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0:34
九 大波迭起云涌风疾 内帷不宁家奴扰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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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本来忙,想着进来见见母亲请安,“打个狐哨”就回养心殿的,不料扯出话头来,母子丢絮扯绵喁喁谈心说了这么长时辰,倒是和外人难以如此剖心置腹的,进来时还是满腹心事,此刻觉得一腔郁气消融化解了大半,反而畅快松泛了。因还要回去议事,微笑着听完母亲絮叨。起身赔笑道:“儿子都知道了,再过几日,咱们到圆明园去,我给您寻一处景致最好的地方,一家子陪您游玩,我料理完这些事松和了,也多陪陪您,还有皇后她们。您选定了住地儿,叫他们盖个大戏楼子,瞧着外头哪个班子好,叫进来给您唱。”太后笑道:“唱戏是小事,要紧给我个僻静的诵经佛堂。那边离庙远……”“有,有!”乾隆笑道,“儿子也是有名的‘长春居士’呢!园子近邻的清梵寺都还在,母亲先去礼佛,瞧着哪里该修缮,儿子告诉和珅一声,立马就办了!”说罢笑着辞出来,不再步行,坐了十六人抬的明黄亮轿径回养心殿。
阿桂和于敏中二人已在养心殿外间正殿中跪着等候,听见乾隆脚步进了殿,忙都又将头伏了伏叩地请安。乾隆说声“进暖阁来奏事”便进了东暖阁,盘膝坐定了,端茶啜一口,一手翻检着案上的奏章,一手摆让着,口里说道:“就那边杌子上坐。赏茶!”又看阿桂一眼道,“瞧你气色似乎不好,身子不爽么?”阿桂就杌子里躬身回道:“承主子关心,奴才身子尚健……这三天里头见了一百多外官,有的是引见补缺,要和吏部商议,有的地方闹粮荒,也有瘟疫,安徽有几个县老少都涌到江南趁食,留下的人都是走不动的,能吃的树皮已经剥光,已经在吃观音土,奴才召了几个司官会议紧急料理。昨晚十五爷又带奴才去工部,会议修治潜运的事一直到半夜,没回家就接着八爷王命和礼部几个司官商议殿试仪注,回军机处又是见人……两夜没睡就眼也黑了脸也青了……唁,奴才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把朕的参汤赐阿桂。”乾隆从军机处门口过时阿桂没有出来迎接,原本心里还有点不快,听他忙得这样,不禁动容,盯着阿桂憔悴不堪的脸说道,“州县官知府不必一个一个接见,叫章京们分类,补缺的、引见的、赈灾的、治安的预先分好,这么着就省些气力,有些人见不及,往后放放也使得。从容做去,要这么着连轴转,你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子?昨天接到钱沣的奏折,说到赋税平均,写了五千多言,没有一字不中肯的。他是贵州巡抚,却替江南百姓呼吁,确有大臣之风啊!他说‘苏、松、太’现今浮赋,比元代多三倍,比宋代多七倍。横着比,比常州多三倍,比镇江多五倍,比他省多一二十倍。江苏一熟不如湖广江西两熟,而地亩宽窄不同,江苏一亩不足二百四十步,外省都是三百六十步、五百四十步一亩。这样实在比较,江南已经真的不堪重负了。据你方才讲安徽流民又进江南趁食,岂不是雪上加霜?能不能把漕运粮食减成,留给江南一点?”阿桂还在沉吟,于敏中轻咳一声说道:“皇上这真是仁者之言!历来先代起科,官田每亩五升三合五勺,民田每亩三升三合五勺,重租田每亩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每亩一斗二升,自元以来四百年不变。康熙年三藩乱起,兴军备粮破了这个规矩,长州每亩科米三斗七升,折实粳米就是二斗,少的也到一斗五六升。这看来是和先例不合了,但臣查看皇史宬,有慕天颜的奏折,说‘无一官曾经征足,无一县可以全完,无一岁偶能及类’。国家承平百余年,江苏东南大都会,万商百货骈闻充溢甲于天下,就是担负渔樵、蔬果园佣,许多其实已经不种田了,无论自种佃种余力业田,没有缴不起税的,为什么呢?那里商贾机房工坊的收项早就比种田收项高得多了,房前屋后种点瓜果,水里捉点鱼虾卖到市上就是钱,尽也可以纳赋的。这就与别的省有所区别。请皇上留意。”说完,又坐直了身子。
他虽说得委婉,但意思已经明白,不同意钱沣的奏议。乾隆便看阿桂。阿桂却问道:“奴才还没有拜读钱沣奏章,不知他有什么建议?”乾隆笑道:“不愧相臣城府啊!问问清楚再说嘛……钱沣大小道理都讲到了,《大学》理财之道:于天下必曰‘平’。《周官》土均:掌土地之征,必曰‘均’。吴中赋额之重为天下之最,这是圣祖说过的话,世宗爷也说过吴中受困数百年的话。但已经成了定例,康熙爷制诰‘永不加赋’,单这一省减赋,库银重新协调,他这里减,别处就要加,反而与祖制不合。因此钱沣建议江南可以减成纳赋,十足大熟就缴满,一般年成交七八九成不等,既不坏了规矩,江南人也能稍稍息肩,德惠两全的事,所以朕已下旨,江南省今年只缴七成。”于敏中是知道钱沣的这份折子的,高云从曾私下透过,说“主子看钱大人折子瞧着有点不欢喜,御批上头有‘不称德惠两全’的话”。因此今天他才这样奏对,却不料碰了软钉子,想想原由,必是高云从偷看奏折匆忙慌乱,将“不惟”看成了“不称”反而闹了个满拧,听乾隆对钱沣一片赞词不绝于口,心中不禁懊丧,低头吃茶不言语。阿桂却甚是高兴,说道:“钱沣建议很得中庸之体,这是学问作根底,务实勘察审量全局然后发言,格物体天下合民情,奴才不胜佩服!”正说着,和坤在殿外报名,乾隆笑着叫进,示意免礼赐座,接着说道:“老佛爷方才说,和居家过日子一样,有时家境顺,有时事不打一处来。前阵子不顺,搅得朕心里不宁,看来那关节就过去了。湖广两季大熟,安徽闹点小灾不妨事的,可以向安徽多调点粮食。江南减成纳赋,又来不少流民,其实又折平了,就像《杜陵叟》里说的‘虚受吾君蠲免恩’,反而不得。也可由湖广调粮,这才真的是给江南人减赋了。”
于敏中沉默了一会儿,听乾隆侃侃而言,倏地惊觉到自己“一直发愣”其实是“一直错误”,见是话缝儿,忙插了上去,却不肯跟在阿桂后头溜顺,笑道:“臣是想,我朝深仁厚泽,江南已经轮番多次免征赋粮了,那又是个富庶地方儿,多出一点怕怎的?现在看是想左了,既从湖广调粮,断没有给湖广加赋的理,这要动用库银,买粮,折平了粮价,也不得谷贱伤农。只这笔银子从哪一项里出,还要谨慎斟酌。”
“江南库银不宜再动,那要用在河工和疏浚黄河入海口上头,漕运也要用。”和珅是极灵动极有心思的人。转着眼珠听这么几句,已经知道议论题目大概风向,见乾隆颜色霁和,笑嘻嘻说道:“关税上头还有几百万。别听他们叫穷,我心里有数——可以拿三十万出来,我手上掌握的议罪赎银也有几十万,都在户部账上挂着,这更可以随时调用。我看安徽那点子饥荒不难打平的。”于敏中问道:“几个账目混到一处,不怕乱了的?”和珅笑道:“一分一厘也乱不了,户部那些账花子们才精明呢!改日老于去问问郭志强,户部的事他最通!”
乾隆笑着听他们议论,心境更加高兴,说道:“有钱有粮心中不忙,多财善贾长袖善舞此之谓也。海兰察打下了昌吉,兆惠可以长驱直入和卓部腹地作战了。海兰察是好样的,朕也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军机处要催兆惠放心进兵,人家那边打下来了,他还左顾右盼什么?朕也要下旨申饬督促他!既然打了胜仗,海兰察就得膺赏。老佛爷已经赏了他家属,朕也要赏,传旨给海兰察夫人,赏她两颗东珠,他儿子进位一等车骑校尉。由兵部提三十万银子赏给跟从海兰察出征战士家属。都由阿桂办理,还有劳军用品。阿桂和和珅商议办理,不用详细奏明。海兰察晋位晋爵的事,等战事完毕后再议。”说完,吃一口茶又问和珅,“那玛格尔尼你是怎么和他说的,他就从了?”
“啊!回主子!”和珅不防忽然问到自己,怔了一下忙答道,“他是个化外顽徒。奴才想,和这种人说孔说孟讲三纲论五常,永远是个不懂,所以一头玉帛子女将息着他,一头暗地打听他们风俗——原来这国人都爱打赌的,我就说我都带你瞧瞧,我们的宫殿城池、帝阙文物、仪仗威仪比你英国强不强。不如你,你就别磕头;比你强,就是值得你顶礼膜拜,你就得磕头。这么着带他绕紫禁城看,又看了圆明园,又亲眼见蒙古王爷在午门外望阙叩头,我说这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血统身份比你怎么样?两天转下来,他软了,说愿意双膝下跪,只是他有腰病,小时得过什么病,脖子弯不下来,磕头就连身子屁股都翻倒了。我说这一条我们主子将就得你,我们军机处刘墉是个罗锅子,皇上也没因为站得不直黜罚他!”
众人起初还怔怔地听,待到比出刘墉,想着他“站直”的模样,不由都笑了。乾隆笑道:“难为你用心劝导,他是直脖子硬腰的病儿,谁还勉强他不成?”阿桂在旁听却觉得和珅的话有真有假,这人日鬼弄棒槌的邪门歪道层出不穷,纪昀若在,必定能揭开他的王八盖儿看下水,但纪昀……想着,心里又是一沉。趁着乾隆高兴,心里转着念头说道:“李侍尧和纪昀革职待勘,外头震动极大。这不同杀讷亲,讷亲是失误军机,罪名昭彰人人皆知。纪昀海内颇有文名,李侍尧也是红极一时的大员,前面国泰一波未平,这一波涌起更加令人触目惊心。李侍尧的部下僚属都惶恐不安,纪昀的门生中外为官的高位的也很多,久羁待审,不利于安定人心。”
“你们怎么看?这两人该定什么罪?”乾隆问道。他脸上己没有了笑容,说罢,目光视向于敏中。
“据现在查,纪昀没有贪贿的罪。”于敏中脱口道,“他的几处房产都是御赐的,书藏比别人多些,外边也有几处庄园,以他的身份地位俸禄,享用不算奢靡。他的主罪还是李戴一案,已经过去多年。臣以为可以从轻定为绞监候,公道说话,纪昀是海内学者典型,从侍主子多年佐政文事不无微劳,留他一命可以安文人之心。”
这似乎是于敏中思量透了的事,说起来流畅爽利毫无蹇滞,阿桂听着,起初一皱眉头,旋即已心中雪亮,看了一眼和珅,和珅也正把目光扫过来,只一闪,二人都避了开去,却听乾隆干巴巴问道:“李侍尧呢?”
“李侍尧也应从轻发落。”于敏中笃定地说道,“他收十三行十万银子,不缴公也不入私,有观望风色伺机贪图的心,但终于入了广东藩库。畏法知耻也是有的。李侍尧多年带兵,又历任封疆大吏,私财仅有十几万两,比起别的将军提督,还算稍有操守。治盗、带兵、民政这些差使上李某有功,准功折罪,可以激励前方用命将士。因此,臣以为宜定斩监候。既与纪昀有所区别,留下命来,将来视吏情政情再作斟酌。”说完,安心地稳稳身子,坐直了。
和珅眼皮翻着看一眼乾隆,又垂了下来,这一霎时间,他心中已动了无数念头,定住了心说道:“奴才以为二人都应置之重典,为天下后世人臣辜恩非礼无法者戒。纪昀的主罪不是李戴一案。他在皇上面前亵慢无礼,以东方曼倩自居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一次两次,自恃才高,以为可以玩弄君父于股掌之上,这个罪不能恕!他议论宫闱里的事,肆口讥讽,卖弄学识,妄比先朝亡国故事,甚或出试题也暗含讥讽,谤君自标,奴才也以为不能恕。李侍尧豺声狼顾,是一付跋扈相,事下擅作威福,滥作刑赏,事上伪作直戆掩饰其诈。他只是生不逢时遇上了英明天断之主,换在乱世,奴才敢保他是个曹操!皇上从宽为政,已经包容了他们多年,前杀王??望折尔肯,后杀国泰于易简,这是多大的警戒?两个人仍旧置若罔闻!这样的人不杀,那么从前世宗爷杀陆生楠,皇上杀尹嘉铨又如何解释?不办李侍尧,又何必杀国泰?”他顿了一下坐稳了,也是一脸安详。
乾隆皱起眉头,一手把抚着青玉镇纸,沉思着,又看阿桂。
“奴才赞同和珅意见。”阿桂这也是早就打定的主意,因此说得又稳沉又持重。于敏中和珅都是目光一跳,听阿桂语气又转沉痛,道:“这二人和奴才都私交不浅。按奴才的本心,不但不愿他们这样结局,实在说话,真的想和他们搭班子伙计,给主子办一辈子差。但他们触了刑律,坏了礼法纲常,又有什么法子?军机处如果不能持衡怎么能辅佐皇上平治天下!李侍尧是有功劳的,奴才看他其实只是凭了聪明才智办事,根子上不修身不养性,大利当前就忘了大义。纪昀是有学问讲究治学的,奴才看他骨子里是傲睥天下,连主子也不放眼里。论起来都是其情可恕,其心可诛!实言相告,他们的事出来,奴才起初是想在主子跟前代他们乞恩的,这里头有私交,也想着毕竟主子信任多年,恐怕叨登得满城风雨,于大局不利,也于朝廷颜面无光。后来仔细定心思量,纪昀勤劳王事不比讷亲,李侍尧功勋远不及张广泗,纪昀敢于侮慢主上,罪比讷亲大,李侍尧暗地纳贿,行为卑污,又过于张广泗。不杀他们,何以示朝廷至公无私之意?和珅……说的是……”他哽咽了嗓子,用手帕拭泪道,“主子不必迟疑……”
三个人都说完了,暖阁里大殿中一片沉默,乾隆面无表情端坐着一口一口吃茶,心里却一声接一声叹息。他不像康熙,康熙为慰寂寞,结交有布衣师傅伍次友,雍正有方苞,还有个无话不说的“十三爷”,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寂寞来时自家解,心事繁绪不告人。他从六岁就跟康熙读书,一直在这华衮庙堂务政,身边都是天下顶尖的人中之龙,臣子的心思摸得熟透了。听他们奏事全都是循礼不悖,大局小局笼统一槛,一套一套或慷慨陈词,或激切诚挚,或诚敬肃容,或痛心疾首——一样的孔孟大道理,万花筒般能翻新出不尽无数的小道理,都是头头是道,其实真正想的什么,还要靠他这皇帝默会一通慎独致知。有些事明知是假却永不能捅破,只可以假应之……不知多长时间,他轻轻清了清嗓子,见三个人都竖起耳朵要听裁决,心里又不禁暗笑,说道:“还要听听刘墉意见。这二人不同别的封疆大吏,无论杀或者原有都要面对天下后世。”也不管三人面面相觑,一摆手道,“传旨刘墉来见——你们跪安吧!”
“是……”
三个人忙都离座伏地叩头,一脑门子莫测高深心思瘟头瘟脑退了出去。乾隆这才取过海兰察的奏折,看时,足比平日臣子奏事用的通封书简大四倍,细看竟是羊皮制成,蜡制封口用朱砂画着一面小红旗,粘着三根鸡毛,制工十分精湛,抽出又厚又重的折子,里头的“纸”也是与众不同,米黄面儿四边嵌金,纸面上似乎刨子刨过平展挺括,触手间微微凸凹不平一一原来也是羊皮片出来的极薄的纸,却一点羊膻味也无,显见是香熏过的,微微一股麝香气息沁人心脑。看了看,里边还附一张夹片,上头是海兰察歪歪斜斜的字迹,写着:“主子,这纸是昌吉大清真寺抄古兰经用的。写起字来怪带劲的,特用来报捷。奴才打这寺,寺里的阿烘(匐)不肯香(降),一把鸟火烧了,这经还有纸竟都没有烧了,信是好物件。主子看好,这里还有一千多斤,都给主子送去,海兰察又及。”乾隆一笑,提笔把两个别字改了才看正文。前头是师爷写的,说海兰察如何与兆惠商计,兆惠牵掣金鸡堡和卓援兵,海兰察统三万人马,从东南西三面合围昌吉,城中一万和卓回民如何据城坚守。几次出城突围,赖官军全力周旋又被堵截回城,怎样箭书传递晓谕利害,城中阿尔木敦坚不肯降,又从三百里外兆惠营中拖来十门红衣大炮轰击,“火光冲天,烟瘴弥漫,与漠上沙尘相激,霾雾直接天际,十步之外昏眊不能见人。待硝烟稍散,乃见南城坍塌十丈有余,左翼军毛大发率三千军士突袭登城,是时枪炮轰鸣羽箭如蝗,大风鼓旗吹人欲倒,敌军集如蚁蜂,与我登城将士负死顽抗,满城上下矢石相交不辨敌我,奴才海兰察见毛势将不支,遂率中军全力突击,令右翼葛任丘登云梯强攻南门,敌人不能首尾两顾,惊心已无战志,始溃而北逃。乃城中居民一万余人,皆从贼悍守巷战,我军处不利之地,无奈下令举火焚城,三日三夜烈火烛天,断垣残屋俱为之焦,至十七日晨丑末,敌部仅余三十余人皆引刀自尽,昌吉始告全胜,计斩敌七千,虏俘一千五百余,尚有三千余人悉城中平民,刀伤火疮惨不忍睹,呻吟呼号如临鬼域。而我军阵亡亦逾三千,轻重伤号八千四百余。自奴才从军三十余载,大小战七十余阵,未尝遇此不畏死之悍敌,亦未尝经此惨剧恶战也!”乾隆正看得心旌摇动目眩神移时,那奏折上的字体突然变了,又成了海兰察的手笔:
主子,上头那些都是师爷写的,有些个吹牛,这仗打得狠的狠也是真的,也是赢了,算起兵力损号(耗),只赢了不多些儿。现在,一是求主子赶紧调点疮棒要(药)还有烧伤要也要。伤号多,拉他们西宁的车也要。兆惠这就要打金鸡堡和胡杨屯,这些敌人了得,也得要要(药)预备着,城里这些回民虽说打了败仗,奴才满丕(佩)服他们都是汉子的。也己(给)他们吃喝治伤。主于临行告姐(戒)奴才要抚。这里阿烘(匐)要求修复清真寺,奴才和大阿烘下一盘棋,输给了他,答应从军飞(费)里支三万银子修寺。奴才不请旨赌输了,请主子重重治罪。主子赏奴才的月饼,奴才和牙将们分着吃了。吃着月饼想主子,这么远的,不知啥时候才能见着您,一边嚼吃一边流泪,跟女人似的,不好意思的……
看到这里,乾隆想这位刚刚血战过的将军如此恋主思恩,不禁也眼眶湿热。王廉递来毛巾揩着看,却又忍俊不禁一笑,原来海兰察写:
小霍集占的几十个女人在城里,打下城都捉却了,样范儿都标致。葛任丘要用她们犒劳功臣,奴才说你敢,你割人毯(葛任丘)敢放坏我割你头。这是从贼战俘,不是平民。奴才叫人压(押)送北京,主子要赏人也好。葛任丘笑说送主子受用去。奴才呵斥他胡说八道。那叫备充后宫御用禁脔你懂么?奴才海兰察谨奏以闻,万里塞外临表涕零不知所云。
一大堆白话土得掉渣儿,结未却套着武侯《出师表》来一句“曲终奏雅”,乾隆不禁喷地一笑,扯过一张明黄笺,略一属思,用墨笔写道:
览奏心极嘉悦,所需办诸事即付有司从速办理矣。卿浴血奋战甘冒矢石为国家又建殊功,忠君爱国之情皎然于域中化外,朕岂惜紫光阁一席之位慰尔忠忱!用是赐诗一首,尔其勉之!
上将建牙越昆仑 虎贲猛士扫烟尘
灭虏原为全金瓯 征战成就拯生民
族羽一挥凯歌起 残虏败破销狼氛
九重早盼烽火息 金爵美酒犒三军
住笔想了想,又写道:
此旨亦发兆惠,尔与海兰察同号“双枪将”,情同手足而义属同僚,海兰察已下昌吉矣,尔尚有何瞻顾?今将赐海兰察之诗着尔看,朕于宵旰勤作政务丛繁中依阀西望,冀将军直捣黄龙早定新疆,是为至嘱如面,勉之勉之!
他微笑着放下笔,搓着手还想看再嘱咐几句什么,见刘墉进来,往杌子上指指,说道:“你来了?坐,坐嘛!”
“皇上看上去很高兴。”刘墉行了礼坐下,笑道,“臣去户部见着了十五爷,他还惦记着黄花镇那块碱地,沧州府短着十万银子,但户部没有单拨这项银子的出项。方才在军机处门口遇了和珅,和珅说这是利国利民的仁政善举,他原有八万银子准备购一处庄子的,不买了,先挪出去给十五爷用。这么着差不多也就够用的了。”乾隆笑着点头,说道:“朕看阿桂于敏中——连你在内,都有点瞧不起和珅的样子。怎么样?这人还是轻财好义的吧?”刘墉道:“其实也没什么瞧不起,若论聪明,和珅是第一。只是说不上来,有点像个精干女人似的,不大合着脾性。”
乾隆大笑:“精干女人——不错,有点像。子路威猛颜渊文静,张良貌如美妇,同一仁也,何必曰同。都像窦光鼐干巴巴的才好?”刘墉也笑起来,却见乾隆已经肃容,忙欠欠身子坐正,听乾隆问道:“叫你来是要问一问,纪昀和李侍尧的事你有什么章
“纪昀不是贪婪受贿的人。”刘墉正容说道,“官作得大了,在位日久,又深蒙圣上爱重,偶有失检之处,家族生齿日繁,门阀贵盛良萎不齐,所以有李戴的事搅出来。他是为名所累,与李侍尧确是不同。”
“李侍尧呢?”
“臣思量这人,是一辈子吃素,持斋不坚吃了一顿狗肉。”刘塘沉思着道,“吃了狗肉又懊悔,想暗地改过,在这时候菩萨觉察了,是个倒霉人。”
乾隆听得不禁一笑,说道:“他自要吃狗肉,也须怪不得菩萨。”
“是。”刘墉说道,“其实天下如今情势皇上心中也有数,大官贪大小官贪小,只有贪多贪少之别。还有一种分别:有些官也做事,也办差,顺手牵羊捞点钱,有些官不作事,甚或专作坏事,无钱不办事专门贪婪,京官不能直截贪,就从外任贪官手里分润,或调拨钱粮或调任补缺从中敲诈,仍旧是个贪!为官不贪原是分所应当,并不是功劳,臣为着如今这样的人少,反而成了稀世珍宝。说XX人廉洁自好,别的不问,那就是顶尖的好官了!”他向怀中掏摸了两下,又止住手,乾隆道:“你要吃烟?也随你吧!朕已经看惯——”想想正议纪昀的罪忙止住了,“除了大朝会,你不用请旨可以吃烟。”刘墉忙赔笑称谢,取出短烟杆打火点烟,猛抽一口,十足过瘾地喷着烟又道:“这都是臣剖心置腹的话。臣敢说,做官做到纪昀这位置,门生故吏遍天下,想发财可以富能敌国,他没有。学问好,肯做事,这就可取之处很多,小不检点的事加以惩戒还是好的,不宜置重刑。臣到军机处后,调阅官员文卷看,常常叹息,十足坏人从头到尾从早到晚都坏的没有,十足好人赤足完人更没有。就是臣,把臣前后过错累积叠成文案,也难逃辜恩溺职之罪。讷亲贪功误国恩将仇报,把他的功劳好处一摆,也少有人及呢!至于李侍尧,臣更多的是惋惜,他的罪臣没法替他辩,但他确是有才气能会干事的人,单是元宵节擒贼就看得出来,然而他实贪三万有余,论国法断难免他一死,臣十分痛惜的……”他低下头,噗噗地连抽闷烟,掩饰着心中的闷躁不安,没有再说下去。
乾隆也一时没有说话,只凝视着缩项躬背的刘墉,似乎感慨良多又似乎在自想心事。移时,趿着鞋下炕来悠然踱步。刘墉坐得直了点,垂着三角眼睑用目光追视着这位人主,不知过了多久,乾隆叹息一声,一边走一边用手指点着刘墉道:“你是说了实话……军机处……只有你一人说实话啊……”
刘墉不解地睁大了眼。
“想重重处分他们的是于敏中,偏说要从轻发落。”乾隆似笑不笑,徐徐说道,“阿桂和珅有心庇护,口里却声声叫说要置之重典!”
刘墉却发惊异,不安地蠕动了一下身子。乾隆这个说法他不奇怪,他是奇怪和珅何以会和阿桂意见相同。
“这件事意见不同不足见罪。论起来各自主张都有道理。”乾隆以为刘墉不解,略带苦笑说道,“本来的死罪,说得轻描淡写,激动了朕反而要重重加罪,拼着自己挨一声‘昏聩’斥责,也要将纪李二人和孙士毅齐根扳倒,这是于敏中的想法。本来的活罪,偏要说得迹同反叛,由朕来‘拨乱反正’,加恩饶恕了纪昀,也要拼着朕训斥他们‘残刻’,还要落一个情愿‘仁归于上’的名声,你看看他们各自的算盘打得精不精?只有你刘墉是直述胸臆啊!”
