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守着梦过一生 ZT
谁能守着梦过一生[ 作者:安顿 转贴自:本站原创 点击数:2621 更新时间:2006-6-5 文章录入:admin ]
采访/安顿
第一次采访时间:1999年2月18日
第一次采访地点:北京潘家园某居民楼曹葳家
第二次采访时间:2006年4月30日
第二次采访地点:北京东单仙踪林茶餐厅
曹葳,女,46岁。北京人。1982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后回北京工作,先后在机关、研究所、出版社从事文字工作,1991年自费赴法国留学,1994年回国后正式辞去公职,在某文化公司工作,担任该公司法语翻译。自1990年丈夫去世后单身。2005年再婚,定居法国。
1999年曹葳采访实录:我们过去的好时光
我是北京人,我丈夫是安徽人,我们是大学同学。我学的是中文,他学的法语。在学校的时候我们见过,但没说过话。毕业以后,我们都分配在北京,在同一个部,他主要负责在一些中法合作项目中担任翻译,我在办公厅。我们是通过机关的一个老领导介绍才开始谈恋爱的。当时介绍我们俩认识的主要理由就是我们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
我丈夫这个人很善良,还带着小知识分子特有的那种迂腐。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爸爸、妈妈都是县城中学的老师。家境不是特别好。但是他家兄弟姐妹几个都很争气,都上了大学,我们一直资助他们家。到了90年,他去世了。那时候他弟弟上大学三年级。我想来想去,除了这个没毕业的弟弟,他应该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那时候我们俩一共有不到3万块钱的存款,我给了他家里两万,剩下的都给了他弟弟。我想,那应该可以让他坚持到毕业了。
我结婚算是早的,82年毕业,84年,我们就结婚了。那时候结婚很简单,买了一张大床、贴了两个喜字就算是夫妻了。
我家的条件也不是很好,我的父亲和母亲都不是亲的,他们是我的养父和养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我是怎么到这个家庭里来的。我是老大,下面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妹妹比我小5岁。我是从我奶奶那儿知道的。我结婚的时候,我养母和我谈了一次,告诉我老太太说的是事实。她说她一直不希望我知道这件事,因为她和我养父一直把我当亲生女儿来看待。说实话,我一直非常感激我的养父和养母,他们让我受了高等教育,把我抚养成人。
但是,知道这些和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还是不一样。客观地说,我父母对我的态度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可我老觉得他们对我的好不是那种视同己出似的好,而是一种客气,因为归根结底不是一家人,却又为了某种原因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所以干脆就和平相处吧。我处处都能感觉到这个,特别是在我的婚姻问题上,我的父母空前地开明。只要这个男人是正经人、有正式职业、健康、我能接受,他们就同意。现在想一想,有多少年轻人在希望自己的父母能这样给孩子自由选择的机会,但当时的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就因为我不是他们的孩子,所以他们不方便、也不愿意多干涉我的事情,
我就是抱着这样一种心态走进婚姻的。怎么说呢?刚结婚的时候,我觉得我是爱我的丈夫的,但那种爱跟现在不一样。现在,我已经自己生活了差不多9年了,这么漫长的时间中我发现我越来越爱他,他就像我心里的一粒种子一样,我亲手种下他,每天给他浇水、培养他长大,他从我的血里、肉里钻出芽儿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我,牵扯着,让我觉得又疼又实在……
刚结婚的时候,我对我丈夫的爱来源于我的孤独感,因为那时候我觉得实际上我是没有亲人的,除了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跟我之间有深刻的联系。所以,我依赖他,我把他当成我自己的一部分,通过他,我才能知道我是一个曾经被孕育出来的生命,而不是一个偶然的什么符号。
你可能不明白,简单说吧,只有通过我丈夫的存在,我才能感觉到我自己的存在。你想象一下,我当时是多么不正常的状态。
