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6 16:43

五 观社火巧遇陈河伯 探荒坟重逢美婵娟

康熙十八年二月龙抬头这天,黄粱梦大放社火,周围数十里善男信女不绝于路。高士奇却盘算着进京的事了。他穿着竹青夹衫,也不系腰带,一头乌亮的头发拢成长辫直拖到腰间,潇潇洒洒。飘飘逸逸地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看了一会百戏儿,瞧一会卖药的,觉得百无聊赖。便来至仙梦堂后,一边闲逛一边想心事:马上就要进京赶考了,到了北京之后,这步棋该怎么走呢?

  难哪!凭真本事。凭文章硬考,我用得着求谁?无奈明珠、索额图这些当道大老爷都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周韩两家给的这一千两银子,只怕不够塞他们牙缝儿!即便侥幸考上,顶多打点个知县,备不住还是个县丞,真不如我行医卖字画呢!他摇头苦笑了一下,见一池春水在风中荡漾,隔岸杏花似雪、柳丝如雨,真是二月景致摇人心扉。正想构思佳句,因见廊下碑间粉壁上尽是题诗,一边看,一边走,来到北头,却有两首诗写在墙上,下面落款是“钱塘陈潢”。墨汁淋漓,一笔极有风骨的颜体字洒脱流畅。高士奇偏着脑袋仔细品评了诗之中含意,却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高江村,久别了!”

  高士奇回头看时,来人有二十六七岁,干筋黑瘦,却是双眸炯炯,十分精神,穿一件团花青绸长袍,两腿分得开开的背手站着微笑。

  “……哦……足下……哈,是陈天一嘛!”高士奇迟疑了一下,忽然认了出来,“哎呀,您怎么晒得这么黑!哦,陈潢是你的本名儿,到现在才想起来!怎么,又让令兄逼着进京取功名了?”

  陈潢笑道:“哪里,家兄如今也想开了。看来我生就的是五行缺水的八字,一辈子离不开河。立德立功都不成,只好立言。我已考查完了南北运河,想再过几日从娘子关入晋,到河曲镇沿黄河南下,我写的(河防述要)这部书里还缺些东西,比如要想治得黄河清,如何探本求源……”说到治河,这个黑瘦汉子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出将入相,那是你江村兄这样人物的事。我嘛,只配做个水耗子。”

  高士奇笑嘻嘻地听着,说道:“大禹治水功在千秋,我岂能小看了你?瞧这模样,你要生当河伯,死为水神了。我从令兄处借读过你写的(河防述要),真真是济民治国的要言。治水上我一窍不通,但你言人所未言,发人所未见,精辟之处也令人叹为观止啊!”

  陈潢仔细打量一眼高士奇,说道:“真不敢认你了,你这破落户书生如今出落得这样阔气!难道你发了横财不成?”

  高士奇这才笑着把在韩刘氏家治病的事说了,却回避了周家抢亲一节,说完,看着陈潢又问:“看你的诗中愤愤不平的,如今你遂了心愿,求仁得仁又有何怨?怎么发牢骚?”

  陈潢呆了半晌才笑道:“不瞒江村兄,盘缠已尽路程尚远,焉得不愁?”

  “哎,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腰里没钱就不敢横行——到底你是公子哥儿脾性。像我高某,身上一文没有,不也从浙江来到这里了?走!随我到韩家去,让他们腾间空房,你好好歇息几天,把考查文章也理理,养足精神我往北你行西,咱们各干各的。”

  陈潢一边跟着高士奇向外走,一边笑道:“澹人兄性子一点没改,有钱就花光,没了再钻营——你要当了宰相,天下可怎么得了?”就在这时,高士奇见一个要饭的女子满脸污垢,一身臭味跟了出来,啐了一口说道:“去去!”陈潢却从身上摸了十几个铜子儿递了过去。二人目光一碰,陈潢微微诧异地一怔,那女丐忙低头掩一下衣襟去了。陈潢问道:“这个女子是此地人吗?”

  “唉,谁知道她!”高士奇又吐了一口唾,“是个哑巴!臭得邪行,一点色相也没——你问她作什么?”

  陈潢沉吟良久方道:“这人很像我三年前买的一个人——当时陕西王辅臣叛乱,我恰好在甘南考察泾河,王辅臣军中缺饷,从蒙古难民中掠来不少女子,装进麻袋,二两银子一个。我身边缺一个侍妾,就也挑了一个,虽然她死活不从,但长得却是极标致的……”

  “标致!哈哈哈……”高士奇大笑道:“这样的叫花子叫‘标致’,真个唐突西施,刻画无盐了——后来呢?”

  陈潢沉默了一下,说道:“想不到买来当夜她就逃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嫌我长得丑?”

  “晦,我说陈潢,你是着了魔了!过去的事别提了,管她那些账做什么?难得今晚高兴,该痛饮一场了!”说着便扯了陈潢回到韩家,半个主子似的要了一桌席面,一直吃到天黑。韩刘氏和陈潢挺对脾气,再三挽留让他住下,可陈潢却坚辞要回黄粱梦店里收拾行李,告别了。

  回了下客,陈潢却再也睡不着了,白日见到的女子的影子总在眼前索绕。听着起了更,便披衣出来,此时星汉高远。天街人静,月亮线儿似的高悬中空,远处滏阳河长久不息地发出微微啸声。他漫步踱至庙门口,忽然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我这是想做什么?这么晚了,却会一个年轻女叫花子……”

  正待回步,却见大庙前旗杆对面戏台旁,傍水台阶上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陈潢不禁诧异:这么晚了又这么冷,是谁在那边?他往前走了两步,听那人细声吟道:

  柳条金嫩不胜鸦,青粉墙东道韫家。

  燕子不来春寂寞,小潭和风梦梨花……

  听到这儿,陈潢愣住了。眼前这个人,分明是个女子,看她身材长相,隐约正是白天见到的那女乞丐了。陈潢听她词调凄惋,暗暗思忖:这女子如无极深悲苦,和渊博的学识,断不能发此感叹。陈潢的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是怜悯。是爱慕的感情。竟不自禁地大声说道:“好!原来你不是哑巴,竟能吟出这些清音妙语!”

  那女子听到人声,急忙转身一踅,朦胧的月色下,纤细的身材更显得飘忽不定。陈潢不敢怠慢,大踏步地跟了上去。那女子听见他脚步橐橐跟了上来,越发走得迅疾,忽左忽右,忽隐忽现,在荒坟野冢荆棘丛中一闪,早没了踪影。

  陈潢站住了脚步,左右审视周围。此时流云飞渡,月影惨淡,黑森森的松柏发出低沉的涛声,白杨青枫树叶子一片山响。忽然,听见身背后“啾——”的一声凄厉怪啸。陈潢回头一看,对面一个女鬼,披发飘飘。双手高举,脸上非但没有血色,并连耳目口鼻一概不见,只白森森的模糊一片!陈潢的胆量是自幼在险风恶浪中历练而来,自十六岁开始独自查考江源河道,在废庙破观、荒山野坟中过夜是常事,也曾几次和装鬼盗墓的贼人相遇。一阵慌乱过后,他很快就定下神来,点头叹道:“你何必如此?我若没胆子,就不敢追你——把脸上的白手帕取下来吧!”

  “你是谁?”那女人问道:“为什么追我?”

  “你倒先问我!我还没问你呢,你是谁?是不是西域人,曾被王辅臣乱兵发卖过的?”

  听了这话,那女子默然无声,慢慢取下脸上蒙着的白纸。陈潢仔细一看,千真万确,正是白天在黄粱梦镇上讨饭的女叫花子。此时近在咫尺,陈潢仔细打量,星光下虽看不分明,但她脸上已毫无泥垢,细长的脖项上是一张明洁秀丽的面孔,只是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一种似玫瑰非玫瑰。似香橼非香橼的处女气息幽幽散发开来。她理了一下散发,没有回答陈潢的问话,只解嘲地笑笑,说道:“你真是勇敢的人,以前有几个恶少年都被我吓死了!”

  “自然,你要防身护贞也只得如此。”陈潢冷冷说道:“我不明白,当初我救出了你,你为什么要逃?你是什么身世?”

  “什么你救了我?那是为了让我做你的妾室。我不敢高攀——只好沦落为乞丐了。你今晚为什么要来追我,是为了你的那几两赎身银子吗?”

  陈潢明知她是说假话,却不便再问下去了。摇了摇头说道:“当初救你,为的身边有个女侍。你既然不愿,我也就罢了,生摘的瓜不甜……我听你吟诗,见你装哑,已知你身世极为坎坷。既然有缘相识,我该问你一声……”

  “那么你是真的……爱我了?”

  陈潢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回避了她的目光,低声说道:“别……别这样说……我终年考察河情,在黄河两岸见过不少的西域女子,据我看你不像中原人……”

  姑娘微微一笑:“哦?好厉害的眼力。你看得很准,我的确不是中原人,而是喀尔喀蒙古土谢图人。”

  一听这话,陈潢心里清楚了。当年,他考察黄河上游时,曾到过西蒙古,对那里的情形也略知一二。喀尔喀和准葛尔,是西域的两大部落,不知什么原因,喀尔喀族起了内讧,准葛尔的葛尔丹便乘虚而入,吞并了喀尔喀的草原,还杀死了土谢图部落的汗王。这女子来历不明,她会不会是——想到这儿,陈潢脱口问道:“那,你怎么会流落到中原来呢,你的父母又在哪里?”

  听了这话,那女子脸色一变,突然双手掩面,失声痛哭叫道:“不,你不要问我这件事,更不要提起我那可怜的父王……”

  “父王!?”陈潢一听这两个字,愣住了。啊,面前这位受尽污辱的女要饭的,竟是土谢图汗的女儿,一位身份高贵的蒙古公主吗,惊异之下,他连忙上前行礼:

  “学生陈潢,见过公主格格。”

  女子见他如此,止住了哭声:“哦,陈先生,小女子汉名叫阿秀,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我倒要谢谢您哪。多亏您把我从王辅臣手里救出来,后来,我辗转逃到北京告御状,又差点被葛尔丹的使臣杀了……唉,不说这些吧,陈先生的恩情,我永世不忘,天色晚了,我也该回庙里去了。陈先生,咱们后会有期。”

  陈潢也正在为难,既然知道了阿秀的身世,不能让她再过乞丐的生活,带领她回客店吧,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能不引起别人的议论吗?现在,听阿秀说出这样的话来,又看见她就要转身离去,一阵怅然若失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他叫了一声:“阿秀格格,请留步!”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6 16:44

六 老太太义认汗王女 香格格感德拜高堂

一听说面前这个女乞丐竟是位蒙古公主,陈潢不由得愣住了。他思忖再三,诚恳地对阿秀说:“格格,小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

  “陈先生,您何必如此客气,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吧。”

  “格格身怀家恨国仇,万里迢迢来到中原,流落街头,举目无亲,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而以一个女乞丐的身份进京告御状,恐怕也难见天颜。我今天既然见到了您,如果不管不问,任您天涯飘泊,担风受险,还称得起是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吗?这样吧,我有一个同乡好友,住在丛冢镇韩太夫人家中。韩老太太为人豪爽仗义,胸怀开阔。我想把您领到她那里,暂住一时,不知格格可肯俯允。”

  “哦,这位韩老夫人,我也认识,确实是个好人。她不断派人给我送吃送喝。送衣物,陈先生既然与她相识,那是再好不过了。”

  “好,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咱们就去。只是今晚……嗯,这样吧,如果格格信得过我,就委屈公主格格,与陈某以兄妹相称,回到客店,暂住一晚,不知格格意下如何?”

  阿秀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陈先生,你肯设身处地的为我盘算,我感激不尽,咱们也算是有缘分,一切听从陈先生安排也就是了。”

  店老板见陈潢半夜带着个女人回来,提着灯笼仔细地看了半晌,却没认出就是镇上的女叫花子。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正待要问,陈潢却道:“这是我的堂妹,被人拐骗至此。我这次进京,家叔还特意关照寻访她,不料今日竟遇上了,今晚只好先住在这里了。”

  店老板对这种事见得多了。客人出去打野鸡。叫妓女是常有的,只陈潢还要撇清称“堂妹”,倒更令人生疑,一头走一头笑道:“啊,好、好!既来了就是小人的财神。不过……现在寻个单间儿却不好办——怎好半夜把客人撵起来呢?您说是不,陈爷?”

  “那……你说怎么办?”

  店老板犹未答话,阿秀却道:“他是我哥哥,同住一室不妨的。”老板原意是多敲剥陈潢几个钱,“撵”走别人,让陈潢再赁一间房,听阿秀说话,便道:“兄妹原不避嫌,只二位是‘堂’兄妹,怕要招惹闲话的——我不说什么,镇上巡头儿来查店,小的不好交待呀!”

  陈潢原也想多花点银子再要一间空房,听见“闲话”二字,猛地想起阿秀一直在这儿讨饭,“哑巴”突然说了话,事情会闹大的。听店主人口气大有勒索要挟的意思,便将仅有的十两大银锭摸出来丢过去,说道:“今晚只好就这么将就一夜了。这点银子你拿去,给我妹子弄一身像样的衣服来,下余的全赏了你!”

  “哎哟,您老这么破费,小的谢赏了!”老板满脸馅笑,老着脸揣了银子,打千儿谢了赏。颠着屁股又开门又点灯,不一时便从后房夹了两套半新半旧的衣裳,木梳镜子等用具都带了来,放到桌上,赔笑道:“嘿嘿……实在不成敬意。这是小人老婆过门陪嫁的衣裳,只穿过一次,请小姐将就着用吧……”一边说着,反掩了门出去。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陈潢见她坐在床边,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痴望着烛火,便背转身子,大大方方地说道:“请格格,啊,不,请妹妹更衣。”一阵悉悉索索声响过后,又听木篦丝丝的刮发声,好半天才听阿秀浅笑一声道:“书呆子,傻站着干什么?过来坐吧!”

  陈潢转过身来,竟一下子怔在当地。这是那位身著烂衣、脚拖破鞋、满脸黑灰污泥的叫花子吗?阿秀本来天生秀丽,此刻换了水红绫袄、藕荷色百褶石榴裙,满头乌云叠翠,鬓如刀裁新鸦,支颐而坐,竟然满室生辉!陈潢见她娇羞满面,流眄送波地看过来,不由心头一阵急跳,忙低下了头,蹭着步儿捱到椅子旁,取了一本书,看也不看阿秀,小声说道:“我……在这里看书,您请自行安歇吧……”

  阿秀敛起了笑容。她在蒙古原就倾心汉学,到中原几年,虽不与人交谈,冷眼旁观,已知中原礼俗。见陈潢面孔绷着,浑身不自在,心里不禁一动:“此人是个至诚君子!”她无声叹息一声,和衣倒卧在床上。

  这一夜陈潢一眼没合,秉烛达旦地看了一宿书。那蜡泪在瓦烛台上堆了老高。

  臭叫花子居然变成了“香美人儿”。第二日,高士奇一听说这事,不禁跌脚懊悔:“这等风流韵事,正该我高士奇遇上,怎的失了眼,倒让陈潢这黑不溜秋的水耗子得了便宜!”懊悔归懊悔,他还是推迟了一日行期,到镇上银匠那儿,打了一支卧凤金簪,一副银镯,又买了两套贡呢料子,还有一只当时极贵重的菱花玻璃小镜——共是四色见面礼儿。刚回韩府,韩春和兴冲冲迎出来,因见高士奇踱过来,忙站住了,笑道:“恩公快瞧去,人已接过来了,正和老太太摆家常呢!我娘已认她为义女了。”高士奇笑着点点头,加快步子拾级上阶走了进去。

  “闺女哟……可难为你了!”韩刘氏正坐在前堂中间,搂着满脸泪痕的阿秀抚慰,“也亏得陈先生有眼力!你在这儿快两年了,我老婆子只瞧着可怜,再想不着你身世恁般地苦……啧啧!这些个糟心的事儿先前只听鼓书先儿说过、戏里唱过。要不是你水灵灵地站在我眼前,说啥我也难信哪……”陈潢坐在一边,见韩刘氏如此动情,眼中也噙着泪花。

  阿秀自幼丧母,从未受人如此慈爱,乍来韩家,听老太太这番体己话,心里又酸又热,又舒坦,哽咽着说道:“娘是积德行善的好人,这二年冷了给我送衣裳,饿了给我送吃的……我虽不敢说,可这些事我件件都记在心里呢!如今来到了家,您是我的亲娘,今后我永远守在您的身边,哪里也不去的了!”

