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六六文集之小说故事
第一章 寄 钱 风 波小裴的不快乐从公公婆婆催着往家里寄钱开始。
刚结婚的时候,小裴伴读过来,小刚就靠点死奖学金俩人过。因为刚从繁华的大上海顶尖大公司辞职出来,还不适应节衣缩食的生活,小裴总不断花着带过来的美金,坚持有品位的生活,不与别的学生SHARE屋子,自己搞了套STUDIO样的小公寓,俩人美美过小日子。
过着过着,小裴就发现,坐吃山空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人民币与新币的差价造成了以前工作一个月的,这里刚够付房租。日子无限而钱有限,不找到工作是不行的。
一面奋力翻着每周六的海峡时报,一面开始小心谨慎开始逐步有计划的节衣缩食。比方说,每周的下馆子改成在自家厨房里COOK,虽然水平很差,令美食家的上海劳工经常摇头,但还是可以美其名曰二人世界。尽管如此,新媳妇小裴不忘在结婚头一年的新年里从为数不多的银行存款里掏出200新币孝敬公婆。
公婆很开心,赞小裴挺有心的。
半年后,小裴凭着傲人的跨国公司履历,找到份工资不低的工作,算是站稳了脚跟。
也算小裴多事。不晓得是处于炫耀心态还是出于向公婆表达——我没总吃闲饭呀!发工资的第一个月,小裴直接从薪水袋里掏出500块给公婆汇去。
公婆是典型的上海人。不能说小市民,但满会计较些鸡毛蒜皮的。诸如尽管小刚从没怪过小裴找不到工作,当然公婆也没怪她,却忍不住嘟囔,哎呀,这样两个人只吃一个人的钞票,又那么少,怎么够呀!上海人,说爱唠叨也好,说直爽也好,反正心里的嘀咕总忍不住挂在嘴巴上。这心里想的嘴上不说,那叫虚伪——当然社会需要虚伪,这心里想的嘴上讲叫——戆大。
小裴早早就离家自立了,很硬气地不花父母一分钱,不花任何臭袜子一分钱,自然是听不得电话里公婆的唠叨。心想,怎么够怎么够,光听你们抱怨我,也没见你们见行动,来点实际的补贴。我不过刚吃他几个月白饭,你们就哼哈,其实,按新加坡菲佣的行情,若算上我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外带性服务,他所有的奖学金都付给我还不够吧??
于是乎,有了小裴第一个月勇寄五百块的壮举。
小裴的壮举还不止这些。因为知道未来的日子是有序的,保障的,按月就有进帐的,于是,小裴拿剩下的钱宠宠自己。诸如买了一套心仪很久的ELLE床单,几次看见那里打出SALE的牌子,因为喜欢,摸来摸去,却算了算口袋里的钱而罢休,每每到睡觉时间,一躺在公婆送的百子图,百鸟朝凤的上海针织一厂的床单上,就感到戳气。小裴喜欢的,是那种典雅的高支全棉的雪白一套,还绣着泛丝光的蕾丝边的那种,一看就是英国古典乡村派。
小裴还兴高采烈地请新加坡的几个旧友一起吃饭,算庆贺自己在新加坡的重生。因为自己上班了,试用期要好好表现,回家没个正点,怕小刚从学校回来冷锅冷灶,又添置了一台微波炉,最后,又用剩的零头,请劳工小刚去HARD ROCK潇洒了一下。
于是厚厚一沓钞票就这么轻飘飘地如时光般溜走了。
小刚作为独子的每周汇报必不可少,父母可以一直聊到吃喝拉撒睡都不肯放下电话,对儿子声音的渴望,简直比盼冬天的日头还强烈。小刚把这个周报当成政治任务来完成的,为能够每次都有新消息透露,小刚还记日记,到打电话的时候就按天翻看着日记讲。那天,公婆问小刚:“小裴工作了,你们这个月存了多少钱?”
一点没贬低上海人的意思。小刚的父母想当然就把小裴的收入归为自家收入的一部分,没什么不好打听的。在小刚家没隐私一说。你想,上海人的弄堂生涯里,可以把裤头胸罩挂在二楼窗外,说不定都擦着行人的头顶,把马桶排排好放在弄堂口上,还不盖盖子,穿着睡衣直接就上淮海路,几家共用一个厨房,家家每天吃什么拉什么都呈现在周遭眼前的,问自己媳妇的收入有什么怪异?
这就跟当初小裴考完纪阿姨的时候,小刚父母张口就问分数一样。小裴费了老鼻子劲考了个两千一,已经满得意的了,不想公婆却电话里一撇嘴,满不屑地说:“才两千一?我们家小刚考两千三咧!”小裴的喜悦被当头一棒,当下就跟小刚讲,以后,我的事情,你不许跟你父母汇报!你就讲你自己的!
小刚可以讲自己的,但小刚不能管父母打听。而小刚天生就是个老实头,乖孩子,凡问必答。于是,小刚回答:“上个月我们一分钱都没存。”
“哝杠洒?”电话那头就炸了,完了要小刚报明细帐。小刚只好一样一样数出来。“床单都是新的,还要买?居然一床300多块!合人民币1500啊!微波炉也不需要啊!你天天吃食堂!请客吃饭?侬以为侬是大款啊!还喝咖啡!侬真是吃饱饭没事体做!看样子你们稍微有点钱就要花掉,一分都存不住。小裴真不是个过日子的人,从她走的时候就换了5千美金我就看出来了!她工资多少高啊!在上海工作那么多年,积蓄就五千美金!想当年你工作的时候,妈妈要你把工资全部上缴,只发给你500块零花,你才工作1年,也存了5千美金了!”小刚妈妈电话那头的训斥之声不绝于耳。小裴先愤愤地冲小刚挥拳头,看小刚一脸无奈,等半个钟头后,训斥的声音一点没小,小裴开始担心电话费,皱着眉头指表给小刚看。
于是,小刚在左右夹击之下,慌乱之中,作出了承诺:“好好好!要节省!不乱用!从下个月开始每个月至少存500!知道了。放心。。。。。。。。好好好,给你们寄过去,你们替我们存!BYE-BYE!”?小刚在没征求小裴意见的时候就因为头大而许诺父母,每个月给父母寄500块。
小裴当然想不通。凭什么我挣钱要你们替我存?我自己会管啊!
显然,小裴第一句话就是:“不干!”小刚摇着小裴的手说,我都答应了,不寄怎么交代?再说,他们就我一个儿子,他们自己又有工资,不会花我们的啊,不过是替我们保管。
小裴还是坚持不干。不过拖了几天以后,小裴最终松口说:“要寄你自己寄,我不寄。”得令的小刚于是每个月都往上海父母家寄500块。
小裴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你爸爸妈妈张嘴就要?不行!你爸爸妈妈要,我的父母也得给。
于是,小裴也从自己的口袋里每个月掏500寄给自己的父母,权当赌气。
小裴虽然工作了,好象生活并没有宽松许多。
那次爆发婚后首次争执,是因为小刚的父母催款。小刚每月18号拿奖学金,20号雷打不动汇回去。
但这个月比较特殊。
他们租住的房子到期了,要搬家。小裴因为工作的关系,想找个离公司近的住所,不要每天花3个多钟头在路上。这样,在小刚与小裴两个办公室中间取点,便只能选接近市中心的高价房。交完了两个月的押金和一个月的房租,两个人帐面都要赤字了。
那个月,小刚20号没寄钱。
那个月,25号,小刚的父母破天荒第一次主动从中国打电话来新加坡,拿起电话第一句,就是连珠炮:“小刚啊,我长话短讲,这个月我没收到你的钱啊!你查查!”“啪”电话挂了。前后不超过20秒。
小裴大怒:“从来不打电话!一来电话就是要钱!他们可缺那一点点?我这里都揭不开锅了!中午吃饭还要算算可能坚持到月底!又不是说不寄,不就晚两天吗?这样等不得?从今往后,不寄了!”
小裴挥手的样子斩钉截铁,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小刚一下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夹得难受。小刚其实很想跟小裴说,父母不是催钱,而是担心路上丢了,可看到小裴又委屈又震怒的样子,便非常有眼色地倒转风向——不得不夸上海男人,哄老婆还是有一把刷子的:“对!我们不寄了!都不寄了!最少等自己吃饱了才能有余粮孝敬啊!不气了,宝贝不气了。。。。。。。。”三言两语轻松化解危机。
小裴一看丈夫坚定不移地执行自己的路线,便怒气全消了。而狡猾的小刚,每天在办公室里最少花5个小时的时间网上搜寻笑话,美容信息,回家讲给小裴听,让小裴心花怒放。趁小裴笑靥未消之际,小刚会从后头揽着小裴的腰,晃两晃,耳语:“我看,还是寄吧!”
小裴是多么坚强的战士,久经考验。无论笑脸多么灿烂,能马上收拢,白一眼小刚说:“就不寄!”
小刚继续攻坚。不管小裴多晚下班,都跑到车站去接,一手拉着小裴,一手拎着坤包,领着小裴回家。在小裴顶着面膜躺在沙发上的时候,小刚顺势贴过去,在小裴的肩膀上边捏,边问:“我们是不是该寄钱回家了?工资都发了。”
小裴将面膜揭下来搭在小刚脸上,踢塌着拖鞋回卧室,懒洋洋回一句:“不寄,不寄。”?工作要细致,渗透到嘴角发丝,让对手没有思考的余地。
小刚在一阵酣战之后,听小裴呼吸渐匀,似睡非睡之中,再追问她一句:“要不,我明天去寄啦?”“恩?。。。。。。”小裴翻身睡去。
这个“恩”字,若重读四声,便是应允,若上挑二声,便是质疑。不过小裴因为睡意十足,此声介于二声与四声之间,其间的解读可以任由小刚发挥。
于是,小刚便视之为应允。次日重续寄钱往事,中间大约也就隔了1个月的光景。
寄出去的钱,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了。小裴只好随他去,不过,作为公平合理原则,还是一家500,你寄我也寄。
这日子明显紧张了。房价上了个新台阶,两家负担又不减,小裴使坏,作为惩罚,首先断了小刚的宽带网:“这个太贵!我们要节约了!不然年底怎么去刁曼岛旅行?”小刚认了。大不了家里少呆呆,学校多呆呆,危机的转移。小裴看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我们以后电影不能看了。看一次,连票带吃喝就是50多,够一个月上网了。砍掉!”小刚有点疼了,周末不看电影,难道公婆俩在家里互抓乌龟?那种纸牌游戏好象是十岁以下少年玩的,不爽。
更不爽的在后头:“周末不出去吃饭了,下一次馆子百多块,下四次,正好够你父母的养老金。”小裴要试出小刚的底限。
小刚的底限就在嘴上,如果说满清最后一个食客有后代的话,一定是小刚。他对吃的研究可以达到专家水平,到饭店吃饭,可以边啃螃蟹边说,这家馆子不地道,螃蟹的脚趾尖有专门的钳子可以夹开,里面的肉拿出来熬粥特别鲜,或是是指责说,这家的腌笃鲜不正宗,里面居然放百叶结和青菜叶。真正的汤应该是纯粹的金华火腿和五花肉加新鲜的春笋,我估计春笋成本太高,他们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我们。
说是这样说,但饭还是要在饭店吃,如果不吃,感觉日子就是在熬,象熬稀饭那样熬到寡淡,而不是在煲汤,越煲越有滋味。
才一个月不出去吃饭,小刚就缴械投降了。
小刚电话里跟父母抱怨:“这日子过的没劲,活着和死了区别不大。”父母大惊失色,问道:“小裴压迫你了?”注意,用的是压迫二字,而不是欺负。欺负可以说是同一阶层里的以大欺小,而压迫就是敌我矛盾。
“没有,钱不够用,她现在不许我出去吃饭了。而她做饭的水平你是知道的,青菜是从水里捞的,别说放南乳炖了,连油都不放,我吃不下去。”
“你们钱怎么不够用?!我们才要你们500块呀!还有那么多钱到哪里去了?饭一定要吃好的,男人饭不吃好,浑身没劲。”
“我们房租涨了一倍啊!这个开销我吃不消。再有,我们又不光给你们寄钱,还有她爸爸妈妈呢?我们又不是提款机。都来拿,哪里还有吃?哎呀,我现在简直比杨白劳还惨。”
“什么!!!!!!!!她还给她父母寄钱?!!!!!!!!这怎么可以?”“这为什么不可以?你们是父母,他们也是父母,我怎么能说出给你们寄不给他们寄的话来?”
