一路小跑,过了金水桥,穿过地下通道,惹得站岗的武警直看我们,害的我也不敢再叫唤了。跑上地面,豁然开朗,正是天安门广场。

    夏天的傍晚,广场上凉风习习,吹去了白天的暑热,吹去了一天的劳累。

    他拉着我,跑到广场中间,那儿有很多人在放风筝。

    他来到一个小孩子面前,忽然一把把人家的风筝抢了过来!

    “喂,你干什么啊?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实在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一个大人抢小孩子的东西?

    可是那小孩子却一点也不着急似的,还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给小孩:“给,买冰棍吧!”

    小孩子欢天喜地天地跑了,临走,还冲我做了个鬼脸。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问。

    “简单啊。”他放着线说,“这本来就是我的风筝啊,叫那小孩子帮我放一会,我去找你过来嘛,笨丫头。”

    “笨丫头也是你叫的?”我嗔怪道。

    “你刚才还叫我‘疯子’呢!”他回嘴倒很快。

    我扭身要走,他一把拽住我。

    “别走,看,我送给你的风筝!”

    我这才抬头望向天空,一根银线,映着太阳的余晖,那一头,竟是一只火红的风筝!

    “好看吧?最醒目了这个!这么多风筝,一眼就能看见它!”

    我蓦地像回到了那个梦里!

    那只银铃风筝,那个放风筝的女子……淡淡的,我竟好像又看见了她的背影……周围的人似乎倏忽不见了,只有风筝,满天的风筝……

    “喂,你怎么了?傻丫头?怎么不说话了?”他奇怪地看着我。

    “要是有一只银铃挂在上面,就好了……”我喃喃道。

    “对了!要是挂个铃铛!嘿,又好看又好听的!”他高兴地说,像个孩子。

    我懵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线轴。

    “恩,你这风筝放得真俏,这两天天好,你就天天陪我放风筝吧……”

    怎么这不是他的声音?竟像是梦里那个声音低沉的皇上?

    我一惊,手一松,线轴掉在地上。呼啦啦,线一下子松了,红风筝失了牵绊,刚才还跃跃地在空中舞蹈,现在歪歪斜斜地滑落下来……

    他赶忙拣起线轴,又跑过去拾回风筝。

    “喂,我没说什么啊,你怎么吓成这样了?”

    “不是。”我这才醒了过来,“我……我……我……”

    “我我我,我什么啊,呵呵。”

    “我把风筝摔坏了吧?”

    “没事,坏了再做一个,买一个也不贵的。”

    风筝坏了,可以再换一个,人死了,还能再活一遍吗?

    “小丫头,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我又没叫你赔啊,再说,这风筝是我送给你,现在,它已经属于你了。坏了我也不心疼的。”

    他拉过我的手,把风筝放在我手里。

    他的手,那么温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04

“我们走走吧。”他没有松开我。“说说,今天有什么新鲜事?”

    “今天啊……”我想了想,“有个‘绕指柔’的故事!”

    “绕指柔”??他问。

    我把从戴雨晴那听到的故事的前半截讲给他听。

    许久,他不吭声。

    转到箭楼下,他拉我坐下。

    “那个冯阿姨我也认识的。她的故事我讲给你,你以后不要听你们那些同事乱说,更不要在背后说起她。她的故事,你一个人知道就成了。”

    “她很凶?很厉害吗?”

    “她配得起这个外号。”

    他慢慢地讲。

    “她老公是个很老实的人,专心做学问那种。两个人结婚后一直没有小孩,据说是冯阿姨不想要,她想要一心一意地爱他。几年以后,有一天,他老公忽然跟她提出了离婚。原来他竟在外面有了另一个女人,那女人还生了孩子。”

    “啊?那她还不疯了?”

    “不,她表现的特别冷静,不吵也不闹。她更加温柔地对待她老公,倒是那个女人急得不得了。毕竟没有名分,拖着一个没有户口的孩子。她老公是真正的左右为难,忽然有一天公安局的来了,说那男的涉嫌盗窃故宫文物,那女的涉嫌窝脏和倒卖……这可是天大的罪名!结果,男的进去了,女的倒是带着孩子逃跑了,好像是提前得到了消息,跑得无影无踪了。

    自那以后,冯阿姨就像变了一个人,再没有多余的话,而且,尤其看不上年轻的女孩子。”

    “那她离婚了没有?”

    “没有。她说,就是那男的这辈子不出来了,她也不离婚,她永远是他的妻子,堂堂正正法律承认的夫妻。”

    “那男的到底偷了什么?”

    “据说是一块石头,玉或者什么,关键,那是文物。”

    “哦……”我长出了一口气。“不会是你故事里的玲珑石吧?”

    “也许啊!怎么,你也惦记那石头了?你能找到吗?那可是传说里的石头,你要是真能找出来,你就是神仙了!”

    “我才不是神仙。”

    “那你是什么?”

    是啊,我是什么……

    见我不说话,他忙又打趣道:“你知道吗,有人说啊,冯阿姨说过这么一句话,她说,怪不得男人都说当皇帝好,三宫六院的女子都围着他一个人!哼,我要是当了皇后,我就把所有的妃嫔啊,宫女啊都轰出紫禁城!有人接下茬说,您就不怕皇上先废了您啊?天下女人那么多呢!你猜她说什么?”

    “她说什么?”

    “她说,我杀不完天下的女人,我还杀不了那个喜新厌旧的臭皇帝吗?吓得再没人敢接下茬了!她要是真当了皇后,真杀了天下的女人,我们岂不是都要做光棍去了?哈哈……”

    “她真是这么说的?”

    “传说,传说啊。我也是听我爸他们那儿那些老阿姨背后议论的。”

    “也许,她还真的当过皇后呢……”我若有所思。

    “为什么这么说?”

    “她真的很厉害啊,绕指柔,一剑封喉。”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降旗仪式完了,广场上的人渐渐散了。

    “走吧。”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带你吃饭去,然后送你回家。”

    “谢谢,不用了,我哥说了,叫我一定天黑前回家的。”

    “你还真听他的话啊。那好,我带你去一包子铺,给你买点包子你带回家吃,省的做饭了。那儿的包子特好吃!真的!”

    他强调着,眼睛里全是渴求的神色,我想,他是真的想和我多呆一会的。

    我笑着点点头。

    他高兴地拉我又想跑。

    “等等,润枫,我的风筝……”

    “你叫我什么?”

    “……”

    这一回,脸再怎么红,也不必担心被人看到了,因为,夜色来了,它把我轻轻地藏了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05

处处秋

“公主,公主……”一个小太监匆匆地跑进御花园。


    “嘘……”汉白玉栏杆缝中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摆了摆。“在这儿呢……”

    小太监禁了声,猫腰钻过去。

    “怎么样,父皇笑了没有?”

    小太监皱着眉头摇摇头,“皇上看了看,就放在一边了,仍旧愁眉不展。”

    公主噘起小嘴,把刚刚精心拣拾到的几枚石子愤愤丢到一边,站起身来。夕阳打在她的身上,只见她青丝松挽,颤巍巍一只金步摇鬓上斜插,绫罗锦缎的长裙曳地,橙黄色的缎子软鞋上沾了些许的青泥。眉清目秀,粉面红唇,却凛凛然带一丝霸气,正是不怒自威,皇家气派。

    这是明崇祯皇帝的爱女长平公主徽怫。

    “笨死你了!你一定没有跟父皇说,那是我亲手画,亲手沾,亲手摆放成万里江山的样子的!”