  “傻孩子,落叶总得归根。娘虽舍不得你,但大理还是明白的。挨刀的吴三桂已经叫万岁爷拾掇了,你们那边也是朝廷管的地面嘛!朝廷总不能叫你受一世的苦,将来你报了仇,恢复了祖业,或嫁了人家,别忘了这里还有个娘,派人给我捎个信,娘也就知足了!”

  阿秀闭着眼,任由泪水淌着,撒娇儿道:“万岁爷要是恢复了我的封地,我可要把您接去,就这么整日搂着我!”

  韩刘氏笑道:“别折杀了我的阳寿,哪能有那么大的福分?再说,你女婿也不能让我老婆子将你霸占着呀!”

  “我女婿!”阿秀抬起了头,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含着笑意,故意指着陈潢,说道:“娘,您问问他让不让……”

  韩老太太见阿秀如此大方顿时愣住了。尽管她精明能干,见多识广,可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陈潢的脸腾的红到耳根上,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慌乱地说道:“这……这断断使不得。”他马上又纠正道:“我不是说不行,我是说……我已有家室!”

  “那有什么,”阿秀坐直了身子,正容说道,“你把她接来就是了……”说到这里,她停住了,下头的话竟没说出口。

  陈潢定了一下心,侃侃说道:“格格厚爱之情,人非草木,陈潢岂有不知之理?我原不知您的身份,如今既知,怎敢作非礼之事?……家妻温良恭俭,十分贤惠。我的事业是治河,终年在外,浪迹天涯,飘忽不定,我已对不起她了,岂忍再误格格的青春年华?更要紧的是格格还要报家仇复祖业,而我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阿秀听了,眼泪无声地流出来,擦了擦眼泪,又坚决地说道:“我不管这些,从今往后,我、我就是你的人。哪怕等到满头白发,哪怕你走遍天涯海角,我都要等着你……”

  两个人正说得不可开交,门外忽然传来了高士奇的朗朗笑声:

  “天一兄好艳福!明月之鉴、夜光之珠晦其色,偏天一兄独具慧眼,识灵秀于风尘之中,真真是令人羡慕……”说着,已是进了堂屋,上下仔细打量着阿秀,惊叹道:“真个光艳照人!我这儿给你办了四色礼物,聊致贺意。”

  阿秀根本不理会高士奇,缓缓起身道:“陈先生,自我说了身世,你就待我不同,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反正无家可归,也不想就嫁,我说过的话从没改过口,你瞧着办吧!”说罢掀起门帘一甩自进里屋暗泣去了。

  陈潢脸上青红不定,半晌才道:“韩妈妈,阿秀暂且安置在您这儿,她不知中原人习俗,慢慢就会明白的。我明日就要动身去河南考察水情——大约桃花汛也该下来了,我这就告辞了。”

  韩刘氏木雕泥塑般坐着,陈潢一脸尴尬,这情形倒把高士奇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地问道:“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呀?”

  康熙皇帝到开封来视察河工,明珠和索额图都没有随驾。康熙呢,也不愿意惊动地方官,所以一路微服私行,一切乘舆銮驾全都免了。到了开封,就住进了学府衙门,开封府的司官、百姓,谁也不知道,当今皇帝就近在咫尺。只有康亲王杰书和熊赐履在他身边,军务上的事,由杰书随时请旨;政务呢,则由熊赐履参赞谋划。不过,康熙可以稳坐开封府,侍卫头目穆子煦可不敢怠慢。皇上微服私行,万一出点差错,谁担待得起啊,所以,穆子煦只好以私人身份,照会了开封巡抚方皓之,看着他发出调兵的令牌,把郑州、新郑、密县、洛阳的驻防兵都移防省城,这才稍微放了点心。他回到开封府衙,已过正午,御前一等侍卫武丹和两个三等侍卫素伦、德楞泰正在后堂二门站班。穆子煦也不理会,问德楞泰道:“兄弟,主子没睡中午觉吗?”德楞泰是去年秋天被选进宫的。去年秋天新建木兰围场,东蒙古各王公会武游猎,因德楞泰空手扼死一只公熊,被誉为蒙古第一勇士,当了侍卫。他年纪不大,二十四五岁,墩墩实实的,一脸憨相,见领班侍卫问话,忙道:“主子没睡,正在里边和杰书亲王、熊赐履大人说话呢,还有一位大人从陕西来,我认不得,正在天井候旨呢。”穆子煦点头进来,果见后堂门口站着个一品大官,蜜蜡朝珠、双眼花翎,不是别人,正是率兵远征西域平定王辅臣叛乱的大将军图海。赶紧走过去,拱手施礼笑道:“是图海大将军呀!圣上就在里头,不便给您请安,告罪了!”

  图海上前回礼,“告哪门子罪呀?如今你是侍卫里头的大红人,一放出去,就是一位大将军!”图海停了一会又道:“哎,兄弟不瞒您说,我倒真是面圣请罪的,万岁爷若发火了,你可得多关照着点。”“军门说哪里话来,你和周培公一起,前不久立了大功,有何罪可请?军门别开玩笑——”

  “谁在外头,穆子煦吗?进来!”此刻康熙坐在开封府二堂正中,斜对面条凳上并排坐着杰书和熊赐履,“穆子煦,你在院子里和谁说话?”穆子煦听到康熙问话,忙道:“是陕西抚远大将军图海,说是请罪来的。”康熙哼了一声,说道:“叫他进来!”却又转脸对熊赐履道:“赈济蒙古难民的事就这样办吧,从山西先调些粮去。葛尔丹这人不可小看,一边占了喀尔喀,一边修表称臣,实在奸诈过人,朕等台湾的事完了再和他算账——如今且说博学鸿儒科。看索额图的折子安排得也不错。近二百人应试,连小几带矮座儿一人一席,也要占好大一片地方,体仁阁是太挤了些。越发开一个旷古未有的先例吧,一体在太和殿应试。”

  太和殿是朝廷举办极盛大典的地方,除了新皇登极,元旦受百官朝贺。接见外藩之外,从不启用。熊赐履是海内文坛领袖,见康熙如此隆重对待文事,心里不由一阵激动,瞥一眼刚进来的图海,欠身说道:“万岁如此重视修文,实天下苍生之福!不过,太和殿康熙九年地震之后尚未修复。因国家用兵,工部又不肯拨银,一时恐怕难办。”“得多少银子?”

  “这个……”熊赐履因没想过修太和殿的事,倒被问住了,顿时脸一红,杰书见他尴尬,忙插话道:“工部没估过,熊赐履不好妄言。不过康熙十二年,奴才曾问过当时尚书米思翰,约需三十万银子。”

  康熙听了略一沉吟,对熊赐履道:“三十万就三十万吧。发廷寄给明珠、索额图,叫工部出十万,剩余二十万由在京诸王乐捐报效。”说罢,将目光扫向图海,问道:“图海,你来见朕有什么事啊?”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6 16:45

七 开封府康熙论功过 朱仙镇陈潢说河情

陕西抚远大将军图海来到开封,求见康熙皇上,不料,却看到皇上的冷眼。康熙自顾处理别的事情,过了好久,才严厉地问图海:“你求见朕,有何要事啊?”

  图海眼巴巴地听了半晌,康熙连正眼也不瞧自己,心里正自发毛,猛听见问,叩地有声答道:“奴才……向主子请罪来了。”

  “哼,你居然‘有罪’?余国柱参你十大罪。三不可恕的折子,朕已批交部议,想来你是拜读过了的。你既然知罪,就该闭门思过,是不是还有些不服,到朕跟前撞木钟?”

  图海忙伏身下去,头也不抬地说道:“是!奴才罪该万死。但奴才当日率兵出征的情形主子是知道的。万岁圣明,六条军令中确实没有‘抢掠民财者斩’。奴才是有意放纵军士抢掠,以补饷银不足。求万岁天心明察,当时只有五万军饷,平叛数年,户部不曾拨过一两银子……”

  “这些事朕知道。”康熙一口截住了,“朕想知道王辅臣是怎么死的!”

  这是图海最忌讳的一件事。想当初,图海和王辅臣十分要好。那年他带着王辅臣进宫见驾,康熙皇帝对王辅臣好言抚慰,又是赠枪,又是赐袍,恩宠倍加,好不荣耀。可没想到,吴三桂一起事,王辅臣就杀官叛变,反出了平凉。后来虽然兵败投降,可是康熙皇上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就发了一道密旨,要图海把王辅臣诓到北京,凌迟处死。这事儿图海心里清楚,王辅臣可不知道,还欢天喜地地打点行装准备进京领赏呢。图海看他可怜,秘密地给他透了个消息。

  王辅臣不忍让图海受到牵累,醉酒之后,命部将用湿棉纸一张张糊在脸上,窒息而亡。听康熙这样追问,图海情知无法再瞒,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主子问到这事,奴才实无言可对……”

  杰书在旁说道:“你何必躲闪,大丈夫做事要敢于承当嘛!”

  熊赐履也道:“主子问话,你怎么能说‘无言可对’?真是天下奇闻!”

  图海看了他们俩一眼,颤声说道:“二位大人教训的极是。当时奴才奉旨为抚远大将军,诏书中原有‘便宜行事’之旨。周培公只身入危城,劝王辅臣归降,曾说愿与臣以身家性命保王辅臣无罪。后来接圣上密旨。当时,臣不杀王辅臣无以维护国家纲纪,即是不忠;送王辅臣入京受凌迟之苦,不但对王辅臣言而无信,且陷周培公于丧仁失义——两难之间,臣取其中,令王辅臣自尽谢罪……”

  康熙听完站起来,靴声橐橐踱了几步:“好啊,这样一来,你倒是忠信仁义俱全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替朕想想?当初朕是怎样待他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可他呢?他杀了朕的经略大臣。朕下诏命他将功补过,既往不咎,但他依然反了,作践三省土地,蹂躏数百万生灵,结果轻轻一自尽,竟然万事俱休!想当年,他若不反,吴三桂早两年就殄灭了,国库何至于如此空虚!何至于修一个大和殿也捉襟见肘?”康熙似悲似嗔地说着,眼泪突然夺眶而出。王辅臣受任出京,康熙赠枪加宠,温语抚慰的往事,熊赐履。杰书和侍卫们都是亲见亲睹,想起往事也都惨然动容,却听康熙又道:“朕严旨令他进京,也实在是想再见他一面,好好想想当初怎么会错看了这个人。朕一直奇怪,一个人受恩如此深重,怎么会这么快就忘恩负义……”

  杰书见康熙感伤,忙劝道:“万岁乃天下共主,有包容宇宙之量。王辅臣畏罪自尽,也算遭了天诛。奴才以为此事就……免于追究了吧。”

  “传旨,余国柱着晋升副都御史之职。”康熙拭了泪坐了,又对图海道:“你是有功之臣,带三万人半月荡平了察哈尔,又歼平凉叛军十余万,为朝廷立了大功。但功过须得分明——晋升你为一等伯赏功,革掉你的双眼花翎罚过!”

  晋升一等伯是极重的赏赐,拔去花翎却是极为失体面的惩罚,康熙却同时加于一人身上。杰书等人还不觉怎的,熊赐履却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细想却也没有更好的处置办法,正寻思间,图海已深深叩下头去,说道:“奴才叩谢天恩!”

  “起来吧。”康熙已恢复了平静,呷了一口茶,笑谓熊赐履:“银子的事,你下来和图海也商议一下,从他军饷里挪出些来。他有的是钱,不要怕穷了他!朕心里雪亮,连你杰书在内打起仗来,兵和匪是难分的。”

  康熙在开封住了六日,每日都要到黄河岸上去踏看水情,十几处决口堤岸大抵都已看过。第七日便专程来看最大的决口地铁牛镇。

  铁牛镇坐落省城开封东北二十余里外,历来是个屡修屡决常遭水灾的地方。不知何年何代,人们集钱临河铸了一头重逾万斤的铁牛来镇水,因而此地名叫“铁牛镇”。不过,这头铁牛并没能镇住水患。康熙十六年秋,大堤又决口子,堤外数千顷良田已成了荒凉的大沙滩。

  日值辰时,昏黄的太阳懒洋洋地悬在中天,偶尔还能见到被埋在沙丘里的房顶。

  康熙骑着马,嘴唇紧紧绷着,眯缝着眼遥望远处滔滔的黄河,对熊赐履说:“熊东园,你是读遍廿一史的了,晓得这条河决过多少次改道多少次吗?”

  熊赐履忙稍稍纵马跟上了康熙,欠身说道:“恕臣没有留心,但也无法计算。大抵十数年、三五十年总要改道一次,决口则几乎年年都有——这是天赐我中华的祸福之源啊!”

  “对,应该把黄河叫功过之河。功大得无法赏赐,过大得不能惩罚。”康熙言下不胜感慨,“朕在位期间,即使别的事都平庸无奇,治好这条河,也是功在千秋啊!”

  康熙的语气很重,熊赐履和杰书都知道治河事艰役重,历朝都视为极头疼的大事,便不敢轻易接口。康熙勒缰缓缓走着,又叹息道:“如今看来,最难得的不是将相之才。文治有你们几个在朕身边,管好吏治民政,百姓不生事就好;打仗嘛,懂陆战的有图海、周培公,赵良栋,蔡毓荣,懂水战的有施琅、姚启圣。可懂治河的呢?朕即位以来已换了四任河督,可是没有一个成事的!唉……”

  熊赐履苦笑道:“圣心如此仁慈,上苍必定保佑,请主子不必过于焦虑。昨日邸报说,靳辅已经上路,且让他试试看吧。”

  杰书拍手叹道:“人才还怕没有?但会治河的人未必会作八股文。从童生秀才慢慢考到举人,从州县官再一步步升迁,待朝廷晓得他会治水,一千个里也不定能找一个哩。”

  康熙听了,一笑说道:“好!说得好,所以朕并不专重科举,留着纳捐这条路,也算另开才路。明儿再下一道谕旨,着各省大员密访人才。也不限于治河,凡懂得天文、地理、数术、历法、音律、书画、诗词、机械的,凡有一技之长的,都要荐给有司养起来,做学问,做得好也可以出来做官。靳辅这人,不只是明珠荐过,李光地。陈梦雷二人也曾荐过,也许真能办事。回京见了之后再说吧。”

  提到李光地和陈梦雷,众人谁也没敢言声。这二人都是康熙九年的进士,又是同乡好友,如今却翻了脸。当年,陈梦雷奉了皇上的密旨,打进平南王耿精忠处做内线,约定了,把情报送给在家居丧的李光地。可是,自从耿精忠竖旗谋反,李光地的所有奏折,从没提这陈梦雷一个字。是陈梦雷甘心从贼呢,还是李光地从中捣鬼昧了陈梦雷的功劳呢?这事儿,就他俩人知道,旁人谁也说不清。后来,耿精忠终于消灭了,陈梦雷也作为“从贼要犯”,被押解进京,关进了刑部大牢。刑部也过了堂,问陈梦雷为什么要谋反,陈梦雷回答得很干脆:说是奉了皇上的密旨。刑部堂官一听傻脸了,总不能传皇上来对质吧,案子没法儿往下问,一直拖在那儿。陈梦雷在狱中气愤不过,写了《告城隍书》和《与李光地绝交书)传了出来。一时风行天下,轰动朝野。俩人这场钦命官司愈越发打得不可开交。连康熙也是似信似疑不知如何决断才好。今天,康熙提到他俩,不觉心中又是一阵烦恼,便跃马登上一座沙丘,远远地眺望着黄河出神。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高喊:“你们是做什么的,还不快到那边镇上去!”

  众人回头一看,远处岸边有个人,一边将手臂平伸出去,似在测试风力、风向,又似目测对岸的大堤,一边冲着康熙喊道:“喂,说你们哪!你们这十几个阔公子不想活了?要看景致,到城里铁塔上去!”

  康熙身后的御前侍卫武丹见此人如此无礼,双腿将马肚一夹跃上前去,用马鞭指着那人大声吼起来了:“你是什么人,管得着爷们?”

  武丹是咱们非常熟悉的犟驴子,以前和魏东亭一起作侍卫,后来改名叫武丹。他原是关东马贼出身,生性最为粗野,一开口便伤人。穆子煦慌忙上前制止。他打量了一眼这个测试风力的汉子,笑问道:“大哥,既然这里不能呆,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是河伯陈天一!”陈潢冷冷说道:“这位出口伤人的有种,就让他留在这里,你们快走吧!桃花汛一个时辰就到,这里顷刻间就是一片汪洋!”

