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的《圆舞》,这样一段故事(转载)
我的一生,像是受一个男人所控制,使我不能有自由投入别的感情生活,不过我与他之间,却没有怨忽愤恨,我们深爱对方,但他既不是我的配偶,又不是情人,这一段感情,长而劳累,却不苦涩。认识傅于琛那一年,只有七岁。
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七岁。
母亲在那一年再婚,举行盛大的舞会,傅于琛是宾客之一。
那一日,我被穿上白色的纱衣,戴起白色的手套,站在舞会的一角,权充布景。已经很倦很倦,一早起来,到婚姻注册处观礼,见母亲身上缎子礼服,已深觉滑稽,低领子、粉红色,像睡衣似的。
一旁有观礼的亲友,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细细声称我为油瓶,指指点点。
礼毕后有人一手拉起我走,看着车子有空位把我抛进去,载我到茶楼,胡乱给我一碗面。
这时纱裙刺我腿,半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吃不饱,并且觉得凉。
母亲在很远的地方,换上长旗袍与亲友拍照,忽然一叠声叫人传我,他们把我一手交一手送到母亲身边,她亲昵地用手搭住我的肩膀,示意我看牢照相机,咔嚓一声,这张照片我至今保留着。
在彩照中,母与女看着镜头,头碰头,不知有多亲热,但事实,事实永远不是那回事。 拍完照,她又飞到别人身边去。
连我都知道,这是她的大日子。
她的化妆很浓很深色,远看倒红是红,白是白,近看只见炭黑色勾出大眼圈,假的睫毛如扇子似的,笑起来粉陷在皱纹里,牙齿上有烟渍子。
从没有见过这么粗陋虚假的面孔,我记得母亲从前有最细滑的皮肤,父亲叫我与她排队相面孔,然后会笑说,面皮一样细滑哩。
我很困惑,又不敢出声,吃完面又被送上车子,接到舞会。
年纪大的亲戚都没有来,母亲又换了衣裳,与惠叔叔跳起舞来。
那时才黄昏,他们已开始喝酒,有一只很高很大的蛋糕,上面放着两个小小糖人,象征新郎新娘,母亲与惠叔叔四只手握着一把刀,用力切下去,众人便拍手。
我觉得非常非常寂寞,非常非常累,踯躅到一角,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本是新的白鞋,不知被谁踩了一脚,有一个黑印子。
我抓紧手袋,里面有一块手帕与十块钱。
一会儿,当一切结束之后,母亲会带我回新家,同惠叔叔一起住。
因为祖母与外婆以及父亲都不肯收留我。
舞会中裙子擦裙子,悉悉索索,天黑了,我仍躲在一角,忽然之间,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下来。
我跑到一个角落去专心哭泣。
“你好。”
有人在我背后说。
一整天都没有人同我说话。这会是谁呢?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年纪比惠叔年轻点点,正探头看我呢。
我别转身子,不让他知道我在哭。
“你是谁?”他问我。
我不回答。
“不会说话吗,”他取笑我,“是哑巴吗?”
“谁是哑巴,你才是哑巴。”
他算准孩子会这样回答。
“你为什么哭?”
“我没有哭。”
“哦,那么一定是灰尘掉到眼睛里。”
我不去理他。
“啊,对了,我的名字叫傅于琛。”
“付于心。”
“是。”
继后许多许多年,我都叫他付于心。
“你叫什么?”
我不肯回答。
“你父亲呢?”
“他不在这里。”
“你母亲呢?”
我也不肯回答。
“她穿什么颜色衣服?”
“白色。”只有一个女人穿白色。
他往舞池方向打量一会儿,一呆。
“你姓周?”他问。
我点头。
“原来如此。”声音非常非常温柔。
母亲与惠叔叔搂着笑个不停。
“你一定饿了。”
我点点头。
“来,我带你去吃东西。”
我摇头。
“为什么?”
“不要跟陌生人走。”
“对的,那么你要吃什么?”
我仍摇头。
他笑笑走开,“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我等他,他没有使我失望,带热狗与牛奶回来。
我很怀疑吃了脑袋会长出耳朵来变驴子,但是实在太饿,全副吃下去。
然后瞌睡。
记得找到张沙发,靠着就闭上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
是母亲一直摇我,我听到她声音,“老傅,玩得高兴吗?怎么不见你跳舞,同谁来?”
惠叔也在一旁说:“伊利沙伯黄呢,我们明明请了她。”
我睁不大眼睛。
“女儿叫什么名字?”
“老傅,没想到你喜欢小孩子。”
“错了,我并不喜欢小孩。”
我由他抱起,送上车。
婚礼完毕,母亲成了惠太太。
在别的地方,还有一个惠太太,离了婚,带着两个男孩,与母亲不见面。
住在惠家,生活很过得去,惠叔叔是那种很不在乎的人,不拘小节,家里多双筷子,根本不在计较范围,不过他也绝对不会前来嘘寒问暖。
一年之后,他忘了家中有这么一个女孩,正合我意。
女佣是母亲带过来的,服侍周到,这是我一生中,过得异常舒畅的一段日子,惠叔是个好人。
他喜欢旅行,与母亲不断外出,我的抽屉里放满了各国纪念品。
有一只玻璃纸镇,半圆型,里面有间小小红色屋顶的小房子,把纸镇摇动,白色的碎屑在液体中搅动,像下雪,我称它为下雪的纸镇,自德国带回。
又有一串莱茵石的项链,因为掉了一粒,母亲将它给我玩,我爱把它垂在额前,扮作印度舞娘。
“承钰。”
“很特别的名字。”
母亲不愿意再讨论下去,“怎么办,惠,你背她出去。”
“叫醒她。”
“我来。”
抽屉里太多别的同龄女孩所没有的玩意儿,这是我所得到的。
我失去的呢?最令我纳闷的是,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亲生爸爸。
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同什么人在一起,有没有想念我。
完全不知道。
不过我仍然跟他的姓,我姓周。
母亲还帮我收集各类明信片,这使我小学时期在小同学面前地位崇高,每次带两三张回学校,告诉他们,巴黎圣母院以及埃及金字塔有什么特色。
我所有的,他们都可以看得到,我所没有的,他们不知道。
但自小朋友艳羡目光中,我获得快乐。
快乐有许多许多种,当我知道能够再见到付于心的时候,那快乐的感觉是真实的。
一日母亲说:“老傅回来了。”
惠叔问:“你怎么知道?”
“他寄来一张明信片,说要住我们这里。小钰,这张甫士咕给你,自瑞士寄出来。
惠,他在那边干什么?”
“研究异性。”
我一时没有省悟明信片的主人是谁,只看见背后贴着张巨型七彩斑斓的邮票,心中已有点欢喜,他写的是英文,但签名是中文,写着傅于琛,我信口念出来:傅子探。
惠叔笑,“不不不,是傅于琛。”
付于心!
我眼前亮起来。
母亲咕哝:“小钰你的中文程度差得很哇。”
惠叔说:“他们这一代是这样的了。”
母亲说:“他是否同伊利沙伯黄一起回来的呢。”
“去年已经分手了。”
“是吗,我从没听说过,你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不知谁说的。”
“他们住纽约也有一段长日子。”
“如今傅老头死了,他也该回来了。”
“当年,他对我有意思……”
惠叔不搭腔,嗤一声笑出来。
母亲恼,“你笑什么,不相信?你有胆子问他去!”
我取起甫士卡退回房间。
我记得他。
他是那位善心的先生,在我最寂寞的时候陪我说话,给我吃东西,到最后,背我回家。
我把明信片后每一个英文字抄出来,有些可以辨认,有些不,然后查字典,所得结
果如下:
“……七月一日回来,暂留府上……物色……叙旧……遗嘱善待……再见。”
七月一日,还有两个星期。
届时他会发觉我已长大很多,并且不会在派对中瞌睡。
七月还没有来,母亲已经与惠叔生气。
另一位惠太太,要带着孩子回来度暑假。
他们已有多年没回来,惠叔兴奋,但母亲不。
她要他们三人去住酒店,惠叔不肯。
“这也是他们的家!”
另一位惠太太回娘家,但儿子们一定要同父亲团聚。
母亲非常非常生气,她甚至哭泣,但惠叔没有屈服,他们大声向对方呼喝,然后不说话。
他们像小孩子。
当大人像小孩的时候,小孩只得迅速长大。
我维持缄默。
快乐无事的日子,是否要从此结束?
母亲收拾行李,前往伦敦,惠叔并没有阻止她,只是说:“倦的时候,回来吧。”
母亲说:“我恨你。”
跟电影一样。
她提着箱子离去,跟往常那样,她没有想到我的处境。
她应该带我一起走,但或者她还会回来,届时才带我走,或是不走。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她不让惠叔的儿子同他们父亲住。
毕竟我同惠叔一点关系都没有,也已住在这里好几年。
我变得很沉默很沉默。
当惠叔与付于心一起出现的时候,我没有期望中一半那么开心。
一见惠叔回来,我立即站起避入屏风后。
付于心一脸胡髭,看上去有倦态,但眼睛十分明亮。
他问惠叔:“女主人呢?”
“女人!”是惠叔的答案。
“怎么了?”
“她出去旅行了。”
“吵架?”
惠叔说:“不说这个,我替你备妥客房。”
“谢谢。”
“你同你父亲可有言归于好?”
“老惠,我不问你的事,你也别问我的事。”
“是是是。”
“给我一杯白兰地。”
斟酒的声音。
“老惠,这是什么?这喝了会盲!”
惠叔尴尬地说:“在外头住这么多年,还嘴刁。”
两人哈哈笑起来。
我刚想躲进房间,付于心说话了。
“你一个人住?”
“是。”
“那小女孩呢?”
“什么小女孩?”
“喏,倩志的小女孩。”
“喏,你指小钰。”
“她还同你住吗?”
“同。”
“我可否见她?”
“当然,陈妈,把小钰叫出来。”
女佣应了一声。
“她开心吗?”
“谁?”
“周承钰。”
“我想还好吧,喂,老傅,没想到你对儿童心理有兴趣。”
我转身回房间。
陈妈正找我,笑说:“出去见客人,来。”
我随她身后。
付于心一见我,有说不出的高兴,“哈罗,你好吗?”
我微笑,他还当我是小孩子。
“你长高许多。”他说。
惠叔感喟说:“她最乖。”
“而且漂亮。”
我垂下头。
“还是不爱说话?”付于心低头来问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
他哈哈笑起来。
惠叔走开去听电话,书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每次见到你,你总似不大高兴。”
我仍不说话。
“我有礼物送给你。”
“我不要洋娃娃。”
他诧异地看着我,“咦,说话了。”
“我不再玩洋娃娃了。”
“但是我没想过你会喜欢洋娃娃。”
他自行李筐中取出一只盒子,递给我。
“能拆开看吗?”我说。
“自然。”傅于琛说。
盒子是旧的饼干盒,有二十厘米乘三十厘米那么大,打开来,满满一盒邮票,且都是旧的,世界各地都有,三角形长方型,美不胜收。
我心头狂跃,“都给我?”
他点点头,“全是你的。”
“啊,谢谢你,谢谢你。”我把盒盖关好,将盒子拥在胸口。
“是谁送你钟爱的礼物?”
“你 “我是谁?”
“你是傅于琛。”
“啊,你竟记得我的名字。”
“是,而且会写你的姓名。”
“谁教你的?”
“我已经九岁,何用人教?”
“哦,失敬失敬,已经九岁,喂,小姐,能否握手?”
我伸出手与他握。
他的手大而温暖有力,他的手一直在保护我。
“小姐,你认为我们可否成为朋友?”
“可以可以可以。”
“你很少这么奋勇的吧?”
我的面孔涨红。
“对了,你母亲呢?”
“在伦敦。”
“或许我可以用电话与她谈谈,叫她回来,你认为如何?”
“谢谢你。”我感激得想哭。
“不是问题,举手之劳。”
那夜他与母亲说了很久,但是母亲没有答应回来。
惠叔不见得非她不可,他热烈地进行着迎妻活动,渴望见到两个儿子。
惠叔说:“十五岁与十三岁,想想看,竟这么大了,老大听说有一米七高。”
那简直大人一样了,我惊异,这么高大!
当他们两兄弟真人出现的时候,体型比我想象中更巨。
我想那是因为他们姓惠的缘故,而我,我姓周,相形之下,我的尺码顿时缩了一截。
这原是他们的家。
付于心像是看穿我的心事,他轻轻说:“不要紧,我也不姓惠。”
我看他一眼,但他很快就会搬走,而我,我不知要住到几时。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寄人篱下的滋味。
后来在人生道路上,吃了许多许多苦,但首宗,还是寄人篱下之苦,比生老病死更甚。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誓要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巢,在外头受风吹雨打,回来亦可关上门舔伤。
晚上惠叔出去与家人吃饭,幸好有付于心与我同在,我听到他在长途电话中与我母亲争执。
“你应回来,你怎么可以把承钰丢在惠家不理?是,我多管闲事,但是你还想在伦敦呆多久?你的余生?”
我躲进衣橱,并没有哭,哭是没有用的。
但柜里漆黑,特别安全。
傅于琛来找我,他打开房门,再打开橱门,发现了我。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然后他非常非常温柔地说:“周承钰,要不要拥抱一下?”
当时觉得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待我似他那么好,即时扑到他怀中,与他紧紧相拥,良久良久没分开。
他说:“为你,我会毫不犹疑娶你母亲,尽管她是殊不可爱的女子。”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他时常用那种口吻与我说话,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安抚我。
惠叔两个儿子顽皮得不像话,第二天,就找我碴,把我自房间拉出来,要在梯间推我下楼。
“哭呀,哭就放过你。”
“把她外套脱下来,在屋内何必穿那么多衣裳。”
惠大把我推向墙角,惠二把我拉出来。
我没有尖叫,因无人理睬。
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
正在这时候,傅于琛出现在房门口。
“住手。”他说。
惠大惠二嬉皮笑脸,“傅叔叔早。”
“再给我看见你们欺侮周承钰,毋需征求令尊意见,我就煎你们的皮!”他暴喝一声,“走开!”
惠大惠二连我在内,都惊呆。
惠大嘀咕,“这是我们的家不是?”
然而他不敢声张,拉着兄弟走开。
我退至墙角,看着傅于琛。
他柔声问我,“要不要做我的女儿?我收你做干女儿可好?”
我缓缓摇头,
“不喜欢?”
“我不要做你女儿。”
“为什么?”他着急。
“我要与你结婚。”
“什么?再说一次。”
我肯定地说:“我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啊,”他惊叹,“真的?”
“因为你对我好,而且保护我。”
“就为了那样?”
“是。”
过了许多许多年,才晓得自己原来那么早就有智慧,可是,做人是讲运气的,在我感情生活中,并没有遇见对我好与能保护我的丈夫,许多女人都没有遇到。
“谢谢你,”他说,“这是我历年来所听到最好的赞美。”
傅于琛一直住在惠家。
他为何没有搬出去?
为什么他越来越似主人?
为什么惠大惠二两只顽皮鬼见了傅于琛便躲远远?
为什么惠叔要垂头丧气?
一日深夜,惠叔进来与我说话。
我在看画报,见他满脸愁容,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我等他开口。
心中异常忐忑,也猜到一二分。
“可是妈妈不回来了?”我小声问。
“别担心,她总会回来的。”
“那是什么事?”
“我真不知怎么对你说才好。”
“没问题,你说好了,我已经长大。”
“真对不起,承钰,我恐怕你不能住这里了。”
我沉默很久,只觉耳畔嗡嗡响,隔半晌问:“惠叔,可是我做错什么,你赶我走?”
“不不不,你是乖孩子,完全不是,承钰,惠叔自己也得搬,这屋子卖了给人。”
“为什么?”我惊疑。
“惠叔做生意做输,要卖掉屋子赔给人家,你明白吗?我们都得走。”
我略为好过一些,“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承钰,我已发电报叫你妈妈来接你。”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还不知道呢。”
“我母亲是否仍是你妻子?”
“不了,承钰,她要同我离婚。”
“是否因为你穷了?”
“我想有些因素。”他苦笑。
“你怎么忽然之间穷下来了?”
“要命,叫我怎么回答才好。其实我穷了有一段日子。”
“真的,怎么我看不出来?”
“你是小孩子。”
我叹口气。
那我要到什么地方去住?
我呆呆地看着惠叔,惠叔也看着我。
惠叔是个好人,他不是要赶走我,问题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们相对许久,他忽然说:“承钰,对不起,我不能保护你。”
我很懂事地安慰他,“不要紧,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生活很舒适。”
我双眼发红,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那夜谁也没有睡好。
做梦,自己变成了乞丐,沿门乞食,无片瓦遮头,一下子,又变成卖火柴女孩,划着一枝洋火,又一枝洋火,终于冻死在街头。
醒来时一身大汗,坐在床上,不知何去何从。
怎么办呢,我会到什么地方去住?能否带着明信片,下雪的纸镇,以及邮票一起去?
我甚至没有行李箱子。
而母亲在这种时候,仍在伦敦。
她是否故意要撇开我?
很有可能我会与她失散,以后都不再见面,然后在我七十多岁的时候,才认回一百岁的她,两个老太婆相拥哭泣。
这些日子,母亲亦买给我一橱衣服,布置得我的睡房美仑美奂,不过好景不再,我就快要离开,格外留恋这一切。
我留在房中。
傅于琛来敲我的房门。
我开门给他。
“你怎么不出来?”
我悲哀地说:“惠叔要搬走了。”
“是,我知道。”
“怎么办呢?”
“那岂不更好,那两个讨厌的不良少年亦会跟着他走。”
“可是你也要走,我也要走。”
“不,你不必走,我也不必走。”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承钰,这将永远是你的家,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如在漆黑的风雨夜中看到金色的阳光。
我问他,“是你把房子买下来了?”
“承钰真是聪明。”
“他们要住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他笑。
“那似乎不大好。”
“你真是个善良的小孩子。”
“你会在这里陪我,直到母亲回来?”
“即使我没有空,陈妈也会留在这里。”
我放下了心。
“那么,是不是你把惠叔赶走?”
“不是,你惠叔欠人家钱,我帮他买下房子,解决困难,房子是非卖不可,不管买主是谁,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所不解的是,为何开头我住在惠家,现在又住在傅家,我姓周,应当住周家才是呀。
但只要有地方住,有地方可以放我的邮票,我学会不再发问。
“笑一笑。”
我微笑。
“呀,眼睛却没有笑。”
我低下头。
“与你出去看电影可好?”
我摇摇头。
惠叔那日与两个孩子搬走。
惠大趁人不在意,将我推倒在地上,惠二过来踢我。
我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们,忍着疼痛。
惠大说:“多么恶毒的眼睛!”
他吐口唾沫走开。
他们上了惠叔的车子,一起走了。
我自地上起来,手肘全擦破了,由陈妈照料我。
傅于琛看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小心跌倒。”
他凝视我,“下次你不小心跌倒,至要紧告诉我听。”
我低下头走开。
听见陈妈说:“真是个乖孩子。”
傅于琛说:“孩子?我从来没把她当过孩子,她是个大人。”
我不出声。
傅宅举行派对,我没有下去。
人家会怎么说呢,这孩子是谁的呢,她父母在何处,为何她跟一个陌生人住?
但是下午时分,有人来同我梳头,并且送来新衣服。
我同傅于琛说:“我妈妈呢,她几时回来?”
暑假快过去,而她影踪全无。
“告诉你好消息,下个星期你妈妈会回来。”
“真的?”
他点点头,“怎么样,穿好衣服,我教你跳舞。”
知道妈妈要回来,心中放下一块大石,乖乖穿上新衣新鞋,与他到搂下。
客人已经到了一大半,簇新面孔,都没有见过,音乐已经奏起。
傅于琛拉着我,教我舞步,大家跟着围成一个大环,我与他跳两下,转个圈,随即有别人接过我的手,与我舞到另一个角落去。
这是我第一次被当作大人看待,很是投入,舞步十分简单,一学即晓,当我又转到傅于琛身边。大家边笑边跳,舒畅异常。
我问他:“可否一直同你跳?”
“不,一定要转舞伴。”
“为什么?”
“这只舞的跳法如此。”
“是吗?”
“它叫圆舞,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终归会得遇见我。”
“哦,是这样的。”
他呼吸急促,每个人都挥着汗,喘着气,“嗨,跳不动了!”
大家一起停下来,大笑,宽衣,找饮料解渴。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我会牢记在心。
它叫圆舞。
母亲在我们跳完舞许久许久才回来。
都开学了。
由陈妈带我到学校去领书薄单。
由傅于琛派人陪我去买新课本。
所有学费杂费,都由他签支票。
对我来说,再没有别的签名式,深切过傅于琛这三个字。
我不懂得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知道无限悲哀愤恨。
父母都置我不顾,叫我接受别人的施舍,尽管傅于琛待我那么好,我却不开心。
母亲自己提着行李回来,坐在客厅中吸烟,我刚放学。
进了屋子,只冷冷地看母亲。
她开了留声机,那首歌叫《何日君再来》。
母亲一直喜欢这首歌,除此之外,她也喜欢比提佩芝,但此刻我已不再关心这些。
我瞪住她,令她如坐针毡。
唱片歌声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道白,那时父亲爱笑问:“何日君再来,倩志,你在等谁回来呀。”
可是这些回忆都不再重要了,事实上我也已明白,即使母亲不回来,我也可以活下去,能熬过这四个月,就能熬过一辈子。
陈妈过来打圆场,“不是一直等妈妈回来吗,现在妈妈可回来了。”
《何日君再来》唱完,母亲丢下烟蒂,过来看我,她还把我当小孩呢,蹲下来,然后再仰起头,不知多做作,两只手握住我的肩膀,声音作适度的颤抖,“好吗,女儿,你好吗?”
我记得太清楚了,她的确是这样问我。
我也记得我用力把她推开。
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咦,”她说,“这里同从前一模一样。”
“这不是你的家。”我说。
她看着我,脸上转色,随即冷笑,“啊,这里难道又是你的家?”
这是我们母女俩第一次吵架。
“没想到小小周小姐比我有办法!”
“倩志,够了。”
我回头,是傅于琛回来了,他总在要紧关头出现救我。
我咚咚咚跑上楼,坐在第一级楼梯,听他们说些什么。
“倩志,对小孩说话,不能如此。”
“她从来不似小孩,”母亲愤愤地,“无论什么时候,都冷冷地看着我,充满恨意!”
“有你这样的母亲,说不定承钰的双眼有一日会学会放飞箭。”
“不要讽刺我好不好,于琛,我也尽了力了,你们为什么都放过她的父亲,偏把矛头指着我?”