    小太监慌忙跪下:“公主息怒啊,小的说了啊!可是……可是皇上看了看,摆了摆手,就要我退下了啊。”

    “父皇真的什么也没说吗?”公主鼻子竟有些酸酸的,自己花了好几天的光景,拣拾挑选了上百枚各色的小石子,依着江山图的样子,又描又画,又叠又粘,才做出了一个小小的锦绣江山盆景,怎么父皇不喜欢吗?父皇心中,不是时时刻刻在惦记着他的万里江山吗?

    “皇上说……皇上说……江山虽锦绣,怎奈处处秋……”

    长平公主咬住嘴唇,不再责问他。

    站了一会,她向不远处的万春亭一挥手:“飞儿……”

    一只纯白色的猫咪“倏”地跃起,腾挪两下,跳到公主裙边,用脑袋撒娇似地在腿边磨蹭着。

    长平俯身抱起它,拍拍它的脑袋:“走吧,我们回宫。”

    这一年的除夕,竟真的是个不眠之夜。

    长平郁郁的回到寝宫,迈进高高的门坎,宫女们正忙着点灯。红纱宫灯里,烛火一窜一跳的,似乎早早地预报着,除夕夜,已经来了。

    手一松,白猫无声地跳下地,并不乱跑,亦步亦趋地跟着长平。

    早有小宫女端上清茶:“公主,怎么又不高兴了?拣回石头了吗?奴婢替公主去洗干净吧。”

    “没有,你们忙你们的去吧,别来烦我了。”

    “公主……”

    “还干什么啊?”

    “刚才皇后有旨意,叫公主收拾停当了,就过坤宁宫去呢。”

    “怎么的?今日的百官朝贺呢?”

    “说是免了。”

    “为什么?”

    “奴婢不知道,亦不敢轻言国事。”宫女瑟瑟地说。

    “好好,回头我自问母后去。快点打水,伺候我更衣吧。”长平随手拔下头上的金步摇,扔在软榻上。

    白猫以为得了讯号,竟也跟着一跃,划了一道漂亮的白光,稳稳地落在榻上,用爪子轻轻按住金步摇。

    长平看到就笑了:“这飞儿!扑得倒快!”

    白猫得意地“喵”了一声。

    沐浴更衣,长平换上一身隆重的宫装,怕路上寒风吹到,宫女特意又为她在外面披上一袭雪狐长袍。

    她淘气的用手抚着软软的银毫,对白猫说:“飞儿,你看我们竟有几分相像了呢!”白猫听到名字,以为主人在唤它,忙从榻上跳下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06

“不不!”长平制止它,“你不能去!父皇不喜欢猫的,他最恨玩物丧志了,若不是他偏疼我,断断是不许在宫里养猫的,你还是乖乖地等我回来吧。”

    白猫像是听懂了一样垂下头。

    “微雨,你想着给飞儿多加条小鱼吃啊。”临走还不忘叮嘱。

    一个青衣的小宫女忙应着。

    一行人终于出了寝宫,伺候公主上了软矫,望不远处的坤宁宫去。

    今夜,宫内灯火通明,宫人穿梭着,却听不到一丝欢声笑语。周皇后已经接受过了各宫的拜贺,无外乎祈祝明年天佑大明,尽灭反贼,万里江山,一片锦绣。

    长平跪在一旁听着,想,今日我给父皇送的礼物就是锦绣江山,父皇不但不高兴,还偏偏悲愤起来……

    “长平,起来吧。”周皇后微笑着,母仪天下。“你想祈祝什么呢?”

    “我只想叫父皇母后开心,高兴,我只想能看见大家都笑起来!”长平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几位嫔妃闻听,面面相觑,又忙不迭做出喜笑状。

    周皇后笑笑:“好了,今天是除夕,大家都别拘着了,皇上还在等战报批奏折,我看,我们也别都拘在这儿了,还是先各自回宫吧。”

    嫔妃们各自谢了,同自己的宫人退了下去。

    皇后这才挥手叫长平坐过去。

    “儿啊,你怎么竟冒出那么一句呢?”

    长平眨巴眨巴眼睛,慢慢地把白天叫小太监送锦绣江山盆景的事情说给皇后听。

    周皇后听了半晌不语,她下了凤椅,缓缓走到殿门前,伸手推开门。

    不知何时,雪花飘落,鬼魅一样,夹带着寒气冲进门来。周皇后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一旁的宫女忙过来为她披衣。

    “在我看来,早已是寒冬了,皇上他,还当是秋……”

    除夕夜,后宫没有一个人等到皇上驾临,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屋的哪一间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一夜,紫禁城内各处灯火长明,昏沉沉的雪夜里,放眼望去,像是紫薇星辰落地。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比喻,因为第二天,崇祯十七年的大年初一,闯王李自成在西安宣布称帝,建大顺,年号“永昌”。

    三月,春寒料峭。

    这一日,崇祯皇帝朱由检竟难得地走出乾清宫,在御花园召见了长平公主。

    “父皇……”不知怎的,竟有些哽咽,父皇清瘦了许多啊。

    “怎么你一下子长了这么高的个子?”崇祯皇帝捻着胡须,端详着这个大女儿。

    “父皇,你都两个月没见孩儿了呢!”长平微嗔着。

    “是啊是啊,你今年十五了吧?”

    “马上就十六了呢!”

    “呀,那父皇是该惦记选驸马的事情了!”皇帝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父皇……您……”十六岁的女儿,羞得面升红云。

    “对了,过年的时候,你送父皇一个盆景,那里面的石头,可都是你一枚一枚挑拣的?”

    长平雀跃起来:“父皇!你可喜欢?”

    “喜欢喜欢!”皇上摊开手,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淡淡红色的石头,“父皇昨日细细把玩,竟发现了这枚石子,甚是有趣!你看……”

    石头被轻轻翻了个个儿,长平接过来,呀,这石头的背面,竟有淡紫色的花纹,纹路清晰可辩,是个“有”字!

    “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08

“是啊,你看那上面是不是像个‘有’字?”

    “是啊。”

    “你猜那是什么意思呢?”崇祯拉过女儿在身边坐下。

    “我猜不出……”

    “那是一个吉兆啊,是说我大明江山有,百姓有,世代长有,永不衰败!”

    不知道为什么,长平见父皇说这番话时,却并不开心,眼角还有隐隐的泪光。

    她忙笑着说:“父皇,这枚小石子便是我在这花园里拾的,我一会再去找找,兴许还有更好看,更吉利的石头呢!”