  康熙听见这话,反而下了马,过来问道:“你的命不是命,既然你不怕,那我也舍命陪君子!”

  熊赐履顿时急了,不管这人是疯是傻,桃花汛在这季节肯定是有的。他后悔今日粗心没有考虑到这些,忙上前一把扯住康熙,说道:“龙爷,没什么好瞧的,咱们还是到镇上打尖儿去——这位兄弟,多谢提醒了!”康熙一边跟着走,一边大声道:“既然这么危险,你也快走吧!”

  陈潢头也不回十分自信地说:“我要测水量水位,此刻千金难买。淹死我的水,下一辈子才能来!”说着,便快步向上游走去。

  康熙君臣十余骑一阵急驰狂奔回到铁牛镇,在路边一家饭店大棚底下坐了。康熙要了一盘黄河鲤鱼,一桌小菜,一边吃,一边心神不定地翘首望着河边,夹了几次菜,都从筷子上滑了下去。这里距黄河有七八里远。众人见镇上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一切都很平静,也就放了心。穆子煦见康熙心神不定,则笑道:“这树林子大了,什么鸟儿全有——也不知那人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主子别理会他!”康熙听了略一点头,坐了默默吃酒。熊赐履和杰书一边坐一个,不敢动筷子,只捡菱角、鲜藕小心地品着相陪。

  过了好大一阵,陈潢也从河滩上走过来,向店主买了两个烧饼,一盘牛肉干,毫不客气地坐在康熙对面,手撕口咬大吃大嚼。康熙悄悄取表看了,已近一个时辰,挪揄地笑道:“我说河伯老兄,你怎么放了一个哑炮呢?方才不是你说一个时辰大水即到吗?”

  陈潢没有立即答话,瞧瞧太阳影子,又向上游望望,将一大片牛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再好的表也没日头准——等会儿再看!”杰书和熊赐履见他还在吹牛,不禁失声而笑。武丹怪笑着对穆子煦道:“你我兄弟也算见过点世面的了,可从未见过这么一个吹死牛不倒架的活宝呢?”

  话没落音儿,他们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因为沉雷一样的河涛滚动的声音已经隐隐传来,大地都被撼得簌簌发抖。宁静的铁牛镇顿时哗然大乱,地保满头大汗,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潮神爷来了!居民人等,都到东岗上回避了——”一时间,人叫声、狗吠声、老大太念佛声。孩子的哭叫声,收拾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搅得像开锅稀粥似的。一群群人连成片、滚成团争先恐后地向东涌去。

  店老板脸色煞白,慌慌张张跑过来:“爷们,发哪门子呆呀!”见康熙站在棚下不动,旁边几个人也都僵立着,急急地说道:“今年不比往年,河堤全垮了!快,快走!”

  “这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陈潢哂然一笑,只起身望望,反而又坐了下来,笑道:“这儿是铁牛镇,有神牛镇水,何惧之有?你们走吧,这么好一桌酒菜,只便宜了我陈某。明日我就要回邯郸,正好为我北上饯行!”

  康熙已知陈潢的能耐,一把扯住陈潢道:“快走吧,别吃了,明日我为你摆酒,在这里大险了!”

  陈潢看了看康熙,摇头道:“多承厚爱,我还要留在这里看潮。放心吧,桃花汛来不了铁牛镇!”

  “为什么?你是神仙吗?”

  陈潢一怔,随即大笑道:“哪里有什么神仙!我告诉你,此时黄河水中有六成泥沙。铁牛镇一带河宽五百丈,平均有七尺深,加上洪水,不过上涨两丈。河岸距铁牛镇一千一百丈,这沙滩便是天然屏障。水上了沙滩,水流的速度必然缓冲,泥沙必然会愈积愈高,说不定淤起一条长堤来。如果这样的话,这可节省皇上几十万银子呢……”他说得滔滔不绝,把个康熙听得愣了神。

  陈潢一边指手划脚,一边夹起牛肉往嘴里送,还要长篇大论地说,武丹却猛然走过来说:“还不闲住你的狗嘴!你八成是个疯子,活腻了!就在这等着喂王八吧!”熊赐履大喝一声:“德楞泰、素伦,架起主子快走!”

  德楞泰和素伦“扎”的答应一声,不由分说将康熙扶到马上。武丹照马屁股狠命就是一鞭,那马狂嘶一声扬尘而去。武丹阴沉着脸上了马,鞭杆指着陈潢的鼻子恶狠狠说道:“你这家伙,要是活着出来,可别撞到老子手上!”说罢,打马扬鞭而去。借大的铁牛镇立时空落落的,只有一个陈潢在棚下稳坐。此时河涛的呼啸声已如千军万马般铺天盖地而来……

  但黄河水毕竟未进铁牛镇,头汛过后,果然奇迹般涌出了一道一丈多高的天然沙堤。第二日凌晨,康熙派穆子煦飞马到镇上来看,逃水的人们尚未回镇,只康熙那一桌丰富的酒菜被陈潢吃得杯盘狼藉,人却无影无踪了。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6 16:45

八 抛妻子光地丧伦常 偕幕僚靳辅得英才

安徽巡抚靳辅因有几个极精干的幕僚,办事向来迅速。奉了圣旨后,两个月间,便将手中积案清理了。又命两个师爷先至清江查看黄。淮。运三河交叉处,准备提奏将河督总署由济宁迁往清江。一切预备停当,便叫了他最得力的幕宾封志仁过来下棋。其实,他哪来的闲心,他正为自己即将上任治河总督发愁呢!

  要说起来,靳辅自幼酷爱水利。康熙十年他受任安徽巡抚,恰逢黄河改道,贯境而过。他初试治水之道,居然颇见成效。但是如果接任治河总督,靳辅心里却很有点忐忑不安。黄河从三门峡向东,水势平缓,到徽宁一带由于地形更加平坦,泥沙沉积,河床愈淤愈高,远远望去,像一条天不管地不收的土龙,因而名叫“悬河”。因为治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在古代,科学不发达,想治好黄河谈何容易,所以历来地方官员谁都不愿当这个倒霉的治河总督。如今圣旨虽未下,明珠来信已透出了出任河督的信儿,这么一来,靳辅虽说由正二品晋升为从一品,官职升了,反倒显得有些神魂不定。

  对面坐的封志仁见他走神儿,晓得他有心事,两手“咔咔”的敲着吃下的棋子儿不言语,翻着眼不时地看看靳辅。他知道靳辅脾性,就是不问,这位东翁迟早也会自己说出来。

  果然过了一会儿,靳辅舒展了一下眉头,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的事还成个什么体统?这外官愈来愈难做啊——手长些要钱,老百姓骂你是民贼;不要钱,打发不了上司,朝里就有人诬告你是国贼……反正进退都是个贼名儿!唉……”

  封志仁点了点头,走了一着“高吊马”,问道:“我的东翁,这次进京,带多少钱?”

  靳辅没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唔?”

  “我是说,带少了不济于事的。”

  “带了一万五。”靳辅微笑道:“这回我也要做贪官了。河工银子下来,这笔账要开销出去。河督不比巡抚,这个坑我填不起。”封志仁狡黠地眨了一下眼,“一万五!”靳辅看了他一眼,诧异地问道:“怎么,不够用吗?”

  封志仁搓搓手,若无其事一笑,说道:“够使不够使,哪里说得清!中丞只要有人缘儿说说,一个子不用要。封疆大吏是什么行情,我真的不晓得。我的同乡刘瞎子捐了个同知,捐银子三万两,投的是明珠的门路,门包一千七。堂官五千,实到明相手里八千,才放了个实缺知府。江西刘汝本,用一千五百两金子打了个佛爷送索中堂做寿礼,票拟下来即授淮西盐道。还有我的一个表亲徐球壬,月头里进京求官,听说带了五万……这和做生意竟是一个理儿,买者情愿,卖者甘心,一分价钱一分货,言无二价,童叟无欺!”

  封志仁口若悬河地说着,靳辅脸上已经变色,身子一仰,梗着脖子道:“要是这样儿,我一个子也没有!我做到这么大官,不能那么下作。这一万五也不过买个平安,要是还不行,只好随他便!”

  正说到此,门上长随走进来禀道:“中丞,外头有个年轻妇女,带着两个孩子,想求见中丞——说他们是李光地大人的家眷——”说罢,嘴唇嚅动了一下,欲言又止。靳辅听了一愣:李光地和我平素只有见面情分儿,如今他是国家要臣,怎么会将妻儿托付给自己,又怎么会连封信也没有,母子三人就找上门来了呢?他一边寻思一边说:“你站着愣什么,快请进来!”长随躬身答应一声:“是……不过他们三个人……奴才瞧着实在不像宫亲。那衣裳破得像叫花子似的,鞋子开了花儿了……”

  “嗯?是吗?”靳辅有点不知所措地瞧瞧封志仁。封志仁看了长随一眼,“你没有告诉她,说靳大人没带家眷,不便接待,而且即日就要离任进京?”长随忙道:“回封爷话,奴才说了。她说正是听说中丞进京,请中丞念同朝为官情分,带她母子同行,投奔李大人,她身上是一文盘缠没有了……”靳辅略一踌躇,叹了口气说道:“既如此,请进来见见再说吧。”

  功夫不大,长随带着一个衣饰褴褛的年轻妇女走进来。靳辅把她打量了一番,她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细挑身材,瓜子儿脸上细细两道八字眉,虽是脸色惟悴,但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显得很有精神。她一手拉着一个孩子,不等靳辅说话,先蹲了两个万福,便跪了下去,轻声说道:“贱妾李秀芝叩见靳老爷……”

  靳辅用手遥遥虚扶了一下,说道:“这断不敢当,尊夫人请起,看座,光地大人乃当今天子幸臣,靳辅倚重正多,这如何使得?”

  李秀芝坐了,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红着脸说道:“回大人的话,这是礼所当然,贱妾不是光地的正配……”说着将茶递给左手的孩子,颤声说道:“兴邦,你喝点,再给弟弟……”那孩子端过茶只喝了小半口便递给右手的孩子,道:“兴国,你喝……”兴国大概渴极了,接过来便喝了个底朝天。

  封志仁留心一看,这两兄弟一样的个头,一样的装束,一样的相貌,大约七八岁的模样,看上去是一对孪生兄弟,便问道:“在下封志仁。恕无礼,不敢动问李太太何以沦落至此?”

  秀芝眼圈一红,欠身说道:“我们母子三个变卖家产,从杭州到福建安溪,投亲不着,又千里跋涉到这里。听说靳大人就要进京,想请携带我们到北京见见光地……我倒还勉强能支撑得住,两个孩子实在是走不动了……”说着,泪水早已籁籁落下。

  “怎么,难道安溪李家没人?”靳辅感到十分诧异。

  秀芝抽咽着,已是泪湿襟袖,只矜持着没有放声,“有的……他们……他们不肯认亲……”

  “什么?”靳辅和封志仁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李光地家乃福建名门望族,怎么会这样没道理?靳辅沉吟了一下,终于问道:“两位少公子今年几岁了,怎么会生在杭州?”

  “大人,这话不问也罢。您如果疑我冒认官亲,就请治罪;如果信我就带我进京!如果不肯带,也就罢了。欠您这杯水之情,来日叫光地还你就是。”说着便要起身。

  这少妇柔声温言,淡淡几句话,倒把靳辅顶得一愣,赶紧解释:“不不不,请不要误会。我们并没有疑你的意思,如果你真的冒认官亲,怎敢和我同去见光地?”封志仁早叫过人来,吩咐收拾房屋,安排茶饭,又叫人上街给夫人购置衣裳。

  “这又是一桩难为人的事。”待秀芝他们出去,靳辅长吁了一口气,对封志仁笑道:“福建李家既不认她,李光地认不认,还在两可之间。这里边怕有不便明说的事儿呢!”

  封志仁用扇子敲着手背,沉吟道:“这件事在下早就洞若观火了。这位李秀芝既然不是李光地的原配夫人,一定是个青楼女子。李光地在居丧丁忧期间,居然与她有私情,而且生下了儿子,这‘道学’先生的假面就不攻自破了。只可怜这位李夫人还要护着他不肯明说,唉!”

  靳辅一呆,暮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说道:“其实居丧不谨之罪还在其次,抛弃骨肉,为父不慈,更属丑闻。如果张扬出去,一旦皇上知道了,定要拿他革职问罪。可是李光地如今炙手可热,等着进上书房,岂肯认这母子三人,担这两大罪名?”

  封志仁突然一笑,说道:“东翁太多虑了,我倒以为这是奇货可居。你若在北京替李大人悄悄掩饰过去,这个人情怕要比一万银子还值钱。东翁,李光地可是索额图中堂最得意的高足啊!”

  靳辅点了点头,“嗯,老封,你的话有道理。既然如此,咱们就把他们带上。”

  隔了一日,靳辅便带了封志仁和秀芝母子三人起程了。因黄河淤沙早断了漕运水路,坐船眼见是不成的,便沿黄河北岸逆行向西,顺便沿途查看河情。过了开封向北折,进入直隶境内。靳辅等不进邯郸城,径直来到黄粱梦镇北的驿站落脚。

  用罢晚饭,天已黑定了,靳辅穿一件绦红袍,也不套褂子,与封志仁一同来到天井。遥见黄粱梦一带灯火辉煌,映得半边天通红光亮,便问:“志仁,你赶考多次从此路过,前头明晃晃的,是什么去处?”

  封志仁未及答话,驿站看门的门更在旁笑道:“抚台大人,您要明儿就走,小的劝爷去瞧瞧。那份热闹天下少有!明儿四月四,黄粱梦赛神,光戏台子就搭起六座。”

  靳辅笑着点点头,对封志仁道:“陪我走走,权作消食罢!”

  二人边聊边走,不大一会儿光景就到了黄粱梦,果然热闹非凡。庙里庙外上千支火烛,几百缸海灯燃着鸡蛋粗的灯捻,照得四周通明。一队队高跷有扮八仙的,有扮观音、孙悟空、猪八戒的,也有演唱西厢、牡丹亭之类故事的。六台大戏,东西两厢各三台,对着唱,锣鼓点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爆仗、起火炮乒乓乱响,根本听不清台上唱的是什么。戏台子下人群涌来推去。什么卖瓜子的,卖麻糖、酥油茶的,卖酒食小吃的,一摊摊,一簇簇,应有尽有。摆卦卜爻。测字算命的先生亮着嗓门,可着劲儿高声喊叫……封志仁不无感慨地说道:“中丞,看来孔夫子是不能和太上老君、如来佛比呀!曲阜祭孔我也见过,哪里有这样的排场,这样的热闹!”

  “仗没打完,太平盛境已经显露出来了。”靳辅的心情畅快了些,“只要不打仗,复兴快得很!志仁,你瞧见没有?这里还有洋货店,那么大的自鸣钟都摆上柜台了——魏东亭真是个有办法的人!”

  “那是,”封志仁笑道,“我亲眼见过,从海关运出去的是绸缎、茶叶、瓷器,返回的船上堆的那银子,海啦!”

  说着,二人便蜇进后庙,在神道碑廊中就着烛光沿壁细看前人题词。有颂扬神道的,也有祈福求子的,还有抒发志向。牢骚的。靳辅看着看着,说道:“哦,这个陈潢的诗倒有趣,字也颇有风致——陈潢,这个名字好熟,再也想不起是何许人了!”

  封志仁摇着扇子沉吟半晌,说道:“东翁,陈潢就是陈天一嘛!钱塘陈守中的弟弟。因八字缺水,从小家中不禁他玩水弄潮,竟成了材!中丞想必忘了,你读过他的《扬水编),不是击节称赏来着?”

  靳辅叹道:“哦,原来是他!只恨不得一见。”

  话没落间,身后忽然有人说道:“不才在此,二位先生有何见教?”

  靳辅和封志仁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灯光烛影之中,一个黑瘦的汉子,面带笑容立在那里,虽然其貌不扬,两只眼睛却是炯炯有神。靳辅连忙笑着说:“好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足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先生。实不相瞒,在下就是靳辅,如今奉旨进京,将受命治河总督之职。久闻陈先生治河有术,渴望一见,今日邂逅相识,三生有幸,敢请移步,同至驿站一叙如何?”

