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zhsong
发表于 2006-6-1 14:57
第九章 安娜又赢了
安娜要想抓王贵,太容易了,凭安娜的智商。但安娜不想。首先,安娜鄙夷那种为了捉奸而跟踪躲藏的行径,安娜就喜欢坦荡荡。有你就说,我要你自己承认。其次安娜从内心不愿意承认自己失宠的现状,她一直觉得她是王贵的女皇,是王贵心中的宝贝。再一个,她也走不开。她有工作要做,她有孩子要带,她是一个母亲,她不可能把孩子丢在家里,自己跟着王贵满世界乱转。以前安娜“小老婆长,小老婆短”地打趣王贵,是因为她根本没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一旦这个“小老婆”真的挤进安娜的生活,安娜才觉得,有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很不自在。
她观察着王贵。王贵以前是很克制的人,喜怒哀乐都不太溢于言表,这一向,王贵开始如受伤的狮子般非常敏感。他有时候沉思不语,心不在焉,有时候喜上眉梢哼着小调,有时候却很暴躁,莫名其妙对我和二多子大叫。“爱情综合症”。安娜冷静总结,安娜照理说是当事人,可她却能够做到冷眼旁观,跳出这个圈子看王贵表演。安娜并不怕离婚,在她看来,这又不是什么宝贝,谁要谁拿去好了,但安娜不喜欢欺骗,你王贵究竟想瞒多久?
如果安娜真漠不关心,也许以后的结局就是王贵家一头,外一头地摇摆。问题是,安娜又咽不下这口气,在没什么凭据的情况下老刺激王贵。王贵低头看书的时候,安娜就冷不丁扔过去一句:“借着看书,想什么鬼心思啊?这页书都俩钟头没翻了。”王贵若是心情愉快哼着小调,安娜还是看着不舒服:“哟!什么事情这样兴奋啊?情人约会啊?”王贵若是心情不好吵我们两句,安娜就会说:“看我们都不顺眼吧?我们是没外头的花香。”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敲得王贵心烦意乱。
安娜最终决保护这个家庭,是因为王贵的感情已经影响到我们了。有一天王贵为件小事,突然跳起来扇了二多子一个嘴巴,安娜的忍耐限度也到了极点,就此翻脸,忍不住跟王贵打了起来。
“你拿孩子撒什么气?你想怎样你就去,这个家没你我一样能行,你打儿子算什么?以前一个指头你都舍不得动,现在外面有相好的了,看我们都不顺了吧?你不想要的是我,你打孩子做什么啊!这儿子跟你姓王,你打,你打,打死了最好!”安娜也跟着往二多子头上敲。这倒霉的二多子也没招谁惹谁,莫名其妙挨两顿打,看爸爸妈妈吵架,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安娜打完儿子又觉得心疼,明明是老子的错,却要小的承担过错,爸爸也打妈妈也打,一下就伤到安娜的心坎里。“你要出去花你就去!难道还要把外头情绪带回家里?你看我们不顺眼你滚好了,谁也不会拦着你!”安娜象只母老虎一样哭着冲向王贵,想将王贵推出门外,力气大得让王贵不得不拉住门框才停下脚步。”“你瞎扯什么?你瞎扯什么?”王贵任凭安娜在自己身上推搡,看安娜和孩子哭做一团,既愧疚又慌张,他还有点怕邻居听到。
安娜也不想这样发无名火,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好象隔着布在打空气,除了弄得家庭气氛紧张,两个人都心猿意马,实在是没什么效用。安娜下狠心要打枪上靶了。在某天安顿我和二多子上床睡了以后,安娜就到王贵回校必经的路上等,一抓一个准。
安娜看见王贵的时候,王贵正牵着小芳的手有说有笑地上坡,因为离学校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俩都很放松。王贵和小芳总是心照不宣地在离校还有二十个灯柱左右的地方彼此松开。而安娜拿捏地恰到好处,她是在第二十二个灯柱下等的,我想,这就是老婆的直觉吧!王贵的贼胆有多大,安娜算得一清二楚。
当安娜从黑暗的灯柱背影后突然走出的时候,三个人就面对面站着了。王贵因为没想到安娜的出现,有秘密被戳穿的震惊,第一反映就是猛地甩开小芳的手,赶紧跳到一边,力气大到将小芳甩了个趔趄。我绝对相信这是王贵第一次做贼被抓的真实写照,这是不经过大脑思考的本能。只是这一甩,同时伤了两个人的心。小芳看了看安娜与王贵,什么都不说,就自己回去了。
王贵想追小芳的,他回神过来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伤了小芳。可看安娜不动,他也只好陪着。
安娜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她决定先沉默对应。
王贵没有想好怎么解释,他也决定沉默对应。
于是那几天家里特别安静,因为王贵和安娜脸色都不好,心情都沉重,我和二多子大气也不敢出。害怕。我想当时我的感觉是这样。孩子对父母的情绪变化简直象风湿病人对天气的变化一样敏感,我们很容易从父母的表情上读懂今天是可以要玩具还是不可以。这是多年讨价还价积累出的经验,因此,孩子的察言观色,首先是从父母那里学来的。
安娜处理婚外情的方法有别于其他女人。在没证实以前她漫无目的乱发脾气,真抓住了,她反而出奇安静。她难过又生气,但她并不责怪小芳勾引了自己的丈夫,从事情发生起她就没觉得这是小芳的错。这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世事很奇妙,如果一个男人抓到老婆与他人的奸情,一定是冲过去暴打自己的女人。一个女人若抓到老公与其他女人的奸情,又是冲过去暴打女人。我以前归咎于女性地位的低下造成的,男人看不起女人,女人也瞧低同类。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觉得那是因为柿子单拣软的捏。你既去打架,难不成找个打不过的人去打?
安娜才不会杀上门去揪住小芳一顿猛打,或是披头散发冲到系里去找领导汇报情况。如果那样,安娜也不叫小资了。小资的定义就是自以为高雅,在大乱面前处变不惊。她恨王贵,但要恨得出位,她要把这种背叛化做对王贵对小芳的轻蔑。她一反常态不跟王贵胡搅蛮缠,甚至不跟王贵口角。她一如既往在家里教孩子功课,打扫卫生,眼里就当王贵不存在。安娜小事上糊涂,比方说永远不知道钥匙放哪里了,永远搞不清楚东南西北,但大事上她一点不糊涂,家里存款数目她可以随口报出精确到小数点,而每逢变故,她隐藏在内心的精明就体现出来。很多女人一发生这样的事情,第一就是哭诉,跟所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哭诉,先博得不相干人等的同情,然后就是找领导找家长,恨不能把大字报贴到布告栏上把奸夫淫妇搞臭出一口恶气再说。其实这种方法就叫把丈夫推进敌人怀抱里。安娜对这种处理方法感到很不耻,很掉价,旁人谁能帮你留住丈夫?不过是徒增饭后谈资,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罢了。自己管不住丈夫原本就是做人的失败,难道还四处宣扬叫旁人笑话?
安娜并不打算跟王贵过下去,或以柔情拉王贵回来,她一点不稀罕王贵,就凭王贵这样的也敢闹叛变?想当年这样的穷犊子都是娶不上媳妇的,如今刚给点糖果舔舔,还想翻花样。既然王贵想走,她就主动把王贵拱手让给小芳。她替自己这一向对王贵付出的真感情而感到不值。男人,哼,没一个好东西,在你真正付出的那一刻,你其实已经失去了。
沉默一周后,某个周日的晚上,安娜趁我们都入睡了,跟王贵摊牌:“王贵,无论我们有感情没感情,这个家已经过了近十年了。你想怎么处理我都没意见,你说离婚,我马上签字,只一条,孩子归我。两个。女儿儿子我都要。这个家,什么都留给你,孩子给我。你不要跟我争,我想这对你以后的家也好,我是不能把孩子留给后妈的。以后,我就带孩子过。”说完,安娜把自己的铺盖收拾收拾,就跟我和二多子挤上一张床。时到安娜已经三十六七了,她觉得,只要王贵离了婚,按时给抚养费,她能不发愁金钱把孩子拉扯大,她就满意了,她根本不去想未来。她已经用两个孩子,把自己后半生的路彻底堵死。连王贵这样的,都能被腐蚀掉,还谈什么相伴到老?
安娜就这副样子,一把掐了王贵的死穴。王贵感情虽然摇摆着,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安娜和我们分离,他没考虑过未来,只享受着与小芳的轻松一刻,他甚至没想到有一天要与小芳结婚,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的样子。肉体,与精神,很多时候是可以分离的。王贵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一大早天不亮就出去买菜买早点,然后送儿子女儿上学,回来烧饭,每天上课,周日跟孩子疯一会儿。如果离了婚,王贵都不知道自己每天要干什么了。王贵思度过,如果真到万不得已,他可以舍弃安娜,却断断舍不得我和二多子,他整天这样忙,不就是为了我和二多子吗?没了我们,他觉得心里空荡荡。他怎么也不忍心叫安娜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独自生活,最最叫王贵不能忍受的是,安娜一但离婚,就是自由女人了,也许有一天,两个孩子有了新爸爸。他怎么能让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管别人叫爸爸?
是安娜的个性挽救了我们这个家。如果安娜和其他妇女一样打到外语系去;如果安娜也跑到娘家哭诉,不顾形象;如果安娜也当着王贵的面对小芳极尽羞辱,叫王贵负疚心痛情人;如果安娜也整天跟孩子灌输“你爸不要你们了,他给狐狸精勾跑了”,让王贵脸面全无,王贵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带着安娜逼他下的决心,带着小芳跑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一个人活着,如果连脸都没有了,他还怕什么?王贵很感谢安娜给他留下了一张脸,也给他留了跨进家门的缝。大学里隔一段就上演类似的故事,也许是因为园子大吧,很多“奸夫淫妇”在原配的大吵大闹下速成好事,结果却又未必是幸福的,很多都不久又各分天涯或是在校园里销声匿迹了。
我不知道王贵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因为王贵还是不动声色地每天去买早点买菜,再分别送我们去小学幼儿园,中午还是一下课就冲回来烧饭。只是,过一段时间,王贵回来跟安娜说:“职大的课我让给张老师代了,他家庭困难。”
安娜情绪明显好了起来,又开始了家庭晚期智力开发,时至五岁多了,二多子还是怎么都教不会,她坚持着教老二加减法。“妈妈,为什么三加二等于五,四加一也等于五啊?”二多子对面前满地的卡片迷惑不解。安娜突然觉得,这个问题的确很难解释。
再过一段时间,王贵又回来说:“我想调到大学英语教学部去当小组长,那边在要人,你说好不好?”安娜开始打心眼儿里笑了,她又抿着嘴,挂着那特有的小酒窝说:“你看着办啊,我管你那些个咸淡事。”“我得征求你意见啊!大学英语部不是本系了,出去了很难回来。”“不都是教书吗?”
再再过一段时间,王贵每天回来都把地拖得锃亮,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他催促着我们搞卫生:“丫头,把你桌上的书都拾掇拾掇塞柜子里去。多子!叫你现在不要拿玩具出来!等下玩,等你妈回来你再拿。”以前安娜老说王贵猪投胎,到哪儿都能拱个窝躺下,就不晓得收拾。王贵费劲打扫完卫生,看了看表就骑了车去车站接安娜下班回家。
“吃个包子。”王贵在饭桌上把包子递给安娜,却并不松手,而是非举着让安娜伸口过来咬。“不吃。讨厌。”安娜扭头。“来呀,吃个包子。”王贵笑着坚持。“滚一边去!谁理你!讨厌!”安娜再别过身去,肩膀又跟麻花一样扭,声音里却带着笑。“来呀,快来!”王贵把包子都快塞到安娜嘴里了。“你怎么那么讨厌?烦!去去去!”安娜笑了,张口小小咬了一下包子的边缘。王贵赶紧接着吃完了整个包子。
晚上,王贵跑过来问安娜:“用水的盆呢?”安娜正看电视,她坐着,翻眼看着王贵笑,嘴巴一瘪一瘪,,喉头笑得乱颤。“不要脸,滚一边去!讨厌。”安娜嗔怒,“在厨房水瓶架子底下。用以前先用肥皂洗一洗,上面落灰了都。”
安娜连同她的铺盖卷儿又从我们床上搬走了。以后没人给我和二多子半夜盖被子了。唉!王贵真讨厌。
王贵也真是可怜,回回闹出个事儿以后,就多点任务。从那以后直到安娜退休,王贵又多了项任务,每天接安娜下班。不过,这是王贵心甘情愿的。
smzhsong
发表于 2006-6-1 14:58
第十章 同志,你要记住
这个故事后面的花絮是,王贵每次回系里开大会的时候,都努力避开小芳那水汪汪,欲语还休的眼睛。他有时候正在走廊上跟其他老师站着聊天,只要看见小芳远远过来,就赶紧找借口躲开。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没有气概,本该给小芳个理由,可他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王贵一句话都不留的态度,促使小芳下定决心参加系里的出国选拔。很快,她就如愿待发了。
在系里的欢送聚餐过后,小芳主动走到王贵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老领导,我要走了,你送送我,以后难得见面了。王贵无声随着小芳迈向以前常走的路上。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很想象个大哥哥或老领导那样嘱咐小芳两句,一个人出门在外,凡事要小心,有什么困难了都要靠你自己。可他就是固执着张不了口,他觉得那样似乎太虚伪。
到了小芳宿舍楼的楼下,小芳突然叹口气,冲王贵很柔和地笑笑,说:“我就要走了,你都没什么话跟我说?要不,上去坐坐?”王贵的心真的咯噔一下,有如以后陪孩子坐海盗船那样悬空着没有着落,说不清是激动是感慨还是难受。“不了,你那还有别的同志,太晚了不方便。”王贵脱口而出。“同屋的早搬走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小芳这话叫王贵更加心惶惶,搞不清楚是真的客套呢,还是有别的意味,上去了,会怎样?