傅于琛叹口气,“可怜的承钰。”
“你们想我怎么样?卖肉养孤儿?”
“倩志,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我要结婚了。”
“又结婚?”
又结婚!
我紧紧闭上眼睛。
“对方不知我有女儿。”
“你是决定撇下承钰?”
母亲不答。
“把她放到保良局去,可是?”
母亲说:“这是我们家的事,何劳你来替天行道。”
“你不配做她母亲!”
“这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
“她只有九岁。”
“不关你事。”
“倩志,我愿意收养她。”
我掩上面孔。
“啊。”母亲诧异,“你是真关心她。”
“是的。”
“你会依正手续办理此事?”
“我会。”
“这就是你付飞机票召我回来的原因?”
“是。”
“那也好,”母亲松口气,“那太好了。”
“你没有附带条件?”
“我不见得是卖女儿的人,你别把我想得太坏,我有我的苦哀,傅于琛,你懂得什么?你自出娘胎注定无愁无虑,现在又承继上亿的家产……我累了,明天再说吧。”
“我送你去酒店。”
“什么?”
“我不想看见你。”
母亲听见这句话,呵哈呵哈地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听,像女巫一般。
“陈妈,叫司机送这位女士出去。”
[ 本帖最后由 小走 于 2006-6-5 00:24 编辑 ] 我没有哭。
没有用,他们再也不关心我的死活,哭亦没有用。
我进房间躲着。
真希望下一次开门出来,我已十九岁,不用再靠任何人,可以自力更生。
第二天早上,陈妈上来唤我:“傅先生有话同你说。”
我也有话说,打开门,仍然只得九岁。
他的气已消了。
我站在他面前,不知怎么开口。
“失望是不是,不过不要怕,生命中原充满失望。”
他也没打算瞒我什么。
“承钰,你母亲不要你了。”
我也知道这是事实,由他说出来,胸口还犹如中了一拳,比摔在地上还痛。
我颤声问:“我父亲呢,能不能叫他回来?”
“我们不知道他在何处。”
我低下头。
“承钰,我愿意收你做义女。”
“如果你不介意,我情愿去孤儿院。”
“但你不是孤儿,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里,到你成年。”
“不。”
“承钰,别固执,你母亲都已经赞同。”
“在孤儿院,大家都没有父母,没有人会笑我。”
傅于琛一直有办法说服我。
第二天,他告了假,带我去参观一所儿童院。
负责人挑了三五个孩子出来,由他们介绍院内生活。
有一个女孩,与我差不多年纪,一直奉承着大人,眼神闪烁,不住赔小心,说许多
声“谢谢”与“对不起”,表示她有教养,又向我打听生活情况,对我身上的衣服表示羡慕。
我贴近傅于琛,不敢与她说话。
负责人带我们去参观女童的居所。
一间大房间总共放着八张床,简陋的床垫被褥,床边一张小茶几,这就是她们所能拥有的一切。
我打心底发寒。
总比做卖火柴的女孩好吧,我想。
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大家蹲着就洗身洗衣服,一只只漱口杯上吊着一条条毛巾,无所谓你我她,都可以公用。
这就是我要来的孤儿院。
隔了十年,当我中学毕业,又一次试图离开傅家,自力更生,对这所女童院犹有余悸。
我记得考取了师范学院,兴致勃勃以为是新的里程碑,跑到他们的宿舍一看,也是这样,空无一物的大房间,放四张床,每人一只床头几,洗手间在走廊尽头。
顿时吓得我面青唇白,打道回府。
对于自小有温暖家庭的人来说,住大房间,吃大锅饭,可能是另一番情趣,另一种经验。
但我接受不来。
那夜,傅于琛诚恳地问我:“承钰,你已看过那地方,你真认为,与我同处会比到那里去更差?”
我小小的心灵完全被摧毁。
注定要寄人篱下,就选一个较为理想的环境吧。
我细声说:“我愿意留下来。”
过几日,傅于琛办手续成为我正式的监护人。
母亲也在场,大笔一挥,完全与我脱离关系。
那日她竭力地打扮过,小腰身的外套,窄裙。
那套衣裳太小了,绷在身上,现出她的小肚子,她也自觉,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腹部。经济情形一定不好,没有能力买新衣。
傅于琛正面也不去看她。
她甚觉无味,办好事就走了。
傅于琛带我去喝咖啡。
商业区繁忙地带的咖啡座上,他遇到不少熟人,过来打招呼的时候,都对我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自顾自吃蛋糕,不去理会他们。
老实说,真的沦落到女童院,还有什么私隐可言,沐俗睡觉都得对着大众做,我已丧失畏羞本能。
打那个时候起,养成我除死无大碍的脾性,怕得死掉都不露出来,鞠一个躬,说声对不起,又从头来过。
或者这也是傅于琛与我共同的一点,他亦与我一样,冷如万载玄冰。
他没有把我介绍给任何人。
直到一位漂亮的小姐走过来,他叫“于琛,你在本市?”
“伊利沙伯,”他站起来,“请坐。”
我听过这个名字,她姓黄,是他的女朋友,他们有很好的交情。
伊利沙伯是位标致的女子,面孔有股说不出的秀气,眉宇间略为骄傲,但是一笑起
来,又被甜美取代,身材高挑,与她男友差不多高,穿得华美讲究。
我不大认识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子,但比较之下,也知道她的姿态比母亲要高级得多
了。
伊利沙伯坐下来,亲切而善意地问:“这位是谁呢?”
傅于琛说:“是周承钰小姐。”
“你好。”她说。
我也说:“你好。”
她又说:“我们一般发型呢,此刻最流行埃及艳后式。”
我并不知道她指什么,维持沉默。
但她是位有教养的女士,并没有与傅于琛作私人谈话,置我不顾,客套几句,她就
告辞。
傅于琛站起来把她送回另一张台子去。
来来去去,像是一整套仪式,煞是好看。
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比平时更沉默。
是他先问我:“她可漂亮?”
“非常美丽,像电影明星。”
“全城名媛,最好看数她了。”
忍不住问:“她是你女朋友?”
“从前是。”
“发生了什么?”
“真是难以形容,”他微笑,“你喜欢她?”
我点点头。
“记住,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玄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裳,买过什么珠宝,因她没有自卑感。”
日后就明白了。
说简单点,姿态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捞女找到户头。
傅于琛自那个时候开始教育我。
我一直住在他家里,由陈妈照顾我。
他时时带我出去,总是介绍我为周承钰小姐。
人们全然不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但日子渐渐过去,他们习惯他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十二岁的时候,我已长到现在这么高,一年之内缝三次校服,买三次皮鞋,一会儿便嫌小,衣物穿三两个月便不合身,很明显开始发育。
脾气也格外孤僻,动不动生气,一整天不吃饭,只有傅于琛在本市的时候,我才肯开口说话。
他常常外出,一去盈月。
有时我问:“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奥地利史特拉堡。”
“做生意?”
“不,去参加花式飞翔比赛。”
“会不会有危险?”
“走路也有危险。”
“我可不可以去?”
“你要上学。还有,你已经这么大了,带你出去,人家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
我咧嘴笑。
没有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
他仍然没有结婚。
他仍然带我出去,他喜欢我外出时擦点口红。
陈妈初时很诧异,“小姐,你怎么开始化妆?”后来见惯了,就不再问,这世上原有许多奇人奇事,有什么稀奇。
口红由他买回来,有两个颜色,一只大红,一只粉红。我不大会用,总是搽得厚厚的,嘴像是哭过之后,肿了出来。
他还喜欢我穿窄腰身的大圆裙,梳马尾巴,这样打扮起来,照着镜子,自觉似十六七岁少女。
他买项链给我,说:“戴上就更好看了。”
傅于琛把我打扮得似公主一样。
我没有令他失望,开头,我知道有人怀疑我是他的私生女,后来,他们又说我是他的小妹。
暑假,他把屋子重新装修,真是痛快,完全不留从前的样子。
私底下,我并没有忘记过去。
升中学了。
他为我选了最好的男女校。
即使穿校服不打扮,即使态度冷淡,也有很多男生愿意与我做朋友。
他们邀我看电影吃刨冰去图书馆。
仍不敢伸出友谊之手。
他们开始把书信卡片夹在我书本里。
有些还写英文,文法都不十分整齐,但已噱得我开心,用一只盒子,珍藏起来。
我们知道一个地方,在学校小路上,叫华南冰室,菠萝刨冰才六角一杯,放学偶尔,我也肯与女同学约好,吃上一杯。
隔壁桌子坐着男生,彼此装着不认识,可是大家都特别注意头发乱了没有,说话对桌是否听见……
我们已开始知道男女有别。
甫士卡与邮票在这个阶段已不生效,但我涂口红,她们没有,艳羡之余,风头仍归我。
女同学也曾说:“你父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我没有解释。
母亲又出现一次。
实在是老了。
一直笑,假牙没装好,紫色的牙肉与瓷牙间有条黑色的缝,怪不自然。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
她同陈妈说:“怎么可能,似大人一样!”
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
一看就知道她为何而来。
她是来借钱的,我可以肯定。
傅于琛特地回来会她,挡在我面前,怕她有什么不适当的举止。
他总是为我着想。
我绕着双手看着母亲,她抬头,大吃一惊。
“承钰?”她趋向前来。
我不应她。
傅于琛站在我身后,问她:“有什么事?”
她酸溜溜地说:“女儿活脱脱似公主,老妈却无隔夜之粮。”
傅于琛叹口气,“你要多少?”
“我同你私下谈。”母亲眼睛往我身上一溜。
“不必,承钰很明白你的为人。”
“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样,是何意思?”
“这只是一般少女的装扮,我想你误会了。”
“十二岁算是少女?”母亲又发出那可怕的笑。
我叹口气,母亲真糊涂,她一直以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点,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
“你要多少?”傅于琛又问她。
“我流离失所。”
“你打算留下来的话,我可以替你找房子。”
“于琛,这几年你爬得好快,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我不方便留下来。”
我们松一口气,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三日两头上门来,也够头痛的。
“于琛,借两万镑给我,我好从头开始。”
那时候,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
“倩志,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总不能东拼西凑终其一生,即使感情方面不如意,也不须作贱自身,你看你多潦倒。”
“不用你来教训我。”
“倩志,大家是同学……”
“于琛,不要多说,两万镑。”
“请跟我进书房来。”
她接过支票,说声谢谢。
她当然不会还钱,这些债,将来都由我偿还。
怎么个还法,我如在雾中,一点主意都没有。
“承钰长大了。”她说。
“你可以这样说。”
“看得出你很喜欢她。”
“很明显的事实。”
“恐怕不久,你会做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让她坐上去?”
他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我要同承钰说几句话。”
“她不会同你说话。”
母亲寻出书房来,“承钰,承钰。”
我抬起头来。
“承钰,我实在是不得已……”
“算了。”我声音很平静。
“承钰,妈妈没有能力——”
“有一件事你绝对做得到。”
“说,女儿,告诉我,告诉我。”
“以后再也不要来。”
她走了。
傅于琛点起烟斗,深深地吸,烟草里的霖酒香满一室,我站在他身边。
过很久,我问:“为什么叫我油瓶?”
他一呆。
“油盐酱醋柴米,为什么单叫油瓶?”
他笑了,“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你可有留意她双眼?”我问,“觉不觉得怪?”
“那是因为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不灵敏。”
“怎么一回事?”我知道还有下文。
“吸毒。”
我一惊,“为什么?”
“她不开心。”
“为着男人对她不好?”
“承钰,你的问题,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是红色丝绒秋千架?”
他一怔,沉下脸,“后天考试,还不去温习?”
陈妈在这个时候进来,“小姐的电话。”
“什么人?”傅于琛问。
“她的同学。”
“不会是男同学吧。”
确是男同学,要来问我借功课。这只是他们的借口,其实不过想上门来坐一会儿,吃点心,聊天,解解闷。
我请他上来。
他来的时候,傅于琛已经外出。
我们听唱片做算术,初中的功课比较深奥,他教我三五遍,我还没有明白。
“承钰,一整天你都显得没精打采。”
“彼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红色丝绒秋千?”
“不,我没听过,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有哥哥,彼得,可否问他们?”
他耸耸肩,“当然可以。”
他的兄长也不晓得。
隔了很久很久,已经读到大学二年,在“朋友手”,赫然看到一本书,叫《红色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我即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书就跑。
从书里,知道了故事的典故。
我受了极大的震惊与刺激,把衣橱里所有红色的东西统统扔出去,更加憎恨母亲。
彼得待我很好,我们很接近,他比同年龄的男孩较为成熟,我们来往了一年。
每次来他都带包巧克力,一件件都搁在玻璃瓶子里。我不爱吃糖。
彼得问我,“你到底喜欢什么?”
“母亲爱我。”
“但是令尊很疼你,他甚至让你擦口红,妹妹都不知多羡慕。班里第一个学会打网
球的是你,懂得滑水的也是你,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时间。”
“所以功课不好。”
“听说你要出去念高中?”
“还有一段日子,何用这么快做打算。”
“也有人说他不是你的爸爸。”
我看着彼得,在这一刹那,我决定与他断绝来往。
“我倦了,彼得,改天再说。”
“不是吗,你姓周,但门口挂的牌子是傅宅,而且手册上的签名也都是傅于琛。”
忽然之间,我真的很倦很倦,完全不想说话,一站起来就走,把他撇在一角。
隔一段日子,傅于琛问:“你那个男同学呢,怎么不来了?”
“哦,那个蠢男孩,”我淡淡地答,“我不再与他说话。”
“他得罪你?”
我不肯回答。
傅于琛笑,“已经开始难服侍,嗯?”
我掉转面孔。
“他们大部分很笨,挑得太厉害,就没有男朋友。”
“我不需要男朋友。”终结这一次的讨论。
发育中的身体令我非常难堪,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事。
胸部有硬块,不小心碰到,痛不欲生,这时停止所有体育活动,以防不测。
一方面彼得还不死心,一直在身边问“承钰,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了”,令人心烦,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我。
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么简单,最恨别人去打听我的私隐,如果你认为值得付出友谊,让我们握手言欢,如果不,那么去找别人,但别试图探听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属于黑暗。
谁是我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彼得就是不懂。
傅于琛了解我的需要,同我去看一位女医生,从此之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我便去找她,直到医生离去,移民外国。
她以开通文明冷静的态度,把一切告诉我,例如经期不是内出血,保证女性不会因此死亡。
她没有与我发生超过医生。”病人的关系,学科学的人头脑冷静,绝无过多感情。 第一件胸衣,由她为我添置。 然后有一日,傅于琛说要介绍我认识他的女朋友。
“是黄伊利沙伯吗?”我问他。
“不,伊利沙伯早嫁了人,又离了婚,现在又在结婚中。”
“那么是谁呢。”
“我希望你会喜欢她。”
“但即使不喜欢,你还是会搬出去与她住。”
傅于琛诧异,“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新房子在装修了。”
“哪里得到的消息?”
他并没有出力瞒住我,装修的人进进出出都有论及,分明是费事与我多说。
“我要结婚,有一笔基金,指定要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能动用。”
“我很为你高兴。”
“你已经长大,你知道我不再方便与你同居一室。”
“我明白。”
赵小姐来吃饭那一天,我们严阵以待。
陈妈笑说:“你不下去看看?赵小姐看上去有三分像你,尖下巴,大眼睛,年纪很轻,才二十五六岁。”
“是不是电影明星?”
“一看就晓得是大家闺秀。”
我穿得似大人一样下去见客。
傅于琛是认真的,他同她介绍,“我的义女周承钰。”
赵小姐待我很冷淡,她十分娇怯,每箸菜都要傅于琛夹到碗中才吃。
赵小姐时常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住我,她可能在想,这到底是养女还是亲女呢。
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大家闺秀,她比不上伊利沙伯。
吃完饭我说:“我陪赵小姐参观这所房子。”
傅于琛说:“也好,我去拨几个电话。”
我领着赵小姐由花园开始逛。
“你几岁了?”她问。
“十四。”
她大吃一惊,“我以为你已有十八岁。”
“啊,没有,我还没有成年。”我淡淡地说,“这里长窗进去,是书房,不过傅于琛在里面,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你叫他什么?”
“傅于琛。”我补充一句,“我一直这样叫他。”
“他,不是你爸爸?”她很试探。
“爸爸?”我笑起来,“当然不是,我们一点血缘也没有。”
“你父母是谁?”
“家父姓周,家母姓杨,是他的老同学。”
“你为什么住在他家里?”
“请过来,这里是图书室,我们在这里看电视。”赵小姐问得实在太多了,我转过头反问:“他没有告诉你?”
她涨红了脸。
看得出内心非常不安,双手握得很紧。
“他喜欢我,所以自七岁起,我便在这里陪他。”
赵小姐双眼阴睛不定,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他说,我从来不似一个孩子。”
她喉咙干涸,咳一声。
“二楼是睡房。他不出门时,睡这里,这间套房连浴室兼起坐间,隔壁,是我的睡房,这扇门是通的,可以锁,可以开。”
我把夹门推开。
“我的睡房通向露台,这一列衣柜是他替我做的,可惜上学必须穿校服,这是梳妆台,这一列化妆品都是他买给我的。”
没有反应。
“赵小姐?”我转过头去。
咦,她面色发青,站在房角。
我问:“你不舒服吗?”
“不,没有……你说下去。”
“小时候,曾对他说,想要嫁给他……”我笑,忽然发觉笑得有点像母亲,赶快停止。
“你同他,是这种关系?”
我咧一咧嘴唇,“不然就得住孤儿院去,父母都不收留我,幸亏他对我好。”
赵小姐双目发出奇异的神色,“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与你一样高了。”我再微笑。
“我们就要结婚。”
“我知道。没有影响吧,他仍是……义父。”
赵小姐忽然尖叫起来,我瞪住她。
她奔下楼去。
我站在梯顶看着她一直走进客厅去取外套手袋。
傅于琛闻声跑出来,“怎么回事,令仪,令仪!”
她没有理他,一直奔出去。
我不明白,刚才所说的,每句都是实话,是什么令她这么不高兴?真是小姐脾气。
傅于琛上来,隔一段距离看住我。
“承钰,你真是妖异。”
我说:“别为了另一个女人责怪我。”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去问她?”
“别担心,我会。”傅于琛生气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为了那样的小事生气,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要我看过他的脸色……真叫人难堪,然而什么都有第一次吧,真是没奈何。
他很快就自赵令仪处获得答案。
她是那种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倾诉的女人。
傅于琛反应激烈过我所想象,他派司机把我自学校截回去。
劈头只有一句话,“你下学期到英国去寄宿。”
我说:“我不去。”
“不由你不去,我是你的监护人。”
“不去英国。”
“你放心,你不会碰上令堂,英国大得很,即使与她重逢,你也不必担心,你比她厉害多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间。
“站住。”
我遵命,停止脚步看着他。
“你为什么说那些话?”他问我。
他的表情惨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
“什么话?”
“你故意引起她的误会,为什么?为何破坏我的名誉?”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说什么,何必理会她。”
“我们快要结婚,我同你说过。”
“现在不会了吧?”
“你太可怕了,承钰。”
我回到房间去,伏在书桌前,扭开无线电,音乐悠扬,却并没有胜利的愉快感觉,我伸手啪地关掉它。
忽然之间我后悔了。
我所要的,不过是一个安宁舒适的居住环境,直到自己经济独立,自给自足。
但数年安乐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
我开门出去,想对傅于琛道歉,他已经外出。
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个晚上,在第二天天亮时消失。
他要即时把我送走。
我从来没有逆过他的意思,为着这么一点点小事,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猫小狗,兴致一过,即嫌麻烦,赶紧将他们扔回街
上去。
我们因此生疏了。
当年我已认为自己是通天晓,阅历惊人,无所不知,要隔上十年,才知道他仍然是为着我好。
因为,他说:“我真的糊涂了,连我也不晓得,我心中有些什么企图欲望,你已渐渐长大,我们势必不能再在一起。”
结果他娶了赵令仪。
结果他们的婚姻没有维持下去。
才九个月罢了,两人就拆开。他自由惯了,她希望他留在身旁,什么都要征求他意见,要知情识趣地应对。
离婚后傅于琛的财产不见了一半。他们说,他的女朋友开始多而杂。
那时,寄宿生的问题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烟那么简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维持清醒。
没有与他们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简单,只不过是肤浅地憎恨他们的外貌,男男女女都长满一面孔疱疱,密密麻麻布着脓头,闲时用手指去挤,脏得不像话。有些擦了药,整个下巴褪皮,血淋淋的,令人不敢正视,谁还敢同他们出去玩。
一次勉强赴约,那个男生搔搔长发,头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这时才发觉那件芝麻绒大衣原来是纯灰色的,一阵恶心,赶快逃回去。
一个学期结束,傅于琛亲自来接我走。
刑期已满。
足足十一个月呢。
临走又不舍得了,与同学逐一话别。
傅于琛后来说,我看到他,一点也不惊异,像是意料中事,知道他迟早会来带我回去。
但这是不正确的,我不知他会来,近一年来我们不曾通过信,亦不说电话,音讯中断,半夜惊醒,时常不知身在何处,这样的惩罚,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考验。
每日都不知怎么熬过,朝朝起来,看着鱼肚白天空,都有在灵界边缘的感觉。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去的,他终于出现。
但我不动声色,我已学得比从前乖巧得多。
他在教务室出现。
校长例牌客套并且骄傲地说:“英伦对她有好处,是不是?”
傅于琛说:“她长高了。”
其实没有,我已停止长高,看上去比从前高,那是因为瘦了好几公斤。
当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来,只是不相干并浮面地微笑,只把他当一个监护人,做得那样好,相信一点破绽都没有,连眼睛都没有出卖我。
“傅先生,”校长说,“希望她会回来继续升学。”
“是,我们先到欧洲去兜个圈子才作决定,请把学位替她留着。”
“一定,一定。”
他几乎立刻把我带走。
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原因,走的时候,却什么道理都没有,只有我才习惯这样的浪荡生。
到食堂去与同学话别,大家吃杯茶。
傅于琛问:“那个大鼻子长满面疱的男生是谁?”
我没有回答。
我无意关注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鼻子,他们时常说东方人的鼻子太小,不知如何呼吸,而且每个人都生暗疮,我没有在这堆人中找到知己。我们当日乘飞机离开,往欧洲大陆飞去。
一路上我很少说话,维持缄默。
以前,沉默表示坏脾气,现在,无论如何,嘴角总透露着微笑的意思,这是同英国人学的。
在巴黎狄拉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他问我:“你还生气?”