  陈潢从开封回到黄粱梦已经三天了,可是他却不敢到丛冢韩家去。他知道,阿秀就住在韩家。这位公主那种不顾一切的痴情,他真有点无法对付,可是不去又不行。为什么呢,上次告辞得匆忙,把自己的一本《河防述要)的文稿忘在韩家了。那上面凝聚着他考查河情十几年的心血呀!正在犹豫之时,无意中遇到靳辅,靳辅将要升任河督的消息,陈潢早听说了。此时又见靳辅如此谦恭,更觉得高兴,哪有不愿之理呢。便高高兴兴地和靳辅、封志仁一道回到了驿站。

  清茶一杯,素点一盘摆在桌上,靳辅和陈潢坐在桌子两旁,靳辅开口便问:“陈先生,当今天子圣明,把治河看成第一要务,久闻先生学贯古今,不知何以教我?”

  陈潢很激动地看着靳辅说:“中丞大人,听说您要把河督府从济宁迁至清江,愚以为,就凭这一点,您就比历任河督的见识要高得多。自康熙元年以来,黄河几乎年年决口,历来的河督只知用大禹治水的老办法,结果,河床年年淤沙,越集越多,竟然闹到乘高四溃,不复归河的局面,肆虐于淮河、运河之间,堵塞潜运。历任河督空有治河之心却无治河之术,只知清沙排淤,每年耗费千万人力,百万黄金,可是,汛期一到,立刻化为乌有。足见他们学术不精,虑事不周,不能洞察黄河水患之病根。”

  听此高论,靳辅和封志仁不停地点头,陈潢所说,确实令人耳目一新,靳辅身为朝廷大员,谋事更远一些,“嗯,陈先生之意,确有道理,不过,河督们也有他的难处。历来,朝野上下,对治河都是急功近利,慢慢治理,很难符合圣意。因为京师粮食供应,全靠槽运,运河不通不行啊!”

  “哎,这有何难,边治黄,边治漕嘛!若照以往的老办法,一味开宽河道,这黄河的泥沙,清了又淤,淤了再清,一万年也清不完!”

  “啊!那,依先生之见,应当如何呢?”

  陈潢把手一摆:“四个字,束堤冲沙!”

  束堤冲沙!靳辅目光霍的一亮,站起身来,背手搓着辫梢,踱了两步,突然回身道:“请讲,讲得好!”

  “筑堤束水,以水冲沙。”陈潢仰身说道:“这不是我的自创,前明潘季驯已有论著,河堤加固加高,河道窄了,水势一定增强,流速加快,不但新沙不至沉落,旧沙也能卷带入海。河床必然越来越深,河道也一定愈来愈低,就不会有决堤之患……放着这样高明的治河术不用,去学四千年前的大禹王,那还不是缘木求鱼?”

  封志仁听得怦然心动,倾身说道:“天一兄,你这番高论,真有醍醐灌顶之效。但靳大人这个差使,里头的繁难却也是一言难尽啊……”

  靳辅拍着脑门,不无感伤地自言自语道:“何尝不是啊……眼下河患深重,黄水倒灌,黄淮合流东下,淮阳已成了一片汪洋……”说着颓然坐下,不再言语。

  封志仁苦笑道:“两河河务实在难办。河督换了一任又一任,无论清官、贪官都在这里翻船,闻者心惊,见者胆寒呀!”

  陈潢听了微微一笑,坐回椅上翘起腿来喝了一口茶,按着杯子说道:“本来邂逅相逢,闲谈而已。陈某一介微末,信口开河,纸上谈兵。靳中丞权作什么也没听见罢。夜深了,陈潢告辞!”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6 16:46

九 恃才高开罪老权相 赏名花喜交新翰林

在黄粱梦镇上驿馆里,靳辅、封志仁二人正和陈潢促膝交谈。不料,一言不合,陈潢起身就要离去。靳辅忙伸手把他拉住了道:

  “天一兄,请留步,听我一言。今晚,你我初次见面,却情投意合,相见恨晚,自当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所以我才把治河的难处说了出来,请不要误会。靳辅虽然不才,自信还不是碌碌无为、贪生怕死之辈。既然皇上下了决心,要根治河患,委我以治河重任,我耽心的是万一治水失误,害国害民,也辜负了皇上的重托啊!”

  “也恐误了中丞功名前程,身家性命吧?”陈潢一笑,改容说道:“河务艰难,任重事繁,积重难返,前几任河督都身败名裂,中丞岂有不惧之理?但中丞在安徽治河情形,陈潢是知道的,如能实心办事,天下事无不可为——我今晚同您敞怀交谈,就为的是万岁有眼力,选中了您!——盘根错节能显利器,河道长久失治,必有人奋起承担。能担此巨任的非公莫属,成就千秋大业在此一举,又何必瞻前顾后,畏惧彷徨?”

  靳辅眼中泪光闪烁,两步抢过来,扳住陈潢的肩头问道:

  “陈先生,这真是知心之言!我读过你的书,读其书想见其人,如今人也见到……果然学识渊博,豪爽豁达。靳某决心治河,不知你可肯助我一臂之力?”

  陈潢心中一阵发热,颤声说道:“潢乃草莽寒士,有志立功,无由进身。士为知己者死,既然靳大人这样看得起我,陈在愿报终生随大人辗转大河之滨#“好,拿酒来。”

  当下,三个身份不同,志同道合的人小酌细论,你一言我一语详议面见康熙应奏的条陈。不知不觉已是更下四漏。陈潢方欲回下处安歇,驿馆门吏进来,将一个包裹捧上,笑道:“陈爷,方才丛家韩家派人送了这个来,说是您的东西……”

  “他人呢?”陈潢一惊,问道。

  “丢下东西就去了,”门吏笑道:“他说请陈爷打开包裹一瞧就明白了。”

  陈潢疑惑地打开了包裹,里面正是自己的书稿《河防述要》,下边一张薛涛诗笺折着,展开看时,却没有字,只有一络青丝乌发用红线扎着,还有一技绢纱制的毋忘我花。这一夜,陈潢思前想后心乱如麻,阿秀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他,失眠了!

  自康熙十六年夏秋,公车会试的孝廉们水舟陆车络绎不绝,荟萃京华。各式轿马、车船充塞街衙,京里京外寺院馆堂,酒楼茶肆都成了文人寄宿会友之地。最显赫的还是要算各地奏荐应试的博学科硕儒。这些人从水路来,乘的是封疆大吏的楼船坐舰;从陆路来,是八人官轿,轮班抬轿的轿夫都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打道而行——前头一概插了“奉旨应试”、“肃静回避”的杏黄虎头牌——进京时也不住店,分居于达官贵人家。博学鸿儒科与当年常科同时举办,轰动了北京城。这博学科唐开元十九年开办过一次,宋高宗南渡之后又开了一次,距此已是五百余年。原名都叫“博学鸿词科”,康熙改了一个字,将“鸿词”改为“鸿儒”。来应试的无论中与不中,便都有了“鸿儒”的身份,这样的身份是十分荣耀的。

  参加普通北闱考试的举人,与这些鸿儒比起来,就寒碜得多了。

  高士奇进京带了五百两银子。他脾气大,手面阔,很快地就花了个精光。一进京他就拜门子,却不谙这里头的规矩,过一道门槛要一笔钱,处处都是“孔方兄”当家,花了四百两银子才结识了明珠和索额图两府里的二管家。如今点数盘算,还剩下二两六钱现银,欠店上的十六两房饭钱尚无着落。高士奇心中虽然有气,却不知愁,照样儿摆阔,叫店家“只管记账”。这店主原是行院乌龟出身,见多识广老于世故,见高士奇虽每日打茶围,叫戏子闹得沸反盈天,手头却慢慢吝啬了,知道情形不妙,口头上虚以应承,脸色中便透出不恭敬来。高士奇心里暗恨,却也无可奈何。

  前天索额图的管家来通知高士奇,说三月十五日中堂大人邀集名士会文,叫他也去凑凑热闹,只要讨了中堂欢喜,不须会试就可荐为鸿儒。高士奇眼巴巴地盼到这日,换下了蓝贡缎袍子,着一身青布截衫,步行来到玉皇庙街的索府。管家早在门首站着,见他这身打扮,跌脚埋怨道:“哎呀,老高,你这叫花子打扮怎么见中堂呢?——你得稍等片刻,李光地大人和靳辅大人正在书房和老爷说话儿……”话未说完,后堂便传出“送客”的呼叫声,高士奇只好退到一边。

  一时,李光地和靳辅一前一后摇着步子出来,都是脸色铁青。出了大门,两个人同时站住,李光地一揖说道:“靳公请——”便将手一让。

  “光地兄,”靳辅冷冰冰说道:“如夫人和孩子的事儿,还望三思,若惊动天子就不妥了。”说罢便哈腰上轿。李光地悻悻说了句:“随你。”也便登轿扬长而去。高士奇和门上众人看了都莫名其妙。高士奇见他们去了,这才转脸对管家笑道:

  “不要瞧我衣裳寒素,此乃书生本色。富贵贫贱听天由命,老蔡你只管放心。”说着便随老蔡进来,却见索额图从后厅踱出来。

  “你就是高士奇?”索额图因调解李秀芝的事,靳辅和李光地翻了脸,心里正不自在,见老蔡带了人进来,才想起这档干事,便站住了脚步,上下打量着高士奇问道。

  高士奇见他如此慢客,心中一阵不快,他跟着索额图进了大厅,又见里面的宾客、幕僚们一个个神情据傲,不觉来了气。他拿出了狂傲书生放荡不羁的脾气,忽而插科打诨,忽而嘻笑怒骂,豪饮狂歌,四顾无人。转眼间把座上宾客戏弄了一遍。尤其是索额图以师礼相敬的汪铭道挨骂最多。

  索额图终于忍无可忍,沉下脸道:“高先生,请你自重。来人,搀他出去,他醉了!”

  高士奇听见索额图下了逐客令,也趁势装得醉醺醺地踉跄而出。经冷风一吹,方后悔今日此举大不相宜。索额图是当今权相,即便不指望他提携,也犯不上逞能惹他扫兴。他满腹懊悔地回到宣武门客店,已是未末时分。店掌柜见他满脸酒气进来,笑嘻嘻迎上来道:“高爷,您回来了?哪里寻不到您!咱们店今儿盘店,所有客官都赏了房钱……”

  这真是人倒霉喝口凉水也塞牙,高士奇冷笑一声道:“嗬!敢情你是怕我跑了,我还以为你惦记着爷呢?来,到我房里,清账#店主人被他噎得一愣,忙跟在后头一叠连声赔笑道:“您想哪儿去了!高爷是正人君子,就一年不清账小的也信得过!只是这北京城您也知道,用爷们的话说叫米珠薪桂……实在没法子啦……”高士奇大踏步进了自己房间,向床上一倒,瞪着眼道:“爷这会子头昏,又不等着上吊跳河,急什么?你瞧那方砚……那盆花……那包衣裳……不都是钱?你要等得不耐烦,呃!就拿去……”

  他满口胡诌,不伦不类,说是会账,却只管拿话消遣老板,倒把老板气了个干瞪眼,正寻思如何对付这个光棍举人,高士奇却腾的跳起身来,拾起桌上一张帖子,眼睛一亮问道:“是查先生的,什么时辰来过了?”

  店主见他忽醉忽醒,莫名其妙地回道:“哦,您说那位穷举人?中午时来的,等不着您就走了,说是后晌还要来拜——”

  高士奇哼了一声,将帖子向桌上一甩道:“穷举人?真是狗眼不识荆山玉——那是上一科探花查慎行,如今是翰林院祭酒!把查家三等奴才的家当分你一半,你一辈子也受用不尽!”

  店主人一来根本不信,二来也实在受气不过,干笑道:“小的也不想那个虚富贵,守多大碗儿吃多少饭,只要客人正经付账,日子也将就过得去!”

  二人正拌嘴,却听院里有人喊:“澹人兄回来了吗?”高士奇抬头一看,“哎哟”一声,走出门来拱手相迎,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查兄久违了——三年不见,你竟出落得如此风流飘逸了——快请进!今儿索相请我,我还以为是那二百两银子的功效,不想是老兄先为高某说了——可恨这奴才,竟说你是个穷酸举人!”

  店主人看时,查慎行与上午来时打扮迥然不同,穿一件白狐风毛镶边儿的天青缎坎肩,套着玄色府绸长袍,腰间酱色带子上系一块汉玉,打着米黄色缨络,寒暄着一步一摇地跟进来,那店主早傻了眼。

  查慎行呵呵笑着,挥着檀香扇道:“看来一味装寒素也是不成——见着索中堂了,还得意吗?”

  “见着了!”高士奇笑着让座儿,一边又对店主道:“你愣什么?还不叫人给查先生沏茶!”店主如蒙大赦,一叠连声答应着去了。早有一个伙计恭恭敬敬捧了茶来。

  高士奇因见房中没了外人。方叹道:“去是去了,只没得彩头,愧对吾兄引荐。”便将在索府会文的情形一长一短说了。

  查慎行摇着扇子静静听了,笑道:“索相也是小家子气,值得这样盛气凌人?这么着——明相方才还问我有没有文人要推荐——晚上我到他府里再拜会一趟。”

  高士奇与查慎行昔年同游江浙,虽然要好,总因一贫一富,高士奇不愿仰求,不料进京一贵一贱,查慎行如此推诚相助。高士奇心中感激,却不肯说出“谢”字,因笑道:“明珠看来倒是求贤若渴——听说他和索额图不睦——你倒两面都能兜得转!”

  查慎行道:“他们都不是什么求贤爱才。皇上如今天天查考他们,逼着他们做学问,他们这只是不得已罢了——我嘛,有时他们向我求问一些考据,去应付皇上,也说不上真有什么面子。”

  高士奇心中一动,天子如此重才,盛世将到了。正要说话,却见老板进来,小心翼翼地打千儿道:“高爷,你前儿定的花,花店着人送来了。”

  话刚说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端着一盆两色水仙进来,葱绿的叶子衬着水红雪白二色花朵儿,水灵灵颤巍巍十分好看,映着这姑娘修眉凤目、浅红马甲、月白裙裾,恰似画上剪下来的麻姑送寿图。高士奇不禁呆了,在大栅栏廊下花市上,他天天见这姑娘卖花,竟未留心她是绝色佳人!查慎行睨了一眼高士奇,不禁笑道:“澹人,你究竟是看人面呢,还是看花呀?”

  “哦?哦!”高士奇回过神来,忙道,“放在桌子上——慎行兄,我们且赏花儿吧!”