“哎呀!那不一样的!我们要你们钱是帮你们存的,怕你们乱花的呀!我们又不用你们的,到我们老了还不都还给你们?她父母一定都花掉了!根本要不回来!你怎么不早讲?寄了多久了?”
“跟你们一样长。”
“什么!!!!!!哎呀呀!这就是近1万块没有了呀!!!!怎么不早讲??!”父母电话里痛惜的呼喊小裴隔着房门都能听见,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偷笑,继续从水里捞青菜。
“从下个月起,你们不要寄钱回来了!她父母那边也不要寄了!你们该吃就吃,该花就花!”小刚的父母突然就慷慨起来。
第二天虽然不是周末,但是小裴还是拉着小刚去长堤海鲜吃象拔蚌了。 第三章 风月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献给77,巴兄以及所有网虫们的似水流年
(一)
风月早已逝,花是旧年红。
这个故事的前半段我是听来的。因为在我们那个大院里流传甚广。版本也不尽相同。
我实在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糟老头子就是那个故事里的风流才子。他老到都失去了作为一个人应该享有的最起码的尊严了,让你根本不想再多看他一眼。走路巍巍颤颤,手中的拐棍与他一起晃悠着,似乎四级以上的风就能令这个组合随风而逝了。他的脸上总挂着痴呆的微笑,口角的涎水止不住地往下巴上淋落着。于是他的胸前被家人用大头针别着一小块毛巾,如用餐的孩子。他得了老年痴呆。幸好还没呆到不识回家的路,每天傍晚独自出门散步,目无旁视,走单一路线然后按时回家。
这个杨姓老妇人却还依稀可见当年风采。虽然高雅的长裙难掩其明显发福的腰身。精致的化妆遮不住松弛如面袋般下坠的眼袋,可她优雅的举止和矜持的微笑,还有那依旧乌黑浓密的发髻让你可以立刻确认当年她曾无限风光过。
那老头儿姓秦,早年是大院的实权派。因为他既是红小鬼,据说是十三岁上就扛枪打仗了,后来又被选派出去受了正统苏联学院派教育,所以当仁不让地在他38岁的光景上就坐上社长的宝座。这个社可不是一般的社,也算是国家的前沿阵地,宣传喉舌。提起他当年的才华横溢,至今令老一辈学富五车们点头称道由衷赞叹。当然此种夸赞免不了含有对失意者的宽容。若是秦老头的光明仕途是正常寿终正寝的话,一定是无法博得众口一词的赞美。人们对胜利者的缺点通常用放大镜去找寻而对失败者的优点却不吝赞美之辞。
秦社长的背运要从杨太太搬入他隔墙的小院开始。打从第一眼照上面儿,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字正腔圆如玉珠落盘的清脆京片子,还有她如象牙般凝脂的手伸过低矮栅栏温婉地搭在秦社长的手的一刹那,他的一马平川的光明大道自此封闭。她自我介绍着:“杨茵如,你的邻居。”
秦社长也是浪漫自由主义的文化人。至今他的一些非革命的阳春白雪的诗还作为当代大家文选珍藏在我们社的文库里。到是那批应景的附庸时代的红色诗词没留下什么痕迹。可见其骨子里是消极颓废虚无主义者。
杨太太从进了这大院的门伊始就是个焦点人物。当时在阶级斗争如火如荼进行的年代属于异类。现在我们可以称她为杨太太,而当年据说大院里的人们因为要给她一个合理的头衔而煞费脑筋。
那个年代流行喊同志或师傅或某记者或其职务,如某主任某编辑。对于师傅,那是给予无产阶级手艺工人的无尚光荣的头衔,比方说修鞋的王师傅或食堂掌勺的李师傅。而同志则是指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朋友加兄弟,这是一个明显带有阶级立场和感情倾向的称呼。显然以上称呼皆不适用于杨太太。所以后来大家见到她都报以不加名称的一笑:“吃啦?”
她倒也不在乎,回以一笑:“您忙呐?”似乎并不急于与人民打成一片。这要归功于她的丈夫,当时人们无论性别统称自己家那口为爱人。不过她称她丈夫却沿袭老传统“我先生”。她先生是很重要的统战 对象,所以大家为了联合她先生,对她客气与恭敬有加。她先生的主要任务就是编写家史,还有就是间或搜集些野史什么的。当然后来被誉为史学家。不过在我看来他不过是把自家的奶奶爷爷曾祖什么的故 事从他家的族谱中节选着抄一抄再加上些自己的想象。他想象自己的家史没人关心与控诉。但换了别人就麻烦了,有可能被他这个后代控上法庭,或说篡改历史,或说诋毁人物。
杨太太与当时忙于投身革命建设的女同志截然不同。首先她留长发,不剪运动头。运动头不是后来所说的俏皮短发,而是当年一色儿的类似于童花头的前一刀刘海,后一刀切头。当年的女同志们大多朴实无 华,这个词的另一个代名词是寒怆。大家都一个水平的穷酸,穷酸到女性失了其妖娆本色,一概土布灰蓝,不修边幅。
杨太太却每天把她齐腰的长发打理成一个粗大的长髻盘在脑后。并装做很不经意地随手在发髻上插把竹箅子。只这一丁点儿装饰就显出别样味道。她最初来的时候是穿旗袍的。至今在我父亲口中她都是旗袍最恰当的代言人。我父亲的原话是:“她的人看起来像一片柳叶,在水面上飘。”当我父亲此话一出口,立刻被我母亲敲了一个爆栗在其脑门顶,并因此过而终生承担了洗碗的家任。想来当年大院里因偷瞥杨太太而心生异想,甘愿受罚的勇士们不在一二。后来缘于太扎眼,杨太太也改穿当年时髦的列宁装了。却是一样地尽显身段,风情哪堪。
杨太太的另一个特色令其他女人望其项背的是她的悠闲。她那时总也有三十四五了,却还是与夫君过着逍遥的二人世界。当然后来大家知道是她夫君不孕。那时的女同志在我眼中看来是过着暗无天日毫无享 乐可言的生活。如果说猪狗不如的话显然是夸张而且不尊敬的。但至少猪儿狗儿们没那么重的心理负担。她们上有老人,老人大多在农村需供养;下有孩子,还不止俩。每月工资十几二十块大毛,除去一应日常开销,到月底剩余的钱连买块花手绢都紧张。我还记得当年我都十岁了,我父出差去南方,给母亲带了一条羊毛围巾,我母亲激动得半夜起来试戴。那条羊毛围巾后来成了我母亲心中的爱情标志,尽管现在都穿羊绒了,还不舍得淘汰。
杨太太不仅没有孩子,似乎其本人以及夫家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经年不见一两门穷亲戚上门光顾。于是她可以安然地在她家的小院里侍弄花草。每到春天她家的小院格外养眼,姹紫嫣红。而盛夏时分,茂盛的爬墙虎便在她那三分小院里散布浓荫。当年的人大多为生计奔忙,少有人有闲情逸致摆弄那玩意儿。即便得个空也是在院里养两只鸡鸭,下几个蛋补贴伙食。我们小时候都是跟鸡一起跑大的。基本上家里的芦花鸡地位要高过孩子,可以任意在地上啄啄在我们碗里啄啄。小时侯身手是很敏捷的,母亲一声令下,我追不出几步就能逮着她点名的鸡。现在不行了,肚子出来了,腿粗了,鸡在我眼前散步我都抓不着。
那年月大人都是早上天不亮就投入战斗。女的忙着打醒昏睡的孩子,手忙脚乱,骂骂咧咧地拖老大从热被窝里坐起来,给老二穿衣,给小三子喂奶。男的则套上衣服就奔炉子去了,开了炉门,熬上粥然后直 奔菜场。杨太太少了这些凡人的生活,便过上了八旗遗老遗少的生活。沿着屋檐她挂了一排鸟笼,养了一溜的小鸟。每天清晨,空气中还漾着薄雾的时候,她便选择性地提着个鸟笼,去不远处的池塘边的小竹林里溜达,也就是今天的健身或早锻炼。兴致好的时候,她会在竹林深处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杨太太以前是干什么的没人知道。但大多数人猜想她定是什么艺苑出身的,受过科班训练。因为她可以毫不费力地唱上一整出折子戏,唱念坐打,眼波身段一板一眼,举手投足间俨然是个练家子。在当时那些大院的土包子眼里,这根本就是一艺术家了。不过杨太太的艺术生涯早在她来我们大院以前就终止了。因为她先生的关系,她跟来后被安排在一个闲极无聊无聊的科室搞校对。杨太太不但不融入当年赤色的革命中去,反而搞消极对抗。她原本是有一套行头的,据我父亲说是贵妃醉酒的那一套。凤冠霞帔,大红锦缎,当年被极其醒目地别在她家迎门的中堂上,旁边配以一把紫檀色的梨花木京胡。我父亲曾有幸目睹当年杨太太舞台风光。那年在庆祝国庆的大院自办晚会上,秦社长拉京胡,杨太太登场,表演了一段霸王别姬,台上那摄人魂魄的气势以及哀婉的唱腔让一大堆门外汉都报以热烈掌声。我父直到去年还在学虞姬当年抖袖的样子,“手颤了几十下,不疾不徐,都没从那长袖里伸出来,刚伸出一长指甲来,人家就拜倒了。”我母亲冷眼瞟着我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到:“是人家还是你?”可惜了那套行头,因为杨太太在文革中拒唱“沙家浜”“红灯记”之类的而被焚之一炬。
这个故事的铺垫实在够长了。下面才是当年那段扯不清的风月。
(二)
杨太太的先生大杨太太许多,那时候总也近60了吧?是个孱弱的公子样子。属于那种被卑女搀扶着半依在亭台楼阁间,望着雪中红梅,轻叹一声,咳两口残血的多愁善感的富家公子。可惜时运不济,被共产 党给组织了,丢了万贯家财不说,被挤得与平民为伍,虽是落毛凤凰了,架势倒还在的。这是我依言的想象,我年少资历浅,也许与当年的贵族有半面之缘,但我不记得了。自我懂事的时候他好象就过世了 。
文革的事我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满目的萧条和人面目的凝重。对孩子来说,童年时光始终是快乐的,只知道成天疯玩。曾调皮到颠着脚去按杨太太家的门铃,一听到“叮咚”的响以及渐进的脚步就欢呼着 拔腿跑了。那时候门铃可是个稀罕物,是生活档次的标志。谁有那闲钱高雅到省了叩门的劲儿?那时大家钱是没有的,只剩一把傻力气了。
他们爱情的起点我猜想是一个唱戏一个伴奏。起初秦社长是杨家的座上宾。秦社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打着团结进步的旗帜老慰问隔壁的邻居。我是不知道对家的公子爷是不谙世事呢还是装做不知,搞起了夫人外交。再后来就亲热到大家常可以在半夜九点以后还闻到琴瑟和谐。秦社长是那个拉胡的,杨太太是那个唱戏的,拍巴掌请好的便是须发渐白的公子爷,窗外映出的景象却也其乐融融。我之所以说半夜九点,那不是笔误。在当时娱乐贫乏的年代,大家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哪里有什么灯红酒绿?大人们一到夜晚唯一的乐趣就是几家搬个凳子搭上个凉床,打着蒲扇侃大山。小孩子就坐在凉床上玩“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十,我拍十,十个小孩打倒蒋介石”之类全国通行的游戏。间或听见劈里啪啦家长用扇子驱赶蚊子的声音。这还是夏夜漫长的时候。若赶上冬天,大家听完广播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虹云的新闻之后,就拉灯上床睡觉了。通常都不过八点。
革命形势在大院里也变得异常尖锐起来。秦社长根正苗红,而且年富力强,要想搬倒这棵长青树实非易事。有敌对派便想着从生活作风上把他彻底斗倒,再踩上两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进而达到占山为王的 目的。回顾历史,也许无数的政治斗争其背后都掩藏着不可名状的私欲吧?前人的经验总结就是,把敌人打倒的最佳途径就是不是从经济上整倒你,便是从男女问题上搞趴你。这两样都是踏上一只脚永不能 翻身的,比以政治名义整垮要好得多。很多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久又都登台了,却没听说哪个贪污犯或流氓给平反了。那个后任的社长便是组织了一班人马,历尽千难万苦,搜集证据,蹲点跟踪,终于在某 个夜黑风高的冬夜里牺牲了革命小将的睡眠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奸夫淫妇的消魂窟,将两人赤条条堵在床上。周围见证之男女贯穿大院各个等级。有看热闹的,有无限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还有 心怀鬼胎的。我父亲说,当年有人半夜敲门拉他去看热闹,被我父亲婉拒。以父亲的话说:“太残忍。”我不敢追问我父亲什么是他心中的残忍,是他心中的美丽的最终倒塌还是惨不忍睹的凌辱?