我吃一惊,心头一震,他不但把我当成人,而且把我当女人。
我看他一眼。
这些年来,他都没有老过,简直同化石一样了,自任何角度看去,都呈完美,不论中外的异性,相信都会认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他嘴里并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我想他从此不会再说赵令仪这三个字,过去便是过去。
我嘴角露出一丝真的微笑,我与他的关系,却是永恒的。
“没有,”我答,“我怎会生气。”
“没有最好,陈妈等着你回去。”
“她好吗?”
“身体还过得去。”
“你仍住那里?”
“是。”
新房子当然已经转了名字。
“你的功课仍然很差。”
“是,始终提不起劲来。”
他在阳光下看着我,忽然说:“看着你,承钰,真使人老,你整个人是透明的。”
当时自然不明白,只投过去疑惑的眼光。
人怎么会透明?又不是隐形人。后来知道了。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华,然后再反射出来,明亮双目,紧绷皮肤,整个人如罩在雾中,朦朦胧胧,似懂非懂,身体是大人的身体,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讨的余地。
后来是明白了,如光线穿过玻璃。
傅于琛有些微的激动,要稍后才平静下来。
我以为他内疚放逐了我一年,不置可否。
“寄宿生活好吗?”
我摇摇头,“浴间在走廊尽头,半夜要走三分钟才到,寒风刺骨,年老要是染上风湿,就是那个害的。”
“可是你也学了不少。”
“是,学了很多。”谁要这种鬼经验。
让我做一个最幼稚享福无知天真的人好了。
嘴里说:“终于学会与人相处,试想想,三个人一间房,不由你拥有自我。”
“将来出去做事可有用了,坐在大堂里,与同事和睦相处。”
“坐大堂?”
“一开始的时候,哪有房间坐?当然是大堂。”
本来我以为做人挨到十八岁出来找份工作自立已经大功告成,现在看来,差得远哩,心中暗暗吃惊。
但我不谈这个,“开头室友之间吵得不亦乐乎,后来都吵疲倦了,各自为政。”故意说些闲事。
“吵什么?”
“争地盘,只有一张床靠窗,三个人都想霸占它,直到六个月后,其余两个室友调走,才轮到我,刚拥有它,自己也要走了,不知便宜了谁,”我惋惜地说,“辛辛苦苦打天下,得益的是别人,真不是味道。”
傅于琛叹口气,“听你说,倒与我们的世界差不多。”
“是吗?一样坏?还以为成人那里好得多。”
“你没有同人打架吧。”
“没有,有些华籍女同学学会咏春拳才来,免得吃亏。”
“父母们是越来越周到了,”他感叹。
“你有了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妇女,已渐渐不肯生育,也许到你成年这种情形会更显著。”
太阳渐猛,照进我的眼睛里去,我伸手揉了揉。
他站起来结帐。
他始终看到我的需要,体贴我。
不见得每个男人会这么做。
记得母亲那时候从天黑做到天亮,从天亮再做到天黑,磨得十指生茧,八点多钟回到家还得双手插在冷水中几十分钟洗碗洗筷……都是因为得不到一点点体贴,这才嫁给惠叔。 整个暑假与傅于琛游遍了法国才走。
他也难得有这样的假期,穿得极之随便。
平时的西装领带全收起来,改穿粗布裤绒布衬衫。
他租了两问房间,走路一前一后,人们仍然把我们当父女。
到回家的时候,仿佛误会冰释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难如前。他们成年人旁骛多,心思杂,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没有搁不下的,但是年轻人会比较斤斤计较。
我没有忘记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顽劣可怕,人,总要保护自己。
陈妈出来,我笑嘻嘻与她拥抱。
她喜道:“高了,长高了。”
这才发觉,上了年纪的人不知与小辈说什么好,就以“长高”为话题,相等“你好吗”。
房间的陈设同以前一样,躺上自己的床,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这里睡一辈子,也就是福气了。
并没有急着找学校,但与旧同学联络上,同年龄到底谈得拢。
都诉说功课如何的紧,苦得不得了。
有几个还计划去外国念大学,开始在教育署出入打听。
一日约齐去看电影,本来四五个人,各人又带来一两个朋友,成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于是改为喝茶。
有一个男孩子叫我:“周承钰。”
我看着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见过吗?”
他深意地说:“岂止见过。”大家诧异地起哄,取笑我们。
他比我大几岁,面孔很普通,身体茁壮,实不知是谁。
旁边有人说:“自己揭晓吧,惠保罗。”
一提这个惠字,我马上想起来,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与小时候全不一。
我冲口而出,“惠叔好吗?”
“咦,他们真是认识的。”
“你是老大还是老二?”
“老二。”
我点点头,像了,惠大今年已经成年,不会同我们泡。
我再问:“惠叔好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回答。
见他不肯说,也就算了。
他大约忘了小时候怎么欺侮我。
不知谁说的,欺侮人的人,从来不记得,被欺侮的那个,却永志在心。
在这个时候,我也发觉自己是个记仇的人,不好相与。
他故意坐在我身边,无头无脑地说:“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惠叔。
“他又结了婚,我们一直同舅舅住。”
他们每人起码要结三次婚才肯罢休,我叹口气。
“你妈妈呢?”
“妈妈一直与我们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紧的是,一直与我们在一起。”这是衷心话。
“舅舅的孩子们瞧不起我们,日子并不好过。”
我微笑,他现在也尝到这滋味了,天网恢恢。
“你仍住在我们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们的家。”我不客气地抢白他。
他气馁地低下头。
过一会他问:“你母亲也陪着你吧。”
“嗯。”不想给他知那么多。
“我们的命运都差不多呢。”
他视我为知己,这倒颇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我们好恨你,”他低声地说,“以为是你的缘故。”
“什么是为我的缘故?”
“房子的事呀,为着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亲说,那人借款子给他,条件是要他把老宅让出来。”
我一呆,这倒是新鲜,第一次听见。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认出来。”
他诧异,“你?像你这样的女孩真是罕见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这真是先兵后礼。
“要是长得不漂亮呢?”
惠保罗颇老实,“那就记不住了。”
这小子有点意思。
但是无法勉强喜欢他,或者不是他的错,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两兄弟出现,导致母亲离开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与母亲分手还有其他的原因,但人总喜欢把过错推在别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当下惠保罗说:“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不记得了,”我温和地说,“全部不记得了,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他大喜过望,没察觉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隔一日,他亲自在门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虽不喜欢他,也有点高兴,他犹疑着不敢按铃,我乐得坐在屋内静观其变。
傅于琛出现,惠保罗急急避开,我匆匆放下帘子,拾起报纸。
他开门进来,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报纸调转了。”
我胸有成竹,“调转怎么看,当然是顺头。”
“噫,试你不倒。”大笑。
我更装得若无其事,“干什么要试我?”
“因为有男孩子在门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说。
“是吗,谁?”
“我怎么认识。”
“我也不认识。”
“那人家干么巴巴地跑了来站岗,手上还拿着花。”
“谁知道。”
傅于琛的眼睛真尖锐,什么都看见。
“对,女孩子长大了,自然有爱慕者上门来追求。”
他声音中有点慨叹。
我不出声。
“渐渐便来了,再过一阵子便恋爱结婚生子,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唉。”
“恋爱结婚生子,就这么多?”我问,“事业呢?”
“你像是有事业的女性吗?”傅于琛取笑我。
“怎么不像?”
“要事业先得搞好学问,没有学问哪来修养智慧,怎么办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点成绩来,从现在开始,痛下二十年功夫还有希望。”
我呆呆地听着。
“十年寒窗,十年苦干,再加上十足十的运气,才能有一份事业,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数人只能有一份职业,借之糊口,辛劳一生,有多少人敢说他的工作是事业?”
这是傅于琛第一次同我说大道理,我感动得不得了。
“怎么样,承钰,”他当然看出我的心意,“打个赌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后看谁赢得东道可好?”
忽然之间,我站起来说:“好!”
他伸出手掌,我与他一击。
他笑,“把门外的小子打发走吧,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玩?你没有时间打理此类琐事了。”
我看着他,一时间不明白这是关怀还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报复,到时不怕你生父不出来认你。”
这句话决定了一切。
惠保罗走了,花留在门口一直至枯萎,没人去理它。
傅于琛第二天就把我送进一间著名严格的女校,叫我选修中英文。
忽然间我对功课产生最浓的兴致,每天孜孜地读到晚上十二点,调校闹钟,第二天六点又开始读,真是由天黑读到天亮,天亮读到天黑,连看电视的时间都不大抽得出来,莫说是其他娱乐,一整个学期都是这样,陈妈啧啧称奇,傅于琛却气定神闲,像是算准我不会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罗后来又来过几次,由我开门打发他走。
用的借口是“妈妈不想我这么早同异性来往。”
听听,这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对她们所不喜欢的异性说出,好让他们落台,蛮以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罗之后,也颇有男孩来约看戏打球游泳,但他们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个学期之后,因为届时,预料功课才会上轨道。
当然也有例外。
傅于琛。
他喜欢我修饰整齐了陪他招待客人,脱下校服,便是晚装,像大人一样穿名贵的料子,闪烁的颜色,每个月总有一次吧,我与他各坐长桌一头,让不同的客人猜测,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从不请到家里来。
谁不渴望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苦无机会。
这个时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时也很纳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傅于琛的内心,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与他作伴。
不过却不怕,因与他熟得不能再熟,两人同居一屋,不胜避忌,两间睡房中分隔的始终只有那道中门,有时淋浴,忘了锁门,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说的话说完,我在浴帘内对答。
日子实在太长,一切变为习惯,陈妈早已忘记惊异,为她的好差使庆幸,很多时候,她只须坐在工作间指挥如意,另外有两位女佣,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罗在校门口等,仍拿着一枝小小的花,在那个时候,这一切并不算得老土,还十分够得上浪漫。
一两次不得要领,他叫朋友陪了来,多张嘴作说客。
朋友剑眉星目,比他神气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脚步来。
“承钰,为什么不睬我?”惠保罗追上来。
“我说过,妈妈责备我。”
“但你有权结交朋友,你应争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司机将车驶过来,我上车而去。
过一天,与女同学联群结队地放学,我正详细地形容功课的心得,忽然,惠保罗的朋友拦路截住我们去向。
“你!”他凶神恶煞地指住我,“过来。”
女同学都吓呆了,我却被他这股姿态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贵干。”
“你何苦骗惠保罗。”
“我骗他什么?”
“你根本对他没兴趣!”
“说得一点都不错。”
他一怔,“你说什么?”
“我们只不过是孩提时的相识,他们两兄弟一直欺侮我。”
“那你干么叫他等你?”
“你哪一只尊耳听见我叫他来等我?自以为仗义执言,不要脸。”
“喂,你别走。”
司机跑过来,“小姐,没有什么事吧?”
“我与同学讨论功课,你先回去。”
“小姐,车子就在对面街上。”
他见司机走开,马上说:“你敢与惠保罗对质吗?”
“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
“你是惠二的朋友。”我笑。
“你说得不错。”他挺起胸膛,“你作弄他,我看不过眼,你是个坏女孩。”
他一脸憨气,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来,读书,他可能比我高一两年班,但做人,我段数比他高十级八级,十多岁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这样的黄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当然,如果能够知道将会发生的事,就笑不出来了。
“把名字告诉我。”
“以后别再难为惠保罗。”他怒气冲天地警告我,然后转头走。
女同学都已散开,我登车回家。
做笔记做到半夜,听到傅于琛进门来。
他过来找我,还没抬头就闻进一阵香味,还以为他请哪位女宾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白色香肩。”
“什么?”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着坐下,有点酒意。
“让我猜,见到老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第一,你穿得很随便。第二,喝得很高兴。第三,司机没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来。”
“可猜到你在读姬斯蒂的推理小说。”
我放下笔,“功课多得要二十四小时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觉就好,或像你那样,只睡四小时。”
“承钰,”他忽然说,“我刚才见过你母亲。”
又回来了。
我清清喉咙,“这次又要多少?”
“她不要钱,事实上她连本带息归还我,还谢我数十声。”
我不明白。
“她情况大好,承钰,她要领你回去。”
我不相信,失声而笑。
“她丈夫与她一起请我吃饭,一切是真的。”
“即使她又抖起来,那也不过是向你炫耀,她要回我干什么,我们已是陌路人。”
“法律上她仍是你母亲。”
我诅咒,“法律!”
“也许只是为了面子,”傅于琛叹息一声,“你母亲向我要你。”
“那你说什么?”我追问。
“我能说些什么?”他苦涩地用手抹了抹面孔。
我合上书本,呆了半晌,恢复理智,同他讲:“还有明天,明天再说。”
他点点头,“我累极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远中气十足,精神奕奕,过着华丽缤纷的生活……旁人只要与她一照脸,就已经觉得倦得会垮。”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胖很多,到底是中年妇女了,声音很响,有句口头禅叫‘你明不明白’一直诉说身体不好,五痨七伤,看上去却非常结实,有些似劳动妇女,我不明白她从前的秀气去了哪里……”他用手撑着头,喃喃说,“一晃眼大家都为生活侵蚀……”
“明天再说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他看着我,“承钰,”神情很是迷茫,“真不能失去你,我们与她斗到底,我们不能分开。”
他喝醉了。
随后他倒在床上睡着,鼻鼾轻微而均匀地上落,我坐在床头,拉开抽屉,数我珍藏的宝物。
一件一件,纱的披风,白色长手套,钉玻璃长管珠的手袋,假宝石的项链,成叠邮票本子,还有,还有会下雪的纸镇……
就有这些是永恒的,实在的,属于我的。不然我不过像一只皮球,被踢到东,又踢到西。
说什么事业将来,弄得不好,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别人过太平日子的时候我也像打仗。
不是没有至亲在本市,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父亲那边还有叔伯兄弟,没有人过问一句,我只有自己,及傅于琛。
天渐渐亮了。
手中拿着的是一只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脸与纤细的手,眼睛低垂,脸颊上一滴老大的眼泪。
我们都是小丑。
母亲尤其是最努力的小丑。
天已亮透,夜过得真快,短短数小时,才熄灯,合上眼,一下子又呈鱼肚白,时间到底往什么地方去了?
我无暇想这些,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对付。
而他们,却一直埋怨我不像一个孩子。
傅于琛的酒醒了。
我们在早餐桌子上相见,他把昨夜与我母亲会面的过程重复一遍,语气颇客观冷静,与昨夜大有出入。
最后他说:“这件事影响你的前途,承钰,你要考虑清楚,幸亏你已十五岁,已具独立思考能力。”
他双眼没有看我,怕眼神出卖他。
“你母亲这次嫁了意大利人,年纪虽不小,在米兰做纺织生意,经济情形却很过得去,想来也不会亏待你。”
我静静听着。
“他们今夜来吃饭,你还有一日时间考虑。”
我点点头,站起来。
“到什么地方去?”
“上学。”
“今日还上学?”傅于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旷课。”
我捧起书包出门。
坐在车子里才觉得双眼涩倦,经过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车,就看见惠保罗与他的朋友拦在我面前。
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恶气全部出在他们头上。
“走开走开走开,我没有时间同你们玩。”
“承钰——”惠保罗缠上来。
“为什么是我,嘎?”我厌恶地说,“我只见过你三次,干么一副可怜相,像是我抛弃了?”我转向他的朋友,“还有你,你这个没有姓名的人,也陪着他疯。去去去,我再也没有精力了。”
惠保罗本人没说什么,他的朋友已经开口:“走吧,她当你似一条狗。”
惠保罗追问:“承钰,你不是说一切从头开始?”
“你误会了,我不是指这种关系。”我推开他。
到课室坐下,只觉一边头隐隐作痛,什么都来得早,包括头痛在内,我苦笑。
今晚见到母亲便要告诉她决定跟谁。
不知她会采取什么态度,我用手捧着头,这足以使我少年白头。
挨到第五节课,司机进来,同我说:“小姐,傅先生已代你告假,现在接你回去。”
我叹口气,收拾书本离开课室。
傅于琛沉着脸,在书房中踱步,见到我,简单地说:“她六点钟到。”
“又提早了。”
“是”
“向你示威哩。”我微笑。
“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切莫得罪女性,”傅于琛无奈地牵动嘴角,“上次我的确有点过分,竟然趁她失意时令她失威,女人太有办法,一下子翻身爬上来,叫敌人吃不消兜着走。”
“你是她敌人?”
“为你的缘故,我与她反目成仇,”傅于琛笑,“现在与我争的是女性,或许还有险胜的机会,将来与男人争你,更不知是何局面。”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人之间的距离起码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温柔渐渐融解我。
啊!他不舍得我。
而我也不舍得走。
在这个黄昏,我了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亲与她的意大利人迟到大半小时。
这是心理战术,她要叫我们等,越等越心焦,气焰上已经输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惊,他简直是没有胡须的圣诞公公,雪白的头发,粉红色面皮,个子小小,穿得十分考究,最讨人喜欢的还是他和蔼可亲。
我从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还这样活泼。
母亲是操着步伐踏进来的,趾高气扬,神气活现,老意大利在她身后,替她挽着皮大衣,看到我一脸不以为然,居然向我挤挤眼。
我嗤一声笑起来,积郁去掉三成。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种形容词是用来描述母亲的,她衣着华丽,手指上戴的钻石像龙眼核那么大,我忽然觉得她似卡通人物,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真人。
大家坐下来,她夸啦啦地用英语称赞我:“……出落得似一个美人儿,基度,你看到没有,我年轻的时候,便同她似一个模子印出来般,看到没有?”
最悲剧的一点是,母亲说的属实,我记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还十分娇俏可人,岁月环境对她最最无情。
我绷紧的脸略为松弛,没有人会相信母亲曾经年轻过,当我老去,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人们是否也会吃一惊:噫!这是谁,这么大声,这么惊人。
想到他朝吾体也相同,我默然。
可怜没有人知道母亲其实并不是那么老。她与意大利人一起时,才四十不到。
她学会了挥舞双手,做出夸张的动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泪,那时以为她激动过度,后来才知道是泪腺不受控制。
她很快活,对过去不再后悔,大声说:“我的腰身最细的时候才二十一吋……”
学校正在用公制与教新数,于是我觉得她落后了。
她指使陈妈为她做咖啡,这里像一直是她的家,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呆呆看着她演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傅于琛维持沉默。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历时两小时,坐得众人腰酸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钢筋撑住似的,若无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说他靠服食长白山人参,他一直微微笑看着母,谁知道,或者他真的爱上她了。
喝咖啡的时候,话入正题,母亲说:“承钰,意国是个极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我敷衍他说:“华侨很多吧。”
“谁理他们,与基度卡斯蒂尼尼来往的都是有勋衔的意大利人,即使那样,我们家里也时常高朋满座,”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递给我,“这是我们的家,十一间睡房。”
我接过,并不翻阅,只是说:“或许在暑假,我会来探访你们。”
傅于琛站起来,“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兰地,此刻去取来。”
母亲也问:“化妆间在哪里?”
这一站起来,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总是穿小了一号,大抵专挑在下午,肚子空饿时去试身,不肯承认胖。
会客室只剩我与老意两个人。
他同我说:“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还没人与我们介绍过。”
我微笑,“周承钰。”伸出手。
他吻我的手背。
“我们可以聊聊吗?”他问。
“当然。”
“你不喜欢她,是不是?”他精灵地洞悉一切。
“你呢,”我问,“你喜欢?那么吵,像只收音机。”
“正是我需要的,”他眨眨眼,“有时放广播剧,有时放音乐,令我觉得热闹,不感寂寞。”
我再一次对他另眼相看。
“他懂得欣赏伴侣的优点,茫视她的缺点。”
“你还年轻,你现在不明白,”他温柔地说,“倩志是个值得爱惜的女人。”
“这大概也要等到将来,我才会明白。”
“她是你母亲,原谅她。”
我不出声。
“你不会讨厌我吧?”他询问我。
冲口而出,“不。”
“可愿与我们一起生活?”
我低着头。
“米兰是个美丽的城市,最好的美术馆,最好的风景,在夏季,空气中充满橙与柠
的芬芳,处处开着大红花、紫藤、扶桑、吊钟,我们的冰淇淋最可口,你会喜欢的。”
我微笑,“听上去像首诗。”
“米兰的确是首诗。”
我摇摇头,“不,”我说,“请你帮我说服母亲,我不想到米兰去。”
他略感意外,“可是你在这里,什么名分都没有。”
我不响。
“你母亲一有能力便想到来接你,你还生她气?”
“也不是这样的缘故。”
“那是为着什么?我保证你会与我合得来。”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此时室外传来母亲与傅于琛的争执声。
老头的双眼一闪,他试探地问:“你不会是……可是,爱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拥吻他,只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张脸都红了,耳朵也红了。”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亲下次未必会再来接你。”
“届时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来接。”我续一句。
“你可能永远失去母亲。”
“早在七岁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仿佛有点疲倦,叹息—声。
“请帮我忙,说服母亲,让我留下来。”我恳求。
“你看上去似一只玉瓶儿,光芒自瓶内透出,人见人爱,看得出傅先生也深爱你。”
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说:“为什么你们不早点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亲爱的,你在暗示什么?”
“我们——”
这时候,母亲与傅于琛已走进会客室,打断我们谈话,两人脸上都有怒意。
母亲坐下来,高声说:“她尚是未成年少女,不管你们关系如何,我仍有权领回她,再不服,告你诱拐少女!”
我脸色苍白。
看样子她决定与傅于琛决一死战,得势不饶人,报他侮辱之仇。
意大利人拉住她,“什么事怒气冲冲,刚才一大堆中文是什么意思?嫌哪碗菜不好吃,嗯?”
哄得她作不得声。
终于她挽起大衣手袋,悻悻说:“我下个月一号走,你不在这个日子之前把承钰送过来,我掀你的底,叫你身败名裂!基度,我们走。”
意大利人叹口气,向傅于琛道别。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安琪儿,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压低声音,“我会尽量帮你。”
我大喜过望,“谢谢你。”
“在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帮人,才是快乐。”
“基度!”
他吻我的脸颊,跟着母亲走。
一切像幕闹剧似的。
转头看傅于琛,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一额角都是筋,像蚯蚓似的凸起。
开头认识他时他没有白发,现在有了。并不像电影里的中年男人,白在鬓脚,他的白发多且杂,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沧桑。
我坐下来,沙发座垫上有硬物,低头一看,是母亲给我欣赏的照相簿子。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像室内装修书籍的示范屋,母亲分别在花园、喷水他、大厅、书房、跳舞厅,甚至是睡房摆着不同的姿势。
她搽了很浓的粉,还装了假眼睫毛。
我重重叹口气,我不再认识她。
这本小小照片簿,后来也成为我藏品之一,她始终没有要回去。
傅于琛喃喃道:“他起码有八十岁。”
“只要他对她好。”
傅于琛解嘲地说:“将来我同你也是这样,人家会说:那男人起码有八十岁,他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问:“届时我多大,六十岁?”