  这姑娘闪着眼一笑,将花儿放了,双手扶膝福了两福。查慎行调侃道:“若论这花,还是你捧着高先生赏更见颜色,可惜盆子太重——你叫什么名字?”姑娘这时才听出二人在夸她容貌,顿时飞红了脸,低声回道:“二位爷取笑了,奴家叫芳兰。”

  高士奇大声夸赞:“好,好名字!”查慎行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6 16:46

十 考窗课相国险出丑 迎圣驾明珠夜桃灯

在开封巡视黄河的皇上康熙,刚刚回到北京,靳辅前脚后步也来到了京城。这使康熙十分高兴,换了别的封疆大吏,接到回京述职的旨意,几个月还见不了面呢。这个靳辅闻风而动,行动迅速,确实是个听招呼、肯办事的人,便马上召见。接谈之中,康熙又发现,靳辅在治水上还真能说出些道道来。便接连几次,让靳辅入宫,面陈治水方略。康熙不知道,靳辅说的,都是与陈潢、封志仁再三商议,反复斟酌了的条陈,还能错了吗?康熙越听越入耳,越听越高兴。因为事关重大,花钱又多,康熙还要仔细地考虑,盘算,权衡利弊,所以,没有让靳辅立刻赴任,而要他在京城里多休息几天,到各个衙门里走走看看,熟悉一下各部的人事关系,今后好办事。皇上如此看重靳辅,倒使靳辅的身价大增,各部堂官、御史、尚书、卫侍巴结还来不及呢,谁还敢敲他的竹杠啊!带来的一万五银子分文没动,就在京师左右逢源,处处顺利地走动开了。

  这一天,靳辅来到了索额图的相府,把路上遇到李光地的小妾李秀芝的事报告给索额图,请索相从中说合,让李光地认亲留人。没想到,索额图把李光地叫来一说,这李光地竟然死不认账,反而倒打一耙,说靳辅不知从哪里弄了个民女,前来讹诈。气得靳辅真想把这事儿给捅到皇上面前,看你李光地如何下台!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合适。李光地正受到皇上的重用,眼看要进上书房,这一进就是宰相啊。自己即将受命为治河总督,得罪了一位宰相,日后麻烦多着呢。封志仁也劝他,不要把事情闹得大大。明珠不是和索额图有矛盾吗,李光地靠的是索额图,如果把这事告诉明珠,恐怕就有一场好戏了。靳辅一想也对,让明珠出面去和李光地斗,比自己亲自出面要好得多。但是,见明珠可不容易,他如今是上书房大臣,在大内陪皇上的时候,比在家的时候多,连去三次都没见着,这天,靳辅带着李秀芝母子三人又去拜访,明珠还是不在家,靳辅心想,我不跑了,干脆,在这里坐等吧。

  靳辅不知道,明珠现在正在康熙皇上面前挨克呢。

  这事儿咱们得从头说起。那天康熙皇上收到了荷兰国贡表称臣的奏折,还有许多贡品。看到这天下太平、万国称臣的局面,康熙十分高兴,便拿出一部分贡品,赏赐了魏东亭、杰书、明珠、索额图,还有图海、周培公、飞扬古、施琅等一帮亲信大臣武将,然后,带了两名侍卫,在宫中散步消闲。走着走着,忽然看见那边几名宫女陪着一位二品浩命夫人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康熙心中怦然一动:嗯,看她们来的方向,是参见太皇太后老佛爷去了,可是怎么这么面熟呢?刚要命侍卫上去问话,那个女子却瘸着腿快步走了过来,向康熙行礼问安:“奴婢墨菊,给主子爷请安了。”

  这墨菊是谁呀?咱们在第二卷里交代过,她原是死了的皇后赫舍里氏身边的一个侍女。那年,杨起隆谋反,宫中叛变投敌的太监也跟着闹事,危急之中,墨菊挺身出来,保护皇后,腿上被砍了一刀。后来,皇后死于难产,墨菊又瘸了腿,康熙皇帝瞧着她可怜,便赐嫁给大将军飞扬古做了妻子。如今,见她进宫来,康熙十分高兴,忙说:“快起来,你腿脚不方便,不要行大礼了。”

  墨菊站起身来,笑着说:“主子,奴婢是咱们大清国的女铁李拐,托皇上和老佛爷的福,命大着呢。奴婢的丈夫飞扬古回到京城好几天了,他想着要见见主子呢。”

  “哦,那好哇。墨菊,你是咱大清的有功之臣,太子不就是在你的怀抱里受封的吗?不管有事没事,你勤着来宫里走走。一来给老佛爷说说闲话解解闷,二来也好照看一下太子嘛。”

  墨菊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康熙这句话一出口,她竟然泪流满面地诉起苦来:“唉,皇上,别提了,如今,咱们这宫里的规矩是越来越大了。这两年新进来的苏拉太监们,竟一个个的都长了狗眼,一点人味都没有。奴婢几次想见见小主子,都被他们给挡了回来。”

  “哦?有这等事,别人不让见太子,你也不能吗?”

  “唉!主子爷不知道,别说是我了,连太子跟前的彩绣,那么老实的宫女,都给撵到浆洗房干苦差了。听说,张万强为她说情,也让敬事房给驳了回去……”

  听到这里,康熙的脸上变了颜色。这两年,把内务府的事交给明珠去管,不想他竟敢如此擅作主张,排斥旧人:“穆子煦,你去敬事房传朕的旨意,张万强是六宫都太监,宫中的事,还得听他的。告诉他们,把这两年撵出去的老人,一个个都给我请回来,在原处当差。墨菊有功于朕和太子,她什么时候要见太子,任何人不许阻拦。叫敬事房的人小心点,这事儿,朕是要查的!”

  穆子煦“扎”了一声,飞身走了,墨菊也告辞出宫。康熙看看他们的背影,心中感到一阵沉重,这个明珠,手中一旦有了权力,就大胆妄为,干涉内宫事务,竟然到了隔绝太子与人交往的地步,实是容他不得!可是转念又一想,他既然统管内务府,对太子的事,管严点总比放任自流的好,不能只凭一句话,就去惩罚一品大臣哪。他一边往回走,一边默默地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养心殿。

  今天,是钦定考查大臣窗课的日子。熊赐履、索额图、明珠、李光地等人,早就来了,正在忐忑不安地等着皇上的考问。见康熙铁青着脸进来,他们吓得胆战心惊,连忙叩头请安,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等候问话。

  康熙突然意识到此刻自己是大严肃了,便换了一副笑脸,轻松地说:“哎——你们这是怎么了?朕考查你们的窗课,无非是想督促你们不要固步自封,要勤奋读书,多学点东西,协助朕治理好国家,何至于吓成这副模样。这些天,为开博学鸿儒科和修复大和殿的事,你们都辛苦了。等办完这件大事,朕给你们放上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康熙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龙案上的大臣们进呈的窗课本子仔细看着。熊赐履等人还不怎么紧张。明珠知道,自己学问有限,怕康熙挑出毛病,让他当面出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是,越怕越有事,康熙皇上冲他就问上了。

  “我说明珠啊,你怎么老不长进呢?瞧你这文章,诗不像诗,文不像文的。就拿这首诗说吧,明明写的是冬天,梅花映雪开,倒也切题,可是大冬天的,哪来的‘青蝇绕花飞呢?真是不伦不类,胡绝八扯!亏你还是个同进士出身呢,当初不知你花了多少银子,买通了考官。”

  明珠连忙上前跪下:“回主子爷,奴才参加考试的时候,还是个穷光蛋,哪有银子上下打点呢?那年报名的人太少了,取不够数,才把奴才给点中了。吟诗作赋,奴才本来就不行,这几年多亏了主子教导,才学着写一点。主子圣明,看出了毛病。奴才近来在奏事的折子上下功夫多些,所以诗文进步不大,求主子宽恕。”

  一句话提醒了康熙。他想起来了,明珠近来的奏事折子倒真的是文句通畅,大有进步的,他冷笑一下:“哼,你别在朕面前耍小聪明,说实话,是谁为你捉刀代笔写的?”

  这一下,明珠不敢不说实话了。他的奏折,确实是请了位高明的“枪手”,谁呀,高士奇。咱们前边说了,查慎行到明珠府上为高士奇疏通,高士奇呢,也接受了进索额图府上的教训,规规矩矩地去见了明珠。明珠见此人才华出众,又是被索额图赶出来的人,便把高士奇留在府中做幕僚。一切文书、奏折,都由高士奇为他代笔,倒也心里高兴。他可没想到,高士奇还留了一手,在明珠为应付皇上考查的诗词文章上,都一概夸奖,却不肯改动一字。今天,当着众大臣的面,让明珠挨了一顿训斥。眼下,皇上一针见血问到了这件事,明珠心里是又恨又愧又不敢说假话,只得如此这般地把高士奇的来历说了一遍。康熙听完,不觉满怀高兴:

  “好哇,你这个奴才,府里藏着这么一位才华出众的人物,竟然瞒着朕。好,你回去告诉高士奇,明天下午,朕要到你家里,亲自会一会他!”

  这道圣旨一下,明珠可真慌了神了。皇上要御驾亲临,他不能不做些准备,迎接圣驾呀。明珠的府邸,坐落在槐树斜街,原是前明福王在京的藩府邸署。福王府远在洛阳,按明朝的规矩诸王无事不许擅入京师,所以这宅子其实一直闲置。若论它的规模,华丽轩昂,京师八个铁帽子王府谁也难比。康熙八年前,因鳌拜当政,人人怕树大招风,谁也不敢问津。康熙十年之后有几位王爷想请旨住进去,宅子里却又无端闹起鬼来。眼瞧着楼阁亭榭雕栋画梁;树木成荫,郁茂葱笼,可是无人敢要。惟明珠不怕鬼,奏明康熙后,住了进去。说也蹊跷,自他住进以后,鬼也就没有了。

  明珠回到府里,见靳辅坐在厅前,正在吃茶等候,连忙上前见礼,“哎呀呀,不知靳中丞大驾光临,在下连日来进宫面圣,让你空跑了几趟,今天又让您等,实在是失礼得很哪!唉,自凤阳一别,转眼五年了,兄弟我可是时常想念你呀。”说着,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李秀芝他们:“嗯?这位是……”

  靳辅连忙接过话碴儿:“明相,您太客气了。如今,您是朝廷的红人,身担重任,岂能不忙啊。在下今日前来,是有件极其难办的事儿,要请明相指示。”便把李秀芝和李光地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明珠一边听着,一边在动心思。嗯,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李光地如今圣眷正隆,跃跃欲试地要进上书房。他是索额图的得意门生,如果他如愿以偿,自己岂不是多了一个对手?哼,我宁肯让高士奇进去,也不能让李光地得逞,留下这母子三人,你李光地就逃不出我的手心!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动声色,一直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冲着李秀芝说:“嫂夫人,您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也不知道……”秀芝低头拭泪道。

  靳辅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晋卿不肯相认,她手中又没凭据,这是很棘手的。若惊动皇上,似乎对光地太苛了些,秀芝也不忍心——如实在不行,只好暂且送到家母那里……”

  明珠拿定了主意,慨然说道:“靳兄这事你不必管了,我明珠一手包办!这种事要的什么证据?现放着李秀芝还不是人证?光地手写的诗还不是物证?——你看看这两个孩子,可怜见的,活脱脱是两个小李光地!”他话没说完,李秀芝早忍不住,眼泪籁籁落下,抽泣不止。明珠也不理会,只管大声叫道:“老王头,叫管家的来!”

  不大一会儿,管家已是跑着进来,请了安,毕恭毕敬地问道:

  “主子有什么吩咐?”

  “通州不是新买了一处宅子吗?”

  “是,已经成交了。三进三院,后头还有个小花园……”

  “行了。”明珠打断了他的话,指着秀芝说道:“这是李部堂的夫人,宅子就送给她了。你指派二十个丫头、三个老妈子去侍候。每月照夫人的月例拨过去四十两银子——谨密些儿,这事要让别人晓得,我先揭了你这奴才的皮!”

  靳辅睁大了眼睛望着满面笑容的明珠。他早就听说明珠为人洒脱大方、轻财好施,但初见之下,厚待如此,是不是过分了?李秀芝抬起泪光闪闪的眼,愕然惶顾了一下靳辅,起身敛衽说道:“明中堂,这如何使得?我是来投奔李光地的,这两个孩子是他的骨血,他不能不管。我出身微贱,不是享福的命,可别折了我的阳寿……”

  “嫂夫人不要说这个话。明珠也讨过饭,寄人篱下不是滋味。”明珠叹息一声说道:“光地不是个没良心的人,目下不能认你们母子,定必有他的难处。他眼见就要做大学士,不能在这事上栽筋斗——你呢,不要性急。我慢慢瞅机会说话。光地他年轻新进,正要面子的时候儿,逼急了反而弄出大乱子,也难趁你的心!靳兄也在这儿。我把话说明了,你们两个都放心。这样吧,这房子和侍候的人都算明珠借给你的。你也并没沾我什么光,日后我和晋卿兄结这笔账。”

  这番话娓娓动听,既替李光地遮掩,又顾全了李秀芝母子,还声明自己并无他图,听得靳辅心中一阵发热,点头道:“想不到明相如此热肠!”李秀芝早率两个孩子扑倒在地,哭得泪人儿一般。

  明珠心中有事,不敢叫他们多坐:“靳兄,我还有事不能虚留你了,你先回去,过两天我去看你。听说门上还收了你二百两银子,我已查办了这事——这批狗才真不是东西,吾兄还是收回去,京城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说着,将一张银票递了回来。靳辅哪里肯接,“明相,你这可就见外了,赏下人们吃茶用吧。”

  送走了靳辅,安置了李秀芝母子,明珠立刻把府中的家人们全都集合起来,重新布置厅堂,准备迎接皇上。好家伙,这一通大乱哪!怎么了,这厅堂的摆设不能让皇上看见。明珠从一个沿街乞讨将要冻饿死的叫花子,一步登天,当了当朝宰相,住进了这豪华的前明福王府。这几年,他手握大权,卖官鬻爵,银子像流水似的进了腰包,小人得志,还能不摆阔吗。光是这大厅里的布置、摆设,虽然赶不上皇宫内苑,可在京师的皇亲国戚、铁帽子王爷中,却是首屈一指,没人能比。要让皇上看了,那还得了。所以,客人一走,明珠就亲自指挥家人们忙活上了。又是上旧货市上买家具、书橱,又是派人到琉璃厂书市上去买古书,把个原来金碧辉煌、富贵无比的大厅,重新布置成一间排满了书架,装满了书籍的书房。那些奇珍异宝,古玩、玉器,全都锁进了后院的库房,案头上的小摆设也都撤了,换上了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一切收拾停当,已经快到半夜了。明珠忽然想起,怎么这么半天,没见高士奇呢,忙把大儿子叫来询问。这才知道,高士奇从早上就出门访友,至今未回,明珠慌了,连忙又派人四处寻找,务必在明天中午之前,把高先生给找回来。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6 16:47

十一 白衣观进香求神佑 明珠府醉酒承皇恩

高士奇上哪儿去了呢?他呀,自从那天在客店里动了芳兰的心思,就一直放不下这件事,今儿个,他去找那位卖花姑娘了。来到前门花市,姑娘不在,一打听,原来是到白衣观烧香去了。高士奇急急忙忙赶到白衣观。

  来到白衣观门前,远远地看见芳兰带着一个婢女也刚刚来到。这芳兰出落得越发水灵标致了。上身穿一件盘蝴蝶结扣儿绣花水红小袄,外套杏黄丝绵坎肩,下头穿的百褶裙却是葱绿。高士奇在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心里暗忖:“论身份,当然不及陈天一那位!说到风流小巧,却足强过一百倍!呸,什么大家闺秀,国色天香,哪比得上这小家碧玉呀?”

  眼见芳兰一主一仆在阶前水盆里盥了手,高士奇几步抢过去,不等丫头泼水,慌忙就着残水也洗了手,却似忘了带手帕,扎煞着湿淋淋的手发怔。

  芳兰一转眼,见是高士奇,又惊又喜,忙蹲了个万福,抿嘴笑道:“这不是高先生吗?您老吉祥!这些日子不见,您比先前气色好多了——梅香,把我的帕子拿给高先生擦手!”

  这几声莺语燕呢、娇婉春啼,再加上笑靥如晕、流眄似波,几乎酥倒了高士奇。他一边打着主意,一边慢慢擦着手问道:“你怎么……也到了这里?”因读书人极少到观音庙凑香火,这句话本该是芳兰问的,高士奇抢先这么问,倒把芳兰问了个怔。眼见高士奇擦完了手,将帕儿抖抖,竟塞进自己袖子里,芳兰不禁腾的红了脸,心头突突乱跳,慢慢低下了头,半晌没言语。那梅香却嘴快,在旁代答道:“刘掌柜的把姑娘许了东门胡家,才过了聘就听说胡家少爷得了痨病,催着姑娘过门冲喜……姑娘过来是给观音菩萨还愿心的……”

  高士奇听到“许了胡家”,头“嗡”的一响,后头的话已全没听见,即便是一桶冰雪水淋下,也没有这般的冷。他打了个寒噤,半晌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那也是应该的。你们且去求佛,我到那边随喜,一会儿出来我还有话说……”

  看着她们进了庙,高士奇在石阶上坐下,抱膝仰脸想了半日,仍觉得事情棘手,妙计难出。

  高士奇正在苦思冥想,不得主意时,见芳兰她们已经出来。陡然想起,自己住在明珠府,这位一品当朝的权贵便是靠山,为什么不借此施展手段?想着,便凑上前去,摸出五两银子递给丫头,笑道:“我是出来给明相选花儿的,恰好遇上你们。梅香,你懂行儿,去替我买两盆文竹,好吗?”

  芳兰笑道:“两盆文竹有五钱银子就足够使了。其实也不用买,明儿叫家人给您送去也罢。”

  高士奇道:“可怜见儿,这丫头生的瘦弱。去吧,去吧,余下的钱都赏你——细细儿挑,要上好的!”

  芳兰许了个病女婿,也是满心不如意,见高士奇这样,心里早明白七分。眼见梅香欢天喜地地去了,低头摆弄着衣带,小声儿问道:“先生……您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高士奇左右瞧瞧无人注意,开门见山就道:“只这一点空儿,不能绕弯子说话了。十冲喜九忧愁!像你这样的姑娘,闭着眼往火坑里跳,我……实在替你难过。”

  芳兰眼圈一红,脱了一眼高士奇,叹息道:“那有什么法儿——各自认命罢了……”

  高士奇默谋一会,温和地说道:“事在人为!芳兰,你若有别的意中人,我高士奇可以为你设法。若没有,可就如你自己说的,这……都是命——我也没话可说了。”

  芳兰羞得脸红到耳根上,小脚不停地蹭着阶石,蚊子般嘤嘤似的说了一句:“这……这叫人怎么说呢……”

  高士奇大为兴奋,眼光霍的一跳,问道:“这是有的了!是谁?”