    “恩,父皇把这小石子就赏给你了!你好好存着吧,莫丢了。起驾,回乾清宫。”

    望着仪仗远去,长平在风中打了一个哆嗦。低头看看,那小石子已经被父皇攥得温热了,似乎颜色也更红了些,那个“有”字,倒有些模糊了……

    半夜,狂风乍起,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洗刷着重重殿宇,长平被隐隐传来的悲鸣声惊醒。

    “公主……公主……”一个白衣宫娥站在床前。

    “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

    “奴婢姓费,公主叫我费娥就好了。”

    “怎么回事?怎么我的人都不见了?还有,是谁在哭?”长平欲披衣而起,被费娥轻轻按住。

    “公主,您听我说,反贼李闯已经进了北京,方才射箭逼降,皇上不允,现在文武百官作鸟兽散……”

    “啊?到如此地步了?”长平大吃一惊,深宫中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那贵为真龙天子的父皇,竟然会被贼人逼到如此,那些宣誓忠心事君的臣子呢?那些俯首听命的宦官呢?

    “奴婢曾问内臣王承恩,他却说深宫之中何必知晓君国之事。公主,奴婢却想,若人人混沌,谁以君国为意?就算终有一死,也不能平白而死!”

    “死?我会死吗?”听到这个恐怖的字眼,长平不禁紧紧抓住费娥的手。

    “不会啊,不会啊我的公主……”费娥缓缓蹲下身子,把头靠在长平腿边,轻轻摩挲。

    两行清泪滴在她的脸上。

    “费娥,你知道吗,昨天父皇赏我一枚石子,那上面是个‘有’字,父皇说,我们大明江山有,百姓有,世代都有的……”

    费娥站起身,眼睛里闪出一丝幽蓝的光:“有?有字上面大不成大,有字下面明不成明,大明终不成大明……”

    长平浑身一阵战栗,她从枕头下摸出那枚石头,果然,那个‘有’字正渐渐模糊,仿佛被水洇开了,“有”终于变得没有了……

    “啊……”长平惊叫一声,把手中的石子奋力向窗外掷去!石头破窗而出,飞入雨幕,暗夜中,竟划出一道霓虹!

    “这是什么诡异石头!”

    “这便是……”费娥欲言又止,“这是一块有灵性的石头罢了,公主,天意如此。”

    “天意如此,我该怎么办?”

    “奴婢斗胆请公主依我的计策而行。”

    “你?”

    “请公主赐奴婢一身宫装,公主则请穿上奴婢的衣服……”

    “这,这……”

    “非常时刻,勿念体统!”

    忽然外面有人高叫,“皇上有旨,长平公主乾清宫见驾!”

    费娥竟不多言,麻利的为公主穿上一身宫女装扮,自己却在一袭白衣外,罩上了长平公主的一件猩红长袍。

    “公主,您多保重……”

    长平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我的猫呢?飞儿呢?带它过来!”

    费娥把头埋得低低的。

    “飞儿?飞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09

“公主,别再叫了,您见不到它了,您,自己多保重吧!”费娥深深地叩头。

    “我的飞儿一向最听我话,从不乱跑的,难道国破家亡,它也跟人一样,背弃主人了吗?”

    费娥摇着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太监进来,架了长平公主就望乾清宫跑去,竟不顾风吹雨打这金枝玉叶。

    费娥久久望着空荡荡的宫殿,叹了口气。

    “公主啊,你可知道,世间是人最无情无义,你的飞儿,竟是比人要知恩图报的……”

    天亮,凄风苦雨过后的紫禁城宛如一座死城,周皇后、袁妃等早已白绫自悬,宫女殉难者无数,最惨的是崇祯帝的幼女昭仁公主,竟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剑砍死,血泊中,仍睁着眼睛,不明白地看着一切……

    有农民军向头领李自成禀报:“太子、永王、定王据说已被外戚周氏田氏带出宫,正在搜捕,崇祯皇帝和太监王承恩已经吊死在万岁山寿皇亭前。”

    李闯王点点头。大明江山,至此终结。

    “还有吗?”他随意问道。

    “还有一个公主……要投井,被我们用铁勾子捞起来了!乖乖,那女子……”

    闯王轻咳一声。

    带上来的女子果真有着不同凡人的气概,她走路轻飘飘的,似在水上,双目如电,隐隐透出令人胆寒的幽蓝。

    “你果真是长平公主徽怫?”闯王亦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

    女子点点头,把猩红的长袍略紧了一下,似乎有些畏惧春寒。

    “何以为凭?我怎么听说,崇祯皇帝昨夜令后妃自尽,并砍杀公主,一剑歪斜,去了长平公主一臂?”

    “哼,”女子轻蔑的一笑,“你是听那些绕嘴的太监说的吧?他们是不是还要带你去抓太子邀功请赏呢?想来,多抓我兄弟姊妹一人,便可多分一份赏金了?可惜啊,那宫娥伸臂阻挡,却终没能救下我的妹妹,我念她忠心救主,放她出宫去了。怎么,这样一个忠心事主的宫女,闯王你也不能放过吗?”

    闯王默不作声,看看她,仍是摇头。

    女子伸手入发,从脑后散乱的发髻中拔出一只金步摇,不屑地甩在闯王脚下。

    有旁边的兵卒忙拣起来,递与闯王。

    那是宫廷式样的金步摇,凤嘴上浅青色细小珠玉坠成一串,最下面是一枚夜明珠,果然不是民间之物。

    闯王点点头:“你可知,你朱家的大明天下已经完了?”

    女子点点头,“大不成大,明不成明,这紫禁城建好的那一天,就已经埋下了今日这一笔。”

    “你这小小女子倒能看开乾坤,只不知你爹,你的父皇昨夜最后说了什么?”

    “他说,他不是亡国之君,可他的臣子俱是亡国之臣,文武百官皆可杀,百姓不可杀。”

    “哈哈哈哈……”闯王对天狂笑。“好好,我便依他最后一句,你若是不做公主做个百姓,我也饶你不死!”

    “但不知闯王如何处置我?”那女子安静地问,没有一丝惊慌的表情。

    “我部中罗将军尚未娶妻,我看你嫁与他,也算般配!”

    女子浅浅一笑,“我本宫中贵胄,如今国破家败,父母双亡,这件事情嘛,闯王既与我做主,我也没奈何,但求鼓乐喧天告慰亡灵,仪式庄重也显闯王大义。”

    闯王点点头,这女子,果然有一番见识。

    当夜,酒宴大摆,城门上三盏白灯未去,紫禁城一曲欢歌再起!

    却不料,天再放明,那罗姓将军竟在酒醉酣睡中被人刺死!

    闯王命人大肆寻找那个“长平公主”,却哪里还找得到她的身影?紫禁虽小,天下却大,去哪里找呢?

    但是闯王坚信她就在宫中!他经常能在暗夜中看到她的幽蓝的眼睛,听到她在他耳边说,江山虽锦绣,怎奈处处秋……

    然而别人却听不到这些,他们听到的,只是幽幽的禁宫深处,静夜中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猫叫,凄厉而悲伤。

    风雨飘摇,自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攻进北京城,到四月三十日撤出北京,四十几天,虽然春风早吹绿了杨柳岸,但是一片大好江山,却仍是处处秋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10

血滴子

“丫头,这两天你埋头看什么书呢?”哥问。

    “恩,杂书……”我没有说这书是润枫给我的,我还不想叫哥哥知道我们的关系。

    果然,哥微皱起眉头。

    “没多久你就要开学了,不看正经书,看杂书?”