正是因为我的这种状态,还有我的家庭中特有的那种客气,让我特别害怕在我和我丈夫之间也出现那种局面。
可是,什么才是生活中的客气呢?什么样的人之间才需要客气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判断的标准。
我觉得我是一个特别敏感的人,我相信你也一样。
我丈夫对我非常好。我们从1984年结婚到1990年他去世,只有过一次吵架的记录,现在想一想,是我这个人当时的心态太不好了。
我在86年的冬天怀孕了,是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我丈夫一直说我是一个特别多疑、特别喜欢自寻烦恼的人,他说乐观的人每看到一朵鲜花都会开心地认为后面还有更美的,悲观的人就像我这样,担心“这么好的花开完了就没有了”,这是我们常开玩笑的话。怀孕的时候我特别紧张,老是在回忆,我是不是吃过什么对婴儿不利的药?我是不是在怀孕之后还喝过啤酒、闻过别人吸烟的味道?越是想不起来就越要想,越想就越害怕。孩子不到两个月的时候,我跟我丈夫说:要不别要这个孩子了,反正也是计划外的,再说,想要孩子我们还有机会,医生说,要孩子之前半年夫妻俩就必须开始注意生活方式……我可能是世界上最难缠的孕妇。我丈夫不同意。他说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是有内在的合理性的,比如我们的孩子,他一定是因为该来才来的,他说,我准备给孩子起名就叫该来。
我的孩子是在三个月的时候流产的,当时检查没有结果,所以就等于是没有任何原因。在孩子流产之前,我和我丈夫每天就是在讨论要还是不要,他每天都会在睡觉之前趴在我的肚皮上听一下,然后说,我听见孩子叫我爸爸,他说让我转告你,该来的都会来的,他是先头部队。
流产的当天我住在医院里。我丈夫到晚上下班以后来接我。他的双手都背在身后,走到我身边了,突然把一大把淡黄色的康乃馨捧到我眼前,他说,送给你这个小妈妈。
可能所有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感到幸福的。如果是现在,我也会和你们一样。可当时,我特别不高兴。
那天是我们俩第一次吵架,也是最后一次。我记得我看见他买的鲜花就哭了。我说,你把我当成谁了?我丈夫吓了一跳,站在一边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我还是哭。我自己知道为什么,是因为我从这一把康乃馨身上看到了我熟悉的那种客气,那种拒人千里之外,那种虚假的和睦和关怀,我突然之间就觉得原来这么多年了、孩子都有过了,他还是没有把我当成自家人。这和我考上大学,我养父母给我送一个笔记本让我写下“火红的青春年月”有什么不一样?
我丈夫是这样一种人,他觉得可以跟你对话,就会说很多;他觉得不行,就干脆闭上嘴。那天他接我出院,也是什么都不说。回到家里,忙着给我弄东西吃。他没敢把鲜花摆到卧室里,也没敢从卧室拿大花瓶,我看见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大圈,然后从厨房找了一个可口可乐瓶子,从中间剪掉一半,把花插进去,摆在了厨房窗台上。
晚上睡的时候,我们都一声不吭。还是他先说了。他说他知道我特别伤心,买康乃馨是为了安慰我,这种花是只有做了母亲的人才有资格接受的。我不说话。那一刻我的心情特别复杂,我觉得我是一个特别孤单的人,虽然我也曾经有过父母、有过童年和看起来幸福的家庭,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人给我解释,我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人的,是从什么人变过来的。躺在我身边的这个人是这个世界上我知道的惟一一个和我有血肉联系的人,但是他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一个什么人。我丈夫并不知道我的身世。我想过很多次要告诉他,都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所以,我丈夫只知道我特别依恋他和我们这个小家,只知道这是因为我爱他,对于这爱后面的内容,他一无所知。
那天夜里我什么也没说,但我记得他说的话。他说我们这个年龄的人、特别是中国人对生活中的一些浪漫的东西有一种很怪的心态,假如这种浪漫发生在什么文艺作品里,我们就会羡慕;发生在身边的人身上,我们就会嘲笑;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就会害羞,然后说没有必要或者认为是虚伪。其实这种心态是不健康的。人有感情,为什么不能表达呢?既然要表达,选一个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有什么不对呢?