刘墉抽着烟出神,心里却一阵惭愧。他几次听乾隆说过纪昀欠历练,也几次细阅过李侍尧过去的奏牍朱批文件,今日这个奏陈几分出于公心,几分私谊,又有几分是揣摩,凑在一处实话为好,所以出此,倒得了“光明正大”的嘉谕。但这实话也是不能说的,只索性硬着头皮认承:“皇上待臣推诚置腹,臣岂敢欺饰回报!”
“纪昀的罪,在于与朕不能同心。”乾隆说道,“他学术好,文笔你们谁也难比。但他自恃才高,弄小权谋玩小心眼,不是纯臣!卢见曾见罪转移财产,朕断定是他泄露的消息。河间纪家子弟,今年全都入员,没有查出他请托的证据,朕也敢断定他做了手脚!有一点小聪明朕并不厌他,如果把朕当无知小儿,朕岂能容他!曹操杀杨修,朕幼时读及这段史实,常常为二人扼腕痛惜,历练阅世之后才明白,自也有不得不杀的隐情,像曹操那样文武全材的雄豪之主,岂是杨修玩弄得的?聪明过头反被聪明误,要严加惩戒!”
还是要“教训”的意思,虽然没说如何“惩戒”,但纪昀性命是无碍的了。刘墉不禁暗舒一口气。
“李侍尧的案子不要交部议处。”乾隆心境似乎有些烦乱,“把案由发往各省,由督抚、将军提督公议处置办法。这件事你下去立刻就办!”
刘墉心里一动,忙离座跪下答应“是”,但官员犯罪征询各省意见还是头一遭,他一时揣不透乾隆用意,一边思量着,问道:“既然不交部议,自然是军机处汇集。请旨,是用廷寄还是用六百里加紧?”乾隆道:“用廷寄。他是督抚,也是朕素来常表彰的,案由发下去要给这些封疆大吏留下思量余地。匆忙送上来个处分条陈,他们还以为朕仅是为了垂询他们。”听了这话,刘墉心里也若明若暗看到了乾隆心底深处:交部议处,议的结果决然只有一个“杀”字。他是既舍不得杀,又不想太便宜了李侍尧,发下去案由让众人议,既能堵住部院大臣的口,也是教训各省这些诸侯,这些无法无天的一方神圣上议罪折子,等于给乾隆立一个字据“不学李侍尧”——这么精明绝伦的主意,出得堂堂正正,亏他怎样想来!心里不胜嗟讶赞叹着,刘墉却不敢自作聪明多说一个字:“臣这就布置。两广福建云贵这些省道路遥远,臣以为不妨用六百里加紧递送,廷寄书信再说明一下就好,这样,回奏的折子日期不至于相差太长。”
“这样甚好。”乾隆无所谓地说道,“孙士毅和他同案,也一并办理——你去吧!”
刘墉退回军机处,阿桂和珅于敏中都还没走,见他挑帘子进来,都用目光注视着他不言语。刘墉情知他们想问什么,一边吩咐人“叫上书房誊本处的人来”,一边整理自己案上折片文书,一笑说道:“纪晓岚的处分还没下来。李侍尧不交部议,由天下督抚公议他的罪,这已经有旨意了。我看圣意尚不可测——别这么瞧着我,我又不是猴子卖戏法儿的!”几句话说得众人也笑了。于敏中道:“你忙。刑部那边我给他们交待了,你要的秋决死囚案卷都调齐了,是送你府上还是送这里?”刘墉道:“真得谢你细心!我自己给他们安排,刑事民事案卷不忙着备,只看关乎教匪传教的和灾区闹事的案子。”和珅笑道:“你大约还得给各省那些土地爷写信?好歹自己也留心身子。你的背再弯下去,方才桂中堂说,我们要预备钓虾竿子了!”一句话说得众人又都笑了。刘墉说道:“这里你和桂公都是虾(侍卫),敏中是鱼(于),鱼鳖虾将是你们,我是罗锅子老钓翁!”说笑着,见誊本处的人来了,便住了口。
安排完誊抄案由分发各省的事,刘墉不再滞留,当下出西直门打轿回府,胡乱吃了几口饭,便一封一封给各省总督巡抚写信,各自都有“详见案由誊本”的话,只有西线兆惠、随赫德、海兰察正在带兵打仗,不便用这案子烦扰他们,反倒加了些抚慰言语,什么“天恩浩荡恤珍功臣”之类的话说得委婉。想了想,毕竟还得请旨,便压在一边。待写完时,天已经黑定了。揉捏着酸困的手腕,大声吩咐道:“给我弄点吃的,晚饭后到纪老爷府上!”
……因纪家出事,顺天府的人封了半条街。这里靠大栅栏不远,平时极热闹的,此刻却成了冷清清黑洞洞的巷子,街上纪家邻居也都凭顺大府发的牌子引子出入。街口十几个校尉都是九门提督衙门的,门神似的兀立不动,招得街口处闲人远远瞧着窃窃私议。刘墉也不打轿进街,就在巷口落轿下来,便见邢无为迎上来,因问道:“有什么事么?”“回中堂话,”邢无为极干练地打个千儿,抬脸瞅着刘墉道,“没什么大事。职下方才进府看了看,似乎里头家人们拌嘴。后来又没了声息,夜里职下也不便进去,不知道为什么事。”“拌嘴?”刘墉怔了一下,向纪家门口觑了一下,整个一条樱桃斜街黑得像口古井,只两盏米黄西瓜灯孤零零悬在远处,无依地晃荡着。他不再说话,脚下加快了步子,到门首下边,果然听见里院人声嘈杂隐隐传来,似乎还夹着哭叫声。守门的是几个顺天府的老吏,见刘墉发愣,打头的笑着禀道:“是几个家人和账房上头算输赢账,恼了。这时候儿家无主屋倒竖,纪大人也管不住他们……嘻嘻……咱们办差办老了的,这事常有!”
刘墉没听完心里已轰的一声上了火:纪昀的处分还没下来,内院自己已经闹起来。家奴欺主这还了得?他冷笑一声,抬脚便进了纪府,在黑乎乎的二门口站着听了片刻,径自背抄着手站在天井老槐树下静观。
账房门口十几个男女却谁也没留意到他,此刻他们正吵得热闹高兴,有哭的,有叫的,有喊的,有口吐白沫说得唾液四溅的,有站在一边黑地里助打太平拳说风凉话的,因账房里灯暗,隔门照院里,人物面目都模糊不清,绰绰约约的人影参差,那当门立着的是账房先生卢泰,背灯影儿也看不清脸色,双手抱拱,大约是满脸赔笑给众人作揖赔情:“各位上下们,好歹给我们留点体面……老爷说诸位存的银子一个不短立刻下发,那是老爷从来不管账,他不知道底细,真的只能先还诸位六成……”
“我们的银子哪去了?”当门一个家丁扬着胳膊吼道,“我们辛辛苦苦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侍侯差使,你们可倒好,拿着我们的血汗钱放债,你想干没了我们四成,我揍你狗日的老卢泰!”话音刚落,屋里头撺出个毛头小子,指着那汉子道:“宋纪成,真看不出来你这门没良心!你婆娘不是太太赏的?还有东下洼子那处宅子!你狗日的还是个家生子儿奴才,撒野撒得没边儿了,老爷这时分落难,踏头拽辫子作践主子,主子几时放债了?放你娘的狗臭大驴屁!”
“玉保,少耍你的二主子脾气!没放债,银子哪去了?”
“喂狗了!喂狼了!买成宅子赏人了!”
宋纪成吃这一抢白,大约闹了个倒噎气,梗着脖子乌眼鸡似的盯着账房,一时竟僵住。旁边一个小伙子一趔膀子冲屋里吼道:“樊玉保你个狗杂种,缩头乌龟躲屋里挡横儿么?老卢泰你闪开些——我拖出他来算账!”卢泰气得腿颤手摇,说道:“这就没王法了,这就反了么?也不看看老爷太太作多大的难!你们谁敢进账房,先要了我的老命去!”他嘶声叫着,已有五六个人冲上去围住了,有的喊:“老爷都答应了,这老狗挡道儿,进去呀!里头有的是银子!”有的叫:“今天晌里盘账我还见了,白花花的堆了一桌子!”有的吼:“我不是他纪家的家生子奴才!账上短我的钱,说到天边也得还!”有的隔着人群大声嘟哝:“放到这,刘罗锅子一古脑都抄了去,谁也落不着……”那个叫樊玉保的毛头小子大约听得憋气,几步冲出来,辫子向脖子上一旋盘,说道:“老爷的案子还没定!妈的个厉里的你们就想砸账房?我去禀刘罗锅老爷子,看有这个理没有!”
刘墉这才知道纪府的下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官讳姓名,平日自己来府纪昀劈头总叫浑号,现在下人一口一个“刘罗锅子”叫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正思量如何处置,卢泰按捺着声气赔笑道:“列位,天地良心,老爷平日侍我们不薄啊!如今才遭这一难,还没有见个分晓,连明彻夜这么闹,心里也好意思的?银子,原先也就紧打紧的,没有什么富余。卢亲家老爷的事出来,送过去三百两打点盘缠饥荒,怕还要进刑部,吃狱神庙饭,这两下用过,又是一千多两。老爷的案子定下来,无论什么罪名儿,不打点银子现成亏吃定了的。就忍心一点也不给老爷留?”
“给他留,我们喝西北风?”接口就有人攘臂大喊。接着一个女人放声号陶大哭,夹七夹八骂自己男人:“一百八十多两银子啊……就丢水里还听个响儿呢!……宋纪成你个天杀的,死没尸首的糠攘的猪啊……我说银子放出去,就是一分利溜薄儿的,一年也收回五十两……你个杀千刀的还说‘名声不好’,怕老爷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这可倒好……你的‘好名声’在哪呢给我瞧瞧……”她一屁股坐了地下呼天抢地拍膝打掌,“我的皇天菩萨天公祖奶奶……怎么跟了这么个窝囊废男人,一天福也没享,抠吃抠喝攒点银子还打了水漂儿哟……”她的话立刻引起一片共鸣声:
“就是这话,日娘乌撮的我们倒了血霉!清官清官,说起来我们是‘相府’,我外甥在汉阳府,门包银子一年也两三千两!还得憋住,不能说,一比就辱没煞人!”
“老爷进门是小伙房,进朝能吃胙肉,问过我们吃的什么?”
“大天讲《三字经》说忠孝节义!那书上写的我们念不懂,眼见的是实,别说宰相府,就是县大爷知府的家人,也比我们阔多了!”
“跟别的相爷,还能保出去作个官儿,我们苦巴巴的落着个什么?”
“他根本不会作官!人家财也发了桃花运也走了,也没见谁说个不是!我们可倒好,只会铺宣纸、磨墨,辛辛苦苦干,落个王八蛋!”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呢!连乾隆爷也犯糊涂了!”
“你才犯糊涂呢!这话也说得的?”
“嗤!你忠心保国,别来要银子啊?”
“瞎!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七嘴八舌议论夹着诅咒恶骂毁谤,什么样儿的都有,正说得热闹,一个白胡子老仆提着灯颤巍巍过来,旁边还跟着个中年仆人手里提着个食盒子。刘墉却极熟悉他们,一个是纪昀的贴身老家人施祥,一个是厨子杨义,见他们来,众人便都住了口。那杨义一脸颜色不善,捋袖扠腰几步上前开口就骂:“是哪只畜牲糟蹋老爷?是刘四你么?老子一火棍子捅了你!魏家的,你也来搅?不是我跟太大说,你这会子哪个庙里饿死鬼当差呢?你来时裤子烂得露着蛋,躲到我灶房里窝头吃了十三个!这会子穿布裹绸的,有宅院有老婆有使唤丫头,会跟老爷算账了!——你,赵平,你也敢来?躲你妈的什么?你不就是河间县太平镇那个讨饭的!——我日你妈的们,老爷就是十恶不赦,也轮不到你们这么作践——你们谁苦,谁冤?站出来冲杨义来,老子摆平了你,屠了你下酒!”
这厨子大约平日横气霸道,立眉竖眼这么一顿训斥,居然一时没人敢应声。众人大眼瞪小眼僵了多时,内中有个人阴阳怪气说道:“杨义谁怕你?你除了会在老爷跟前溜沟子拍马,在下人跟前使霸道,还会什么?老爷答应赏还银子,账房克扣,我们要账,与你毬的相干!你……”他话没说完,杨义一扬手,手里食盒子沉甸甸的已经砸了过去,里头残盘剩碗菜汁子稀里哗啦都翻出来,砸得那人满头满脸都是,杨义怒喝一声:“我日你姥姥的董柱,我还没说到,最没良心的就是你!我揍死你——”说着便要扑上去,却被施祥一把拉住了。
“老杨别放粗。”施祥紧紧拉住了杨义,由着杨义就地拧着拽了几圈才站住了,喘吁吁对众人道,“大家听我说……我望七十的人了,经的见的到底多些儿。说句难听话,‘脸面性命’四个字脸面还在前头。这灾这难不过是老爷贵人一劫,这么着不要脸不留余地,日后一日怎么再见老爷?你们这头吵闹,老爷在书房里都听见了。老爷说大家跟他一场,误了大家发财,心里倒过意不去的。他不要留钱,给太太留点治病度穷的银子,余下的都分了。卢泰,你就照老爷的话办。留下六百两银子,能分多少分多少,实在支不出来,给他们打公条就是。”
一番话说得凄楚苍凉,众人都咽下了声气,但纪昀祸在不测情势凶险是明摆着的,账房里这点银子是惟一能指望的余财,又是他们寄存进来的私财,如何肯轻易罢手?憋了半日,还是那个叫宋纪成的开口说道:“上复你老人家话,我们并不敢胡闹,打欠条谁是债主?还不上来怎么办?太太治病也未必使着我们奴才的银子,那头面银子也比我们家当多!再说,太太娘家是挂千顷牌的大财主,稀罕我们这点子孝敬么?”刘墉一直站在黑地里听,早已气得满腹怒火。但他在理上一直抓不到这群人把柄,捺着性子心里挑剔着,听见宋纪成这话,便踱了过来。施祥面对这群铁头猢狲满脸苦笑,正寻不着话驳斥,一转脸见刘墉站在身边,唬得浑身激灵一个哆嗦,忙委身打千儿,说道:“刘大人来了!有……有旨意么?”
“我来看刁奴欺主。”刘墉冷笑一声说道,“我来了多时了。”
他声音不高,众人惊怔一静之间听来,不啻天外钧雷撼地而来,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吓傻了,男的女的立的坐的一齐僵住,如同古庙中木雕泥塑的小鬼判官般兀立不动。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原是古今通理。纪公答应偿还你们存银,你们来取,这没有什么不是处。”刘墉在静夜中款款言道,他先抑了一下,一顿,又扬声说道,“但你们不顾主父罹罪在身,主母患病卧床,图财忘义大闹纪府,非礼欺主却是国法难容!嗯?!——不但言语不敬主人,还冒犯皇上,这是什么罪?就是讨债,也分时辰场合,也分主奴远近,你们的钱原本就是纪公赏的,连你们自己身子也是纪公主人一家的,纪公有罪,连带你们一同是戴罪之身,昔日同荣,今日自然同罪,纪公一力保全你们,你们反过来作践主人,凶悍刁顽令人发指!——还攀扯到马夫人娘家,她娘家再富,与你们何干?”他口气一转,变得又辣又狠,格格笑着道,“我抄了人一辈子家,有歹人也有好人。只见过合家主仆一心一德同度难关的,只见过奴仆舍生忘死代主偿罪的,只见过悲凄哀恸生离死别恋恩难分的,几曾见过你们这样无法无天,萧墙里头同室干戈撒野欺主的?你们素知我和你家主人交情,纪公现今心绪烦乱,少不得朋友帮着料理——不是叫我‘刘罗锅子’么?罗锅子现就给你们点颜色——来!”邢无为早已带了一群戈什哈守在二门外,听招呼一闪身出来答道:
“在!”
“女的枷起来,男的捆起!”
“是!”
“给我狠狠收绳子,都捆成‘罗锅子’花样!”
“扎!”
邢无为一手举灯笼,一手向外一挥,二十多个衙役蜂拥而入,提绳的贯锁的持枷的恶狠狠扑上去就要拿人,灯影淆乱中只见这群家人个个形同鬼魅,唬得爬倒了一地,不计其数价磕头赔罪乞命告饶。刘墉毫不为之所动,佯笑着,看着纪昀书房那盏孤灯,说道:“既知还有法理,何必当初呢?捆结实了,我去见纪公,由纪公发落!”说着,一抬腿去了。
纪昀的书房外墙就临天井,院里发生的事他听得清清楚楚。刘墉绕西花厅院进来,一脚进门便又缩了出去,他还不知道马氏夫人已搬到这里,荧荧如豆的一盏孤灯下马氏半斜在木榻上,纪昀危坐在旁正在给她切脉,几个侍妾明轩、卉情、蔼云并三四个丫头都挤在屋里,见他进来,慌得站不能站躲没个躲处。纪昀叹道:“是崇如吗……进来吧。这个时分还讲平日规矩?”他放开手,把椅子放得离床略远些,请刘墉坐了,自坐了榻沿上,平静地望着灯苗儿,说道,“这些子人就这付德性,崇如兄何必和他们搁气?没的降了你的身份……”
“嫂夫人还好?你在病中受这一惊,刘墉心里很不安的。”刘墉望一眼周匝众人,俱都是满目凄惶,叹一口气道,“要用什么药,告诉他们一声,我就给你办——你府里这起子纲纪真混账透了!抄讷亲家,家父去的,抄张廷玉我去的,哪见过这样的牛鬼蛇神?少不得替你料理了,天明送顺天府枷号示众!”马夫人半仰在被子垫起的枕头上,眼泡儿淤得发亮,听着只是流泪,无力地摇着头,哽咽着道:“刘大人……你的心我们全家领受了……使不得的……捆一夜还是放了他们……没听人说君子可欺小人不可欺……我老爷的罪没定,还不定怎么折腾,不能得罪他们苦了……”
“我不能和张廷玉比,更不能比讷亲。”纪昀面目呆滞,若悲若喜说道:“张廷玉是抬了旗籍的,讷亲就是旗主。张廷玉掌握机枢,有用人权柄,他们府里奴才许多都受了浩封,一个票拟出去就是官,他们经营几十年,家人们确实是受恩深重,沾了大便宜的。我们纪家从河间来侍候的老人也没有闹事的,这些人都是别人举荐或外家钻营进来,人家本来就是要做官发财,指望着我这身份捞一把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不失望?他们进府有的就化不少钱,老本都搭进去了怎么叫人不恼?他们哪里想到我只是个皇家大书办,军机处的秀才,压根就没有权没有钱!你不要惩处他们了,你一枷号,张扬出去我又多一条罪,或说我‘平日刻薄’或说我假道学‘治家无方’,能堵住谁的口?还有点钱散给他们算了……”
他深长叹息一声,不胜苦涩地摇摇头,满屋女人不知是谁抽抽搭搭啜位,这一开头便引得一片唏嘘哽咽,只当着刘墉把持着没人敢放声儿。刘墉想想,也觉无可安慰,笑道:“我原气得魂不归窍,这么又是一说,我就遵命撂开手了。世态炎凉也是寻常人情世故……唉!”顿了一下又道,“纪公安心静绪,夫人更不要无益焦躁,该吃吃该睡睡。能说话时我自然要在皇上跟前说话的。皇上是个性情中人,很恋旧也素来器重纪公的,我料这几日就会有恩旨的。我这就道乏了。”说着站起身来。纪昀随送出来,到二门内,果见宋纪成一千奴仆都已捆得结结实实窝蹲在老槐树下,几盏灯亮晃晃照着,三个女人蓬头垢面戴着枷,鞋也掉了,衣襟撕得露肉,显见衙役们捆绑她们时手脚未见老成,八九个男人被绳子勒得脸脖子通红,顺天府衙役们就有这手段。要什么花样就能做什么伙计,果真都捆得耸肩驼背的,和刘墉的“罗锅”样子大致仿佛。见他二人出来,一个个目光的的哀恳地看向纪昀。饶是纪昀满腹愁绪,看这一群“罗锅子”再看刘墉,不禁喷地一笑,说道:“他们犯的是家法,已经和刘大人说了,放开他们吧!”
“放开他们!”刘墉见衙役们站着不动,断喝一声命道。又用手指着众人:“我的人就在这里,再敢放肆,小邢子给我照死里打!”
……送刘墉回来,纪昀屋里几个女人还在哭,见纪昀满脸愠色,都又吓得噤住。马氏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问道:“刘大人没说皇上什么旨意?”纪昀摇头,说道:“别的没什么。李皋陶的案子已经发各省议处了。”“那您呢?”最小的姨娘卉情说道:“刘大人方才说,皇上恋旧,就有恩旨的!”纪昀沉默着:恋旧,讷亲比他还“旧”,还是处死了,至于“恩”旨,就是宣旨立赴西市,也还是“恩旨”——女人们不会想事情啊……许久,他才说道:“先顾眼前,按我开的方子先吃一剂看看,急也没用的。”
众人怔了半日,才省悟过来他是说马夫人的病。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0:35
十 十五王慰抚去国臣 错会意和珅讨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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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墉说“就有恩旨”,但“恩旨”却迟迟不发,纪家的人这段时间真是度日如年,蒸笼里一样黑暗,焦的令人难耐,盼着有旨意,指着乾隆“恋旧”恩施雨露,但又怕这道诏书。因为罪名始终没定,那些数落出来的话有些轻飘飘,有些帽子扣下来就吓死人,是个可轻可重活得死得的局面。诏书一旦要他的命,连转圜的余地、乞命的指望也断了。惟是如此七上八下不落局,格外的折磨人,阖府外遭凶险,内忧人口不宁,人人竟如热锅蚂蚁一般。纪昀是一家之主,外面儿上要撑得定,戴东原、刘师退、王文治、王文韶一干名流宿儒朋友来探,还要一付“处变不惊”稳沉豁达气度,尽自心中油煎火烧也似,也只好硬着心挺将去。
堪堪七日过去,纪昀前夜伏侍马氏一夜没有合眼,刚坐在椅上支颐假寐片刻,樱桃斜街南边陕西巷不知哪个戏子吊嗓子“欧——噢——”一个亮腔透墙穿院而入,纪昀惊颤一下醒了过来,见马氏已醒得双眸炯炯,一条瘦得芦柴棒似的胳臂搭在被外,听外间沈氏几个女人犹自梦吃,便踱过来替她掩上被角,轻声道:“三天水米不沾了,这么着好人也挺不下去。现成的姜醋,下碗挂面给你,也许克化得动。”
“我不中用了。佛祖要召我到西边去了。”马氏摇头,一眼不眨望着丈夫,伸出枯瘦的手扶丈夫坐在床沿,声微气弱地说道:“……真的……方才见了接引童子,就要带我走……我说放不下你,他说你家居士命中有这一劫……还说是你造孽太多的过……先老安人也来了……说纪家祖上积的德,你不碍的……还说圣旨就要来了……接引童子直笑,说晚间再来,我就醒了……”
纪昀听着半信半疑,只是苦笑。他自己著的《阅微草堂笔记》里头就没少记载这类事。李戴的事、卢见曾的事都可算作造孽,平日游戏笔墨信手涂画,同年同僚被他戏耍捉弄的更记不起有多少,心孽手孽口孽俱全,马氏平日就不知规谏过多少次,现在说来竟似长别话嘱,真是听来字字酸心语语悲切,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个转儿还是淌了出来。小声对马氏抚慰道:“这是你体气弱了见神见怪的,也为读我的书走火入魔的了。好好静心调养,这病无碍的……”马氏静静一笑,说道:“没嫁到你家我就吃斋念佛的了……我这形容儿自己还有什么怕的?是替你吊着心……这梦作出来我就知道是佛是祖点化我迷津……你不碍的……我心里格外清明,万岁爷都看得见呢!你性命无碍,我走了也安心……”马氏看着大亮了的窗户,微喘一会儿平静了,说道,“你歇歇儿,就是你说的,姜醋面给我下一口吃,不要一点荤腥儿,也许克化得……”纪昀笑道:“她们也一夜没睡,都挤这一处难得都睡好了,我来吧,你吃一口我再歇着。”说着起身到书房外间,见窗帘子蒙着,彩符、蔼云、卉情、明轩还有三个丫头有的挤在床上,有的歪在春凳上沉沉睡着,便不言声到廊下捅炉子坐锅。
这一来书房正屋里人都惊醒了,郭彩符出来赶着纪昀回房。几个人忙着整理床铺,倒换药罐儿扫地洗漱,待煤火起焰儿水开,给马氏做好饭,又熬药,到伙房里给纪昀打饭,足半个时辰才算停当。纪昀在外间转一遭,回房刚刚端碗吃饭,隐隐听得街上筛锣,还有细碎的马蹄声传来,不禁一怔,马氏在床上道:“老爷,圣旨来了,快……”大约太激动心情,一下子竟背过气去。众人正张忙慌乱不知所措,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便见邢无为匆匆进来说道:“纪老爷,内府王公公来传旨!”