    “恩,野史杂谈,也算丰富一下课外知识啊。哥。你不知道,我们那儿的人,个个都有一肚子故事,说起故宫里的奇闻轶事,都是一套一套的呢。”

    我把书合上,塞在枕头下面。

    “怎么着?还都一套一套的?故宫那是他们家开的啊?”哥一边笑着一边走过来,“给你看我在清西陵的照片,我们那儿一个小导游给照的。”

    “你又拉的是清西陵的团啊?”

    “是啊,最近社里净组去那儿的团,你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啊,不就是皇帝的陵吗?都长得差不多。”

    “你说皇帝都长得差不多?你见过啊?”

    “我是说,那些陵寝都差不多!没什么好看的!”

    “呀!好看!”我指着一张照片叫,“这火焰门真好看!”

    “你还懂这个叫火焰门?”

    “这是神道,这是石像牲,这是……”我忽然楞住了。

    哥接过来瞥了一眼,“这是你哥我啊!”

    “哥,你站的这是什么地方啊?”

    “什么地方?记不清楚了,那帮游客进去游览啊照相啊,我在车上等,后来导游小鹿先回来了,抽空给我照了这么一张。”

    “到底什么地方啊?”我追问。

    “好像是哪个妃子的陵寝吧,反正不是皇上的,怎么了?”哥很奇怪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那地方特眼熟……”我说。

    “为什么?你又没去过?”哥不解。

    为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在哥身后的那片天空,飘荡着一只红风筝吗?……

    “是啊,是没去过,哥你下回接团能不能带我去啊?”我跟他耍赖,虽然我已经大了,但是耍赖这个本事还是延续了下来。

    “恩。”哥故做沉吟,“那得等接个散客团,还得碰上个关系好的导游,争取叫你蹭一回吧。”

    我差点脱口而出,那就等润枫的团吧,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看我发呆,哥出其不意地从我枕头下面抽出那本书。

    “我检查检查,这看的是不是健康读物!”

    “呀,哥你快还我!健康!健康的!”我想抢,却哪里抢得过来呢?

    “这书看着眼熟啊……对了,我还看过的嘛!是……是……是那个谁……”哥苦思冥想。

    我只好坦白:“是你们那儿的‘疯子’的,他借给我看的!”

    哥一拍脑袋,“我就说嘛!眼熟!我肯定还看过呢!”

    “哥,你给我讲一个那里面你最喜欢的故事吧!你都好久好久没给我讲过故事了!”

    “呵呵,真是的,小时候我不讲故事你不睡觉呢,坏丫头!”

    “讲啊,讲一个!”

    “晚上的吧,晚上给你讲一个特吓人的!现在我做晚饭去了。”

    哥朝外屋走去。

    我轻轻地松了口气。

    谁知到了门口,他停住了,一回头:“丫头,金润枫那人……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书看完了以后,给我,我还给他。”

    我楞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11

都已经是夜了,天气依然热。

    哥叫我搬了两张竹榻,摆在门口的紫藤架下,我们俩背靠背,谁也不看谁。

    我把目光投向深远的夜空,可惜,不能看见淡淡的银河,也找不到河畔的牛郎和织女。夜风吹来阵阵金银花的香气,驱散了蚊虫。

    想起了小时候,这样的夜,姥姥坐在一旁为我们俩打着蒲扇,哥哥总是先我睡着,有时候还打着轻轻的小呼噜……

    此时,哥哥不说话,更没有打呼噜,他是也想起了小时侯吗?

    “哥……”我轻轻地唤。

    “恩?”

    “你答应我讲故事的。”

    “现在?”

    “现在。”

    “那你别怕啊。”

    “不怕。”

    其实,那书里的故事,我已经在看第三遍了。

    “那我就给你讲个恐怖的,血滴子的故事。”

    啊,血滴子……血滴子……

    血滴子其实只是一个传说。并没有人知道什么是血滴子。

    有人说,血滴子是一种凌厉的武器,取人头颅于百丈之外,不发一点声息,死的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从身上飞出,待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无头的身躯才砰然倒地。

    “我死了……”头告诉自己,然后就真的死去了。

    通常这个人的头会在离身子几里外的地方被发现,也有的就再也找不到了。一来是因为这年月野狗很多,二来是因为,但凡这样的死法,一定是血滴子所为,谁还敢去追究呢?

    还有一种说法,血滴子其实是指一种人。他们是武功极为高强的大内高手,是皇帝的心腹亲信。平时他们可能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官吏,但是到了夜晚,他们会奉了皇帝的亲口谕旨,去杀掉阻碍皇权的人。

    他们是皇帝手中的暗器,他们是隐型的杀手——血滴子。

    我们现在要讲的故事,姑且按照第二种传说来叙述吧。

    主人公没有名字,因为他是血滴子,他可能是任何一个人,有任何一种身份,但是他惟独不是自己。

    好了,我们言归正传。

    这一天,他知道自己要进宫面君了。因为他看见一只灰色的鸽子在日落的时候飞临他的窗台。鸽子的眼睛是黄的,浑浊的,它“咕咕”的叫着。

    他伸出手,一把就抓住了它,另一只手接着上去一下扭断了它的脖子。

    这是传召血滴子进宫的旨意,这个命令不能让任何旁人知道。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看见了鸽子的右爪只有一个脚趾。

    那是标志。

    乱羽纷飞,这世上死了一只鸽子,预示着,马上还要死一个人。

    他洗了脸,换好一身黑色的衣服。作为一个血滴子,他很知道在完成旨意之前应该准备好什么。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他唯一的武器,用这双手,他杀死过一个四品的官员,杀死过一个多嘴的太监,还杀死过一个妄图反清复明的人的一家六口,有女人,也有孩子,还有……不过在一个血滴子眼里,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从不问他们犯了什么罪过,不必问。只要皇上觉得一个人该死,那不出一日,他自会取了那人的性命。

    想想民间的传说,他不禁微笑了,什么独门暗器啊,什么上天遁地啊,还有说什么一到夜里京城到处是血滴子在游荡啊……哪有那么多的血滴子,据他所知,不超过五人。那是有一次皇上脱口说出的,他无意中听了,后怕了好几日。

    这是不该他知道的事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11

他需要知道的,仅仅是,皇上需要他去杀谁。

    深夜,紫禁城如同迷宫,偶有太监瑟缩着巡查着火烛。

    他行走其间,没有被一个人看见一丝影子。

    在一间很小的耳房里,他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很久很久,帘子那边,烛影憧憧,只听见皇帝微微地叹了口气。

    那是一般人听不到的叹息,很轻很轻,但是他听到了,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耳朵。他是最优秀的一名血滴子。

    皇帝终于站起身来,他的影子忽然变得格外的高大,投到墙上,让这窄仄的小隔间更多了一片黑暗。

    “你把这个给他看,然后……把……带回来……”

    “遵旨!”

    他低头,伸手接过——只是一块小小的石头,温热的,想是被皇上一直捂在手中。不敢多看,忙放进怀里。

    “去吧,他若有话……”皇帝顿了一下,“不,他不必有话了……”

    “遵旨!”

    他会说的只有这两个字。

    他能说的只有这两个字。

    快马加鞭,要赶上他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一夜的时间,说来也很长。

    没出通州,他便看见了他。他真是傻,夜里赶路,竟还穿着那件月白色的长衫!