王贵站着懵懂了只一分钟,就果断说了句:“不了,你多保重。家里老婆孩子还等我回呢!”然后转身毅然投入夜幕的黑色。
王贵这段经历原本是不为人所知的,在王贵过了N年以后,彻底心上没负担了,某天跟安娜聊天就说起了这夜的故事。“她叫我上去坐坐,想想我就没去。”王贵说。安娜居然笑了,拍着王贵的脑门说:“后悔了吧?想得肠子都悔歪了吧?你这个人也真是,怎么这样伤人家的心?不就去坐坐吗?我看你是心里有鬼,不然坐坐怕什么?”安娜是个奇怪的女人,若是王贵掖着囊着,藏五藏六不说实话,安娜就气到发狂,认定是有什么;若是王贵自己说出来,她倒觉得没什么了。“我就是想要他句实话。爱就爱了,什么大不了的?人是感情动物,哪就能一辈子没有波折?爱了就要承认,敢做敢当。我就从不隐瞒,我爱别人了我就说出来!不说,才有鬼呢!”安娜指的是她后来的那段差点要了她命的婚外情。这家也真邪了,王贵其实是段若有若无的事情,竟时不时挂在安娜嘴上,安娜差点都给人带到美国去,王贵却从不提起。安娜的故事,都安娜自己说。
“你瞎说什么啊?根本没有的事,你就喜欢造谣。都是同事,传出去还真以为有什么了呢!”王贵坚持一辈子都是,没有。“我这个人在感情上,最忠诚了,从不跟人家瞎来。”王贵一直这样标榜自己。直到我后来大了有了男朋友,回家跟父母抱怨他跟其他女人亲近,骑车带别的女孩给我抓到的时候,王贵意味深长地告诉我男朋友:“同志,你要记住!这种事情,不捉奸在床,你就咬死两个字:没有。打死都不能承认。你不承认,她也就是怀疑,瞎闹闹,你一承认,这一辈子就完啦!”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我男朋友受益匪浅,他小心翼翼地问王贵:“叔叔,这是你经验之谈吧?”
安娜听这话不乐意了,伸头过来质问王贵,还当着我们孩子的面儿,揪着他耳朵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搞了半天,你还是骗了我一辈子,到死没个实话,你说!你到底有没有?!。。。。。。”“没有,你瞎说什么呀,就是没有。”王贵抱着头死不承认,很有点怕死不是KP员的风范。
smzhsong
发表于 2006-6-1 14:59
后记 答读者问
(回答: 六六,能否谈谈写作王贵和安娜的背景? 由莫愁湖于 March 26, 2003 :)
我开始想写一段我自己熟知的婚外恋。
整天在网上看见谁谁又挣脱婚姻的枷锁出墙了,谁谁又扔下老婆老公和孩子追求幸福去了。
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一种日积月累,是一种沉淀,是一种过往生活的堆积。
我在试图用我的第三只眼睛看幸福。同样的故事,同样的对话,发生在不同的夫妻身上,因为不同的处理方法,得到的结果截然不同。幸福是一种感觉,你注意到其中细如发丝的微小眼神,你忽略了无心的过错,你放平了生活好象舞台剧的心态,只如喝茶般慢慢适应由浓烈到随和,由刺激到不经意的一缕微甜,你就会觉得幸福。
曾有一段我和所有的妻子一样,试图改造我的丈夫,想让他按照我心目中的老公的样子发展,我还读了很多书,我还觉得我很聪明,凭我的努力,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他!
我指责他的生活习惯,我指责他不努力工作,我指责他对生活态度的随意,我指责他对我的不上心。诸多的指责的累积,造成了我们之间的巨大隔阂,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坐下来超过10分钟,不然一定是不欢而散。
我把生活当成电影电视上放的一样,主动制造了很多悬念,常唱处于高潮状态,等待下回分解。争执激烈处都还拳头相向,刀光剑影。几次我都将分手放在口边。或者他将分手放在口边。
冷静下来,觉得又舍不得。这一分,就将过去的好几年的生活抛在脑后,仿佛割断了历史。生命中好长一段成了空白。
我后来想,分手我都能接受,我还不能接受他的什么?我决定冷战,以理性看他表演。
真处在分手边缘,我经常出乎意料地发现他的爱。他也以为我们要分开了,所有的关怀都是发自内心的,并不是为了刻意讨好,既然都要分开了,为什么不留点好印象?
他从不说爱我,却知道我怕黑,每次上楼前先冲进去拉亮路灯;一起出门的时候我注意路两边的服饰,他留心哪里有厕所。因为我肠胃不好,一旦有感觉,是一刻都忍不住的,他总是很细心地马上告诉我附近的厕所。这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习惯了。
他有时候会忽略我的感受,并不去在意我的那些莫名其妙的风花雪月,在他,他觉得不可理解。至于为部电影眼泪成河吗?至于抱着只小鸟感情澎湃吗?
但在我遭遇人生重大挫折的时候,他总是非常坚定地站在我的身边,告诉我只要有他在,我就不会是这世界上最糟的人。
我想,相依为命的感觉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我常寻找自以为的爱情。因为我喜欢被宠被爱的感觉。我的确找到过我以为的爱情。我很喜欢那个飘渺的男人,我觉得对他的感情比对我身边这个强烈多了。我甚至想抛弃这个家跟他走。
结果他说:“你爱他要多过我。你并不觉得。”
我想,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为什么我象个瞎子?
我现在过得很随意,自己想怎样就怎样,也给他同样随意的空间。即便他把腿都翘到我的眼睛跟前了,我也视而不见。即便他喝汤的时候呼噜呼噜,我也觉得声音自然。即便有时候他很懈怠,我也觉得随他去吧!人是人不是神,就那么短短几十年,干吗要把家搞得跟牢狱一样?己所不欲,勿施与人。
我们现在相安无事,有时候还很快乐。
我看过爸爸妈妈的爱情生活。从不爱到爱到无法分开,越老,两个人的手牵得越紧。我想,两个不相干的人到最后都能变成血亲,为什么我们曾经深爱过,还要分开?
珍惜你现在拥有的,多检讨自己,多要求自己,少要求别人,少提不切实际的要求,其实幸福根本就不曾离开。
smzhsong
发表于 2006-6-1 15:00
第二部分 安娜与王贵
第一章 乡下的记忆
安娜怕秋天,一年四季的节日,安娜最不要过的就是中秋节。每年大学一开学,安娜便心神不定,她常常会翻日历,然后问王贵,今年八月十五什么时候?或者问,今年是大年小年?再或者是乡下人什么时候来?不晓得今年收成怎么样,梨子甜不甜?
安娜不是对梨子有特别好感,恰恰相反,她一看见梨子就头痛。
安娜刚认识王贵的时候,就听王贵说他家乡满园的梨树,绵延十好几里地。春天雪白梨花一片。“土地软得象踩在云朵之上,满园的枝杈任意舒展,当犁果挂满枝头的时候,在风中摇摇摆摆,不小心坠落在地上,摔个粉碎,汁水蜜得招来群群的果蝇,香飘十里开外。”这是安娜在听了王贵说他小时候在梨园里玩耍的故事以后,在脑海里自己刻画的田园景象,无比诗意。
不过在安娜第一次跟王贵去乡下见公婆,缠着王贵去看梨园的时候,安娜就失望了。她称之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等长于她与王贵之间的距离。也许是因为冬天,梨园分外寞落,梨树倒是够粗,树干矮胖矮胖才一人多高,枝桠也伸展着象把伞,可惜上面连片叶子也没有,而且因为在沤冬肥,满地都是牛屎猪粪,下脚得十二分地小心。
安娜不是没下过农村,不过农村有富裕有贫困的区别。安娜下乡的地方算是江南农村,水土不错,虽不比城里,但也山清水秀。日子清苦得很,乡里人却比较爱干净。安娜在没去王贵老家以前印象里农村最差也不过如此了。
到了王贵的家,她才知道农村也有天壤之别。安娜和王贵在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回去拜望公婆的,当时还没我呢!搭乘的慢车走走停停,车厢拥挤,头上是扁担鸡笼,得十二分提神,别不小心叫鸡屎掉头上。人象沙丁鱼罐头一样塞满过道,长卡座下头都躺个人让你没法缩腿。从座位到厕所不过十几步路,挪过去得半小时,如果有一点尿意就得赶紧起身,不然就要尴尬。满车厢弥漫着一股不透气的酸臭味道,叫安娜窒息。虽然外面冰天雪地,安娜还是要把车窗打开,把头放在外面透气。
到了县城,火车晚点五个小时。再转小泵泵,这是一种载客拖拉机,后车厢两侧是长凳,中间的空地人摞人。虽然顶棚的帆布千疮百孔,车厢后头也敞着门,车里因拥挤居然不冷。
再到小集镇,安娜一跳下泵泵车,看见王贵冲两个推着自行车的鼻头冻得通红的男人径直迎去,跟安娜介绍:“这是我的兄弟。大弟弟,二弟弟。” 安娜坐在王贵的车后坐上,屁股颠得生疼,看王贵主着车把扭来扭去在乡间小路上逶迤前行,四周是漆黑如盲人般的夜空,连颗星星都没有,放眼望去,不见一点鬼火。安娜心里很害怕,虽然两个弟弟在前面带路,她还是怕王贵瞄不准田垄,一不小心掉进田里去。车是越换越小,人影也日渐稀少。
安娜听王贵喊一声“到了”,便从二八加重车上蹦下来,车停在横一向纵一向两排茅草房的前面,正对门的屋子里亮着油灯,炕上黑压压一窝孩子。安娜心里很难受,当下就意识到这是个填不满的钱坑。
进门的时候一家人都坐等他们吃饭,昏暗的煤油灯下,脏兮兮的孩子们已经趴着睡着了。王贵的父母一见王贵带着安娜回来,赶紧打醒一窝孩子,婆婆一个一个介绍,这是老五,这是老六,公公则抽着自制的土烟蹲在炕头间一声不吭。当时最小的老八还没炕沿高。
饭还是精心准备的,据婆婆说特地去集上割了块肉。但安娜根本没发现肉的踪影,只看见白菜帮子和一坨一坨拧成块儿的粉丝,花椒倒是放了不少,还有一把子干辣椒。弟弟妹妹们吃得很香,王贵也是一样投入,三下两下就扒了一大碗进肚。满屋子没有说话的声音,却象进了猪圈一样光听见吸粉丝的呼噜声。安娜拿起筷子,一根短,一根长。她掏出口袋里的手绢擦了擦,然后尝了一口,又涩又辣又咸,难以下咽。虽然安娜饿了一整天没有吃饭,还是决定就这样饿着。她在王贵起身准备再盛一碗的时候,赶紧把自己碗里的倒给王贵。
安娜也不适应上厕所。这里没有厕所,所谓厕所就是在屋尾围了点枯树枝搭的篱笆,进去后是女的就把裤带挂在篱笆头上以示有人。安娜以前一直自叹是苦日子过惯的,江南乡下也没厕所,都在地下挖个坑然后放进去个粗瓷坛子,装满了拉上来用肥。但这里就是进了篱笆找个能下脚的没屎的地方解决了拉倒。安娜实在受不了里面任意绽放如大写意般的股股黄金,还有不畏严冬不屈不挠掘金的绿头大苍蝇。那苍蝇如同一架架豪华直升机,放肆地在你面前静止着凝视你,发出刺耳的轰鸣。这种近距离的凝视让安娜感到恐惧,不晓得哪只苍蝇一时兴起,黄金上爬爬,然后再在安娜的脸蛋上停留一阵。丰富的联想让安娜止不住地打恶心。第一次上厕所安娜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马上转身出来跑去拉王贵的袖子,眉头拧成团手工花卷。王贵进了篱笆二话不说,拿了把锹左铲右铲扬手丢在篱笆后面的积粪的坑里,再跑到外面挖点冻土在厕所里铺了一层,动作之熟练,一点不象大学教师。
安娜在乡下就住了四天,有了第一次的可怕经历之后,安娜将人体小宇宙发挥到了极限,以坚强的毅力与身体抗争,以后再也没去过这土厕所恩恩,带着满肚子的脏东西回城以后解决,副作用是憋出一脸小痘痘。安娜那几天才知道人和骆驼一样有天生的隐忍功能,可以不吃不喝不拉也活好几天。以后安娜经常便秘,她就抱怨王贵是那次回乡落下的病根。
安娜晚上上炕的时候实在睡不下去,她连外褂都没有脱就躺下了,即便如此,还是被跳蚤咬得浑身是包。那种又痒又痛却无法抓挠的凌迟之苦让安娜认定这里的跳蚤喜生。凭什么不咬旁边的王贵偏偏咬安娜呢?四天下来王贵虽然如鱼得水般自在,安娜却憔悴了许多,眼圈乌黑,嘴唇干裂且苍白,以前白嫩光滑如剥了壳的水煮鸡蛋一样的小脸儿已经开始打皱皱了,整天很委靡地靠在门框上不怎么说话,只一味朝着出村的方向上望。原本计划回去住十天的,王贵看着难受,就说回吧!安娜突然有种牢底终于坐穿的快乐,赶紧把带来的钱主动都交给公婆,连同饼干大白兔奶糖,水果硬糖什么的,都留在农村,毫不迟疑地就回了。这以后安娜最少十年没回去过,直到有一年姑姑把我和弟弟带回乡下给爷爷奶奶看,安娜不放心再次主动投诚过来。