现在想一想,那天他所有的话都是针对我说的,只不过当时的我听不懂。
人大概都是在失去了一个亲人之后,才能明白这个人在生活中的真正的价值。我对我丈夫,就是这样。我们在一起生活了6年。6年当中我习惯了两个人平静地过日子,习惯了节衣缩食地资助他家人,也习惯了从来不把感情挂在嘴上。我觉得夫妻就应该是这样的,任何表示爱情的语言在组成家庭以后都是多余的,甚至是虚伪的。我这种观念的改变一直到收到他写给我的信,也是我们俩在一起生活的整个过程中惟一的一封信。
当时已经是1988年的年底了。
那是他出差时间最长的一次,前后算起来差不多有四个月。他到巴黎去参加一个学习班。我送他到机场的时候,和他一起走的两个人的妻子都在场,一共三对夫妇。中国夫妻就是这样的,特别是我们这个年龄,夹在老一辈和你们这些年轻人之间,做什么都不尴不尬的。机场的那些外国夫妇拥抱、亲吻都不避人,可是我们连拉手都不自然,我们就像领导到机场送别那样郑重地握手。
握手的时候,他轻轻地跟我说了一句话:“家里有我留下的一样礼物,我藏起来了,回去以后你找到了慢慢看。”他一边说一边冲着我笑。我丈夫笑起来的样子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我一生再也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笑得那么干净。
我带着悬念和他们分开,一个人回到家里。
我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不在家的日子,我的生活也变得特别简单。下班回家,吃一些简单的饭菜,或者干脆在机关食堂吃饱了再回来,之后看电视或者看书,很早就上床,看着看着书就睡着了。
真正找到他留下的东西是在他离开的那个星期的周末,我换床单,在他的枕头下面,我发现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封,挺厚的,上面用法文写着“给我的爱人”。我懂一点儿法语,是结婚以后自学的。
我至今记得那天的情景。我是抱着他的枕头看完那封信的,写得并不长,而且,在那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他的文笔那么好。我还记得我开始是坐在床沿上,后来就变成蹲在床边的地上,再后来就是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信,怀里抱着我丈夫从结婚那天开始就一直枕着的枕头。
我也不知道看信看了多长时间,好像看得都已经能背诵出来了,还在看。
后来每次想起他的信,我真的觉得我挺幸福的,他在信里说了很多他对我的感情,他说他觉得自己最大的成功就是遇到了我,总之都是一些动人的话。他也提到了那惟一的一次送花给我的经历,他说他自己也觉得沮丧,本来是那么好的一件事。他在信里解释了很多关于我们是一家人,但是一家人之间有时候也需要有一些看起来有点儿像客气似的举动,那不是虚伪,而是真心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我知道他是在说我。甚至很多时候、特别是没有了他之后,我知道自己是过分挑剔,过分要求两个人之间的那种所谓的不见外,这种过分要求到了容不得一点儿距离存在的程度,甚至要求用彼此的忽略来表现亲密。比如,他带着鲜花来医院,我会跟他吵,相反,他要是根本不来,我可能会接受,因为我那时候的心态就是一句话:“一家人用不着来这一套”。
那是我一生收到的惟一一封情书。而我在那时的感觉是,无论如何它不应该来自我已经共同生活了6年的丈夫。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每天早晨一起睁开眼睛,晚上睡在一张床上,我们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每天讨论下一顿饭吃什么、买不买冬贮大白菜、春节用不用回老家,我们都出差,可是出差都能打电话、时间也都不长,我们为什么还要写情书呢?如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谁也没有遇到麻烦、也都没有外遇、没做对不起对方的事情,那么为什么好好的夫妻一起过着日子还要写情书呢?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出来?白天不能说晚上还不能说吗?要是一对夫妻有了连晚上都不能说的话,那么他们不是就有问题了吗?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我自己可笑。
我在地上坐了多长时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哭了,很伤心,我觉得我们之间是有问题了,虽然他在信里面什么问题也没提出来,但是他肯定是在暗示我,我们之间是有问题的,而且,这个问题是在他回来之后就要爆发的。我一直想着一个我听来的事情,其实就是我们单位的一个人,他有了外遇,他想离婚,但是他不敢跟他妻子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就给他妻子写信说明白了。那时,我想,我丈夫大概从法国回来就要告诉我这样的消息了。那么,从此,这个世界上我就连惟一的一个我确实把握过的亲人也失去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等他回来,我主动提出离婚。我还决心要在此之前好好生活,无论如何不给他留下任何舍不得他的印象。