  芳兰狡黠地闪了一下眼,正色说道:“先头绳匠胡同方家表哥,我们自幼儿一起种花儿……”

  高士奇乍听之下,犹如五雷轰顶,浑身的血都在倒涌。却听芳兰接着又道:“本来……爹妈都愿意的,不想五年前,花窑蹋了,把他砸在里头,死了……”

  高士奇如蒙大赦般舒了一口气,暗自笑骂:“这妮子竟如此捉弄人!”口里却问:“再没别的了?”

  芳兰没有答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你看,你这样对我们男子,就有点不公平了。”高士奇笑道,“幸亏我没说出口,若是我遣媒到你家,岂不吃个大大的没趣?”

  芳兰抬起头来,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盯着高士奇,说道:

  “那怎么会——像您这样的贵人,只会可怜我们,哪里能……我们花儿匠小户人家,俗气得紧,只会种树插花接枝儿……”说着又低了头。

  有这几句话便足够了。高士奇迅速解下腰间的汉玉佩,双手递了过去。他一向玩世不恭,很少有这样诚挚的眼神,颤着声音说道:“休说什么花儿匠,高士奇还曾是叫花子来着,不如你!说到‘俗’字儿上,像你这份聪慧,若跟了高士奇,不出三年便是才女!”

  芳兰看了一眼玉佩,却没伸手去接,只不好意思地扭转了脸,啐道:“你不是正经人……这算什么呢……”

  眼见梅香带着两个小厮捧着花盆过来,高士奇真的急了,一把拉过芳兰温润汗湿的纤手,把玉佩放进去,小声说道:“你只管放心!胡家的事我来了结!”

  送走了芳兰,高士奇心事沉重地登上一家酒楼,独自一人,吃上了闷酒,直喝得酩酊大醉。当晚,就在客店里随便要了一间房子住下,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慢悠悠地出了店门,直奔前门花市而去。在路上,却被明珠派来寻找他的家人给碰到了。

  “哎呀,高爷,您可把奴才们坑苦了。这一天一夜,奴才们哪都找遍了,不想在这儿碰上了。快回府吧,明相爷正有大事要等您回去哪!”

  高士奇一肚子闷气,正没地儿发呢:“怎么,是府上着了火还是遭了贼了,爷是那救火擒贼的奴才吗?”

  “哎呀,我的高先生,高祖宗,您别说笑话了。您老要再不回去,明相爷的板子就要把奴才们的屁股打开花了。哦,是这么回事儿,府里来了几位贵客,指名要见高爷,说是诗文会友呢?”

  高士奇打着酒嗝,满心不情愿地回到明珠府上,一进大厅,就见酒宴已经摆下,来的人也确实不少。他也不细看,大大咧咧地作了一个揖,“高某失敬了!”一边说,一边拉过一张椅子就坐下了。

  康熙今天是微服私行,带了索额图、李光地,还有侍卫穆子煦、武丹等人,来到明珠家里。明珠一见高士奇这副架势,可有点坐不住了,惟恐他狂傲之中,出言不逊,惹恼了皇上,便急忙上前打圆场:

  “高先生,您回来得正好,我来介绍一下,上座的这位是龙公子。这几位嘛,是李先生、穆先生、武先生,啊,这位是……”说到索额图这儿,明珠突然想起,他和高士奇见过面,瞒也不好,说清了呢,更不好,一时倒没了主意。

  高士奇早认出来了,这不是索额图,李中堂吗?他心中不安得一颤,倒不是害怕,而是感到奇怪。堂堂一品大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然坐到了那位龙公子的下首。那么,这位居中高座、雍容华贵、气字不凡的人,又该是什么身份呢?高士奇何等聪明机敏啊,不用说,也猜到这位龙公子是谁了。

  康熙不等明珠把话说完,就开口了:“高先生,我们都是慕名而来。知道你是风流倜傥、不羁世俗的才子,特借明相一席酒,要听听先生清论雅音!”

  高士奇身子一仰,笑道:“龙先生,说到‘学问’二字,徒增我之汗颜。三年前游历皖鄂,曾遇到一位挂单和尚,一夜抵足论文,才知道他是做过当今天子师傅的伍次友先生。他夸我是皮里阳秋君子,偷桃谪落仙才。奖赞如此,我却屡试不中。文不得匡国济世,武不能缚鸡捉狐,圣主难知于草野,权贵视我如芥豆,实在伤了他的知人之明。如今年过而立,一事无成,诸事早已淡了——功名二字,对于我来说如浮云。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来,请!”

  康熙听了一笑,也便饮了。索额图诸人忙都陪饮一杯,却对高士奇道:“高先生请!”康熙一生最敬重伍次友,听高士奇说见过他,不禁一怔,说道:“见过伍先生,你的福缘就不小!如今你在明相府,既是宰相之师,又教育二位公子,将来他们有所成就,还怕不是你的功劳吗?”

  “性德和揆叙两位公子都极聪明,我很喜欢。”高士奇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对明珠说:“明相你最近的书读得不少,不过我告诉你,读朱子的书得小心,不要叫他诓了。朱熹的文章有好的,也很有些不如狗屁……”

  李光地是道学先生、朱子门生,听了这话,气得涨红了脸,“敢问高先生;朱子何以不如‘狗屁’?晚生倒是闻所未闻。”

  高士奇冷笑道:“马肝有毒,不食马肝谓为不知味也;朱子误人,不闻狗屁谓为不知臭也!这有何疑惑之处:朱熹身为一代大儒,当南宋亡国之时,无一善言救弱,无一善政御强,是为大节不纯;暗逼娼女,污人清白,虚称伪病,欺瞒主上,这就叫小节猥琐!我辈读书人,应崇孔孟,采圣道粹学,施之当世,利国济民,何必绕道儿学他的伪诈虚浮?”

  康熙听着,不禁皱了皱眉,他觉得高士奇的话有些偏激,但他说的朱熹的事史书明载,却也无可驳斥。康熙正沉吟着,李光地冷笑道:“高先生论学直宗孔孟,佩服!佩服!可谓:金匾万千表——孔子曰、孟子曰!”

  高士奇机警地接过话,笑道:“先生是出对子来难我了。好说——华衮百廿作,帝者师、王者师!”高士奇这对子大言不惭,就是说,只要有好文章,就可当皇帝的老师。

  索额图见李光地刚出来就败在高士奇手下,知道做学问自己不是对手,因接着说道:“高先生才思敏捷,前日听人家说个谜语儿,竟猜不出来,你既夸口堪为帝者师、王者师,倒要请教。”

  高士奇扑哧一笑道:“不才怎敢妄拟帝王之师?李先生把联句逼到这份上,我也只得如此敷衍。中堂既讲到这里,何妨大家共猜?”

  “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索额图慢悠悠说道。

  众人未及思索,高士奇已是鼓掌大笑:“妙!中庸之道乃为之用,这是个‘用’字!”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只宜在下!”

  “一!”高士奇应口答道,端起一杯酒吃了,“子曰吾道以一贯之!”

  李光地因见索额图难不倒高士奇,插进来说道:“我也有一个谜猜:立不中门,行不履阀,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这个谜语带双关,旁敲侧击高士奇的学问不是正道,高士奇一听就知道了,反唇相讥道:“这不是字,俗得很,是庙堂两边的哼哈二将——可对吗?”

  众人不禁哄堂喝彩,你一句,我一句,考校高士奇,却都被他引经据典,插科打诨地应付了下来。只见他高谈阔论,旁若无人,百般刁赖躲闪,七拐八弯,都无一漏洞。众人心中称奇,无不喷饭而笑。

  康熙笑得眼泪汪汪,指着高士奇道:“好,我来问你,如来是何许人?”

  众人听此话音,已知高士奇中了圣意,都敛息静观皇帝亲试,却听高士奇说道:

  “这不用问,如来是个女人。”

  “为什么?”

  “《金刚经》上说‘趺坐而坐’。如来不是女人,为什么丈夫坐了才敢坐呢?”

  康熙忍着笑又问道,“那——太上老君呢?”

  “女人!《道德经》上说‘吾所大患,以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不是女人,怎么会有身子了呢?”

  “照你这样说孔子也是女人了?”

  “当然。子曰‘沽之哉,吾待价而贾者也’——他如不是女流,怎么会‘待嫁’?”

  康熙纵声大笑,起身对明珠道:“这位高士奇真是个可人!你这奴才倒瞒得朕好紧,在府里这许久,却不荐入大内!”众人见康熙自己亮出身份,忙都起身恭肃后退。

  明珠赔笑道:“奴才奉命读书,想留高先生多学习几日嘛——高先生早晚还不是圣驾跟前的人?”说着,推一把愣坐着的高士奇道:“这就是当今天子!今日特来访你——怎么,一身的潇洒风流都被吓走了?”

  高士奇尽管已有预感,一经证实还是觉得太突然、太离奇了,一阵眩晕,迷迷糊糊地扑倒叩头,连口齿也不那么伶俐了,“参见万岁……奴才高士奇……今日在外醉酒,归来又失礼于主上……奴才罪大,罪不容诛!”

  “哈……起来吧,这有什么‘罪不容诛’的?从明天起,你进上书房侍候草诏事宜!”

  “奴才领旨,叩谢万岁!”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6 16:47

十二 选阁僚实为制阁僚 议休兵却要再兴兵

康熙皇帝轻装简从,微服私访,来到明珠的府邸,考问高士奇。酒席宴上,高士奇面对索额图、李光地和皇上提出来的一个个问题,时而引经据典,时而插科打诨,有的正面回答,有理有据;有的歪搅胡缠,妙趣横生。真个是从容不迫,对答如流。康熙皇上还从来没见过这等博学聪明又能言辩的人呢。一高兴,自己亮出了皇帝的身份。高士奇早就猜到了,这位居中高座,气字轩昂的龙公子,决非寻常人物,可是话一挑明,他还是有点吃惊不已。连忙跪下磕头:“奴才高士奇叩见皇上。奴才今日在外头吃酒过量,扶醉而归,适才又口出狂言,冒犯了圣上和众位大人,奴才有罪,罪该万死!”

  “哈哈……高士奇,起来吧,刚才你口若悬河,舌战群儒,大获全胜,何罪之有啊?明日起,就进上书房当差,替朕处理奏折、文书,代拟诏书,这差事,你愿意干吗?”

  高士奇又惊又喜,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想不到自己一介落第举人,狂傲书生,一下子竟平步青云进了上书房,要替皇上处理奏折、起草诏书了。这是内阁大学士和宰相们的差事啊!皇上如此器重,还问他愿不愿意,他做梦也没敢想能有这样的机遇,哪有不愿之理呢,正要跪下叩头谢恩,却被索额图给拦住了。

  这索额图对高士奇本来就没有好印象,见他受到皇上如此赏识重用,又是妒忌,又是后悔。妒忌的是,李光地是他的得意门生,他费了多少精力动了多少心思,如今还是进不了上书房呢,高士奇胡吹一通,竟然从一个小小举人,一步登天,跑到了前边;后悔的是,前些天,高士奇投到他的门下,因口出狂言、放荡不羁,自己一怒之下,把他给轰了出去,想不到,却给了明珠一个机会,让他得了这个新人。不行,我不能让这小子太便宜了,想到这,便起身拦住了高士奇,向皇上奏道:

  “高先生,且慢。啊,圣上,这高士奇确实善于诡辩,才华过人,是个能担重任的难得的人才。不过,我天朝用人,历来是走科举的正途。高士奇不经考试,直接进入机枢重地,恐怕会遭人议论。依奴才之见,不如让他参加北闹的科举考试,或者参加博学鸿儒科的考试。我们在阅卷之时,把他放在前边。皇上再颁布诏谕,委以重任,明正言顺地提拔他到上书房去,岂不更好一些。”

  高士奇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心想,好你个索额图,想用考试来难我。哼,我高士奇凭学问吃饭,偏偏就是不怕考试!他正要说话,康熙却抢先开口了:

  “索额图,难道除了科举之外,朕就不能破格用人吗?我问你,北闱的科举也好,博学鸿儒科的考试也好,谁来评卷,还不是你们几个吧?难道说,朕的眼力,竟然不如你们吗?再说,考试的事儿,变化莫测,事前谁也拿不准。如果高士奇在考试之时,出了笔误、差错怎么办?如果他恰巧在那天病了,又该怎么办?如今国家正在多事之秋,就该不拘一格,大胆用人才是,岂能斤斤计较小节,阻塞贤路。索额图之言,实属无理,勿庸再议。高士奇,你准备一下,明天就递牌子进宫吧!”

  听康熙把话说得这么严厉,众人都吓傻了,连忙俯地叩头,哪敢再说半个不字啊。他们哪里知道康熙的用心哪!这些年,索额图和明珠两人,手握重权,左右朝政,拉帮结派,党羽林立的情景,康熙早就洞若观火了。高士奇的才华、机敏在二人之上,把他拉进上书房,既可打破索、明两党明争暗斗的局面,烦闷时,又有了说闲话解闷之人,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高士奇听到这里,不敢怠慢,连忙磕下头去:“臣高士奇谢圣上天恩!”

  博学鸿儒科的考试日期已经临近了。这天,早朝一过,康熙把几位上书房大臣叫到养心殿,商议考试的事儿:“众位爱卿,朕为了开博学鸿儒科,呕心沥血。几经波折,如今就要付诸实行了,你们知道,这是弘扬中华千古文化,安排文人学士,进而平定民心的大事。尽管还有傅青主等人,死也不肯应试,但,毕竟是个别的。考试即将进行,诸事也已安排妥帖,现在,要你们几个来议一下,考完之后,怎么个取法,取上的又如何授官?”

  明珠职掌吏部,这事儿,他责无旁贷,当然要先说话了:

  “主子不问,奴才也正要为此事请旨呢。参加博学鸿儒科考试的人,都是各省督抚大员们推荐的当地名人学士,前朝遗老,这次进京又是皇上在太和殿里御驾亲试,实乃千古难得一遇的盛典。可是,这取与不取,取上的给什么官儿,却又有许多难处……”

  “嗯,你说下去。”

  “是。依奴才看,这些人都是有名望的人,取上了,自然风光排场。可是,放他们去当个地方官吧,年纪似乎大了点;要都进上书房呢,人又太多了。取不上的,不光他们自己脸上下不来,各地的督抚大人也没光彩。所以,奴才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办法。”

  熊赐履听明珠罗哩罗嗦了半天,也没提出一个正经的办法,不免有些着急,便接口说道:“皇上,依老臣之见,可以这样办。凡来参加考试的,不管卷子答得如何,全部录取,让他们脸上光彩,也显示出我皇万岁珍惜人才之初衷。不过,却不便让他们去当地方官。因为这次是两科同时考试,各地的举人,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十年寒窗,辛酸备尝。论阅历。论学问功底,自然比不上这些鸿儒;可是论机智、论忠心,还是年轻人要更可靠些。再说,年龄悬殊这么大,有些甚至是师徒关系,稍有安排不当,不是生出新的朋党,就是结下冤仇,与国不利。臣以为,凡参加博学鸿儒考试的,一律取中,放到翰林院去。能侍讲的干侍讲,能侍读的,去陪伴太子、阿哥们读书。剩下的,组成班底,修纂明史,他们都是前朝过来的人,这差事,正该他们来干。”

  康熙眼中一亮,好,嗯,这熊赐履果然是老谋深算。有这么一百多位鸿学大儒在翰林院,就打破了原来的老师、门生的旧帮派;修明史,又是件重要差使,他们当然愿意干;老百姓也会夸这是“圣朝仁政”,真是一石数鸟,妙不可言。他兴奋地站起身来,在殿里来回走着:

  “嗯,好,熊赐履说的这办法好,咱们就这么定了。修纂明史,是件大事,朕要亲自管起来,一定要修得比前朝都完整。嗯——朕思谋着,要增加个‘贰臣传’。不然的话,像洪承畴、钱谦益这些人,在前朝官高位显,后来又投降了本朝。对大清他们是功臣,可是对前朝,又是叛逆,该入哪个列传呢;立下‘贰臣传’就名正言顺了,也可以警戒后人嘛。”

  熊赐履听了这活,心头猛地一震,他仔细咀嚼着“贰臣传”这三个字。古时,孔子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可是,历朝历代,乱臣贼子还是层出不穷。如今,皇上下令,要把洪承畴这样本朝的功勋卓著的大臣,也列入前朝的“贰臣”之列,功过分明,事非分明,谁还敢再当大清的“贰臣”呢?皇上举一反三,真不愧为英明之主啊!