那是我唯一一次乡村经历。奇怪,我天生应该是写回忆录的人,幼儿时期的短暂生活会如此鲜活地存放在脑海里。平时不记得,一动笔就跃于脑海。我去的时候,横一向的茅草棚已经换砖瓦房了,为给两个叔叔娶媳妇坐的新房。而爷爷奶奶还住在纵一向的草屋里。我们去了,跟叔叔婶婶住。当时新过门的小婶婶刚有宝宝,用的尿布很有意思,用一块纱布,里面包上门口刨出的黄泥巴,他们叫尿揭子。儿子拉撒都在泥巴上,换的时候只要扔泥巴就行了,根本不用洗洗涮涮。二多子那次回去真应验了安娜的话,和羊住一起。他的床边上栓了头羊。多多倒是很高兴,每天疯吃疯玩,显得比在城里还胖些。安娜当时是非常不愿意姑姑带我们回去的。怎奈七姑姑口齿很伶俐,把家乡吹得跟以前已经是天上地下了。安娜想改革开放那么多年,报纸电视都说乡下一片大好,叫我们回去看看也好,反正就是二十天的寒假。走的时候安娜依据经验准备非常充分,大包小袋里连草纸都装了。怕我们没的吃,特地带了牛肉干,酥塘和巧克力这样的小吃,又怕给表兄弟们分去,特地再多买了些。不过,这些东西到了乡下,就给奶奶很大方地四处分派了,她说:“都拿走,都拿走,他们什么没吃过,都吃厌了,你们都拿去尝尝。”然后拿了山芋干,馓子和糖三角来换。我一点不喜欢吃山芋干,满脸委屈又带着恋恋不舍看着一把把被抓走的零食小吃,又不敢反抗,当时就不喜欢乡下。二多子却吃得很欢,他说,山芋干比牛肉干好吃。安娜风尘仆仆来到村头,看到二多子正抓着牛尾巴往老牛身上爬,忍不住说,这才真是个乡下坯子,过得这样自在。到走的时候都拉不走他,说喜欢住奶奶家,不愿意回去了。我后来问二多子为什么喜欢乡下,又没吃又没喝的,他说自由,可以不用读书,整天玩耍。
老奶奶不喜欢我,因为我里里外外都象安娜。首先我跟乡下人保持距离,来个人从不主动张口叫,每次都奶奶连哄带吓才开口,其次就是跟安娜一样有张白净的脸,用他们的话说俊得象个戏子,让老奶奶觉得我一点没沾上她家的气质。再就是我挑食,吃顿饭能把粉丝里夹的花椒一个一个挑出来,遇到粉丝打结的粗梗处还特地咬断了吐掉,老奶奶很是看不惯,说一顿饭下来猪都吃饱了我还没吃完。我也一上厕所就头皮发麻,所以住二十天只恩恩五次。我每次要恩恩了都去找姑姑先清理干净。奶奶一听我叫姑姑,就沉脸说,假干净,她吃的哪个不是粪浇出来哒?别理她,不行就叫她到自己家田头拉。我非常羞辱,因为我那时候都发育了,已经是个大姑娘,怎么可能光着屁股在外头拉?结果为了恩恩还得挨顿骂。所以我跟奶奶一直不亲,每次看到她都怕。某个傍晚一看到安娜抱着二多子不期而至进了草棚,憋了多少天没人疼没人管的委屈终于如洪水般爆发出来,感觉就象翻身农奴见到解放军一样,放声嚎哭啊!如找到靠山般不依不饶地要求回家。奶奶的脸色甚不好看,嘀咕着:“哪个欺负你一样,疼不过来得疼,还做出这副样子。这才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安娜看到我的时候,头发沾在一起,脏得结球,手背上一搓一道泥巴。安娜果断说,男孩脏点没关系,女孩不行,要得病的,我带她去洗澡。我奶奶又嘀咕:“还真养出个娇小姐,精贵的!”奶奶不敢讲安娜,就老当安娜面说我,安娜特别会看场面,她知道这是奶奶的地盘,若跟奶奶对着吵,没准给村里人骂死了。安娜从不在乡下跟奶奶正面冲突,但安娜很有主见,你说你的,我只不理,仍旧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安娜掏出给姑姑们带的花布一一分送,然后要求她们带我去洗澡。
姑姑们骑自行车骑三个半小时带我去最近的镇,澡堂里人山人海,全是白花花的肉,女澡堂跟男澡堂一样,是泡的,不大一个池子,挤得想搓搓灰都伸不开胳膊。人一进去就先烫泥。池里的水跟糨糊一样浓,不过是黑的。我都怀疑好几年没换过了。姑姑居然坚持说,瞎说,两天一换。下去以后根本不能呼吸,味道太刺激,我得跟游泳似的先憋一口气,然后站进去烫,再赶紧出来搓泥。安娜一进澡堂,闻着近乎致命的气息就开始干呕,吩咐姑姑带我洗,自己赶紧躲出去喘气。
搓完泥以后每人才发两茶缸水把身上冲干净。洗完了出来,我看见安娜的手里拿个塑料盆,说:“回去用水的。”姑姑跟安娜说农村一到冬天,成年成年不洗澡,缺水。水是轧井打出来的,吭哧吭哧轧半天,都听不见井底有水花的声音。一天一夜才能集小半缸水,还沉淀出半盆泥。吃饭喝水都用这个。我那时候就觉得乡里人虽然没受过优化教育,但用水的程序很科学,先撇出上头的清水准备一天烧饭和喝的,再打半缸水大家洗脸,大家的意思就是一大家人都用那半缸水,而且不刷牙。
安娜不管,早上站水井边等水,最清的留下晚上用水,虽然量只够湿一块小毛巾。然后还带我和二多子刷牙。安娜不强迫王贵一起刷,因为晓得这样出份会给奶奶骂。奶奶不骂安娜,但骂王贵声音大点给安娜听还是可以的。
叔叔婶婶姑姑们都喜欢安娜,可能因为安娜看上去很文雅,除了不理睬老奶奶,对其他兄弟姐妹倒很和善。安娜闲着没事就帮姑姑们梳头,告诉她们要讲卫生,不然以后要得妇科病,生不出孩子来就麻烦了。这种吓唬还是很管用的,特别是蒙那些读书不多,对科学将懂未懂的乡下姑娘们。逢集了安娜看见廉价的彩色纱巾头绳什么的也帮姑姑们买。
这次去乡下,安娜又是住了四天就回来。安娜觉得四天是她的底限。
安娜每次回来对王贵都会特别好一段时间,因为觉得王贵太苦了,在这样穷的地方生活了那么多年。王贵能混到省城,端上银饭碗,很不容易。
smzhsong
发表于 2006-6-1 15:01
第二章 皇帝也有两门穷亲戚
既是嫁了他,后面的麻烦也就只有应承下来。王贵的兄弟们年年一到中秋便进城找唯一的亲人王贵推销自家产的梨。“大哥,大嫂,又来麻烦你们了。”安娜虽然早早做好心理准备,但一进门,看见门口蹲的几个影子,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王贵每年这时候都特别老实,叫干什么干什么。他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熟人,城里的关系网都是安娜的。王贵也不用多说,安娜已经成习惯了,只要看见自家楼下停了大卡车,就开始四处奔波。
“小妹,你单位要不要梨?没办法,乡下人又来了,你去联系几箱福利。”安娜回娘家指使妹妹,“还有,小马他们门市部也要发点。”安娜说的小马是她妹妹的对象。小马把未来大姨子指定的福利当成讨好对象的创收任务,年年超额完成,不但自己门市部消化点,还拉其他哥们儿都来分担。
“厂长,又要麻烦你,梨来了。”安娜安排小叔子们先斩后奏,先把车开到厂办楼底下,厂长视线能及的地方,不要多说,厂长就批条子。每年厂里过八月十五,都发王贵家乡的梨,有时候其他职工抱怨,说,厂长啊,今年能不能换点东西发发,月饼什么的,安娜马上挡前面说,不行,我这有实际困难。再说,这是贡梨,以前都是皇上吃的,我都拉厂门口了你还挑剔?安娜在厂里已经混成老资格了,对厂从没什么要求,也没为自己争过什么,几任厂长累计下来欠安娜许多。
最早厂里没会计,叫安娜以工代干,安娜把报表做得干净漂亮。她根本没上过会计课,自己跑书店买本书翻翻就知道怎么做了,连师傅都不用问。后来厂里需要个统计,没人干得了,安娜又一个人扛下,一直以工代干了好几年。安娜回回一到转干的当口上就气得心口疼,在家泡病假若干天,无法直面那些如小鸟般从她眼前飞过小娃娃们。吵了几回,泪也流了,硬话也说了,最终都没她的份,只落个厂长们谦意的微笑和空头的许诺:“下次!下次一定先保证你!”下次一到,情况依旧。转正这东西都有指标的,大学生一茬一茬的,越往后越轮不上她。安娜对文凭有发自内心的羡慕,只要人说,这次不行啊,你没文凭啊,她便哑口无言,转身就出去了。她只气自己没赶上好时代,被整整耽误了十年却要独自承担这时代的不公平,从不抱怨人家走后门,暗箱操作。安娜转正都是后来很老了,省里统一弄了一次转干考试,把所有耽误的一群以成绩选拔定名额,安娜这才扬眉吐气。据说当时参加考试的共几千人,只有20个名额,安娜以4个100的成绩名列第一,让人连拱她下来的借口都没有。当时,安娜已经40岁高龄了,和她竞争的,都是些小毛孩子,别人都很尊敬地称她“安师傅,安大姐”。
厂长在这方面欠安娜的,他知道自己背后多少次把该转的安娜拉下,换二轻局的局长女儿,工会主席外甥,他欠安娜的,是十几年的工资和人格尊严。所以,在每年的卖梨工作上他都给予绝对支持,算对安娜的心理补偿。因此,我们可以总结说,王贵家乡的梨子,是安娜十几年辛苦工作换来的。
“你和二多子到楼下看车,换叔叔上来吃饭。”安娜常把我们当小使子。我和弟弟并不觉得什么困难,每年都有梨吃,有汽车坐,多好啊!
安娜不喜欢婆婆,因为婆婆怂恿丈夫揍她一巴掌,她很难原谅。但安娜对王贵的弟弟们没话说。当年王贵去县城读书,家里供不起那么多,爹娘让弟弟们把机会给哥哥,弟弟们都答应了,安娜觉得,王贵今天的生活是牺牲了弟弟们的前途得来的。尽管叔叔们每次来回忆过去都笑着说:“俺们读不进去,看见教书先生就发抖,不读最快活!”
安娜不嫌弃王贵的弟弟们,虽然他们也一样随地吐痰,虽然他们在家抽土烟,虽然他们不是坐,而是蹲在我家沙发上。安娜并没有什么笑脸,也没热情到迎来送去或没话找话,她会依旧板着脸劝戒弟弟们:“少抽点土烟,对身体不好,肺都黑了。”或是“做完生意赶紧回去收拾田,不要老打牌赌博。”弟弟们对这个大嫂,都非常尊重的,从不在安娜面前放肆,不管是看在卖梨的份上还是看在大哥的份上,无论大嫂说什么,都点头哈腰地应承着。
处理完梨,乡下叔叔还会提着早就准备好的大包小袋,都是安娜收拾出来的旧衣服,还有安娜的姐妹兄弟送来的用不着的东西带走。
“兄弟们这次回去,可要给娘捎点儿钱儿?”王贵在兄弟临走前的夜里总是黑着灯跟安娜商量,没亮,感觉胆子大点,也不用看安娜的脸色好看还是难看。“不给!填不完的坑!还不落一句好,按月都寄过了,又不是我请他们来的,哪里有帮着卖完梨还要倒贴钱的道理?!”安娜止不住就声高了,“我进你家门起,可穿过你娘一根线一根纱?孩子们可吃过她一块糖?我又不欠她的,给她是情分,不给是正常。我不是银行,养了小的还要养老的?还没完没了了!”“你小声点儿!半夜了人家都睡了。。。。。。”王贵慌张得很,不过王贵心里有谱,只要他张口了,磨一磨总是缠得来的。
乡下有句土话,好女也怕赖汗缠,安娜要面子,王贵收拾安娜都拣她软骨按,只要达到目的,王贵还是愿意舍下些脸面的。这方面二多子着实得到王贵的真传,为买一辆三轮脚踏车,就躺在百货大楼正中央的大厅里放赖,哭声震天:“我要嘛!我要车车!”鼻涕眼泪都往嘴里灌,拉不起,拽不走,安娜狠心不理转身走了,二多子能如磐石般坐在冰冷的地上意志坚定地嚎啕大哭,通常在这种耐力与面子的较量中都是安娜败下阵来。
“下星期英语之角的代课费就发了,听说今年春节系里要多分点奖金……”王贵不急不徐地下套子,舒缓安娜绷得很紧的经济斗争的弦,絮到安娜眉开眼笑了再蜂回路转:“兄弟们难得来一趟,你都贤惠那么久了,干脆好人做到底啊!明天多少让他们带点回去啊!”安娜久经战场,原本已经笑意盎然了,突然就沉下脸来:“没有。”
有也好,没也好,反正第二天早上王贵是乐滋滋地将钞票塞进兄弟的手里:“你嫂子叫带点钱给娘,让她扯件衣裳。”
“跟领导硬顶是永远没有好果子吃的,一定要迂回。”王贵多年的斗争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后来的爱人。
“安师傅!这次的梨好多都烂了!“
“安师傅!箱子一打开,上面的大,下面的小啊!”
“姐,我同事讲梨不甜,涩嘴。”
安娜每次都要处理这些后续问题,常把她弄得无名窝火,对外陪着笑脸,回家冲王贵发火:“你家那弟弟这样,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啊!我自己一辈子都不给人家讲闲话,回回都是你给我出难题!以后叫他们不要来了!再来我轰出去!讨厌!”
王贵知道安娜受夹板气了,总是不断陪笑脸,说,“人家欺负你,不就是因为你好说话吗?人家来又没来找我,不都说找大嫂吗?哪叫你应承的呢?”