我真的说到做到。三个月当中,我给自己买了新衣服,把家里的家具重新调换了位置,弄出了一系列的变化。我想让他回来的时候能感觉到,没有他的日子,我也生活得很好。这期间他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很短,问我好不好,我总是说“好、特别好,比你想象得还要好”。真的很可笑,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都能感觉到声音比平时提高了很多,就像要给自己打气似的。
他终于回来了。我没去机场接他,我是故意的。不仅没去接,那天我还跟着我们的领导到郊区的培训中心去了一天,到晚上才回家。
就是现在这个家。
我上到这一层,看见他站在门口,笑着等我。他伸出了胳膊,好像要和我拥抱,我假装没明白,一直往屋里走,还大声说“累死我了”。所有这些都是我设计好的,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不是像他认为的那样依赖他,我可以一个人生活得有滋有味。我知道我是不自然的,所有的表现都是不自然的。而且,从他站在门口等我的时候开始,我心里的那种依恋就在复活。有好几次,我的眼泪都差一点儿掉下来,我想我们这样的一对好夫妻,就这么完了。
他已经准备好了晚饭,还有酒,就是我现在喝的这种酒。
他坐在你这个位置上,看着我,举起杯。他说:“欢迎我回家。欢迎你回家。”
我低着头吃饭,不知道吃下去的都是什么,只知道此时此刻除了吃饭没有别的可以帮我分散对他的注意力,那是一种情不自禁的注意,我发现我还是非常想念他,虽然我一直在要求自己表现坚强。
他说他在法国的一些见闻,说这种酒在法国女性当中非常流行,说很多法国女孩子喜欢中国男人,说他们吃不习惯法国的东西,只好自己炸鸡蛋吃,最后,他说,你瘦了,但是比原来还要好看。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终于哭出来的,眼泪掉下来的时候,还有一口饭没完全咽下去。他走到我旁边来,抱住我的肩膀,一只手在我的头发上摩挲着。我费了很大劲才能开口说话,我说,你想说什么就直接告诉我,不用写信。
你能想象我丈夫的表情吗?他半张着嘴、手停在我的头发上,眼睛一眨不眨。
我终于把在家里想好了、背诵过多少回的话告诉他,我说让他不用担心我以后的生活,他可以离开,他愿意跟什么人一起生活是他的自由,我不会纠缠他,我们一直是相敬如宾的夫妻,所以我可以保证到最后也跟他相敬如宾,我早就习惯了客气,从我还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孤儿的时候,我就知道客气意味着什么。
我丈夫把我的脸捧起来,看着我,说:“你说的话,从何说起?”
那天晚上,我们很早就上床了,没有开灯,好像有月光,我们都能很清楚地看到对方。我丈夫又开始沉默了,他一直是这样的。结婚以后,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要跟他谈谈关于我自己,关于我的过去和我生活中的那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但那天,我感觉到了一种很强烈的倾诉的欲望。我给他讲了我的身世。
我告诉他,在我第一次知道我不是那个家庭的真正成员时,我把什么都想起来了,所有的生活细节、琐事,都帮我证实了一点,我确实是一个和任何人都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对于我养父母的家庭来说,我是一个外人,他们要我的真正目的是给他们带来自己的孩子,或者他们终于没有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可以用我来填补这个空白。其实,我在这个家庭中的历史使命从知道有了我妹妹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那时候我就已经没用了。但是他们不可能再把我退回原处,从道义和现实的角度讲都不可能。所以他们除了把我抚养成人别无选择。
我记得曾经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我养父收藏了很多年的一个祖传的瓷瓶打碎了。这种事情在任何一个家庭里都是不可饶恕的,可是,我养父那天只是深深地皱着眉头,把拳头握得“喀吧、喀吧”响,一个字也没有说。如果是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会这样吗?我弟弟曾经因为弄坏了家里的一样小东西被爸爸打,可是我在这个家庭里连一个挨打的机会都没有。
结婚以后,有一个时期,我最希望的就是我们能争吵。有一次,我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妻,从商场里争吵着出来,两个人都面红耳赤。女的走得特别快,男的说:“你走了就别回来。”女的哭着走,正走到马路中间的黄线的时候,一辆车过来了,男的从马路边上飞跑着过来拉了她一把。那天,我一直跟着这对夫妻走,他们在马路中间站着,男的搂着女的肩膀,说了几句什么,女的笑了,男的拿出一块手绢来给她擦眼泪。我特别羡慕他们,真的,他们是一家人,争吵了之后,两个人更亲。