“倩志从什么地方认识这位仁兄?”
“谁知道。”我也问,“她又如何认得惠叔?”
傅于琛不回答。
“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不想说她闲话。”
“你并不喜欢她,为何还在这方面护着她?告诉我,她为何与父亲离婚。”
“最下流的男人,才说女人是非。”
“我是她的女儿,我有权知道。”
“那也并不表示你可以使我变得下流。”
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认为不对的,永远不做,即使在自己面前,即使在我面前。
接着他问我:“你可愿意去米兰?”
我站起来,觉得非常难过,“不。”
我沉默。
“只不过问问而已。”
“你不应问。”
“这样下去,有许多麻烦会接着来。”
“像什么?”
他不语。
“你又要结婚?”
他看着我微笑,“女儿都这么大了,还有谁要嫁我。”
“别赖在我身上。”
“其实跟了你母亲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没有多少日子剩下,你们母女俩会成为富婆。”
“他没有其他孩子?”
“他会厚待你们。”
“我喜欢他。”
他说:“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志有时会令他为难。”
这是历年来我们谈得最多最长的一次,也是他开始把我当大人的一次。
该晚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中门底下一条亮光,他双脚有时会经过。
一整夜都如此。
我用一只手撑着头,呆呆看着那条光亮,直至目涩。
后来终于眠了一眠,做梦看见自己同全世界的亲友解释为何跟着傅于琛留下来,滔滔不绝地依着同一个剧本作交代,累得贼死。
第二天还照样去读书。
自从那场梦之后,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真理,从此没有再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什么,况且我并无亲友。
同学中没有知己。她们的眼睛永远朦胧,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内衣,迷唱片骑师,看电影画报,小息时挤鼻子上的粉刺,谈论暑假将跟父母去迪斯尼乐园。
还都是小孩子,毫无疑问。
不过我喜欢她们,一个人必须学习与自己不同类型的人相处,不然生活何其孤苦。
放学时四周围张望,恍然若失,连惠保罗都不来了。
所以,什么头晕颠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励,都是会消失的,谁会免费爱谁一辈
子。
傅于琛会不会在压力之下,把我交回母亲?
真令人担心。
刚要上车,有人叫我:“喂,你!”
我转头,是惠那个坏脾气的好友,一脸厌恶地看着我。
“这封信交给你。”
我接过信。“我已同惠绝交,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人呢?”
“被他母亲锁起来,不准他出来。”
啊。
那男孩子骂我一句:“害人精。”他走了。
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回到家,把惠二的信顺手送进字纸箩。
害人精,他说。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多么简单光明,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
没想到在多年以后,还要碰见这个不知名的小男孩,小男孩已变大男孩,但他价值观念难持不变。
但日后,一直没有再碰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过是要把好友带出来给我认识,
任务完成,他可以淡出,命运旅途中,每个人演出的时间是规定的,冥冥中注定,该离
场的时候,多不舍得,也得离开。
以为傅于琛还没有回来。
进书房去听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乐椅里,闭 着双眼,像是睡着了。
听得我走近,睁开眼睛。
“有什么消息?”我问
“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坏消息。”
我陡然紧张,“说给我听。”
“卡斯蒂尼尼已说服你母亲,不再坚持要你回去。”
我拍手雀跃,从书房一头跳到另一头,旋转着,欢呼着,半晌才停下来。
傅于琛并没有参予我的喜乐,他在一边静观。
“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
“是吗?”
“怎么不是?”
“或许我害你一生。”
“没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个人愿意被对方害。”
他啼笑皆非,“你懂什么,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云。”
大概只有他,才有资格对我这样说话。
我说:“以后再也别想甩掉我。”
傅于琛凝视我,“你也一样。”
我们禁不住紧紧拥抱。
母亲放弃我的原因,有好几个。
首先,她对我失望,我对她要多遥远就多遥远。
第二,她一口气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骂了傅于琛并且恐吓了他。
第三,卡斯蒂尼尼应允她一份大礼,假使她肯放手。
她放了手。
母女之情不外如此。
我已长大,她正想挽留盛年,一个高大不听话的半成年女儿很容易造成负累,她不是不聪明的。
将来有谁噜苏她,她都可以说:“为了她几乎打官司,但是她不要跟我。”
除了傅于琛,我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暂时转为永久性。
接着的一年,乏善足陈,除出我又长高三厘米,除出傅于琛又赚了许多钱。除出陈妈告老回乡,除出老房子要拆卸,除出傅于琛交了固定女朋友。
预期发生而没有发生的事包括:并没有许多男生追求我,他们都嫌我怪。我并没有考第。卡斯蒂尼尼还活着,自母亲寄回来的照片中,他显得很精神。
母亲又胖了,老得很快,两腮的肉挂下来,夹着原来的尖下巴,看上去似有五十五岁,再过几年,若不小心,人家会以为她是卡斯蒂尼尼的原配。
她太放心,一定是因为过得不错,真是好,忍不住替她高兴,她也辛苦了好久。
这样的心平气和,全是同傅于琛学的,我俩不对任何人生气,除了对方,一言不合,立即炸起来,互相吼个不停,但对别人,总是无关痛痒,可忍则啊是,他的新女朋友。
傅于琛为此严重警告我,他说:“不准你同她接触。”
他把她放在另外一间公寓里。
这是傅于琛的坏习惯,也是许多男人的坏习惯:管她吃管她住,她逃也逃不了。
中学毕业之后,定要离开这个家,尝试独立的生活,即使这样,也不表示是要离开傅于。
只是想凭自己双手赚得生活,证明跟傅于琛,不是为了一个安乐的窝。
年轻的时候总要证明这个证明那个,左证右证,永远的结论便是人家错自己对。人家上进,那是因为他爬得似条狗,人家略为逸乐,那是腐败堕落,终是沾沾自喜了。
十五岁时,最想证明傅的女朋友与我,是两回事。
她是成年人,我是孩子。
孩子总是无辜的牺牲品,孩子没有力,像我,能做什么,可以到哪儿去呢,马上原谅自。
傅生气的时候会说:“跟你母亲去,去去去。”
吵架时他说的话十分幼稚。
为了报复,把他所有的皮鞋右足那只全部扔掉,让他早上找鞋子时似做恶梦。
很小开始,已学会与男人闹意气,怎样三个礼拜都不与他说话,他走过我身边,也似透明……
深夜,趁他没有回来,把所有的音乐盒子上足发条,躺在床上,让它们各自为政,
奏出不同的曲于,开头十分噜杂,然后逐只停下来,直至静止。
他不过出去跳舞罢了,这只音乐叫圆舞。
至终他又会回到我的身边,因为这是舞的定律。
不过我未必在原位等他。
我要找个好过他百倍的男友。他会对他说:“走走走,承钰现在同我在一起,由我保护她,由我爱惜她。”
这样想时,得到很大的满足。
真是幼稚,当然我会站在原位,即使有更好的人来,也不会跟他走,卡斯蒂何尝不想照顾我。
很小便发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得不到,谁稀罕,同他扮个鬼脸还来不及。
老房子拆掉后,盖了大厦,我们没有搬回去,一直住外头。新居在海滩边,每早要开三十分钟车才到学校。陈妈走了以后,老司机也退休,一切不停地变,可以感觉到都市的节奏越来越紧,傅于琛很少在家。
老房子里,总有抹不净的灰,陈妈并没有督促帮佣日日勤拂拭,转弯抹角的地方有时可在灰上写下电话号码,隔三个月半年数目字还可以保留。另有一番味道,老房子就是老房子。
新居不一样,一点尘都没有,两个女工寂寞至死,只得不停地东抹西抹,永远在抹。
清洁溜溜,令人惆怅,太整齐了,家似酒店。
一星期有时见不到傅于琛一次。
我也寂寞。
周未招待同学来游泳,有点心茶水招待。她们都已有异性朋友,故此打扮得花枝招展。
那时流行小小的比基尼泳衣,粉红色底子,苹果绿大圆点,为求刺眼,在所不计,头发梳得蓬蓬松松,缀一只小蝴蝶结。
但我已开始穿黑色。
傅于琛买所有的衣服,都是他挑的。
都是在膝头以下的宽裙,料于软熟,有风会贴在腿上,我同时代百分之百脱节,同学的裙都仅仅遮住臀位。
无论傅有多忙,都不忘替我打扮。
头发,不准熨,必须长过肩膀,不给穿高跟鞋,双双鞋都是小圆头浅浅的,像舞蹈鞋。
游泳时,通常穿一件头黑泳衣,梳马尾巴。
像来自另一个星球。
所以男孩子都不来追我。
女同学见义勇为,替我化起妆来,但每次回家,总要擦得干干净净,太像个贼,我厌倦。
也有给傅于琛抓住的时候。
他并不骂。
但三日后带回来一本画册,叫我看。
画家是毕加索,画叫马尾女郎,模特儿是碧姬芭铎,傅于琛说:“这是你学习品味的时候了。”
后来都没有画过眼睛,但一直醉心各式各样的口红,一整个抽屉都是,密密麻麻,几百管。
喜欢搜集东西,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这是后来心理医生说的。
下午,同学散去,回家吃晚饭,趁泳池换水前,独个儿游了十多趟。
已经很疲倦,天又近黄昏,拉住池边想爬上去,竟没成功,滑下,再试一次,又乏力落水中。
有人伸出他的手。
我抓住,被他拉上去。
水溅湿他灰色麻布西装。
“你是谁?”我问。
“你想必是傅小姐了。”他微笑。
我罩着大毛巾,坐下来。
时间近黄昏,无论什么都罩着一层灰网与一道金边,看上去特别有气质,忽然想到自己也必然如此,不禁矜持起来。
这时傅于琛缓缓走出来,闲闲地说:“哦,你们已经认识了。”
陌生人笑说:“让我介绍自己,我叫邓路加,是傅先生的助手。”
忽然之间,我一言不发走回屋内,像是被得罪那样。
更衣下楼时,邓路加已经离去。
“怎么样?”傅于琛问我。
“你指那人怎么样?”
“是。”
“是你故意安排的?”
“是。”
“为什么?”
“你需要朋友。”
“自己会找。”
“不见你动手。”
“谁要你安排,你以为每个人都是棋子?”
“承钰,不准用这种口气说话。”
“我不喜欢他。”
“你还未认识他。”
经过安排认识的男朋友,多么反浪漫!
太令我气馁,为什么没有人追呢,如果男孩子排队在门外侍候,傅于琛就不敢做这种杀风景的事。
向往偶遇,在极端不可能的情形下,他见到我,我看见了他,心碰碰地跳,手底出汗,知道大限已至……多么好,将来就算痛苦也是值得的。
忽然想起来,“我母亲第二次婚礼记得吗?”
“当然,我认识你的那一天。”他微笑。
“你为什么在场?”
“我是她的老同学。”
“如果你没收到帖,或是收到帖子没空去,或是到了那里只与新娘握手就走,我们就见不到了。”
傅于琛接下去,“当日我的确另有约会。”
“女方爽约?”
“是。”
“谁那么大胆?”我觉得不可思议。
傅于琛眼神温柔,看着我微笑。是,在我心目中,他是最好的,没有人应该拒绝他。
他说下去,“当时遗产问题并未明朗,我不过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谁会对我忠心耿耿?”
“我。”
“你只有七岁。”
我也笑。
“但必须承认那已是极大的鼓励,”傅于琛回忆,“足令我恢复信心。”
“那女生是谁?”
“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只知道是一个酒店的经理。”
“她一定后悔终生。”我夸张地说,“直至永远,她都会对旁人说:大名鼎鼎的傅于琛,他曾经约会我,但我没有去,呜呜呜呜。”
傅于琛笑意便浓,他说:“真的,这简直是一定的。”
我俩哈哈大笑起来。
傍晚,只要他有空,便开一瓶酒,用乳酪送,谈至深夜。
“可曾对我母亲有意思?”
他摇摇头,“学生时期,她是个可爱的女生,可惜我们不接近,也许我较为孤僻,且又不是高材生或体育健将,谁会对我另眼相看。”
“接到帖子,只想:第二次结婚了,倩志永远要出风头,什么都要抢闸做。到那日,闷闷不乐,无处可去,只得到婚礼去呆着。”
我默默地听。
“那真是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期,”隔一会他说,“承钰,你是我的小火焰。”
我笑。
永远不会告诉他,开始喜欢他是因为他寄来的明信片上有美丽的邮票,就那么简单。
“晚了,睡吧。”
“我不要再见到那个邓路加。”
傅于琛摇摇头。
我仍保留那张甫士卡。
我有一只年龄比我也许还大的洋铁饼干盒子,那张明信片在它里面保存着。
因为生活太无常,故此努力保留琐碎的东西,抓住它们,也似抓住了根。
将来老了,将会是那种买十个号码收租的老太婆。
邓路加时常来。
有时一个人坐在偏厅看书,老厚的一本英语小说,一下子看完。
没有人睬他,傅于琛少回来,我则做功课,只有佣人隔一会替他换杯热茶。
肯定邓路加视这为工作的一部分,一边坐一边收薪水,何乐而不为,多没出息。
他并没有缠上来,可见对我并没有发生真正的兴趣,这太过令人懊恼,过了几个星期,反而与他攀谈。
听见我同他说话,邓合上他的《鼠阱》。
“好看吗?”
“精彩绝伦。”
“能借给我吗?”
“请便,我再去买。”
“每次你只来这里读小说?”
他微笑。
“你不觉得浪费时间?”
可恶,他仍不回答。
“告诉我,傅于琛的女朋友长得怎么样?”
邓路加诧异我直呼父名,扬起一条眉。
过一会儿他说:“不知你指哪一位?”
非在他嘴里得到消息不可,一定要把他的嘴唇撬开来。
叹口气:“你总明白孩子对后母的恐惧。”
邓路加略略动容。
“倘若她不容我,怎么办呢””脸上的忧虑倒不是假装的。
“不会的,马小姐人品很好。”
姓马。
傅于琛连这个都不告诉我。
“她为人开通吗,是不是你们的同事?”我说。
“别太担心,傅先生自然有所安排。”邓先生说。
我深深叹息一声,两只手托住头,像是不胜负荷。
“你还是小孩子……我带你去看部电影如何?”
真被他逗乐了。
原来邓以为他担任着一个保姆的角色。
“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他老老实实地说:“带你出去玩,令你开心,开头还以为你至少已中学毕业,谁知还小白袜,棒棒糖,你有多大,十五?”
“是,我还是小孩子,唉,多么希望可以长大成人。你呢,你什么年纪?”
“二十三了。”
赶紧作一个艳羡状,“真了不起,你可以同二十多岁的小姐来往。”
“我喜欢比较成熟的女性。”
“我也喜欢比较成熟的男性。”
他腼腆地笑,以为我指的是他。
太妙了,简直是最佳娱乐。
“那么你心目中的人,该比马小姐大?”
“不不,约比她小一点,不过似她那般气质差不多。”
“她时常到写字楼来吧?”
“一星期总有一两次来找傅先生吃中饭。”
“照你所说,你选择的女性,都是正派的,像马——她叫什么名字?”
“马佩霞小姐。”
“谢谢你。”我站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做功课。”
“不看电影?”
“不了,”我温和地说,“你说过,你只喜欢成熟的女性,我只得十五岁。”
“可是,”他怔怔的,“与你说话蛮有意思。”
“你再坐一会儿,不客气。”我说。
自邓路加身上,已得到很多。
马佩霞。
这名字不错,不知道她长相如何,人同名字是否有些相似。
佩霞。把云霞带在身边,霞是粉红色的云。
第二个星期,趁有空,我就到傅氏办公大楼去。
预先也没有通知,由邓路加到接待处把我领进去。
他兴奋莫名,“你来看我?”
我摇摇头。
“哦,”他冷静下来,“你来见傅先生。”
“是。”
“他在见客。”
“我等一下好了。”
邓请我到会客室。
我还穿着校服,拎着书包,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傅于琛事业的天地,大人的世界。
老实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总而言之,马佩霞到过这里,我也有权来。
坐下后,不禁悠然向往,在办公地方,连邓路加都变了样子,不再是听傅于琛摆布的一个呆瓜。
在岗位上,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指挥如意。
每个人都静静做着他们应做的事,只见脚步匆匆滑过,他们低声说话中交换的术语都是我听不懂的,似一种密码。
女职员打扮得高贵艳丽,全部套装高跟鞋,化着浓妆,发式合时。
我很心折,傅于琛就是这里的统帅,他控制全间办公大楼,他是脑,他是神经中枢。
女性对异性的虚荣崇拜悠然而生,感觉上我是他心爱的人之一,沾了不知多少光。
心中不平之气渐渐消失。
邓路加说:“这个会,要开到六点钟。”
手表说四点半。
本来等下去也无所谓,但忽然觉得自己渺小,这不是闹意气使小性子的地方。
“我先走了。”我说。
“有重要的事吗?”邓路加有点不安。
我摇摇头。
忽然想起来问:“马小姐时常等他开完会?”
邓笑,“才不会,只有傅先生有空时,马小姐才出现。”
我略为失望,想法竟同我一样哩,也这般为他着想,你瞧,能干的男人往往得到质素高的女伴,因为他们有选择的机会。
“我送你回去。”邓说。
“不用。”
“我去取外套,等我一分钟。”
我没有等他,独个儿出办公大楼,到楼下马路,仰头看这座高三十层的大厦,大厦灰色的现代建筑衬着亚热带碧蓝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大门上有银灰色金属字样:傅厦。
我叹口气,叫部车子回家。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留意傅于琛的事业,细读报章财经版上有关傅氏的消息。
我不想做他家中一名无知的妇孺。
那日他回来吃晚饭。
问我:“路加说你下午到办公室来过。”
“是。”
“想参观我工作地方?”
“是。”
“改天约个时间,我叫路加带你逛,我们有三百多个员工,近百部电脑,写字楼占地面积有三万平方米。”
“你现在很有钱吧。”
他一呆,笑出来。
我看着他。
傅于琛温和地说:“有钱?有足够的钱,早就不做了。”
“但你早期太浪荡,你自己说的,所以下半生要拼命工作,弥补过去少年的不羁。”
“你倒是很了解我。”他有点意外。
“你一定富有。”
“富足是一种心理状况,最富有的是满足的人,富有与金钱并无大的联系,承钰,这一点你要记得,三百亿与三千亿有什么分别。”
“但贫穷太可怕,”我说,“我差些被赶至马路睡觉,记得吗?”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要你忘记它,永永远远把这件事自你脑袋驱走,好不好?”
我苦笑,“恐怕一辈子都记得呢,从没觉得那么凉那么怕,从此之后,再也不怕蟑螂蚂蚁毛虫这些东西,只怕被赶出屋子。”
他不以为然,“只要有我在,你不必忧虑。”
“但是……你会结婚。”
他很狡猾,“你也会结婚。”
“你真认为我会结婚?”
“当然,女大当嫁。”
“嫁给谁?”
“大好青年。”
“像邓路加?”
“路加有什么不好?人家是世家子弟,邓氏五代住在本市,祖宗做过清朝的官,曾祖是总督的幕僚,并非一般暴发户可比。”
“我不关心。”
傅于琛一直说下去:“邓家托我带路加出身,他才到我处来做一份差使,你别看轻他,将来他的王国大于傅氏。”
我忽然想起,“你呢,你为什么一直流放在外?”
“我的故事截然不同。”
“你从来没说过。”
“你一直没问。”
“傅家有些什么人?”
“我还有三个姐妹”
“她们在什么地方?”
“都住在本市。”
“你从来不见她们。”
“我们不是一母所生。”
“我明白了,你是私生子,你父同你母没有正式结婚,他们姘居生下你。”
“承钰,你的坦率时常使我难堪。”
“是不是?”
“是。”
“他们对你不好?”
“家父很怕大太太。”
不用再说了,他一定吃尽苦头。
“你母亲呢?”我说。
“她去世早。”傅于琛说。
“你是孤儿?”
“一直是。”
“我也是,”我拍胸口,“我也一直是孤儿。”
“你说得不错,承钰,我们俩都是孤儿。”
我与他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我问:“后来呢。”
“在我三十二岁那年,家父去世。”
“那是我认识你的那年。”
“是。”
“发生了什么?”
“他把遗产交我手中。”
“你不是说他怕大太太?”
“他死了,死人不再怕任何人。”
“那个老虔婆还活着吗?”
“活着。”
“啊呀,她岂非气得要死?”
“自然,与我打官司呢。”
“她输了。”
“我持有出世纸。”他微笑。
“所以你们父子终于战胜。”
“可以那样说。”
“你们付出三十三年时间作为代价?”
“也可以那样说。”
“快乐吗?”
“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我必须做的,与快乐有么关系?”他叹口气,“事实上世上一切同快乐有么关系?”
“你与我在一起,也不快乐?”
“承钰,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是吗,唯一的?马小姐呢?”
他怔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谁告诉你她姓马?”
我不出声。
“你不要碰她,知道吗?”
我大大地觉得委屈,“你保护她,而不是我?”
傅于琛冷笑,“我太清楚你的杀伤力。”
“我——”
他已站起来离开,不给我机会分辩。
我怒极,伸出脚大力踢翻茶几,茶几上盛花的水晶瓶子哗啦一声倒下,打在地上,碎成亮晶晶一千片一万片。
傅于琛没有回头看我。
他有他的忍耐限度,我过了界限,自讨没趣,乏味。
我们时常三两天不说话,僵着,直到他若无其事地与我攀谈起来。
这次我一定会认真地得罪他。
他愈保护马小姐,我愈不甘心。
第二日就约邓路加出来。
随便地问起他的家世,在一杯冰淇淋时间内,他说了许多许多许多。
三个姐姐,他是独子,全是同胞而生,自小疼得他什么似的,他最早学会的话是“弟弟真好玩”,因为人人抱他在手,眯眯地笑,说的全是这句话,祖父母、父母、叔叔、姐姐、店里的伙计,都争着宠他。
这时不得不承认邓路加本性纯良,他并没有被宠坏,待人接物非常稳重,一点没有轻佻的样子。
姐姐送的跑车,不敢开出来,怕父亲说他招摇,可见家教是好的。
傅于琛想把我嫁入邓家。
但是,循规蹈矩的男孩子只能娶规行矩步的女孩,周承钰是裁坏了的衣服,再也不能翻身。
“愿意见家父家母吗?”路加问我。
我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做,已经心虚,伯父母像是照妖镜,邪不胜正,无事不登三宝殿,见来作甚。
我有种感觉,这一关不好过,傅于琛有些一厢情愿,他偏心于我,对我另眼相看,所以认为邓家的长辈也会如此,多么天真。
与伯父母见了面,如果他们问“傅小姐,怎么令尊不与你一起”,我怎么回答?说“我不姓傅我姓周”?