凌辱在各人眼中也是不同的。我非常欣赏当年杨太太的镇定地面对众人目光的亵渎。她坦然裸露着如皎月般的身躯,丝毫不去阻挡如狼似虎般贪婪的眼神的侵略,只高傲地抬着头,如每天正常回复大家的问候般地平和地说了一句:“天冷,让他穿上衣服吧。”记住,这关键时刻,她要保护的人竟是身边那个令她终生蒙羞的男人。我觉得这时候与其说是众野蛮对爱情的凌辱,不如说是杨太太悠游的神态,不在意的态度对大家长久侦破工作取得辉煌战果的凌辱。
毕竟,人性再泯灭,那年月,这帮人的大多数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反对派头头虽尝到胜果,却没有享受到从心理上重捶敌人的快感。苟合男女在这场战斗中占了明显的心理优势。沉静片刻,反对派头头挥 挥手说,让他们穿上衣服。
这场活生生的智擒荡妇的戏竟被大人们津津乐道了好几年,可见当年的生活有多么无聊。每当大人们一说到戏的这一出的时候便口沫横飞,眉飞色舞,这也是为什么故事发生的时候我虽然是个孩子却也至今 印象深刻的原因。小时候是一直鄙夷故事里的那个荡妇破鞋的,还跟着大家往她头上挂过又臭又烂的球鞋,以及往她身上扔过石子。大家的革命情绪好象有了宣泄的对象。我曾向母亲高兴地大谈又去扔石子了,母亲顺手抽了藤条来揍我,并厉声呵斥我说再去要打断我的腿。吓得我自此与杨太太保持距离。已是黄昏的母亲现在跟我说,从杨太太出事的那一天起,她就心生敬佩与同情。女人,其实只是男人世界里你死我活斗争下的牺牲品,却要背负许多超越她能承受的东西。
杨太太就这样默默承受了。她每天依旧高傲地去上班,越发与半人半兽的这个群体保持距离。即便在大家找话题斗争她的时候,她也依旧风度超群。更想不到的一件事是,被捉奸在床后不到几个月,大家就看见杨太太挺着一个骄傲的大肚子在大院里来回走动。常有人猜测,这孩子是不是那晚……?我想当年的杨太太被腹中生命的喜悦冲昏了头,满脸的幸福叫人妒忌,哪里在意别人看她的眼光和怀疑腹中孩子的出处?也就在她孕育生命的时候,她那短命的公子爷适时去世了。我不相信别人说的是被她活活气死的。那位老爷要气死早死了,因为当年捉奸的时候就发生在他的家里他的床上,而他则躲在楼下的书房里一直不照面。想来是心知肚明的。
杨太太是独自一人抚养这个所谓的遗腹子的,孩子长大了简直是活脱脱一个秦社长的翻版,想赖帐都不行。她依旧住在秦社长的对面。不过当年的秦社长已经被贬为秦编辑了。原本秦编辑是没资格住这代表地位的小洋楼的,怎奈人家政治级别低而军事级别高,就凭十几岁闹革命的资历,别人也奈他无何。于是一个奇怪的景象就这样诞生了。情妇与情夫隔门而望却鲜有言辞。情夫可见自己的骨血满地乱跑却不 能听见他开口叫父。秦编辑我想是对杨太太矢志不渝的,怎奈他的原配竟也是个倔主,经历了夫君偷情,被捉,降职,孽种出世,情敌面对面,依然可以不屈不挠地死守家庭,既不公开表示支持,如希拉里,也不暗中倒戈,如王熙凤。虽然窝心,却窝囊着挨了后几十年,直至那小孽种都成人了她才撒手西去。
我从此不再相信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美好的结局。原本苦难一生的爱人,经历无数风雨,现在一应相干人等都做鸟兽状散了,应该有个大团圆了吧?否。那半个世纪的恋人直到现在都门对门地住着,互不叨 扰。老头以前清醒的时候也许还无言地传达几个眼神,现在老头迷糊了,他们好象就再也没什么相干了。
想起来翻炒这个故事,是因为前些日子,我去食堂买大馍,正撞见不远处两个欢喜冤家聚头。那是傍晚时分,天际处一片绚烂云霞,将整个西天燃烧得火红。老头还是摇晃着走,杨太太迎面过来。我听到她如黄鹂般清脆的京片子招呼着往昔的爱人:“瞧呀,您的鼻子都流出来了,别感冒喽,让我给您擦擦吧。”说完,悉心用小手巾擦去老头儿都快流进嘴里的稀鼻涕。
老头傻笑着,也许早已不记得眼前的女人曾和自己相傍缠绵过,既不说谢,也不见当年柔情万种的眼神。正当老头继续迈步的时候,杨太太太温柔地拉住他的胳膊,又说:“您的鞋带儿散了,别绊着自己。等等,我给您系上。”语毕,俯身蹲下,并挽起缀在耳边的一缕发丝随手缠在脑后,以免挡住她的视线。老头困惑地低头看腿边的女人,突然间,似曾相识的眼神在他眼里迸射出清晰的光芒,一点心疼,一点内疚,一点期待。只片刻瞬间。那女人并不曾看见。
我看见了,也看见了当年那一抹风月。 第四章 农村媳妇
一
一大清早才六点半,李昌景就坐到秋月宿舍的床上了。
秋月端着搪瓷茶缸正在水房里刷牙,同宿舍的铁嘴花脸上糊着眼屎,蓬着头发,腰里揣着脸盆,肩膀上搭块毛巾冲进来跟秋月说:“你的那位来了,在等你。”“什么?”秋月楞了一下,“那么一大早,出什么事了?”秋月匆匆抹了把脸揣着一套洗漱家什直奔宿舍。
秋月的被窝还没叠,储存一夜的热气估计都没消呢,就见昌景一屁股坐上头看她。“这么一大早,你跑来干吗?”秋月问。从昌景的学校到秋月的研究所,地走得最少1个钟头,没啥急事儿,昌景不会浪漫到清早跑来唱情歌。
“秋月,我们结婚吧!”昌景低着头自说自话,连抬头看秋月的勇气都没有,就跟背诵了一夜清晨赶考一样。
“我。。。。。。。我。。。。。。我没考虑过这事儿啊!你容我想想。不能说结就结呀,什么都没准备,这好歹也是个大事。”秋月结结巴巴,“不急,不急。”秋月自己先稳住阵脚。
“急!”昌景猛地站起来一把拉住秋月的衣角,用力拽了拽。“毛主席指示知识分子都要下乡接受再教育。医学院已经迁到农村去送医下乡了。我们学校马上也要下去。我昨天接到的消息。这一去,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我看,我们先把证领了吧?!”秋月突然就没了主张,口中喏喏地说:“我,我,我什么都没准备呀,哪能你说结就结呢?”
“你说要准备什么?你说呀。”
“这,这,这,锅碗瓢勺总得有吧?俩人的东西至少得有个箱子放吧?不能摊满地呀!住哪里?我们连身象样的衣裳都没有,结婚总要做一套吧?”
昌景笑了,他把秋月的话当作默许。他胸有成竹地说:“房子我去要,现在学校空房子多,老的老师们都给派到乡下去了,应该很容易弄到一间。箱子我这就去买,衣服你买你自己的就行,我的能穿。马上要下乡,好衣服也穿不着了。不用管我。”
昌景得令般兴高采烈地就快步冲了出去,秋月追了几步,发现昌景不高的背影,竟有几分难得的雀跃,单薄的身影很有朝气。
领完证,粉刷了一下小房子,昌景连头上的白石灰水都来得及洗就带着学生下乡了。
秋月环顾眼前这间13平方的小屋,最里面的拐角处是一张裸露的棕绷双人床,床旁边是一个崭新的人造革箱。没桌没凳没衣橱,房顶的灯头空着,没灯,什么都没有,倒显得这13平方的房子空荡荡地敞亮。
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个6寸大的铝锅,一摞红宝书。
这就是昌景留给秋月的全部家当了。
秋月绕房子转了一圈,实在想不出呆这里的理由,想想每天晚上研究所里的政治学习,拍拍身上的灰,带上门,走了。
对于秋月来说,结婚与不结婚,没什么太大区别。她一样还是住宿舍,一样还是跟昌景书信往来,多的,不过是一张红纸,外加一间从没去住过的所谓的家。
结婚是件慎重的事情,秋月几十年以后总结说,一定不要在大清早头脑尚未清醒的时候接受任何男人的甜言蜜语。这种醍醐灌顶的大彻大悟,没多年的历练与折磨,是领会不到的。
秋月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结婚了,是看到到厂门口来要生活费的大叔子。“这个月生活费你找你嫂子要,我在乡下回不来。”昌景跟在念大学的大弟弟嘱咐过后才下的乡。
秋月不是头一回见大叔子四儿,刚认识昌景没多久,四儿就跟昌景来相过嫂子。秋月眼里的四儿跟昌景截然不同,不象一母兄弟。昌景雪白干净,纤细文弱,一看就象个书生,而四儿看着象座黑塔般结实,虽然也是在省城里读大学,看着倒更象个农民。
“嫂子,我哥让我管你要生活费。”
“多少?”秋月心里一惊,没听昌景说起过呀!不过面子上还带着笑意。
“25。”
秋月翻翻抽屉,把25块来回数了三遍,递给了小叔。其实不用数,拿下去3块,剩下的就是25。
秋月下个月,就靠这3块过日子了。“晚上我得写信问问他。结婚啥都没见着,咋就先出去一个月的工资了?”幸好秋月工作这么多年,积蓄还有些,这个月完全能对付。
秋月这还没来得及把信寄出去。丈夫的信先到了。“忘记告诉你了,我不在,麻烦你先把这个月的生活费25给我大弟弟,我回来还你。如果下个月我还回不来,你再替我给一个月,别断了他生活费。还有,家里那口箱子,是我借徐老师的钱买的,27块5,你若有,就先还上,没有我回来慢慢还,不急。”
秋月从板凳上惊得跳起来,打翻了桌上的大茶缸。还不急!怎么这样先斩后奏?早知道自己不提那箱子的事了,这刚一过门,就背一屁股的债。不就一口奶锅加几本书吗?哪值当花27块五去装?!
秋月嫁昌景,那真是上了爹的大当了。
当年介绍人问条件的时候,秋月想了想,就说,政治条件要好。我不能跟了他以后整天挨批斗,这个运动来,那个运动去,我受不了。秋月自己家里是老红军出身,根正苗红,对出身特别讲究,生怕被拖后腿。当然,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思想是单纯了些,对拖后腿的含义,最深也就理解到批斗。以后才知道,这拖后腿和搭配销售是完全一样的,不仅仅是一块肥肉搭一块瘦肉这一种形式,还有有奖销售,买一送一,幸运大抽奖等多种不胜枚举的隐含方式,只是被搭配者没有意识到罢了。
介绍人拍着胸脯说,这点没问题!这个我打包票!正宗三代贫民!本人还是党员,就是家里兄弟姊妹多了点儿,不过人多热闹啊!人多好办事,你说是吧?“多少?”秋月还算长了心眼,问了一句。“八个。都成人了,没什么负担。”介绍人说。“那我得写信去问问我父母。你最好把他家的家庭成员表和社会关系表拿来我看看,我也好跟父母交代一下呀!”
介绍人拿着那本手抄本递给秋月的时候,秋月的头翁的一下就炸了。密密麻麻的钢笔小楷从父字起,一直排到“孙”字辈。秋月不得不仔细检查一下是否该男有婚史混杂其中。经过几个姐妹一起整整一个小时的严格核实,的确未婚,而且比较幸运,大哥的孙子都有了。“嘻嘻,你这一谈成就是奶奶辈的人啦!”小姐妹们打趣秋月。
秋月将对方家史直接给在地委医院当院长的父亲寄去,自己就附俩字——可否?