“再说了,人家不都给你留梨了吗?”王贵赶紧从箱子里掏个大梨削好了递给安娜。
“别给我削了,我一闻那味道就恶心。你们都赶紧吃,等下又坏了。王贵!你明天给李主任送点去,就讲是家乡来人送的特产。”
安娜每年这时候都四处送那最后留下的几箱梨,与其烂掉,不如送掉。
我从七岁起,就能把梨从屁股底下削到顶头不断皮,长长盘旋着象条蛇。那都是每天被逼吃梨练出来的。“妈妈,你看!”我曾非常得意地把整条皮递给安娜欣赏。安娜哭笑不得。
第二年,卡车照样开来。
如果一年一次,安娜都可以忍受,问题是,乡下好象把王贵培养进城,目的就是搞个根据地。那边常常车水马龙地来,穿梭不断。今天是二大爷,明天是妗子,来的时候都不空手来,带点新棉花什么的,走的时候也不空手走,不是钱就是东西。几年以后安娜手不紧了,就有购物的乖僻,她后来又想方设法调到商场工作,简直是工作之便。商场里什么打折什么内部削价,她都门清,没事就往家里搬东西,不管用着用不着。在我十二岁上,安娜就把我陪嫁的内蒙古羊毛毯准备好了,以后每到冬天翻出来看的时候都忍不住自我炫耀:“看我多会投资!我当时买才七十几块一床,现在一千七都买不来了。”不过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家里的樟脑丸塞满柜子,过夏的时候要晒的就更多了。安娜一边感慨便宜买穷人,从调到商场以后家里没攒上过钱,一边又对王贵说:“知道为什么我家东西都老用新的了吧?旧的存不住,都给你乡下亲戚拿走了。”反正安娜干什么都得拉王贵乡下亲戚垫背,栽赃起来也比较方便。
安娜总搞不清楚王贵家的族谱,王贵介绍的时候不用辈分的,都先介绍地理位置 ,“这是村东头间的老王家儿子,就是我跟你讲的他家小五子掉到水塘的那个。”“这是我家院子向北,麻油作坊的王四叔的外甥女儿,她舅是我三姨夫的堂兄弟。。。。。”安娜早就晕了。首先她辩不清楚东南西北,其次她弄不清楚裙带关系,第三她也记不住王贵小时侯的故事,总之她就负责,来个人就搜罗搜罗家看有什么可带的。
来就来吧,吃几顿饭也穷不到哪里去。来就怕带问题来,安娜宁可他们是进城旅游的,可惜不是。通常是谁谁的孩子要入学,求大舅舅帮个忙,或谁谁来看病,请堂叔联系个大夫,再就是,谁谁家里贫困,求大哥哥给介绍个零时工。这种需要能量的硬任务,王贵是完成不了的,总得把难题转给安娜。安娜抓狂的时候会对王贵大叫:“当初我宁可嫁个石头里蹦出的孙悟空,都不该嫁你这个猪八戒!老猪生小猪,一生生一窝,净是你家的事。”安娜发这种火的时候,总忘记了自己妈也是共生了十个,当年戴了红花做英雄妈妈的。王贵都赔笑着说:“你家猪也不少啊!所以我们才相配啊!你就想想办法嘛!”
乡下人并不晓得王贵在城里不过是个普通教师,官阶连九品都算不上,农闲时候一提起话头就是:“咱城里有人儿,我大姨娘的小表弟城里做官儿,你去找他。我给你写个条子捎个口信就行了。”胸脯还拍得当当响。
安娜多少次都下定决心再来人就给撵出去,脸也拉了,话也出口了,人家就是不走,你总不能整天让他们住家里吧?越住头越大,再加上王贵三天两头说好话,最后还是得解决了问题了事,说不定还得贴上车票。安娜多少年都没跟以前的老三届同学断了联系,谁要找以前的朋友,通过安娜就可以了,道理很简单,安娜这么多年来,没少麻烦过任何一位可以用得上的关系。安娜以前是老班长,大家多少还是给点面子的,能帮就帮帮,皇帝家里还几门穷亲戚呢!谁都能理解。
安娜事情都干了,还没落个好。每次办完事儿都板着脸熊那些个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以后别来啦!你以为省城政府是我家开的啊?你动动嘴皮子我们得跑断腿。”当下他们都点头跟个鸡啄米似的,“以后再不来了!哪能老给你找事儿?就这一回!”这刚回到村就宣传:“我家找过了,不好去了,你家没找过啊!你去!你去!”每次来的亲戚都说:“你帮谁谁谁了,没帮过我呀,我从不张口的,亲不亲一家人,你可不能偏谁向谁!”搞得安娜王贵越办事欠债越多。乡下的亲戚一说起王贵都是满脸夸耀:“那小子,真出息!混得好!什么都能给你办得了!就是讨个婆娘蛮得很,脸拉二尺长,成天介挂个苦瓜脸。”
“女儿我告诉你,妈妈这一辈子就吃了乡下人的亏,以后结婚,一定不要找乡下人,不然你这辈子有得烦了,到死都缠不完!”我谨尊教诲,早早就挑了个城里人。
安娜就这还不算最糟糕的,隔壁邻居李老师的爱人刘医生,一个非常知书达理的人,说话细声慢气,都能叫她家老李的亲戚给弄火了。安娜有时候到楼下收被子的时候,看见刘医生正摊煤球,俩人能唠嗑好半天,大有相逢恨晚的感觉。刘医生说自己每天忙完了工作到家都手脚瘫软了还得伺候公公婆婆,俩闲人什么都不干,就张口等吃饭。吃就吃呗,还意见不断,今天这个咸,明天那个淡。老家来人,老头老太指使媳妇干活就跟指使家里养的下人一样,连个请字都不说,刘医生稍微抱怨几句,老头老太就在家拍桌子打板凳,怂恿儿子打老婆或者离婚。最过分的一次,还冲刘医生喊:“你给我滚出去,这个家不欢迎你!”气得刘医生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忍不住骂回去:“你给我滚,这家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别搞错了!”完了又一阵拳脚。
“我多少次都想离,主要是舍不得孩子。我一个人带两个怎么过?把孩子给那样的乡下人带我能放心吗?老李还不如你家老王呢!老王至少不动手。”刘医生居然还羡慕安娜。安娜第一次知道她也是被人羡慕的对象,还有人更不如她,心里顿时平衡不少。原本是去讨安慰的,不但陪了眼泪,倒还过去安慰别人。
“怎么搞呢?这也算是时代悲剧吧,不独你我一个。唉!熬吧,总有出头的时候,再怎么说,老的总拼不过我们吧,等他们都过去了,我们就好过了。不受怎么办?嫁他了你就得受着,这就是命啊!”安娜高屋建瓴地总结发言。这真不是咒老人死,这是说她自己心里话呢。“我只怕,没活到他们过世,我就先趴下啦!”刘医生一点都不乐观。
smzhsong
发表于 2006-6-1 15:02
第三章 这班老三届
安娜和其他同样命运的女人一样,过了四十,也觉得没什么奔头了,离婚也没什么指望,就开始安心混剩余的日子。
不成想,安娜的第二春,就在她已经安贫乐命的时候,不期然地来到了。
“安娜,你知道吗?涡轮司机回来了!”安娜听到同学蒜头的电话的时候,心砰地跳了一下。
这一段时间,安娜因为得了胃炎,在家休养。现在还算好点,以前更严重,前一向都住进了医院。同学打电话到她办公室,找不到人,特地追家里。“他什么时候来的啊?他现在在哪混呀!好多年没他消息了。”“你别问我啊,你问他!这是他现在的电话,他好象住他父亲那里,安医大。你打他家电话。”“哦!你怎么不把我电话告诉他?”安娜问蒜头。“我没敢啊,想先问问你。”蒜头知道以前安娜和涡轮司机的关系,怕不请示就告诉涡轮司机引起安娜的不方便。“什么话!都多少年的事情了,我都老太婆了,老同学打个电话怕什么?”
安娜放下电话就给拨响了涡轮司机的号码。接电话的估计是涡轮司机的继母,一个还比较年轻的声音。“他在科大作报告呢!要不,你留个电话?”安娜不晓得怎么称呼对方,就含糊招呼了一下留了自己的电话。
晚上安娜在看电视,电话铃响了。“安娜,是我。你好吗?”电话那头的男人一张口,安娜就知道他是谁了。突然,安娜就楞在那里,不晓得说什么。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安娜,我刚到,就托蒜头找你。我找她方便,她跟我在一个大院。听说我们俩住得不远啊!”涡轮司机是柔和而有安神作用的男中音,带着一股南方的糯糯的口音,说话和当年一样咬舌头。“是的,很近,你步行过来也不过十多分钟。”安娜的声音有一点点抖。“好久不见了,什么时候见见?”“好啊好啊!好多年不见了,干脆搞个同学聚会吧!难得聚一聚。我一直跟大家保持着联系,我去找,找到了通知你!”安娜开始兴奋起来,声音也很活跃。“好啊!我也想看看大家都成了什么样。什么时候给我消息?”“很快的,城市又不大,没电话的上门找都不要两天。”“恩,等你消息。”又没话了。
“好。”安娜准备放下电话,又觉得有什么没说完。
“安娜,听见你声音真高兴!你的声音一点没变,和当年一样年轻。”
“哪里啊,都老太婆了,女儿都比我高了呢!怎么会?”安娜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特地放得娇柔与纤细些。
同学聚会的地点在一中旁边的一个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酒店。酒店的外装饰很简陋,用蓝漆刷了四周的墙充当蓝天,还画了几片白云。里面的装饰很有意思,凳子是那种四脚长板凳,地上是镰刀,墙上是红宝书,大厅前头还刷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字样,叫同学们很是唏嘘感慨,心头如打翻了的五味醋。
上菜的顺序也很奇怪,先来一道“忆苦思甜饭”,又上了几样野菜,甚是爽口。
同学大多久不见面,碰到一起就互相打趣,熟悉的还相互拥抱,边抱边自我嘲笑:“脸没贴上,肚皮先亲嘴了。”“你这头发,怎么比你肚子里的墨水掉得还快?整个一‘中间一块足球场,四边都是铁丝网’了嘛!”“我头发掉得快,你褶子长得多,都跟包子的肚脐眼儿一样了,你还笑我?”没过十几分钟,以前的绰号都被想起,名字都丢了,开始边喝酒边抖以前的糗事博得满堂哄笑。
安娜心中是兴奋的,仿佛骤然回到了少女时期,看看周围的女同学们都是孩子的妈妈了,却在老同学的拍拍打打中显得举止随意,少了很多拘束。岁月的痕迹只在这青春的回放中有了些许抚平。
安娜并没有见到涡轮司机,聚会开始二十多分钟了,涡轮司机才匆匆赶来,进门就作揖,说是不认识路,变化太大,先自罚三杯。
安娜看着眼前这个高大欣长的男人,禁不住感慨大家都老了,以前那整齐的小平头,现在居然吹得很奔儿,唯一不变的是那一股与众不同的书卷气,一件本白的细绒羊毛衫外面套了一件暗绿的休闲西装,松散地扣了一颗扣子,透着清爽与儒雅,明显与其他男同学前襟都有了油点,后领有了头屑的松松垮垮的西服不同。讲究,安娜的心中冒出这样的字眼。涡轮司机以前就很讲究,即便是洗得发白的衬衫,都压在屁股底下坐平了才穿。他的课本也是干净整洁,一个角都不折,笔记记得工整而仔细。
涡轮司机与老同学一一握手,最后走到安娜面前,拉着安娜的手,重重抖一抖,很有激情地喊了声:“安娜。”安娜抬起她如奥菲利亚般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说:“你好。”大方一笑。
“让班长跟学习委员拥抱一下,大家鼓掌!”同学三窝起哄。在座的各位,没谁不知道安娜与涡轮司机的感情,就差没喊“让老情人拥抱一下”,已经很给面子了。
安娜很窘迫,迁怒地剜了三窝一眼。涡轮司机却非常大方,张开双手给了安娜一个很结实的熊抱。“噢~~~~~~~!”四周一片欢呼,还有人抢下了快门。
席间大家互相交流着现在的生活情况。这一届英才,当初个个是人尖儿,而今却大多不如意。很多返城后随便找了个地方窝着,不死也不活。当然有几个后来考上大学的,不过都混出省去了,这次都没来。于是,焦点便聚集在涡轮司机身上。
“我是高考恢复后第一届啊!上的北大物理系。”涡轮司机笑着说。“当初志向不是‘裤子大’吗?怎么跑那么远?”有同学问。按当地的土话读出来,科技大就成了裤子大了。“唉,当时就想逃得远远的,所以……不提了,不提了。”以后这个“不提了不提了”大约是这次同学聚会用的频率最高的词,基本上概括了二十年的不如意,是长长一段青春的缩写。于是,“不提了”就成了失意的代名词。
安娜陆陆续续知道了涡轮司机后来留校读研究生,没读一半又跑美国读博士,读完博士又找了个州立大学教书的整个过程,就算是历史遗留问题都交代清楚了。涡轮司机应该算恢复高考后最早出去的那一拨。
安娜心中既是羡慕又是酸楚。当年她与涡轮司机是不分伯仲的,每次考试都是你追我赶,第一第二的成绩,原本在同一起跑线上,现在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而当年曾经一下课就把全国著名大学排成一张表,大家翘着腿指指点点选心目中的学校,大有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那一拨,真正实现理想的,却只有涡轮司机这一个。人生竟这样的奇妙,每个少年都有美丽的梦想,而能够奔着目标去的,惟有执着吧!成功的路上,堆满了浮尸。“哼,涡轮司机之流就是踏着我们的腐肉前行的。”安娜冒出这样恶毒的想法。
这二十年,我又得到了什么?安娜看着散了聚会的人流的背影,心中无限怅惘,仿佛觉得这二十年自己的人生书页缺了好大一个角,已经影响整本书的故事情节了。
“安娜,我送你回去。”涡轮司机站在安娜身边。
“不用了,爱人说好来接我的,我打个电话去,等下他就来了。”安娜非常礼貌地客套。她的自尊与自卑,让她主动与涡轮司机拉开了距离。
“不好。我要送送你,想跟你聊聊,当散散步,消化一下。”涡轮司机不由分说,拉了安娜的手就走进蒙蒙的雾气里。昏黄的路灯下,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早春的三月,春寒料峭。没走一会,安娜就开始抽肩膀。今天她是特地打扮了来的,也吹了头发,还换上了王贵上次出差买的羊毛衫,大大的蝙蝠袖,很是别致。问题是这衣服不耐寒,凉风直往心口里钻。安娜的胃开始隐隐作痛。
“听蒜头说你最近在家休养,没上班?”
“恩,胃炎。不晓得怎么得的,吃饭也正常啊!”
“五脏六腑的病,大多是郁积攻心,与其说是体病,不如说是心病。重在调养,要放宽心,你呀,就是操心太多,你得这种病我一点都不奇怪,就跟我看见西施捧心一样。” 安娜觉得涡轮司机话里有话。“我最烦人作出一副参透一切的架势,动不动就切入表象看实质,都自以为了不起。什么心病啊?你干脆摆明了说我整天期期艾艾跟林黛玉一样没病装病不就完了吗?”安娜从以前就这样好斗,伶牙俐齿,一句话都输不起。“哈哈,多少年了,你一点没变嘛!”涡轮司机脱下西装给安娜披上,又在安娜肩膀上握了一握,“怎么还跟小刺猬一样?见了就跟我顶。唉,当初我就没教育好你。失败啊失败!”