我也不记得我还说了些什么。我平躺着,一直说话,我最后一句话是说,我没有亲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明白,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出处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一个人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身外之物,那么这个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我丈夫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他突然搂住我,说,我想我是因为爱你才和你结婚的,知道了这些我除了爱之外又增加了一种责任,就是要让你感觉到幸福的责任。
我想我们是从那天开始越来越好的。我也是从那天开始刻意地要求自己,我答应他,无论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能往“爱和不爱”的问题上想。他说,我们之间可以有误解,可以有不相同的表达方式,但是我们之间不存在爱和不爱的问题,“我们都已经别无选择”了。
那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一年。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婚姻、我的爱人给我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家庭,更有一个健康和自由的空间。
那时候我们开始计划,当他手中的一个项目告一段落的时候,我们就要一个孩子,这样,我们就可以从形式到内容都紧密联系在一起了。那时候开玩笑,我们就是这么说的,还说要把孩子的小名叫做“绳子”。
但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或者说是我没有福气等来那一天。
是别人带来的消息,说他在医院里,已经不行了。
我没看见他最后的样子。我看见的只是一个盖着白布的人形。我不敢把布掀起来。那时候我想,早晨分开的时候,我还帮他整理过领带,那时候他是笑的,他说项目马上就要结束了,咱们的项目要准备开始,他还摸了摸我的脸,说女人生完孩子会更好看。他的笑容特别干净,我对那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宁愿记住的是那个笑容,而不是白布下面的那个样子。
我和他最后的接触,是我把手伸到了布下面,拉住了他的右手。我觉得那手好像有知觉似的,呼应着我的动作,我拉着他晃了晃,他也跟着我晃,我说:“回家吧。”他没有反应,那时我才明白,他已经回不了家了……那时我才哭出来……我想这回我是真的剩下一个人了……
那以后,我就一个人生活了。我的家没有再增添一样家具,所有的东西没有再挪动地方,我希望他偶尔回来看看的时候,还会觉得亲切。
没有了我丈夫,再也没有人关心我是否正常、是否敏感,过去,我害怕我们俩之间出现那种相敬如宾似的客气,但是现在,什么都不存在了。
我变得正常起来,是因为我丈夫给我写信这个契机,因为这样一封信,我有机会正视我们的关系,有机会正视我自己心里一直存在、而我自己不敢面对的问题,我丈夫帮助我变成了一个自信的女人。我知道他是对的,从我们开始在一起生活,我就对感情没有把握,人越是对什么没有把握就越是要证实自己的拥有,我就是这样的。我是在努力改变自己的过程中逐渐发现自己的问题的,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享受他妻子的这种成熟,我们就永远分开了。我觉得这是我们的命。我还有那么多的话没有对他说,我一直想在我们的孩子出生之后也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我是多么感激他给我的一切。
后来,我选择了到法国留学。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因为我丈夫是学法语的,一年到头地往法国跑,我心里有一个愿望,想寻觅他的足迹,只要有可能,我愿意走遍他走过的每一寸地方。这样,我就有可能和他对话,告诉他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很正常的女人了,我为了我们过去婚姻里失去的一切感到遗憾。我心里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我,这两个人在我心里一起过着每一天,一起弥补着所有的缺憾。
安顿采访手记:旧欢如梦和时过境迁
千方百计联系到曹葳的时候,已经是今年3月初。那时她在法国,没有透露任何关于她的个人生活信息。后来她说她回来了,可是忙着搬家。等家也搬完了,她说她生病了,需要治疗。这样,我们的约会安排在了两个人都需要去的医院。4月30日在协和医院,我和曹葳四目相对,都觉得对方已经面目全非。屈指算来,曹葳应该已经是46岁,但她的气色非常之好,衣着也很符合当下的潮流——长衬衫、带流苏的丝巾、镶彩色丝绸滚边的裤脚、金丝拖鞋,充满了波西米亚风情。和7年前相比,她竟然变得……性感了很多。
我始终不能忘记7年前的那个大年初三,在曹葳的家,北京潘家园一栋普通居民楼里的一套小房子。那房子有阳台,并不敞亮,也许是故意要那个天光朦胧的效果,女主人常常坐在阴影里,喝一种从法国带回来的饮料,她叫她“时光车”,那是她和亡夫相见时的手信。她曾给我写信,约一次采访或者一次陌生人之间的倾谈,她说她丈夫曾给她写过唯一的一封情书,她已经读到快要能够背下来了,她的信中有一句话非常打动我,她说:“看信的时候,我回忆。”