父亲的信很快就回了,洋洋洒洒几张纸,说理清晰,论据充分,意思是,我女不要担心,此人乃大学教师,工作稳定,今后不会动荡,又是党员,说明政治过硬。教书正人先正己,一个大学老师,品行不会坏到哪里去。这是最主要的。至于家里亲戚兄弟,谁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个个都带三分亲。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要,兄弟姐妹都不顾,那也不是什么可以托付之人,很难想象对你真心实意。我看这个人行。
秋月带着对父亲的信任,从此踏上漫漫不归之途。 2
秋月手里攥着父亲寄来的80块,哥哥寄来的40块,姐姐寄来的30块。这些新婚贺礼在她手里掂量来掂量去,举轻若重,举重若轻。原本计划好的,给自己买身冬衣,给昌景买块手表,一想到逐月就要付出的生活费还有叮当的债务,遂决定节省口袋里的每一分钱。
秋月将去年置办的棉衣送进洗染店里,染了一身如海水般湛蓝的颜色,算是恭贺自己初为人妇的礼物。
象小公主一样的秋月第一次知道为过日子要算计钱了。
秋月的父亲是红军干部,转业后分配在地区医院当院长,高工资,小红楼。秋月是父亲年过半百以后得的小幺,整天给捧在手上,宠得不行。那年月,人家花五分钱买一堆菜叶腌腌炒炒过一个礼拜的时候,她都能每周披散着一头乌黑透亮的长发跑到理发店去用那屋分钱洗一次头。父亲几次假装严肃地呵斥她要生活简朴,注意影响,秋月都皱着鼻子撒娇说:“人家头发那么长,洗不动呀!”
秋月的工作是自己争取来的,父亲舍不得女儿远走,都打算养老闺女一辈子了。高中毕业后秋月在家呆得实在无聊,便给小学当起了代课教师,哪里有老师生孩子了,哪里有老师病假了,她便跑去干上一段,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混了几年后,某天省城研究所来地区招工,秋月抱着出去玩玩也不错的心态,填了张表,体检通过,收拾收拾行李就走了。
研究所刚成立,大姑娘小伙子一大堆一大堆。每天除了学习也没啥事儿做,没多久所里就一片鸳鸯蝴蝶,阿哥阿妹甜甜蜜蜜,再没多久,就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生产热潮,所开办的第三年,托儿所幼儿园也都开始招生了。
看着昔日跟自己一起打排球演话剧的小姐妹们一个个都奶着孩子出来了,秋月心里不免有些暗暗着急。“要不是我解放了你,你到现在都还是大龄女青年。”昌景得了便宜还卖乖,多少年后一提起当年秋月下嫁的故事,都那么洋洋得意地开秋月玩笑。“唉!我都后悔,早知道你家是那样的,我还不如坚持当大龄青年呢!”秋月反唇相讥。
新婚的喜悦还没尝到,生活的枯涩就已经初现端倪了。
秋月第一次跟昌景回农村乡下,还美得不行,借一句广告用语——“味道好极了!”一到村头,呼拉拉围上黑压压一堆人,称呼啥的都有,有叫三嫂的,有叫三婶儿的,还有叫三奶奶的,七手八脚地就把秋月手上的小包,昌景手里的水果糖接了过去。
乡下的亲戚们都特别热情,招呼人透着一股原始的亲,张口一招呼人都是“我”啊“我”的。“我三嫂,我三奶奶”,一点不象以前从文学书里读的那样称呼“他三叔,他三大爷”,
让你觉得一踏进这村儿的门槛,他们就已经认同你是他们的一份子了,一点没有陌生感。当然,后来秋月巴不得他们不把自己当成他们的一份子。
秋月在家是老小,从没受过如此高规格的接待,以前在家都被哥哥姐姐们拨拉来拨拉去当个孩子轰着,乍不乍地给人捧上天,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儿。
“这是我娘。”“娘!”
“这是我爹。”“爹!”
秋月在没进门前一直心里犯嘀咕,不敢想象自己要冲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张口喊爸妈,心想,这没严重的又亲切的词语,自己怎么能够随便喊出?一到了那个氛围上,认识不认识的都喊嫂,亲的不亲的都喊婶子,远的喊你妹子,近的喊你妯娌,所有日常生活里能被用上的称呼这里都被唤过一便,晕晕忽忽的有点儿飘。就跟上台唱大戏似的,锣声一响,立马进入角色,大幕一拉,“我家的表叔。。。。。。。。”演出开场。爹和娘出口的顺理成章让秋月觉得似乎在心中早已呼唤过千遍了。
“爸妈比较难张口,换成爹娘就容易多了。”秋月自己心里嘀咕,脸上还保持着盈盈的笑,细细的小眼睛弯成个好看的月牙儿。“喊爹,喊娘,跟喊叔叔阿姨有什么区别?不就是一个称呼吗?”秋月的心豁然开朗。
“这是我大哥。”“大哥好。”
“这是我大嫂。”“大嫂好。”
“这是我五弟。”“五弟。”
“这是我小妹妹。”“小妹。”
“这是我大姐。”“大姐。”。。。。。。。。。。。。。。。。。。
一圈人喊下来都到了晌午开饭的光景了。秋月就知道自己嘴不停地叫,谁谁的脸和谁谁的名字,还有谁谁和自己的关系,一踏糊涂。为避免尴尬,秋月当下打定主意,人不问起,自己绝对不主动说话,人不找我,我不找人,两不找,免得冲人笑半天都不晓得对方是谁。
农村给秋月留下的印象还不是太糟,看不出穷与富,反正放眼望去,家家都一样。一样的泥胚房子,一样的门前一棵歪脖子树,一样的房顶上炊烟袅袅,一样的大裤裆。
秋月的婆婆也是个“大裤裆”。农村的婆婆从春到冬,就一条裤子,为装冬天的棉裤,那条裤子都做得特别宽大,拿着裤带勒都勒不住,直往下出溜。裤脚一系上,两条裤腿就象灌了气的气球一样鼓囔囔。秋月的母亲和姐姐,从不正眼看秋月的婆婆,以后逗秋月的儿子,都问:“你奶奶可是大裤裆?”秋月的儿子一听这个就裂巴着嘴哭着打外婆和姨娘:“我奶奶不是大裤裆,我奶奶不是大裤裆!”秋月的娘就顺手一巴掌拍在外孙头上:“去!一边去!哪来的乡下野孩子,没有教养!都叫你农村奶奶给带坏了。”
秋月看到婆婆的时候,可喜欢眼前这个和善的小老太婆啦!老太太个子还不到一米五的样子,比秋月整整短了一个头还多,也就刚达到秋月肩膀的高度。秋月于是不奇怪为什么昌景显得那么“脞”,而且找对象的时候还指明了要求对方身高一定要在1米6以上,其他都忽略不计。
婆婆笑咪咪地拉着秋月的手说话,不喊秋月的名字,却只喊“我闺女”,对着秋月上下打量,围着秋月里外转了三圈儿,最后拍着秋月的手说:“可好!可好!媳妇高高大大门前站,不会做活儿也好看!我闺女!多大啦?可有十八?”秋月心里乐得呀!赶紧回话说:“娘!我都二十六啦!”“可好!可好!看着多精神!真不错!”老太太热情地拉了板凳给秋月坐,虽然板凳腿一高一低,让秋月坐得胆战心惊,老太太又亲手泡了茶端给媳妇,尽管秋月一眼望去怀疑飘上面的三两片绿是门前的槐树叶子,缸子底还隐约沉着泥。不过秋月并不计较那么多,吹开树叶喝了几口茶,心想,婆婆一点架子都没有,真好相处。
秋月一点也不知道,一转脸儿,婆婆就沉着脸跑到烧锅房去跟拉风箱的大媳妇嚼耳朵:“你看看她,瘦得就剩一张皮了,也看不出哪是腰,哪是个屁股,都连一起了。两个奶子趴上去找都找不到。我儿可怜了。我地娘也!也不晓得这身子骨儿,能不能生孩儿!该!”
“该”是当地一句使用频率非常高的土话,当表示失望或生气或郁闷的时候,都以一个“该”字替代。这个“该”字既可以等同于作叹词“唉”,同时又隐含着所遭受的一切是“命里所该”的。 3
秋月的婆婆一瞅着空,就逮着儿子嘟囔同样的话:“要个孩子要个孩子!也不晓得她生不生得出。”昌景宽慰娘说:“这不刚结婚呢吗?生得出,生得出,你别急呀!”
秋月以实际行动回婆婆一个响亮的耳光——生孩子这事情,与胖瘦,奶大奶小一点关系都没有。没多久,秋月就怀孕了。
秋月怀孕的很不是时候。昌景正在乡下白天带着学生撅屁股种地,晚上点着油灯替农妇扫盲,月月不见钱回来。
刚结婚的新媳妇,每次见了面话还没说够,被窝还没捂暖,昌景又要调头走了。秋月坚持贴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之后,开始觉得生活严重捉襟见肘。帐面的存款以洪水决堤的方式在迅速减少,眼见就要见到坝底。
不到逼急了,秋月是断然不会张口跟昌景提钱这个字。这是多么俗气的一个字,一张口,秋月就觉得玷污了自己的高洁,落入了小市民的粪坑。不过每个月靠三块钱撑着,被迫从银行里拿老底,这样的日子是过不久的。面子再薄,碰上了吃饭这层里子,都得厚起来。小市民不小市民的,也顾不得了。
“昌景,跟你说个事儿。你弟弟每个月都到我这里拿生活费,给他25,我工资就剩三块了。你看。。。。。。。怎么办呀?”
昌景脸突然就红了起来,憋了好久挤出一句:“这是我的过失,这是我的过失。这钱本来应该我给的,我一直在乡下回不来。”
秋月一听,轻松笑了。“没事,你一次给我就行了。”
“我这次给不了。”昌景冒出这样一句,一下就把秋月给打晕了,秋月不知道下面接什么话。
“这两个月,家里的老父亲哮喘病犯了,看病要钱,我就汇了些回去。以前跟你提过的早逝的二哥呢,他的大儿子要考学,最近就住学校里,花费也比较大,我怕老五家的抱怨,就先垫了一部分。我过一段时间给你,你还能撑多久?”
秋月现在的感觉可以用五雷轰顶来形容。结婚前一句没听说,结婚后,先是哮喘,后是哥哥的孩子,一件一件都冒出来。当时谈恋爱的那半年,不好好问清楚这些生计,谈那些个京剧,红宝书,运动的,有什么谈头哦!简直是浪费时间消耗光阴。秋月恨自己真把恋爱当个恋爱谈着,全然没有察觉到昌景某年某月的某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一面畅快地吹自己在学校里打乒乓球如何厉害,一面饿着肚皮。
“谈恋爱真是个害人的东西。”秋月心里暗暗想,“如果有下次,我一定第一回见面就先问清楚遗传疾病,家庭收入,有没有兄弟姐妹要负担,外加能有多少工资贡献小家庭。”
“我撑不了多久了,眼看着就要见底了。这不行,你得想个办法,你不能饿着老婆供弟弟。”秋月突然就变得强硬起来,第一次当着昌景的面用了“老婆”两字,以表达出她和昌景之间的所属关系,意思是,我是你老婆,不是你银行,也不是你家的救济站。
“老婆”两个字一出口,秋月就觉得自己塌实站在了地上,是个盘着发暨子,拎着菜篮子的小媳妇,昔日那个雇人洗头的红色公主,昔日那个把代课当消遣,昔日那个跟着母亲去看戏,躲在纱帐里看元杂曲的姑娘,已经远去。
“可我现在真没钱。”昌景有点焦急,晒不黑的白面返出略有血丝的红晕,“等我有钱了一定还你!你要相信我。”
“我不是要你还我,都在一起了还说什么还不还的?而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挣的不够花,这样能撑多久?要想出个办法?”
“那有什么办法?要不,我上系里先借点?我弟弟马上就毕业了,毕业了就不需要我们供养了。”
“他哪里是什么马上就要毕业呀!他这等分配都等一年多了,一个大学读5年。谁晓得上头什么时候才分配?他与其这么在城里等着,不如回农村种地去了!”秋月声音开始提高。
“那你也不能怪他呀,现在不分的又不是他一个。他这哪能走得了?政策说变就变,也许明天就分了呢?离开了怎么办?不是一耽误就一辈子了?”昌景维护得厉害,声音也高了起来,还带着怒气。
“你一说都是你家的理!我钱都给了还不能问一句?人家大学生就算没助学金的,一个月十块也够过了,怎么就你家弟弟精贵,一张口就是二十五?也没看他吃比人好点穿比人好点,钱都到哪里去了?”秋月也开始发火。
“你怎么这样斤斤计较?我一出来工作工资就是和四弟对半劈,他又不是不节俭到处糟蹋,不还要分给大妹妹呢吗!现在家里就我一个拿工资,都指望着我,我怎么能自己享受叫大家都饿着?”昌景压着怒火跟秋月解释。
“什么?!”秋月声音再高一个八度,“原来还不光供养你父母你弟弟你侄子,连妹妹都一起养着?!你家到底多少人要喂?!你这哪把我当老婆?把我当面口袋了!你家根本不需要媳妇,你家需要一座银行都填不满!”