    听到马蹄声,前面的人勒住马,站住了,也不回头,静静地等在那里。

    他脚下施力,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他的面前,然后慢慢地,恭敬地屈下腿施了一礼。

    “王爷。”

    那个年轻的被称做王爷的人,耐不住性子,失声道:“是你……”

    他不说话,从怀里摸出那枚石子,双手举过头顶。

    王爷一把把那石子抓在手里,紧紧攥住,脸一下子变得和他的衣服一样白:“原来你是……”

    他这才缓缓的站直身子,他知道,王爷已经明白了他的身份,就不用再顾及宫廷礼仪和身份了,对一个要死的人,没必要了。

    “虹儿呢?皇上杀了她了吗?你说!你告诉我!”

    他摇头。他并不知道谁是虹儿,不该知道的事情,他从来不会过问的,这是一个血滴子的最基本的素质。

    “你替我转告皇上!这不是她的错,是我,全是我的错!我死不足惜,求皇上放过她一条性命!她,她并没有做什么的……这个,这个石头是我给她的,她不要,我硬要给她的,她、她、她……”

    他把手慢慢地缩回,看着他瘫软了身子,徐徐倒地,像一片枯叶,血渐渐洇了出来,他的白色长衫变成了红色,还散发出甜腥的味道。

    皇上有旨意的——“他不必有话了。”

    那他就无须多听。

    正要伸手去拿那石头回来,他却惊住了,只见那原本淡粉色的石头,竟慢慢变红了,仿佛正在吸那流淌出来的血……王爷的血越流越少,那石头却是越来越红,鲜艳欲滴!

    皇命在身,不敢违抗,他一咬牙,硬着头皮一把抓过石头——竟热得烫手!仿佛抓到一颗还在跳动的心!

    纵是一个杀人无数的血滴子,他此刻也感到阵阵凉风在颈后徐来……

    他赶紧把那枚石头重新放回怀里,然后去到死去王爷的马前,果然,他找到了皇帝要他带回的东西。

    好,这一次,终于完成了皇帝的旨意,一丝不差。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明天天亮,自有顺天府的人来收拾这次意外事件的残局。

    这年月,贼人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王爷都敢抢!唉,也怪这位年轻的爷不知道收敛,带着这许多财物赶夜路,真是没有深浅,这可好,连小命都送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12

他在黑夜里微微叹了口气。忽然想要回头看一眼……老规矩,莫回头!别惹的冤魂上了身……他告诫自己。师傅在他踏入这一行的时候,就叮嘱过他,他们是杀人的武器,每杀一个人,便会有一个魂灵怨恨上他。动手后,趁他最后一口气没吐尽,魂魄还没出窍凝聚成形,要赶紧走掉,否则,那魂灵就会缠绕上他……

    怀里的石头隐隐发热,他觉得不对劲,大约这回杀掉的是皇族贵胄,不是凡人?他匆匆上马,一拨马头……那马却突然受惊一般,竟长嘶一声,前蹄腾空,一个急转身,立住不动——

    他便看到了那死去王爷苍白的脸!不瞑目,死也不瞑目!他空空的眼神直望向远方,望向夜色凝重中的那一片红墙碧瓦。

    更让他吃惊的是,他刚才一双利手正插进王爷的胸膛,可是,可是现在那衣襟竟纯白如洗,不见一丝血痕!王爷静静地倚靠在树下,雪雕一般的人儿,黑夜中如同鬼魅!

    他惊得滚下马来,知道这一回犯了大忌讳。只好对着王爷恭敬地叩一个头,心里知道,这一行,做到了头了……“王爷,您莫要怪我,这也是命里注定,您若要索命,我也没有奈何。您若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托在我身上吧……”

    一阵风起,他打了个冷战。

    他缓缓站起身来,王爷缓缓倒下身去……他觉得肩上背的那东西似乎重了些许……

    马蹄声碎,渐行渐远。

    跪下复命,皇帝的身影依然笼罩着整个小隔间。

    “他见了石头,说了什么……”到底还是不甘,皇帝问。

    他摇摇头。既然不必有话,多说就是祸根。

    此刻,那石头还在怀里,沉甸甸,热乎乎的。

    “哼……”皇帝想是有些郁闷,竟掀开帘子踱了出来。

    他忙把头埋在地上。身上忽然散发出那股甜腥的血味,低头看,怀里衣襟渐染!他赶忙整个身子伏在地上,恐怕惊驾!

    “那东西,可在?”

    他一手悄悄捂住怀里滴血的石头,一手回转从后背上摘下那缚着的东西——一只已经残破了的风筝。

    ……

    我忽然惊叫一声,从竹榻上翻身跳起。

    “哥!书里并没有说有一只风筝的!”

    哥懒洋洋看了我一眼,“真是书呆子,我这不是发挥一下嘛,讲故事,要有创造的嘛,早猜到那书里的故事你都看过了,才特意编点新鲜的讲给你听嘛!”

    “是……是你编的?”我忽然在夜风里出了一身汗。

    “是啊,胡编的。”哥坐起身,满不在乎地看着我。

    “你怎么就编出风筝来了呢?”

    “我……我就那么一想……随口就编出来了……喂,真的害怕了?我讲的故事恐怖吧?”

    我颓然的坐回榻上。

    “你接着讲吧。”

    哥看看手表:“被你一打断,我都没心思讲了,时间也晚了……”

    “讲啊讲啊,不带说半截话卖关子的!”我抗议。

    “好好,”哥抬头想了想,“后来,那个皇帝叫血滴子把那风筝拿去冷宫给一个妃子看,她就是跟那个王爷相好,犯了宫禁的。然后,那个血滴子把那妃子也给杀了,至于皇上是怎么知道妃子和王爷乱情的,唉,反正那是一个宫闱秘密,没人知道了……”

    “没人知道……”我喃喃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笨丫头,因为那是我——编的!”

    “石头呢?那石头呢?那血滴子把石头给了皇帝还是妃子?”

    “恩,石头啊,就那么化成血水了,化没了……”

    “不!不会没的!一定还在呢!就在……”

    哥拍了我的脑袋一下,“好了,收拾东西,回屋睡觉,明天上班,不许迟到!”

    一片云恰好遮住了月亮,院子里的一切都暗了下来。

    我看着哥的脸,忽然,模糊了,我竟仿佛不认识他了似的……他知道,他一定知道的,他既然知道那故事的开头,就一定知道那故事的结局。

    为什么不讲给我听呢?

    ——以后慢慢讲——哥说。

    小院子里,只有花香,依旧飘荡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15

泪无尽

中午,戴雨晴主动找到我。

    “怎么了,你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冯怪物又挤兑你了?”她摸摸我的脑门,“要不就是病了?”

    我把她的手扒拉下来,“别动手动脚的。”

    “哈哈……”她乐得前仰后合,“没想到你这小丫头还挺幽默的!”

    我勉强笑笑,就想自己一个人发会呆,她偏偏要来打搅!

    “喂,要不我接着给你讲冯怪物的故事吧?”她喝了口水。

    “不要不要……”我想起润枫的话,“我才没兴趣听她的故事,听了更没心情了。”

    “那你想听什么故事啊?”