“我这就来。”纪昀忙答一声,回头吩咐道,“招呼好太太,给她翻翻身子——”说着便大步出来。已见王廉在正院立等着了。
“纪昀听旨!”王廉也不进屋,就正厅滴水檐下南面立定,待纪昀伏跪叩头了,口宣谕旨道,“尔纪昀以一介微命书生,受朕不次之恩累加超迁拔擢,居于鼎铉弥密位至人臣之极,乃不思精纯报国忠忱事主,放纵家奴庇佑亲属肆行无法!朕思待尔之恩观尔之行,不胜寒心愤懑,本拟严惩置之典型以肃朝纲,念尔事朕有年文事更张不无微劳,且于疗治先皇后之疾有功在案,故免一死,着发往乌鲁木齐军前效力,续功赎罪。钦此!”
“臣罪当诛、皇恩浩荡!”纪昀深深叩下头去,“罪臣纪昀颤栗谢恩!”
这是“军流”惩处,比着发往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或打牲乌拉、乌里雅苏台军前效力还要轻些。既不交部,纪昀最担心的是于敏中和珅辈在乾隆膝下搬弄挑拨,弄恼了乾隆,“赐自尽”是随口一句话的事,聆听这旨意不由得暗地里松下一口气,果然是“于性命无碍”的了,想起董先生拆字说的和马夫人的梦兆,又觉敬畏诧异。转思新疆离此遥途万里,中间道路万千崎岖艰险,且和卓未平军事方兴未艾,展念云山关河,回思返程无期,又难抑悲从中来……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已变得苍白,挣了一下,竟没能挣得起身。
“纪老爷请起。”王廉宣完旨,已是换了满脸的笑,忙上前双手搀起他来,说道,“咱给老爷道喜了!您这么着就算灾星退了一半。虽说道儿远些,那也还是给朝廷办差出力,三年两载的奉旨回京,还是咱们的纪相爷呐!”口中不住唠叨着,“才出事那阵子他们都吓得不得了,我这眼里头还是有水儿,我说怎么了?纪中堂是大清第一才子宰相,皇上爱他老人家的才没说的,这会子遭难,往后还是红日当头!看看,看看,这不是恩旨已经来了?这就时来运转了……”施祥杨义一千家人原都捏一把汗,躲围在二门里头听消息,听这诏书俱都放下心来,有的人便飞跑进去报平安,听纪昀叫“拿五十两银子给王公公吃茶”,乱哄哄又去账房取银子给了王廉。王廉说着“不好意思的”也就笑纳了,又说了一车宽慰吉利话方离府乘骑而去。
纪昀送走他们,站在空落落的院里,看着半阴半晴的天,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况味涌上心间,仿佛一切都依稀熟悉,又都变得陌生冷淡,见家人满院还在乱着奔走相告,忽地想起马夫人的病,倘恍着步子进了西院书房。彩符几个人已在轩下候着,见他进来一齐打千儿请安贺喜。纪昀此刻才觉神魂稍定,皱着眉道:“这不过是捡了一条活命,有何喜可贺?你们打点一下我的书和行李,和外头老施祥商量一下挑几个人跟我,这些事太太照料不来,蔼云卉情还小,你多偏劳些。我料着刘石庵还有安排,这事是他做主,太太这么病,我求他几日宽限大约不会驳了面子的……”郭彩符脸色黄黄的挂着泪痕,连日焦劳也是疲累不堪,但她的女儿就是卢见曾的儿媳,事由此起,但得纪昀平安累死也是甘愿,忙敛衽连连答应着,又道:“太太已经醒了,我们几个商议,头面首饰上头还能变点银子。外头那姓邢的已经叫刑部的人撤出,想来家产也能保住,盘缠备足了,我跟着老爷西边去侍候,再挑几个妥当小厮跟着。再难,我们也熬得过去。”纪昀略觉放心,在轩下蹲身用扇子揭火煎药,口中道:“这么远的道儿,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奴才们就跟,也要讲个情愿。你们谁也不要跟我,军前效力跟着个婆娘,算怎么回事?”正说着,见邢无为带着刘墉进来,丢了扇子起身道,“刘公来了?请里头坐。”刘墉却只略一点头,在天井院站定了,说道:
“有旨意,纪昀听宣!”
这句话又不啻一声晴天霹雳,惊得院里廊上庞下人人目瞪口呆:刚刚接过旨意,前后脚不错又是一道旨!纪昀料是事有大变,浑身一震,面色苍白如纸,甩袖拂衣颤颤跪下叩头:“罪臣纪昀恭聆上谕……”
“奉皇上口谕,”刘墉看一眼惊悸不安的纪昀,微笑道,“着纪昀即刻入养心殿见朕。钦此!”
纪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刚刚醒过来,又堕入五里雾中,召见罪臣不希奇,但召见已经定罪发落过的罪臣却是闻所未闻,饶是他腹笥盈车阅世沧桑,只觉得越来越猜不透这位主子葫芦药了。怔了半晌才觉得失礼,忙叩头答道:“罪臣……遵旨……”
“纪公别狐疑,我陪你进大内。”刘墉笑吟吟扶起纪昀,“我一大早就进去了。皇上说你的处分旨意已经发出来了,临走前再见你一面。没有别的意思——家里人可以安心,刑部顺天府和步军统领衙门的人这就退回去,家产已经有旨发还……”他说着,纪昀心里朦朦胧胧,一片空白,模糊得泼了一盆糨糊似的,已听不清他都说了些什么。
……坐了刘墉的大轿到紫禁城进西华门,入隆宗门,直到军机处,纪昀都呆呆的,如同傻子进城,又像夜梦游人。刘墉跟人说话便在一旁傻听,有人行礼,跟着点头答讪呆笑,乾清门前广场上一阵清风吹过来,才悟到此身已在龙楼凤阙丛中朱衣紫贵队里。一眼瞧见八阿哥颙璇十五阿哥颙琰细语交谈着什么从永巷出来,于敏中和阿桂和珅也都从军机房里出来寒暄,纪昀忙向颙璇兄弟叩头请安,刚说了句“罪臣——”,颙琰笑着一摆手道:“这话留着跟万岁爷说。你走远道儿,回头叫人我府里去,有头好走骡送给你。”颙璇和纪昀顽笑惯了的,笑道:“怎么瞧着呆头呆脑的?别这付丧门样儿,记着你还欠我一幅字儿,赶紧趁没走写好给我!”
“苏东坡有诗‘者回断送老头皮’。”纪昀情知事态好转,全然放了心,因也笑道,“怕侍候不了爷们了,焉得不惊,没变成呆鸟就不错了。”因见卜礼从永巷口出来,才止了说笑,不紧不慢,心里打着奏话腹稿跟进养心殿。
乾隆刚从先农坛回来。祭先农坛籍耕是春郊大礼,“扶犁”也是做做样子,都是必有的功课。金龙袍褂天鹅绒冠糊得里三层外三层,“样子”也要像模像样,全挂子卤簿执事呼拥来去,三月季春暖阳地一番折腾,已弄得汗湿重衣。方洗浴了更衣,散趿了软鞋在院中散步,见纪昀一身灰市布袍褂,跟着卜礼趋进垂花门,便站住了脚,微笑说道:“是纪昀啊,久违了。”
“皇上……”纪昀一下子俯伏在地,不知怎的,心里一阵悲酸,倒了五味瓶价百品不出滋味,“罪臣该死,辜负了皇上的恩……没有想到罪余之身,还能见龙颜一面!就死在西疆塞外,也心无遗憾的了……”
乾隆眼见一个诙谐多智才情超拔的股肱信臣,不到半月间憔悴潦倒至此,仿佛走了十年似的,灰白蓬乱的发辫丝丝颤抖,声气哀恸哽咽着言语不能连缀,不禁也栗然动容,注目凝视移时,松弛地舒一口气,说道:“进暖阁说话吧……”纪昀叩头称是,起身随乾隆进来。乾隆一如既往升炕坐了,见纪昀长跪在隔栅前,一脸惶惑不安犹带泪痕,便吩咐:“还那边坐了。朕有些话要问,有些话要吩咐。”
“是,”纪昀颤着身子坐下,接过太监递来的毛巾小心地揩揩眼角,低头说道,“罪臣恭聆皇上训诲。”
“打起点精神来。”乾隆一笑,说道,“看你平日学问智量,读你的书,仿佛很有阅历很沉实厚劲的,怎么这么不禁折腾?听说家下奴才也很不安分,外头同僚怕也有炎凉世情的——原来你是个银样蜡枪头!”纪昀原本硬着头皮,准备挨他一顿霹雷闪电兜头训斥的,绝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待遇,心中一喜一悲一惊一颤的,脸上也就似笑似哭,说道:“罪臣虽言行不谨,怎么敢不敬畏天命?雷霆怒下不知惧戒,那是枭獍之臣……命下之日,臣闭门思过,追随主上数十年,没有寸功微劳,反而行止败德为皇上增忧。为人臣者到这一步,真是一死不足蔽辜!至于世态炎凉,这里的况味局内人自己知道。昔日高士奇获罪,门上春联写‘勘破世情惊破胆,实是世事寒透心’今日亲历亲见……但臣获罪于天,不敢以‘炎凉’二字辨人是非,是天假于人使臣受愆赎过,不能以炎凉罪人的。”乾隆默默点头,一手捧着桌上碗盖出神,却问道:“你今年多少岁数?朕记得是五十一岁?”
“回皇上,臣生于雍正二年,今年犬马齿五十二岁。”
“身子骨可还支撑得?”
纪昀迅速瞟了乾隆一眼,忙又低头答道:“臣素来体气强健,文字之外不务劳心,不善酒唯有嗜烟而已,身子还算好。”
“这就好。”乾隆淡淡说道,“一来你自翰林入闱幄军机,没有做过地方官,军务政务都打奏折文牍上知见,所以值四库书房、管礼部,终究一个秀才而已。二来你有罪,朝廷有制度,朕也不得以私回庇隐袒。朕征询几位大臣,大臣意见你有欺君之罪,照这罪名发到部议,一百个纪昀也只是个死。但你随朕几十年了,朝夕相处,朕深知你的,一是不擅权,没有倚宠威福的事,也不植党、狼一群狗一伙的营造势力。仗着朕器重厚爱,轻狂环跳言语噱笑偶有失检放肆处是有的,欺君的心你不敢,也没有,这就有可恕可悯的情。原本福康安要你,但他去打金川,又要进发打箭炉,那是烟瘴之地,敌情极为错综繁复,怕有什么蹉跌。所以又发旨问兆惠海兰察,他们回奏昨天晚上才到,都说要好生安置你。因此今天凌晨就发了旨意给你,那里虽远,人情却好,兆惠他们断不至作践难为你的。发到别的州府,下头那起子龌龊官儿不明底细错会了意,希图承旨,什么罪名给你捏不出来?那才真是让你百口莫辩万劫难复呢!去吧……离着中原远远的。有些地方看好,隐着祸患之忧,这里看着凶险,借句《三国》的话说‘虽在虎口,安如泰山’呢!”说完一笑。
乾隆娓娓言来,有理有致有情絮絮恳恳如对家人子弟剖说衷肠,纪昀进宫时一腔惶恐抑郁离愁忧绪都化作乌有散去。听到乾隆殷殷为自己出路细作推敲打算,感念之情油然而生,双手掩面低伏了身子,竟恸切难以自抑,任泪水横溢而出。哽咽着道:“皇上……矜全爱护之情,纪昀敢有一日忘怀,即猪狗不食之败类!皇上……”
“好了,明白就好。”乾隆也为自己的话感动,黯然拭泪,良久回神笑道,“海兰察回奏得有趣,‘纪昀是个吃肉肚子,我听师爷说过“肉食者鄙”这回也要“鄙”一回了,我支起羊肉锅等他,准保攘搡他个狗!’——他不写‘够’字,写成了狗马的‘狗’!”又道,“朕还要见人,你这就回去预备上路。家里有你许多朋友,也不至于匮乏的。”
纪昀听得破涕一笑,便起身叩辞,刚站起身,乾隆叫住了问道:“还有件事想问你。你给你亲家卢见曾通连报信,朕断定你是有的。但查抄卢府,一点证据也没有。你是怎样给他报信的?”
“这……”纪昀一愣,忙回道,“臣确实没有给他报过一个字的书信,当时诏书切责情势紧急,臣用空信封包了一点茶叶和一撮盐,他一看就知道,皇上要查他的‘盐茶亏空’了……”
话未说完,乾隆已经哈哈大笑,摆手道:“去吧去吧……你这个人呐,尽小聪明……你天天都能见朕,如实回奏代为请罪,哪来这么大的事?写信给卢见曾,好好伏罪退银子,朕也要加恩的……去吧。”因见王仁抱着老高一摞子奏折进来,问道,“那是什么?军机处送来的么?”
“回主子话。”王仁把奏折小心安放在窗前卷案上,打千儿回道,“是各省递来的折子,都没有写节略。奴才方才过去给老佛爷送《阿弥陀经》,返回来打军机处门口过,高云从在那儿取密折奏事匣子,这些奏章太多,一次搬不完,和珅大人就让奴才带过来了。他说他人立刻也就进来的。”乾隆一边听,口里“嗯”着,在案上翻出福康安和四川巡抚格罗的奏章,信口问道:“这会子谁在老佛爷那里?”王仁见乾隆有兴致问自己话,高兴得脸上放光,五官都堆下笑来,说道:“有定安老太妃、淳主儿、十七老福晋陪老佛爷玩叶子牌,容主儿去送古兰经,帮着老佛爷看牌。奴才去时候二十四福晋刚刚出来,她是给十二格格请寄名符儿的,孝服没退,请了安就出来了。还有海兰察夫人兆惠夫人,一大群人陪老佛爷说因缘,讲《太上感应》,热闹欢喜的不得了。后来和珅夫人也进去了,大家又凑趣儿说笑话儿,太后赏了和珅家一柄如意,别的人有的赏香炉,有的赏牙签,扇子……老佛爷开心着呢!”
乾隆看着奏章,见福康安已在成都,和格罗会商,点出五千精兵,拟三天之后突袭大金川,心里格登一声,援笔濡了朱砂要写什么,又放下了笔:这个福康安是要速战速决,而且是先斩后奏,心思十分明白——小莎罗奔是个淫昏之徒,部落内又有老色勒奔策应,乘其不备突然掩袭,可以一鼓定局。但老莎罗奔与清兵抗拒,盘结纠缠二十余年,以傅恒之能尚且险些丧生草地,金川地险人悍,这么冒险成么?反又思之,如果不早定金川,直接进兵打箭炉,西藏有变,退路被截,那又成了糜烂之局……他觉得福康安冒失,但又冒失得有道理,拿不定主意该怎样下这朱批,索性也就不再想它,皱眉看着福康安的奏折,又扯过格罗的折子一并参酌,问道:“还赏了和珅家?平白无故的,为什么?”
“啊,是这个……”王仁见乾隆不言声,已准备退下的,忙又赔笑道,“是定安老太妃说轮回转世,说起和珅大人长相,像是前辈子是个女人,办事儿也像个满洲姑奶奶,瞧着面熟似的。秦媚媚说就是前头死了的锦霞托生的,太后老佛爷一下子想起来,说:‘可怜见的果然不错,你们越说我越想着是!她竟这么痴的?转轮儿变成和珅又来侍候皇帝了!怪道的他主子那么疼他重用他!’忙着叫秦媚媚去钟粹宫佛堂上香,又要《梁皇忏》本子来要抄,可可儿的和珅夫人也进去了,大家说了一阵子笑话儿,就赏了这些东西。后来她来,转轮托生的话都没再说,老佛爷是为这点子念心不是,奴才是猜的……”
他一提到和珅是锦霞转世投胎,乾隆心里轰然一声,顿时痴了、怔了!……其实也许潜意识里他早就这样想过,只是事情太涉幽明俗理,皇家仁施政化曰孔曰孟独尊儒术,从没有认真往这上头想。经这一语道破,乾隆真如醍醐灌顶般豁然憬悟,不必深思再思,已经坚信不疑!只这一刹那间,锦霞和和珅的相貌一下子印证相叠在一起,和珅项间那道勒痕一样的殷红胎记,他女人一般的言语姿态,太后对他的不屑和自己那种一见如故的亲近……一切都没有原因,没有原因凑起来的一切亲疏远近那就叫“缘”……承乾宫那个细雨凄迷的黄昏,偏殿中那张断了弦的焦桐瑶琴,那间悬着白绫挽套的幽暗宫室,还有锦霞那缕青丝剪发,她梨花带雨的泪容和她婉转的唱词儿歌喉……已经过去四十五年了,变得轻烟一般飘渺无迹的往事——他像一个正在行道的人被过客唤住,回头详视追忆,一下子认了出来:“是你,果然是你,你毕竟又回来侍候朕……”——乾隆茫茫渺渺地注视着隔栅上的横栏脱口而出。王仁从没见过他这样儿的,像是走神儿又像梦呓,吓了一跳,一边试着给他换茶,问道:“皇上,您说什么?”
“哦!……没什么。”
乾隆一下子从遥远不着边际的幽情思绪渺冥奈何中唤返转来,方知此身犹在万几宸函政务丛中。他自失地一笑,竭力排遣开这些荒诞不经的念头,拧着眉头把心思集中到金川军务上,沉吟有顷,在福康安的请安折上批道:
前奏及本折俱已览阅一过,参酌格罗奏议,卿之“即刻进军直驱而入”似属可行。且卿三日进军,朕虽欲阻之亦不及矣。朕甚嘉尔果断敢勇而亦于军事利钝不无遗虑。卿奏中所云“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决事不迟,疑事不为,时至不疑”足见少壮大将军溃敌气概。然兵凶战危,朕甚忧尔无万全必胜之道也。此以石击卵之役,即侥幸于万一之心亦不当存之,慎之戒之勉之。既已行之,朕切望早有回音,全胜即全胜,全败即全败,不胜不败即不胜不败,不可有丝毫瞒饰。讷亲张广泗之殷鉴不远,宁不惧哉!
觉得还有话吩咐,即使战事不利,可以老实奏报,增兵再战,想想不甚吉利——一味说“败了怎么办”算怎么回事?转念此刻福康安在前线吉凶难卜。乾隆反而心中慌乱不安起来,他又扯过格罗的折子,提起笔想批几句什么,想想说什么都迟了,那笔在空中悬得太久,一滴大大的朱砂汁儿落在折本上。血红血红的甚是刺目,乾隆顿时觉得不吉利,烦躁地放下笔服鞋下炕来,把两份奏折都拢起来揉成一团,指着对王仁道:“烧掉它!”王仁忙不迭答应着,还没到炕沿,和珅一脸春风,笑吟吟快步进殿,打袖甩手叩头说道:“主子,海兰察送的人到了!奴才刚才去午门看过,有已婚的,也有黄花儿闺女,都是顶顶儿标致的……”他呼吸有点急促,兴奋得眼中放光,右手指着南边兴高采烈地说着,忽然想到这是在乾隆面前奏事,脸颊一抖已变成了微笑,语气登时也就庄重起来:“西域女子美貌,里头不少是贵族,很是娴淑端庄的。礼部的人说这不同战俘,该怎么发落前头没有先例。得请旨施行,奴才就进来了……”
乾隆却没留意他前后神态不一样,端杯笑着听。南窗光影斜落照进来,映着和珅亭秀的身材,粉莹莹一张瓜子脸,眉宇间宛然便是锦霞那付若笑若哂的“含睇宜笑”形容儿,项间那道“勒痕”俯仰之间也看得格外分明。直到和珅说完,乾隆才憬悟回过神来,他微微倾了一下身子,沉吟问道:“既然没有先例,你看该如何料理?今年的秀女已经选过了,召进宫来要招外头议论的,再者,她们是倡乱家属,本应为奴的,也不能抬举,发往辛者库去作宫中杂役如何?”
“这样的女子作杂役太可惜了。纳充后宫也不合适。”和珅微笑道,“照仿有罪官眷的例,发各官员家中为奴,奴才以为都是人间尤物,怕官员们消受不起。既然太后老佛爷和各位主子娘娘要移圆明园居住,不如由主子遴选一下,按秀女的例进去侍候。原来预备明年放出去的宫女提前放出去,两下里施恩两下里都是德政。容主儿宫里的女子都是旗人扮了回人侍候,老佛爷跟前有几个西域女孩子伏侍,别开生面的老人家也欢喜。这是孝道,又有个怀柔的意思在里头,谁敢胡说八道?皇上从不在女色上头留意,这是天下皆知的!”
乾隆不好色,而且“天下皆知”,和珅说得正言庄肃如对大宾,旁边的太监宫娥们个个肚里暗笑。乾隆也是一个莞尔,却领受得面无惭色,只点头赞道:“你说的很是。这事和她们姿色两不相干。恩宽处置,可以羁縻和卓部台吉贵族,不至于铁心造反,动摇其反志也是好的。善待这些人,将来霍集占平定后也易于安定。王廉,你去传旨,所有回妇暂行在西六所安置,等候老佛爷挑选。让内务府核查一下,明年后年应放归宫女,每人除定例再赏三十两银子,明天就出宫回家!”和珅笑道:“主子,奴才以为这事该请皇后娘娘用懿旨颁发施行好些。”一语提醒了乾隆,才觉得自己猴急了,一摆手笑道:“你去坤宁宫传朕旨意,用懿旨发出去。”
“是!”
王廉忙应一声,呵腰却步退了出去。乾隆看一眼案上的奏牍,说道:“福康安的折子发给军机处看。他已经带五千人进了金川。四川绿营如何策应,辎重粮饷怎样保障,都没有详奏,你们要随时明了前线情形,他的折子不要再写节略,直截递上来。他不请旨就进兵,责任太大了,这件事不许外传。”说着,把福康安和格罗的奏折向外推了推:“你先看看吧!”和珅急速瞟了一眼乾隆,双手小心捧过来,就躬身趁着窗下阳光用心看了——那是极短的两份折子,一目了然的事——低头略一沉思,说道:“皇上不必担心,福康安这一战必胜无疑!”乾隆莞尔一笑,问道:“你有什么见识?”
“小莎罗奔比他父亲老莎罗奔,如同鸡和凤凰相比。”和珅正容说道,“福康安比傅恒军务上要强。这么一衡量,小莎根本不是福康安的对手。”
“嗯,似乎有理。”
“讷亲张广泗在金川打来打去,始终没有进入腹地,傅恒占领全部金川,又攻刮耳崖,地理形势已经熟悉,金川已经是敌我共险。”
乾隆不禁看和珅一眼,他没想到和珅在军事上也有这份能耐。却没有说什么,听他继续说道:“老莎罗奔杀兄夺嫂,金川人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莎罗奔的侄女色勒奔·卓玛一向等着机会报仇。现在小莎罗奔反叛,族里自然窝里炮闹起来。当日傅恒捉到卓玛,又当场放了,这就是傅恒有先见之明。天时地利人和莎罗奔一条也不占,所以败定了,福康安这是谋定而后定,将勇兵强又有一千条火铳。敢这样干,是怕金川人有所预备,重兵集结环卫,反而把他们压迫得抱成一团和朝廷作对——并不为急于带兵到打箭炉屯扎的。”说完舐了发干的嘴唇。乾隆不禁拊掌而叹,笑道:“好一个和珅,又长进了!既为军机大臣,肯在军务上头留心,这就是好的——”他说着,又取过一份奏折道,“这是窦光鼐的折子,浙江仙居等七个县又出了新亏空。两江总督富勒浑也卷在里头,还有藩司、织造司贪污败检,这又是一个国泰出来了!户部尚书曹文植就在江南出差,朕已经着他加钦差大臣名义到浙江彻底盘查,刑部左侍郎姜晟,工部右侍郎伊龄阿也去,这件事已经和阿桂讲过,你和于敏中也看看,有什么意见条陈奏上来。如果你和富勒浑有交往,就这里说明白了,也好回避案子。”
“奴才和富勒浑只是点头交情。”和珅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奏折,心里也不禁一沉:刚刚料理完国泰,这又出来个富勒浑,他倒真的与这位总督无甚瓜葛,但富勒浑在古北口、张家口就和阿桂是搭档,几次见到他都在阿桂府里,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一个不慎搅进去,刚刚与阿桂稍有好转的交道就会泡汤儿。这还只是一层,更要命的是富勒浑本人是十五阿哥颙琰的旗下都统,情份弥密如同胶漆,抖落开来别的不说,就这个人便得罪到底了……心里紧张思索着,说道:“但据奴才所知,富勒浑只是好胜护短,操守还算廉洁的。虽然窦光鼐弹劾,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呢!”乾隆哪里知道一霎儿功夫和珅动了许多心思?沉吟着道:“这折子里提到的盛住,是杭州织造,就是十五阿哥的荐选出去的,窦光鼐说有向颙琰送私财的事,大臣昏夜交通阿哥还了得?要查清白!”乾隆说着,脸色已经阴沉下来,略带苍色的眉宇紧拧着,深邃的眼睑中波光幽幽闪动时隐时现,盯着外殿沉默不语。和珅此时心情却另是一变。他在山东在北京和颙琰见面都不多,颙琰也没有说过他什么,但不知怎的,一直觉得这位王爷对自己有芥蒂,防贼似的戒备自己,而且他很疑心钱沣的靠山就是他,所以敢处处难为自己!“要是十五爷搅进去就好了”——这个念头一划而过,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威严冷峻的乾隆,心里颤了一下,斟酌着词句说道:“阿哥都是好阿哥,十五爷一身正气,断然不会收受奴才的贿赂。但小人之所以为小人,是耻于独为小人。夤缘攀附也就难免。外间人传言说十五爷在山东还买了个女孩子在身边待候,还不是王尔烈和身边那些下人撺弄出来的事?话又说回来,窦光鼐这人皇上也知道,骨头缝儿里挑剔,没事也会寻出事来,沽名钓誉之言也不可深信。”
“窦光鼐朕深知的,是个直臣,沽名钓誉容或有之,所以没有选进台阁大臣。但他不是说假话的人,你这样说不对。”乾隆说道,“鲁惠儿的事颙琰一回京就奏了朕,那是落难公子风尘相救一段佳话,朕查问了也没什么苟且之事,所以已经给她抬籍立为侧福晋。道学什么都好,惟独苛察人情谬诠天理,责备人没完没了这一宗可厌。和珅你现在品级虽然不高,便已位在中枢,不要人云亦云。”
“是!奴才谨记住了,决不道学!”