“秋月!我真没想到你这么不懂事!以前看着你挺通情达理的!我家!。。。。。我家大哥为叫弟弟妹妹们读书,自己13岁上就出去帮工,我家二哥,为减轻家里负担,早早就去当兵,有一分钱都省下来供我读书。农村人不容易,饭都吃不上还能叫我到省城来念大学,我不能自己过好了就忘本。你要想想,就算报恩,我有一口饭吃也不能叫弟弟妹妹们饿着!”昌景试图感动秋月。
秋月望着昌景,一肚子话没说,她非常想问问昌景:“你家对你有恩,对我有什么恩?凭什么你报恩还得拉上我的收入?你光想着把你兄弟姐妹喂饱,怎么不想老婆剩三块钱怎么过日子?”不过看眼下昌景激动的样子,秋月把话咽回去了。
“你报你的恩,我没意见,从今以后你我帐目分开,我负责养活自己,你负责你家的生活。”秋月尽量用平和的语气,不带赌气色彩地通知昌景。
昌景的回答真叫秋月措手不及。“不行!我不同意。你既然嫁给我了,就是我家的人,怎么能分你的我的?我这是有实际困难,暂时的,不会总这样,以后会好起来。再说,我的弟弟妹妹不也就是你的弟弟妹妹吗?”
“你!你!你!你这算什么?骗婚?你大概结婚不是冲我人吧?冲我口袋里到月就来的工资!你怎么这么不讲理!”秋月气得当场眼泪掉下来,完了脱口而出一句叫自己后悔了好半天的话:“太不要脸了!”
昌景又刚才的激动顿时转为羞愤,冷眼看着秋月,半晌蹦出一句:“俗气!”
得!钱也贴了,人也没落着好,到了儿就落了“俗气”二字的评语。秋月心中窝的火儿能将屋顶熊熊燃起,满腔的委屈化做滔滔泪水,一直哭得昏天黑地,昌景哄都不哄,转身摔了门走了。
哭完了,秋月一个人坐在暗里发呆,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往后的日子。婚姻的路始刚起步,不会为了钱就闹到分家的田地吧?一句“不要脸”秋月也觉得重重打了昌景的心。仔细回头想想,昌景说得不无道理,我秋月跟他家无亲无故,昌景却是和兄弟们一口锅里吃大的,不能自己过着绫罗绸缎大鱼大肉的日子不管亲人。唉!算了!就当昌景是个残废吧!若是丈夫真残废了也不能不管不顾撒手离去。现在这状况,至少比丈夫残废着强多了,何况,等弟弟妹妹们都大了就好过了,也就这几年的事儿,咬牙忍。
秋月不想一结婚两人就为钱吵架,开了这个头儿,以后就没完没了了。秋月先让一步。
这一步让出去,就让了一辈子。
开头很重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开头就让东风占了上风,西风再想翻身就很难了。昌景护起他家的人来,没道理可讲,论亲不论理。
“你别跟系里借了。借人家的不塌实。还是我找我父母要去吧!什么时候还不用太着急。”秋月待昌景气完了回家,主动靠着昌景的肩软语相劝,不但把自己贡献了出去,还搭上了老父亲。
父亲的钱很快寄到了,不过随钱而来的,还有母亲几行如飞的字:“看你找的!什么东西!没钱养老婆,不要结婚!还叫老婆腆着脸到家里要!”
秋月的母亲说话一向想啥说啥,不带拐弯儿,市民气重得很,能入她眼的不多,一提起谁谁,那口气都是不屑。从昌景娶了秋月那天起,秋月的母亲就没正眼瞧过昌景,说话连骂带搡,叫昌景好难受。
秋月的心感觉叫锥子刺了一样疼,婚都结过了,现在说这些,母亲不跟着帮衬,还拆后台,秋月的心凉了好大一截。女人的心,从结婚那天起就从娘家的门移进丈夫的门了。昌景再不好,秋月可以骂,秋月的妈骂,秋月心里疼,当下打定主意,再有难,宁可上公家借,绝不找父母了。
说不找不找,这怀孕了,还得回去找。
秋月打算把头胎打掉。这可不是赌气。昌景家大大小小漏着的嘴巴跟沙丁鱼一样填不满,再多张嘴,靠什么活呀?秋月一点没打算为昌景添丁带口,在查出有了孩子后的当天下午,秋月打了张火车票就直奔娘家。
秋月到家的时候,母亲正看完戏从戏院回来。秋月的母亲以前是天津卫上老中医家的后代。不是那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老中医,是那种街头开个铺子,有点头疼脑热不敢上名医那里先在小铺凑合凑合的老中医。老太太因为家世不赖,嫁的男人又是个官儿,自己还在医院的居委会里当个主任,眼高于顶。
晚上知道要演革命戏,虽然不如才子佳人,公子小姐那类的精彩,但好歹也是出戏。下午的时候老太太就把头发梳得文丝不乱,衣服漂得雪白,裤子放在屁股底下硬生生坐出两道清晰的褶儿,一切收拾停当,前襟别上块帕子,套上千层底,纳得密密的布鞋,有身份有风范地就仰着脸出门了。
4
“看东方,百万工农齐奋起,
风烟滚滚来。
闹革命,工农翻了身,
推翻旧世界。
永远跟着毛主席,
永远跟着KP。
永远跟着KP,
永远跟着毛主席,
革命到底!”
一片锣鼓喧天中,舞台上白毛女一手握辫一手寓意深长地伸向远方,红色的大幕徐徐拉上。
老太太叹着气,带着无限怅惋步出戏院。散场的群众大声打着哈欠,扛着熟睡的孩子,哼着唱腔顶着墨色的夜空深一脚浅一脚地散去。老太太精贵得不行,旁边稍微有人靠得近些,都赶紧拿手拨拉开,翻眼瞧瞧人家,拿着帕子捂着鼻子直扇,那意思是,生人勿近。
这革命闹的,戏不成戏曲不成曲,满台子红灯闪闪,破衣烂褛。唱戏跟打铁一样铿锵有力,远不比那牡丹亭,西厢记里小姐公子的华美绮丽。不过有得看不错了,总比夜夜守在家里对着青灯暗影纳鞋底强得多,锣声一响,倒是又热闹又喜庆。又叹了口气,老太太低声哼着牡丹亭,“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踩着鼓点儿,不急不徐,有板儿有眼儿,很是地道的昆曲。老太太没读过书没习过字,扫盲班里一开课就忙着缝缝补补,这张口就来的诗词,全是袭自打小跟姥姥泡天津卫的戏园子练出的功底。
一进门,老太太就瞅见如丧考妣的小闺女。“怎么招呼不打就回来啦?出啥事儿了?单位里头犯错误了?”老太太头一反应就是闺女给撵回来了。这不年不节,工作天的中央里往家赶,一定是十万火急。
“没事儿,想我爸爸了,回来看看。”秋月还记着母亲信里的刻薄,不愿意低头说实话,可这,又能瞒多久?“甭唬我,我还不知道你?你说实话!是男人打你了还是单位撅你了?没事儿你半夜往家赶?”
秋月打小就怕这个妈妈。爸爸忙打仗的时候没见过小孩子,见了小秋月喜得不行。这妈就不一样了,一个一个拖大,多一个烦一回,从没给过秋月好脸儿。
“我,我怀孕了,回来做孩子。”秋月一吓唬就吐实话了。她想着妈一定得把她骂个狗血喷头,一条人命,轻轻飘飘就没了。秋月脑子里根本还没舍得舍不得孩子的概念。她不爱小孩,至少她以为,看见同事小姐妹们脏兮兮,鼻涕歪歪,光着屁股蛋到处乱跑的小孩,她都躲得远远的,没弄明白这些个肉球球,光吃了拉拉了吃,又不懂人事儿,干吗一个接一个地生。她秋月不能要,更何况昌景那一家都跟树上的乌鸦一样张着个漏勺嘴等吃,孩子生下来拿什么喂呀?她有难处,所以,她不能要。
她不能要,不代表她父母同意她就一刀宰掉。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她妈说什么,她都不理睬。她的难日子,她妈是不会替她过的。她妈一个月拿着总共100多的收入,一个子儿都不用贴出去,哪里知道她的苦?
“做孩子?不想要怎么有了?那孩子跟人姓,身子是你的,搞坏了以后谁服侍?”“我不要你服侍。”“我都该要你服侍了!我服侍你?我都服侍你多少年了都!不要就不要吧!穷得叮当响了,锅都掀不开盖儿,能把自己嘴糊上就不错啦!你看你瘦的,哪还能经得住十月怀胎哟!明天我去找郑医生,早弄早好。”母亲一脸的莫不关心,态度还很坚决,一点没露出惋惜。秋月的爸倒是在一旁生闷气,刚想插句嘴反对,马上就给老婆堵回去了:“你知道个啥?我生那么多,哪个你帮把手过?光知道撒种不知道收,你想要你咋不费力气洗尿片片儿?我闺女不给他家当奶瓶。他家想要他家另找。都穷那样了,也好意思讨媳妇!叫我说,那穷的,脞的,丑的,聋的,根本就不配有老婆。祸害!”
秋月一句话都不吭。想以前自己读书的时候,对班上的农村孩子多一眼都不看,主动拉开距离,到今天被母亲这样唾弃,想想这都是命,自己的报应。眼泪啪嗒啪嗒无声地流。
第二天秋月就把孩子做了,下了手术台的时候一点没觉得遗憾,就觉得刚才那一阵疼瞬间都忘却了,一身轻松。
秋月在娘家的第四天,昌景火急火撩地奔来了。
昌景是看到秋月留在家里的条子赶来的。
一进门,秋月就看见昌景压抑着愤怒或忧伤,带着探究的眼神直瞟自己,脸上还恭敬着喊丈母娘妈,大气不敢出。
“哟!这是谁呀?进门管谁都喊妈。我不认识你,我家不缺孩子。”秋月母亲板着面孔阴阳怪气,看昌景的的眼睛里全是眼白,找不到黑眼珠子。眼睛睨的,秋月都担心一会儿眼珠子都转不回来。秋月站一旁,心里又疼又气,还不敢说话,眼看着昌景惶恐,红着脸冒着汗不敢接下茬。这都是11月的天了,能紧张成这样。
“你这是干啥?人家第一次上门,你还不快请人落座。”秋月的父亲看不下去,轻轻责备老婆。“他农村出来的,不怕站,田里一站都一天。我今天板凳还没抹呢!你来干啥来了?”秋月的妈拿帕子在桌子椅子上掸几下,头都不回地问昌景,反手把帕子又别回前襟。
“我看见秋月留的信,担心,过来看她。”昌景赶紧回话,声音小得都听不见了。
“哦!甭担心啦,孩子都做啦!我这幺女交给你,你可真够宝贝的啊!先是来要钱,后是来流产,前几十年没遭过的罪,跟你不到半年都受下啦!”