    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哥给我讲的只有一半的故事。

    “不,我不想听故事了……”都是别人的故事,有什么意思呢?我只想知道我自己的故事。

    “那我告诉你一个新鲜事!明天,有一个电视剧剧组要来咱们这儿拍外景!早上开门前赶在游客进来之前拍,弄不好,下午静园以后还要拍呢!”

    “哦,是吗……”我继续出神。

    “我说,你明天早点来,我们俩看热闹去!”

    “那有什么好看的啊?”

    “笨丫头!兴许人家需要群众演员,咱们还能客串一把,上电视露个脸呢!”

    “那有什么意思呢?”

    戴雨晴彻底绝望的样子,“机会!机会啊你懂不懂?兴许我一下子就改变命运,当上演员,明星,再也不用在这倒霉地方站殿了呢!”

    “你不喜欢这里啊?”我还在懵懂中。

    “谁会喜欢这儿啊?阴森森的,从古至今有哪个女人真心喜欢过这儿啊?”她愤愤地说。“禁宫深似海啊,五百多年了,这里埋葬了多少女人的青春岁月,吞噬了多少女人的宝贵生命啊!”

    看到她一本正经,抑扬顿挫地演讲的样子,我倒忍不住乐了。

    “你看看你,我好容易拽点文,你就笑话我!”她一边笑着一边重新坐回我的身边。

    “我没笑你,你说得对。”我把手搭在她的肩头,虽然她比我大三岁,我还是做出一副成熟的样子表示鼓励。

    “传说啊,这金水河里的水,都是宫里的女人流的眼泪呢!我可不想把我的青春岁月也交代在这儿。”

    “哪有那么多眼泪,那不得把眼泪都哭干了啊?”

    “传说,传说啊……呀,到点了!该走了,别忘了,明天早点来!”戴雨晴跳起来,跑了。

    终于剩下我一个人,可以继续发呆了。

    我正调整着姿势,却发现,我又不能发呆了。

    “咳,丫头,今天你哥把书给我送回来了,你都看完了?看那么快啊?”

    我四处看看:“你怎么来了啊?”

    金润枫用手一指胸前的导游证:“又不用花钱,我干吗不能来?再说我今天又不是在工作啊。”

    “可是我在工作啊!”我紧张地看看宫门口,自从上两次,我老觉得冯阿姨会突然出现在那里,窥视我。

    “咳,你不是还有一个多星期就该回去上课了吗?怕什么啊?”他大咧咧地说。

    “那不成,我得保住晚节!你别跟我说话了!”我规规矩矩站在殿门口。

    润枫懒洋洋往大殿的阴影里一坐。

    “那我不说话了,我看着你成了吧?”

    真是个疯子!我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16

看我真的不高兴了,他忙哄我,“好好,我不跟你这儿闹了,我是来给你送书的。”

    “书?什么书?”

    “你哥把那两本还给我,我就再借给你两本啊。”他淘气地眨眨眼。

    “不,谢谢你了,我马上要开学了,恐怕没时间看了……”我想起哥的话。

    他不笑了,很严肃地望着我。

    “为什么?你……你不喜欢……故宫里的故事了?”

    我不说话,我不能告诉他哥对我说的话。

    “故宫有很多故事的……你应该……慢慢看……知道的多了……你就会喜欢的……”他把书放在台阶上。

    我垂下头,可是,为什么那些故事,都是那么悲惨呢?

    “我明天要带一个新马泰的团,十二天。”他慢慢地说,注意着我的反应,我尽量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这书是新的,我买的,送给你的,不用还。我还没看呢,等我回来你给我讲里面的故事吧!”他恢复了淘气的样子。“好啦,我走了,我得买瓶防晒霜去!你说这大热天,怎么有人就不喜欢跟家踏踏实实呆着,非要到处乱跑的搞什么旅游呢!”

    我终于还是笑了出来,“都没人愿意出去玩,我看你吃什么!”

    他冲我一眦牙,做了一个咬我的动作。

    我挥挥手,做了一个再见的动作。

    ……

    天蒙蒙亮,广场上的升旗仪式刚刚结束,我赶到东华门,戴雨晴早在那儿伸着脖子等我了。

    “快点快点,剧组的人都进去了!我看见女主角了!好像是……好像是……那个谁!”

    她急火火地扯着我就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给门卫看我们的证件。

    远远地,就看见有一群人乱七八糟的在东六所的夹道里支起各种灯啊,反光板啊,摄象机啊什么的。因为要抢时间,演员都已经化好了妆,穿好了服装,想是因为起的早,个个都无精打采地,一脸的倦怠。

    戴雨晴拉着我想往前边挤,被一个剧组的人拦住了。戴雨晴不客气的把证件往他眼前一晃,“我们领导说了,叫你们注意防火,以前《末代皇帝》跟我们这儿拍摄着了火,烧了一地毯,赔都赔不起!我们这儿……”

    那个估计是剧务的小伙子看来是不敢得罪这位伶俐的姑奶奶:“得,得,您二位想看,稍往前一点,别穿帮了就成。”

    “什么叫穿帮?”戴雨晴不依不饶地问。

    “就是……就是拍错了,拍得不对,把不该拍进去的拍上了……”那小伙子语无伦次,逃之夭夭。

    我拽拽她:“你怎么那么多话?”

    她一笑,“新鲜呗。”

    刚安静了没两分钟,她又问,“你说他们拍的这是什么戏?”

    “我看,是明朝的戏,你看他们穿的衣服……”

    “皇上呢?谁演皇上啊?肯定是个腕儿!天啊,最好是……”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在现场,她大约是最兴奋的一个人。

    我不再吭声。我对拍戏没什么兴趣,本来就是假的,再把造假的过程让我知道了,就更觉得没意思了。我心里觉得,从前,历史中的故事,肯定不是戏里说的那样……

    导演开始拿着小扩音器命令走戏了。这是一场群众演员的戏,因为据说那个演皇帝的大腕儿还没到。

    一队明朝的宫装女子在太监的监押下哭哭啼啼地走过来。她们是要为死去的皇帝殉葬的,走过这条夹道,就走到了她们人生的尽头。

    一个女子突然大哭着朝天喊着:“娘,我去了!娘,我去了……”

    队伍顿时骚乱起来,太监们怒气冲冲揪出那个女子。

    “挑上你去那边服侍皇上,是你一家子的福气!哭?哭什么哭!”

    “停!”导演摆摆手,“哭,你倒是哭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17

那个女演员掸掸身上的土,站起来:“不是还没正式拍呢吗?”

    “情绪!情绪!你现在情绪就要到位啊!你想想啊,你是一个从朝鲜过来的嫔妃,那么远啊,离开家人,到了深宫,皇上没见过两面,却要为他殉葬,这是多么悲惨的事情啊!你,马上就要被吊死了!再也见不到你娘了!”

    那演员笑嘻嘻地听着,点着头。

    导演无可奈何,“快点快点,时间很紧,我们早上只有三个小时!不走了,实拍!”

    宫女的队伍又一次走过我们眼前。

    “停!”台词还没说,导演就急了,“怎么搞的嘛,要死的人了,怎么一点不悲伤!眼泪!你们的眼泪呢!”

    化妆师忙跑过来,“给她们点甘油吧?”

    “不成,一会要有一个特写的!真实!我的艺术追求就是——真实!”