一下子就拆穿了西洋镜。
“在想什么?”路加问。
“没什么。”
“总觉得你有时会像元神出窍似的,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
我微笑,“一飞出去同梦魔皇大战三千回合。”
路加大笑起来,他说:“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有趣的女孩子。”
但在这表皮下,周承钰是一个极度欠缺安全及悲哀的人。
路加握住我的手,“我要等你长大。”
“我才不要长大,永远做十五岁多好。”
“你不像十五岁。”
痛苦塑造性格,路加也不像二十三岁,很多时他比我幼稚。
陪他说了那么久闲话,渐渐进入正题。
故意不在乎地说:“他们好似已论到婚嫁。”
路加一怔,随即想起来,“你指傅先生同马小姐。”
“嗳。”
“没有这么快。”
“你怎么知道?”
“公司里同事都这么说,马小姐家里不大赞成。”
这倒是一宗意外。
居然会有人嫌傅于琛,我想都没想过。
“但他们几乎已经同居。”
“嘘——”路加将一只指头放唇上。
在那个时候,同居还是很难听的一个名词,太丑恶与不名誉,社会上只有少数人会有胆量付之实践。
路加面孔都红了。
“马小姐算是好出身?”
“她们家是生意人,据说母亲极为反对。”
“小姐年纪也不轻了吧。”
“好像有二十七八了。”
“怎么没人要?”
路加看着我微笑,“你对马小姐的兴趣真大。”
“她有机会姓傅,你能怪我太关心?”
“傅先生结过一次婚,又有——”
我给他接上去,“又有一个私生女,所以马家对这头婚事并不是太兴奋,不过越拖越是糟糕。”
路加只是微笑,不肯再说下去。
我问路加,“女人到了三十岁尚未结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们两人都不认得三十岁未婚的女性。
“一定很仿徨。”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到三十岁。
从来没想到,每个人总会到三十岁,除非在二十九岁那年死了。
三十岁对年轻人来说,是人类年龄的极限,一过这界线,会变成另外一种生物。
说得紧张,不禁与路加投机起来。
一时不觉,与他做了朋友。
他很有德行,虽然非常想讨我欢喜,但想在他嘴里讨得独家新闻,并不容易。我猜想他也知道得不多。
最后,他给了我很好的忠告:“我看你对这件事是非常担心,为什么不请傅先生把马小姐正式介绍给你认识呢,有什么活当面说清楚,岂非好过放在心中揣测?”
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倘若有,也不会叫周承钰遇上。
“我愿意亲自见她,你肯否为我扯线?”
“这不大好吧,我是外人呢。”路加犹疑。
“他不肯给我们两个人见面。”
“傅先生这样做,也许有他的意思,我不方便干涉他的家事。”
我叹口气,看着他。
路加略为不安。
“这样吧,马小姐到傅氏大楼的时候,你通知我一声,也就完了。”
他还在沉吟。
我伸出双臂,生气地把路加推出去,“走走走,举手之劳都不肯,这样的朋友要来作甚,还天天跑来坐着穷耗时间,叫我不能做功课。”
他急了,“好好好。”
我放开双手,吁出一口气。
路加所能为我做的,也不过是这么多,以后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路加总共替我报过两次讯。
一次人在学校里,他没把我联络上。
第二次是周未,接到路加的电话,立即赶去,到了傅厦,他在会客室等我,有点生气。
他说以后都不会再帮我做这种事了。
可以猜想的是他一生光明磊落,家教黑白分明,他从没见过阴暗的一面,即使是打一个电话报一声行踪这么简单的事,已令得他有犯罪感。
他这副纯洁的头脑叫人妒忌。
我急急向他道谢,在走廊中,看到马佩霞。
这是种直觉,写字楼中那么多人,但一眼就知道她是她。
当时名牌还没有把本市堆垮,只觉她把一套套装穿得得体好看,而不是什么牌子,十分显真功夫。
她高大白皙,挽着一只嘉莉斯姬丽式手袋,脚上一双斯文的密头高跟鞋,打扮自有她的气度,并不跟足时下疯狂流行装束。
奇怪的是,她也朝我看来,仿佛认识我的模样。
我趋向前去,“马小姐?”因为在赵令仪身上成功过一次,这次特别有信心。
“你一定是承钰。”她微笑。
意外。
“于琛常常说起你。”
啊。说起我?
“难得你也在这里,来看路加是不是?”她笑着,“要不要把他叫出来请我们吃饭?”
第一个回合就不知如何招架,她连路加都知道。
“我想咱们俩先去喝一杯咖啡。”
马佩霞问:“就我与你,路加也不让去?我知道一个地方,来来来。”
马佩霞同赵令仪是完全不同的女性。
我没有好好的准备,轻敌。
此刻反成为被动,让她拉到闹市一间茶店去坐了一会儿。
我边动脑筋边说:“这里太吵了,不如到舍下稍坐。”
她进一步很大方地接受邀请,“好哇,我还没去过呢。”
有一丝后悔,仿佛造就机会,让她登堂入室似的。
到了这个时候,也来不及了,只得一步一步来。
房子已不是赵令仪见过的房子,我与傅于琛的房间不在一层楼上,没有什么可供参观的。
我尽量装得闲闲的,有一句没一句地介绍着,每说一句,马佩霞都说“于琛他也这么讲”,对我的话并不觉新鲜。
我如报导隔夜新闻似的,越说越乏味。
渐渐觉得这是傅于琛的诡计,他早为马佩霞打了防疫针,使她习惯了我这个人,傅于琛好不阴险。
我推开傅于琛的房门,一边说:“他的睡房很大……”
马小姐喜呼,“于琛,你在这里。”
我完全被作弄了。
傅于琛坐在安乐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怎么回来了?”马小姐过去问他。
“我知道承钰会带你来参观。”
“那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去吃茶。”
“你们女孩子单独谈谈岂非更好。”
马小姐说:“承钰领我到处看,这里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你们两父女很会享受。”
“你看承钰多欢喜你,你们以后可以常常约会。”
他戏弄我。
傅于琛戏弄我。
他完全有备而战。
我默默坐一旁,这次输了,以后再也别想赢。
当夜马小姐在我们处吃饭。
菜式很丰富,不知是几时备下的,大约路加做了间谍,两边都泄露了消息,好让傅于琛大获全胜。
饭后他们坐在泳池边聊天,我自顾自懊恼,失败,再失败没有了。
“承钰——”他叫我。
我假装没听见,走到楼上卧室去。
自窗口看下来,他俩好不亲密。
到了十一点多他才送她回去。
都由我亲手造成,还有什么话好说。
到一点多他才回来。
我并没有睡,他也知道我并没有睡。
他问我:“觉得马小姐怎么样?”
“不错。”
“谢谢。”
“你对她怎么说,她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义女。”
“有没有问为什么收养义女?”
“人到了一个年纪,就不再问问题了。”傅于琛微笑。
“这是你选择成熟女性的原因。”
“可以这么说,她们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比较懂得珍惜手上的东西。”
“你作弄我。”
“承钰,我不过不让你作弄而已。”
我与邓路加的关系,也这样中断。
刚把他当朋友,他就出卖我。这里边有个教训,要好好学习。
事后他还像只傻鸡似的跟在我身后问:“承钰,承钰,你为何不睬我。”
他还要问我。
人是很难有自知之明的吧。 上面这宗事,是十五岁那年,最重要的大事。
马佩霞是整件事内唯一毋需付出代价的得益人,从此她变了我们家的常客,而我也
开始欢喜她。
虽然傅于琛供应我一切物质所需,我仍然觉得非常非常寂寥,有个人能够聊天,总
胜于无,她又这样知情识趣。
想念旧宅子,至少两间房只隔一道中门,可以听到声音。
现在,我与傅氏像是隔着一个海。
马佩霞有一次同我说:“他有一面是不为人知的,没有人能完全看透他,但是,又何必看透他呢。”
马小姐年纪大,经验多,她所说的话,当然有道理。
傅于琛并没有同她结婚,她也没有作出这样的要求。
当时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她不愧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马小姐后来有很好的结局,社会的风气渐渐转变,同居在七十年代已变为非常普遍一种现象,她在傅于琛身上得到一些好处,做起小生意来,在他的帮助下,进展得一帆风顺。
到了八十年代初,马佩霞已成为时装界数一数二的名人,同行把她当教母看待。
我,我是本市唯一走进她店内随时五折取货的人。
很多人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
马小姐是念旧的老式人。
最后她正正式式嫁了人。傅于琛厚厚的送了笔礼,她跟他足足十二年。
但我们仍然叫她马小姐,有些女人,因为经历有点异常,一直沿用本姓,人称她什么太太,她都不会应。
正等于另一些女人,一直只是什么人的妻子,本人姓名早已湮没,不为人知。
人的命运各自不同,变化多端,女人的命运又更多幻彩。
马小姐一直容忍着我,我也容忍着她。
老觉每个人都是乞丐,自命运的冷饭菜汁盆中讨个生活,吃得饱嘛,已经算是幸运,冷饭中或混有烟头或味道甚差,只好装作木知木觉,有什么选择?乞丐没有选择。
打那个时候开始,已有悲观思想。
偷生,没有人可以达到他理想的生活,都在苟且偷生。
马小姐说:“年轻人都是激烈的。凶,一口咬住不放,有什么好处呢。”
中学最后一个学期,同傅于琛说,要在毕业后出去做事。
他看我一眼,“毕业后再说吧。”
“我是讲真的。”
“我知道,穿校服穿腻了,不如暑假先到我公司来实习一下。”
“我要赚许多许多钱,到瑞士升学,坐私人飞机,成为世界名人……”说出来仿佛已经发泄掉。
傅于琛看我一眼,“没想到你也同一般孩子一样。”
“但我没有真相信这些会发生。”我颓然放下挥舞的手。
“坏是坏在这些事时常发生,就像奖券一样,每期都有人中,你说引不引死人。”
“你是怎么中奖的?”
“苦干二十五年一毛一分赚回来的,”他跳起来,“什么奖!”
我摊开手,“有什么味道,什么都要苦干二十五年,无论什么,一涉及苦干,即时乏味,二十五年后已经四十岁,成功有什么用?”
傅于琛啼笑皆非,“女孩子最难养的时候是十五六岁,毫无疑问。”
“为什么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为什么种苦瓜得苦瓜?”我继续发问,“为什么树上不长满甜蜜的成功果子,有缘人摘下来就可以一口吃掉?”
傅于琛坐在安乐椅上大笑起来。
我过去伏在他膝上。
“很多时候,我不要不要不要长大,情愿情愿情愿只有七岁,可以在你怀中过日子。”
他轻轻说:“不但要长大,而且会长老。”
“你是不会老的。”
“那岂非更累,一直做下去。”
“你已有钱,不必再做,让我们逃到世外桃源去,躲在那里,直至老死。”
“学校国文课刚教了《桃花源记》吧。”
又被他猜中了。
“我要到欧洲去一转。”
“同马小姐去?”
“我叫路加来陪你。”傅于琛说。
“不要他。”我说。
“我另外介绍小朋友给你。”
“你要丢开我。”
“你不可如此说话。”他已站起来。
“傅于琛!”
他转过头来,“也别这样连名带姓叫我,承钰,你总要学点规矩。”
“为什么?为什么同她去旅行?”
“马小姐三十岁了,问她要什么生日礼物,她说只希望我抽空陪她去一次欧洲。”
“等我三十岁时,我也要你这么做。”
“等你三十岁?届时只怕我求你,承钰,你也不肯陪我。”
马小姐真是生活中之荆棘。
傅于琛这次派来的人比较活泼,他的名字叫曾约翰。
不像路加,他家里环境比较普通,因此较为接近生活,他对未来很有憧憬,但没有幻想,知道前面的路迂回曲折,但希望凭着年轻人的牛劲,努力闯一闯。
约翰很风趣,很会讨人欢喜,而且他不替傅氏做事,他只是傅氏的普通朋友。
我们去看电影。
那时电影已在闹革命,派别甚众,许多没人看得懂,更有许多看得人头痛。
我仍然眷恋《圆桌武士》、《七洋海盗》、《月宫宝盒》、《红色鹅肠花》这些老式影片。
我甚至仍然订阅儿童乐园。
曾约翰试图扩阔我的海岸线,带我到各式各样新鲜地方去玩。
我并不喜欢。
他会温柔地说:“你真四方。”
我是傅于琛训练出身的人,不懂跟其他师傅。
他也知道有路加那么一个人。
“他是你追求者之一?”约翰问。
“不,没有人追求我。”
“但他明明是。”
“他只是想解释。”
“但没有人会对他不喜欢的人解释什么。”
“偏偏他就是。”
“他不会把我当情敌吧,说不定什么时候痛殴我一顿。”
“他不是追求我。”我再三说。
“好好好,没人追求你,没人喜欢你,我也不是,好了没有?”
等到求仁得仁之后,又怀疑起来,“那你为何约会我?”
“傅先生每小时付我一百块酬劳。”
我笑。
如果是,倒使我安心。
为什么不呢,傅于琛付得起,曾约翰又肯赚,两不拖欠,周承钰又有伴侣。
我们坐在书房中谈到天亮,因为年轻,体内蛋白质多,精神旺盛,丝毫不觉累。
不到两个星期,便成为很熟很熟的朋友。
甚至问他,“我们不如结婚。”
他郑重地说:“你年龄不足,要父母签字。”
“什么是合法年龄,二十一?”
“你还要等。”
“你可以随时结婚。”我羡慕地说。
“我想是的。”“如果我是你,我即时走出去结婚。”
“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许闷。”
约翰也笑,伸手拧我面颊。
他是好男孩,不然傅于琛不会叫他来,约翰一点非礼的举止也没有。
当然,很大的因素是觉得我没有吸引力,早说过一千次,没有人追求我。
同学们都有把臂同游的爱人,他们会毫不犹疑地为她们去死。而我。
我的男伴都由傅于琛挑选安排。
“我可以到你家去吗?”
约翰第一次露出勉强的神色,“不。”
“为什么?”
“你最爱用的三个字是——”
“‘为什么’。”我给他接上去,“为什么?”
他沉着地说:“我家比较浅窄,人口又多,没有私人角落,不方便招呼客人。”
说了这么多,他的意思是穷。
我很诧异,心中有些佩服,于是不再言语。
没想到约翰会再说下去,“弟妹多,父亲是小职员,家中难得见到一件奢侈品……
承钰,你不会明白吧,在你的世界里,什么都多得堆山积海。”
我忽然感动了,有人比我更不幸呢,我不自觉地把手按在约翰的手上。
“我仍在用功,希望考到奖学金出去,同时,至少,”他语气有点讽嘲,“希望储蓄买一条时兴式样的裤子穿。”
我连忙说:“不不不,最讨厌喇叭裤,待潮流过去,你便会知道这是多么荒谬的款式,瞧,我也不穿那些。”
约翰笑了。
他有他的忧虑,有他的愁苦,但同时他心中也有许多许多许多希望,这是他与我不同的地方。
傅于琛与马小姐还没有回来。
只给我寄来一张甫士卡。
看到之后,吃一惊,不但卡片式样熟悉,连那张花鸟的邮票也一模一样。
跟我收到的第一张明信片完全相同:寄自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埠,寥寥几行草字,签
名式似花押,所不同的,收信人不再是惠叔,改了我,邮戳上的日期,晚了八年半。
傅于琛这样有心思,真没想到。
是有名有利的中年人了,还花时间精力来玩游戏,为着讨小女孩欢喜,更加难得。
把旧名信片取出对比,简直看不出有任何分别,但物是人非,环境转变太大,唯一
相同的是,仍不知,明天的我,何去何从。
快快毕业,至少可以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职业。
约翰诧异地说:“你疯了,怎么会想到要出来做事,非常吃苦的。”
“依你说怎么办?”
“读书,一直读书,什么都不做,读遍欧美名校。”
约翰爱读书,但家境不好,不能如愿。
“你以为人人都似你。”
“不骗你,出来社会斗争会令人减寿。”
“那是因为你太过敏感,许多人都认为是生活一部分。”
“你呢,”约翰问我,“你麻木不仁,故此不怕?”
怕。
怕得要死,但更怕无依无靠无主孤魂似的生活。
傅于琛同马小姐仍没回来。
我与约翰什么都谈过,再说下去就得论婚嫁了。
也幸亏有他,他比路加成熟,我颇喜欢他,暗暗决定要帮他忙。
主人不在,汽车夫日日仍然把车子驶出来,打磨拂拭,车子部部精光锃亮,可以当镜子用。
傅宅的车子全部黑色,古老样子。
约翰说:“将来我买一部开篷车,载你满山走。”
“我们也有开篷车,你会开吗?”
“会。”
“有无驾驶执照?”
“刚刚拿到。”
我把车房门打开。
曾约翰立即吹口哨。
“漂亮的车是不是?”
他点点头。
“没开过几次。”也没载过我。
傅于琛很快对它丧失兴趣,因开车需要集中精神,而他心中旁骛太多。
“我们这就可以满山跑。”
约翰摇摇头,“将来,将来我自己买车。”
这人瞎有志气,我笑,“将来,将来都老了。”
“老怕什么?总要是自己的才作数。”
“好好好,那你教我开。”
“不行,我替你找教车师傅。”
“你看你们,全似算盘子,拨一拨动一动,乏味。”
“‘我们’,还有谁?”他不悦,“别拿我比别人。”
曾约翰真是个心高气傲的男孩子,将来会否凭这一股傲气窜出来?
过一口,他替我找来教车师傅。
师傅开的是一辆龟背车,一眼看到便哧的一声笑出来。
约翰说:“学三两年,开熟了去考驾驶执照也差不多了。”
居然有大男人作风,看不起女流。
傅于琛仍未归来。
我找到开篷跑车的锁匙,缓缓开出车子,趁夜,在附近兜风。
开头只敢驶私家路,渐渐开出大马路。
车子驶回来时没有停泊好,司机发觉,说我数句,被我大骂一顿。他深觉委屈,以后不再多事。
高速使人浑忘一切,风将头发往后扯,面孔暴露在夜间空气中,尤其是微雨天,开篷车更显得浪漫,回来衣履略湿,又不致湿透,留下许多想象余地,像什么呢,说不上来。
没有人知道我晚上做什么,开了车内的无线电,在停车弯内坐一小时。
连约翰都不知道。
他不过是傅于琛另一个眼线,我太晓得了。
终于出了事。
这是必然的。车子撞上山边,幸亏是玻璃纤维的车身,即时碎成梳打饼干模样,人没有受伤。
我受惊,被送到医院去观察。
再过一日,傅于琛就回来了。
我知道他与医生谈过,但没有到医院来看我。
出院回家,他也不来接,旧司机已被辞退,由新人接送。
他坐在安乐椅上,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手随着音乐打拍子。度假回来,他胖了一点,更加精神奕奕。
“一部名贵汽车就此报销。”傅于琛说。
我说:“可不是。”
“将来年纪大了,尾龙骨什么地方痛起来,可别怪人,也许就是这次挫伤的。”
“我向来不怪任何人。”
“啧啧啧,这么口响。”
“你走着瞧好了,再也不抱怨,再也不解释。”
傅于琛讪笑,“要不要同我三击掌?”
我不响。
“下次要再出事,我才不会赶回来。”
我诧异:“你去了也已有个来月,也应当回来了。”
他感慨地说:“欧陆的小镇如仙境般,谁想回来?”
我索性诅咒他,“那你干脆早登极乐也罢。”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一事求你。”
他一呆。我字典中没有这个“求”字,因为极度的自卑,故此刻意避免提到它。
“关于曾约翰。”
傅于琛留神听。
“他爱读书,如果你可以帮助他,未尝不是美事。”
“你叫我资助他?”
“是。”
“学费不便宜。”
“同撞烂的那部跑车差不多。”
他笑,“你知道就好。”
“对曾约翰来说,这笔资助可以改变他一生。”
“怎么用钱,我自有分数。”
“投资在他身上是值得的。”
“看,一个孩子竟教傅氏投资之道。”
“不是有个大亨说过吗,人是最难得的资产。”
“你对曾约翰似乎很有好感。”
“我不否认。”
“他诚惶诚恐,怕得不得了,以为我会怪他准你开车。”
“他?关他什么事。”
“我也这么说,周承钰脑子想些什么,他百分之一也把握不到。”
“不过他是读书好材料,他是那种捧着字典也看得其味无穷的人。”
“承钰,天下有太多的有为青年,毋需刻意栽培,总会得出人头地闯出来,不用你
我操心。”
“像你,是不是?”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谢谢你。”
“我不要你恨我。”
我沉默。
“你可有收到我们的明信片?”
“我们”这两个字特别刺耳,我漠然抬起头,“明信片,什么明信片?”
站起来回房间去。
当夜做梦,看到自己站在大太阳底下的街头等计程车,身边有两只行李箱,不知谁
把我赶了出来,啊,寄人篱下是不行的,箱子那么重,太阳那么猛烈,伸手挡住刺目的
白光,没有哭,但眼前泛起点点的青蝇,即使在梦中,也觉心如刀割,这噩梦将跟随我
一生,即使将来名成利就,也摆脱不了它。
满额满背的冷汗使我惊醒,喘息声重若受伤的兽。
仍然没有哭。
翌年就毕业了。
这一年像拖了一辈子。
夏季似一辈子人那么长。
蝉在土底下生活数年,破土而出,只叫了一个夏季。
白兰花香得人迷醉,桅子花一球一球开着。
整天泡在水中,皮肤晒成金色。笔记读得滚瓜烂熟,成绩五优三良。所盼望的日子
到达。
结识了同学以外的朋友,有一组人要拉我当他们实验电影的女主角。
像我这样的女子,也渐渐为人接受,破了孤寂。
仍与曾约翰有来往。
时常作弄他,老说:“自从那次撞车后,记性就不行了,谁叫你不好好看住我。”
而他,总是装出很懊悔的样子来满足我。
他益发英俊,很普通朴素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真是好看,夏季,总是白衬衫白卡其
裤,头发理得短短,完全与时代脱节,另具一格。
马小姐都欣赏他,老说:“承钰,约翰与你的气质真相配。”
我尊敬他。
但有什么用呢,我的爱不够用,不足以给别人。
约翰还在储蓄。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总以为除了剑桥大学,没有学校能够配得起我
们。而一切困难,总会得有办法克服。约翰要靠自己的力量出去读书。
他也不断投考奖学金,也获得面试机会,可惜永远有人比他更有为更上进。
傅于琛在一个夏夜,对我说,要把我送出去。
“不,我要赚钱。”
“中学毕业赚什么钱?”