昌景的头恨不能象孵蛋的鸡一样藏进翅膀里。如果有翅膀的话。昌景已经开始哆嗦了,身体有些失重般前后摇晃,开始哆嗦。老太太说话有口音,他听不太明白,但看那阴沉的脸色和从没正眼瞧过自己的态度,他知道老太太这是在责骂他。
昌景站在那里,一口水没喝,屁股没沾过板凳皮,一直听训。
直到秋月等老太太火发够了,说一句:“我单位赶着上班,才请了5天的假,我这就回去了。”然后拉着昌景的手快快逃出家门。临出门,昌景还不忘回头说一句:“妈我走了。”
一出秋月家的院门,昌景解开风纪扣伸长脖子猛喘几口气,转身将头埋在墙上独自哽咽。
不和秋月说一句话,不发火,就那么沉默着。
秋月有些害怕,晓得自己背着昌景做了这么大的事儿犯错误了。站一边不晓得该说什么。
拉拉昌景背后的衣边,秋月低着头。
昌景哽咽了好久,最后回过脸来,无限悲伤地用一对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秋月,吐四个字:“你好狠心。”
这次回到省城,昌景住了一个礼拜才下乡去。昌景不会干家务活儿,每天能干的就是走到研究所去把秋月接回来,扶秋月躺床上休息,自己去食堂买两个馒头一盆青菜来服侍秋月吃,隔天或用电炉煮个白水蛋。
昌景还是坚持着不跟秋月说话,晚上一睡觉就合衣躺下,不脱罩衫罩裤,哪怕秋月软语相劝或是硬话相逼,总之给秋月一个后背,就是不理。
秋月这时候才感到难受,倒不是为了丢个孩子,却是伤了昌景的心,且不知道昌景会这样不理自己多久。
头两天秋月还能不看昌景的脸色有说有笑,尽量说些让昌景觉得轻松的话题,再过两天秋月也沉默下来,陪昌景一起难过。到昌景临去前的那夜,秋月终于忍不住了冲昌景喊:“又不是我不想要孩子,每个月就靠三块靠借钱,拿什么养活他?你眼里就知道你弟弟,你娘,你爹,你家大小亲戚。结婚那么久了,我才见你几回?蜻蜓点个水就走,却甩一大堆包袱给我,你想过我怎么过的?我跟你说过什么?要孩子你也得现实一点儿,你至少得腾出够孩子吃饭的钱才能要啊!我嗓子眼可以扎起来,孩子不能啊!你除了给我脸色看,你还能干点什么?”秋月开始放声大哭,声音大到叫昌景吓一跳。
昌景忍不住走过去抱着秋月的肩膀摇啊摇,口里只会说:“别哭,别哭,总会有办法的,不会一直这样,是我没用,是我没用。。。。。。”没一会儿,昌景与秋月头抱头开始哭起来。
昌景下乡以前特地弯回乡下老家一躺。进门就蹲在地上不起来,不住捶头,将自己在外面在秋月那里所受的委屈毫无顾忌地放肆地在自己娘面前发泄,哇哇哭得象个孩子,把娘吓得可以。
昌景娘问清楚情况后,冲昌景点点头,坚定地说:“你放心,我去找小刘谈。会有办法的,孩子总是要要的,家里的事,我会想办法。我儿别哭。”
昌景一走,昌景娘收拾收拾包裹,带上点山芋干,买了半斤红塘就奔省城媳妇那里去了。
秋月看到婆婆出现在研究所大门的时候,惊诧得不得了,不晓得这个半裹脚的老太太怎么从乡下跑到城里,又从城东头的火车站摸到城西头的研究所的。
“这个不难呀!我问问人,没走多久就来啦!”这个没走多久,是20多里。
秋月又领着婆婆回到大学的那个不常去的家。一进门,婆婆拿出红塘交给秋月,说,你得补补,我们乡下没什么好东西,你别看不上。这个山芋干是我新收新晒的,给你尝尝味道,你尝尝,可甜!
秋月咬着咯吧咯吧脆的硬山芋干,听婆婆拉着她手说话:“我闺女,委屈你啦!家里穷,一直叫你跟着受罪。其实,乡下没那么遭,就最近你爹哮喘犯了才紧张的,他平时不老犯的。你看,今年咱们山芋干收得不错,晚稻也收了,你大哥又出去帮工,钱马上就回了,钱一回我们就还你,哪能叫你跟着受罪呢?”“我娘,你快别这样讲,什么你呀我的,不都一家人吗?我没怪家里。这不是爹病了吗?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其实,要不是爹病了,你们只要负担一下老四的生活就行了。他也要不了你们负担多久,不能老这样耗着呀,党迟早要解决的,党都叫我们翻身了,还能不叫大学生工作?这都是一眨巴的事儿,长不了。”婆婆宽慰着秋月,给她描绘一幅幸福的远景,而且是可期待的,似乎明天就会到来的甘甜。“这次让你受委屈了,孩子是娘身上的肉哟,你哪能不疼?这不是没办法吗?不过下回可不能这样了。孩子早晚都得有,你这样还伤身子。你放心,只要你下回有了,你吱一声,我们这一刻就不要你供了,钱你全攒着给孩子。孩子也是我们X家的人,我不会为了老的不顾小的,你有了孩子我就会过来帮衬,不会叫你累着的,你除了管生,其他啥都用不到你操心。六零年我都过来了,那么一大家子要吃要喝,没饿死过一个,满村子今天去一个明天去一个,我家一个都没少,我还不信养不活我孙子!”
秋月听了婆婆暖心的话,恨不能一头扎到婆婆怀里,这老太太虽是农村出来的,却说话入情入理,宽慰得很,倒显得比自己母亲通达。人穷,也不是人愿意的,怕就怕的是人恶。“良言一语三春暖,恶言一句六月寒”,婆婆一席体贴的话,完全融化了秋月心头郁积了好一阵的不快,先前受过的气,先前日日的忧虑顿时九霄云外。 5
真是老天开眼,菩萨佑善。来年一开春,昌景的四弟就接到分配通知了,一去,还是遥远的大上海。秋月一想到背在肩上的一个大包袱马上就要卸下,惊喜到不适应,看看前来告辞的四弟——裤脚短了一寸多去,屁股后头还密密麻麻地补着大疤,光脚穿着棉鞋,棉袄肘上的棉絮都跑空了,就剩两层皮,里面就一件自家土布织的单褂儿,心里酸得不行,自说自话地就嫂子代母拉四弟上了工农兵纺织品商店,从头到脚扯了身新衣,又替四弟弟买了双球鞋。看着四弟穿着新鞋在床上试来试去,口里喊着“三嫂,这这这,太破费啦!”心里有种母性的满足,笑着说:“最后一次啦!这次是出远门了,到了大上海,哪能这样寒碜,丢我娘的脸。都一家人,快别说这样的话!”
把四弟送上了火车,秋月长长舒了口气,那种畅快淋漓仿佛是将肚子里沉积已久的大石头给泻了出去。回单位的路上,秋月竟然忍不住一步三跳,欢天喜地。
得了婆婆的空口许诺,再加上四弟分配的天大喜讯,秋月也动了要个孩子的心思。自打上次自做主张伤了昌景的心,秋月心里一直觉得过意不去,再加上昌景似乎特别馋孩子,哪怕在马路上碰见个娃儿,无论多丑,他都能无限温柔地上前摸一下抱一抱,大学也好,研究所也好,碰见个熟人的孩子就硬赖人家喊自己一声爸爸,每次小孩子别扭着不肯喊,昌景就拿胡子去扎孩子逗弄人家,闹得秋月在孩子父母面前特不好意思,拉着昌景说:“哪见过你这样的啊!”对方大多也笑着接口道:“就是!喜欢你自己生一个嘛!”
生就生吧!
钢铁炼过了,办学下乡了,这一眨眼就到了“国际支左”。毛主席发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后,整个省城开始编织密集的地下人防工程。每天一清早,7点刚过,秋月从单位领了锄头簸箕铁锨与同事们有说有笑地就钻下挖了一半的地道。
秋月坚持自己有不见天日恐惧症,诸如房屋墙徒四壁,没有窗户,或者是坐闷罐火车,秋月就会觉得头晕目眩。一下了坑道,闻着扑鼻的土腥,秋月就有窒息感。“组长,我上地面运土吧!我在下面透不过气。”
中午开饭时间一到,老远看着炊事员扛着大蒸笼推着铁皮桶往工地挪的时候,大伙儿就扔了家什,一哄而上,敲盆打缸地等吃。
秋月却躲一边儿端着饭缸发楞,啥都不买。同科室的大徐看见了,关切地问:“小刘,干这么重的活儿,不吃可顶不住啊!你不能为了你那个家,干脆坐成九华山地藏菩萨,不吃菜都可以,饭不能一点不吃是吧?”秋月皱眉头说:“你胡说什么呀?我一点胃口都没有,那蒸笼一打开,笼屉下面的布窜出一股子嗖味儿,把我所有胃口都倒了。就这猪食,你们怎么吃得下去的啊?”秋月一边拿帽子扇着四周,努力让空气流通起来,一面抱怨,突然站起来拽住大徐的饭缸子,说:“你在吃什么?”大徐不好意思地直捂,说,我丈母娘给我换换口味,腌的蒜杆子。”大徐的老婆家也是一贫如洗,老丈人瘫在床上,一家大小都靠大徐和他老婆的收入。大徐一个孤儿一颗红心,把全部感情连同工资一把都奉献给了老婆家。老婆的妈妈为了省下大徐中午的菜金,蒜舍不得腌,把人家腌了蒜瓣儿剥下的蒜杆子腌了腌留大徐中午下饭。秋月拿手指头蘸了点汤汁放在舌尖咂巴咂吧,酸酸辣辣,胃口大开,于是非常开心地一把抢下那瓶腌蒜杆,塞给大徐两毛钱饭票说:“换!”
一旁嚼馍的劳动组长看见了,关切地拉着秋月问:“我看你不对呀!怕不是有了吧?你要不下午去医务室看看?”医务室陈大夫一问情况,脉都不用把,就笑着说,等明年年头抱娃吧!
秋月下午洞也不挖了,兴高采烈坐了两个钟头的车到城郊昌景锻炼的纺织厂,拉着他跑到僻静的工厂背后,一把抱住昌景说:“这下你高兴了吧!有了!”昌景心领神会,一把举起秋月原地转圈,欢呼一声:“哈哈!我要当爸爸啦!”
夜里,昌景就急不可待地写信回家向爹娘报喜。
昌景的娘一接到信,摞巴摞巴包裹,拉上四岁的小孙子直奔省城而去,路过县城火车站边大女儿婆家的时候,亲家伸头冲老太太喊:“你闺女生啦!你不上来看看?”老太太挥挥手,哦了一声,回答说:“不啦!儿媳妇也带肚子啦,我这赶着去帮忙,以后吧!”连问都没问闺女生的是蛤蟆还是倭瓜。
昌景的娘把这话学给秋月听的时候,一脸的自豪,意思是“你看!为了你,我连自己闺女都不帮,够对得起你的啦!”没成想,婆婆这无心的献好,竟给秋月的心泼上好大一盆冷水,冷到透心凉,从婆婆在自己那小屋安家落户起直到孩子呱呱坠地都没暖过来,整天都带着警惕和忧虑。“我这要生了女孩儿,只怕她要把我扫地出门了。”秋月已经看见自己的未来,全部的命运都赌在肚子里儿子的身上——希望他是个儿子。
肚子刚刚鼓起来,家里满屋子都是人了,磨不开屁股。秋月大着肚子,不能来回在学校与研究所之间奔波,婆婆带着孙子过来住,自己跟小姐妹们挤宿舍是不可能了。同事眼里好脾气的秋月,为了一大家子人也拿出了小市民软缠硬磨的功夫,整天跟着所长后头诉苦,故意撅出还不算太大的肚子,拿着事先准备好的手帕一大早所长办公室刚开她就坐里头哭,哭到所长出去办事,她有擦把脸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回办公室描图。边描图边想,人的潜力是惊人的,在日子面前,脸面真是一分不值。哭呀哭,哭到所长最后心烦了,破了女职工不分房的例子,在后头仓储楼里腾出一间小库房让秋月一家大小搬进去。
拿到钥匙的那天,秋月欢天喜地,率领婆婆和侄子爬上爬下扫蜘蛛网拿报纸糊窗户。望着10个平米的小小间儿,内心满足得很,这多方便呀!前店后厂,自己从家步行到办公室,也就是隔两幢楼,五分钟的路。
“昌景,你叫你娘回去吧!我这里用不到她,等生了她再来也不迟。”婆婆在秋月这里刚住了俩月,秋月某日趁老太太带孙子出去玩就跟昌景下逐客令。
“瞎说!娘都住下了,我怎么说叫她回去?她干什么了叫你这样不快活?”昌景反对。
“她这到底是来伺候我的,还是带孙子过来蹭饭的?你看看我这天天吃的是啥?天天叫我吃小米粥,粥稀得都能当镜子照,炒个菜一点油都不放,就拿开水煮煮,这是给人吃的吗?”
“怎么不是给人吃的呢?我们一家老小不都吃这个吗不给人吃的难道是喂猪啊?你是猪?”昌景揽住秋月的肩膀头晃晃哄着,拿手指头刮着秋月鼻子故意岔开话题,转移视线。
“你别来这套!”秋月拨拉开昌景的手,怒气冲冲地说,“你们能这样吃,我不能,我肚子里装的是你的孩子,一点营养没有能长成什么样儿?人家汪汉民那么穷,还保证老婆怀孕的时候一天一个苹果一个鸡蛋呢!你农村驴子带崽了还多加草料,我连头驴子都不如!我吃什么我?告诉你,不是我好吃,我不能委屈孩子!”
“好!好!不就是一天一个鸡蛋吗?我们买就是啦!前两天我看我娘不是刚买的鸡蛋?”