  皇上钦定了,大臣自然无话可说。康熙回到御案后边坐下,翻阅着各地来的奏报。上面的一份,是魏东亭寄来的,说江南连年丰收,物价稳定,大米已降到七钱银子一石。康熙十分高兴,提起笔来,在折子上批了一句“米价下跌,朕心甚慰”。可是又一想,觉得不大妥当,便又加上几句:“谷贱伤农,不可不予关注。可在海关与金陵藩库中支取银两,以略高于市价购买粮食。如此,则既保护了农家,又可令市价趋于平稳。切记,切记。”

  再往下翻,是李光地请朝廷派兵收复台湾的折子。康熙看了一下,问李光地:“啊,李光地,你这折子上说,郑成功已经死了,这消息可靠吗?”

  李光地虽然还没进上书房,可是今天也被叫进来议事,他心情十分激动。看样子,自己很可能被选出来参与机务、进上书房了。听见康熙发问,连忙上前回答:

  “回皇上,消息绝对可靠。不光是郑成功死了,连他的儿子郑经也死了。眼下台湾群雄无主,已经起了内讧。故此,臣与施琅的意见相同,请主上趁此良机,下诏命令水师渡海东征,收复台湾故土。”

  “嗯,朕早有此意,已令施琅秘密训练水兵,依你们看,如果东征台湾,谁来为将呢?”

  明珠连忙说:“臣推荐施琅为领兵主将。”

  李光地却说:“不,施琅原来是郑成功的部下,恐怕关键时不能实心办事。所以,臣以为,还是让福建总督姚启圣为将更为合适。”

  康熙沉思了一下,看了看熊赐履问:“熊赐履,你怎么不说话?”

  熊赐履连忙上前跪下:“圣上,臣……臣和光地、明珠的看法,并不相同,所以……所以……”

  “哎——有话直说嘛,何必这样吞吞吐吐呢。”

  “是,是。臣以为,台湾不过是一蛮荒不化的撮尔小郡,不足以视为大敌。眼下‘三藩’虽平,狼烟未熄,吴三桂的儿子还在云贵边境作乱,尚未平定。我百万大军,数年征战,已成疲惫之师。亿万生灵,屡遭战乱之苦,急待复苏。台湾远隔百里重洋,征战无必胜之把握,胜之不足以称雄,败则轻启边衅,遗患无穷。伏请圣上三思而后行。”

  康熙听了熊赐履这活,好半天没有言声。熊赐履心中忐忑不安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当年,皇上要下令撤三藩,他不赞成,皇上没采纳他的意见,断然下令撤藩。后来,三藩起兵作乱,他又主张言和,曾受到皇上的严厉批驳。如今,三藩平定,说明他熊赐履一错再惜。若不是皇上念他忠心耿耿,办事小心,恐怕早就被罢官免职了。如今他又反对平定台湾的主张,万一天威震怒,他可怎么办呢?正在胡思乱想,康熙说话了:

  “熊赐履的话有些道理。论国力、军力,眼下是有些困难,朕也并没说即刻发兵。朕想的是,自汉以来,台湾便是中华版图,岂能在朕的眼皮底下不归一统?你也应该懂得,一郡不治,也是宰相之过这个道理。连宋太祖赵匡胤还懂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呢,朕岂能看着台湾不归版图吗?”

  熊赐履不敢再坚持了,连忙叩头:“圣上教训得极是。臣乃大清之臣,岂能坐视大清国土任人宰割。皇上既然决心已定,臣不敢再有异议,只是,眼下国库空虚,兵疲将乏,只求皇上广积粮、精备兵,慎选将,时机一到,一鼓作气,以期战而胜之。”

  话说到这份上,康熙不开口,谁还敢再多说一句啊。康熙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似乎说得重了一些,看看殿内诸大臣,一个个神情紧张,气氛森严,不觉扑哧一下笑了:

  “嗨,不说这个了,还回到原来的话题:想起康熙初年,朕开科取士,应试的人寥寥无几,连名额都取不足。再看看今天,一个个削尖了脑袋也要钻进来。南北闱的考试,光防营私舞弊也防不住,也可说是盛况空前了。博学鸿儒科呢,一共来了一百八十二人,他们名声很大,风骨不同,个别几个,虽然押送来京,可是僵卧古寺,宁死不肯应试。看来,让这些前明遗老,尽归‘圣化’,不是简单的事儿啊。所以,这次考试,朕要御驾亲临。你们几个呢,也要小心办事。咱们君臣协力,把弓拉得硬硬的,只要参加考试的,不论优劣,一概录取,而且都给官做。最要紧的,是他们既然来了,不管愿不愿意,就一定得参加考试。你们听清了吗?”

  众大臣一齐跪下叩头回答:“臣等谨遵圣命!”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6 16:48

十三 治黄淮建树不世业 系情索求结百代缘

举世瞩目的博学鸿儒科终于开考了。这天是康熙十八年三月十九日,天色刚亮,前来应试的鸿儒们便齐集太和门,黑鸦鸦跪了一地。老总管太监张万强,端立太和殿门口,静等康熙驾临。

  忽然一阵景阳钟鸣,静鞭三声,天街上传来细细鼓乐之声。不一会儿,便见康熙乘三十六人抬着的銮舆从保和殿后边迤逦而来,直至太和殿门前,方才下来。张万强一声高呼:“万岁爷驾到!”立时肃穆寂静。

  康熙下了乘舆,却不急于进殿,在晨阳中舒展了一下身子,深深吸了两口略带寒意的空气,漫步踱着,先看了看巍峨壮观的太和殿。经过几个月的修饰,这里已是焕然一新,灵龟、香鼎、仙鹤、瑞兽腹中早燃上了百合香,雾霭缭绕;品级山旁八对象、骆驼依次肃立,背上的宝瓶灿然生光。这一切真给人一种“紫气蒸腾”的感觉。康熙见槛柱上有新书的对联,便踱过去,默默地读着。康熙知道这是高士奇的手笔,文辞气势无可挑剔,笔势庄重矫健有神,不禁点头一笑。

  康熙一动不动,用目光扫视着广阔的大殿,选进的鸿儒们也都伏地静听圣谕。这道诏谕,从征召他们之日,已听过了几遍,但今日当着这位二十八岁的青年帝王庄严开读,更有一种崇高的神圣感,诏书读完,众人齐声叩答:

  “谢万岁隆恩!”

  康熙声音很洪亮,他开口了:“众卿!国家扫平三藩逆乱,武事渐弥,文运兴起。望尔等倡明圣道,各展所学,不负朕亲试的谆谆之意。”康熙说完,便有鸿胪寺正卿佛纶闪出班外,用金盘捧着一张摊开了的黄绢,躬身上前。康熙提起朱笔在绢上一挥而就,写下了一赋一诗两道题目。佛纶退下来将绢又捧给明珠,着熊赐履、索额图、明珠率鸿儒们至体仁阁拟卷,已时缴上,午时在体仁阁赐宴。

  这是殿试,自古以来,文人学士,都不曾有过的特殊待遇。人们立时一阵兴奋,互相交换着热烈的目光,带着难以形容的激动心情循礼退下。康熙方下了龙座,招手叫过穆子煦来问道:“昨日传旨叫靳辅递牌子进来,不知道来了没有?”

  穆子煦忙笑道:“方才奴才侍候主子来太和殿,瞧见靳辅跪在乾清宫外候旨呢!”

  “叫上来,朕在中和殿见他!”说罢,一径自殿后门出来,踱至中和殿前,便见靳辅远远急步而来,因点头笑道:“免礼,进来说话——那边体仁阁正考校鸿儒,我们君臣说说治河的事。”

  “是!”靳辅几乎一路小跑上来,说话还微微带喘,“只是主上日理万机,诸务丛集,也当节劳才是……”说着便跟进殿来,侍立在康熙身旁。

  康熙开口便问:“你预备几时启程赴任?”

  “回皇上话,”靳辅一躬身说道:“奴才的折子已递上去,不知可经御览?面聆圣训之后,奴才即刻南下赴任。”

  康熙点了点头,接过内侍奉上的一杯蜜水,转手便递给了有点慌乱的靳辅:“赐你喝了吧——这些日子在京,听到外头有些什么话没有?”

  靳辅有些摸不着头脑,捧着杯子小心地问道:“不知圣意指的是什么?”

  康熙淡淡说道:“李光地和陈梦雷的事,下头都说些什么?”

  靳辅不料康熙竟问起这个,沉吟着答道:“下头臣工原都预料皇上将兴大狱,有的应试孝廉便有些不安。陈梦雷是福建学者,素受南方士人仰望,虽有罪而证据似乎不足。主上处置之后,众人无不仰服,称皇上仁心高厚,实天下读书人之福!”

  康熙盯着靳辅,笑着道:“你不用奉迎,说风凉话的怕也有!这事朕心里有数,清水池塘不养鱼,有些事只能糊涂办理。朕从不随意糟踏人才,就是这个话——你不要觉得与你不相干,朕这话是对你说的。告你的折子早递上来了,你晓得吗?你这个人哪,怎么就敢从国库中提银子进京来打点权贵?”见靳辅鼻子上渗出汗珠儿,急着要申辩,康熙一笑摆手道:“他们的折子朕已留中不发,你也不必往心里去,挪借库银总比追加火耗银子敲剥百姓好。你往后管河工,银子像淌海水似的,朕不能不提个醒儿,叫你小心一点,若信不过你,也就不讲这些了。说正题吧,你折子里有些水利条陈,朕有些看不明白,且说说你的打算,朕来替你筹划。”

  听着康熙这些话,靳辅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忙偷拭了。心想此时也只能大略奏陈一下,便从袖中抽出一张图来,那是陈潢入京后连明彻夜赶制出来的。康熙见了伸手要过,便摊在案上,让靳辅一一指划给他细看。

  因离康熙太近,靳辅心情有些紧张,舒了一口气才道:“主上,臣之治河大体分两步走,总而言之是以治河为本,治潜为标……第一步先将黄河现有决口全部堵上,由东向西渐进,使黄河河道归复。大修工程共是五项,这几项工程完毕,黄河入海之路便畅通无阻,然后着力将旧决口依次填堵,不至重新泛滥。最后再深挑运河,以保漕运无恙……”

  说至这儿,靳辅抬头看了康熙一眼,见康熙毫无厌倦,双目炯炯盯着河图,忙又接着说道:“第二步,在河南考城仪封一带,沿黄河开挖一条中河,避开黄河中流一百八十里风滔之险。漕运船只在黄河中航行便仅有二十里了,即便黄河再度泛滥,运河也会畅通无阻。”

  康熙边听边点头,不住地“嗯”着,一直没有插断。直到靳辅说完,他才抚着脑门向后一仰,闭目沉思良久,方道:“听起来似乎可行。不过朕不精水利,又没亲自踏勘,眼下难置可否。你刚才说第一步工程完成,漕运即不受黄河之害,朕甚慰甚喜。不知需多少时日?”

  “回万岁,需要十年!”

  “啊!不行,十年不行,七年如何?”

  “嗯,臣勉力为之吧。”

  “好,钱呢?”

  “每年四百万两。”

  康熙不禁抽了一口冷气,说道:“朕不说你也清楚。国家每年的收入是两千五百万。现在还在用兵,若不是魏东亭海关上每年接济一千五百万,早已捉襟见时了——一年四百万是拿不出来的。”

  靳辅当然晓得这些情形。他也细算过,这个四百万两,多少打了点富余——因户部从来没有按数目拨给过治河银子,不能不要得高些。想了想,靳辅笑道:“用兵不会很久了,吴三桂的儿子率数千疲卒退守孤城,不日就能拿下。圣上不妨多拿一点银子治河,这是天下万世之利……”

  康熙隔着窗扇儿,望着前头矗立入云的太和殿,慢吞吞道:“你说错了!用兵之事正方兴未艾。朕说七年治好漕运,就是急于进兵台湾,运战舰水兵南下。葛尔丹在西北,罗刹国在东北扰乱,也要用兵。粮食要靠漕船北运,山东一带土寇刘铁成残部啸聚山林,也要征剿。朕看还有二十年仗要打!”

  近来朝廷颁布谕旨,下令都是僵武修文,要致太平盛世,靳辅哪里想得到康熙有这么多的干戈计划?他愕然看了康熙一眼,忙笑道:“圣躬远虑,非臣所能知晓。然而河工消耗大而见效迟,功劳小而毁谤快。主上明鉴,银子少了是很难办的。”

  康熙狡黠地一笑,“朕已替你大概筹算过了。如今每年先拨二百五十万,这已经很难为户部了。‘三藩’军事完全平定,再增至三百至三百五十万,大抵就够用了。只你方才说的开中河,约需多少,到时候如数拨给……哈哈,像你这样的老实人,也会来和朕打马虎眼儿!”

  靳辅听了这话,觉得轻松了不少。二百五十万虽少了点,也能办不少事。他无声一笑,还要再奏时,却见索额图进来,躬身笑道:“已时已到,请主子赐宴。”说着,盯了靳辅一眼,看得靳辅心中一寒。

  康熙笑着起身对靳辅道:“就这样吧!你奏得很好,不必递牌子进来了,就赴任去吧。朕也没有多的话说,回去之后,每隔半月递一份折子,将河工情形细细儿奏来,要留心人才,多往你幕中收几个,将来也可保奏……朕在开封亲见过一个,竟失之交臂,可惜了的……”说完自起身去了。

  体仁阁中的鸿儒们早已坐齐整了,从南到北两排席面,共是五十张高桌,每张桌前坐四五个人。由光禄寺设宴,十二色菜肴都用钧瓷盘高高攒起,中间四个大海碗垒着苹果、袖子、荔枝和葡萄干等时果,由礼部派的科道司官陪坐侍酒。这样的排场确是千古未见,所以酒未开搏,这帮遗老们已是红光满面,晕乎乎的有点醉意了。此时,人们对这场考试能否取中已不太在乎了,有了赐宴之荣,这比什么都体面、光鲜。即便不做官,死后墓志铭也有润章之词。

  “皇上有旨,不必拘礼安席,即时开宴!”

  一声传呼,众人“刷”的一齐起身,拱手仰谢天恩,方才坐下诚惶诚恐地夹菜进食。有些人还偷偷捡着能带的,往衣襟里、搭包里头塞,好带出去与亲友分享。等到最后一道饭——馒头、卷子、红绫饼、粉汤、白米饭上来时,康熙带着皇太子胤(礻乃)和大阿哥胤(礻是)进来。他一脚踏进门,便吩咐大家只管进食,不要拘礼,自己随便挨桌儿探视问候。众人哪里还能再吃?一个个慌乱得心头通通直跳。

  至左边第四桌,康熙瞧见了宣城派词坛座主施愚山,便绕过来笑道:“久违了,施老先生!上回见你是在丰宜园旧亭子上,当时有汪琬、宋玉叔,吴三桂的大儿子吴应熊,还有谁来着——”康熙轻轻拍了拍前额,“对,对了,王士祯。如今他已是刑部尚书了。”

  施愚山万不料康熙会单独和自己说话,手忙脚乱地立起身来,红着脸道:“主上那次还是微服。一晃就是六年,瞧着万岁似乎清减了些,不过气色好多了!”

  “哈,朕年轻嘛,到底比你强!你是个穷官儿,分守清江道,撤差时把朋友送的官船都卖了,是吗?记得你当日说起过山东的蒲松龄,很有才气,现在他怎么样?”

  康熙如此好记性,施愚山心下暗暗佩服,忙又笑道:“他倒常来信的,昨日还接到他一篇文章。此人时运不济,至今尚未中举。”

  “哦,诗?”康熙不禁笑道:“带着吗?”