“师范学院已录取我。”
傅于琛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说下去:“有宿舍,可以搬进去住,申请助学金,不必靠人,将来出身,也算是
份上等职业。”
他似没有听到我说什么,“我叫曾约翰陪你去,他也会得到进修的机会,一切合你理想。”
“我要独立。”
“曾约翰得到消息,开心得不得了,雀跃,说是最值得做的保姆。”
“你没有听我说什么。”
“曾约翰已选定念建筑系,你如只读法律,大家七年后回来。”
我为他的态度震惊,这完全不像他,太过幼稚。
接着他喃喃地说:“七年……你正当盛年,而我已经老了。”
我啼笑皆非,“不不不,”大声说,“你不会老,而我也不会与约翰到外国去。”
傅于琛终于作出反应,他双眼闪出晶光,凝视我。
“咱们走着瞧。”他说。
他就是那样。
约翰第二天来找我,一脸红光,精神奕奕,兴奋得眼睛都亮了。
我坐在泳池边。
影树一头一脑开着红花,阳光自羽状叶子星星碎碎漏下,使人睁不开双眼。
他告诉我他有多么快乐。
长了那么大,他才第一次知道如愿以偿的欢欣有这么大。
我很替他高兴。
一早晨他滔滔不绝谈着,我总觉得有人在窥视他兴高采烈,谁,是不是我?也许是,我对他总有点冷眼旁观,无法全部投入。
待他说完了,我才开口。
“约翰,陪我去一个地方。”
“自然,哪里?”
“师范学院。”
约翰要开车送我,我不准。一定要乘公路车去。
那天是个热辣辣的艳阳天,我们转了两程车,还得步行一段路。
车上我一句话也没说,净用手帕抹汗。
下车后走山路,一点遮荫的地方都没有,这时如果下一场雷雨,必然浑身通湿。
正午太阳的投影只得脚下一搭小小黑影,约翰不出声,紧贴一旁照顾我。
他的白衬衫被汗透明地印在背部。
他没有问问题,我真感激他没有问。
到了学校门口,一大群新生在办入学手续,我趋向前。
约翰诧异了,“这不是你的地方。”他说。
我虚弱地说:“让我看看清楚。”
我们巡视课堂,看过之后,心中有数,再经过饭堂,坐下喝一杯茶。
碰到女同学,她愉快地介绍姐姐给我,姐姐明年就可毕业,十分担心出路。
“出路,为什么?”
“教席极少,毕业生太多,许多时毕业等于失业。”
但姐妹俩还是热心地把我拉到宿舍去参观。
她们看了约翰一眼,咭咭地笑,请他在会客室稍候。
宿舍是间打通的大房间,每人一张床,一共五个床位,卧榻边一只小茶几,浴室在走廊尽头。
我苍白地想:这个简陋的地方像哪处?
对了,像儿童院,同孤儿院的设备一模一样。
当众穿衣脱衣,当众熄灯睡觉,醒来每朝取过嗽口杯毛巾到浴室去洗脸刷牙……
不行。
同学姐妹的热心推荐介绍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见她们嘴唇蠕动。
我一阵晕眩,伏在墙上呕吐起来。
她俩慌了,我挣扎下楼,叫约翰的名字。
他过来扶着我,很镇静地说:“承钰你中暑了。”
他立即打电话叫司机来接。
在小小会客室中,他细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我靠在他肩膀上,紧闭着眼睛,没有言语。
乌云集在天空,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一阵雷雨风吹得会客室中几份旧报纸七零八落。
校园中受雨淋的学生都涌进来躲避,有人架起康乐棋台子。
人一多有股体臭味,是汗味,像胶鞋味,也许有谁的头发已多天没洗了。
约翰轻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对同学姐妹来说,巴不得有群体生活的热闹经验,因为在某处,另一个温暖的家,关心她们的父母永远在等她们。
这里,这里不过是学生营罢了,衣服,周未捧回去洗,爱吃什么,吩咐母亲预早煮
下……
我不行。
我什么都没有。
傅于琛知道,曾约翰也知道。
车子到了。
约翰用手臂遮护着我出去,但雨实在太大,我俩还是淋湿了身子。
司机备着大毛巾,是约翰叫他带来的,约翰没有顾自己,先将我紧紧裹在毛巾内,
然后狠狠打几个喷嚏。
回到家中,傅于琛与马小姐刚刚在商量不知什么。
马小姐诧异问:“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淋得如两只落汤的鸡。”
傅于琛不出声,假装没看见。
我在心中叹息一声,稍后约翰定会把一切告诉他。
我没有病,约翰病了。
那种面筋般粗的大雨,连接下了一个礼拜。
可以想象公路车上兵荒马乱的情况,多少学生要在那条斜路上淋湿身子。
中学时就有同学到家政室借熨斗,熨干滴水的裙子。
而我,坐在司机开的宾利里面,隔着车窗,一切不相干,大雨是大雨,我自捧着本
书在车内读。
这倒无所谓,然而不应天真到以为能够到外面世界生活。
因为惭愧,整整一星期没有说话。
想去探访约翰,被他郑重拒绝,等雨停时,他的寒热也退了。
我们办妥一切手续。
选的是间私校,念英国文学,一班只得十来二十个学生,与讲师的比率是一点五比
一。
学校在马利兰,春天一市樱花,校园内几乎看不到别种植物,春风一吹,花瓣密密
落下,行人一头一身都沾满粉红色。
我将在那里度过数年。
约翰为我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独门独户,环境雅致,他自己住宿舍里,但每日来管接送。
但我仍觉寂寞悲哀。
为什么不能咬紧牙关度过那两年呢,有同学作伴,不会太难过,她们可以,我也应该可以。
傅于琛说:“但你有选择,她们没有。”
临走那夜,我们谈到深夜。
“但这条路不是我应走的。”
“告诉我为什么。”
“我有什么资格领这个情。”
“曾约翰却没有这种想法。”傅于琛说。
“他同我说,他打算偿还你。”我说。
“是吗,你认为他做得到吗?”
“至少他为你做我的保姆,这是他的职责。”
“你也有职责。”
“那是什么?”
“你令我快乐,完全无价。”
“也事过情迁,现在你要把我遣走,好同马小姐结婚。”
“说到哪里去了。”
“那为什么要我走?”
“让你去进修,过数年你会感激我,知道有文凭与无文凭的分别。承钰,你的聪明全走错了筋脉,你看曾约翰多么精灵。”
我微笑,“是的,你说得对,我没有半分打算,不懂得安排。”
“到了陌生环境,你可以有机会去接受别人的爱。”
“有人给你她终身的爱,难道不好。”
他沉默许久,没有回答,坐在他喜欢的固定的椅子上,动都不动,人似一尊蜡像。
我缓缓走过去,想伏在他膝上。
已经长大了,我慨叹,手长腿长,不比以前了,只得呆立着。
带到马利兰的行李之多,连傅于琛都吃一惊。
他问:“里面都放些什么?”
我不回答。
他摇摇头。
“我知道有人要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类的话,不过我现在活着,箱子里面,都是
我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约翰取笑我,“那又何用板着脸。”
傅于琛说:“约翰,你要当心承钰,她非常古怪。”
“是傅先生把她宠坏的。”
“是吗,我宠坏她?”他退后一步打量我,“抑或是她宠坏了我?”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说出这么暧昧的话。
约翰非常识趣,即时噤声,没作出任何反应。
我问:“你可会来看我?”
“我很少经波士顿那一头。”
“你可以特地来一趟。”“还没走就不舍得,怎么读书?”
“我巴不得一辈子不离开。”
“是吗,前几个星期才要去过独立的生活。”
他没有忘记,没有原谅我。
“只有独立的生活,才可以使我永远不离开你。”
“青春期的少女,说话越来越玄。”
“你故意不要懂得。”
曾约翰装作检查行李,越离越远。
“你是大人了,几乎有我这么高,”傅于琛伸手比一比,“只较我矮数厘米。”
“不,马小姐才是大人。”
傅于琛微笑,“那自然,我们都是中年人。”
“哼。”
“如果我没听错,那可是一声冷笑。”
“我们仍在舞池中,生活本身是一场表演,活一日做一日,给自己看,也给观众看,
舞蹈的名称叫圆舞,我不担心,我终归会回到你身边,你是我最初的舞伴,由你领我入
场,记得吗?”
傅于琛拉一拉我头发,“这番话原先是我说的。”
“你所说的,我都记得。”
我与约翰上了飞机。
曾约翰像是知道很多,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有时间有兴趣去发掘他的内心世界,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们认识有一段日子,双方也很熟络,但他不让我到他家去,不知又有什么事要隐瞒。
我们两人都有心事。
飞机在大都会上空兜了个圈子飞离,座上存几个去升学的学生已经双眼发红哭出来。
是因为不舍得,由此可知家是多么温暖。
我的感觉是麻木,无论走到哪里,我所认识的。人,只得一个傅于琛。
斜眼看曾约翰,他一脸兴奋之情,难以抑止,看来想脱离牢笼已有一段日子。
同样是十七八九岁的青年人,对一件事的感受各有不同,甚至极端相异,都是因为命运安排有差距吧。
飞机旅途永远是第四空间,我们都飘浮在舱内,窗外一片云海,一不小心摔下来也就是摔下来了。
青年人坐得超过三小时便心烦,到处走动,吸烟,玩纸牌,聊天。
只有我同曾约翰不喜移动。
我看小说,他打盹。
有一个男生过来打招呼:“喂,好吗,你的目的地是何处?”
我连头都不抬。
“架子好大,”他索性蹲在我身边,“不爱说话?”
他是个很高大的年轻人,样子也过得去,他们说,朋友就是这样结交的,但我没有兴致,心中只有一宗事一个人,除此之外,万念俱灰。
我目光仍在那本小说上。
大个子把我手中的书本按下,“不如聊聊天。”
身边的约翰开口了:“小姐不睬你就是不睬你,还不滚开!”他的声音如闷雷。
我仍然没有抬头。
“喂,关你什么事?”大个子不服气。
“我跟她一起,你说关不关我事。”
约翰霍地站起来,与大个子试比高。
大个子说:“信不信我揍你。”
约翰冷笑,“我把你甩出飞机。”
对白越来越滑稽,像卡通一样。
侍应生闻声前来排解。
我放下手中的《红楼梦》,对大个子说:“你,走开!”又对约翰说:“你,坐下。”
大块头讪讪地让路,碰了不大不小的钉子。
约翰面孔涨得通红,连脖子也如是,像喝醉酒似的,看上去有点可怕。
“何必呢,大家都是学生。”
约翰悻悻地说:“将来不知要应付多少这种人。”
我把书遮住面孔,假寐,不去睬他。
没想到他发起疯来这么疯。
在等候行李时,看见大块头,约翰还要扑过去理论,那大个子怪叫起来。
我用全力拉住约翰,“再这样就不睬你,你以为你是谁!”
这句话深深刺伤他的心,他静止下来。
接着几天忙着布置公寓,两人的手尽管忙,嘴巴却紧闭。
没有约翰还真不行,他什么都会做,我只会弄红茶咖啡与鲔鱼三文治。
傅于琛选对了人。
唉,傅于琛几时错过呢?
比起同年龄的人,他都遥遥领先,何况是应付两个少年。
曾约翰强烈的自尊心发挥淋漓尽致,一直扮哑巴。
“我得罪你?”
“不,自己心情不好。”
“现在知道我带的是什么了吧。”
“把卧室布置得像家一模一样,把那边一切都抬过来了。”
“是。”
非这样不能入睡。
约翰又渐渐热回来,恢复言笑。
我古怪?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来,”我哄他,“过来看我母亲的肖像。”
“令尊呢?”
“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照片也没有?”
“一无所有,一片空白。”
“那也好。”
我啼笑皆非,“什么叫做也好,你这个人。”
他伏在桌子上,下巴枕在手臂上,“我完全知道父母的为人,然而也如隔着一幢墙,
岂非更糟。”
这话也只有我才听得懂,我知道他家庭生活不愉快。
我对父亲其实有些依稀的回忆,从前也紧紧地抓着,后来觉得弃不足惜,渐渐淡忘。
记住来干什么呢?他刻意要把我丢弃,就当没有这件事好了。
“或许,将来,你与他们会有了解。”
约翰笑了,“来,说些有趣的事。”
要入学了。
考虑很久,他进入工程系,比较有把握,时间缩为四年,同时毕业后容易找事做。
他说他已是超龄学生,要急起直追。
一分钟也不浪费,约翰是那种人,他热爱生命,做什么都劲头十足,与我的冷冰冰懒洋洋成为对比。
每天他都来看我,我总是被他捉到在躲懒。
不是在沙发上盹着,就是边吃零食边看球赛,要不泡在浴缸中浸泡泡浴。
约翰说我从不刻薄自己。
“当然”,我说,“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你永不知道恶运几时来临,不要希企明天,趁今天,享受了才说。”
“什么样灰色的论调!”
“世界根本是灰色的。”
“你的房间却是粉红色。”我哈哈大笑起来,心底却隐隐抽动,似在挣扎。
“功课如何?”
“你有听过读英国文学不及格的学生没有?”
“承钰你说话永远不肯好好给人一个确实的答案。”
“傅于琛有无与我们联络?”
“我每夜与他通一趟电话,”
“你们……有无说起我?”
“有,每次都说起你,他关心你。”
“他有没有说要结婚?”
“没有。他不会同我说那样的事。”
傅于琛却并没有与我通信。
“明天下午三时我到史蔑夫图书馆等你。”
我点点头。
约翰走后,回到房内,开了录音机,听傅于琛的声音。
都是平日闲谈时录下来的——
“……这是什么”?
“录音机。”
“干什么?”
“录你的声音。”
“承钰你举止越来越稀奇。”
“随便说几句话。”
“对着麦克风声音会发呆。”
“傅于琛先生,让我来访问你:请问地产市道在七三年是否会得向上。”
“七三七四年尚称平稳,但肯定在七五七六年会得直线上升。”(笑)
“那么傅先生,你会如何投资?”
“廉价购入工业用地皮,可能有一番作为。”
“谢谢你接受本报访问,傅先生。”
“奇怪,承钰,昨日有一张财经报纸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是吗……”
躺在床上,听他的声音,真是一种享受。
我没有开灯,一直不怕黑,取一枝烟抽,倒杯威士忌。
留学最大的好处不是追求学问,对我来说,大可趁这段时间名正言顺养成所有坏习惯。
静静听傅于琛的声音,直至深夜。
有一段是这样的:
“喜欢路加还是约翰多些?”
“当然是约翰。”
“我也看得出来。”
“但不是你想象中的喜欢,总有一种隔膜。”
“我一直鼓励你多些约会。”
“待我真出去了,又问长问短,查根问底。”
“我没有这样差劲吧,不要猜疑。”
“你敢说没叫司机盯梢我?”
“太无稽了。”
“男孩子都不来找我。”
“你要给他们适当的指引。”
“我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个问题了。”
“这是女性最切身的问题,岂可疏忽。”
“你的口气真似位父亲。”
他长长叹口气。
朦胧间在傅于琛叹息声中入睡。
闹钟响的时候永远起不来,非得约翰补一个电话催。
走路时从不抬头,很少注意到四周围发生什么。
但在史蔑夫图书馆,我却注意到往日不会注意的细节。
我惯性选近窗近热水房的位子。
不巧已有人坐在那里,我移到他对面,才放下手袋取出口香糖,便看到对座同学面前放着一本书。
书皮上的字魅魔似钻入我的眼帘。
《红色丝绒秋千上的少女》。
我不问自取伸手去拿那本书。
书主人抬起头来,淡淡地说:“这是本传记。”
我红了眼,一定,一定要读这本书,原来红丝绒秋千自有它的典故。
“借给我!”
“我还没看呢。”
“我替你买下它。”
连忙打开手袋把钞票塞在他手中,站起来打算走。
“慢着,我认得你,你姓周,你叫周承钰。”
喊得出我的名字,不由我不停睛看他,是个年轻华人男子,面孔很熟,但认不出是谁。
我赔笑,把书放入手袋,“既是熟人,买卖成交。”
“书才三元七毛五,送给你好了。”他笑。
“不,我买比较公道。”
“周承钰,你忘记我了。”
“阁下是谁?”
“图书馆内不便交谈,来,我们到合作社去。”
我跟了他出去。
一人一杯咖啡在手,他再度问我:“你忘了我?”
“我们真的见过面吗?”许多同学用这种方法搭讪。
“好多次。”
真的想不起来。
“让我提示你,我姓童。”
松口气,“我从来不认识姓童的人,这个怪姓不易遗忘。”
“童马可,记得了吧?”
我有心与他玩笑,“更一点印象也无,不过你好面熟。”
他叹口气,“也难怪,你一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
“揭晓谜底吧。”
他才说一个字“惠——”
“慢着!”
记起来了,唉呀呀,可恶可恶可恶,我马上睁大眼睛瞪着他,“你,是你!”
他用手擦擦鼻子,腼腆地笑。
“是你呀。”
他便是惠保罗那忠心的朋友,在我不愉快的童年百上加斤的那个家伙。
“原来你叫童马可,童某,我真应该用咖啡淋你的头。”我站起来。
他举起双手,状若议和,“大家都长大了——”
“没有,我没有长大。”
“周承钰,你一直是个小大人,小时候不生气,怎么现在倒生起气来。”
“人会越活越回去,我就是那种人。”
“周承钰——”
我脸上立即出现一层寒霜,逼使他噤声。
“承钰,你怎么在这里?”约翰追了出来,“我们约好在图书馆内等。”
他马上看到童马可,沉下面孔,“这人给你麻烦?”
我冷冷说:“现在还没有。”
约翰转过头去瞪着马可。
马可举起手后退,一溜烟跑掉。
约翰悻悻同我说:“为什么老招惹这些人?”
我怪叫起来,“招惹,你哪一只眼睛看见我同他们打交道?说话要公道点,我听够了教训。”
掩起耳拔脚就逃。
课也不上了,到家锁好门便自手袋取出那本软皮书。
《红色丝绒秋千架子上的少女》。
多么诡秘。
几年之前,母亲来向傅于琛借钱,她曾冷冷地问他:你几时准备一个红色丝绒秋千
架子?
我打开书的第一页。
电话铃响,门铃闹,天色渐渐转暗,全部不理,我全神贯注地看那本小说,脸色由
红转白,再由白转红,继而发青。 才看了大半,已经躺在床上整个背脊流满冷汗。
母亲竟说这样的话来伤害我,轻率浮佻地,不经意,但又似顺理成章,她侮辱我。
她竟把那样的典故套在我的身上。
从前虽然不原谅她,但也一直没有恨她,再少不更事,也明白到人的命运很难由自
身抓在手中操纵,有许多不得已的事会得发生,但现在——
现在真的觉得她如蛇蝎。
一整夜缩在房角落,仿佛她会自什么地方扑出来继续伤害我。
活着一日,都不想再看到她。
永不,我发誓。
那本书花了我好几个钟头,看完后,已是深夜。
倒了一小杯威士忌加冰,喝一半,打电话找傅于琛。
千言万语,找谁来说,也不过是他。
电话响了很久,照说这边的深夜应是他们的清晨,不会没人接。
终于听筒被取起,我刚想开口,听到一把睡得朦胧的女声问:“喂?”
我发呆。
会不会是马佩霞,以她的教养性格,不致在傅宅以这种声音应电话。
“喂。”她追问:“哪一位?”
我轻轻放下电话。
然后静静一个人喝完了威士忌。
没有人告诉过我,马利兰盛产各式花卉,尤其是紫色的鸢尾兰与黄色的洋水仙。
大清早有人站在我门口等,手中持的就是这两种花。
他是童马可。
还不等他开口,我就说:“没有用,永不会饶恕你。”
童君少年时代的倔劲又出现,“我只是来道歉的……”
我关上门。道歉,人们为所欲为,以为一声对不起可抵消一切。
那日没有去上课,成日为自己悲哀,天下虽大,没有人的怀抱属于我,我亦不属于
任何人。
这样的年轻,便品尝到如此绝对的空虚。
谁要是跑上来对我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真会把他的脑袋凿穿,而约翰正是那样的人,
所以无论如何不想见他。
对他说不舒服,看了医生,想休息,“不不不,千万不要来,不想见人,来了也不
开门给你。”
说完披上外衣出门去。
去找童君。
经过调查,找到他课室外,把他叫出来。
见是我,他非常意外。
到底长大了,而且心有愧意,他的语气相当平和,小心翼翼地说:“我在上一节要紧的课。”
“还有多久?我在此等你。”
“那倒还没有要紧到如此地步。”
“我们可以谈谈吗?”
“当然,今早我前来拜访,目的也正如此。”
“今早我心情不好。”
“看得出来。”
“让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这是不是表示你已原谅我?”
“不,我仍是妖女,令到惠某神魂颠倒万劫不复而不顾。”
“他已结婚,你知道吗?”
“谁?”
“惠保罗。”
“真的,这么快?”
“何止如此,他并且已做了父亲。”
再忧郁也禁不住露出诧异之情。
“你看,他没有等周承钰一辈子,”童马可幽默地说,“我白白为他两肋插刀,瞎
起劲得罪人。”
我笑出来。
“当年看到好友茶饭不思的模样,好不心疼。”童马可说。
“这样说来,你倒是个热心人。”我说。
“少不更事,好打不平,”他说,“后来一直想与你接触,但找不到你,学校与住
所都换了。”我们走到校园坐下。
“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他慎重地问。
“记得你借我的书?”
“你特地出来,交换书本?”他讶异。
“不,想与你谈这本书。”
他更奇,“谈一本三块七毛五的小书?”