“一个也没落我肚子里,都喂她孙子了,我下班一进家门就见她慌张着刷蒸鸡蛋的锅,你那侄子嘴角的蛋花都没擦净。你娘远近亲疏都分得清得很,我肚子里儿子落地了就是你家的人,媳妇跟帮工差不多。”
“你怎么讲话这么难听?这么大人了还跟孩子争吃的!要吃我们买就是啦!何必要数落我娘?我娘天天替你做饭收拾家,不要你感激,你最少要尊重!”昌景马上就蹦起来,手都要点到秋月脸上了。
秋月懒得跟昌景生气,气自己受,还连累孩子,秋月早就下定决心,无论昌景怎么蹦,一定得达到目的。
“我没办法不争吃,这家里转眼就是五张口,靠我们两的工资,你还月月往老家汇,家里粮票不够,买的都是高价粮,真不够吃。我们两个大人整天为糊口吵架太没意思了。我得为我孩子着想,说起来也算是你孩子吧?就算我自私,反正你娘得回去。这个家,就一间破屋,少个老太太少个孩子,我自己能收拾,饭我出去买着吃,不要她。”
“不可能。我说不出口。”昌景头一扭,不理秋月了。
“你不说,我去说。”秋月站起来要出门找婆婆。
昌景一把拉住秋月,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你敢!我!我!我!。。。。。”昌景手里握着拳头提在腰间,半晌没憋出“我”下面的话来。“你什么你?!你想宰了我是吧?你只要不宰我,我就去说。”秋月头一扬,一副横下心来的样子。
昌景最终低下头来,垂头丧气地如泄气皮球一样,低声哀求:“我娘在这里吃不了多少的,孩子也不大,不能撵回去呀,你这一撵,我回去就是罪人了!我怎么跟我爹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们交代?我!我!我真没用!我连个老婆都管不住!”昌景使劲儿砸自己脑袋,还把头往床头上磕。
秋月不怕昌景横,就怕昌景熊。秋月看不得一个大男人无助如婴儿。她虽然讨厌昌景用个“管”字来形容对自己的统治,可知道昌景不好受。
“你真叫你娘住下来,我没意见,但你不能亏待我和孩子。从今天起,我吃食堂去,我工资不交了。”这是秋月的底限。
昌景一听秋月松动了,赶紧保证说;“行!行!你就只管自己和孩子,其他都不用管了!”
秋月终于吃上了一天一个烂苹果,偷偷的,只在办公室里背着人的时候咬几口。食堂的青菜也没油,不过跟婆婆拿手指头往油瓶里戳一下还抖三抖,顺着锅边抹一圈炒出的菜要有滋味得多。 第五章 我和太阳:不得不说的故事
六六自述:
我写过很多不同类型的故事。有孩子的,有生活的,有爱情的,有政治的,有游戏的,每一刻我有了开心或悲伤就忠实记录下来。确切地说我写东西,好象不是特别为了给谁谁看的,就象是影集,留下来纪念自己过过的日子。每次别人说,真不敢相信这是你写的,真不敢相信那个你也写。。。。我就难过,既然是心情,有什么分别吗?某一刻跟你有共鸣,另一刻跟别人有共鸣。哪怕谁都不鸣,我自己看着也很珍惜。故事里的太阳,是我今生最喜欢的好朋友之一。这个故事送给他,算记录曾有一刻我们在游戏里的感情。这个故事发表在电攻时代上,连载了5期。很多玩传奇的玩家都喜欢这个故事,特地跑到我玩的那个区加入我们的行会,太阳的行会曾经占领了那个服务器,非常壮大。
那天我很幸运,暴发一笔横财,在杀虫无数之后拣了个祈祷头盔。佛法讲究个因果报应,说的是,人是有孽缘的。如果杀生太多,日后就要回报。比方说,杀了太多猪,下一世会变成一只猪。小时候我母亲不许我吃鱼子,就是因为一个鱼子好比一条鱼,怕我吃多了来生变成一条美人鱼。我常猜想传奇里的职业杀手,一定是信佛的,以为自己的名字被血染之后,下生还会投胎做人。每次打完虫子,看见其尸骨成山,我都暗念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如果报应,你报应那个网管君不见好了。确切地说,我的奋斗史是踩着虫子的尸体往上爬的。
那天我也很不幸,自从来了那个头盔以后,总被人追杀,追的我穷途末路。我讨厌杀戮。在我赤贫的时候,有好事之人杀我取乐。我于是暗下决心,等以后功成名就了便向他们讨回公道。每天嚼菜根,熬灯油,不眠不休,一个月下来饿瘦了一圈,只为报仇血恨。很不幸,等我爬到可以穿轻盔的时候,仇家们都换重盔甲了。我于是恍然大悟,前进的道路上没有休止符,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是每天生活在仇恨中,还是该快快乐乐地活着?于是我不再困扰,撕了那张密密麻麻的写满仇家名字的黑名单,开始了我手韧虫子的生涯。
就在那一刻,他闯进了我的视野。如果说神仙也有暴力倾向的话,我赞同。看看那个顽皮的小黑手党丘比特吧!每天提着他的弓箭百无聊赖地四处乱射,用英文来解释我们叫做“random shoot”。他只图一时的有趣,全然不管被迫将两颗心绑在一起的旷男怨女从此衍生出一世的纠葛。我相信,丘比特就在他 闯入我眼帘的那一瞬间又开始漫无目的地瞄准了。
他看到我的时候一定心生同情,我被一群虫子追得抱头鼠窜。于是,大侠忍不住出手相救了。就在他扬手的一刹那,我愕然。你一定没有看过我吃惊的表情。通常我吃惊的时候,下巴是张着的,因为忘记吞咽而有可能口水直流。我直楞楞地盯着他,任凭虫子伺机报复,不断啄我。对我而言,他简直是个人妖。
他穿着一袭令我心仪的翠绿战袍,外披着凝重的黑色斗篷,矫健的体形如佐罗。不过,搞笑的是他挥手发出个符来,身后还跟着个通体透明的骷髅。我于是坚信他是练战士不成,自宫后的人妖道士。
我原本想骂他的,如果依了我的个性:“谁要你来帮忙?臭道士?我只是把自己当成个虫引子,让他们排排队,练我的地狱火的!”我喊道士的时候前头一定有个前缀——臭。在我眼里,道士与和尚没什么区别,都是吃素拜佛的,而且干些神神叨叨的事情,老召唤个骷髅打那个可怜的机器人守卫,或是把人变得通体油绿,如传奇里的农民在种蔬菜。农民与大粪接触,所以道士理所当然要加个臭字。但此刻我骂不出口,因为关于他的身份,我很困惑,不知道该喊他大侠还是臭道士。
我第一次看见披着战袍的战士起,我就一相情愿地陷入单相思了。我下定决心,非战士不嫁。瞧他们的神气!跑都跑得那么帅!有时候我也困惑,我究竟是爱那个角色,还是爱那套令我心神荡漾的衣服?
唉!我只能说,这都是命啊!他利用了我的心理脆弱,披了件战袍,迷惑了我的视野,动摇了我的芳心,却是扮猪吃虎,骨子里是个臭道士。不得不说他是披着羊皮的狼。如果我以后有了女儿,我一定要把这次令我沮丧的经历告诉她,然后不忘叮嘱一句:“下次看见战士的时候,一定勿忘掀开他的衣角,看看是不是藏了个符,如果是,不要跟他搭讪。那套把戏早在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就有人玩过了。”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你,你。。。。。。你贵姓?”“太阳。”“哪。。。哪。。哪里来的?”“盟重。”“你的衣服好漂亮,可不可以让我摸摸?”他楞住了,随后很高兴地笑着说,我也是因为喜欢这袍子才换的。唉,这个可怜的家伙,在不知不觉中就掉进了我挖了一百年,早已经结了蜘蛛网的陷阱里。男人也是虚荣的,一句赞美的话他就找不着北了。于是糊里糊涂他就跟着我颠儿了。
我早就想找个伴儿同闯江湖了。我是怕寂寞的,一个人打打虫子,训训羊,好无聊的。但我出身名门,我爹是绝对不允许我一个姑娘家家独自出门混的,所以我学当年的祝英台,还有诸多的可歌可泣的富家小姐们,是化了个男儿妆出来的。我出门前,丫鬟丁丁嘱咐我,小姐啊,你这一装扮,貌比潘安,这天下的臭男人是不会打你的主意了,但对那些个姑娘们,你可要防备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千万别开口说话。你一张口,就暴露了你的身份了。女人都是长舌妇,你的舌头尤其长。话多。我之所以敢违背老爷的话,放你出门,实在是每天被你噪聒的受不了了。
我很无奈,虽然我是小姐,但我是坚持真理的小姐,如果丫鬟说的没错,我也不能煽她的嘴巴,她说的毛病我也知道。和我同期修炼的魔法师有的都出魔法盾了,而我还停留在大火球的初级阶段。原因是:一,我贪财。当初选择魔法师的职业是因为女孩子家家的整天拿把斧头砍人很不雅观,而道士的工作又太复杂,我做不了。踏上了魔法师这条贼船之后我才知道要了我的小命。这大约是最花费钱的职业了。每次要我掏钱买魔法我都肉痛!那都是我累死累活,每天不吃不喝奔波几十里地打死无数多的虫子挣来的呀!药店的老板都认识我了,每次那个买药时又咬牙又跺脚,鼻涕眼泪一大把,买完20瓶后还扯着老板腿喊:“买20送一吧!”的那个吝啬鬼就是我。我没什么癖好,就喜欢数钱,每天掏出钱来摆成一堆一堆,听见那叮叮铛铛的响声,我就眉开眼笑。所以,我级别不高,却敛了不小一笔钱。我还从不乱花,到是常去逛铺子,却只问了价,然后背过身去吐口吐沫暗骂:“这么贵!”再换回一副笑脸,冲铺子的老板说:“大爷我有的是钱,却是看不上眼你的货。告辞!有好东西的时候知会一声!”当然从没哪个铺子的老板知会过我,因为他们都知道我的衣服都补了好几百回了也不去买新的,寒怆到叫人不忍看一眼。
我老不长级的第二个原因是:我话太多。我喜欢见谁就拉人家聊。有时候看人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我还撵着人家说话。当然传奇里的大部分工作者们都可以评先进的,他们知道把宝贵的时间投入到无限的练级事业中去,惜口水如金,通常对我不理不睬。若是不小心碰上个当天练级练乏了的人,我们索性找个空旷的地儿,脱了鞋子垫在屁股下,拉开架势聊开了。虫子从我身边经过,我也懒得用魔法,只用我手中的偃月慢慢把它凌迟至死,这样我好腾出手来和对方笔谈。曾经有一次因为聊天太兴奋,两个20级以上的大侠被迫用逃跑卷逃离了聚集上百只虫子的虫窝。别人聊天偶尔为之,我却视之为事业,因此光见人家又换衣服了,又换武器了,又换首饰了,而我总一无所有。
言归正传,说说我的太阳。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话少,但知道适时答茬。比较可爱的一点是,当他打算跟我说话的时候,就背对着墙站上一会儿,好象撒尿的样子,然后蹦出一句话。我嘲笑他智商太低,不会一手画方一手画圆。他有个宝宝,是形影不离的那个笨骷髅。我说宝宝笨并无贬低他的意思,完全是实话实说。据说他的宝宝的级别已经相当于一个会半月剑法的战士了,可我不得不说,太阳在训他的宝宝的武功的时候,忘记顺便搞点智力开发了。宝宝曾数次救我的命,在我飞快打字叫救命的时候,是宝宝孤身冲进猪窝,以他的骨架之躯顶住了猪对我大不敬的攻击。我本想说是他的血肉之躯的,可惜他无血无肉。但有时候宝宝就显得很笨拙或者是蓄意消极怠工。反正当太阳冲进屋里大战老鼠或是野猪的时候,宝宝就象个闲人一样,抱着一把斧头在墙外来回溜达,冒充守卫。唉!
宝宝另一个笨的地方是他不会吱声说:“+++”。得太阳给他头上挂个小棒棒,看看他是否伤筋动骨了。太阳疼他的宝宝疼的不行,有一次曾因为要保护宝宝而眼睁睁看我被猪咬死,临死前我愤然喊着:“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要与你宝宝同行。”但是我忘记了这是传奇,显然我是有来生的,而且很快我就又与宝宝同行了。没办法,谁让我看上了太阳呢?