安娜笑了,“去你的,你才是穿山甲呢!动不动就拿弗罗伊德叔本华给我扣帽子,每次先 给我下个诊断,然后还非得引经据典,你这样杞人忧天,迟早会成圣人的。”
“不啊,你的救世主。”
“救世主你来得太迟了,没你我也苟活了二十多年了。”
“活是活着,苟延残喘罢了。”
安娜非常喜欢这样的斗嘴与机锋,她喜欢智慧的男人,欣赏聪明的脑袋。她称之为思想的匹配。以前和涡轮司机一起,没事就斗脑袋,从智力题到象棋围棋,最后就发展成纯斗嘴。这种酣畅她很多年没有过了,因为王贵会根本不接下茬,主要是也搞不懂个所以然。
“安娜,我会联系你。”在涡轮司机把安娜送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安娜并没客气到假意邀请涡轮司机上去坐坐,因为都夜里十一点了,估计孩子都睡觉了。三楼上,家里客厅的灯光透过窗口亮着,映出王贵伏身写字的背影,四周已经很安静了,间或三两声猫叫。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恩。”安娜竟没有拒绝。
涡轮司机摇摇手走了,安娜并没有动。她知道他会回身,跟二十多年前送她回家一样,过十米后会飞来一个吻,当然,也许他已经忘了。
很准,十米左右,涡轮司机转身,扬手送来个飞吻。一切竟那样熟悉,安娜回到十八岁的光阴。她竟有些迷惑了。
smzhsong
发表于 2006-6-1 15:03
第四章 青苹果的岁月
安娜踏进门。王贵伏身在教科书上写着。他抬头憨厚一笑,“回来了啊!”然后继续又伏身在教科书上写着。没话了。安娜都准备好告诉王贵是涡轮司机送她回来的,然后跟他讲今天的同学聚会,只要王贵问一声,怎么那么晚啊?可王贵什么都没问。
“哼!他一点都不关心我,一点都不着急。他要晚回来,我急得心都要跳出去了,追着问他到哪里去,怕他出事。他根本都不把我放心上,连问都不问,他早就不爱我了,我还把自己当个宝贝!”安娜心里莫名其妙生出恼怒。她今天有好多话要告诉王贵,王贵若主动表现一下关心,她就要竹筒倒豆子了。结果,这男人,榆木一个!
满腹的倾诉突然就跟翻滚的熔岩到了火山口上被山顶的岩石淡定压住一样欲吐不快,沸腾着,滚烫着,熊熊燃烧着找不到出口。
安娜坐在王贵身边的小板凳上洗脚,因为恼怒,把水踩得犀利哗啦乱响,还溅出去一大片。王贵依旧没有反应。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晓得我生病了也不来接我,要我一个人走回来,人家进门了你连问都不问一声,你的心跟铁一样硬,不懂感情!养条狗,还知道我回来了冲我摇摇尾巴呢,对你好都是白好,只晓得叫人家付出,根本没有回应的。石头扔进水里连个响都没有!”安娜冲王贵开始嘀咕。王贵这才抬头看安娜,“咦?好好的怎么又把我比成狗了?说好了你打电话回来我去接你,你不打,我到哪去接你啊?”王贵申辩。“我不打电话回来也没见你着急啊!你要是会心疼老婆,早早就站校门口等我了,我穿高跟鞋,那么长的路,走回来脚都起泡。你看人家刘老师,爱人稍微回来晚点,到处打电话去问,急得跟什么样,你怎么就没这个心?”王贵莫名其妙,放下手里笔,有点恼怒地说:“本来聚会高高兴兴的,怎么一回来就没好脸?我又哪里得罪你了?”“我气你没把我当你老婆!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路上碰见坏人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出车祸了?你心里根本没我!”“今天怎么跟吃枪铳一样啊?”王贵一头雾水,“这种事情概率很小的啊!何况你们那么多人一起,不会出事的。你们班男同学也太功利主义了,不能看你现在有了丈夫再加两个油瓶,连送都不送你这朵班花?”“去去去!老不正经!还花!都爆米花了。”安娜突然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被王贵一句班花逗乐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晓得自己好好地发什么无名火。“早点休息吧,我备完课就去睡。你记得吃药。”王贵嘱咐了一句,继续备课。
安娜低头收拾干净地下的水,欲言又止地看了王贵一眼,径直去睡。
“他回来了。”王贵躺下后,安娜还是张口了。“哪个?”安娜犹豫了一下,说:“狐狸臊。”“哈哈,我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原来是敖包相会。看你回来脾气那么大,失望了吧?早知道不让你去了,见初恋情人是最不明智的举动,是中年妇女头脑发昏的臆想。初恋这东西,原本就是纪念青春的,应该保存在你脑子里,蓦不腾腾翻出来嚼嚼,吓自己一跳,肯定看到水桶腰,秃脑门了吧?说不定牙都掉了。回家看见自己丈夫,顿感无比庆幸,证明当年的决断是英明的。过来,抱抱,老头安慰一下。”王贵趁机将安娜揽在怀里。“呸!恰恰相反,充满希望,还是比你帅!”安娜话没说完,挣扎着拍了下王贵的脑门。“他从美国回来,现在在美国一个不晓得什么大学教书。”“哦!同行啊!你跳来跳去跳不出这个圈子嘛!命中注定你要嫁老师。我算先下手为强。”王贵打趣安娜,没说两句就鼾声一片了。
安娜蜷缩在被子里睡不着,却又不敢乱翻动。刻意限制自己的舒适程度,让安娜有种压迫感,不一会儿竟有点手脚酸麻了。安娜明人不做暗事,以前曾一五一十地把和涡轮司机的恋爱跟王贵交代过。她就是这样,话要敞开说,不喜欢躲躲闪闪,让自己心里留个结,好象藏了个大秘密一辈子亏负了王贵似的。“反正我交代了,剩下的包袱你背去吧!”当时安娜交代的时候,把涡轮司机说得甚好,又聪明又有情趣,家庭教养好,还特帅,总之三千优秀在他一身了,这种近乎夸大的渲染弄得王贵很不甘心,再三问,他就没什么缺点?安娜想了想,很不好意思地说:“他有狐臭,味道好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夏天刚过,才开学,我不知道他有狐臭,赶紧捂着鼻子跑开了喊,什么味道?这么难闻?弄得他脸好红。”王贵当时就笑起来了,加了句评语:“千好万好,原来是个狐狸臊。”安娜有受辱的感觉,马上追加一句:“他后来割掉了,没味道了。”“那你也不能跟他呀,种不好。”王贵很快意地反诘。
从那以后,家里一提起安娜的初恋,王贵就说“那个狐狸臊呀”。
涡轮司机这次是有备而来的,一现身便踌躇满志,志在必得。我想他并不觉得他在破坏安娜的家庭,他只是在讨回二十多年前就属于他的珍宝。他从见到安娜起就决口不提王贵,以一种拒不承认王贵存在的态度在重续前缘,并切也不很在意安娜已经为人妻子并且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的事实。在他眼里,如果不是特殊的历史时代,原本安娜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而他所拥有的一切也是安娜的。
我以前不相信男人有至情至性的,当然现在也还是不相信。因为安娜给我灌输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把自己的命栓在一个男人身上,就好象是将风筝栓在鸟尾巴上一样不牢靠”。
不过涡轮司机当时给我的印象,倒是个重情的完美主义者。以我十几岁的年纪都能看出来这个男人看安娜的眼神跟王贵看安娜不一样。他看安娜的时候非常专注,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我就是在他身上得到的验证,也不晓得是因为舍不得眨眼还是因为他眼睛太大容易进水汽,总之,凝视着,没一会,涡轮司机的眼睛便雾气蔼蔼了。
当年要下放的时候,临分别前的一夜,涡轮司机和安娜坐在校门口的雕像下,整夜握着安娜的手。他的伤感是不言而喻的。他非常痛恨自己“显赫”的出身,显赫到不仅无法保护眼前这个柔弱的小爱人,甚至没有资格要求和安娜去同一个乡下。虽然只比安娜年长半岁,他却觉得在爱情面前,安娜像个小孩,永远无法理解他浓得如徽墨般化不开的感情。他常嘲笑自己前生结了孽缘,在见到安娜第一眼,在她扇着鼻子翩翩笑着跑开,大叫着“哎呀”的时候,这段孽缘就开始轮回了。他喜欢安娜的聪明狡诘。他自认为自己拥有世界一流的大脑,但在安娜面前,他还是不得不感叹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个女孩就是那样的聪明,似乎没见她完整听过一堂课,她总是在课堂上歪着脑袋拿支笔在本子上描啊描,一付漫不经心的样子,不一会便传来张老师奋笔疾书,露出裤子后头绽线的漫画,或者是某同学辫子一高一低的形象描述,其中一句他到现在都觉得很鲜活:“由于海拔不同,因此虽然是同一品种的树苗,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下,高度是不等的。丘陵地区略高于平原。”这就是淘气安娜对同学蒜头的捉弄,只因为蒜头总说自己的头两边不对称,小时候睡左边睡多了。涡轮司机司机非常享受安娜不时传过来的小纸条,另一双秀眼所看的同样世界竟比他看到的色彩缤纷。
他也曾很多次在后头拿铅笔戳安娜,提醒她老师都到她身边了她还在埋头看小说。被老师逮个正着的安娜态度是极其恭敬的,总是非常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虔诚将课本捧在眼前。
他从没见她记过笔记,只咬着山楂片翻翻书就知道怎么解决答案。在安娜面前,涡轮司机这样的不可一世都有压迫感。
安娜认识涡轮司机的时候如一块濮玉般就知道看小说,傻玩。她会踢毽子,上下翻飞踢整个课间休息不带换场;她会抓骨子,将四个骨子攥在手中任意把玩。涡轮司机费好大劲才让她学会聆听,他精心钻到图书馆里为安娜读书,给她讲希腊故事,引她每天一放学就敲他桌子:“快!快!在我回家做饭前赶快讲完!”涡轮司机会笑着让她着急:“欲听结局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然后享受安娜狠狠冲他挥动拳头的牙痒痒表情。
涡轮司机教安娜下围棋下象棋,只一个学期下来他就得小心应对了,一不小心就会听安娜欢呼“我提!”然后一脸得意地告诉他“早就做了陷阱等你了!”
在他们高中毕业,各奔东西的前夕,安娜已经把涡轮司机肚子里所有的故事挖完。 没挖出的,只有涡轮司机深藏心底的那个小秘密。
安娜一直懵懵懂懂的,如果不是班主任,最欣赏和喜欢安娜的化学老师一语点破,安娜根本看不出涡轮司机的感情,“我发育晚,开窍迟。”安娜一直这样总结自己。 “你们发育这样早,都象你爸!”发育早难道也算不光彩的缺点?
化学老师是个老姑娘,自视甚高,为了男朋友特地从大城市调来这个小城市教书,她男朋友分在这里的一家大型化工厂。后来因化学实验意外死了,她便从此关闭了爱情的门。她仿佛从安娜身上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推荐安娜看所有与课本无关的书,甚至教安娜戏剧表演,她跟安娜讲,凭你的天资,只需要一只眼睛看世界。安娜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那我的另一只眼睛干什么?我岂不成了独眼龙了?”安娜跟涡轮司机学老师话的时候一脸困惑。
化学老师把涡轮司机的款款情深一丝一毫都看在眼里。她老了,不再期待爱情,但从这对金童玉女身上,她感受到青春曾经在自己的身上闪烁光彩。她一直想告诉安娜,你注意过身边有个男孩,每天的目光一直追随你吗?出于毕竟是老师身份,她不好点穿。
直到高三的上学期,她敏感估计到这群天资卓越的孩子们也许要永远跟大学的殿堂说FAREWELL的时候,她觉得是时机了。一个人不应该在瞬间失去所有的憧憬。她告诉安娜:“你的另一只眼睛可以睁开了。”
安娜这才睁开另一只迷糊的单眼。
安娜回城比较早,而涡轮司机特殊的出身,让他等了一茬又一茬,在所有的知青都走了,那间大宿舍只剩他和隔壁的猪的时候,他彻底绝望了。他曾经想过死了算了,我既无法与命运抗争,我至少可以活得有点尊严。但一想到安娜他就退缩了。这世界如果有一个理由值得他活下去,那就是安娜。他后来还结了一次婚,当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知道安娜已经有孩子了,也许是觉得今生反正都要结婚的,跟谁不一样?但他后来发现,有个不爱的女人在身边,压抑着心中的烦躁脱裤子,简直比单身还难。在经历了10个月的婚姻之后,在他决定去报考大学的时候,他不带一丝留恋地办了离婚。
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无法对安娜要求什么。他是背负着他与安娜两个人的梦想进学堂的,所以他永不厌倦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如果他可以自由选择专业,他一定选安娜想学的化学。
涡轮司机曾告诉安娜,他这二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她。不过我现在长大了,又到了国外,了解了很多不为安娜所知的情况。我是觉得涡轮司机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女同胞,而人在异乡活着若连点牵挂都没有,寂寞都可以把你杀掉。哪怕是假想的爱人,也要心里存一个。人最可怕的感觉不是死亡,而是无可思念。思念是一条奋进的小溪,推着你生命的船往前走,并且不觉得路途遥远。就好比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心中有个男人被自己惦记着,便是支柱,时间久了,她本人已经并不在意那人真实是什么样子,追求的只是心中的影子,并为这个影子爱人设定目标,“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两年后要嫁给他,三年后要为他生个孩子”,这种故事最圆满的结局应该是求而不得,穷其一生都不能实现愿望。否则一旦心愿达成了,人就失落了,回头看看自己的路,觉得好笑,当年费这么大劲,难道就为了这个人吗?安娜在涡轮司机心中,也就是个影子爱人吧。
根据国外众多杰出华人男青年生命一半已过还保持单身的状况,我总结出一个定理,那就是国外妇女紧张。这话是我套用王贵的。每次安娜嘲笑王贵打都打不跑的时候,王贵都狡诘一笑说:“不能跑啊,现在妇女紧张,不够分配,我不能一个人占俩。”
我真的很为国外这群杰出的头脑没有得到优秀遗传而感到惋惜,如果在国内,他们一定是排行榜上TOP 10,他们原本有资本拥有最美丽的容貌和最骄傲的工作,可惜他们牺牲了自己,把生活的快乐留给了剩下的90%。这是怎样的雷峰精神啊!能出去的,都是优秀的括弧不包括偷渡的,与之相对应的女性少之又少,好不容易发现个合适的,还面临国际竞争危机,跟在百米线开外的白人赛跑。这叫不公平竞争,白人掠夺我们的资源,而我们很少能分享他们的内存。经济基础,个人身高,语言问题等一系列实际情况束缚了我们同胞妄图伸出去的脚。我有个博士女友因为相貌忖点儿而一直单身着,我总替她惋惜,而她还自信满满跟我说,你别急呀,我现在在新加坡是背点儿,等我考去了美国就截然不同了,我即便算不上大熊猫级的,再不济也是只金丝猴啊!