“不是不要道学,是不要假道学!”
“是!不要假……反正是要讲究忠恕之道不砢碜人!”
乾隆一下子笑了,和珅没有学术,这份精明里透着天真他却喜爱。还要往下说派钦差勘察的事,王仁从殿门口进来,笑得嘻着嘴说道:“主子,福康安的捷报到了!阿桂于敏中刘墉进来给您报喜呢!”“好,好!”乾隆顿时高兴得脸上放光,一迭连声叫,“进来,都进来吧!”又笑谓和珅,“你有先见之明啊!”
和珅心中却有点慌乱,方才那些军事上的“卓识”其实都是阿桂在军机处剖析详明,偷听得来现发现卖,沿着这个话题,阿桂等人进来立时就网包露蹄儿。虽不至于怎么样,“掠人之美拾人牙慧”这个考语也就难当,思量着,和珅已有了主意,忙伏地叩谢,说道:“这是主上洪福!臣子奴才岂敢贪天之功呢?当日小莎倡作叛乱,糜烂川西半省,皇上运筹九重之上,即密调湖南绿营与川中大营进驻川西,云贵两省军务调度堵截西逃之路,金川未战,丑类已成瓮中之鳖!军机处阿桂秉承主子意旨调度有方,福康安智勇双全忠忱用命,残丑之虏不堪王师一击。君臣相济戮力灭敌,所以能速战速捷。金川之乱初起,皇上就说过‘金川此役非前役之可比,可望一鼓全胜’,皇上这才真是高瞻远瞩万里指挥若定,不卜而知的先见之明……”
他说得又快又响又利落,平平常常的话偏说得声情井茂引人人神,一头说,晃着身子用手指划,煞是热情洋溢。阿桂人已经进来,听他口溅唾液长篇累牍说得兴头,乾隆听得脸上容光焕发,都是心里暗自掂掇:此人文才平庸,却不能不服他心智口才。好容易听到他换气,阿桂刚要插话,和珅却又接上了气,说道:“金川既平,现在善后就是第一要务。奴才以为,金川屡叛屡平,平而又叛,就因为莎氏部落以土司统率,政务不归政府节制的过,不如改土归流,设一个金川府或州,加一营绿营兵常驻防守随时羁縻。皇上曾说过要一劳永逸,这才是处常之法。不然,今日敉平,难保日后年深月久不再生事端。若从讷亲张广泗出征算起,奴才查过,粗算每月军费一百万,用去的银子累计七千万两。有这笔银子,多少金川也养活了它!而且这是通往西藏要道,反复折腾用兵,无论如何划算不上的。”说完叩一个头仰视乾隆。
“连善后也都想了?”乾隆满面笑容,注目阿桂三人,说道,“究竟福康安战况如何,捷报文本还没有看到呢!”和珅心里舒了一口气,无论怎样说,这番话足可把“先见之明”的话题隔过去了,见乾隆高兴,嘻笑说道:“奴才心里欢喜,说的多了。阿桂于敏中刘墉军务政治是长项,还该多听听他们奏陈意见的。”说得三人一笑。阿桂便将福康安的报捷折子双手呈了上去。乾隆看时,是“八百里加紧”文书字样,旁边端楷批着“报捷”两个字,下注“奴才福康安恭谨叩喜沐浴天恩”一行小字,也都写得端秀从容。他端详着那份平日用来缮写请安折子的黄绢裱纸,良久,一笑说道:“看金川的报捷折子至今心有余悸啊!单为金川这块宝地,杀了两个大学士宰相,黜落一个大学士,还杀了一个大将军。他们也都‘报捷’来着,战败了还要讳过饰功,用账簿子纸,一股马粪味儿都带着来欺瞒朝廷!福康安真是我大清一宝,不愧傅恒之后!想不到短短数日之内乃能立此奇勋!”说着便展读,却是颇为简明的一篇短文:
……奴才甫至成都,即召总督、巡抚及成都将军各军门副将以上官员会商进剿。咸日金川小莎罗奔虽昏庸无能,其将索诺木悍勇善战,且彼地形势险峻道路泥泞崎岖盘折,未易轻下。奴才窃思我军火炮军械强盛远过于敌,先父自金川撤还,遗有金川详明地图,大小金川间之喇嘛庙名曰“诺美”,因色勒奔之女卓玛与索诺木不和,此来彼去攻争不已,并未驻有常驻重兵,此敌军内虚不和,形势共险之情,唯有一军速攻溃之。彼之气既夺,内扰必剧而更烈矣,一旦延迂时日,或有枭杰从中而起号召而齐心,同仇敌忾共御官军,又不知多费几多周张矣!用是奴才率一军五千精壮,仍由清水塘突袭,格罗及预先调集之七万五千绿营军待命即发。赖我皇上如天洪福,五日之内索诺木已进我掌握,且隔断其逃亡刮耳崖归路,腹心被我占领,金川之敌群鸦无首,大军继而开进,大小金川三日之内溃城而散,南起烂水,北至小黄河乃至寒水峪一带,大军营陌连接旌麾相应,登高一望,浅树丛草间旗甲鲜明,皆我煌煌天兵,而敌人已窜伏草地芦苇之中。又经两日大索,俘敌两万,尚有四万余金川平民,共推桑植活佛至大营贡献投诚,经彼与刮耳崖呼唤联络,原刮耳崖据守之一千余歼敌及四千老弱妇女子息内哄,官军乘机登崖掩袭。至此,金川全境人民土地皆俯顺朝廷焉!八日险恶混战,计俘索诺木以下敌酋官员七千二百二十三名,小莎罗奔穷极自尽,已传首三军示众,色勒奔卓玛一部投诚,首领亦羁押待命。计夺敌军人器、大炮三千斤者二十门,小炮两千斤者二十一门,药库三座,藏火药四万余包,鸟铳火枪……
下面弓马刀矛枪刺利剑之属胪陈详细,密密麻麻都用蝇头小楷写成一片,乾隆都一览而过,末了写道:
……战况前后进序甚为繁复,其间惨烈白刃格斗状况惊心骇目,我军阵亡亦有四千人之多。奴才惊定还喜,转思此役系不经请旨擅自主张,乍为朝廷加额欣慰之余,又生惧罪之心:虽将在专间有机断之权,终有亏于人臣礼尊之义,绕室彷徨中心不安。用是从速报捷,以慰我皇上倚阙盼音之忧,且治奴才擅自进兵之罪以为后戒。福康安不胜屏营战粟静待恩诏,云山万里之外恋主思恩不能自己,临颖命笔之际心增凄切。……
乾隆看着,不自禁眉字口角都带了笑意,后边“请罪”几句话,说得简捷,他也觉得字字出于至诚,用目光睨了一下四个军机大臣,且不说话,提笔在折边敬空上批道:
报捷奏悉,朕心之嘉悦欣喜非言语所能形容!自庆复而讷亲张广泗败绩辱命,尔父首定金川,尔今日再定,金川自此无干戈矣!金川人民安享盛世之福,藏边道路得以畅通无滞,皆天授尔父子为朝廷解肘襟之忧也。非惟四川一地得安,亦非惟西藏受益也,此功厥伟,乃天下亿兆人民共庆同欢者也,尔钦奉君命,奉诏讨故,进兵之迟速乃将帅之权杖所及,朕但赏尔皎然忠诚戮力军国,庆尔化开夷狄纷解朝廷之忧,何及尔之不待旨而动,尔何至因此不安欤?即着将首酋索诺木槛车押赴京师献俘待处,安抚金川人民,慰恤伤亡将士,叙保有功良实军将,朕即有后命安置金川。待朕之命,即着一将领率军至打箭炉驻扎候旨,钦此!
他满意地放下笔,笑着对四位大臣道:“颂圣的话都被和珅抢先说了。福康安的功劳怎么说?金川善后怎么办?说说看!”
四个大臣相顾而笑,于敏中笑道:“方才在军机处阿桂朗读了福康安的折子,他没写打仗细节,但听起来这一战真是非同小可!金川的战事不单是一地之役,传到西藏,有些心怀异志的藏府首脑也不能没有顾及。是福康安在四川宰鸡,要惊煞一群猴子,连英咭唎国恐怕也要收一些非分之心!所以这个功劳要比傅恒定金川征缅甸还要大!”他稍顿了一下,含笑说道,“但福康安已经封了公爵,无可再封,只可赏赐庄园物品以示皇恩荣宠。”
“这是雍正三年以来朝廷野战征讨最大的胜仗,一役定西南乾坤。”阿桂回避了年羹尧的名字,高兴地说道,“确实是朝廷天下一大喜事,我看不妨多拿出点银子铺张一下。皇上南巡,有个藻饰天下的作用,宣扬文治与张扬武威可以并行,一样是教化天下垂范后世。催促格罗将战俘迅速平安押解北京,在午门献俘,当场诛戮昭示天下,由礼部制定仪节告祭太庙、天坛。福康安的爵位不能再晋,但职务可以提升,奴才看大将军、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这些职衔可由皇上酌定。这不但关乎福康安一己功劳名份,朝廷赏责制度,更要紧的是借这事宣化武功振作官风民气,立一个榜样给八旗子弟效仿,给天下人看!”
众人听着,起初觉得阿桂有点故作姿势,摸不清他的心思。福康安还在青年,已经贵盛到了极处,这么着没头没脑加封职衔,再立功了怎么办?或者下次军事挫折,又怎么转圜?别人立了更大功劳又该怎样封赏?这对福康安本人也未必是福。听到后来品出了味道:现在官场拆烂污,民气也不振,朝廷威信日渐陵替,表彰这么个威武大将军确有振聋发聩改换耳目的效用……思索未了,乾隆已经满面欢容,右手轻拍着炕桌说道:“实在这是老成谋国之见!职务上头可以留点余地,再给他加成一等公,领武威大将军衔——午门阅兵献俘,告祭太庙天坛都使得的,就由礼部去办。”他说着,猛地想起纪昀,有他在,能好生漂亮写一篇告祭文章的……思量着又道:“传旨给翰林院,要写一篇好文章出来,还要写一首庆祝金川平定的歌词,给畅音阁配曲,郊礼时好用。纪——朕看那个叫曹锡宝的就好,写进来御览。”他看看刘墉,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臣是在想金川设置流官的事。”刘墉沉思着,见问,忙躬身答道,“金川这地方藏苗瑶僮各族都有,历来杂居习养成俗。满汉流官去统辖……那是个产金子的地方,是非多民俗又不通,激出事端来殊难料理。以臣愚见,不如在大金川常驻一队绿营,不要征赋不要供应,也不能干预金川政治,等于是一座行营驿站。莎罗奔部落下原有十三个小土司,上边不再设大土司,小土司各划地盘各自为政,本来苗瑶等族也都分而治之。没有了统一的大头脑,这些小土司顶多打打冤家,能成什么气候?这里行营的兵驻扎着,大事出来能随时弹压,哪个猴子不老实顺手就一棍子,也就不至于再有莎罗奔聚集抗命大事变乱的事了。”他话音刚落,和珅立即附和,笑道:“刘墉的建议省钱省力省事,比我想得周全!”于敏中也说:“好!”乾隆便看阿桂。
阿桂一双苍劲的眉压得低低的。他似乎思虑得很深,瞳仁里幽暗的光闪烁不定,听完刘埔的话,一抬头见乾隆望着自己,忙含笑一躬身,说道:“刘墉可谓算无遗策。分而治之划地为牢,各自地盘利益不一,从此不至于再起大的争端。但金川其实是军事要冲,能派更大的用场。奴才以为不设政府,要设镇派驻重兵,大金川驻兵三千,小金川两千,勒乌围设总兵一员,游击、都司、守备各两员,噶拉依设副将统一指挥,茹寨下寨设参将、美诺设总兵,底木达、僧格宗等处设参将。川西绿营可向刷经寺清水塘一带移防。”他掰着手指一一划算,仰脸看着静听的乾隆说道,“这样,常驻兵力就有五万。作用已经不再是金川本地绥靖安定的事了,北边它可以控制青海南路,南边云贵有事召之即来,西藏的通道比川东川南也近得多,一道诏命,两万人马朝夕可以策应三方事变!奴才的意思是要用好金川这块军事重镇,把它变成我大清的一座大兵营,就叫‘金川大营’也没有什么不好!皇上您想,当日青海罗布藏丹增造反,要是金川有兵策应,何需从西安关内大举调兵?派一员上将带金川将士由阿坝突袭行军。两天就进去了!”
乾隆攒眉凝神静听。他心里也有一张地图,随着阿桂指划,金川在军事上的作用愈来愈明晰清楚,由一个金川坐控青藏两省,又可随时策应云贵广西,这个账算得太精明了!众人都浸沉在福康安大胜的喜悦里,只为安定金川一地打算,阿桂能破除这个局限,由一地而思及天下全局,真不愧宰相胸怀!他沿这思路,想得有点激动,不言声起身下炕,背着手踱步筹思默划。他极少这样的,从来听政议政都如老僧枯禅一坐到底,一两个时辰不动身子的,几个大臣见他突然神情有变,都挺直了身子,一眼不眨地盯视乾隆。
“这是五万五千人一支常驻大军。”乾隆终于开口了,“道路气候不好……大军营房建筑,冬日取暖,粮饷供应……日常要用多少银子?”他忽然看向了和珅。
和珅心里一阵乱,用阿桂的说法,他在军务上头是个“瞎包几”,阿桂的话听着有理,乾隆的顾忌也有理,只能顺着乾隆的心思想,因干笑一声说道:“单是军饷,每月正项支出也要八万银子,因为道路不好,从成都运粮上去,还有菜蔬肉食,运上去一斤要用三斤粮钱,豆腐也盘成肉价钱了。盖营房用的砖瓦灰料都要人工搬运,这个消耗真不得了。如今圆明园工程用银正紧,福康安的大军犒赏银子也要一百万吧,还有阵亡家属抚恤银子……”
“再难也要办!没有银子办正事,要你和珅何用?”乾隆不等他说完便一口截断了他,“你要照阿桂的条陈仔细筹划腾挪!”
一句话顶得和珅睁大了眼,众人才悟出和珅这次兜底儿错会了“圣意”,他还从来没有失过蹄子,阿桂刘墉和于敏中都暗暗觉得惬意解气。和珅一愣之下也顿时明白,他却偏是最能顶缸受气,泥人儿似的绝没脾气,只怔了一下,已神色如常,心不跳脸不红眨眼几一笑,说道:“奴才愚昧了,只想了钱上头度支使用,能俭省着腾挪得各处宽裕些子,遇上大事不至于囊中羞涩,还是主子说的,这是天大的‘正事’,再紧也不能紧这项银子!既在那里驻大军,奴才建议另修一条驿道上去,从刷经寺到大金川小金川再向南,和古驿道连通了,成个网格子样儿,军队移防调动,粮晌菜蔬运输就方便省钱了。这也是一劳永逸的事,请主子圣裁!”
他头上风标项间承轴,转篷又快又自然,连认错带建议又一番生花妙语,那点子尴尬顿时没了,乾隆笑道:“你管着钱,能想着俭省就不为大错。修驿道这个想头好,着工部去人勘察一下,拨正项官银从速办理。现在驻军移防建营,你也要和兵部的司官合计,用多少银子从户部正项里增拨。”刘墉当下又说押解人犯一路关防,金川甫经战乱,如何安置难民,生业繁息,成都怎样养护伤兵,大军回营一路供应的事备细说了。阿桂由他的话又想及,说道:“金川可耕的地很多,只是那里狩猎放牧代代相传,不惯种植。奴才在古北口张家口都屯过田,金川的地肥得冒油,水也方便,有什么不成的?三个兵开一亩地,两人当差一人耕种,轮番耕作,种粮种菜都使得。当地百姓见官军做得好,自然跟着学。待到金川农事兴旺起来,即使不征赋,驻军就地筹粮,自给自足也是指望得的。”
“好!这样集思广益就周全了。”乾隆返身坐了炕沿上,笑道,“于敏中下去写信给格罗,把今天会议情形给他透透风,一条一条再拟旨朕看过发出去。刘墉催着快把索诺木押来京师,道儿上留心,饿死病死自尽逃逸或被劫持了,就是扫朕的脸,地方官难逃死罪!”他略一顿,又道,“宝月楼落成,明天朕要去看。和珅于敏中随驾,早一点递牌子进来。”二人忙离座答应,于敏中问道:“是用车驾还是法驾?臣好知会礼部备办。”
“都不用,那么一折腾又是半城人都惊动了。”乾隆说道,“就用八人抬暖轿过去,你们骑马相随。随便些就好……和珅留一下,你们跪安吧……”
待于敏中三人退辞出去,乾隆又摆手命太监们退出暖阁。和珅见他突然变得有点鬼祟,似笑不笑看自己,倒不知出了什么事,眨巴着眼小心问道:“皇上……您有吩咐奴才的话?”
“没什么要紧的。”乾隆瞥一眼外殿,张了张口,又沉默一会儿才道,“你说的霍集占那头回妇,现在还在午门外头?”
“是!没有奉着明旨,她们当然得候着!”和珅应口回答一句,灵机一转间已经明白乾隆意图,咧嘴一笑忙收住了,正容说道,“皇上政务太忙,这事交给奴才。奴才这会子就去,命她们全部拘押进咸安宫,挑几个头脸出色点的到大六所安置。奴才看芍药花儿就是个晓事的,和她交待一下叫过去侍候就是了。”他抿着嘴又想想,说道,“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儿。容主儿想用本地人制膳,咱们中原的人做不出那个风味儿,皇上先挑几个使唤人,谁敢嚼舌头根子?”
“好,你就安排。”乾隆一笑,手指指西边和北边,“别叫她们挑出不是就好……去吧!”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0:35
十一 贪和 精算内外账 刚师傅宗学罚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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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 领了这道“密旨”退出来,看时辰已经到了午末时牌,家里人送进军机处的饭都坐在军机茶炉的温水罐上,也顾不得再热热,口里胡乱扒两口,便说“饱了”。叫过送饭的家人吩咐:“去人叫刘全到午门外‘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石牌前等我――回去禀太太叫账房预备二百四十两银子送纪大人府上盘缠路费――告诉礼部在家等我的人,还有户部川陕司的人都到户部。下午忙过,我去户部会议勘修金川驿道――家里等着的各位大人那边,代我谢过,今天明天两天太忙,未必有空儿见面,且请散了。若有急事,明天下午在军机处说话就是了。”东一 头西一棒槌说着,家里人垂手一一应着,几个来提水的笔帖式都在旁边赔笑,和 这才看出是自己吃饭,他们不便过来打开水,和蔼向众人一笑点头致意道:“客气了。”便出了茶房,刚要走,见 璇 琰从军机房里出来,忙又站住了,满面赔笑道:“八爷、十五爷吉祥!去见皇上么?” 琰兄弟二人也站住了, 琰只是一个微笑, 璇笑嘻嘻的,手指点着和 道:“钻天猢狲钻灶屋里了?没当军机大臣天天能见你,当了军机大臣到处找你――方才我们见王尔烈师傅,有几个不入八分公远支宗室子弟说,一个月十二两月例读书银子,怎么没有发放?这都是有成例规矩的事儿,还要我们来寻你?你这军机大臣怕也管得太细了吧!”
“回爷的话。”和 看一眼 琰,笑道,“哥儿爷们的读书银子奴才怎么敢克扣!银子是年初一打总儿就拨到内务府的,一文钱也不敢少了的,毓庆宫后书房上头流云托儿他们说朽了,要修我还没顾着跟户部说,账上头先挪过来用了也是有的。爷放心,奴才就是忙死,至迟明日下午银子就划过去!”他拍拍胸口,“――缺钱只管找和 !”
琰听了失口一哂,说道:“我们会缺钱?缺钱也不找你!和 你要当心呢!有人跟我说,圆明园工地上匠人的工银,从这个月降到二分五――从来都是三分嘛!上个月还是四分,年头年尾还六分呢――怎么减下去了?”和 听了一怔,旋即笑道:“修园子是正项支用,谁敢动这银子?冬季和夏季都是四分,春秋两季三分。这个月短了下个月必定补出来的――爷明鉴,从云南老树林子、长白山里运来木料,一根梁柱材料上万银子,近日说又采到一株白檀香木,比雍和宫里的还大一倍不止。钱沣要一百万银子运来北京!他那里狮子大张口,福四爷劳军要用拨一百万,一时筹措不及就得寅吃卯粮。我过问一下是怎么回事,都是屁水汗流下苦力的人,不能短了人家的!” 琰笑道:“我们管不到你,不过听了闲话白说说。当家人泔水缸,我们省得!” 璇又道:“福四爷的一百万是官样文章,他写信给刘崇如,另要五万银子,这事你知道不?”
“八爷,这五万是什么用场?”
“攻打诺美喇嘛庙,选了五百精壮兵士,悬赏打下来每人一百两。” 璇说道,“一百万是三军普赏,这五万不在其内。” 琰见和 发愣,说道:“八爷只是说说,再添加是要请旨的。福康安太阔绰了,这么着不心疼库银,敢情不化他公爷府的!”
“奴才尽量腾挪就是了。”和 装出一副无奈样儿苦笑道。五万银子在他身上简直不算一回事,议罪银、关税、圆明园工银上一笔就划过去了。根本不用惊动户部,但他深知这位“十五爷”,母亲魏佳氏出身寒微,小户人家“把家子”悭吝的主儿,让太监买个金镯子还要亲自戥一戥分量,他新纳的山东侧福晋更是穷人出身,衣服穿洗得麻花了,细心对上布丝儿补上织上还要穿。十五阿哥俭朴也真有家教内间在里头,说这样话一点也不奇怪。在这样人跟前越是像个“老账房”越好――却也不能传出去寒了福康安的心,因曝着嘴唇,吃了苦药似的说道:“朝廷进项多出项也多,这就是个难!不过人家出兵放马斩头洒血的勾当,又着实打了胜仗,流出的血咬牙忍痛也得割放出来不是?”两个阿哥见他这般苦相,一笑联袂而去。
和 这才出午门左掖门忙“正事”。刘全已经等在外头,两个人将六七十名回族妇人筛了粗箩过细箩,拨拉来去精心挑选,又叫了王廉和芍药花儿出来帮着“斟酌”,看了相貌端详腰身,摸脚捏手的也自占了点空便宜。只可叹这些女子,在西域和卓部也都是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一旦沦落万里艰辛押解到此,由着虎狼士兵呵斥拨弄、满腹悲凄听小人作践蹂躏……足用半个时辰这才停当,和 又密密细细和两个太监叽哝一阵子,看着押进右掖门这才离去。
办完这件事,和 又赶到户部会议,听银钱出入账,安排派人和工部联络,踏勘金川筑路的事,说了漕运议河防工银,连听回事儿带指示,天已经黑了。因刘全管着圆明园园工,他不在,许多事议不上手,只问:“是谁把工银减了五厘?”他本来和颜悦色的,已经有人背后说他“一团和气”,突然变了脸。众人都是一凛,许久才有人笑道,“是刘总管……”
“刘全?为什么?”
“承德外八庙几个喇嘛寺佛上贴金,户部现银短着,户部和工部几个司商量了一下,现在天气暖和,园工柴炭上银子要减下来。请示刘总管,他点头了的。”
“你们日日见我,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说?”
和 的脸在灯下显得又青又黯,啜着又苦又涩的酽茶扫视众人,说道:“不行,短了的五厘下个月补上!我听说园工饭食上头也减下来了,五天一肉――不行,还是原来尤明堂手里规矩,三天一肉,咸菜稀饭馒头管够!这是什么工程?不怕工人使坏么?他们花样门道多着呢!大梁头儿上给你弄个风口儿,外头大风一刮,风哨儿响起,殿里头听着一片鬼哭狼嚎;墙里头魔镇你,塞些乱七八糟的五鬼纸马什么的,或者空洞砌进一盏灯去,住进去的人合眼做恶梦睁眼睡不着……发作出来你到哪查案子?你们忒贪心的了,这点银子也要刮,要出大事儿的!”
众人已是听得目瞪口呆,内中有个尖精人惊讶地叫道:“和爷真不含糊!连这些您都懂……我说我那新宅子住进去,每天半夜里跟有人下楼梯似的,东响一下西响一声,吓得人睡不宁!这么说没准就是匠人们做的手脚!”
“那你一定亏待了匠人。”和 冷冷说着立起身来,“上梁时候玩几手,要屋子里闹鬼响动易如反掌!回去请工匠吃一席,请他们拾掇一下吧。”说着离座出门升轿回府。
大轿一落,和 呵腰出来,便见刘全带几个家人迎上来。和 一脸不快,见门首廊下堂房天井到处烛火煌煌,扬扬下颏问道:“不年不节的,这是闹哪一出?显摆我们有钱么?”