“是。”
“我还没有看它呢。”
“我可以把故事告诉你。”
“周承钰,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
“看,你如果没兴趣,那就算了。”
“好好好,稍安毋躁。”
“这本书有关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我开始。
蛮以为他会打断我,蛮以为他会说:但所有的书中都有一名年轻的女主角。
不过他没有。
童马可全神贯注地聆听,他知道我有话要说,对我来讲,这番话相当重要,他是个
聪敏的年轻人。
“这名女孩是演员,十四岁那年,她认识了一个富翁,他已是中年人。”
马可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啊原来是五月与十二月的故事,没有什么稀奇。
我说下去:“他们住在一起多年。十九岁那年,她曾经想摆脱他,跑出来,嫁人,
但事隔不久,她又回去再跟他在一起,直到她二十多岁,有一日,她拔枪将他击毙。”
听到这个结局,马可吓了一跳,“多么畸形恐怖的故事。”
我不出声。
“但为什么书名叫做《红色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
“他给她一座豪华的住宅,在大厅中央,他做了一只红色丝绒的秋千架子,每天晚
上,他令她裸体在上面打秋干,给他欣赏。”
童马可打个寒噤,“老天,可怕之至,你永远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我呆着一张脸。
他温和地说:“把书扔掉,忘记它,我们到城里看迪士尼的幻想曲重演。”
“我不想去,请送我回家。”
“你花那么多时间出来找我,只为与我谈论书本情节?”
“改天吧。”
“周承钰,当你说改天,可能永远没有改天。”
“那么就随我去好了。”
“你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恍惚地微笑,“你又何尝不是。”
我只想找个人倾诉这个故事,好把心中积郁散散。
“好,我送你回去。”
在途上他问了很多普通的问题,像“什么时候到马利兰的”,“念哪一科”,“要
是选加州就碰不上了”,“生活好吗”等等。
真的,要是到别的地方升学就碰不上了,但我怀疑舞池里来来去去就是这群人,都
被指定在那个小小范围内活动,所以不必担心,总会遇上,总有事会发生。
车子到家门。
童马可问:“那是你的男朋友吗,成日盯住你。”
曾约翰恼怒地站在门口,目光燃烧。
“不,他不是我的男友。”我说的是真话。
“你在这里下车吧,我不想挨揍。”
我啼笑皆非。想一想,觉得这不失为聪明的做法。
约翰没有再教训我。
他脸上有股悲哀的神气,恼怒之外,精神萎靡。
轮到我教训他,“约翰,你来这里唯一的目标是读书,心中不应有旁骛,要乖乖地看着文凭前进,家里人等着你学成回去做生力军。”
他一听,知道是事实,立刻气馁。
约翰有什么资格为女孩子争风喝醋闹意气,再晚十年恐怕都没有资格结婚,他父亲挺到他回去马上要退休,生活担子即时落在他肩上,弟妹都小,要熬到他们出身,谈何容易。
虽然没有去过他家,也能想象到情况,人都不是坏人,但长期被困境折磨得心慌意乱,老人只图抓钱,孩子只想高飞,像约翰,巴不得速速进化,离开那个地方。
过一会儿他说:“承钰,你说得太对了。”
我倒有丝欣喜,“谢谢你。”
他低着头,“我同你,永远无法走在一起。”
“我们可以做老朋友,大家五十岁的时候,把酒谈心。”
他看我一眼,“但你会与别人结婚。”
“结婚?约翰,我永远不会结婚。”
“这个预言说得太早了。”
“才不,我心里有数。”
“我才永远不会结婚,家母对家父失望,非要在我身上找补偿,谁跟我在一起,都
会成为她的敌人。”
“她所需要的,不过是一点安全感。”
约翰不再谈论他的家庭。
“我又能比你好多少,约翰,你是知道的,姓周的女孩住在傅家……”
“怎么会这么怪,”约翰问,“从没见过你父母。”
“所以,”我耸耸肩,“我不是不想吃苦,但总得储存一点精力,留待将来用,否
则自十多岁开始,挨一辈子,太没有味道。”
“我去做咖啡。”
过一会儿他自厨房探出头来,表情怪异,“承钰,你在垃圾桶里烧过什么?一大阵
味道。”
“烧了一本书。”
“为什么烧?很危险。”
“憎恨它。”
约翰不再言语。
我们各有烦恼,各有心事,何用多问。
一整个学期,都没有与傅于琛联络上。
他仿佛忘记了我。
仿佛。
傅于琛做得那么成功,连我都疑惑他也许是真的忘了我。
即使收到电报,他的措辞也轻描淡写,而且还不是直接寄给我的,一贯先经过曾约翰。
谁能怪我叫约翰“经理人。”
经理人一日不等到下课,便来接我放学。
同学照例起哄,“他来接她了,他来接她了,宝贝,我来带你回家,哈哈哈。”夹杂着口哨声。二十岁出头的洋小子依然十分幼稚,不过肯花时间来嘲弄同学,也是一种友善的表示。
我佯装听不见。
应付任何事的最佳办法,便是装作听不见,对不起,我时运高,不听鬼叫。
“什么事,约翰?”
“傅先生下午来接你。”
“下午,今天?”
“飞机就到。”
“接我回家,”我惊喜,“不用读书了?”
约翰啼笑皆非,“你看你,一听到有机会躲懒,乐得飞飞的,心花怒放,不是,甭
想了,是接你往意大利。”
我更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去欧洲又何用他带领。”
“是一位卡斯蒂尼尼先生要见你。”
“是他,那个银色头发的可爱小老头,说得简单点,是我的第二任继父。他要见我,干么?”
“我想傅先生会告诉你。”约翰说。
“他几点钟到?”
约翰看看手表,“这上下怕差不多了,来,同你去飞机场。”
十分意外,难以置信,傅于琛终于肯来见我,还是为着第二个男人。仔细一想就释然,当然是为着别的男人,永远是为着第二个男人,不然他何必出现。
他一个人来,马小姐没有随身跟着。
尽量客观地看他,觉得他与我首次见到的傅于琛一点也没有不同,种种恩怨一幅一幅,在我脑海中闪过,不由得开口叫他:“付于心。”
他抬起头来,眼光错综复杂,不知如何回答我。到底是个成年人,一下子恢复硬朗。
当我不懂念付于心的时候,还叫过他博于琛。
现在他栽培下,已是个大学生。
约翰真是个好门生,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行李。
傅于琛说:“约翰的功课名列前茅,承钰,你就不长进。”
“我,”我指着自己鼻子,“我也已经是个优异生,约翰不同,他非要死读自虐不可,因为机会来得不易。”
傅于琛不语,只是笑。
但约翰却偏偏巴巴地提醒我,“你的机会也难得,承钰。”
我一想,果然是,不由得说:“我恨你,关你什么事。”
傅于琛摇头,“更放肆了,约翰,你自作自受,宠坏她。”
“要他宠,他老几?是我自己宠坏自己。”
约翰不再出声,知道讲错话,并且也已被伤害。
“以后我同谁讲话,都不用你来加张嘴。”
“好了,承钰,好了。”
看着傅于琛的面子,才收了声。
一直僵持到家。
问傅于琛:“住我这里?我去准备。”
他点点头,我刚有点高兴,他又说:“佩霞跟着就到,她会安排。”
马佩霞,我低下头,不是她也是别人。
“怎么,没人问我这次干什么来?”
我已没有兴趣听。
“那么我先上去休息一下,约翰,麻烦你七点半再跑一趟,去接马小姐。”
傅于琛进卧室去,我收回目光,无意中瞥到约翰,他脸上充满嘲弄之意。
我质问他,“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看我?”
他沉不住气,“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句话使我忍无可忍,那几个字如剜进我心里去,伸手给他一记耳光,“你才死了这条心!”
他没料到我会出手打他,面孔斜偏到一旁,就此转不过来。
“讨厌。”我转身离开屋子。
在街上用电话把童马可叫出来。
他见了我笑,“又看完哪一本书,找我讨论?”
我用手掠头发,不语。
马可吃一惊,“你的手,什么事?”
我低头一看,呆住,右手当中三只手指并排肿起瘀青,方才打约翰时用力过度受伤,可见是真生气。
“哦,在门上夹的。”
“很痛吧。”
“不痛”
“十指连心,怎么不痛?”
“我没有心。”
马可一怔,继而摇头,像是说“小姐脾气,无常天气。”
“马可,你家境如何?”
“过得去。”
“你几时毕业?”
“明年。”
“马可,你可愿意娶我?”
他打量我,但笑不语,吃手中的冰淇淋。
“快决定,迟了就来不及,先到先得,只给你考虑三分钟。”
他再看我一眼,还是笑。
看,有时候,要将自己送出去,也不是容易的事。
他终于慢吞吞地吃完冰淇淋,“你想气谁?”
“不是为谁,为我,我需要一个家,需要一点盼望,一些寄托,有人爱护我照顾我,不能够吗?不应该吗?”
“结婚也不能保证可以得到这些呀。”
我颓然,“总得试一试,不然怎么知道。”
马可搂着我的肩,在我脸颊上响亮地吻一下,“你真可爱,承钰,我爱你。”
“对不起,我实在是憋疯了,原意并不如此。”
“什么,要收回?不可以,我会永远记得,某年某月某日,有位漂亮的少女,向我求婚。”
“三分钟己过,不再生效。”
“让我们去看幻想曲,来。”
我跟随他而去。
躲在黑暗的戏院中,空气有点浑浊,马可握住我的手,我像个正常的少女约会男朋友。
童马可异常欣赏该套动画片,一时随着音乐摇头摆脑,一时笑得前仰后合。
散场后还津津乐道。我却连一格底片都没有吸收。
这套电影每隔一段时间便重映,到三十岁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好好的看。这已是许久许久以后的事了。
散场出来,我们去吃比萨饼,我变得很沉默,右手手指已难以活动,隐隐作痛,最惨是无名指上还戴着两只当时流行的银戒指,勒住血脉,摘又摘不下来,十分吃苦,可见打人,手也会吃亏,当下十分无味。
约翰只不过说了实话,我怎么可以动手殴打他,不禁为自己的粗暴叹息。
“你总是心事重重,”马可说,“自十四五岁,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可是使人念念不忘的,也是这副神情,我好奇,承钰,能否把其中因由告诉我?”
我恍惚地笑,“婚后自然告诉你。”
回到家,只见一式的路易维当行李排在走廊间,马佩霞小姐已经大驾光临。
她迎出来,“承钰,我们找你呢,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指指马可:“赴约。”
马可有礼地招呼她。
马小姐一身打扮像嘉莉斯姬莉,凯斯咪羊毛衫,窄脚管裤子,一条大大的喧默斯丝巾搭在肩膀上。一两年不见,她气色更好,神态更雍容,在傅于琛悉心栽培下,什么都能开花。
当下她在灯光下细细看我,赞叹,“这些日子来,承钰,你出落得益发好了,活脱是个小美人。”一边向马可眨眨眼。
马可知道我们有一箩筐的话要说,识趣地告辞。
“那是你的男友?”马小姐笑问,“怪不得约翰垂头丧气。”
“傅于琛呢?”我问。
“还没醒,他一直不能在飞机睡。”
“待会儿醒了,半夜谁服待他。”我坐下来。
马小姐苦笑,“还有谁?”
“你们路远迢迢地赶来,到底是为什么?”
“他没说?”
“还没有。”
“卡斯蒂尼尼先生想见你,他重病垂危。”
啊。我失声呼叫。
“他亲自打电话给傅先生,他答应了他。”
“我母亲是否仍与卡斯蒂尼尼在一起?”
“是,她在他身旁。”
“可怜的老头,临终还要对牢一只大喇叭。”
马佩霞本来想笑,又忍住。
隔一会儿我问:“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基度卡斯蒂尼尼要见我?”
“我也这么问他。”房门口传来傅于琛的声音,他起来了,披着睡袍。
“他怎么回答?”
“他说,承钰的面孔,像他们的画家鲍蒂昔里笔下的天使,他愿意在死前再看见你。”
我叹道:“奇怪的小老头。”
傅于琛凝视我,“奇怪?并不,我觉得他眼光奇准。”
马佩霞轻轻说:“承鲸有一张不易忘怀的面孔。”
我不爱听这些,别转头,“我们几时出发往米兰?”
“明天就去,约翰会替你告假。”
“其实不必你们双双抽空来一趟。”
马佩霞笑,“承鲸像是不想见到我们似的,但是我们却想见你,尤其是他,”她眼睛瞄一瞄傅于琛,“每次吃到桃子便说:承钰最喜这个。看到我穿件白衣裳,又说:承钰最喜欢素。但实在忙,走不开……”
我看住傅于琛,他也看住我。
渐渐听不到马佩霞说些什么,走不开,可是一有借口,飞蛾扑火似的来了。
我们融在对方的目光中。
那是一个非常长的夜晚,他们俩没睡好,不停地起床踱步走来走去。
我把储藏着的邮票盒子取出,将邮票一张一张铺床上细看,这是最佳催眠法,一下
子就会累。
然后在邮票堆中睡熟。
第二天一早,马佩霞进来叫醒我,自我长发中将邮票一枚一枚取下。
“要出发了?”
她点点头。没有睡稳,一有了年纪,看得出来,眼圈黑黑的,又得比傅于琛更早起服侍他。
一直到抵达米兰的第二天,她睡足以后,才恢复笑脸。卡斯蒂尼尼令管家来接我们,抱歉他有病在身,不能亲自出来。
傅于琛看着我说:“他知道你与令堂不和,没令她来,多么体贴。”
我说:“可惜最后还是不得不看到她。”
不知她有没有继续胖下去。
不知我到了四十多岁,会不会也胖得似一只蘑菇。
卡斯蒂尼尼的大屋比照片中的还要漂亮,米兰脏而多雾,但他的庭院如凡尔赛宫。
我转头回傅于琛一句,“也许三年前应该到这里来往,到今日意文已朗朗上口。”
他与马佩霞都没有回答。
我有点感激卡斯蒂尼尼,他提供一个机会给我,使我不致给傅于琛看死一辈子。虽
然他与我亦无血缘关系,虽然我亦不过是从一个男人的家走到另一个男人的家,但到底
是个选择。
有了选择,别人便不敢欺侮你。
管家叫我们随他走。
经过大理石的走廊,我们到了玫瑰园,从长窗进入图书室,看到老人斜卧一张榻上。
他似盹着,又似魂游,我心一热,趋向前去。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来,我在他身边蹲下。
他瘦多了,整个人似一只风干水果,皱皮包着一颗核,肉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
我转头看傅于琛,他们没有进来,只向我递一个眼色,然后跟管家离开。
图书室中一点死亡的气息都没有,花香袭人,浓浓的甜味无处不在,有一只蜜蜂无意中闯入室来,阳光丝丝自木百叶窗缝透入,但基度躺在贵妃榻上,失去生命力。
我在老基度耳畔轻轻叫他,“基度,基度。”
他自喉头发出唔的一声。
他们替他穿上白色的衬衣,还在他脖子上缚一方丝巾。
“你叫我来,我来了,你要喝一口水?”
“你来了。”他终于微微睁大眼,“安琪儿你来了。”
他示意我握他的手。
我照他意思做,那只不过是一些小小的骨头,每个关节都可以摸得出来。
“你没有忘记老基度?”
“没有。”
“谢谢你来。”
“你如何,你好吗。”我轻轻问他。
“我快要死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因贴得近,长发垂下,扫到他衣裳。
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我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也有一头这样长的鬈发,只不过是金色的。”
“金发美丽得多。”
“黑发也美。”基度的嘴角似透出一丝笑意。
“她怎么了?”
“她跟别人结了婚。”他苦笑。
“啊。”
“我是一个裁缝店学徒,她父亲拥有葡萄园,不能匹配。”
“你们是否在一道桥畔相遇,如但丁与比亚翠斯?”
基度吻我的手,“可爱的安琪,不不不,不是这样,但多么希望可以这样。”
“我希望你会恢复健康,基度。”
“你有没有想念我?”
“有。”
“你母亲?”
“没有。”
他又笑,“看到你真开心。”
“我还没有谢你,多得你,我不用离开傅于琛。”
“傅于琛有没有来?”基度说。
“有。但他送我到美国留学,这两年一直没看到他。”我说。
基度凝视我,隔一会儿,他问:“你仍然爱他?”
我点点头,“很爱很爱。”
“比从前还多?”
“是,多很多。”
“他可知道?”
“我相信知道。”
基度点点头,“你知道我为何叫你来见我?”
“我不知道,或者因为我们是朋友。”
“那是一个理由,另有一件重要的事。”
也许是说话太多,他颊上升起两朵红云。
他说:“那边有一杯葡萄酒,请给我喝一口。”
我取过水晶杯子,给他喝酒。
纱帘轻轻抖动,风吹上来柔软动人,之后我再也没有遇上更动人以及更凄凉的下午。
基度顺过气来,“安琪儿,我将使你成为一个很富有的女孩子。”
“我不明白。”
“我会把半数财产给你。”
“我不需要你的钱,我们是朋友。”
“真是小孩子,”他又笑,“你使我无上快乐,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但我们只见过两次。”
“那不重要,那一点也不重要,”
“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换取自由,你可以追求一切,包括你爱的人。”基度双眼中像闪出光辉。
我猛然抬起头,“是,”我说,“是是是是是。基度,多谢你。”
他宽慰地闭上眼睛,说了那么多,有点力竭。
“我母亲呢?”
“我叫她暂时到别处去住一两日。”
“你会不会给她什么?”
“放心,她下半生会过得很好。”
“基度,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我说。
他没有回答,他喃喃地说:“那日,她站在橙树低下,小白花落在她金色的长发上,她十四岁,穿白色的薄衣……”基度开始用意文,我虽然听不懂,也知道那是一连串赞
美之词,用最热情的口吻倾诉出来。
他忽然握紧我的手,“我没有得到她,但安琪,你一定要追求你爱的人。”
“我会的我会的。”
他的手松开。
“基度。”
他没有应我。“基度。”
他的双眼仍然睁着。
我站起来,把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跑出园子,叫人。
女仆带着护士匆匆奔至,一大堆人涌进图书室去。
我站在花园喷水池旁,金色的阳光使我晕眩,这是我首次面对死亡,心中异常震惊。
有一只手搁我肩膀上,我转头,是傅于琛。
我连忙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原来人是会死的,原来相聚的缘分不可强求。
我疑视傅于琛,像是想从他的瞳孔钻进去,永生永世躲在他的眼睛里,再也不出来。
傅于琛没有拒绝。
那夜我们在卡斯蒂尼尼的宅子里晚宴,人虽然去了,招呼客人的热情仍在,这是他的意思。
没有谁吃得下东西,在这个时候,母亲赶了回来,接着是卡斯蒂尼尼的子女们,杨
倩志女士没有空来应付同胞,只听到她用激烈的语气与夫家的人交涉。
最后她以英语说:“为什么这么多东方人?问我,还不如去问马可波罗。”
我们十分佩服她的机智。
母亲块头又大了许多,吃美味的面食会令人变成这个样子,戴着许多笨重的首饰,
好显得人纤细一点,裙子只好穿一个式样了,帐篷一般。
马佩霞并不比她小很多,但是人家保养得多好,修饰得多好。
我并没有与母亲说话,不等宣读遗嘱,我们一行三人便离开米兰。
马佩霞自那次旅程开始,对意大利发生兴趣,她说:“衣服式样真美,许多在我们
那里都买不到。”
傅于琛说:“要做的话,我支持你,迟一步就成为跟风,什么都要快。”
我不说什么。
马佩霞温和地取笑我,“现在承钰是小富女了。”
傅于琛维持缄默。
“你打算怎么样?”
我毫不犹疑地说:“收拾一下,跟你们回家。”
“你还没有毕业呢。”马佩霞惊异地说。
我反问:“你呢,你又大学毕业没有。”穿得好吃得好的女人,有几个手持大学文凭。
她语塞,“但是你还年轻——”
“我一生一世未曾年轻过,我从来没有做过小孩子。”
“回家干什么?”马佩霞又问。
“我自由了。不用再被送到那里去,或是这里去,不用与指定的人在一起生活。”
“真是个孩子,说这些赌气话。”
“还有,我可以忘记那该死的红色丝绒秋千架子!”
“承钰,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哩。”
傅于琛一直不出声,这些话其实都是说给他听的,相信信息已安全抵达。
“你已经满十八岁,承钰。”
“随她去,”傅于琛忽然开口,“任由她自暴自弃。”
他没有等我,要与马佩霞两人飞回去。
没料到马小姐说:“你先走,我还想在这边逛一逛,许久没有这样轻松。”
这下子轮到我假装没听见。
傅于琛动了气,也下不了台,第二天就独自动身回去。
马佩霞不动声色。我很佩服她,将来我也会做得到,我要学她的沉着。
约翰前来告别。
“我知道你要走。”
我拍拍他的手背,“你会成功的,曾约翰这三个字会街知巷闻,你会得到你认为重要的一切。”
约翰啼笑皆非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算了,约翰,我们彼此太了解,我知你所需,你也知我的人生目标,何用多说。”
他低下头。
“你还有两年毕业,再隔两年拿个管理科硕士,咱们在家见面。”
“周承钰,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彼此彼此。”
“我们会不会有一天在一起?”
“谁知道。”我忙着收拾。
“你不关心吧。”
“不,我不在乎,再见,约翰。”真不想给他任何虚假的盼望。
他伤透心,反而平静下来。
“有一个人,天天在门口等你,你离开那么久,他等足那么多天。”
童马可。
几乎把他忘怀。
“等等就累了,也就转头等别人去了,放心,他不会呆在门口一辈子。”
约翰摇头,“你不关心任何人是不是。”
“说对了,有奖,我确是那样的人。”
我把带来的收藏品小心翼翼地放入随身箱子中。
“你只关心傅先生是不是?”
“约翰,记住将来我们还要见面,你会到傅氏大厦办公。”
他叹息,替我把箱子拿出去。
马佩霞坐在会客室抽烟。
马佩霞在听一张旧唱片,七十八转,厚叠叠,笨重的黑色电木唱片,一边唱一边沙
沙作响,女歌手的声音也低沉,她唱: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
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我说:“那属于我母亲。”
其实在那时,同学们已开始听大卫宝儿,只有我这里,像个杂架摊,古董店,什么
都有。
“怎么会保存到今天。”
我说:“用来吸引中年男人。”
马佩霞笑了。她一点也不生气,也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发誓要学她,她是我的偶像。
当下我问:“你为什么留下来?”
“帮你收拾这个摊子。”
“不怕傅于琛生气?”
“你还不知他的意思?我也不过是看他心意,替他办事而已。”她微微笑。
“他想你留下来陪我?”我十分意外。
马佩霞没回答,按熄了烟。
为什么她看见的事我没看见?别告诉我她与傅于琛更熟,或是二十年后,我也可以
看得这么透彻。
“我不需要人帮。”
“我知道,他不知道。”马佩霞说。
“他应该知道。”马佩霞,你别自以为是傅于琛专家好不好。
马佩霞不再回答,“我们走吧。”
约翰进来说:“车子在门口等。”
马小姐说:“谢谢你,约翰。”
约翰又说:“对了,那个人也在门口等。”
马小姐笑,“才一个?我以为承钰一声要走,门口起码站着一队兵,齐奏哀歌。”
约翰一点表情也没有。
打开门,看见马可站在那儿,他一个箭步上来,“承钰,”随即看到马小姐及我们的行李。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回家。”
“几时再来?”