那天是她的生日,39岁。39岁的女人坐在光线幽暗的家中,和一个陌生人谈自己已经去世的丈夫,有光线从她身后斜铺过来,很柔和,有些许诡异。从她丈夫去世,她的家没有改变过什么,尽可能保留着他们共同生活的样子。这让我想起《雷雨》中周朴园保留的侍萍的房间,所不同的是,周朴园很虚伪,作秀给别人看,曹葳很真诚,始终单身,活在回忆里。
当年,我曾试图说服曹葳把她丈夫留下的情书和她的口述实录放在一起,最终她拒绝了,她说——
我想我不能把他惟一的表白散发出去,毕竟那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也是我单身生活中惟一属于我一个人的寄托。我们和那些天长地久的恩爱夫妻不一样,我们的恩爱永远、永远地埋在地下和我的心底了。我相信你会理解之后谅解我的,这封信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里面那一点火光一样,引导我到我丈夫所在的那个地方。但是,我还是希望我的故事(大概也仅仅能算做是叙述)能给大多数人带来启示,我想告诉那些相爱的人:在相爱的日子里尽可能多地让你爱的人感受到爱情吧。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也是我凭了一生的遗憾换来的一点经验。
从那时候开始,一想到曹葳,我就会有很矛盾的心情,一方面,我觉得她还“年轻”,不能一辈子活在亡夫给她造就的氛围之中,她应该重新拥有爱情和婚姻,甚至,应该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另一方面,我又很自私地想,也许曹葳会是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的一个奇迹,她会保持一种超然的纯洁,一种带血的、犹如祭祀一般的圣洁之心,把一个爱情童话演绎到空前绝后,成为传奇,成为经典。这两种念头在我和我的一些朋友们中间反复出现、反复被讨论,最终促使我从去年年初开始“疯狂”寻找这个人——我想知道“经典”是否仍在被续写。
当我看到一个彻底改变了形象的曹葳时,我心里有一样什么东西悠悠下沉了一下,仅仅是一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到《孔雀东南飞》:“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随后我立即自责,你有什么权力评价别人的生活和选择?亡故的人,可以做磐石,何止千年?而一个活生生的、正当年的女子,为什么不能有新天新地?
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我们坐在仙踪林的小秋千椅子里,面面相觑。还是我先开口:“你结婚了吗?”曹葳默默抽烟,轻轻点头。
那是2005年的事,在她的丈夫去世15年之后。这15年,她守着一个一成不变的家,仿佛她的丈夫每天都会回来和她一起吃晚饭。这15年中,她深居简出,是“最寂寞也最幸福的寡妇”。
2004年,她病了,做了卵巢切除手术。然后,她去法国公干,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一名文化商人,比她大15岁,有两个已经成年的孩子,曾经,这个人,也是他亡夫的朋友之一。也许学习一种语言久了,慢慢也会被潜藏在语言文化深处的某种异族气质所感染,曹葳和这个法国南人几乎一见如故。相处日深,感情日笃,法国人觉得到了可以谈婚论家,曹葳一口拒绝。法国人锲而不舍,于是,十多年前的“故事”被翻捡出来,是一本名叫《情证今生》的中国书。能熟读中文的法国男人感慨万千,却更坚定了要娶这个女人的念头。
曹葳说她结婚之前问过这个人几个问题:
——在我心里,永远是我丈夫最好,没有人能比过他,你会嫉妒吗?
法国人说:我不会,我只会争取能做得更好,如果做不到,那至少也是我对你好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
——我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丈夫,日后,恐怕不能全心全意对你,你会难过吗?
法国人说,你给他的是你对他所有的爱,你对我的,也会是所有的,人的爱有很多种,每一种都不一样,也不冲突,我只想要我的那一份。
——我已经得到了最多的幸福,我不相信还会有更好的生活,你会白费力气的。
法国人说,你错了,你丈夫希望你更快乐,那才是真的幸福,她给你的是寻找幸福的钥匙,不是幸福本身……
这样,曹葳回到了北京,回到潘家园的小房子里,静静地一个人过了一段日子,然后,她答应了法国人的求婚。她也给她的亡夫写了一封信,烧给他,她说她觉得法国人是对的,她快乐,地下的他也就安心。
曹葳问我对她再婚有什么感觉,我说在听她讲后来这段“故事”之前,我想到了“磐石和蒲苇”,而现在,我也觉得法国人是对的,只是他出现得有些晚了,如果能再早一些,也许,曹葳还能有一个漂亮的孩子。我说我曾写过两篇随笔,一篇叫做《旧欢如梦》,另一篇叫做《时过境迁》。这么说,曹葳就笑,说都是她的生活写照,“可是,谁能守着梦过一生呢”?于是,梦就在心里,时时记挂着,双脚踩在地上,过最实在的日子。
那天的北京特别热,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想的就是曹葳说的这句话。 。。。。。。。。。。。。 这个女人太多疑,
对养父养母一点都不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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