    “扑哧……”戴雨晴在一边乐了,“真实什么啊?那妃子还戴着手表呢!”

    可不是!真难为她这么好的眼神!演那个倒霉妃子的演员狠狠瞪了戴雨晴一眼。

    戴雨晴也瞪了她一眼,“不就是哭吗?有什么难的……”

    导演打量了她一番,“不难?你试试?”

    戴雨晴果然转过身,直直地盯着那个导演,我看到她的呼吸急促了,鼻子也开始红了,眼睛眨巴两下,居然充满了泪水,马上就要流出来了!

    “好好!保持住!就是你了,快快,服装化妆,给她扮上!咱们先拍太监的特写……”

    戴雨晴含着眼泪转身冲我做了个笑嘻嘻的鬼脸。

    真有她的,兴许这家伙会算命?昨天就掐指算到了今天的奇遇?用她的话说,那是机会,但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机会……

    我一时有些恍惚。

    那些宫装的女子开始哭了,开始是嘤嘤啼哭,后来变成嚎啕大哭,人人都有满腔的委屈和悲愤。

    戴雨晴哭得最凶,她伤心地喊着娘,仿佛,她真的是那个远自朝鲜而来的妃子,她曾经是一个贡品,现在又变成了一个祭品。

    我忽然发现,她哭起来的样子竟然特别好看,动人。

    又想到她昨天说的话——那金水河里的水,便全是这些女子们的眼泪……

    我没有再往下看,悄悄地退下去了。

    我来到太和门前的广场上。早上的阳光正照射进来,空旷的广场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看着自己孤单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

    忽然,我就想念起他来了。

    润枫,你已经在慢慢远离我了吗?可是我为什么感觉你正在慢慢走近我呢?谁都会有一个思念的人,你,思念我吗?

    这五百多年的宫墙里,那许多的女人,她们思念的人是在高墙外的吧,若是这思念真的都化成眼泪,那金水河,恐怕都装载不下了吧……

    想着想着,我的鼻子也有些发酸。

    中午,戴雨晴兴高采烈地找到我。

    “你怎么跑了?不看我演戏!你知道吗,那导演一个劲夸我呢!”她兴奋地搓着双手,“不过把原来那个演员给气得够戗,她后来就站在队伍里,只能演一个没台词的小角色了!”

    “你怎么就能马上哭出来呢?”我不知道该怎么赞扬她,“你的眼泪哪来的?”

    “哈哈,我呀,我叫自己想起小时候一次考试不及格,被我爸揍了一顿的事!”

    “你爸还舍得揍你?”我吃惊地问。

    “我给他丢了面子呗,那老头,最好面子了!”戴雨晴满不在乎的说,“对了,那导演把我的电话什么的都抄走了,说,以后有机会还找我演戏呢!”

    “可是你又不是专业演员?”

    “那才叫本色呢!人家说了,他的艺术追求就是——真实!非职业演员的特点就是,表演真实,那些电影学院啊戏剧学院的学生,根本演不出那个感觉!”

    我把手放在她的脑门上,“我看看,别是发烧了……”

    “去!”她一扒拉我,“别动手动脚的!”

    “哈哈哈哈……”我们两人笑成一团。

    笑得流出了眼泪。

    笑声中,思念的酸楚被刻意地淡化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18

忆江南

等待和思念,会把时间扯得很长,很难过。而当我真正体会这种滋味的时候,我发现我站在屋子的中央,呆呆地,双手绞在一起,竟不知道下一个动作该是什么。

    猫猫纳闷地看着我,使劲用头蹭着我的腿,讨好地叫着。我这才想起该给它喂点东西吃了,自己却是一点食欲也没有。

    我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能就这么傻掉。

    想来想去,我决定写个小故事,留给润枫回来看。

    他是一个特别喜爱讲故事的人,也是一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他的故事生动玄幻,讲的时候声情并貌,仿佛那些故事都是他曾经亲历的一般。

    我非常爱听他讲故事,也许,我喜欢上他,就是因为他见我第一天的时候,就给我讲了一个神秘的玲珑石的故事吧。

    那故事差一点就让我信以为真了,以至于我站殿的时候,老是忍不住要往院子的各个角落多看几眼,下意识的希望自己能发现那块石头——一块瑰丽的奇幻的收藏有种种痴情怨魂的玲珑石。

    再有一周,我就得告别故宫了,要回学校重新上课了。但是我发现,我竟然越来越留恋故宫了,这神秘的几千间房子里,藏着多少故事啊!——戴雨晴说,五百多年里,有哪个女人真心喜爱过这里啊?——也许,我是那唯一的一个?

    润枫要两周后才能回来。我不会讲故事,且羞于表达,便只好在一个人的时候把故事用笔写下来,然后,想像着等他回来,怎么样的坐在筒子河边,披着落日的余晖,和着带水香的晚风,把这故事讲给我们俩一起听……

    这是我思念他的方法。

    而56这个故事,就是关于思念的——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没想到,在京城,竟然也能看到江南的景致。

    春蕊高兴地扯着虹妃的袖子:“看呐,那是咱们家门口的垂柳,那是咱们家旁边的长堤,还有那只乌蓬船……”

    虹妃面无表情,转头看着春蕊:“不要再说了,你记住,这里没有一样是咱们家的,这里压根就是不是咱们家。”

    春蕊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她小小的心不能明白,皇上是那么的宠爱她的主人,把他们从遥远的江南带回京城,还为她按江南水乡的样子修建了这么豪华漂亮的园子,特意把她从枯燥阴郁的紫禁城接到这里,怕她不开心……她为什么还是一整天都没有一个笑脸呢?

    虹妃懒懒的又踱了两步,站住了。

    “算了,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去吧……”

    “再玩一会吧,主子你看,那边的桃花开的多好啊!我去给你折几枝回来!”

    “不要!”虹妃伸手拉住她,“好好地,又去糟蹋桃花做什么?就叫它们开在那里吧,折了回来,就是放在金瓶里,也是两天就谢了……”

    春蕊撅起小嘴,恋恋不舍地转身,跟着主人上了小石桥,往回走。没奈何,谁叫自己只是个奴婢呢……

    远远的桃花深处,一个身影闪了一下,就融进盎然的春意里了。

    乾隆六下江南,考察民生的大题目下,又做了许多小题目。一个是游山玩水,一个是收敛贡品,一个是带着画工尽描江南秀笔,回北京大肆扩建圆明三园,还有一个,就是带回了江南的绝色美女。

    展虹自认并不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美人,她远远比不上皇帝身边的那些艳丽妩媚的女人。

    皇帝在看着她们的时候,眼睛里喷出的是火;可是转头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冒出的就变成水了。

    那是江南的水,清澈,绵软,微澜中,荡起桃花的鲜香。

    皇上想用这水淹没了她吗?不,不可能。展虹心里明白,江南已经离她远去了,她再不能回去了。只有春蕊这样的小孩子才会以为,在这个貌似江南的园子里能找到家,不,没有家了——连名字都没有,她是虹妃,再不是展虹,也没有人会叫她“虹儿”了……

    每每想到这里,她就会不开心。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20

不,不是不开心,是伤心。

    皇上在园子里住了很久,前几天才搬回紫禁城。临走那夜,召她陪伴。

    “你呀,你为什么总是不能开心呢?”皇上问。“朕对你不好吗?”