太阳好象信教了,入了一个什么会。起先我是不知道的。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理他。因为我是无信仰人士,信奉自由,我连自己丢了性命都不为自己而战,难不成还为别人卖命?他好象还在那个教会里担任了类似于总经理助理之类的职务,但他们称为护法。第一次看见他们会里的人见面,我觉得很好奇。他们招呼对方的方式都一样,先劈对方一刀以引起注意,然后“哈哈”仰天长笑。接着,对方就会说:“我倒~~~~~~~”而他会回答:“晕!”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他们行会的联络暗号,如果是,我想,也许他们的会长以前是个酒鬼出身,乃至所招部下每天都晃悠着走,不是晕就是倒。我不敢对太阳说如此不恭敬的话,因为若惹恼了他,他取我小命有如囊中探物。但强权可以压抑自由的言论却无法压制自由的思想,我想想总可以吧?所以表面上我虽然恭敬有加,骨子里我却常常嘲笑他。嘻嘻! 夕阳别样红——我看我看太阳的脸
和太阳幸福的日子并不长久。很怀念那段你侬我侬的日子。两个人携手去打猪,打蛇。奇怪,爱情的光环下,小动物们都温柔而少见了。两个小傻傻拉着手在丛林里或是猪圈里转来转去,即便不长经验就乱跑跑也是快乐的。在我成功跳到22级的时候,我开心地对太阳说:“明天我要换新衣服了,不要认不得我哦!”他拉着我的手,端详着我兰色的轻盔说,好呀,看看你换了衣服有什么不同。今天你先飞,我看着你飞。
我很窘迫,站在他眼前期期艾艾,恩恩哑哑扭捏着不说话。最后鼓足勇气说:“我飞了,不过你不许笑我。”他说,这有什么可笑的?“哼!”我皱皱眉头说,“我怕你看见我的底裤。”然后拍拍他头,说,“走了。”我在练我顺移的功夫。但通常练这种功夫的时候我都找个僻静的角落。因为实在很丢我大侠的面子。最多的一次,唉,大约总共试了上百次,把4瓶魔法都喝了才飞走的。果然,在我装模做样冲天举了两次手,大喊:“我是希瑞,赐予我力量吧!”然后原地不动地立正着以后,他当场晕厥,活活笑倒。
第二天,他到处找我,说,你在哪里?我不敢见他,我真的觉得身上这套魔法长袍很难看很难看,拖沓而窝囊,感觉上是身穿燕尾服脚踩解放运动鞋。好后悔这身装扮。早知道以后会碰上太阳,应该当初应不应该女扮男装的。看到其他女魔法师火红的头发和如藏胞般艳丽的长袍还有脚下的高跟鞋走起来咯噔咯噔,优雅如天鹅一般,羡慕的不行。只有爱情,才会让一个女人期待自己貌美如花,否则每天头顶锅灰,脚踩稀泥也不觉得难堪。
某夜,我们一起去打猪。我突然大叫,快看!那里有个裸奔的!他说,裸奔奇怪吗?我说,我喜欢呀!就喜欢看男人光膀子,很雄性的样子!我喜欢肌肉。突然间,太阳站着不动了,赤条条站在我眼前,坦然说,让你看个够,不许看别人的了。我觉得尴尬起来,不习惯和男人如此亲近地面对面,对未来发生的事不可预测。幸好传奇里没有设计共赴巫山云雨的情节,否则我一定迷惑在他宽宽的肩膀之下了。对于意乱情迷,我会以谑笑的方式化解,捂着嘴巴哈哈笑着说:“此脱非彼脱,你这是东施效颦。你怎么一身排骨?我还看见你灰色的小裤衩上有一个洞!”原本浪漫的表白就这样被我糟蹋了。他沮丧地穿回衣服说,隔着电脑都知道我是排骨,妖精!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定在原地,眼波柔媚如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低低说,其实,我喜欢排骨。我知道他听不见,我只是不想告诉他罢了。
有太阳宠着我,护着我,我觉得自己比以前调皮多了,不再是见人就躲,见怪先跑了。我总是撒开了我的长腿四处跑着,太阳在后面边追边心疼地说:“别跑太快,回头把怪都招来,伤了你。”我嬉笑道:“我是猪引子,跑一圈去勾他们的口水,然后招来打你。”他苦笑道,最毒妇人心。
他气喘嘘嘘地跑到城门口,两眼冒着光,满脸的兴奋,说:“猜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我说,你别是贿赂了网管,偷了一朵玫瑰吧?他双手捧过一本书:爆裂火焰。我的眼睛如僵尸洞的僵尸般开始放电了:ZZZZZ~~~~~~!这本书我想了好久了,上次无限羡慕地跟太阳说,人家的爆裂火焰好绚!象烟花!他却喃喃道:“爱如烟花,只开一瞬间。”却没想到他存了心去找来送给我。我无以回报,便说,送你一个祈祷头盔吧,希望你长命百岁。这一天,我们交换了信物。 象太阳那样疯狂——我和太阳的爱情故事之三
“去打祖玛!”我越来越胡闹了。因为太阳老由着我疯。我哭他便静静看着我,不说话,我笑,他就开心地摸着我扬起的嘴角,并将他的手指划过我唇边荡漾的酒靥。
有了太阳,我去了很多未名的世界。看他打仗是一种享受,上下翻飞着。首先他会发出个符确认战斗的目标。宝宝是愚木疙瘩,不告诉它战斗的方向它就如呆头鹅般没有眼色。我认识宝宝那么久了,它都不记得我,在它眼里,只太阳是上帝,我被攻击得再狼狈,没有太阳的指令,它视而不见。倒也好,不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我有一次气急,问太阳,你有没有告诉宝宝,我是你的那个那个。。。。。。见我就亲卿如晤?太阳故意逗我,你是我的什么什么?我翻他白眼,哼!想骗我的话!
太阳一面战斗,一面不忘罩着我,让绿色的光芒缠绕我的头顶或是将我隐身,欺负那些近视的怪物。我呢,就很阴险地躲在僻静角落装神弄鬼,口中喃喃念咒:“天灵灵,地灵灵,火球闪电替我行!”如果怪物被我打烦了,抽身追我,我就一蹦一跳地跑了,还要气死那些个怪物:“你打不着我,你打不着我!”大部分怪物我想一定不是被我们砍死的,而是郁积攻心,脑溢血活活气死的,士可杀不可辱。而我只凭三寸不烂之舌,光侮辱侮辱他们,他们就咯儿屁玩儿完了,省的浪费我的武器了,修一下好贵的咧!
打什么我都不会死了,觉得不刺激,就约太阳去打祖玛。太阳说,等等,我得多带几个人,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你先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速速逃掉,不可恋战,还有,去买装备的时候不要带太多东西,一会儿万一有了意外,掉一地东西。记住了?我的小傻瓜?眼底的温柔下却是诀别的悲哀。当时我不懂。无知者无畏。在我眼里,天大地大却不如我的太阳最老大。他那么神勇,什么东东扛不住?上次路上碰见一个战士,自称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我根本不信,就问:“哼!吹牛!你打的过我的太阳吗?”他一楞,问太阳是谁?我哈哈大笑,说,“太阳是最厉害的臭道士,可以把你变成蔬菜,也可以把你变成苹果,看他心情。”太阳的下蛊术有两种,绿的我叫蔬菜,红的我叫苹果。那战士茫然站在那里,最后一头雾水地说:“神经病。”
我们一行四人,踏上了远征祖玛的艰险历程。
边走我边唱:“唐僧西行咚了个咚,后面跟着个孙悟空,孙悟空,跑的快,后面跟了个猪八戒,猪八戒,鼻子长,后面跟了个沙和尚。。。。。。。”我因为跑的快,在最前面。太阳负有保护女皇的使命,紧跟我后,那个被骂做猪八戒的兄弟不爽了,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我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吓得依在太阳身边不做声了。太阳疼我,看不得我憋着不声响。我曾经郑重跟太阳说过:“我可以不吃饭,但绝对不可以不说话。”他怕我憋出毛病来,便跟同行的兄弟说:“你担待她,她是个丫头。”这次,我看见别人瞪我的眼光如瞪怪物。我赶紧扶住头上的帽子,缕一缕嘴边贴的小胡子,正色道:“胡说!我明明是七尺男儿!”一不小心,胡子没沾牢,掉下来了,我慌里慌张蹲下去捡,这个可恶的魔法长袍尺寸不服帖我,比着男人的样子做的,前襟短,后襟长,又松松胯胯,蹲下去的时候,我收拾在香囊里的宝贝,什么口红啊,胭脂啊,还有袖子里藏的贴画呀,和我上次去打虫收的一大堆贝壳和鹅卵石都掉了一地。我更忙手忙脚了,满脸通红。“哈哈哈。。。。。。。”周围一阵爆笑。那个“猪八戒”走过来,憋不住嘴边的笑,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兄弟,下次把肚兜藏好,装男人得象个男人的样子,系袍子的裤腰带别打蝴蝶结了,一会散了,你衣服下的秘密都一览无余了。”说完还故做色迷迷地在我胸部瞟了一眼。可恶!我最讨厌人家把我当女的了!
打了几个祖玛战士,觉得稀松平常,没什么呀?不过打的时间久点,三个大侠加一个道士,一色儿的重装备,好比杀鸡都背着宰牛刀。每打死一个,我就叫:“没什么嘛,没什么嘛!”
太阳一反平日的宠爱,很少搭理我,却一直说,小心。我若跑太快,他立刻阻止我说,不行,一会儿战士都出来了,扛不住。我少不更事,依旧淘气着,还说,我倒要看看那祖玛战士究竟是几头几臂。危险正在向我们逼近,而我湟然无知。
当我到了一个大厅,看见满目疮痍,四周的残垣断壁,墙上的灯火幽幽暗暗发着惨淡的光芒,间或三两声猫叫的时候,我忍不住放声高歌:“沧海一声笑~~~~~~~”也许我的声音太大,也许惊怒了殿堂的神明,一大堆蝙蝠蛾子,祖玛战士向我们四人包抄过来。“跑!”太阳率先冲进了妖魔鬼怪的阵营,在混战开始之前,他回头冲我大喝一声,眼里无尽的绝望与依恋。在他回头的一刹那,我理解了焚身以火的凄美与壮丽。他在以他的血肉之躯为我和同伴们赢得逃跑的时间。大厅的空气抑郁而沉闷起来,压抑得我无法抬头。怪物们咆哮着,狞笑着,伏在我心爱的太阳身上压榨着他的血与肉。我很少看见他为自己加血,因为他说已经没什么怪物可以伤他了。而此刻,他根本不动用他的武器,只不停挥着手,苟延残喘着他不多的生命。我看见了,生的意志在他生命中如蚕丝剥茧般慢慢抽去。他只在补血的瞬间,悲哀的用眼神求着我。我知道,他无法跟我说话了,他只想求我,快走,我的爱。
另两个战士也大无畏地跳进了包围圈。他们是生死与共的朋友,经历了无数的战事。生与死的考验历练出的感情,远胜于我这风花雪月般的无病呻吟。他们都知道此趟是无归的,却义无返顾。
我曾是那样一个娇弱的女子,看见猪来了,抱着头大叫:“猪啊~~~~~~~!救命啊~~~~~~~~!爹呀~~~~~~!娘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用了逃跑卷溜了。太阳嘲笑我,说我用的最准确的功夫就是逃跑。其他功夫,在打仗的时候就手忙脚乱,永远是该用闪电的时候用火球,暴烈火焰只被我当夜晚照明的蜡烛使用。
我恐惧,我真的惧怕死亡,我不要让自己躺在地上,任人从我的躯体上践踏过去,仿佛我只是一堆尘土。但我现在知道,死是可怕的,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在啃噬我的心灵,我的太阳即将离我而去。太阳,我不走,我愿意与你一起去见上帝。也许我级别比你低,也许我平时练功很差,但在上帝面前,我们是平等的。我愿意执子之手,与子共亡。
我从未有过的冷静,站在远处一个墙角,开始最大威力地使用我的魔法,第一次,我把暴烈火焰当作武器使用,烟火燃烧怪物皮毛发出的火花要雄壮许多。大厅洋溢着动物脂肪燃烧的臭烘烘的味道。
曾经听说过,中国人的善良与文明举世公认。因为他们是最早将炸药制成烟花。原本战争的武器,竟与和平与欢乐和谐统一。
而此刻,我却觉得,当战争逼近的时候,将欢乐与祥和的礼花变成致命的攻击武器,其实是文明对野蛮,自由对autokratisch,善良对邪恶的保卫之战。当灾难无可逃避地来临之时,我们选择坦然迎接死亡。在魔鬼面前,我放声大笑,我的笑声令整个殿堂动摇。
“啊~~~~~~~~~~!”我听到太阳临死前最后的悲鸣。“啊~~~~~~~~~”“啊~~~~~~~~”紧随其后的两名战士也气绝身亡。我本可以在此刻抽身而走的,可我觉得即便走了,活着,活着又如何?我静静站在那里,微笑着看见怪物向我逼近。我听见天籁之音,看见小天使拍打着翅膀,提着花篮,在碧蓝的天空里,为我打开通向太阳的门。近了,更近了,我的爱,等我。
只一下,我就瘫软在地上。我本不是如此不堪一击。但,生的意志早已从我体内褪去,我想,我是自杀的。饶恕它们吧,上帝,是我自己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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