“哪的话呢我的爷!”刘全笑道,“今儿什么日子爷都忙忘了――是十公主的生日!大太太进去贺了,娘娘又派嬷嬷赏了许多头面首饰玩艺儿。海宁大人打奉天也送的有礼。还有内务府的苏凌阿、吴省三、李潢、李光云几个,这会子还在议事厅里等您下朝呢?”和 怔了一下,才想起冯氏说的金佳氏贵妃有意将十公主许给丰神殷德的事,原想女人们闲话兜搭,差不多都忘了。谁知竟认了真――这么说至少是太后皇后也点头了的,苏凌阿他们赶着趁热灶窝儿也是常理,他咧嘴一笑,脚步轻快了许多,瞥一眼议事厅檐下琳琅满目的礼品几步跨进厅中,苏凌阿几个人早已起身,齐都打千儿迎接,一个个笑逐颜开“和爷吉祥”“中堂大喜”“乘龙攀天”一片声嘈嘈。
“这是皇家雨露,和 蒙恩沐浴而已。”和 大大方方坐了中间,看看几个人,原都是内务府雀牌桌子跟前好友,如今一个个奴颜卑膝在自己跟前打磨旋儿,不觉有几分得意,却不肯落了寒伧相,手摆着,一付雍睦贵重气度笑道:“诸位请坐,你们来的正好。方才在户部会议修园子的事。你们都在园子里管工监督,正有些事要安顿给你们。”他指了指门外,“那些东西都是你们送的?”
四个人都笑呵呵坐着,听他问,末座的李光云半欠起身子,双腿直要站起来似的双手摇着,说道:“我们四个谁也没送礼!卑职们都是懂规矩的,和相上回训斥了,还敢再犯?那都是部里几个司曹官儿带来的,刘全不肯收,暂时放着听您处置的。”苏凌阿吴省三和李潢也都笑着说:“不敢。”
“这就对了。”和 说道。看看这四个人,李光云干筋伶仃尖嘴凹颧像只猴子,吴省三苏凌阿肥得像肉团堆在椅上,只有李潢形体端正些,却又是双斜眼,不禁失笑,忙又换了正容说道:“园工是肥得放屁冒油的差使,多少人红着眼盯着,大小事情不留心叫人揪住了,我也护不了诸位。单是你们四位管的工,每年要过手两千万银子的吧?工程上头用多少、采办上头支用、人情上头的是多少,你们有数,我大概也不是瞎子――刘全你也进来听我说!”他招了一下手,“工银三分降到二分五,可以算一笔账,三十万工匠,是能省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年下来也就五十万。这点银子账上哪里动一笔腾不出来?非要从匠民?秆婪炖锛罚俊 舛际潜尘 胂缜畹玫粼 脑置窦⒚瘢 埠靡馑己菪恼ニ 堑模恳 勒饫锊皇峭馐。 膊皇蔷┦υ泳邮忻瘢 蔷驮诮 防镒龌罴啤C魅栈噬暇鸵 白樱 热缢涤心敲醇父霾慌滤赖模 褂吒嫖颐且蛔矗 溆 蝗ニ邓 歉鍪裁瓷 趁妫啃值苊前 荒芗 ⊥ 蟀。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0:36
十二 佞幸臣导游圆明园 聪察主防微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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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刚从御花园回来,练一趟布库,射了箭垛子又打一套太极拳,显得很精神,喝一碗老山参汤又要来长白山葡萄酒吃了,由王仁侍候着更衣,换一身海蓝江绸绵袍,套着石青棉纱褂,也没有戴缎台冠,王仁仔细给他结了发辫,跪在地下灵巧地为他束着金镶松石线钮带。殿中一片静谧,听见和珅脚步声,报名请安声,乾隆才回过头,笑道:“你先进来了?于敏中昨晚在军机处和阿桂忙了一夜,朕传旨让他睡一会儿,刚赏了两碗热奶子过去。就这里等他,一会儿他就进来的。”和珅心里微微泛了一股醋味,面无惭色嬉笑道:“主上体恤臣下真是无微不至。其实一夜不睡,像敏中和奴才这年纪,不打紧的。奴才昨晚给盐道运使海关总督河督衙门写了十儿封信,走了困头,又想着文采上头太差,又看诗韵,手忙脚乱的想俗务又想雅务,又想园子里多少事,乱麻纷纷的也没睡呢!”
乾隆笑着听了,便叫:“赏和珅一碗奶子,以示公允!”这里太监笑嘻嘻答应着忙去张罗,见外头慈宁宫大监总管秦媚媚蹑着步儿进来,乾隆问道:“老佛爷起来了么?你来的正好,我今儿要到圆明园,带他们几个办事大臣去。要迟一点给她老人家请安。老佛爷有什么吩咐?”
“没——没有。”秦媚媚一呵腰,干笑着抬头禀道,“万岁爷昨晚儿没过去,老佛爷惦记着,让奴才过来瞧瞧主子——主子气色好,老佛爷也就放心了……”和珅接奶子小口吃着,他看秦媚媚目光惶惑游移,有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怔愣着脸强笑一说话一眨巴眼,觉得有点好笑。乾隆却不留心,一摆手道:“你去吧!”秦媚媚忡怔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打了千儿又磕了头退了出去。
和珅端着半碗奶子,奇怪地看着秦媚媚退出去,回身一笑正要说话,乾隆却问道:“各省督抚复奏李侍尧案子的奏议你看了没有?”和珅忙敛了笑容,放下碗正容回道:“奴才只看了节略,正文还没来得及拜读。据臣所知,只有安徽巡抚闵鹗元主张宽免待死不予立决。他也是循依八议之例,但奴才没有看见原文。”
“朕已经看过他的奏牍。”乾隆道,“听你以前的意思,似乎也是主张从宽的?”
“是。”和珅跪直了身子,迎着乾隆的目光,“李侍尧不是惯犯,是偶然失足。八议也是祖宗家法里的成例,这都不紧要,紧要的是李侍尧确是能员干吏,缓靖治安缉拿盗贼没人比得上。留下来于朝廷有益,朝廷现在也正缺这样人才。”
乾隆不言声看了和珅一眼,沉默片刻说道:“十万两贪污未遂,他有可诛之心,一次生日收三百两黄金,这也是可诛之行!”
“是,皇上说的是!”和珅低眉说道,“正为如此,改为斩监候,这才足以昭我皇上以宽为政的宗旨。刚刚杀了国泰、又黜落了纪昀,官场已有震慑,可以借此稍加安抚。李侍尧稍具人心,必定洗心革面努力巴结差使,前朝有郭琇榜样,本朝有卢焯榜样,也足见皇上以圣祖之法为法,圣祖之心为心。”
这真是透彻十分的见地,本就是和珅竭尽才智想仔细的话,可谓箭无虚发,处处都中了乾隆心意,又是一片公明正道。乾隆素知和珅于敏中与李侍尧有隙,见他发自至诚救李侍尧脱离死地,不禁感慨,熟视良久,叹道:“你说的是真话。阿桂是有点避傅恒瓜田李下,刘墉是本无瓜葛。于敏中本就主张严惩,也说的是真话。你们肯这样事君,朕就高兴。”因见于敏中进来,“——你来了?和和珅且坐,正说李侍尧的事呢!”
“臣已经听见和珅的奏对。”于敏中和和珅并肩坐了杌子上,也不看和珅,只向乾隆一拱说道,“刑部如今断狱,有‘救生不救死’这话,李侍尧不单贪婪,他在云南铜政司,擅杀铜矿工人,不申不报,三人举发一审定案,拖到衙门外就割头。跋扈凶残令人发指——是又一个钱度。闵鹗元不知是犯糊涂还是受了什么人调唆,巧言惑主自收仁慈之名,开脱李侍尧。究其心,与刑部冥顽颟顸老吏并无二致。”
他说“受人调唆”的话时睨了和珅一眼,和珅已经觉得,一直只是听,满脸挂着笑容呆望前方。乾隆主意已定,却也不想再驳于敏中的奏议,笑道:“李待尧有可杀的罪可恕的理,所以你和和坤都对。可杀可不杀的人,朕以宽为政,所以朕也没有错。我们要到园子里,还有一程子道儿要走呢,敏中有话,回来再奏如何?”话说到这份上,于敏中情知已给自己留足了体面,不宜再饶舌讨嫌的,忙俯首称是,说道:“臣与李侍尧并没有过节,也不以杀他为快。‘以宽为政’是皇上大政宗旨,宽免可以稳定官场浮动人心,这一层臣没有虑及。”乾隆笑着点点头没再说话。王廉几个太监便忙先退出去预备车驾。因乾隆不欲张扬,一行人径从神武门出去,逶迤向西赶来。
许久不出紫禁城了,一个冬天都团缩在宫禁里的乾隆来到城外,微带清凉的和风扑着轿帘卷进来,立时觉得浑身爽快精神一振。王廉见他偏着脸看外边,又见他摸杯子,知他口渴,忙取过银瓶倾水,把两边窗帘都挽了起来,笑道:“紫禁城里头好,是好光景,这外头是好风景!主子您瞧,那桃花,多好,那杨柳,多好!那水,多好啊!真是太好了……”
乾隆微微摆手,止住了他再说“多好”,从轿帘子里向外看,右边是景山,犹如翠屏叠嶂,满眼新绿间繁花点缀艳色杂陈,左边是外城御河,岸边杨柳千丝万缕抚风摇曳,水中鹅鸭掌分碧波巡逡游弋,把对岸的宫阙楼亭红墙黄瓦划得一片淆乱不定。景山西北是一片开阔,在微微上下波动的轿中遥遥眺望,阳光映得一片片海子水色清亮,梨花已残桃红正炽、粉白黛绿娇艳不可方物,花香时淡时浓随风潜来,沁脾入腑般宜人。因见和珅于敏中骑着马并辔行在轿边,也都显得精神奕奕,心往神注地看周围景致,乾隆一笑,问道:“和珅不是说过要‘雅起来’么?眼前景致是什么形容儿?”
“啊,主子……”和珅不防乾隆隔轿窗和自己说话,怔了怔忙赔笑道,“一时哪里就雅了呢?奴才正在努力呢!嗯……山色与湖光共映,鸟语并花香同馨——皇上看成不?”乾隆笑道:“这是套了《膝王阁序》的句子演出来的。”于敏中笑道:“这也就难为和坤了。其实古今文章一大抄,看是抄得妙不妙。庚信‘落花与翠盖齐飞,杨柳共青旗一色’也是说的春日景致,王勃‘落霞秋水’也是从这里翻出来的。今日又有和珅,可算前后辉映了。”和珅笑道:“敏公可真是无书不读!我哪里知道这许多?现成的乌语花香湖光山色把过来应考而已。”乾隆道:“诗词联语对景儿就好,庚信的诗清新,‘落花翠盖’两句正是他的格调。”于敏中笑道:“老杜《春日忆李白》诗中,有‘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容斋随笔》中记,有老兵听了议论说:‘既是“无敌”,怎么比出庚鲍来?’又有人说‘一个“清新”而不能“俊逸”,一个“俊逸”而不能“清新”。李白是又“清新”又“俊逸”,所以比出“无敌”来了’,和珅这句子,既不是阳春白雪,也不是下里巴人,亦俗亦雅不雅不俗,竟算得个‘雅俗共赏’呢!”他说这些譬喻掌故和珅不能全懂,却也听出有揶揄的意思,他却绝不在这上头计较,笑着说道:“纪昀有一回说王八耻,‘亦男亦女不男不女’。这倒对上了,是太监调子。”乾隆听他二人斗口,只是微笑吃茶不语。
说笑间君臣一行已到西郊郊外。禁城西北这一带因修圆明园,都划进了禁苑之中,一路上并无平民杂居房舍,原来堆的一垛垛小山似的砖瓦木石料都已腾进园子西南新料场,拆得坦荡荡一片广袤平地,北望野天寥廓湖田相接,春风拂荡间麦田一碧无垠绿浪摇漾,极目处似乎有踏青游春的闲人,小孩子扯着风筝线撩脚儿奔跑,是一派田园牧歌景象,西边石壁依渠几立,连绵向南绵延,竟是极目不能穷视。石壁每隔半里都有敞口,有的兵禁森严,有的来来往往人出人进,壁外开的新渠尚未竣工,渠底民工如蚁,打着赤膊翻运土石,渠顶每隔不远站着都有人来回巡戈,看样子是监工的了,石壁里侧早已植了竹树,茂密葱宠的树影间红楼白塔高阁长亭掩映隐现。远远望去峥嵘絪缊紫翠交辉,在阳光下蒸霞披霭壮观眩目——这就是万国之园,千古垂名的圆明园了。和珅除了军机事务,头份差使就是总督修建园子,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见皇帝和于敏中都看得神注,在马上一手提鞭,一手遥遥指点:“这边都是便门,现在运石运料方便,将来每座门驻一营兵关防园子——前头那双闸,将来要起一座九楹倒厦,全用长青藤编起‘万寿无疆’长屏。这一带石壁上渠下沟,都要清水环流,石壁既是宫墙,也是渠基,壁上壁下栽种奇花异草灌溉也方便,这个便门出来,向东半里就是清梵寺,将来往进去,老佛爷、娘娘各位贵主儿主儿进香礼佛什么的,也就十分方便了。园子向西纵深三十里,那边已开的大门正对驿道,秋日去看西山红叶,到玉泉山也是驾轻就熟……”他口似悬河,一边随轿而行,口说手比,那里是万园驿馆,何处是九州清宴,那边是正大光明殿,这边是勤政亲贤殿,什么碧桐书院、慈云普护、杏花春馆、山高水长楼、天地一家春、四宜书屋、方壶胜境、澹宁居、道宁斋、素尚斋、韵琴斋、揖山亭、延赏亭、书峰室、爱翠楼、古韵轩、绿意廊、培茶坞,此是白金汉宫,彼是克里姆林宫,那是罗马式,这是爱利舍……滔滔不绝指点道路。乾隆于敏中并数十名随扈太监宫女谙达嬷嬷随他颐指手划,看得目不暇接,听得五神迷乱,道路既已记得混茫不知纵横,名称也搅得懵懂难辨彼此……听和珅指说:“……这座门进去就是沁香亭,亭南过香远室就是宝月楼,宝月楼西是清真寺,东边挨着杏花春馆,再向西过一道花坞叫‘武陵春色’就到观云榭……”乾隆笑道:“看样子再有一个时辰你也说不完了。既然这里离宝月楼近,何必一定走双闸正门?今日就看宝月楼就是了,这园子一天看不完的。”
“别说一天,一个月走马观花也看不完,细看细玩没有两年那也别指望。”和珅笑嘻嘻的,一回头,远远见像是秦媚媚从南迟疑着过来,愣了一下,秦媚媚已经走下了渠底看不见了,心下陡起狐疑,却又忙回头接着说道:“……北面海子连海子,园子套着园子和圆明园浑成一体,方圆四百里!纪昀跟我说过,这是开天辟地古今中外第一园!”说着下马,于敏中也忙下来,命正在挑土施工的民工停下手中活计,太监们摆队打道,抬轿的太监单手举着轿杠穿越正在翻土的御沟,就近从便门进了园子。
园子里头正在施工,以入门甬道为界,南边竹树茂密楼亭相映,道路婉蜒曲径通幽,北边却到处都是料堆灰坑,有的地方正刨地基,有的地方搭着脚手架在砌墙,灰浆泥水满地都是,几处民工住宿的芦棚,破烂流丢地横摊在石灰池旁,远近施工的民工早已回避,都就地爬伏在脚手架下叩头,几乎看不见人影儿,看去甚是淆杂无章……因此,园子里头向北看去,远不及外头隔墙观赏的好。和珅见乾隆不住用眼看民工芦棚,他却不愿皇帝这时候“亲民”,笑道:“这地方不能呆,那边熬胶的锅支着,加上石灰、油漆气味,走近了熏得真难受——打这边,这边走……前头那就是沁香亭了……”他此刻又当向导又护持大轿,活似闹元宵走旱船的艄公佬儿前后左右忙个不了,伶俐脚步加着伶俐口齿在窗前指点介绍:“那边就是道宁斋,一溜儿斋宫,过去是乐性斋、镜烟斋、书舫斋、素尚斋,斋东边就是香远室,南边老桧树遮的那个白圆顶房就是宝月楼了。”
他说得兴头,但乾隆已经顾不到顺他指划看景致了,但见到处浓绿油碧,或夹道蔽天,或花篱夹道,或虬枝古藤盘结,或红枫白杨漫路,间有小桥流水,一时又见疏朗,此坊过了彼榭来,眼神儿哪里看得及?听和珅说“这就是宝月楼了”这才回过神来,大轿已是稳稳落下。
宝月楼其实是一处离官,占地也不甚大,约可四亩左右。乾隆下轿,由和珅于敏中前导绕宫观览,是个上亭下殿的规制,殿中分寝宫筵宫两大部,周匝配着膳房、茶房、药房、斋房、沐浴房依殿筑成浑然一体,上边亭顶却是个圆葫芦形儿,尖顶朝上,有点像北海白塔的样子,连亭柱、亭外楼轩栏杆,井地下墁地铺设的,俱都是汉白玉,冰雕雪砌般晶莹洁白。三个人从内旋梯拾级上楼,和珅轻轻跺跺楼面,说道:“容主儿最爱洁净,所以这么设计。这下头施工时刨出了一处温泉,殿里地龙冬天不用柴炭,打开机簧闸门,热水从地龙里流过,满宫里暖得不用穿棉衣,沐浴室里的水也是温泉——可可地修这处宫,可可的就有这个泉,这可不是天意?是皇上和容贵主儿的福德!”这一带有温泉的,于敏中多次来看过,有的地方泉水能煮熟鸡蛋,听和珅如是说,他也只合跟着附和:“圣天子福德通天百灵相助。”乾隆只微笑不语,在汉玉栏前徘徊踱步凭栏眺望。
这是多么广袤壮丽的一个园子啊!北边还在修建,向南向西一望无际是树海花海,无数亭阁楼榭桥坊廊轩错落有致向前延伸,淹在“海”中。或峥嵘、或亭秀、或小巧、或巍峨,矗立在绿波中若隐若显,绰约婀娜各展姿色。罗马式的、凡尔赛式的、印度式的、上耳其式的各类建筑争奇斗巧,式样新奇得让人目幻心迷……乾隆尽自几次细看过图样儿,身临其境才晓得那种美奂美伦藻华清郁,如入具茨之山七圣皆迷的感觉什么丹青妙手也难以形容!他指着楼西问和珅:“这就是清真寺么?”
“是!”和珅忙道,“是仿牛街清真寺建起来的。不过有老佛爷的佛堂比着,不能建得太大,只能容二百多人礼拜。里头用波斯文刻《古兰经》,正在贴金。”乾隆笑道:“很好,想得周到。平日只有容贵妃宫里礼拜使用,有回教使者来朝,能容二百人也尽宽敞了。”
乾隆背着手在平台上绕亭踱了两周,见于敏中和珅亦步亦趋跟着,转身环指四方,说道:“当日这里原就是前明皇苑。他筑这园林为的放鹰狩猎斗鸡走狗玩乐儿。康熙爷建畅春园、圆明园为的抚夷柔远,朕是承康熙爷先帝爷遗愿,把各园合并重建,昭中华文明藻天下太平,足称万国冕旒朝圣仪方,且为母后晚年颐养胜地,这个宗旨里头是仁与孝,以道化夷抚民斯莫大焉,与圣祖世宗的本心一脉相承,并不为了享乐。你们要领会朕这般苦心。”
一阵春风拂荡而来,满园竹树花海摇漾生姿,乾隆的袍摆辫梢也轻轻撩起,临风倚楼而立,看去异常精神潇洒,真有点春风得意的意兴,用手漫指着,说道:“国家熏灼鼎盛,库里钱积如山,朕若不办这些事,后世子孙想办,恐怕到时候力有不足。无用余财散到民间,也会聊补民用不足,成了生业滋养的本钱。近虑远谋相得益彰。这样的好事要办下去,子孙如果手里宽裕,也还该接着办下去……”他满面笑容说着缓缓移步下楼,于敏中和珅唯唯称是,也不及就腿捻绳儿奉迎,笑吟吟提着袍角紧随下来,王廉等太监一直在下头鹄立待命,忙着上来搀了乾隆上轿迤逦向南,过杏花春馆向西再南——打算从圆明园双闸正门出去回城了。
大约已经先期知道乾隆来巡视的缘故,一路行来根本见不到一个闲杂人,各个道路口都有善扑营和圆明园侍卫并守园太监三位一体立岗迎送,满园中鸟啭莺鸣树深苔凉甚是幽静,待过“武陵春坊”,不知怎的,前面瞧着人影幢幢熙攘言语的竞热闹起来。于敏中已走得脚腿酸软,听见前边有人声,手搭凉棚看了看,竟是一带青堂瓦舍,路也变了土道儿,房子也有几十上百间,两行夹街,居然是个乡村集镇模样,里头连茶肆饭店堂铺也都有,隐隐的还能听见“糖葫芦咧”“油炸果子”“热的馄饨”诸般叫卖声!和珅见于敏中一脸诧异用目光询问,笑着指点道:“大观园里头有个稻香村。我们这大皇家苑子,不能没有风土民俗点缀——这里房子低,楼上看不见,这其实是仿了个农家小集,五行八作三十六坊,太监当垆宫女卖酒,皇上政务疲累了来这里走一遭,可以散心,也权当‘亲民’了。就好比大鱼大肉惯了,换一盘山野小菜也蛮新鲜的。”
他们说话,乾隆在轿中已经听见,挑起窗帘向前看,果然已到了一带乡里小市集面上,街口牛马驴骡柴炭粮米小车都有,里边街上土路洒扫得洁净,打扮成村姑的宫女、担?浮⒎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0:36
十三 理宫务皇帝振乾纲 清君侧敏中遭黜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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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太后方才叮嘱秦媚媚的话,其中偶有文言,也都是载在圣祖宫训里的言语,外人听着有点别扭,但太监们却都觉得满顺溜。待秦媚媚说完,众人一齐叩头道:“奴才们遵懿旨!”秦媚媚自己也就跪了。
乾隆站着“恭聆慈训”了,径自就座,大殿中顿时一片寂静,微闻他衣裳窸窸端杯啜茶的声息。许久,乾隆才放下杯,也不叫起,说道:“昨日,福彭郡王进来述职,说是不见了王耻。王耻去哪里呢?在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他已经疯了,疯得认不出人了。还有卜义、卜信,卜廉、王礼他们,是在长白山老林子里头监管炮制人参,见了内务府的人,苦苦哀求‘赏件老棉袄搪寒’。冰天雪地里头侍候差使,前头毕竟跟过朕的人,因此有旨,每人赏一件老羊皮袍,伙食上头高粱米饭管饱。”
仿佛一阵冷彻骨髓的风突然袭来,所有的太监都打心底里一阵颤栗。他点的这五个人,都是红透紫禁城的近身内侍,太监们欣羡媚迎的位份,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传言说“出差”去了。原来是这么一份差使!
“他们现在依旧是奴才,当初也是奴才。奴才和奴才里头也是三六九等!”乾隆的话轻松得像茶馆里头和茶房说话,“为甚的这边锦衣玉食,沦落到那般地步?不为丢杯打盏,不小心失落了靴拔子。朕以仁治天下,从不为小事轻忽人命——他们犯了祖宗家法,导引主子为非,传谣造谣给主子脸上抹黑!”他一手据案,一手扶着椅把手,凶狠的目光扫视着殿宇,“现在有没有这样的人呢?”
他顿住了。在可怕的死寂中,人们都觉得头皮一乍一乍,伏在地下平滑的金砖上竖着耳朵,瞪着惊恐的眼睛听乾隆“训诲”。
“太后的懿旨里说的明白——难保没有!”乾隆言词倏地变得异常犀利,“什么叫国家?朕即是国家!什么叫社稷?朕即是社稷!朕代天承命抚有九州万方,亿兆生灵养息人民安居涂炭,皆系于朕之一念。因此,与朕过不去,就是与国家社稷过不去,与天下生民过不去!谁敢在宫中作祟,那就是离间我骨肉,拆散我亲情,破坏我孝道——我就剥你的皮!”他咬着牙,目视殿顶藻井格格一笑,“剥生人之皮,是明朝太监作诵发明,朕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太监祸国史鉴斑斑可考,朕岂敢不畏先贤之言?”
他随意拍了一下桌子,所有的人头都又低伏了一下。
“不要学赵高王振刘瑾魏忠贤这些东西。太监里头也有好东西,替主受罪的,代主从死的,忠诚办事的都有,明永乐三宝大监郑和那样的也算好东西——回头让内务府的人请王尔烈师傅给你们讲讲掌故。”他涨红着脸,却放缓了口气,“不是朕心狠,朕蚂蚁都不肯轻易踩死,却不肯轻纵太监,就为你们就在天下机枢密弥核心当差,又是残陋微贱之人,‘防微杜渐’四字时时不能忘怀。”他一脸阴笑站起身来,说道,“朕就是这些话,秦媚媚王廉王仁留下——其余的都滚回去听候整顿!”