    她忙跪下,摇头。

    “难道还是想家?你看,这片园子都是朕按照你家附近的景致修建的啊!朕怕你想家,都不忍心叫你同朕回紫禁城,那里闷得很,规矩也多,留你在园子里多住几日……你,你会想朕吗?”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能欺君啊。

    皇上不再问,他捧起这个女子的脸,那上面没有笑容也没有泪珠,空落落的眼睛里,一个字也没有写。

    “你和朕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真的,朕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第一眼?皇上是什么时候第一眼看见我的?她心里一片混沌。

    “那天朕的御舟行过,沿途是大小官员百姓齐来迎驾。你跪在一棵桃树下面,拉龙须纤的人群经过,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一个踉跄,你竟然一步抢出,扶住了他,还帮他拽了拽肩上的纤绳……”

    是吗?怎么自己却不记得了?

    “朕偏巧看在眼里。你扶他那一下,纯是出于自然,忘了礼仪,忽略场面。在场大小官员面面相觑,想要小声呵斥你,你却是坦然回到树下重新跪好,竟似无所谓一样,旁若无人。朕立时便想,这个女子,与众不同……”

    她埋头下去。心里不以为然。

    “朕猜想,莫非你是没有把朕放在心上吗?……”

    “臣妾不敢。”

    “啊,你可知道,你当时的样子,真是人面桃花啊……”皇上弯腰拉住她的手,想往怀里带。

    “启禀皇上,您有所不知,那沿途的绿柳红桃,竟是知府大人命我们当地百姓不分黑白昼夜,连赶两天,临时移栽到御舟所经的河岸边的……皇上御舟过后,没两日,那些树就都枯了,正所谓人挪活,树挪死……”

    皇上的手慢慢松开,这个夜晚,他并不想听到这样的事情。何况,早已经有折子在说这些事情了,民间也有传闻,竟敢管皇上叫“散财童子”,讽刺他六下江南过于奢侈……这两日正为这事不爽快,准备杀两个直言犯谏的……怎么虹妃也如此不识相!

    皇上不悦地站起身,“这些事情,朕自然有处置的。朕明日回宫,就是……哼!”

    她看出了皇上的不快,便不言语。

    “好了,朕倦了,叫太监送你回去吧。”

    皇上一挥手,她在心里绽放了一个微笑。

    这几日,虽然有春蕊陪着,她仍旧是不开心。

    父亲是一个小小的县官,听说自己的女儿竟被选进宫伺候皇上,高兴得如同得了状元!恨不得要在自己管辖的小县上张个榜文。继母更是去了心头的病,这下子,可以永远不见这个不惹人喜爱的“女儿”了。就连春蕊这个小丫头,都为能跟着主人进宫感到荣幸和兴奋。说来都是身边最熟识的人,可有谁知道她的心呢?

    家,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可是这里,连家也不是啊……

    就说这里的春色再好,也只是圈禁在这高墙一角;小桥流水纵有,人家却在何处?西风瘦马不见,只留断肠人在天涯……

    时间不快不慢地流淌着,春水绿了,桃花谢了。

    这几日,园子里忽然有了一个悚人的传言——闹鬼。

    虽说没人真切的见过那个鬼,但是却能说得有声有色。

    “那个鬼,飘忽不定的,总爱往桃花林那边去,听说啊,建这园子以前,这片就有鬼了……”

    “是个穿白衣服的鬼呢!一定是冤死鬼!阎王爷手一松,被她溜回人间寻仇了……”

    “才不是呢,我听说啊,是园子里的什么东西成了精了!”

    “什么东西啊?园子太大了,保不准有狐狸什么的!”

    “呵呵,狐狸精只迷男人的,咱们现在这园子里,哪有男人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7:22

春蕊也听到了这些话,心里怕得紧,晚上赖在虹妃的暖阁,迟迟不肯退下。

    “春蕊,你是怎么了?我还要看一会书,你先去睡好了……”展虹催她。

    “主子,我……”她咬着嘴唇,终于还是说:“怕,他们在传园子里闹鬼呢……”

    展虹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鬼呢?”

    春蕊眼巴巴看着她:“他们说了,您这样的主子,是沾了万岁爷真龙天子阳气的贵人,您自然是不用害怕的,可是,我们这些奴婢……”

    展虹脸色忽而变得更加难看:“你听他们嚼舌头!再传这样的闲话,叫万岁爷知道了,治一个蛊惑的罪过,都发到辛者库去。”

    春蕊更是怕了,“不要啊主子,我不要去那里!”

    展虹换了脸色,扶她起来。

    “去睡吧,没有鬼的……”她眼睛柔柔地,“就是有,也不是鬼,是一个仙人,驾凤的仙人……”

    春蕊不敢再说什么了,回到西厢炕上合衣而卧,辗转了几回,方才迷糊的睡着。

    展虹靠在后窗,用红纱拢住了原本就微弱的烛光。

    今夜,他还会来吗?

    又想起了那一天,春蕊缠着她出去放风筝。她随手撕了一片包裹“嫁妆”的红纸,做了一只小小的风筝。放了没多久,小丫头就跑去捉蝴蝶了。她随着风筝放着线,走啊走啊,就来到一片还在建的花园前……

    他,正走出来,一袭月白的长衫。见了她,知道是宫里的嫔妃,慌得正不知是行礼还是退下……

    她也慌,进了京城,除了皇上,就还没见过别的男子,手一松,风筝挣脱羁绊,望风而逃……

    “我去追……”他不假思索,一撩衣角,迈开长腿便追了出去。

    留下她,不知是等,还是走……

    后来呢?

    对了,后来,他拾了风筝回来给她。她正要接,他却说,这风筝做得巧,他拿一个物件来换好不好?

    她浅笑,不语。

    他伸手出来,手心里托着一枚石头——温润晶莹。

    她疑惑着看着他。

    他说:“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在宫里一个旮旯地上拣的,看着可爱,又不值钱,就带在身上把玩了……我看,你不像是喜欢贵重物件的……”

    只为这一句知心知己的话,她便动了情,接过那石头,“呀,这上面仿佛有江南的颜色呢!”

    “你,不喜欢这里吗?”他微蹙眉头,一下子捉到她的心事。

    她怎么敢说呢?

    他便不再问。用眼睛问她,你是谁?

    她用手一指远处桃花林畔的一角飞檐。

    他立时便知道了她是谁——那个江南来的女子。

    ……

    那天回来以后,春蕊问起她,风筝呢?她说,挂在屋檐上了,挂住了一个檐脊上的驾凤仙人……

    那个“仙人”却原来是位王爷,内务府的大臣,负责督造这片院子,论起来,与皇上还有表兄弟的亲缘。

    他给她的石头,此刻便在她手中攥着。她想他的时候,就把石头放在心口,仿佛石头能听得懂她的心声。

    远处,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展虹一口气吹熄了烛火。

    春蕊睡得轻,忽然惊醒,披衣坐起的时候,只听见外面传来轻轻啜泣——

    “……你若是驾凤的仙人,便带我走吧,带我飞回江南吧……”

    “唉,你该知道我的心,我把它放进石头里,交到你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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