  施愚山怔了一下,忙从靴子里抽出一封信,双手捧过去。康熙接过笑道:“你随身带着,必是好的了,朕带下去看吧。”说着便招呼胤(礻乃)。胤(礻是)在旁,忙用手指道:“阿玛,太子在那边。”

  康熙看时,几乎笑出来。靠北最角落的一个桌上,皇太子单膝半跪在椅上,用小手撕着胙肉,淋淋漓漓一个劲往一个人碗里放。原来,康熙进来,二百余人全都停了筷了,惟独这人正襟危坐,坦然进食,引起了皇太子的好奇。康熙回头看了索额图一眼,明珠忙凑近说道:“这个人叫汤斌。”康熙忙快步过来,喝止了太子:“不要恶作剧,难道谙达没教过你?”

  汤斌离席侍立,含笑说道:“此乃储君爱我。君有赐,臣不敢辞。”

  康熙上下打量着汤斌,说道:“朕久闻你的大名了。在江南做官,火烧境内五通庙的不就是你吗?是因为狱中跑了犯人罢官的吧?”

  “是!”汤斌答道:“臣奉职无状,逃犯并非因收管不严,乃臣故纵出狱。”

  “此话怎讲?”

  “回主上,其人并无大罪,乃是因为欠租,为田主所讼。他家中上有七旬盲父,下有六龄幼童,拘一人而亡三人,天理难容。臣本着皇上以慈孝治天下,以仁政致王道的训诲,斗胆放肆了!”

  康熙听了不禁默然,国法与情理不合,这类案子岂止一件?但汤斌甘冒丢启之罪挺身仅义,这说难能可贵了。想着,心中不由一动,假如把太子交这样人辅导,还怕教不出仁孝之君?熊赐履虽好,只是太忙,难得分身啊!思索良久,康熙爽朗地一笑,说道:“若论这事,你也太孟浪了些。如果轻判为枷号三日,搪塞上司,岂不两全了?听说你罢官时,城中罢市三日,敛金送归。朕都是晓得的,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便带了皇太子和大阿哥,对众儒士微笑点头致意,徐步出了体仁阁。

  刚出门,便瞧见高士奇从昭德门那边懒懒散散地过来,康熙站住了,笑问道:“你这奴才,钻到哪儿去了,今儿这么大的事,竟不在朕跟前侍候!”

  高士奇因见皇太子也在康熙身边,忙向康熙叩了头,又向太子和阿哥打千儿请了安,笑嘻嘻说道:“主子爷怎么忘了,原说过今儿给奴才一日假来着!一大早起,老何桂柱就将奴才请去。他女人不在了,求奴才点神主儿,写一篇祭文。奴才应付了一下,惦记着主子这边,哪里有心情!就忙着赶回来了……”康熙因见他手里拿着一根打得满是结的丝绦,伸手要过来,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唉……”高士奇叹道:“这是他女人顾阿琐临终交给他的,说是有人能解得开,她的魂灵儿就能升天。老何没办法,说奴才兴许成,奴才寻思一路,这结打得实在瓷实,正没法子呢!”

  康熙一路走,一路仔细看那些结,一串儿共是七个,像是蘸了水,打过又浸了油,一概都是鸡心形,红得像一串血珠儿似的。试着解时,半点也不中用,便丢还了高士奇。笑道:“这个阿琐也忒古怪,临死出个难题给男人——”

  康熙说着,不知怎的陡然想起已故皇后赫舍里氏,回头看了看她的遗孤胤初,一蹦一跳地跟在身后,真个“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想着,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6 16:49

十四 大臣府新贵结朋党 鸿儒科遗老怀旧朝

博学鸿儒科殿试完毕,索额图当夜回府,己是起更时分。门上老蔡提着一盏西瓜灯,正等着他回来,见大轿落下,忙迎过来赔笑道:“老爷这么晚才回来,听说今儿御试完了,从前晌起各部的司官们就来了一大群,等着听信儿,天黑时方才散了。这不,李大学士前脚儿走,老爷后脚儿就回来了……”索额图一边往府里走,打了个哈欠,说道:“走了倒好,谁耐烦他们没日没夜地来纠缠!刚考完,有什么信息儿?说是打听消息儿,还不是来拍马屁!”老蔡提着灯引导着曲曲折折往里走着,一边回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不过西头花园的花厅里还有一位呢!您要是乏了,奴才这就去告诉他一声儿,叫他明个儿再来。”

  “谁?”

  “是个远客,江南总督葛礼大人的堂弟佟宝。汪先生和陈家二兄弟都在那儿陪着说话呢。”

  索额图听了没再言语,折转身子便向西花园里走,因见老蔡紧紧跟着,便道:“蔡代,你不用进来侍候,叫厨下办一桌酒席送进来,花样不要多,只要清淡些就成。”说罢急急去了,蔡代也自去办酒席。

  花厅里烟宠雾罩,四个人四条水烟袋,在昏暗的烛光下十分起劲地呼噜噜响着,索额图一进门便被呛得咳了一声,众人见他进来,忙都立起了身。索额图站在灯下,拧着眉头摆了摆手,吩咐:“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儿。佟宝,你几时进京的?”

  佟宝看上去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矮个儿,精瘦的脸上全是麻子,只一对眼睛乌溜溜圆,嵌在眉下,却极少眨动,显得十分精明。他没有穿官服,只一件巴图鲁背心套在袍子外,袖口上雪白的里子向外翻着。听索额图问话,佟宝利索地打个千儿说道:“下官给三爷请安!下官是前日来的,已经见过大爷、二爷了。二位爷叫下官今晚等着三爷下朝。家兄葛礼任上有些事,须得禀明三爷知道——信里是不好写的。”

  索额图一屁股坐了,端起凉茶喝了一口,说道:“南京的事先不说它,北京的事还缠不清呢!告诉你们,我保举的李光地进上书房的事儿,只怕是难——本来好端端的一件事,让明珠这活宝插进一脚,半路里杀出个高士奇——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堂堂正正地荐汪先生去应博学鸿儒科,好歹朝里还能再多一个人!”

  汪铭道目光幽幽地闪烁着,说道:“是我不愿出山嘛。中堂在朝里并不缺人,怕的是圣眷不隆,就难办了。皇上若不听明珠他们蛊惑,不另立太子,中堂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索额图笑道:“换太子那还不至于吧。日前吏部拟我袭一等公位,皇上已经照允。你们等着瞧,我还是要比明珠强点儿。”说话间酒菜已经上来,索额图命小厮们回避了,便请四人入座边吃边谈。

  佟宝夹菜吃着,笑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中堂这话倒叫我想起康熙八年的事,鳌拜中堂当日也是头一天晋封一等公,第二天便让魏东亭在毓庆宫拿了……”听了这话,索额图心里一个寒战,脸色变得苍白。

  陈锡嘉也接着说道:“万岁爷英明天断,深不可测。就算高士奇是自个儿爬到主子跟前的,万岁为什么又不肯重用李光地?连着从轻发落陈梦雷的事,越想这篇文章的意思越深啊!”

  佟宝离开南京之前,在总督府和葛礼密议过,听葛礼话中口风,似乎索额图托他办着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连抓到手的朱三太子,索额图竟密谕“引而不发,利而用之”。他这次来京名为述职,其实是一定要掏出索额图的实底儿,不然将来东窗事发,脑袋掉了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此刻听见索额图身边的人这样直言不讳地说这些近乎大逆不道的话,心中已经有数,但也知道自己兄弟一生富贵,已经系在索额图的安危上。他心里打着主意,凑近索额图问道:“去年的今日看望博学鸿儒们,皇上带了太子吗?”

  索额图似乎有点心神不宁:“带了的。还有贝子胤(礻是)。”汪铭道问道:“三爷岚祉也是贝子爵位,皇上为什么不一同带去?”索额图目光霍的一眺,说道:“他才三岁嘛,兴许岁数太小,兴许有病,兴许……”他突然颤了一下,没再说话,呆呆地望着摇曳的烛光出神。汪铭道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没娘的孩子没人疼,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古往今来因爱移夺嫡的事有多少?前明武宗爷是个独子,后宫权妃尚且不肯放过;马皇后不在,登了极的建文皇帝照样儿站不住脚!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皇太子跟前没有个靠得住的师傅,内无良相保扶,外无良将护持,终归是不得了的!”

  “良相……良将?”索额图咀嚼着汪铭道的话,脸色变得又青又白:所谓“良相”就是自己,但经这几个人一说,康熙究竟对自己有几分信任,越发吃不准了。熊赐履对太子没二心,但是更忠于康熙,万一皇上变心,难保也不跟着翻脸。他寻思着外边的“良将”,狼(目覃)在喀左带兵,但这人从不淌浑水,冒险的事指望不上;赵良栋病死;蔡毓荣因偷娶吴三桂的孙女,正锁拿进京;图海虽在陕西当着抚远大将军,却因年老中风致表请休;可惜了广东总督吴六一,一上任便被尚之信投毒害死,此人若在,调进直隶当总督,那是千妥万当……想了半晌,索额图突然一拍椅背,失声笑道:“我怎么忘了周培公!若不是他在皇后榻前吟诗送终,太子还不一定是谁呢!汪老先生,今晚咱们不再说这件事了吧。烦你明日写一封信给培公先生,说我已奏明皇上,再拨十营汉军绿营兵归他统辖。多余的话点到为止,他是识穷天下的精明人,一看信就明白了。”

  佟宝一击掌,笑道:“妙!此人既是皇上心腹,又是太子保荐人,文韬武略无人能及,且在外头带兵,确是缓急可用之人,亏三爷想得出来——只听说他去奉天后因水土不服,有了病,不知是真是假?”索额图晒道:“他哪里是水土不服?叫明珠活生生拆散了他和顾阿琐一段好姻缘,打发他关外去受冻,心里气闷倒是真的。”

  这段往事却无人晓得,四个人不由交换了一下眼神。汪铭道沉吟道:“方才晋卿来府,我和他在书房里谈了许久。此人虽外表清高一点,其实内里十分热中。明珠保了陈梦雷,他心里很不自在,我看中堂还是设法让他人阁。嗯……至于中堂大人,老朽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啥?”

  “请假离职,暂退局外!”

  一语既出,众人无不愕然。只索额图转着眼珠,不动声色地思索着。陈锡嘉身子一倾说道:“老师这话学生不明白——我只恨中堂现在差事太少,身上差使愈多,权愈重,攻击的人便愈少,怎么可以自行退出上书房?”

  佟宝目光咄咄逼人,抚掌叹道:“汪先生不愧智谋之士,好!权重主疑!中堂一退,就可在皇上面前明了心迹,还可堵住那些说中堂揽权自重人的嘴。明珠立时便成了火炉上的人,侧目而视的众矢之的———石三鸟,妙极!”索额图起身踱了几步,倏然回身道:“是一石五鸟!我能腾出功夫来好好侍候太子,也能仔细瞧瞧谁真的对我好!——哼!我就且让他明珠一马,由着他在主子跟前折腾!”

  本来显得沉闷的空气立时活跃起来,众人方有心绪去留意那桌并不丰盛的菜撰。五个人吃着酒,叫了家里戏班子演奏助兴,直到三更半方歌歇酒住。回房安歇时,佟宝直送索额图到三门口,小声问道:“三爷,家兄信里说的事怎么办?”

  索额图站在春寒料峭的风中一时没言语,半晌才微叹一声道:“朱三太子这个假玩意儿杀了没意思,留着他吧,又怕玩火焚身。你回去告诉葛礼叫他小心一点,不要直接见面来往,听着我的吩咐!”说着,见蔡代掌着灯带着几个小厮迎出来,索额图突然换了话题,“老佛爷下月圣诞,前些日子叫你打听明相送什么礼,你可问出来了?好歹咱们是正经国戚,别落了人后才是。”

  蔡代赔笑道:“回爷的话,已经问出来了。明相送的一金一玉两把如意,一副大理石寿比南山图——奴才寻思着老佛爷最是虔信我佛,江宁盐道献的那尊浑金观音有七百多两重,尽自抵得过了。只不过如今又多了个高相,不晓得他送什么东西……”

  “罢了。”索额图说道:“高士奇那头不必耽心,他才进上书房,官品不过郎中,再能搂钱,一时半刻就比得上我们了?”说罢便回房安歇。

  休息一日,第三天是会阅博学鸿儒科试卷的日子,索额图起了个大早,至西华门落轿递牌子进大内。因见李光地从里边出来,索额图便站了问道:“这么早就进来了?急急忙忙地到哪去呢?”李光地熟不拘礼,只拱手一揖,说道:“昨晚主上命我起草一份给施琅的诏谕,因不懂军事,在文华殿查阅史籍,直忙到天透亮儿才算交差。皇上因还要留下看看,命我回去歇息,下午再来面圣听谕。”索额图听了一怔,说道:“这会儿皇上已经临朝了?大臣们都来了没有?”

  “中堂不必去乾清门,”李光地笑道:“皇上今儿在养心殿阅卷。昨个儿中堂没来,主子和高士奇、熊相一起去看了畅春园,说要从魏东亭海关上拨几百万重修起来,给老佛爷做颐养之地呢!”索额图听了心中不禁懊悔,不该贪一日悠闲,口中却道:“我这些时太累,主子特许我休假一日呢——你去了没有?”“去了的。还有查慎行他们一干翰林,陪着主子作诗解闷儿。”二人说着,见高士奇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件东西过来,索额图便笑道:“我还以为只我一个人来迟了呢!你这带的什么东西,还用黄绫子盖着?”

  高士奇笑道:“献给老佛爷的寿礼——中堂甭看,不过是花儿草儿的。我是个穷酸书生,可比不了您和明相。”说罢,双手捧着那盆盖着的花,跟着索额图来到养心殿,李光地径自打轿回府去了。

  养心殿中鸦雀无声,高士奇悄悄把花放在丹墀下,小声对索额图笑道:“这回中堂和明相可是骗了我们,竟白歇了一日!昨个儿从畅春园回来,主子就叫我和熊相看卷子,直到半夜才回去呢!”索额图听说明珠也没有参与阅卷,心中略微放心,只一笑,高士奇已是挑起帘子,二人一前一后进来。

  康熙拿着一张名单,皱着眉头正在沉思,案头推着三叠卷子齐整放在一边,下头熊赐履和明珠二人都端坐在木机子上静等康熙垂问。康熙听见帘响,一转脸见是索额图和高士奇进来,便笑道:“索额图来的正好,严绳武的卷子是你收存的,是不是失落了一页?”

  “回万岁的话,”索额图忙答道:“严某只写了一首诗,《璇玑玉衡赋》竟没有作,所以少了一篇儿——这事何等重大,奴才焉敢草率?”

  康熙看着熊赐履笑道:“怪不得你这份单子上一二三等都没有严绳武。”

  明珠说道:“严绳武乃是大儒,故意脱漏试题不做,实属不敬。奴才以为熊赐履将他取在等外,实在允当。”

  康熙啜了一口茶,跷腿坐在炕沿上,笑道:“这些卷子中,脱漏试题的有,押错诗韵的也有,模棱两可的有,含沙射影的也有,他们都是识穷天下的当代大儒,岂有写不出赋、押错了诗韵的道理?哼,他们本来就不想来考,所以就在考卷上用错字、押错韵。朕若按卷子发落呢,可可儿就把最出名的人都落了榜,天下人谁会相信是他卷子不好?只说朕不能识人!如若糊涂取中呢,鸿儒们又要暗笑朕没有实学,看不出卷上毛病儿——论其用心,他们待朕甚是刻薄的……看来不能只凭一场考试就让他们就范呀!”

  明珠听了,不由愤愤地说道:“这叫不识抬举!请万岁将这些人的卷子以邸报印行各省,让天下都看看他们的错误,凡错格、违例、犯讳、误韵的一概黜落不取!”索额图也道:“明珠说的有理!”熊赐履却暗自叹息,果真如此,这场博学鸿儒科取中的便差不多全是二流人物了。康熙因见高士奇不吱声,则问:“高士奇,以你之见呢?”

  “奴才以为应一概取中,这是没考之前议定的。皇上原知道他们不肯应试,生拉硬扯来的,有什么好心绪作诗写文章?但也有偶尔笔误的。这样一弄,大名士尽都名落孙山,与不办博学鸿儒科有什么不同?前头千辛万苦预备多少年,岂不白费了?他们回去当然不敢骂街,但皇上却落了个不识人才的名儿,也确实糟蹋了人才……所以断断不可用平常科举格局求全责备,竟是全部取足名额,便是等外的也一概授官。不愿做官的,也给个名义,算是致休……”

  “就这么定了!高士奇,你再细阅一遍,凡有乖谬之处一概用指甲划出,写得好的加朱笔双圈!——传旨,高士奇着补博学鸿儒科一等额外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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