当然这话我绝对不会告诉安娜。安娜是那种永远充满幻想的女人,王贵对她保护得太好,我若说了实话怕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以为我替乡巴佬王贵辩护。初恋,总是要保护的,无论这个女人现在有多老。
一定是孤独得太久,涡轮司机又不愿意瞎凑合,标榜自己属于有品位的一类。品位的标准是什么?他没接触过杰奎林肯尼迪,也不认识戴安娜,心中美丽的样子就是初恋里的安娜了。被自己幻想中的爱情早已打倒的他根本没觉得安娜与二十多年前有什么改变,还是那么俏皮还是那么咄咄逼人,还是那么举手投足间洋溢着光彩。他一看到安娜,整个世界都变得充满生机,安娜如圣母玛利亚般散发金色光环。他很自然的将她拥抱入怀。
smzhsong
发表于 2006-6-1 15:04
第五章 情调这调调
安娜正经历着“每日一痛”的早修课呢!这该死的胃,居然还分贲门和幽门。胃疼的过程好比升潮,先是隐隐掀起点小波浪,不急不徐,只淡淡打湿岸边的水藻,而历练的水藻早已经知道没多久海水就要湮没头顶,窒息,挣扎,漫长的忍耐之后才会重归平淡。疼痛一旦拉开序幕便波涛汹涌,而且一浪接一浪,绵绵不绝,疼完上面的门再疼下面的门。安娜在孩子王贵都匆忙着离开家以后,就静坐床上一手抵胃,一手握住床帮等待升潮。
涡轮司机就这时候敲的门。
安娜开门的时候第一句是:“怎么这么早过来?不事先打电话告诉我?”安娜的言下之意是,你不打电话来让我准备一下,收拾收拾家,拾掇拾掇我自己。安娜很不好意思,自己还穿着睡衣,床上的被子也没叠,一半的被窝敞开着,床上映出王贵躺过的睡痕。早餐的碟子碗也敞在一进门就能看的见的桌子上。骤然呈现在涡轮司机眼前的真实,让安娜有种菜叶沾在牙床上的疏漏尴尬。安娜不愿意让讲究的涡轮司机看见自己家的凌乱。
涡轮司机笑笑,说:“突击检查社员。”他并不急着进客厅,而是走进厨房,说,带点水果给你,搁厨房里吧!。进去以后又出来了,厨房太小,转不开身,里面都塞满了。涡轮司机出来后,将水果放客厅的饭桌上,顺手把碗碟堆了堆,收进厨房。“抹布呢?我擦擦桌子。不然手没地方放。”涡轮司机问安娜。安娜正关了卧室门换见客的服装,喊了声,等下我来收。
涡轮司机便在餐桌边坐下。
一会儿,安娜服装整洁地就出来了,头发盘得一丝不乱,衣服也很客套地换上了羊毛衫,虽然看着大方,不过涡轮司机还是喜欢安娜刚才的模样,穿着绒布的圆领衫,宽宽大大的睡衣打扮,一双绒拖鞋,很家居,看上去很女人。
安娜手脚麻利而且非常熟悉地在雀巢里来回转着,一会儿就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口中还不时招呼涡轮司机两句:“你吃早饭了没有?我这里可没什么吃的呀!就饼干。”“你要喝茶吗?坏了,孩子们洗脸把水瓶全用光,我得烧。”“你别忙。我这次回来很匆忙,没准备什么礼物,临走的时候去首饰店里选了个胸针送给你,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涡轮司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轻轻放在桌子上。“来就来呗,带东西干吗呀?你跟我还搞这套?”安娜连看都没有打开看就先把老同学训了一顿。那胸针安娜倒是一直珍藏着,春秋换季的时候偶尔戴戴,对着镜子欣赏的时候总抿着嘴笑说:“他眼光是不错,多少年了看着都还是很高雅的。”我出去以后曾被一首饰狂热爱好分子拖着去Tiffany看过,瞬间惊叫起来:“这牌子的东西我家也有!”回来后迅速打电话问安娜,胸针还在不在了,下次回国送给我做结婚五周年的礼物好了。
涡轮司机一直笑着看她,一言不发。
安娜拎着水瓶出来给涡轮司机泡茶的时候,低头回脸一看,奇怪地问:“这样看我干吗?搞的我心惶惶的,老怀疑自己是不是衣服穿反了。”涡轮司机说:“你在家的样子很有意思。边讲话边干活,看着还有点贤惠。”“我岂止是有一点贤惠?我集中华妇女所有美德于一身呀!等下我让你看看我的毛线。”
安娜就喜欢跟熟人炫耀她的毛线。她有一整箱的毛线,外带一抽屉。这个箱子,是那种如果您出国留学带生活用品所选的最大号的箱子的样子。安娜把它放床底下,没事就拖出来看看,欣赏。她喜欢那种柔软的手感,有种贴近体肤的温暖,还有各种绚丽的色彩,让她有无数种幻想的组合。这是她结婚十几年的收藏,只要攒点私房钱她就去买。我从小就反感安娜的这种怪癖,打的少,买的多,还麻烦。一过霉雨季节,天空稍稍放晴了,家里都来不及地晒,以前是满满一阳台,现在都发展到去楼下搭架子晒了。
涡轮司机看到安娜的收藏以后叹为观止,他也搞不清楚这小女人,确切地说都快老女人了,怎么有这种爱好。常见电视里有人收藏火花,筷子,尿壶什么的,如果能将安娜的收藏也搬上电视,也是一整集的故事。“这是王贵第一次出国的时候从坦桑尼亚给我带回来的,当时全毛毛线可贵了!还是细羊毛的,我一直舍不得打,打了以后拆,就没这么有光泽和弹性了……”“这是我生老二的时候,同学兔子从上海带来送我的,是恒源祥牌的,你摸摸,手感好吧!这种最适合打大花的棒针毛衣,可惜我觉得一种颜色太素,一直想配同样牌子的紫罗兰,就是没找到……”“这个毛线最高级!你一定想不到是什么毛,这是骆驼毛的!”安娜眉飞色舞,边抚摸她的财富边满脸的陶醉。涡轮司机并不觉得这种枯燥的谈话如居委会大妈一样叫人厌烦,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饶有兴趣地观察安娜的表情。“你会打吗?”“我怎么不会?打得可好了,下放没事的时候跟村里妇女学的。不过现在我没时间打,等我退休了,没事情做的时候我慢慢打。”涡轮司机大笑。他最清楚安娜的这种小花招了。以前所有的功课,安娜都不做,临上课了要交了才鬼画符。一问她怎么不做功课?安娜就赶紧接口:“我没空做,要做家务,要带弟弟妹妹,等我老了以后有空了我把攒的功课一下补完。”还摆出一副对老了以后的那种空闲的向往。涡轮司机知道,“等退休以后打”肯定是她花钱以后内心不安,找出来的安慰自己的借口。
要说了解安娜,还得看涡轮司机。王贵给安娜哄一辈子,老盼望着等以后安娜退休了打毛衣给他穿,所以每次看安娜买回毛线也欢天喜地的,听安娜勾勒线变成衣以后的理想画面,乐得合不拢嘴,好象都已经穿在身了一样。虽然当时离安娜退休还远,就当未来投资好了。现在安娜真退休了,毛线还放在皮箱里动都不动,只偶尔拿出来摸摸欣赏。每年一到夏天就鼓动王贵跟她一起搬到楼下晒,却绝口不提打毛线的事情。王贵若追问得紧了:“你以前说的给我打的毛线衣呢?”安娜就拿出女性特有的娇嗔,虽然很老了,依旧管用,至少在王贵面前:“现在谁打毛线啊!羊毛衫买的又便宜又好看!”
老天保佑!希望安娜不要把房子留给二多子,然后把两箱毛线留给我当遗产。
正说着话的空儿,安娜发病了。“哎哟!”安娜一手捂着胃一手撑着箱子,眉头紧蹙。涡轮司机忙把她拉起来,轻轻搀着她的胳膊问:“怎么了?胃疼啊?”安娜点头,“我得上床躺着去,斗争开始了。”
安娜刚叠上的被子又给涡轮司机拉开。“你别动,躺着。我去给你冲个热水袋。”在拉被子的时候,涡轮司机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芬芳,是安娜身上的味道,很多年前他就熟悉的,心颤。
安娜依床躺着,告诉涡轮司机热水袋在哪里,又吩咐涡轮司机给她热牛奶。“我等下吃药,不能空腹,你去冰箱里拿瓶牛奶热一下。”
从涡轮司机干活,可以看出理科生的有条不紊和从容不迫。他先冲了热水袋,还顺手拉了条枕巾把热水袋裹上塞给安娜,说:“搁胃上暖着。脱了你外套,拉好被子。”然后去客厅拉开冰箱拿出牛奶,到厨房找了个合适的小奶锅,上下翻翻,从灶台下面摸出火柴点上煤气。转身先倒杯热开水给安娜送去。没1分钟,牛奶的边缘就开始冒小泡泡,表面皱皱地结了层皮。他把火关到最小,在牛奶缓缓沿锅边上升的时候迅速熄火。然后再找出个玻璃杯将牛奶倒进去,放进刚才准备好的半茶缸凉水里冰着。“很快就凉了,你先忍一下。”安娜说:“不急,有的药是饭前吃的,我先吃药。”
涡轮司机回卧室看安娜在摸一个糖浆一样的小瓶子,用专用茶匙喝了两勺。“苦不苦?”“不苦,味道淡淡的,有点怪。”安娜吃完后突然停下来,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两眼,放声大笑。涡轮司机莫名其妙,不晓得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安娜笑停了,跟涡轮司机讲,你先出去,我要翻跟头了。又笑。
安娜是真要翻跟头。安娜第一次吃这药的时候也是这样笑。因为处方上写:“遵医瞩,服用后翻滚摇匀。”这药得在胃壁上抹匀。以后每次安娜吃完药,只要我们在家,王贵都会招呼我和二多子来看“狗熊打滚”,全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涡轮司机看了医嘱以后,也笑得前仰后合,“你以前体育及格了没有?”“没。反正又不作成绩。”“让我看看嘛!我觉得有趣。”“不行!太丢人了!你出去啊!”涡轮司机低头笑着摇头出卧室,顺便去厨房把牛奶杯从已经变温的凉水里捞出来。
服侍完安娜吃药,涡轮司机挑了个自己带的橙子,搬把凳子坐在安娜旁边。涡轮司机边跟安娜絮话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揉捏手里的橙子,好象在转太极的圆一样。涡轮司机有问必答地向安娜汇报自己的近况,也夹杂着说些美国大学的趣事。安娜听得满眼羡慕。突然,涡轮司机停下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将橙子的顶端切下个盖儿,露出好看的花瓣型橘瓤,他去找了根麦管来插进去,冲安娜说:“吸。”安娜一直注视着涡轮司机的一举一动。“这怎么吸的出来?”安娜问。“你吸吸看。我捏半天了,应该汁都出来了。”安娜吸着还带有涡轮司机体温的橘子,突然眼泪就要掉下来了。这个男人,和二十多年前一样细致,什么都为安娜安排周到,所做的一切都让你感到温情。他怕安娜的胃吃不了凉水果,竟用手去先暖。
安娜以前一直受涡轮司机的照顾,都习惯了。俩人一起出门,涡轮司机永远让安娜走在马路内侧,过马路永远是先示意安娜停一停,每次考试虽然明争暗斗,还是忍不住嘱咐安娜做题目仔细点,小心。涡轮司机一定要超过安娜,他才觉得自己在心理上有优势,但若赢了安娜看安娜撅着嘴他又忍不住去逗安娜哄她高兴。“你总是这样不小心,不晓得以后会出什么纰漏。”在一次运动会以后,涡轮司机替安娜按摩扭伤的脚,这样说道。安娜当时就有了错误印象,男人生来就是照顾女人的。
等安娜认识王贵以后,才知道男人真是不同。王贵从不做什么亲密举动,也很少悉心照顾安娜。有时候安娜亲昵地拉着王贵的胳膊,都会被他非常不好意思也略带粗暴地甩开,很伤安娜的自尊。他们一起上街,基本上每次都是吵着回来,不欢而散。王贵走路象疾行军,安娜要一路小跑去追才跟得上,稍微流连在哪里一点,就要互相找,一找到安娜就忍不住发火。“你不能走慢点?跑起来跟个驴一样横冲直撞,低着头只顾自己走!人家怎么追得上?!”王贵也烦躁,不晓得哪个瞬间安娜就溜出了他的视线范围,站在一个制高点四处张望令王贵在大庭广众之下很是尴尬。
王贵也很少在安娜生病的时候端茶倒水,主要是想不起来。但安娜如果要求,王贵就会去做。“心不细。没有眼色,不会关心人,象算盘珠子,一拨一动。”这是安娜给王贵下的操评总结。王贵感到勉为其难,也想通过判断安娜的眼神猜测安娜想要什么,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求求你了夫人,你可能不要叫我猜?你想要什么就直讲,我能干就去干。”王贵这样要求安娜。王贵有时候觉得安娜不可理解,难道女人都这样?一次,安娜在工农兵纺织品商店店里拿了两块布,冲着自己比来比去,问王贵:“哪件好看?”王贵随口讲“红的”。“乡下人,就喜欢大红大绿。”安娜嗔怪。王贵赶紧改口,另一块布也不错。“我讲好你就讲好,人云亦云,一点主见也没有!”安娜又责怪。“那你到底想要哪件?我看哪件都可以,只要你喜欢!”王贵顿时就毛躁了,有点上火。“我哪块都不买,我就是问问你。”说完安娜无比惆怅地又把布放回去。王贵彻底头大,原来是选什么都不会满意,那干吗浪费时间?真是生活处处不考验!到处是陷阱,一不留神就掉里头。
“我就不说,我就要你猜。什么都说出来还有什么味道?古人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就想看你跟我之间通不通。无数次考验都证明你我是沉石落水——不通不通。”安娜不依不饶。“情调。”安娜跟王贵说,“你一点都不懂情调。”
王贵真纳闷,这么讲究通与不通,按说最合适安娜的丈夫应该是水管工,没什么不能疏通的。王贵到现在都不懂,这情调,到底是个什么调调?