我有点不耐烦,“不知道,也许永不回来。”
马可很震惊,“我以为……我们不是要结婚吗?”
我笑吟吟,“三分钟,你有过你的机会,没抓紧。”
“承钰,太笑话了,当时你不是认真的。”
“我发誓我认真,要怪只好怪你自己。”
我上车,他的手搭着车框,“承钰,我会来找你。”
“是吗,你往哪儿找?”
约翰也跟着上车,吩咐司机开车,只剩下童马可一个人站在路边。
我没有回头去看他。
隔一会儿,马佩霞说:“他会追上来的。”
我笑说:“我同你赌一块钱。”
“好,一言为定。”
马佩霞又问:“他曾向你求婚?”
“真不幸,是我向他求婚。”
“什么?”
“他没有答允,只好作数。”
马佩霞笑起来,“有这种事!”
约翰在飞机场与我们道别,我紧紧握他的手,叫他用功读书。
约翰说:“我仍然是感激的,没有你,我得不到上学的机会,承钰,你间接成全了
我。”
他的双目润湿,约翰自有苦哀,我搂着他肩膀,“回来我们再吃饭庆祝。”
马佩霞向我递一个眼色,我只得放开约翰。
感觉上好过得多,这一次与马小姐一起,乃是给她面子,不是给她押着走。
在飞机上被困舱中,我们谈了很多。
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一男一女在长途飞机中相遇,一起吃一起睡,小小空间,无限
沉闷,待下飞机的时候,已经可以结婚。
婚姻根本就是这么一回事。
马小姐说放弃功课是最可惜的。“但,如果时间必须用来做更重要的事,又另作别
论。”
她是一位很开通很明白的女士。
“其实,你与傅于琛并不熟稔。”马佩霞说。
“怎么会,我七岁就认识他。”我说。
“你眼里的傅于琛,不过是你想象中的傅于琛。承钰,有很多时候,想象中的事与
人比真实情况要美丽得多。”
“傅于琛有什么不好?”
“不忙护着他,这次回去,你们自然会有更深切的了解。”马小姐说,“这两年,他仍住在你们以前的房子里。”
“你们俩没有同居?”
马小姐面孔忽然飞红,“啐,谁与他同居。”
我纳罕,仔细打量她的眉眼,可真是一点作伪也没有的呢。
“他只得你一个女朋友是不是。”
“怎么来问我,我怎么知道,应当问他去。”
“别担心,我会。”
马佩霞沉默一会儿,忽然说:“我也想知道。”
“看样子,你对他的认识也不够。”
马佩霞说:“谁认识他?没有人。”
我认识。只是马佩霞不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
我俩在飞机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吃完一餐又一餐,不知过了多久,飞机才降落陆地。
双脚一碰到地上,我就知道,不再可能与马佩霞有那样由衷的对白。
她把我送回家中,然后自己回公寓。
女佣都换了,两年没回来,一屋陌生的面孔。
第一件事是回睡房去,推开房门,只见陈设同以前一模一样,对别人来说,两年也
许不是一个太长的日子,但对我来说,却天长地久,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坐在床沿发呆。
马佩霞打电话过来,“他要我同你说,不回来吃饭,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不用,我都吃不下。”
“明天见。”
放满一大缸水,取起放浴液的水晶瓶子,打开嗅一嗅,仍然芬芳扑鼻。
我离开过傅于琛,抑或根本没有?当中那段日子已经消失,两头时间被黏在一起,
像电影底片,经过剪接,没有男主角出场的部分放弃。
我浸在一大缸水中,连头发面孔都在水底,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我们母女俩并没有即时取到意大利人的遗产,他的成年子女因不服气向当地法庭提
出诉讼,直闹了一年。
傅于琛站在我这边,他为之再三惊叹,同马佩霞说:“我们傅家也有一笔基金,指
明要第一个孙儿出生,才可动用,但我情愿这笔款子死去,也不要后代,一个人连遗嘱
都不被尊敬,还成什么世界,”
他也为争遗产经过非常冗长的官司,他父亲临终想起他,决定把他一切赠给儿子,
他的姐姐们偏偏认为老父去世之前有好一段日子已神智不清,努力在法庭上证明生父是
一个疯子,而同父异母的兄弟是伪充者。
所有这些,只是为着钱。
自然,他赢了官司,他的律师群也足以下半生无忧无虑地生活。
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
马小姐说:“他们是应当生气的……什么也得不到,一定是东方女人懂得巫术的缘
故。”
傅于琛说:“谁叫他们不懂!”
马佩霞说:“人的思路不是这样想的,没有人会承认己过。”
“但是老头临终前只想见承钰一个人,他不想见那些子女。他在长途电话中求我,
我原本拒绝。但他一直求,声泪俱下。卡斯蒂尼尼族在老头生前为什么不下点功夫?至
少找张灵符来贴上,免得老头遭鬼迷,岂不省下日后的官司。”
母亲与我终于得到那笔遗产。
我没有见到她,据说她很满意,她对傅于琛说:“承钰那一半,我不介意,他原打
算捐给慈善机关,他同我说,他痛恨他的家人,他们把他当白痴,从来不相信他会下狠
心。”
就是在那一年,马小姐开设时装店,开头她并没有把最有名的几只牌子介绍到本市
来,本钱太贵,格调太高,利润没有保障。
马小姐选的货全属中下,质地非常的差,缝工奇劣,但颜色与款式都是最新的,一
试身,女孩子很难舍得不买,因为看上去实在太精神太漂亮。
她赚了很多。
直到发了财,才渐渐接名牌立万儿,但她一直怀念海盗时期,一百块本钱的裙子标
价一千二。
那一年我并没闲着,太多的人约会,太多地方去,太多嗜好。
每个下午,傅于琛看着我回马佩霞的公司学习,看着一箱箱的衣服运来,真是引诱,
但我永远白衬衫松身裙,意志力强。
这时候,裤管又开始窄,上身渐渐松,马佩霞找我拍了一大堆照片,替她服装店做
广告,那时,模特儿的费用高,她又没有成名,没有人卖账,每个人都不想接她的生意,
叫一个很高的价钱,好让她知难而退。
她退而求其次,找了我,以及一个在读工学院的男孩子来拍照。
那男孩子才比我大三岁,但鬼主意多得不得了,随身所带的是只破机器,马佩霞看
着皱眉头,忍不住手买两只好的照相机给他用。
就这样,半玩半工作,我们拍了足有一千张照片,冲出来后,连设计广告都一手包
办,就是这三人党。
摄影美工师叫郭加略。
因为年轻,我与加略有时一天可工作二十小时,有时通宵,他有狂热,我爱玩,累
了只往地板上躺一躺。一天之内他可以叫我换五六个发式,化妆改了又改。
马佩霞来视察时说:“幸亏年轻,换了是我,这样玩法,包管面皮与头发一齐掉出来。”
照片一刊登出来,马上证明盲拳打死老师傅,行内人非常震惊,马佩霞立即与郭加略签了张合同。至于我,她不担心,“合同也缚不住她。”
应该怎么形容郭加略呢,他是美的先知,品味奇高,从不钻研,只靠直觉,喜爱创作,拒绝抄袭,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最重要的是他不孤僻。
郭加略不但努力,更有幽默感,失败再来,一直没听他说过怀才不遇这种话,也许没有机会,尚未毕业就有合同在手,也算是天之骄子。
马佩霞说:“又一个好青年。”
我明白她的意思,“他有女友,交了有好几年。”
“怎么没见过?”
“他不一定要把那一面给我们知道。”
“你呢,你有无知心男友?”
“滚石不积苔,傅于琛都不让我在一个城市好好定居,哪里会有朋友,他分明是故意的。”
“加略不是很好?看得出他喜欢你。”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马佩霞忽然问:“你是君子吗?承钰,你是吗?”
“在郭加略面前,我绝对是君子。”
马佩霞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三人,迅速在这一行得到声誉。在我自己知道之前,周承钰已成为著名的摄影模特儿。
傅于琛取笑我,“我还以为承钰会成为大人物,一言兴邦,没晓得她靠的是原始本钱。”
马佩霞说:“她还年轻,你让她玩玩。”
“这一开头,人就定型,以后也只有往这条路子上走。”
马小姐说:“也没有什么不好。”
傅于琛说:“是没有不好,但我原以为傅厦可以交给她。”
马佩霞笑,“不必失望,交给我也是一样,一幢三十多层大厦还推来推去怕没人要。”
我知道傅于琛的意思。
他想我拿公事包,不是化妆箱。
傅于琛说:“美丽的女子倘若不靠美色工作,更加美丽。”
他指的是长得美的天文学家、医生、教授。人们始终把职业作为划分势利的界限。
我终于说:“但那是要寒窗十载的。”
傅于琛问:“你急着要干什么,有猛虎追你?”
我微笑,不出声。
我想说:我忙着追你呀。
傅于琛似乎明白,他避开我的眼光,将白兰地杯子放在茶几上,但我看见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溅出来,为什么,他的手颤抖了吗?
我说:“当我输了好了,我曾与你击掌为盟,要在事业上出人头地。”
马佩霞说:“还没开头,怎么算输,十年后再算这笔帐未迟。”
“十年后!”我惊叹。
“对承钰来说,十年是永远挨不到头的漫长日子。”马佩霞笑。
我去伏在她背后,也笑。我们培养出真感情来,反而冷落傅于琛。
“我去拿咖啡来。”马佩霞说。
趁她走开,傅于琛问我:“你要搬出去?”
他永远是这样,非得趁马小姐在场,又非得等马小姐偶尔走开,才敢提这种话题。
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当我透明,有时在走廊狭路相逢,招呼都不肯打一个,仿佛我是只野兽,他一开口,就会被我咬住,惟有马佩霞可以保护他。
我为这个生气。
故此淡淡说:“房子都找到了,郭加略替我装修。”
傅于琛干笑数声,“嫌这里不好?”
“不,我不能再住这里。”
“还是怕人闲话?”
“一日不离开这里,一日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地位均等,所以马小姐不愿与你正式同居。”
“你想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自力更生,你知我一直想自力更生。”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即使没有卡斯蒂尼尼的遗产,你也可以做得到,一向以来,我高估你的机心,低估你的美貌,在本市,没有被埋没的天才或美女。”
“你并不太注意女性的相貌,”我说,“城里许多女子比马小姐好看。”
傅于琛失笑,我刚想问他笑什么,马小姐捧着银盘出来。
“在谈些什么?”
“美貌。”傅于琛说。
“承钰可以开班授课。”
“我,”我先是意外,后是悲哀,“我?”
“怎么,”马小姐问,“还没有信心?”
“都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追求我。”
话才说完没多久,过数日,郭加略把一张畅销的英文日报递给我,叫我看。
他讶异极了,“这是你吧。”
报纸上登着段二十厘米乖十厘米的启事:“不顾一切寻找周承钰,请电三五七六三,童马可。”
老天。
我把报纸扫到地下。
“漂亮女子多残忍。”郭加略笑我。
我白他一眼,不出声。
郭说下去,“你们是几时分手的?他没想到周承钰小姐在今日有点名气,这则广告刊登出来,当事人未免难为情。”
“也许有人会以为它是宣传。”
“这主意倒不错,只是宣传什么呢?”
马佩霞在吃中饭的时候说:“快同他联络,不然如此触目的广告再刊登下去,不得了不得了。”
我恼怒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广告,我没见过!”
马佩霞叹口气,“要是不喜欢他呢,他会飞也没用,跪在你面前也不管用,真奇怪,真难形容。”
“谁跪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
“对,你没看见。”马小姐一贯幽默。
“我有什么能力叫人跪在我面前。”
“这个人既然来到此地,就不会干休,他有法子把你找到。”
“我拨电报警。”
在那个夏天,我搬了出来住。房子就租在隔壁,露台斜对面可以看见傅家,我买了几架望远镜,其中一台百五倍的,已经可以把对面客厅看得很清楚。
郭加略问:“承钰,你对天文有兴趣?”
“是。”我说,“你知道吗,月球的背面至为神秘,没有人看得见,没有地图。”
“我只知月球有个宁静海,名字美得不得了。”
其实那颗星叫傅于琛。
对他,我已有些心理变态。每夜熄了灯,坐在露台,斟一杯酒,借着仪器,观望傅于琛。佩霞几乎隔一日便来一次,这事我完全知道,别忘记我以前便是住在那屋子里,但是将自己抽离,从遥远的地方望过去,又别有一番滋味。
我学会抽烟,因为一坐几个小时,未免无聊。
马佩霞最近很忙,但仍然抽时间出来,为他打点琐事,她是他的总管家,这个地位,无人能够代替,马小姐越来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风度,真令人适意,很多时候,气质来自她的涵养功夫,她是更加可爱了。
傅于琛很少与她有身体上的接触,他俩一坐下就好似开会似地说个不停,傅睡眠的时间每日只有五六小时,半夜有时还起身。
这件事在一个多月后被拆穿,结束津津有味的观察。
清晨,我还没睡醒,他过来按铃。女佣人去开门,他抢进来,扯住我手臂,将我整个人甩出去,摔在沙发上,然后扑向露台,取起所有望远镜,摔个稀烂。
我不声张,看着他,他用尽了力气,怒火熄掉一半,只得坐下来,用手掩着面孔,叹一口气。
他说:“是我的错,养出一只怪物来。”
我们许久没有出声,也好,能为我生气已经够好。
走过去,想亲近他,他却连忙站起来避开。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不再对我好?”
“你已长大,承钰。”
“我等我长大已有良久,你等我长大也已有良久,你以前时常说:承钰,当你长大,我们可以如何如何,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不,你没有,你变为另外一个人,我对你失望。”
“你要我怎么样,回大学念博士,帮你征服本市,抑或做只小狗,依偎你身旁?”
“我不想与你讨论这个问题,你有产业,有工作,有朋友,你不再需要家长,是,你盼望的日子终于来临,你百分之一百自由了。”
“不要拒绝我。”我趋向前,声音呜咽。
“有时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承钰,永远像第一次见到你那样可爱精灵。”
“付于心。”
“不,傅于琛。”
禁不住紧紧拥抱。我的双臂箍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怎么样都躲不过我,不可能。
二十一岁生日来临,傅于琛为我开一个舞会。
早几个月,他已开始呻吟:“承钰都二十一岁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百忙中都会拨出一点时间来,用手托住头,微笑地思索过去。
“二十一岁!”他说。
又同马小姐说:“我们老了。”
马佩霞笑答:“还不致于到那个地步。”
“我已经老花了。”傅于琛失望地说。
我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呆,随即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来。
连傅于琛都逃不过这般劫数,像他那样的人,都会有这一天,太好玩。
傅于琛恼怒地看着我,“承钰你越来越残忍可怖。”
“咦,待我老花眼那一日,你也可以取笑我呀,我不介意,那一日总会来临。”
“待那一日来临,我墓木已拱。”
“不会不会不会,二十五年后,你还老当益壮,”马佩霞说,“风度翩翩,只不过
多一副老花眼镜。”
傅于琛对马小姐控诉,“你看你栽培出来的大明星,这种疲懒邋遢的样子。”
我静下来,他一直不喜欢我的职业,他希望我成为医生、物理学博士,或是建筑师,起码在学校里呆上十年,等出来的时候,已经人老珠黄,不用叫他担心,我太明白。
“人家在天桥上镜头前穿绫罗绸缎穿腻了,在家随便一点也是有的。”马佩霞为解释,“国际摸特儿都有这个职业病,平时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
“她小时候是个小美人,记得吗,”他问马佩霞,没当我在场似的语气,“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
马佩霞在深意地看着我。
我把长发拨到面孔前,装只鬼,无面目见人。
舞会那日,一早打扮好,没事做,坐在房间里数收藏品。
两张由傅于琛寄给我的甫士卡经过多年把玩,四只角已残旧不堪,钢笔写的字迹也褪掉一大半,令我觉得唏嘘,原来甫士卡也会老也会死。
那只会下雪的纸镇,摇一摇,漫天大雪,落在红色小屋项上,看着真令人快活。莱
茵石的项链,在胸前比一比,比真宝石还要闪烁。
其实我并没有长大,内心永远是七岁的周承钰在母亲的婚宴中饥寒交迫。
只不过换过成人的壳子,亦即是身躯,傅于琛就以为我变了个人,太不公道。
放邮票的糖果盒子已经生锈,盒面的花纹褪掉不少,但它仍有资格做我的陪葬品。
还有傅于琛替我买的第一支口红,只剩下一只空壳,他带回来的第一条缎带、太妃
糖的包装纸……
我开心得很,每件物品细细看察,这个世界,倘若没有这个收藏品,根本不值得生
活下去。
没发觉有人推门进来,“你蹲在那里干什么?堵夫绸容易皱。”
我抬起头,是傅干琛,他过来接我往舞会。
急于收拾所有的东西,已经来不及,都被他看见。
他震惊,“承钰,你在干什么,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也索性坦然,“我的身外物。”
“老天,你一直保存着?这是,唷,这张甫士卡……”他说不出话来。
我取过缎子外衣,“我们走吧。”
这时他才看到我一身打扮,眼光矛盾而迷茫,手缓缓伸过来,放在我肩膀上。
我轻轻地说:“听见吗,要去了,音乐已经开始,我们可以跳舞。”
他的手逗留在我脖子上很久很久。
门口传来马小姐的声音:“承钰,打扮好没有?今日你可是主角。”
傅于琛才自梦中醒来,替我穿上长袍。
马佩霞看到,呆一呆,随即赞叹,“来看这艳光。”
我只说:“二十一岁了。”
还要等多久呢?
舞会令我想起母亲与惠叔的婚宴,不过今日我已升为主角,傅于琛就站在左右。多少不同年纪的异性走到我身边来说些颂赞之词,要求跳半只舞,说几句话。女士们都说,周承钰真人比照片好看。
站得腿酸,四周围张望,看到舞厅隔壁的一个小宴会厅没租出去,我躲开衣香鬓影,偷偷溜到隔壁,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
一口饮尽手里的香槟,嘴里忍不住哼: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黑暗中有一把声音轻轻地问:“谁的灵魂?”
我吓一跳,弹起来,忙转过头去,只见暗地里一粒红色火星,有人比我捷足先来,早已坐在这里抽烟。
“谁?”
“慕名而来的人。”
我又再坐下来,轻笑,“要失望了。”
“本来已觉失望,直到适才。”
“啊,发生什么事?”
“你进来,坐下,唱了这首好歌。”
我听着他说话。
他补一句,“证明你有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
“说给你听,你会记得吗?外头统共百多名青年俊才,你又记得他们的名字?”
我纳罕了,“那你来干什么,你同谁来?”
“我代表公司。”
“你是马小姐的朋友。”
他没说话,深深吸烟。
我无法看清楚他面孔,取笑他,“你是神秘人。”
他不出声,并没有趁势说几句俏皮话。
我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好特别的一个人,强烈的好奇心使我对他的印象深刻。
“承钰,承钰。”马小姐的声音。
“快去吧,入席了。”
“你愿意与我一起进去?”
“不,我这就要离开。”
“为什么?”我失望。
“回公寓看书,这里太闷。”
这话如果面对面说,我会觉得他造作,但现在他连面孔名字都不给我知道,显得真诚。
“承钰。”郭加略走过,“承钰。”
“全世界都来找你。”他轻笑。
我只得站起来,“再见。”我同他说。
“再见。”
我又停住脚步回头,“告诉我,我今夜是否漂亮。”
他略觉意外,“你是周承钰,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漂亮,你像一只芭比娃娃。”
我啼笑皆非,“谢——谢——你。”
“有没有找到承钰?”
是傅于琛,每个人都出动找我。
“这里。”我亮相。
“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过来。”
傅于琛拉起我的手,第一次,第一次我没有即时跟他走,我回头看一看房间。
那夜我们在饭后跳舞,气氛比想象中热烈,各人都似约定要好好作乐,舞着舞着,
郭加略带头,把所有在场的模特儿排成人龙,各人的手搭各人的腰,跳起仑巴舞来,我
招手唤傅于琛,但他没有加入。郭加略一手把马小姐带入我们的队伍,跳得香汗淋漓。
真腐败是不是,喝香槟,跳热舞,谈恋爱,都是私欲,世纪末的坠落,这般纵情享
乐,义无反顾,因为吃过苦,所以怕吃苦,因为明天也许永远不来,因为即使有一万个
春天,也未必重复今宵这般的良夜。
跳至脚趾发痛,音乐才慢下来。
傅于琛过来说:“该是我的舞。”
“马小姐呢?”
“去补妆。”
汗水也把我脸上的化妆冲掉七七八八,头发贴在额前颈后,绸衣上身几乎湿透,谁
在乎,我想我的原形已经毕露。
傅于琛说:“年轻人总是不羁的。”
我抬起头来。
“那个登报纸广告的青年,有没有找到你?”
“什么,啊,那一位,我不关心。”
“佩霞说他找到她店里去要地址。”
我说我累了。
目光四处游走,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暗厅里的人,他应该长得怎么样?低沉有魅
力的声音,应该配合端正的面孔。
“你在想什么?”傅于琛狐疑地问。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
“从前与你在一起,你从无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看着他,温和地笑,“从前我还未满二十一岁。”
客人陆续散去,临走前,我回到那个小宴会厅去,开亮灯,厅内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打道回府。
倘若真要找出那个人,或者也可以学童马可,在报上登一段广告,不顾一切寻找……
那真的需要若干勇气,我比较爱自己,不肯做这等没有把握的事。
楼主没有贴完啊?
说起来,亦舒给我很强烈的震撼,我以前几乎没读过言情,两年前第一次读亦舒,立即被强烈吸引住.不得不佩服,亦舒是言情界的师太.厉害厉害.不服不行啊.
这篇不知怎的,让我联想起前段时间网上蛮红的小说,名字似乎叫: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自己也是边贴边读的,读到一半觉得这个故事是亦舒的败笔,前段精彩——是她固有的文风和品质,后半段竟犯了寻常网络小说虎头蛇尾的毛病,仓惶收笔,脉络不清...
唉,所以没贴完,三国要是喜欢,google一下吧 以前也看过这篇,
结尾没有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只是最后出现的那个女明星给我非常突兀的感觉。
昨天又看了看结尾,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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