这些“东西”们一个个魂不附体,颤颤兢兢退出去了。留下的秦媚媚等三人,有点像刚刚捉进笼子里的鸟儿,在地下跪着,惶恐不安地蠕动着,规避着那御座,像是那威灵赫赫的宝座里安着什么可怕的机关,随时都会喷出什么火焰把人的成焦炭。在难耐的恐怖岑寂中,乾隆说话了,却不是他们想像的雷霆之怒,语气已经温和得像待外臣一样。
“六宫都太监副都太监都老了,精神身子都济不来了。”乾隆说道,“免了他们呢?他们是侍候过先帝的人,也还有些威望。所以,朕想,你们三人都晋位副都太监。”
三个人谁也没想到头一道纶旨是升位。哆嗦了一下,惊诧地抬头看了一眼,忙又俯身谢恩。乾隆不易觉察地一笑,又道:“你们有难处,朕知道——这宫里大小人物,别说答应、常在这些低等妃嫔,就是体面些的嬷嬷丫头什么女官之类,抬起脚来也比你们头高些——但事情有规矩分寸,有个根本之理,就是要忠君。一代一代主子你们都要忠。有了忠才有敬有诚,这就是‘礼’,‘克己复礼为仁’……”他突然觉得不必跟“东西”们说这么些大道理,口锋一转,“总而言之,心中惟知有君,朕就事事容得,有小过错也忍得了。你们明白?”
“奴才明白!”
“谁把昨天的事捅给老佛爷的?”
“嗯?”
……一阵死寂。
在无比强大的威压下,三个人迫得连气也透不出来,只是浑身簌簌发抖。
“秦媚媚先说。”乾隆冷冷说道。用手蘸着凉茶在桌上随手划着等他回话。
“奴才……奴才……”
“你这么怕的?”乾隆冷笑道,“你不说也罢,你去吧。不要你说了——自然有人说的。”
秦媚媚磕了一个头,撑了撑臂,似乎想起来,又觉得不对,忙又磕头,嗫嚅着道:“方才主子训诲以‘忠君’为本,主子恩重如山的,奴才怎么敢欺瞒?实在的这里头弯弯绕绕的,奴才也瞧不明白。昨个后晌太后还好好的,说今个儿是斋戒日,要召二十四福晋、五福晋进来静修。昨晚召她们进来,说着话,皇后娘娘也来了,太后赶了奴才们出去,她们里头说的什么奴才不敢偷听。只中间进去沏茶,听二十四福晋说:‘老佛爷别为这事着急,有些事我们里头人再弄不明白的,消消停停的趁空儿和万岁爷说。这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奴才沏完茶就退出来了……”
“是乌雅氏?”乾隆怔了一下,诧异道,“她在家守丧,怎么会知道和珅‘选人’的事?”心里思量着觉得不对,乌雅氏本人就和自己有一脚,她怎么敢吃这份干醋?想着便目视王廉,王廉却是十分干脆,磕了个头但然说道:“奴才原来也是懵懂。秦媚媚这一说,也就醒了。昨儿万岁爷赏东西,二十四爷府、五爷府都是高云从去的,当时和大人正在午门外头。我还问高云从,怎么不走东华门,倒要出太和门?高云从笑笑,不言声去了。”这一说,秦媚媚又想起来,在旁说道:“奴才也知道的,奴才去斋戒宫那边传懿旨,送老佛爷的《金刚经》。撞上高云从打永巷子里头出来,他说刚刚见过主子娘娘。皇上赏两个寡妇福晋每人五十两金子,娘娘赏的是大哆啰呢绒尺头。东西重,要奴才叫两个人帮他搬,奴才那阵子也忙,让他自己叫,就去了。”王仁也道:“准定是姓高的,他嫂子是五爷府的奶妈子,他妹子喇叭花儿侍候娘娘更衣上的得意丫头,他妈他姐原都是十六王府针线上人,他舅先就是跟二十四爷的管家头儿!这人不哼不哈的,其实脑袋瓜子又灵又尖,我们背后都叫他‘金刚钻儿’!”
三人异口同声指定了高云从,乾隆倒起了疑心,高云从在养心殿原是个二等太监,闷葫芦儿似的只是勤快办差,莫不成看着他要上台面儿,招了他们的妒?想着,笑道:“你们说的只是猜测,不叫证据。高云从只是个打杂的太监,他未必那么大胆子。”
“皇上,”王廉苦着脸道,“这种事奴才们不敢胡说的,高云从不是个胆小人,他偷看您的书,还到四库书房问过万岁爷借的书单子,他一个太监问这个干么事儿呢?”王仁道:“不但看书,还看折子呢!有回我进暖阁子里,他正用湿布抹炕席,一手抹着,一手指头挑着看您刚批过的折子,见我进来忙丢开手。后来说闲话,他还问,是不是刘大人从山东寄来的,恁门厚的?我说寄来的又怎样,山东来的无非是国泰于易简的,于大人才结记呢!与你鸡——鸡巴的相干。万岁爷最忌讳太监偷看折子!再说你,弄污了折子,算你的算我的?他笑着说,都是没鸡——那个玩艺的人,谁操这份淡(蛋)心?请局子搓雀儿牌的把事儿混过去了——”他看着乾隆发怔,磕头住了口。
居然事涉于敏中!再没有这样让乾隆震惊的了。于太监而言,他岂止忌讳他们“嚼老婆舌头”搬弄是非传言宫闱秘闻,结帮儿弄伙依附后妃挑三窝四起哄闹家务,离间天家骨肉亲情而已?交通王公、勾结大臣、窥探军国要务……这些事更是犯了顺康雍三代令主的铁牌禁令!是他们结伙陷害和珅?还是与和珅通连设局坑陷于敏中?抑或于敏中果真外头道貌岸然,有这样鼠窃狗盗之行?……一霎时乾隆心中动了无数念头,他的脸色已变得又青又黯,鬼火一样的光波隐在眼睑后磷磷闪烁,绷着嘴阴沉地笑着,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传高云从进来!”
……高云从是满脸庄肃趋进来的,但他心中却满都是欢喜:大约“整肃”宫禁三个人不够用,又招了自己来的?待到叩头请安了,听不到一点回声,他陡地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心里一紧提起了警觉,一头打着主意猜测,一头等问话。
“高云从,”许久,乾隆才问话,他的声音有点闷,因为殿宇空阔,略为带着空洞里的回音,“你一个月是多少银子的月例?”
大家都不防乾隆张口问这个,都一下子抬起头来,高云从怔怔回道:“回主子,十二两。”
“吃喝穿戴另是官中的吧?”
“是。”
“每次出去传旨,大约接旨大臣另有赏赐?”
“回主子,这事不一等的。喜事丧事赏费都有赏银,大喜事赏的就多,大官有差使的黄带子宗亲赏的多。寻常传见派差的旨意,也就赏个茶钱。赏不赏赏多赏少,全凭接旨人心意。奴才不敢不识抬举,也不敢伸手计较的。”
乾隆“唔”了一声,问道:“于敏中是不是赏你的多些?不然,你为什么替他钻刺打探、窥视密折、索看书目、传造谣言、离间朕母子亲情?嗯?!”
仿佛一个晴空霹雷裂石穿云劈空直下,接着一个接一个的闪电轰鸣毫不含糊一下又一下地击落下来,高云从猝不及防间哪里受得?起先还身上颤震抽搐了一下,接着眼一黑,又趴伏下去,心中已是混茫一片纷纷乱麻一般,半昏半醒间连他自己也不知回了句什么话。
“没有?”乾隆轻轻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脚步橐橐踱了半圈,轻蔑地看了看四个惊得面如土色的太监,他的声音变得暗哑,淡淡无味的透着一份彻骨的绝情无义:“你讲实话,朕可以给你开一线生路。你在朕眼里算什么?爬到御案上的蚂蚁,随手一捻你就变成——齑粉!王仁,王仁!”
“啊?啊!主子!奴才唬得走了真魂……”
“你把魂给我招回来,去叫刘墉进来,就说告知慎行司,会同刑部问大逆案子——”他又对高云从道,“你现在说还来得及。”
高云从已经浑身木得不知痛痒,幸而神智尚不全然昏瞀,浑身抖得一团磕着头,结结巴巴语不成声说道:“别价……求主子别……奴才说……只是事情太大,怕主子不信……再说……再说……”一边说,一边瘟头瘟脑苦着脸看王廉王仁。
“你们出去,到照壁那边看着人!”乾隆叼声恶气喝命。待王廉二人跌跌撞撞出去,才道:“你说!”
“主子超生……”高云从仍旧惊惶得像只看见狼的兔子,呼哧呼哧喘息着道,“于敏中大人原在光禄寺时,管着给各王爷远近宗室勋戚大臣分发年俸,奴才的娘、姐、妹子、兄弟舅舅姑奶奶、姨家表妹如今在宫里宫外王爷家当差,都是他荐出去的,原也是看奴才家里穷,常到他那里传旨,打秋风周济赏赐得厚些,奴才心里真的是感激。那时候儿没忌讳,就认了于太大干妈,有时也叫声干爹,他也葫芦应了。”“干爹?”乾隆一哂,说道,“你接着说。”高云从镇定了些:“于大人是善人,照应的不单是我,也不单是太监,遇着有难处的不但怜恤周济,也往别的大臣身边荐用差使,他自己家人倒一个也不往外推荐。其实我就不看折子,不看主子的书目,也会有别人帮他的……”
乾隆听着心中暗惊,这位“道学”军机处世之险、谋事之深、虑事周详真是前所未有,不动声色有意无意栽培,竟是党羽布满各家勋贵之中!想到他扳倒纪昀李侍尧,手段隐秘得自己毫无知觉,又思及他眼看着于易简遭难袖手不理,其心之忍亦是罕见,若是他操纵人左右太后掣肘钳制自己,真的是“其来也渐其人也深”……他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忙收神道:“他怎么跟你交待,让你偷看折子,又让你报说朕看的书目?说说看!照你这么说,有人到太后那里告说回妇的事,也是他的主意了?是不是借这件事要整海兰察,再扳倒阿桂和珅?”
“主子主子!”高云从膝行两步,伸着手像要哀求什么,又垂了下来,无可奈何地说道:“于大人心里怎么想,奴才不知道,也不敢问——五爷活着时跟皇后说过‘这人不能大用,出去当个巡抚是好的’,皇后还抢白五爷,说‘你能大用最好,只是身子骨儿也要强壮些儿才好’,叔嫂两个还闹了个满拧。昨儿的事是皇后不知听谁说的,叫我跟太后回。我说我不是慈宁宫的人,太后皇上亲母子俩,这事决计办不得。出来遇上于大人,于大人也说回不得,叫我去午门外头看看是真是假再说。于易简的案子出来,于敏中心里很不踏实,他没说让奴才偷看,只说做人真不容易,有时候钻了人圈套还蒙在鼓里,叫我留心皇上怎么说于易简,牵连他的话更要留神。可皇上一直没说什么,奴才觉得没法见于大人,所以才偷看了朱批……”他说着,不知触了什么伤情事,已是两泡儿眼泪,举掌左右开弓,“啪,啪”连着两记耳光,叩头道,“奴才受皇上的恩,犯了皇上的法度,受了人家的惠,一门老小都捏在人手里。奴才自己是不说了,上头老娘七十多岁了,守寡守了三十多年,灯油似的都熬干了……就是皇上方才说的,不论谁来捻,奴才一家子没声息都得成了‘齑粉’,只求皇上念在奴才不算坏透了良心有意做坏事,不得已……上的心,只杀奴才一个,别……别……”说罢稽颡叩头,缩在地下哭得泪湿地面。
乾隆听着怒火一阵阵从丹田里往外拱:他一向自以为圣威赫奕光被万物,能洞悉万里明察秋毫,谁知眼皮子底下就是灯下黑,黑地里鬼影幢幢,缠绕着竟直逼御座而来!这个于敏中真是阴险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诈似直的一个奸雄!这些话汇总儿起来,他的心术就一目了然,自己行将古稀,太后更是风中烛瓦上霜,搬出这“没意思”事,明摆着是又要弄海兰察,栽一个“逢君之恶”的罪名放着,连带着阿桂也难逃株连,兆惠自然也是一党……“他是盼着朕死啊!或者一旦有个中风不语什么的,和珅刘墉怎能是他对手?”——这个念头在心中一划,乾隆立时浑身的血都沸了:“就是八叔,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有这么毒辣么?!”他冷笑着,心里打着主意,看一眼哭得泪人儿似的高云从,良久,一声叹息说道:“朕以孝治天下,体念你不得已之情,何况方才朕有言在先,所以宽免你一死,更不说株连了。”
“皇上……”高云从一下子软倒在地下,泣不成声说道,“奴才来世作牛作马——”
“但你不宜在北京当差了。”乾隆打断了他话说道,“按你的罪,十个高云从也是死。朕恕了你,只怕别的人未必恕你。国家连兴大狱不是吉祥之兆,你那些话有许多根本无法查实,查实了是要血染紫禁城的。真奇怪——人说宰鸡给猴看,如今宰猴子给鸡看鸡都不怕!哪只好看哪个冒出来就一刀割了他!你去吧,带上你的老母亲隆化白衣庵去,那是圣祖钦封禁地,轻易没人敢去滋扰的。今天你就去,让内务府和兵部给你勘合。到奉天先见巴特尔将军,传旨叫他进京,接任九门提督。”
“是是是!谢主子恩典……”
高云从千恩万谢退了出去。在空旷的大殿里只留了乾隆一人,他目光幽幽地踱了几步,回到须弥座上静坐,大殿里只能听见镶着照身大镜的自鸣钟“咔咔”走字儿的声音,听见外头一声春雷的轰鸣,他才回过神来,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外边的光色黯淡得一片凄迷晦暗,已隐隐听得沙沙的雨声传来。他沉吟着,外边的风撩帘透人,袅袅地袭来,身上一凉,蓦地觉得异样寂寞恐怖,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想这件事吧:皇后插进来了,太后也跟着帮腔,还有不知几个王爷福晋无意间都卷了进去,而且自己“糟蹋回妇”也搅在里头不能张扬。若退回十年去,他无论如何也要大张挞伐,杀得这些人魂飞胆丧的,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手软了,心也软了……杀过了人的血色太刺眼也太刺心,也于自己英明隆世以宽为政的声名有碍。冷静下来再想,刚刚大肆杀黜过,再杀于敏中,自己原来的“英明”又何所据?算来,于敏中竟是有可杀之心无可杀罪名!他真正见识了这人心术本领!又一阵雷声传来,声音不甚响,却离得很近,像独轮车在石桥上碾过那样的声音从殿顶隆隆而过,听见远处隐隐传来大监吆呼:“雨下大了,关窗户……”他无声透了一口气,朝外喊道:“王廉王仁进来!”
照壁前无避雨处,王廉王仁小跑进来,已淋得水鸡儿价,嘴唇冻得乌青,见乾隆正提笔写字,不言声跪了下去。乾隆只看了他们一眼便又接续,他写得十分慢,几乎每写一个字都要住笔想一想,许久才放下了笔,说道:“王仁去,照赏五福晋二十四福晋的例,海兰察和兆惠家中各是一份,不必禀太后,也不必进来谢恩。到四值库去,选两付盔甲,一付赏阿桂,一付赏巴特尔——就用传驿送到奉天。哦,阿桂夫人按海兰察夫人的比着,再加雨过天青宁绸十匹。传旨给他们,各家选一个子弟晋乾清门侍卫。傅恒府里也要赏,赏银子五千两,倭刀十把,火枪十枝,家奴有功的,着福康安据实保举选官。”
平白无故的对这四家臣子又封又赏,泽及子侄家奴,这在乾隆朝已很罕见,其中三家还都是直接传旨夫人,更是绝无仅有。太监哪里理会得他的心思?王仁答应着,乾隆拈起案上那张纸递给王廉,又道:“你去军机处,把方才旨意传给军机大臣,这纸上的字,是朕读古书捡看出来的,朕既读不出来,也不知道意思。于敏中是饱学宿儒,纪昀既不在,就请他注音,标出字意,朕就在这里立等!”说罢,取书来看不再说话。
和珅阿桂于敏中三人都在军机处,听王仁传了旨,心下也不免诧异。阿桂忙跪叩谢恩,说了“容奴才具折恭谢”,起身与和珅凑到于敏中跟前看那张字:
就这么十个字,写得又大又端正,有点像他平日赐给阿哥的格子字仿帖子,和珅心中念头一动:别人封赏加恩,却给于敏中出这么个难题是什么意思?阿桂却不留心到这里,只是转念寻思:这份无妄之福凭空的来,该怎样措词谢恩,乾隆又有什么别的深意呢?二人各想自己心事,盯着看纸,却一个个都陌生得很,只有一个“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0:37
十四 宫闱不修帝后反目 学士遭遣谪戍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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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一怔,问道:“哪个娘娘?”
“皇后娘娘!”
“这是接见外臣的地方,到这里做什么?”
“回……回皇上,奴才不敢问。”
“你跟她说,朕正在用早膳,膳罢还要见人办事。”乾隆说道,脸上已没了笑容,“有什么事,晚间朕到坤宁宫说话。”
王廉哭丧着脸瘪着嘴,呵腰用手指窗外道:“迟了……那不是娘娘已经进来了!”乾隆转脸看看,窗玻璃外头果见那拉氏带着七八名女官进来,已经绕过琉璃照壁,似乎吩咐了句什么,女官们便垂手站定,满院宫女太监几十名,连守护石殿门口的几个三等待卫都齐齐跪了相迎。他无奈地放下箸,要了毛巾揩着手脸,见皇后己经进内殿,便坐直了身子,勉强笑道:“你用膳了么?想是刚从老佛爷处下来,汪氏的好粥,随便用一点吧?”又觑了觑,“怎么气色不好?”
皇后果然是气色不好,苍白的面孔上挂着泪痕,显然是正在盛怒之时,极端正的五官都有点狞歪,半苍的鬓边还垂着一丝乱发。她也不看乾隆脸色,悻悻地就坐了炕边椅上,说道:“有人欺负我,皇上你得给我做主!”
“谁?哪个?”
“刘墉——刘罗锅子!”
“刘墉?”
“他带刑部的人到内务府,点名拿我身边的人,说要问话,把章氏奶妈子传去了。我叫人去问他,他说是关乎于敏中的案子,查明了再给我回话!章氏跟了我几十年,我还不知道是好人歹人?有什么话不能我来问?于敏中犯什么王法我不管,内务府就是我管着,也没个圣旨,大天白日的就拿我的人,这不是欺侮人么?”
乾隆也似乎意外,一时想不明白,皱眉问道:“章氏是于敏中的什么人?”“看看,你也不知道不是?”那拉氏泪眼模糊,拍膝打掌说道,“查案子有查案子的规矩,宫里拿问人是多大的事,就是个拴驴撅子还要钉根桩呢!他这么着,别说我这皇后,祖宗家法也绕不过去。这撒野的刘罗锅子,我怎样待他来着?直就是个曹操,白脸儿奸臣!”乾隆刚还说于敏中是曹操,不料转眼间皇后便原封奉还了刘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这么着不好,殿里殿外多少人瞧着的不像,体面尊荣要紧。刘墉确实是我让他查问于敏中的事,你不高兴只合和我说。刘墉是忠臣,他爷们跟我也几十年了,你别犯浑。”
“我犯浑!”那拉氏见乾隆也不肯给自己做主,气得浑身发抖,口角也有点歪扭,大声道,“我忍了多少日子了!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六宫之主,其实我这皇后连前头皇后一根汗毛也不值!南巡时候你要杀卜义,又饶卜义,后来又拿王八耻、卜信、王礼、卜廉,也不说个原由,也不知会我!这不知哪个叭儿狗溜勾子舔屁股的角儿撺一把野火,索性叫外官进来拿人——章氏碍了谁什么好事了?就于敏中我看也不是坏人!”
她这一番发作,早已激得乾隆怒火万丈,“咣”地一捶饭桌,霍然站起,残盘剩菜,碟儿碗儿饭箸都跳起老高,暖阁外殿侍候的太监宫女也有几十个,早已被突然变得泼妇似的皇后闹得目瞪口呆,见乾隆暴怒突然发作,像骤然被雷电吓傻了的孩子,瘫在地下浑身瑟缩颤抖,不知哪个太监有心疾,眼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昏晕过去。
“你懂规矩?你懂祖宗家法?”乾隆眼中闪着可怕的光,“打太祖皇帝算起五代,后妃一百余人,有你这样的?这就是你的母仪天下风范?”他恶狠狠地说着,“市井跳脚骂街泼妇”就要脱口,乾隆毕竟不是马上皇帝,尊贵的血统身份优良的宫廷家教,已经融进他的肌肤血肉心智神魂之中,尽自暴怒,心神中自有的这点灵光仍旧不泯,只是口气变得刁狠犀利,句句出口如刀似剑:“宫里规矩乱得一塌糊涂,太监宫女奸宿秽乱,有些宫嫔也不干净,先皇后富察氏就为这个惊吓致死,连叶天士这样的神医都束手无策。你都放任了!我把顶尖儿的都处置出去,不事张扬,是瞧着老佛爷的脸,成全一些人的体面。我倒想知道,这么做碍了什么人的好事!于敏中是好人,你在深宫怎么知道的?可见刘埔这么办,触了你什么疼处?前头处分纪昀李侍尧,你怎么不说话?”
他连连质问,逼视着那拉氏。不料那拉氏却毫不惊惶,偏脸儿一晒说道:“我懒得说!他们与我不相干,我心里没病,也不晓得给你贡献几个烂女人玩儿。不得你的意儿,我知道,有什么罪我都领着,这里空房子冷宫多着呢!”
“你妒忌!”
“我不妒忌!我是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册封的,不是偷汉子老婆,也不是别人献的战俘!”
“你干政!”
“我不干政!是刘墉拿我的人,我才来问你的。”
“刘墉没有进大内,他是内大臣,到内务府按名查人,奉的我的旨意。”
“就为你宠纵,他才敢这门大胆!”