smzhsong
发表于 2006-6-1 15:05
第六章 钢铁是这样炼成的
以后王贵就聪明多了,如果安娜问他意见,他首先得搞清楚安娜的心思,而不贸然提出自己想法。要学会揣测领导意图,这个很重要,关键不在你心里想什么,而在领导心里想什么。说出你的想法不是本事,能一言说出领导的想法才是本事。“我觉得吧,你眼光很独到,哪个都好,这个很配你的气质,那个把你衬托得很白。”王贵后来一本正经的评论常叫我从偷笑到放声大笑,觉得马屁能拍到这水平,不是普通丈夫可以达到的,非一日之功也。马屁都会讲,但能发自内心,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跟真话一样自然,并且还由衷高兴,舍王贵其谁?更可笑的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们觉得很夸张,安娜觉得很受用,她常肯定王贵的想法:“恩!我觉得你说得对!王贵,你这几年审美眼光进步不少。自从你跟了我之后,已经逐渐摆脱了很多农村习气,越来越象城里人了。”王贵以后就可以顺利过关。后来王贵当上一个大系的副主任,上下关系都拢的很好,别人都夸他有办法,能屈能伸。他很得意:“这有何难?我干这活好几十年了,安娜我都哄的好,我还怕哄谁?”梯队这个词很有创意,领导要从基层培养锻炼,从苗子抓起。“要不是我,你哪有今天?你别以为你当主任有什么了不起,在家里就翘着二郎腿等吃等喝,告诉你,在我眼里你还是那个乡巴佬王贵。”安娜后来老这样给王贵家训,教育他不要因官忘本。“是,是,夫人所言极是。”王贵俯首帖耳。
涡轮司机给安娜揉一个橘子,安娜整整记了十多年,王贵每天接送安娜上下班半辈子,安娜视而不见。“你就不如人家体贴。你看人家,都把橘子揉暖了才给我吃。”安娜总拿这件事情挤兑王贵,并乐此不疲。我后来忍不住打击安娜:“我爸接送你上下班,你都成习惯了,一点不感动,一个破橘子叫你唏嘘十来年。”安娜居然理直气壮告诉我:“他接我不是应该?换旁人接他还不乐意呢!他该感谢我给他这样一个表现的机会。”什么是浪漫?浪漫就是少见,就是稀罕。如果涡轮司机每天给安娜揉一个橘子,哪天不揉了,安娜才会觉得不习惯。我有时候真的很担心王贵比安娜先去,然后安娜就会跟写回忆录一样每天念叨王贵的好。“就你爸对我好,孩子都是虚的!饭菜上桌了,连我的筷子都不拿!”现在安娜老了,已经这样掉头了。唉!世事无绝对,眼光自不同。“好”这个词,也是要靠比较才得来的。没有我们的不孝如何衬托出王贵的贴心?
“别皱眉头,会长皱纹的。”安娜一脸苦相按着胃的时候,涡轮司机突然伸出手,用拇指在安娜的眉心轻轻按了按,有抚平安娜痛苦的渴望。安娜楞在那里,抬眼看着涡轮司机,对方没有一点的蓄谋的亲热或猥亵的意思在里面,非常坦然,就好象每天都做的举动一样。“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安娜突然就竖起了她满身的小刺。“胡说,女人的皱纹是笑纹,笑得越多,纹路越深,你还不够深,因为你笑少了。每天开开心心的,早点变成老太太。”涡轮司机顺手在安娜的头上掳了掳,将安娜的头发都拨弄乱了,安娜将他的手挡开,非常恼怒地说:“一回来就咒我老,对你有什么好处? 心地最不善良的就是你。我告诉你,我现在有危机感,你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那个‘老’字,我忌讳,什么皱啊,松啊,垂啊,走样啊,都不许讲!”涡轮司机大笑起来,问:“引申下来,什么无光啊,姜太公啊,缩水啊,黄花菜啊,珍珠啊,风韵啊,不新鲜啊不是都成了禁忌?你要不要颁布一本禁忌词典?好叫我们草民搞清楚什么时候犯了你的嗔戒?哦!我觉得这种提法不科学,还是颁布一本可供使用词典比较方便,估计薄一点,便于迅速掌握。”“哎呀!”安娜哭笑不得,抡起拳头砸在涡轮司机的胳膊上。
十八岁的夏季又回来了。
“安娜,放轻松。每个人都要变老的,只要一起变老,优雅地老着,就很好。我可不愿意在我八十岁上看见一大姑娘冲我走过来喊‘你猜我是谁?我是安娜!’太诡异了,我受不了。我宁可那时候你是个满脸皱纹,口里没牙,一说话就漏风,一咬东西就瘪嘴的小老太太,,满好看的,反正到时候我也眼花了,看你八十岁跟看你十八岁没什么区别。人为什么要老花眼?就是要让世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印象派,越来越美。人这一辈子就是在清楚与模糊中度过的,年青的时候心模糊眼清楚,年老的时候眼模糊心清楚,算是减少痛苦吧!”涡轮司机边慢慢收拾着床边的零碎,边声音儒糯地跟安娜絮着话,让安娜绷在心头的弦一点一点舒缓,病痛也没那么强烈了。
“你吃药了没有?”王贵晚上回来的时候问安娜,顺便抄起涡轮司机买的香蕉剥了就吃。“吃东西一点都不晓得让人,只顾自己!”安娜皱着眉头嗔怪王贵。“你要吃你就说啊!每次给你你又说不吃。”王贵已经习惯安娜了,反正她得有话题。“什么东西都要人家讲的啊?只能说明你自私,心里没别人。我不要是我的事,但你不给是你没心。”王贵赶紧把咬了一半的香蕉递给安娜,“来,咬一口。”“你吃过的给人家吃?也不怕人家嫌你脏。要先让我吃你才吃,怎么老教不会?不吃!”安娜今天反正怎么样都伺候不好。王贵不晓得涡轮司机来过,问一句:“今天几号?你是不是日子到了?火气这样大?”安娜也觉得自己过分,笑了,说,去去去,一个月几回啊?刚来过,没脑子!”
“女人你得让,她们跟我们不一样,她们有生理期间。”王贵后来这样向他女婿传授经验。我爱人就同一问题咨询过老前辈,“她怎么动不动就发火啊?妈妈是不是也这样?遗传?”“做女人很不容易的,人家流血流汗,我们不就出点忍耐吗?”王贵生怕我爱人失去耐心而让他的宝贝女儿受了委屈。
晚上该睡的时候,安娜躺了一天,如夜猫般精神,开着个小台灯在梳妆台前照来照去,仔细端详,既象自言自语,又象冲着躺在床上看书的王贵问:“我这几年是不是老好多?”“恩?”王贵心不在焉,一边翻书一边应付。“我是不是眼角皱纹太多了?一笑起来跟风干的苹果似的。”“啊?”王贵神还是没回来。“现在听说有拉皮技术,把人的脸皮绷紧,看着跟十七八一样年青,你看电视里刘晓庆,跟我一般大的,她怎么看着跟小丫头似的?该不是拉过皮了吧?”“是吗?”王贵用圆珠笔在书上画了画。“我和刘晓庆谁看着年青?”安娜停下手里往脸上涂涂抹抹的工作,回过脸来问王贵,一脸期待。“对。”王贵习惯性应答。
根据王贵多年的观察与总结,女人说话的时候,大部分是自说自话,你太专注去听,会被搞得神经错乱,最后出现与她们一样的杞人忧天。以前安娜没事就抱着本家庭医生看,边看边对着镜子按按乳房然后说“小叶增生”,按按肚子说“肝肿大”,按按屁股说“坐骨神经坏死”,而且还描述得活灵活现,基本上那期《家庭医生》介绍什么疾病,安娜就会出现相应的症状,诸如四肢无力,手脚麻痹,腰酸背痛,腹胀胃寒等小现象基本上没断过,咳嗽半个月不好,便自我诊断说:“完了,一定是肺结核早期现象!”口气的权威与不容置疑,常把王贵吓得寝食难安。医院陪着跑了无数趟,最后都拿点感冒清或是鼻炎灵之类的药回来。经过几年的瞎折腾,在安娜五脏六腑能被怀疑的大毛病都被怀疑一遍以后,王贵至少懂得了几个道理:1。癌症这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得上的。2。女人知识越多越反动。3。有知与无知都可以,就怕一知半解。4。男人若听女人的话,时间会浪费一半。若作出反映,时间会全部浪费。
自从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王贵在安娜漫长的自言自语生涯中,连耳朵都不出了,只出点象声词就够了。
不过也不能太松懈,象声词要恰到好处,在需要有相应反应而期望落空的时候,会遭到以下报复:安娜一脸坏笑趿着拖鞋踢踢踏踏走到床边,倚身上床,揪着王贵的耳朵说:“对什么对?啊?对什么对?我刚才说什么了?”王贵迅速从书中回过神来,处变不惊大言不惭地说:“老婆说的,一句顶一百句,什么都对!错了都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安娜拍拍王贵的脸,“我什么时候错过?你举例说明看看?”王贵嘻嘻哈哈抱着脸回应:“根本没发生过!要不怎么有红宝书一说呢?安娜的话就是我家的红宝书!”安娜咯咯笑着再拍一下王贵的额头:“不要脸,就会应付我。”
smzhsong
发表于 2006-6-1 15:06
第七章 二多子力挽狂澜
那一段时间涡轮司机每天都到我们家报到,有时候上午,有时候下午。如果是下午,我放学回来早,会碰见他们俩在聊天或是下围棋。安娜的神情是愉悦的,五官是柔媚的,笑声是轻盈的,总之,我觉得,那个安娜不是我的妈妈。
王贵和涡轮司机曾经遭遇过,那天王贵下了早上一二节课,大约是忘记了什么重要东西,特地赶回家取。开门的时候,看见涡轮司机和安娜正在下象棋,两人倒是大大方方的。王贵因为赶着上课,礼貌地招呼了两句:“久仰久仰!经常听安娜说起你!这次回来感觉变化大吧?”“客气客气,我看跟以前差不多啊!总体没变。”涡轮司机答。我认为这是两大高手的首次战役,不分高下。王贵在态度上坦荡,涡轮司机在气质上雍容。王贵问的是这城市变化大吧,涡轮司机答的是安娜没怎么变。“你们聊!我还有课!不陪了,周日有空过来吃饭!”王贵盛情相邀。“那怎么好意思?该我请你们才对。”王贵拿出男主人的身份请客,涡轮司机不爽,他觉得应该该自己做东报答王贵替他照顾安娜这么多年。
“快走吧你,要迟到了!”安娜催促。王贵扬扬手走了。
涡轮司机如往常般在王贵下三四节课以前告退。安娜一边准备午餐一边想万一王贵问起,她如何回答?“开饭开饭!我抓紧吃了休息一会,下午有课。”王贵根本不提,就好象未曾与涡轮司机照面过,一点也没意识到危险。
这既让安娜有种松口气,省了解释的放松,又有种猜题押宝忙半天却突然考试取消的不甘心。
若是涡轮司机下午来,而我放学早,偶尔就会碰到。
我第一次见到涡轮司机就很喜欢,虽然当时他对我太老,我还是能感受到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我不得不承认,安娜的智慧没怎么给我,但小资的臭脾气我都拿来了。我喜欢清爽的男人,衣服笔挺不带皱纹,举止文雅,修长的手指和修剪整齐的指甲。男人的手是他本人的名片,没有刻意的修饰却让你读出很多。眼神尚能掩饰,手不会。王贵虽然是我爸,但我不喜欢他象棒槌一样的粗短手指和硕壮到可以一把将我举到半空的手臂。我喜欢那种手一伸出来不带一个老茧,皮肤纹路清晰,手指长到象弹钢琴一样的公子哥的手。男人另一个性感的部位是鼻。鼻梁要高挺,从侧面看象希腊雕像的乃上上品。涡轮司机的外貌特征从一开始就符合我的理想。我把涡轮司机描写得如此完美,大概因为涡轮司机是我情窦刚开一条缝时第一个钻进缝的男人。我很难解释,为什么安娜的情人也是我的梦中情人,我在认识涡轮司机以后的好几年里,都期望自己快快变老,这样就可以嫁给涡轮司机。后来当然是没实现这个夙愿,但我依旧按涡轮司机的模子下套子套了个小资,当时非常欢喜,不过,现在跟那个臭小资过了1十年,终于明白,如果是生活,还是找王贵比较省心。
他笔挺的衣服是我给电熨斗烫满泡的手熨出来的,他修长无茧的手,是我每天洗碗抹地泡洗衣粉替他保养的,还有,他文雅的举止,是我风吹日晒晴里雨里奔波呵护下的。唯一不受我恩泽的希腊鼻子我也恨不得哪天一拳下去打扁。看着越过越滋润,被人称为是我姐妹的安娜,我真想告诉她,要不是你害我,我怎么会在三十岁上长得这样糟糕?小资实在不可靠。安娜现在也意识到这点,看见我拎着煤气罐上楼,脸不红,心不跳,她很吃惊娇生惯养的宝贝女儿现在竟这样干练,很有点大男人气概。“男人是过日子用的,不是装饰品。我觉得吧,找男人过日子,还是你爸这样的好。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家里煤气罐藏哪里。”安娜叹口气。“备用的那个?在储藏室的椅子后面。”我随口就答。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到哪里不是注意人家窗帘床罩,而是看人家米罐煤箱。
曾经做过一个生活IQ测验,给你一所房子,请你给孤单的房子配上背景图画。一张是森林草地阳光,一张是蝴蝶和花,还有一张是狗和满天星星。我相信安娜这类人一定会选蝴蝶和花这样纯属生活装饰品的无用东西,因为生活必备的森林阳光王贵已经筹备妥当了。
涡轮司机第一次看到我就满脸喜欢,因为我是活脱脱一个小安娜,加上发育早,十几岁上已经看着象个大姑娘,他从我身上找到当年安娜的秀气,一把将我拥入怀,激动得语言都不连贯。
青青竹笋年纪的我,对男人很防备,别说陌生男人搂着我,就是我爹王贵拉拉我的手都会害羞。奇怪的很,涡轮司机初次的热情竟然将我的羞涩融化,让我很自然地就与他亲近,想来,女儿是妈妈前世的情敌这话无比精辟。安娜喜欢的东东,也是我所欣赏的。
“叫叔叔帮你看看数理化。妈妈都忘光了,帮不了你,叔叔可以。”安娜不晓得是为了炫耀涡轮司机的水平,还是希望我多与涡轮司机亲近,常常叫涡轮司机辅导我的功课。
这是我一生致命的硬伤,自那以后,我就有了“重商主义”,这个商,不是商人的伤,而是智商的商。高智商的男人令我心生景仰,看他们驾轻就熟地解决那些于我是螳臂挡车的东西是精神的享受。王贵好象从我小学三年级起,就将辅导数学的重担交给安娜一个人扛。涡轮司机用铅笔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工整地展开运算,符号与数字错落有致,如小蝌蚪在五线谱上跳跃一般灵动舒畅。清晰的思路和细致的讲解与他温和的笑容让我感受到理科的魅力,让我头疼的圈圈叉叉星星点点被他调理得一丝不乱。数学因为这个男人而可爱起来。
每次讲解完,他都会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不难吧!叔叔说的还有错?你那么聪明,只要耐心点,一定可以做得出。要充分运用你灰色的脑细胞,勤思考,不畏难。”我的脸因为他的夸奖而变成了红苹果。他怎么知道脑细胞是灰色的?