她一递一句与乾隆斗口,“偷汉子”指了棠儿,“战俘”又直斥了和珅刘墉,这是几十年的陈年老账,老醋新醋坛子齐翻,句句都像刀子直扎乾隆心窝儿。乾隆浑身乱颤,看着不依不饶的那拉氏,向前抢了一步,却被饭桌挡了一下,顺势一脚踢翻了桌子,好好一个养心殿暖阁里顿时狼藉不堪,盘碗杯匙菜饼馒头满地都是,几个食盒子也都碰翻了打滚儿,稀粥黏糊糊溅得四处不能插脚……指定了那拉氏道:“好……你顶得好……你还记得你是‘册封’的……我既然能册封你,大约撤掉这册封也不难!”那拉氏立即反唇相讥道:“那是,你本来金口玉言,我本来就是一棵草罢了。”
“叫刘墉进来,叫阿桂和珅进来,叫礼部的人进来!”乾隆怒吼着,嘶哑的声音震动殿宇,“叫大理寺的人来……撞景阳钟召集百官到太和殿候命!”他已气得神智有些昏乱,立在当地攘臂咆哮。脸色涨得绯红,项间青筋绷得老高,瞠目一道一道下着旨意,王廉几个太监吓得魂不附体,不敢接旨又不敢不应,面面相觑着唯唯答应。王廉是这里为首的,早已着人飞报太后知道,只好磨蹭着嗫嚅道:“刘墉来了一会子了,就在院里跪着……”说着,便见刘墉俯伏爬跪而入,也顾不得满地肮脏,至乾隆面前,双手抱定他的双膝,啜泣哀恳道:“皇上……皇上暂息雷霆之怒,听臣一言……父母不和子侄难过。皇上是天娘娘是地……天地不和天下不乐。事由臣起臣当其罪,千罪万罪罪臣一人。是臣不懂规矩,是臣有罪当杀,臣万死不能塞责……愿皇上娘娘敦睦和好如初,是天下人之大福……”说到后来已全然难抑激越心情,号陶大哭着泥首叩头,又向那拉氏叩头,颤栗哭泣道:“万岁已经年逾耳顺,娘娘也望五十的人了……臣不过芥微书生一个,何必为臣生分,只管处分罪臣就是了……”
那拉氏起身拧项扭身的仰脸不睬,倒被刘墉一哭哭醒了,眼见养心殿中沸反盈天人人慌张,乾隆怒不可遏一手扶着窗台喘息不定,此刻才意识到闯了大祸,委屈愤懑恐惧慌乱一齐袭上心头,一溜身软坐了地下放声大哭:“老佛爷菩萨……我这是作了什么孽这般命苦的……两胎儿子都养不住……到了这个身份还要受小人的气……我那早走的皇姐姐呀!你在天有灵,知道我的心,只有吃斋念佛小心敬上的份儿,几曾敢越发非礼来着?如今混到了这份儿上,说起来是皇后,没人理没人疼,三天两头还给我脸色瞧……姐姐呀……就有多少苦水我向谁去诉?啊……”
她哭得幽咽惨恸悲?哀绝,呐喃陈诉,多少难言之隐却在痛啼中挥泄,已没了愤怒,只是哀怨不止。乾隆也从极度的亢奋激怒中渐渐醒过来,想想这个人十三岁就跟了自己,弘时三哥千里追杀自己,逾月不通音信,她竟许了“禁口斋”绝食祈福。年轻美貌时自己也并不嫌她拈酸吃醋,原觉她另有一份妩媚可爱的。再看现在这光景,貌老色衰之后压根没有房中之幸,三胎儿子死了两个,只有一个颙璂也是病秧儿,眼见骨肉支离命如悬丝。她本来就是暴性子,宠惯了的掌上珠忘忧草,立她当皇后,其实是失宠之后乾隆自己心里不安,给她的安慰“名号”……此时反躬自省,乾隆也良知愧恧,追思富察氏在时夫妇敦睦,慈俭恭和六宫熙然,她若尚在人间,哪用自己为后宫的事这般烦恼?思及富察皇后种种好处,又想到那拉氏受自己冷落且是孤立无援膝下荒凉,哪禁得那拉氏一口一声“皇姐姐”哀哀恸哭?转念自己古稀不远,国事家事日见不宁,一阵悲酸涌上心头,乾隆闷声深长叹息,已是热泪双流……一腔拉杂邪火都被这泪浇熄。这里头只难为了刘墉——知道皇后来见皇帝已知撞了霉头,赶来解说,又正遇夫妇大动肝火,不能像太监那样缄默,又无法据理深劝解释,见他们二人火气消了,心下这才放宽,想及皇后方才盛气、皇帝盛怒皆由自己而起,痛定思惊反觉恐惧,抚一抚碰得青紫的额头,正要再加慰劝,听外头秦媚媚高喊一声:“太后老佛爷驾到!”心头又是一悸。便见两个太监夹抚着太后颤巍巍进来。乾隆忙拭泪赔笑,叫了声“母亲”便双膝跪下。那拉氏也就跪了,手帕子捂着脸只是啜泣。
“都起来吧!”太后看了看乱七八糟的暖阁,无声叹一口气,没有进来,王廉忙搬了椅子放在正殿御座旁边请她坐了,见乾隆那拉氏皱眉出来,刘墉跪在一边尴尬,太后又道:“给皇帝皇后设个座儿。刘墉爷们跟老了我们的,跟自己家人一样的,就坐那边杌子上。”此时刘墉已知自己陷进了皇帝家务之中,硬要辞出反而更见形迹,忍着疼痛又磕头道:“太后老佛爷,今个的祸是臣惹起来的。方才在暖阁里臣就想,毕竟外臣不宜插手官务太深。若是事前请旨,由皇上交皇后娘娘拘核章氏盘问案由,哪来这场风波?若是不动声色,直截着刑部户部核查苏松粮道,待案子有了眉目,牵连有据时再奏皇上,也不至有这场事。左思右想这是好大的误会,就从宫中提人到内务府问,臣虽然没有越权,但章月娥如果硬着不肯认承,既不能用刑,又不好羁押逼问,皇后疑臣擅权也不是事出无因。事情是从臣那里起,还该从臣这里息。皇上英明娘娘贤德淑懋,只求查臣之心,不求谅臣之过,臣就万死而无憾的了。”乾隆却道:“老刘统勋是累死在轿里的,刘墉原也是体貌周正,办差熬夜几十年累成了驼背。他一门良实朝野都知道,奸臣太监最怕的就是他,你怎么好一口一个‘刘罗锅子’,又说是‘白脸奸臣’?”刘墉一个劲地谢罪,说道:“刘罗锅子是实话,茶馆里说书的也都这么叫,娘娘叫得不差。不过臣是个黑麻子脸,因为脸黑,麻子都看不清了,哪来的‘白脸’呢?”这么一个解颐调侃,太后乾隆便都笑了,正在垂泣的那拉氏也是一个破涕。
这一来把话题从宫掖家务上拉到了案子上。乾隆便问:“事情牵到了章攀桂,他在苏松粮道上,和于敏中什么于连?”刘墉这才定住了凉魂,说道:“是高云从送来了当日建造于府山子野①监工名单,里头花园一节注有‘章攀桂营造’几个字。章攀桂是章月娥的弟弟,章月娥曾是己故阿哥颙琪的奶妈子,已经退休了。臣也不知道她尚在娘娘宫里当差。于敏中在宫中和外府宗室里耳目极广,恐有串供通消息的事,所以匆匆忙忙就传来问话了。”太后问道:“于敏中是状元啊!你总说他学问好,在上书房有些政务他也管的,后来进军机,也说他能干,怎么一下子就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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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子野,擅长建筑园亭的大工匠,有类于今日所云“工程师”。
“于敏中没有拿,是待罪勘察。”乾隆看那拉氏哭得形容憔悴,可怜楚楚望着自己,也觉灰心的,不该发那么大火,赔笑对母亲道,“他买了太监偷听儿子的壁脚,钻刺打探儿子读什么书,外头臣子和他私相交通避开军机处的也不少。并没有人告讦他,是儿子每读一本书,说话说出来他就能对上来,引了儿子疑心:他的学问比纪昀还大?今儿临时送他两张字,难倒了他,也就露了马脚。”太后点头叹道:“君子少小人多,先帝爷在世也常叹息的。究竟他信任的田文镜我也看不过眼,后来查出来也说假话糊弄。皇后这些日子身上有病、性子躁,打当丫头算起,是从小跟着你的,你还不知道她?人急了说话没遮拦,她是个女人,你不能认真计较。你若计较,连你也就见小了不是?今儿这事我说话抹回牌儿了。天也就向晚,刘墉该办办你的事去。我拿你当自己人,你断不至出去张扬的。晚膳到慈宁宫我那儿用去,我给你们好生和息解释。”
刘墉听了松一口气,心里已是宽亮,行了礼长跪道:“这就好比父母小有不合,子侄辈岂有张扬的理?不但臣自己,臣还要召集太监,谁敢借端妄传谣言,立刻大棍打死勿论!”
“刘墉这比方有意思,这么处置也是。”太后笑着起身来,乾隆和皇后忙过来一边一个搀了去了。刘墉目送他们出了养心殿天井才站起身,一口气松下来,身上腿膝一软,几乎瘫倒下去,忙挣扎着提劲迈着方步出了养心殿……
紫禁城里勾心斗角,人们还在议论纪昀,纪昀对这些事却一毫也不知道。他是谪戍到新疆的,虽然也带着兵部勘合,上头却写的是“奉旨遣流犯官纪昀一名,允带四名家人至乌鲁木齐大营效力,沿途各守官卡哨不得留难,等因奉此”这样的话头。这样的身份,沿途驿站是例不接待的。途经直隶、河南、陕西还好,中原他的门生故吏多,这些官员们信息儿也灵通,知道内情的,料想他还有起复的日子,那份热情直比他在任监视还要来得,有的不明内幕不晓事理的,看他年过半百远戍万里,看准了“壮士一去不复还”,谁肯顾念昔日师生恩谊僚属情份蹭霉气沾黑包?称病不见的,打发二两银子“送瘟神”的,装两口子生气杜门拒客的,当着家人面发作“恨棒打人”的……种种世情百态丑样翻新。纪昀是读饱书的人,也见过些世态炎凉,但实地阅历却是头一遭。有时强颜欢笑,有时知趣规避,逢场作戏逐一应付,心中那份叹息却感受异样真切,就这样,忽然遇“热浪”相迎,倏尔遭“冷风”突袭,百味不一。主仆带着那条叫“四儿”的狗逶迤西行,时而住华堂官廨,时而又趁鸡毛小店打尖。跟来的四个家人为首的叫玉保,是他外书房侍候的小厮,其余云安、马四、宋保柱都是家生奴才秧子,原都是分户另居在外生意的,因年轻力壮挑选了跟他远行的。既没经过事,也没有吃过苦。此时纪昀失势,既不能狐假虎威,也没了外快可捞,都是满心的不情愿,好时节还有一副笑脸,待遇见凄凉难堪,住村店宿破庙,自己摊草造铺,捡柴打火,汲井造炊种种行路琐碎烦难,先就不情愿,叽叽哝哝嘟嘟囔囔怨天恨地,怪脸拧劲的百不顺当。纪昀素来不理家,在朝也没有管领统辖过人,也不会威吓呵斥下人,只是一味容让求安,心里想的同舟共济渡越时艰,但各人一把铁算盘忍苦勉从,谁肯与他“共济”?他心里不畅时抚狗读书,月夜晓风吟诗自慰而已,四人看破他“不过如此而已”越发放肆,装聋作哑的更不成体统。纪昀心中只索自认晦气,能不使唤他们就不张口,一路走来主仆五人日渐生分,已是个同途不同心的格局。
纪昀离京时已是季春天气,关内沿途豆麦连陌绿浪摇漾,春花凋落纷坠如雪,中原风不鸣条雨不破块是一派盎然生机。待至陕北,地高气寥,便觉与平原大异其趣,广袤无垠的黄土高原上草树寂寥,反转又复荒寒,极目所尽处沟坎坡恼千丘万壑,或白杨丛林孤树峭拔而立,或荆棘荒草连岗起伏,绵绵无际遥接地平处都极少见村落房舍,只一片片的草滩、春小麦等,燕麦新绿带黄,疤痢头似的横亘在原野上。罡风掠原而过,卷起干燥的沙土,去年的枯草败叶打起旋儿溜地盘旋追逐嬉戏,扑在身上仍旧带着早春寒意,放牛放羊的老汉村童打着赤膊,却披着老羊皮袄子,吆天呼地地唱着信天游,更显着野旷辽阔天寥气清。沿河西走廊再行,过甘肃入青海,愈走愈是荒凉。
沿祁连山北麓越蒙古大漠,在苍苍之天茫茫之野中过疏勒河,入哈密、进吐鲁番再向西北五百里便至乌鲁木齐。看尽了穹宇高远雁阵北飞白云碧草,时而羌笛胡前苍山连亘,转又风沙漫野石走沙飞,灼热时焦闷欲死,寒冷时又彻心透髓。此种西域风情的体味中原绝无,倘不西出阳关,就读一万首“春风不度玉门关”也领略不得。在中原时,因纪昀久在相位,尽自有炎凉之态,官员们和尚不亲帽儿亲,多少还有几分人间烟火气。待由延安再过榆林,宁夏一带剿过回民起事,官兵不分良秀大刀阔斧平排砍去,杀得路断人稀,百姓生业凋蔽不堪,西路此刻正在用兵,所过城池满都是运粮运饱的丘八爷。这些“爷”们谁知道他“纪某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住店争柴争灶争水争锅,一说话就想翻脸,动不动就红着眼要“揍狗日的贪官”,有时睡到半夜敲门打户的冲进来叫“你他妈的当官的也有今个?给爷腾腾地方——马圈里睡去!”纪昀戴罪的人,又秀才遇兵,哪里还能为仆人做主分争,人在矮檐下只索忍了任人敲诈。待到乌鲁木齐,那匹“日走六百”的健骡送了大爷“军事征用”,四头毛驴也只留了一头又瘦又小的给他驮行李,纪昀黑大个子也瘦了一圈儿,好歹总算平安抵达。
“乌鲁木齐”按维吾尔语原是“美好的草场”的意思,只有一处清真寺,几间破房子,集镇贸易时也倒好生热闹的,平时与寻常草原甸子并无二致。自康熙年间用兵准噶尔,这里又是运兵运粮草集转地,渐渐建起石屋砖房,其实住的都是兵,算是一座城,却名不符实的只能算个“兵城”,随赫德的“天山大营”行辕就设在此地,纪昀就近在行辕衙门寻了一家小店住下,便命玉保到行辕呈献文凭勘合,他自己胡乱喝一碗奶酪,萝卜干熟羊肉菜,又吃一块馍也就饱了,便踱出店散步遣怀。
城里没有什么看头,一色都是营房库房,都用石砌基础干打垒墙,也有用草节和泥糊起来的,都是三合土封的平顶儿;近看粗陋不堪,远观去像列队兵士齐整站立,也还不算难看。沿着土巷往西约有两箭之地就是城墙,也是土筑,城墙城垛上都用草皮贴护,满墙都是青草萋萋,像一条绿龙婉蜒曲屈矗在草甸子上,有点“城春草木深”的味道。其时刚过午牌,城里的兵在换班吃饭,守城的兵也有点懒散,说了几句好话也就许他登城眺望。
城外景致果然是大有异趣,站在草城环顾,大色湛青一碧纤埃绝尘,一丝云也没有的穹窿上斜阳炎炎洒落下来,东边一望,平展草地如毡接着巍巍的博格达山,云横山峦岚气接峰,千年雪峰直插青天,南边乌肯山、西南额哈布特山和西边的婆罗可奴山也都是千年白头,像三个骄傲的苍首老人据坐,在争执一个永恒的神秘话题,高高在上脾视着脚下的乌鲁木齐。斜落的阳光从他们头顶肩膊间透下来,笼着一团团一圈明艳瑰奇的圣光彩晕。冰雪、育松、草树、绵绵而下直接大草地,淌下的雪水汇成无数条小河纵横屈画,平摊在城北无垠的大草原上,或成渠或聚塘或连缀成片、成沼泽,蓝莹莹光闪闪镶嵌在毡绒样的草原上。大约受这雪山水源的滋润,这一带草原也格外丰盈旺盛,高的可掩马腰,低的也有尺多高,春风漫漫一荡,绿浪摇曳中,黄的花红的花紫的花……还有许多看不清颜色的花若隐若现绽露芳姿,青草气息里透着这般许多郁菠幽淡的花香,舒臂一为呼吸,清沁入腹,但觉神归魂与心倾色授,人间许多俗务烦恼,世情沉浮荣辱宠侮都可一风吹至乌何有乡。一路上艰难跋涉扰攘烦恶心绪,都在一声深长叹息中消弥无形。此刻转思京师得罪一日三惊,冠盖炎凉如影随行,念及潞河长亭一别,刘保琪曹锡宝等寥寥十数门生洒泪郊送,都恍在昨日,而已睽隔关河千重,云山万里,不觉情因中发感怀难已,曼口吟道:
迢递隔山川,音书盼时眷。
感此金石心,不逐升沉变。
深情何所酬?赠以勤无倦。
鼎彝登庙廊,追溯工师炼。
他年因子传,己荷荣施万。
努力副所期,何必时相见。
还欲再寻章觅句,听见身后城下有人喊:“纪老爷……老爷!”转身一看却是玉保从街上小跑着过来,想来是已经从将军行辕回来,便沿城内土梯阶款步下来,问道:“见着随军门了么?”
“随军门奉旨调了奉天提督,新来的将军叫济度,海兰察军门咨文请他去了昌吉。”玉保一脸苦笑,显得有些沮丧,两手一摊说道,“军流处的人说,昌吉城墙炸坍了,所有军流过来效力的人都要过去修城墙。说这是兆惠军门的令,乌鲁木齐原驻防人马都开过去了。咱爷们咋的就这门晦气!”又道,“他们来了个书办,正在店里头等您呢。”说着前走,带纪昀回店。
纪昀蓦地觉得心里一阵空落。随赫德他认识,而且带着一封阿桂写给他的信,此人威武有力,是个粗豪人,往昔相处也还融洽,但济度却是陌生人,听说是个“儒将”。自己是个“儒”,——与人打一辈子交往,最怕的就是文官心机——和这个高高在上的儒将怎么打交道?兆惠在黑水河、海兰察在金鸡堡——这样落魄,还逢上了“投亲不着”!想到又要遣送昌吉去修城,抬上扛包当苦力,这把子年纪由人呵斥形同奴隶,心里又一阵悲苦,但看玉保阴沉个脸,梗脖子拧筋的冲冲而行,仿佛一张口就想拌嘴吵架的付横劲,他无声抽动一下鼻息,什么也没说。
将军行辕的军流处书办等在店里。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干汉子,拐孤脸又白又净,留着两络修饰得蝌蚪样的八字髭须,耷着单泡眼跷足坐石桌旁嗑瓜子儿,盘子里放的灵宝红枣,碗里泡的是龙井茶——一路没舍得用的物件,都被奴才们拿出来孝敬了这位管事爷——见纪昀步履蹇迟进来,这书办只抬眼看了看,屁股也没动,便问:“你是纪昀?”
“是,”纪昀微一呵腰,说道,“犯官纪昀。”那书办麻利地左右腿交换了,仍旧是二郎腿,吐着瓜子皮一笑道:“有缘分呐!我十二岁进学,也吃过几回冷猪头肉的。不合和人争风水地儿出人命,配到这儿个远恶军州。你呢?人家也说,是十二岁进学,连登黄甲官运腾达占尽桂枝风流,不合一个蹭蹬,也流到这块从军效力。这可真是天上地下都来迪化①——这可不是缘分么?”纪昀这才知道他也是犯罪发落过来的囚徒,大约识几个字,就在军中调剂出来个未入流。听着语带讥讽满口得志小人腔,心里上火,却知管大于官命悬此人之手,只好忍气笑道:“天上地下都来迪化不差,我流你配缘分爽昧有罪——承先生赐教。敢问贵姓台甫,也好上下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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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乌鲁木齐时地宫称“迪化府”。
那书办“嗬”的一声,一拍大腿手指纪昀笑道:“真还有你的!说话都是对子,满合辙押韵的——喂,你天天跟皇上,也就这么着?怪不得的,巴结得不错嘛!我姓罗,行二的,你就叫我罗二爷得毬了吧!”这家伙中午喝了酒,也是乘兴出来寻开心,因离得近,满口酒屁臭味,死葱烂蒜夹着羊肉骚膻直冲入鼻,纪昀见他拍胸搭肩上头上脸地往上凑,心里厌恶,也耐不得那股味儿,闪着身子往后退了退,双手扶膝端坐了凳子上,嚼了口茶,问道:“罗二爷,我已经投献报到,就请军流处长官禀知济度军门,我还想请见一下兆军门海军门,这都是我的朋友,京里还有书信带给他们。”
所有无赖小人无不厌弃端庄,纪昀一旦肃然正容,罗二爷便觉无趣,却觉得纪昀还端着官架子跟自己充大头,因板了脸,茶碗敦放了桌上,说道:“济度大军门去了昌吉,本城要运过去十万石粮食支应兆军门军用。纪大人,你既犯罪到了这一亩三分地上,少不得把你的官气收敛收敛。什么兆军门海军门?来的犯官多了,都是拿这一套吓唬人,罗二爷不认这壶酒钱——连关内各地戍来的囚犯,单是乌鲁木齐就有六千,粮食要运,城要修,都和济军门海军门这些人是亲戚,我们的差使怎么办?”他站起身向北指指,“——城北清真寺西是关帝庙,庙北是新修的城隍庙。你们立地准备,挪进城隍庙去住,那里编的二百人一队,明天天不亮就背粮食到昌吉,每人五十斤军粮,许带十斤干粮,运到昌吉领条子回来再运。就这么个差使,收拾行李去吧,我在城隍庙等你!”说罢哼了一声抬脚便走了。
他意带不善悻悻而去,四个长随不禁面面相觑:刚踏进“一亩三分地”就把地头蛇得罪了。云安就抱怨:“老爷也真是的!他上头上脸的,是在这里管犯人多了,都是求他的,没有他求人的。咱爷们落到这地步,还和这种人充的哪门子大蜡呢?”宋保柱说道:“眼见是来要钱的,我们就是抱着葫芦不开瓢!这可倒好,四百里路到昌吉,五十斤粮扛上还要自带干粮。”马四道:“这都怪玉保,报到的时候孝敬银子一递,又方便又好看。看这闹的什么事儿呢?”玉保一腔的没好气,冷笑道:“就你能!敢情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过了西安,哪一路山神土地跟前不烧香?只剩了二百多两,都送出去,我们喝西北风儿?我给他封了五两的包儿,他打量我们老爷是做大官的,嫌少,是勒脖子讹我们来了!”
“我早说在西安把银子兑成银票的,”马四说道,“咣里咣啷的两千多,跟抬着个钱庄子走道儿似的,谁见了不剥剋我们?”
“兑成银票?这里没有钱庄,一堆废纸好揩屁股么?”玉保瞪着眼道。
“嗐!真他娘的命里八字不照……还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马四瞎声叹气说道。
“回去?放到这儿的十个有八个回不去。”宋保柱咧着嘴像笑又像哭,“别瞧那些老爷们送行说的天花乱坠石头转,逢场作戏卖人缘儿。老爷给他们腾出了个军机大臣位儿,已不得咱们这把骨头撂到沙漠瀚海里头呢!”
“也许皇上有一天想着我们老爷好处呢……”
“皇上?皇上要真心疼老爷,怎么发到这鬼不生蛋的地方儿?”
“这话是!还不是小人撺弄得皇上不待见了?有那个日鬼精和珅在皇上跟前没个好儿。”
“还有臭鱼(于敏中)烂虾。”
七嘴八舌连议论带争执夹着怨天恨他说个不了。纪昀被他们闹得心烦意乱,有些话也觉不无道理,发遣出去的官员皇帝“忘了”的也有的是,蒙赦放归的除非他亲自想起来或有人举荐“提醒”。他自己的情势自己有数,恩赦回京是十有八九的事,但也实在担心和珅弄鬼,对于敏中更是有几分恐惧——趁着这时机再查出几件自己的“事”,磨道里找驴蹄印儿再容易不过了。以曾子之贤、母子相知之深,三言“杀人”,其母逾墙而逃,自己比得曾子?乾隆爱重比得曾母?而且更深一层的隐忧他不敢想,乾隆已是六十六岁的耳顺老人,曾祖顺治二十四岁晏驾,祖父康熙六十九岁殡天,父亲雍正五十八岁大行……一时有个失闪两短三长出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出了那种事,也许真就把自己断送这里了。几个奴才不愿侍候自己陪殉,也自有他们的苦衷。他不善理俗事家务,也不会训斥人,虽然听出怨尤自己,反倒替下人着想,思量着皱眉说道:“说这些有什么用处?我是奉旨谪遣到这里的,他敢怎样我?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等着济度回来,看他是如何发落?”
“爷犯书呆子脾气了不是?”玉保笑道,“得想办法——一是再赶着去送点银子,二是我看这里马多,五五二百五十斤,一匹马就驮了,再买头小毛驴儿您骑,我们四个空手跟您走,到了昌吉无论见着哪位军门,好歹一个炉里烧过香的,总会有点照应的……”纪昀心中气苦,愤声说道:“买马!我发遣到这儿也是给皇上效力,没钱送这无赖!”
玉保和保柱买马去了,纪昀讨水洗了洗脚,和衣倒在毡铺上,一手曲肱枕着,一手把一本《楚辞》默读。他原本是豪爽书生,能吃能睡能熬打的,自经丧乱少睡眠,已有了失眠症候,眼皮困得滞涩,却只朦朦胧胧睡不着,一时在养心殿和乾隆说诗词,一时又和刘墉一同去禄庆堂看戏,一时又见于敏中带着文卷不言声从自己面前过去,一转脸却是和珅那付永远笑眯眯的神情在看自己,恍恍惚惚胡梦颠倒间又见那个“罗二爷”提着马鞭子气势汹汹走来,一脸凶相,马鞭子杆“砰砰”挝得桌面山响,拧歪着脸喝叫:
“起来起来!什么老爷?到这里都是罪囚!”
纪昀浑身一个惊乍醒过来,居然真的是罗二爷来了,还带了十几个囚徒,都是满脸污垢衣裳褴楼站在门外,罗二爷手里倒没有拿马鞭子,是两枚乌黑发亮的铁胆,敲砸在门框上,还在喊:“叫他起来!”他见纪昀揉着惺松的眼起来,一扠腰仰脸道:“纪昀,谁让你睡觉的?”纪昀一怔,说道:“我出过房钱。”
“我让你到城隍庙,你没听见?”
“我没留神。”
“你聋啦?”
纪昀身上的血一下子涌上来,一旦凤凰落架,真的连鸡不如!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刀笔小吏,一辈子下场不得第的坐红板凳扔货,囚笼里巴结出来的末等无赖,要尝尝“奴役军机大臣”的滋味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中幽幽闪射着怒火,一眼看见玉保牵着马进了天井,手一摆,愤怒地喝道:“把马牵到厩里。我是奉旨要见兆惠海兰察的,不见着他们,我哪里也不去!”他这一发怒,玉保几个人也顿时硬气起来,马四便道:“姓罗的,你鸦张什么?别说你,就是天山将军见我们老爷,他也不敢挺腰子!”保柱接口便道:“两个山字叠起,你给我出去!”云安也道:“和他说什么?见他们管带去——见他们管带去!”四儿卧着,也狺地一声龇牙咧嘴站起身来。
“哟嗬?”罗二爷起初被众人突然发作惊了一跳,倒退一步,警觉地看看主仆五个,移时,咧嘴一笑,流里流气说道,“我还以为来了什么硬撑腰子的呢!原来充大人吃瓜,跟我闹虚头!你说你奉旨的要见兆军门,好哇,旨意拿出来给爷们瞧瞧。”纪昀硬硬地顶了一句,说道:“那是面谕,有旨意也轮不到你来接。”“这里只有羊骨头牛肉干糠萝卜糙米,没有麺(面)没有鱼(谕)。”罗二爷嘿嘿嘻笑,一摆下颏命那十几个囚徒:“绑起来押送城隍庙——马牵上,驴牵上,书箱里头有银子,小心侍候着了!”