涡轮司机在某个周六带安娜和我还有二多子出去玩,一行四人去了他们熟悉的逍遥津。王贵系里周六下午政治学习,根本走不开。当安娜说带我和二多子去玩,王贵马上说:“我去不了,你自己去吧!”安娜于是非常自然地隐瞒了和涡轮司机一起去的事实。
周五涡轮司机问安娜要不要来接我们,安娜怕被王贵同事看见,桃色新闻乱飞,就说不要。涡轮司机非常理解安娜的心思,便约好在附近的一个车站见面。“我在你出了路口左手转的车站等你,去市区的方向。”涡轮司机说,临走又不放心,追加一句:“记住,去市区的方向。如果你到时候等不到我也不要急,也许我们等错了方向,你站那里不动,我会来找你。孩子你要带好,不要叫他们乱跑,路上车多,危险。”涡轮司机总是很细致,不厌其烦。安娜享受着他的罗嗦,抿着嘴笑眯眯地应承。
安娜和王贵在这方面都是马大哈,常常因为约会没说准方位不欢而散。王贵喜欢用什么的南面,什么向东这样抽象的词汇。我认为东南西北这种词语在女人的大脑里就是抽象词语,与意识流后现代主义以及纳米技术并列。而偏偏王贵只知道这种标准用语,如果安娜追问“是不是那下面有个书摊”或者“对面是不是有个早点店”这样以醒目建筑标志为辨认标记的问题,王贵就傻眼,王贵脑子里根本没这些概念。王贵曾认真教安娜辨认过太阳的位置以确定准确方向,“那要是阴天,我怎么知道东南西北?”安娜强词夺理拒绝接受。“那要是书摊拆了,你又怎么找到地方?”王贵反诘。
“如果你有男朋友,一定不要跟他约了哪里见面,那是吵架的根源,你就叫他到家来接你。”安娜告诉我她的经验教训,避免我们走她曾经走过的不必要的争吵之路。是的,我是按安娜的话去做的,每次约会,我都去那臭小资的家等他。果真从不吵架。
涡轮司机一路很照顾我们,上车用身体挡着我和安娜,一只手牢牢抓住二多子不让他乱跑。那时候我们这座小城里鲜见出租车。二多子真是王贵的儿子,天生对接近安娜的男性有反感,总不叫涡轮司机碰他,一摸他就扭头甩手,令涡轮司机很尴尬而安娜很抱歉。安娜好象就没成功迫使二多子喊过涡轮司机一声“叔叔好”。小子愣头青一样虎视眈眈地瞪着涡轮司机,紧闭着嘴巴不吐一句金言。安娜向涡轮司机解嘲:“这孩子,一点礼貌都没有,怪我没教育好。”涡轮司机有点怅然,不过还能掩盖,就说,还小,不懂事,以后就好了。其实那时候,二多子都八岁了。由此看来,如果一个男人打算找个有孩子的女人再续前缘,一定不要找有个愣头青儿子的,特别是亲爸爸当心头肉哄着的那种,无论你如何真心都喂不熟。儿子原本就有恋母情节,你抢了他妈再顶替他老爸的位置,他会打心眼里憎恨你。不过找个有女儿的就不要紧,我很快就和涡轮司机打成一片,被他牵着到处跑,听他讲逍遥津的由来,还有教弩台的故事。这些精彩的故事都是王贵根本不知道的。我一没心没肺的傻丫头,一点没二多子那样警惕意识到涡轮司机对自己亲爹已经造成了威胁。人的职业在少儿时期就已经可以看出端倪,在我直到三十岁都坐在家里云里雾里乱编故事的时候,二多子早在五年前就成了一名英雄干探,不晓得破了多少大案要案。
涡轮司机很自然地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安娜在公园僻静的林荫道上漫步。唯一的不和谐是在前面拿着一根小树枝边走边胡乱画的二多子。涡轮司机很有意境的谈话,常被安娜大声的呵斥所打断。
“可还记得‘曲径通幽处’的下一句是什么了?”涡轮司机带着我们从菊展的小路上绕出来。安娜一时想不起,看到远处庙宇的尖顶,突然有了灵感:“禅房花木深。”涡轮司机笑着说:“以前我们俩还对诗呢,现在真是忘差不多了。”安娜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刘海,说:“轻舟只在片刻间就已经略过万重山。我这二十多年不摸书,常有提笔忘字的尴尬,离文盲已经不远,更不要提什么诗了。”涡轮司机安慰地拍拍安娜的背以冲淡安娜的惋惜,“都一样啊都一样,我现在想写封中文信也很不利索,许多生僻字不常写真的会忘记,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安娜说:“我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的时候学写字,中午十二点本该派上用场的时候跑去种地,现在真要用了,才发现自己已经是下午的太阳了,日暮西邪,伤感。”“没关系,心还年青就好,说起来都是四十的人了,可总有恍若隔世的感觉,自己的精力,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还象二十多年前一样年青,往日的点滴回想起来仿佛昨日重现。你不觉得?”涡轮司机意味深长。“多子!看车!差点撞着你!”安娜心思并不集中,分神盯着多子,一声惊叫将涡轮司机处心积虑经营的怀旧气氛破坏得荡然无存。
“妈妈,我要去看动物园!我不要在这里散步!”二多子终于憋不住严重抗议。我很喜欢这种静谧,大姑娘总要表现出对小孩子的轻蔑,动物园那是幼儿园的童子们玩的,我不感兴趣,两个人在路中间就争了起来。
妥协的结果是去湖上划船。二多子非要玩那种水上自行车,两人一组。涡轮司机大约不想和安娜分开,就说危险,不放心安娜和姐姐两个女生,还是划船吧!这一下又得罪了二多子。在船上二多子一直别别扭扭,很危险地站在船头摇来摇去,要把我们都翻下去。安娜头疼欲裂,依了性子早一巴掌上去了,但碍于涡轮司机在边上,不好意思拉下凶脸自毁形象,只好当着涡轮司机的面软语相劝,趁涡轮司机不注意便恶眉相向,暗地威胁二多子:“回去再收拾你。”既然是以后的事情,反正逃不了一顿打,二多子索性为所欲为,更放肆。“我要划船。”二多子突然转身要求。涡轮司机看小子终于肯开口提要求了,自然很高兴,递给他一只浆耐心教他。涡轮司机一届书生是真不了解二多子的诡计多端,估计从没吃过小孩的亏。以二多子破坏的冲击力,应当和电影“小鬼当家”里的那个小坏蛋有得一拼。二多子没划两下,就非常恶毒地将浆投进水里,而且迅速没了踪影。涡轮司机等半天不见浆浮起来,只好拿另一只去捞。二多子不老实地故意乱晃,终于把涡轮司机手上那仅有的浆也给摇跑了。看着渐渐远去的浆,涡轮司机直挠头,安娜的怒火象三伏天的太阳经过长期干炕终于迎来了大暴雨,不顾形象地爆发了,戳着二多子的脑袋恫吓:“现在好了,大家都回不去了,等下我们就跳到水里游回去,留你一个人在船上,半夜里叫阿姆斯特丹的水鬼拖走你!”那时候二多子刚看完一部恐怖片“阿姆斯特丹的水鬼”,胆小到夜夜钻我被窝要和姐姐一起睡,听到恐怖的威胁加上夕阳渐落,二多子忍不住扯开嗓门放声大哭。涡轮司机终于尝到“合家欢”的滋味,原来竟是那样的喧闹与无力。“你别吓唬他呀,他小孩子一个嘛!想想办法,想想办法,二子别哭了,叔叔等下就是游泳游回去都背着你。这世界上哪里有水鬼?鬼是自己吓自己的。”涡轮司机一面用手拍着二多子的背安抚着,一面脱下甲克当成个小白旗儿在手中挥舞,以吸引附近的游船注意。
反正那天玩得很糟糕,很狼狈。我们见个船路过就叫,让人来搭救我们。在坚持了一个多小时后,被管理员象训孙子似的边训边拖回去。涡轮司机赔了超时的钱,赔了双浆,赔了笑脸,再陪着我们去吃西餐。
省城唯一一家西餐厅淮上酒家,在长江路上,是家百年老店。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以现在的眼光看,那家店的西餐实在做得很糟糕,更接近当地土菜,唯一值得我留恋的是环境看起来比较幽静,没什么人。火车厢一样的包厢卡座当时正流行着。餐厅在二楼,整整一个厅里,就稀稀落落几个人,个个都以为自己人五人六儿,举止端庄,拿着架子假装有情调。
当时的餐厅或饭店,光做点菜生意的话,不够红火,通常都带着外卖和小吃。一部分人坐着吃到心焦,看着旁边等待的人虎视耽耽,还端着滚烫的小笼包来回换手。地板油到万一你鞋子穿得久些纹路浅点儿,便很容易滑出丈八,汤水全撒。我想涡轮司机一定是不愿意跟那些个糊饱的人挤一起赶潮才选择西餐店的。
端上的牛排煎得很老,鸡蛋炒得很焦,服务的大嫂很胖,盘子有好几个缺角。
那顿饭涡轮司机没吃好,他很忙。多多是用手抓吃的,不用他管,但我和安娜一直捂着耳朵不愿意下刀。安娜曾拿了刀去切牛排,一听到刀刮盘子的声音就捂着牙不肯吃了。安娜说:“这个声波和我补过的牙的频率一样高,引起共振,刺激我大脑。”涡轮司机只好先替安娜切好,再转转身替我切。我对声音也很敏感,不能忍受刀刮盘子或是老鼠爪子抓玻璃的高亢音调,那种折磨对我是酷刑,堪比老虎凳和灌辣椒水。
“这里的西餐很有乡土气息。下次我带你去美国芝加哥去吃牛排。当地有家店很有名,吃饭要提前一周预约,里面的男服务生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训练有素,服务专业水平,很有点英国大庄园里男管家的味道。里面的牛肉分得很细,不同的部位不同的烹饪方法,再配上有年头的红酒,按照你要求的熟度端上,很诱人。不过中国人还是吃不惯三分熟的那种,下刀的时候血淋淋,我最少都要求六成熟。”涡轮司机跟安娜边吃边聊。
我现在可以绝对肯定这位老先生假充大尾巴驴,当然,没准他的确就是那样的热衷享受,否则以我在海外生活多年的经验来看,他经常光顾高档牛排店的几率微乎其微。如果约会女伴,特别是白人女性,那么除外。舒服不过躺着,好吃不过饺子,要说吃,海外华人谁去吃牛扒那种垃圾呀,没事就寻访点中国餐馆,涮涮火锅,点个鱼香肉丝,炸盘回锅肉才是真享受。吃饭是让肠胃满意的,那种让眼睛享福,让手脚都受苦,身体还受约束的西餐绝对不是我们的追求。
吃完了,涡轮司机想带着我们一起散步,与安娜一起享受家庭气氛,同时也欣赏一下长江路星星点点的灯河夜景。可气的是二多子满脑子挂着他的动画片圣斗士星矢,死活要坐车回家,闹得不让人说安稳话。安娜又怕我们玩一天累了要休息,就很抱歉地跟涡轮司机说,赶快回家吧!
“周一来看你。”到学校大门口,涡轮司机捏了捏安娜的手,转身离去。这一转身,让涡轮司机下了决心,只带我和安娜走,让二多子跟王贵好了。
王贵问我们逍遥津好玩吗?二多子很是兴奋,跟爸爸汇报自己的杰作,把两支浆给弄到水里,妈妈和叔叔在水里捞来捞去。“叔叔?哪个叔叔?”王贵问。安娜非常后悔带了这个小讨债去,一刻没安稳,净找麻烦,还话多,没什么能不汇报的。“狐狸骚。”安娜赶紧自己交代,然后在王贵面前狠狠把二多子的劣迹重头学了一遍。王贵居然哈哈大笑,摸着二多子的头说:“不错嘛!很会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