一众囚犯听见“有银子”,兴奋得嗷嗷大叫,一窝蜂排门而入,却顾不得捆人,先奔炕上去,有的拽行李被褥,有的就砸锁开箱子,“吮啷”一声连底儿翻转过来,二十几锭大银,几十两小银角子小银裸子,笔墨纸砚连同书籍顿时散落得满炕都是。众人高兴得欢呼大叫,揣着银子,拣着能吃的就往嘴里塞,呜噜不清喊:“这他娘的很够爷们打牙祭的了!”有的叫:“大银子给二爷,大银子给二爷!”还有的嚷嚷:“老子要那方砚,那是端砚!”玉保四个人也都扑上去撕扯着保那银子,也趁机往自己腰里塞。小小的炕上十七八个人来回挤压撕打,有的几个人同时滚成一团摔在地下。纪昀气得浑身发抖站在一旁,咬着牙不言声,罗二爷手托下巴只是阴笑。四儿是只哈巴儿,见主人受欺,只呜呜哀伤着吠叫,无助地满地打转儿焦急,却不会咬人,不防被人踩了一脚,又胆怯地伏到纪昀脚下缩头狺叫。屋里一时乱哄哄乌烟瘴气呼喝喊骂搅成一团,早惊动了店中人,那住客都是外地出差来的军官,站在天井剔牙说闲话看热闹。店主是本地人,满面赔笑拉着罗二爷,呜里哇啦不知是蒙古语还是回族语,劝说的什么也不知道。纪昀已气怔了。
正乱着,店门外有人老声老气说道:“这店里起反了么?这么这么搅闹?”接着一个老者脚步橐橐有声进来。众人看时,是个七十岁上下的胖老头,四开气灰府绸夹袍上套团万字黑绸褂子,脚下蹬着起明检千层底鞋,一头雪白的皓发压着六合一统瓜皮帽,浓重的扫帚眉也已全白,却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说话声音洪钟也似,问道:“这里谁是店主?嗯?”他这身行头打扮,怎么看都像个贩茶老掌柜的。又一身风尘灰土,都料他是赶宿头的。店老板要出来应候,又担心这群人偷店里东西。罗二爷见众人发愣,喝道:“卖什么呆?别理这老货——赶紧带上人走!”外头看热闹的军官似乎有人认出这老人,嘀咕着窃窃私语几步便退到了远处瞧热闹。
“我说,怎么没人答话?”老人见没人理自己,有些发怒,一手指定了罗二爷,“你——我说你呢,你看什么?是你带囚犯来抢这店的?这乌鲁木齐是个没王法地儿么?”
罗二爷相了相他,终于出来了,他却担心是哪个大营里的文案师爷,赔着小心问道:“老人家,乌鲁木齐就这么大块地方儿,眼生得很。您是哪个营的,还是内地来做茶马生意?”老人道:“我是卖茶砖来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半条街都轰动了,又是抢又是夺的,是土匪还是兵?”听是茶商,罗二爷又抖起了精神,回身说道:“别理他,捆人!是个卖茶砖的糟老头子。”
“你说什么?”老人有点重听的样子,偏手捂着耳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营里的?”罗二爷道:“我就是天山大营军流处的罗二爷,我这是办差,叫你别管闲事。”老人也就不重听了,放下手笑道:“我也是给天山大营办差的,这闹成一路人了。你叫罗二爷,一生下来就叫这名儿?你爹,你爷爷也都喊你‘二爷’?”
罗二爷怪怪地看着老人,一笑骂道:“这老不死的敢情装耳朵背!敢砢碜我!”老人道:“子曰老而不死乃为贼——少陵有语‘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军流处的堂官怎么收留你这王八羔子,这城里就敢横行霸道!”罗二爷咬牙笑听他“子日诗云”,冷不防一个扑身上前就来一手黑虎掏心,口里叫着:“揍你个老秀才爬灯台——来这里卖文!”
“妈拉个巴子的!你敢动手打我老人家?”老人突然放了粗,眼盯着他到身前,不等拳头挨身,只一掌劈揍过去,身子一闪顺手一带,兜屁股又是一脚,打得极是麻利。罗二爷压根收不住脚,一个马趴摔出去六七尺远,头撞在店门口门枢石头上,碰了个发昏。他揉着鼓起的大包发愣,老人犹自在说:“君子可欺以方,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他一时粗鲁得像个杀猪的,一时文绘绘像个教书的,逗得远处一群军校都笑。纪昀从没见过这色人物,老而劲健又文又浑,说滑稽又一本正经,要笑又觉他可爱,又担心他吃亏,枯着眉头出来正要说话,罗二爷一跳老高指着老人道:“这老家伙是白莲教,会邪术,给我拿了请赏啊!”
屋里一群犯人原见罗二爷吃亏,老人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塌了他,正愣着看,听他下令,捋胳膊挽袖子便都踊了出去。那老人见他们围上来,双脚跨出丁字步盯着他们走近。未及动手,外头一个青年军官气喘吁吁跑进来,双手一拦喝道:“这是天山将军济大军门,你们谁敢!济军门,您瞧您,各军管带都在辕门外头等着您呢!我问跟您的人,说您撤尿去了,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就是天山将军济度。满院囚徒,连罗二爷都吓傻了,木雕泥塑般站着发呆。
“妈拉个巴子,扫老子的兴!”济度拍拍手,又弹弹袍子角上的灰土,板起脸来训斥那青年军官,意兴阑珊地回身,指着众人道:“孺子不可教也——统统给我拿下,他娘的——投界豺虎!”
“扎!”
那青年一个叩千答应,起身一个手势,店门外三十多个戈什哈夺门而入,马刺佩剑碰得叮当山响。济度既说“统统拿下”,这群人也就不分好歹见人就捉,纪昀眼见两个校尉扑向自己也要动手,真的急了,大叫一声:“济度,我是纪昀!”
“纪——昀?”济度一脚前一脚后站住了。
“纪晓岚——你没有让勒三爷要过我的字?”
“噢——噢噢!”济度恍然间醒悟过来,一个转身挥退戈什哈,已堆得满脸是笑,快步过来,一头走一头笑道:“我说今早‘柴门鸟雀噪’呢!原来纪师傅千里昭昭(迢迢)来了……三天头海大坏还说,你估约就到了,随赫德交印时候也说过,你怎么就不告诉中军一声呢?”
纪昀倒不料他这般热情礼遇的,悬着一颗心登时放下,见他还要深揖行礼,忙一把扶住了,笑道:“论年纪你也是老前辈,这断断使不得!大约他们只记得我的字叫晓岚,本名儿没人知道,就闹了误会——这正在寻我的事呢!”罗二爷一群人见这阵仗,早已唬得面无人色,爬在地下觳觫颤栗,见纪昀说到自己,忙磕头道:“纪大人、纪老爷超生……小人们在这过得苦寒,穷极无聊穷昏了头,涮着爷们玩儿讹几个酒钱……”
“娘的个屄的,穷极元聊就敢涮纪老爷?穷昏了头就敢抢劫?”济度瞪着眼道,“你这会子不过是小人畏刑,后悔也迟了——把他们拖到辕门外头正法!”眼见戈什哈们上去拖人,一众人捣蒜价磕头乞命,纪昀是君子不近庖厨畏闻牛羊哀鸣的人,不禁软了心,倒为他们乞情道:“纪昀刚到,也是有罪之身,是我命中该有此劫,天假小人之手,所以祸君子而福君子。不然,我也不得与军门这里邂逅相逢。前方战事方弥,多少大事需将军料理,军门不必过份计较他们吧。叫他们把我的书籍盘缠还出来就是了。”济度笑道:“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与中人可以语上,老兄太仁慈了。既这么说,死罪饶了,每人四十军棍,在辕门外枷号三日,罚到昌吉修城拉毬倒吧!”说着将手一让,“到我中军去,兆惠海大坏今晚都来会议,你也凑上一份,有新鲜蔬菜呢!——把我的马牵来给晓岚公坐!”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0:37
十五 天真武夫饮茶吹牛 边将驱驰道析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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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和济度策马并辔而行,言来语去竟十分投机,这才知道兆惠是从南疆兼程赶来,滚单报说已在乌鲁木齐南二十里接官厅,接见了运粮官就赶过来会议,海兰察是在昌吉也正赶来,也有报马半个时辰到天山大营,因有乾隆的圣旨,计划下一步军务,三位大将要聚头会议,济度是东道地主,自然先行一步,就巧遇了纪昀。言谈之中纪昀也摸清了济度底细,所谓“儒将”云云,其实识字极少,连兆惠海兰察这等“二把 ”也是远有不逮,原是个粗莽武夫赳赳厮杀汉,偏是喜欢转文儿,“妈拉巴子”加“子日诗云”乱来一气,如此大半生,也就攀出个“儒将”名号。想想自己把别人谈资耳误当真郑重其事起来,在马上不住暗笑。那济度半点不藏奸,见他不时掩口胡卢儿,便问:“是笑我不学无术吧?”
“是,我听人说你是儒将。”纪昀老老实实说道,“果然言必称孔孟语录,不愧‘儒’字,统领雄兵十万于大漠立功,不愧‘将’字。这不能叫不学无术,孔孟是学问根本,将军是术业表相,是真正的学术。”
济度大喜,说道:“先生这话最对我的脾胃!孔孟是学问根本,将军是术业表相――嗯,就这两句明儿请先生给我写出来,派人到西安裱起挂到我的军帐上。”又问,“你愿意干什么差使?就留在我的签押房,看看折子写个条陈什么的,闲时候给下头军将们讲讲圣贤之道,游历一下各军,兆惠他们那里也都能去转悠着散心,岂不甚好?”纪昀笑道:“那敢情好,可皇上是叫我来吃苦头的,我在这游悠,怕有人说闲话,反而牵累了你。”济度扬鞭大笑,说道:“哪个狗娘养的敢?你还道这里是北京?这里天高皇帝远,杀人如草不闻声――你这样的人能在这呆着就是吃了苦头,还要你怎样?”纪昀笑道:“既如此,我听大军门将令行事就是了。”
二人在马上说说笑笑,已到天山大营辕门外头,大大小小的游击、参将、营前校尉、各营管带副将以下军佐密密麻麻也有一百多人早已在门外挺立相迎,见济度过来,一齐打千儿行下礼去,堂呼:“济大军门安好!”纪昀是流配犯官,自然惶惧不安,忙着就要下马,却被济度一把扯住了,用鞭子指着众人道:“这是我的纪老师,咱们大清的哈――第一才子。皇上送他到这疙瘩来,嗯,吃点苦头立点功,还去当大宰相来管辖我们……”纪昀听他胡传圣谕,唬得两手摆着道:“啊……不不不,不敢……”济度一口截断了他笑道:“算 了吧,我跟了皇上也几十年啦!我还不知道吗――就这么回事儿,来了就是第一功,你们, ――要像敬老子哥一样敬他!听见了?”
“扎!”
“笃!”
济度一催坐骑,一行人怒马如龙涌进辕门,直在议事厅门口下了马,济度吩咐道:“西边那处小院子拨给纪先生住,给他布置个书房加个客厅,要个伙?腹 醋龇梗 床我榈脑沦汗┯Α!庇值溃 袄险桌虾K 蔷鸵 戳耍 业萌ビ 挥 憔驮谡獍仓茫 约毫⒒穑 一锓坷镉泻贸缘模 还苷宜 且 O壬盏闳人 丛∠丛。 颐桥龈鐾吩倮唇心恪 庇诌脒脒哆抖V隽诵矶嗷安湃チ恕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0:38
十六 兆将军进兵黑水河 尊帝令马踏踹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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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留一下,我们聊聊。”兆惠摆摆手,笑道,“我们是打出来的朋友,算来也几十年了,不要在我面前装神弄鬼立规矩。怎么瞧着你像有心事,有点忡怔的模样?还是担心河里没水么?”“也担心这个,这里和我们中原不一样儿,你看这阿妈河,这里水汪汪,流下去七十里沙滩就洇干了。说没水就没水了。”胡富贵也一笑,“军门是个冷人儿,从来不闲聊的,我也有点奇怪。”说着便坐下了。
兆惠说“打出来的交情”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兆惠已经是副将,胡富贵只是个看狱的牢头,阴差阳错一场官司兆惠遭难,分拨在顺天府看押,曾被胡富贵打得昏迷几天几夜。兆惠起复后专门把他调进营里,预备杀了出气,听人一句劝,饶恕了他。从那过来几十年,胡富贵就成了兆惠的影子,东征西战打打杀杀,兆惠办什么差都调他去,从不离鞍前马后。名份上是上下司,情份上早谊同兄弟了。此刻对面兀坐,提起前情,心中各自都有一份温馨慰藉。
“这个仗恐怕是我一生最凶险的。”兆惠默谋了一会儿,嘘着气道,“厄鲁特回部北有罗刹支持,西有波斯接应。从大格局上,我们三路大军围霍集占,外头又受两国挟制。我打得谨慎,也为这个。而且只能赢不能输。”他说着,双手对捏得格崩作响。胡富贵不安地动了一下,笑道:“那是。朝廷已经是吃奶劲都使出来了。如今财政明面上好,但开销也比先朝多出十倍,打仗的事不敢按兵部计算的军费去思量,单一个金川,兵部户部各一个说法,各省督抚又一个说法,这个三千万,那个两千万,现在军机统算下来,总共七千万!老天爷,金川才七万人啊!我们化多少?恐怕更多!这里打坏了,想再重新来,比登天还难呢!”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像方才那种打法,至不济我们也能击溃姓霍的,他败逃外国,还有什么能力?”兆惠没言声,轻轻沿桌面推过一个卷宗。胡富贵迅速看一眼兆惠,抽出来看时;是军机处阿桂转来乾隆在兆惠请安折子上的密谕:
着阿桂阅后速转兆惠行营:似此虚词牍案请安折子,朕本安,而愈读愈觉不安矣!尔欲朕安,而不知朕之不安正在尔乎?原离京时,朕且望尔春季奏功,今夏季已将逝矣,乃尔尚在阿妈河巡逡不进! 旗一升耗半天下之力,且湖广之天理会、川湘之哥老会、闽浙之无极白莲诸邪教日思蠢动,尔非惟不能解君父之忧,劳师糜饷反于内事多有牵掣,是尚增朕之虑。午夜扪心,能自安否?以秋七月为限界,不能下金鸡之堡,朕即不罪,汝能 颜不自罪否?此等虚应故事请安之举,是礼而非礼,不知礼之大要惟朝廷纲纪所瞻,民生之所望,何用日日以片纸渎案那!
下头“钦此”二字写得潦草道劲,一色血红的朱砂看去鲜亮刺目。下头附着阿桂的信,洋洋洒洒,有两千多言,胡富贵看时,却没有指摘的话头,只是解释皇帝急于进军的原故,譬说详明,和将军们猜度的也不大离儿,末了写道:
君父之忧,即我辈之辱。然吾兄前函所虑亦自深有道理,不疾不徐从容曲划方是胜算。希功而贪进亦非忠君之道,稍有蹉跌反致君之辱,宁不惧哉!用兵之艰危弟甚知之,谅兄忧虑粮道遥远输运为难,弟已令西安将军再增一万人马维持。兄放心西指,勿复东顾可尔。此朱批系皇上发仆阅看,此函亦经御览,使弟知朝廷切盼之心耳。
他边看边想,反复品味,说道:“照桂中堂这信,和皇上并不是一个意思啊!”
“是一个意思,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同唱一台戏就是了。”兆惠说道。阿桂在古北口发迹之前就是他的上司,懂军务通行伍畅晓战事,乾隆和圣祖处处比拟,但却没有实地带兵打过仗,位居九重之尊又要发号施令,也真多亏阿桂在其中两头周旋。这种事,如果放在和 于敏中肩上,只有逢迎着严词督战的,下头胜败死活就撒手不管了。这些层想头,只是背地能和海兰察谈谈,胡富贵还不到这个份上,因转了口气,说道:“我们带兵打仗的天不怕地不怕,打不怕死也不怕,就怕文官面上打哈哈,心里来糟蹋。我想和你说的不是这些个。要是黑水河一战失利,战死了最好,战不死我也是要自尽殉国的。”
一阵寒意蓦地袭上胡富贵心头,外头荒滩草树斜阳低挂,吹进的风暖暖的,胡富贵竟浑身一个激灵起栗,他的脸色也有点苍白了,怔怔地张大了口望着兆惠。
“丧师辱国,逃回去也是死。”兆惠自失地一笑,“像张广泗,打一辈子胜仗,也还是杀了。这种事只能怪我自己无能,不能指望朝廷原有恩典……你要活着,把我尸骨拖回去埋掉拉倒。这就是要拜托你的事。至于儿子,战死是他的命,要活着,你保全他一下。”说罢起身一揖。
他说得十分镇静,胡富贵却被他的镇静吓呆了。连礼也忘了回,慌张地摆着手道:“大军门,怎么说起这话?怎么会呢?”
“方才马光祖廖化清我们一处议论,其实是个‘缓进’的方略。”兆惠说道,“确实没什么凶险。但皇上要的是‘急进’,七月打下金鸡堡,压根是办不到的事。”他站起身来,长大的身躯在残阳影里游晃着踱步,像对自己,也像对胡富贵说话,“缓进也有一宗大不好,敌人一看势头不好,逃了。就皇上这旨意,再想想我耗尽半天下财力,那么一个结局,下半生活着也是自己内愧羞辱。留着敌人在境外,这里还要几十万大军年年布防,其实是仗打输了,人也输了。所以――”他停住了脚步,加重语气说道,“过了黑石沟,进黑水河流域,就不能再缓进。你从军中给我精选五千强壮士兵,我带着突袭金鸡堡,把霍集占粘上,他攻我退,他走我追,我们左右两翼夹攻,海兰察从西路增援。合成围剿之势。我这五千人打完,四面二十万军队压过来,霍集占他插翅难逃!这个计划在乌鲁木齐就想过,还和海兰察商议过。他觉得太险,方才看了圣谕,我决意这样打了!”
“兆军门!”胡富贵叫道,“这样不成,一定这么打法,我来奔袭!”
“只能这样打。”兆惠道,“这五千亡命之师你带不了。我自信在军中威望,能安定军心。这里头信心是头等要紧。七月之前,一定和霍集占会战金鸡堡。你照我将令行事,打赢了什么都好说,出了失闪,也就是五千人搭我一条命。你别忘了我的托付就好。”
胡富贵早已立起身来,他惊怔地站在案前,扑上一步,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看兆惠平静果毅的神气,暗哑着嗓子道:“打仗的事谁说得准头?十成胜算才打,抱孩子女人也敢,军门爷豁出去了,我也豁出去了!”
就这样,一个大胆庞大的军事计划铺张开来。五天后的早晨,阿妈河大营五万大军拔寨出动。涌动的行伍集结行军,在这辽阔的草原沙漠上倒也方便,二十路纵队齐头并进,前头是马光祖带一万人开道,后边廖化清断后收容。所有运粮的骆驼马匹都和本部供应营队并行。说声就地休息,三块石架起锅就能烧水造饭,满地遍野都是兵,说声“走”,画角一鸣万众蚁聚,白底黑边写着“兵”的号褂子贴着号褂子,骑在马上无论向前向后,都是涌动前进的号褂子,密得树林子似的刀枪,连同运送辎重的车辆马?福 导市芯 娜艘延馐 颍 游槔 龆 嗬铮 褚还珊诔毕蛭魍 Γ 瞬嚷硖こ就寥琏菜莆恚 泶膛宓杜鲎蚕斐梢黄 煜 2莸厣弦蛄 暾髡剑 缫衙涣巳搜蹋 蛔 拇逍娑蓟穆淞耍 奘 囊奥恳奥砘蒲蛄缪虿萋咕谷怀簿釉诶锿罚 痪 洌 沤岫犹右荩 枚游橹芯 棵切朔艿卮蠛粜〗校 凶攀倍鲜毙 木 杌褂小安偎 铮 献泳驼剿涝谡饫病钡淖员噘蹈璞朔 似穑 黄 男 饶郑 萍 呛频醋彻邸 谆菀咽墙ㄑ揽 辖 匆彩峭芬淮握獍慵 乓罢叫芯 K淙灰丫 懈读撕笫拢 荒苄奈捭枫饭野 4丝涛任绕镌谧 锷希 饭饲昂笞笥揖闶腔㈥诿褪浚 栊τ锕脑攵 巳硕际且桓冻员ゲ幌爰业奈匏 缴裉 健叭旱ā本褪橇恕 械囊坏憔 璧ㄇ泳够 魑谟校 腿簧 稹按笊币怀 钡暮榔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0:38
十七 围沙城掘地获粮泉 困黑水清军求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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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光祖这一举措兆惠全然不知,也没有料到。他踹营得手,霍集占大营全部瘫痪失去指挥建制。只好退出营盘重新整理队伍。藉此机会兆惠一边命人烧营,一边命人收集吃食,喂马饮水稍作休息。好在踹营是晚饭时候,煮熟了的羊腿、馕饼自然不少,人吃饱马也带足了,剩余的全部扔进火里烧掉,一身大汗未落,听见东南鼓噪之声大起,正诧异间,兆章群飞跑过来报道:“爹,马军门的人杀过来了!”
“有这样的事?”兆惠一愣,“过来多少人?”
“天太黑了,看不清楚。满营都在擂鼓助威!”
兆惠不再问话,左右看看没有高地,便骑上马,举着望远镜向南窥探,又向东方、北方暸望,放下镜筒说道:“是佯动。我们攻了这座寨子,霍集占的主力居然不出动,这个人真沉得住气,老马是再来捅一下这个马蜂窝看风色的……”说话间,南边已经交上了火。霍集占的兵晚饭没吃就被偷袭,打乱了阵,伤亡惨重仓皇退出,惊魂不定间又遭廖化清冲阵,又累又饿的兵士们立时又是一阵骚动。未及反击,廖化清已经率队退走南去。兵马慌乱喘息不定间、马光祖营里又是大崩地裂般三声炮响,黑地里不知多少清兵,有步兵有骑兵,鸟铳火箭齐发直攻上来。清兵这般三番五次横冲直杀连连得手,似乎终于激怒了霍集占,兆惠眼见官军卷地而来,算计霍集占南边的兵力能战的也不过万余人,牙一咬,正要下令全队绕营出击与马光祖会合,忽然见南方三枚红色焰花冉冉升起,在夜空中迸放了散落开来,接着又是三枚黄色的、三枚白色的起落有致徐徐开放……正疑思不定,东北方向闪亮一明,接着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接连三响过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听得东北方向若有若无的喊杀声,像远处的骤雨被疾风卷着渐渐近来,又像涨潮的海啸激浪拍岸汹涌而至,无数的马蹄声踏得密不分个,夹着“砰”“砰”的火铳鸣放,声势浩大直压过来……
“全体上马!”兆惠一摆手喝令,“章群派人传令马光祖,迅速退兵回营。”
“扎!——我们怎么办?”
“他们全军都过来了,我们回营固守!除了吃的什么都不要,我们的伤号随马光祖退。”
“扎!”
兆惠再不说话,带着五千余骑至敌营东侧草甸子上结成方队,沉默观察四周情势。只见南边溃出营的敌军火把如龙婉蜒逼来,东边自己的大营里黑沉沉一片横亘数里,马光祖的兵也正在向营中收束。隔着大营约五六里之遥,光亮一明一灭,杀声忽高忽低毫不犹豫地越来越近。
“怎么办?”兆惠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如果回攻收回老营,当然是眼前最安全的,可是这里离老营十里之遥,敌军在老营背后离得近,就算勉强打回去,数万生力军加上背后一万余追兵夹击,胡富贵处虽有兵,远水不解近渴。万一敌人抢先占了老营,迎头强敌,腹背夹击后果更不堪设想。几乎只是一闪他便打消了这念头。退进马光祖营也是一法,但南侧的敌人先就不肯轻易放过,必定死死纠缠,士气一衰百哀齐至,胡富贵照旧不能呼应援手——思量定了心一横,他勒转了马头,大声对左边将士们说道:“有句古语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们诱敌成功,踹营已经将这股子回回踹得破了胆,‘易水寒’!”马鞭指定南方道:“我们不回大营,向南打,打到黑水河,和老营会师。谁怕死?就出来说话,我放他到马军门营里,决不加罪!”
这群将士们都只晓得放火厮杀,听他讲“一水寒”不明其意,后头这话却人人懂的,人马躁动着有人攘臂大吼:“咱们跟军门一水寒不复还!怎么打,大军门只管下令!”“哪个毬攘的孬种,老子屠了他!”
“听着,这是一群被我们赶出营的惊弓之鸟!”兆惠轻轻一笑指着南方道,“我们向东蜇,他们必定以为胆怯要缩回马光祖营,必定要拦截。我们中途突然向西,把它拦腰斩断,撕开一个血口子,再向南突围……现在是——”他掏出怀表看看,“现在是丑时,下午未时,我们就能到黑水河大营。兆章群——给我领头,杀!各营管带士兵,不管打得再凶,要尽力保持建制不乱。跟我的人,豁出命在皇上跟前挣功名啊!”说着,一纵骑冲了出去……
起初打得很顺利,一切都在预想中,霍集占的回族兵见他们向东南行进,以为要逃向马光祖大营,立即加速当头拦截,不料阵势刚刚布开,兆惠一彪兵马辔头一转直击西南,霎时间便把霍集占的万余兵马两头打断。敌人看清了兆惠意图,齐发一声喊,即速向中间夹攻过去。兆惠是六千兵,霍集占大约九千余骑拼死拦截。兆惠带的已是疲兵,霍集占的是怯军,昏夜无月旷野混战,最怕的是建制打乱敌我不分,此刻,双方都心存忌惮。听着东北方向杀声铺天盖地越来越近,回兵精神大振,点的火把成千上万势如火龙游走,兆惠打退一阵,立刻又一股人冲上来死死粘住不放,心中不禁着想:揭不掉这帖膏药,天明在此会兵,马光祖廖化清都会出营相救,顷刻之间营盘也没了,人也要打光!急切中见兆章群跃马挺枪从东路冲突而来,喘息道:“爹!这起子回兵难缠,一打就走,一停就追——怎么办?”
“你累了吧?”
“还能顶一阵……”
火把影里,兆惠指着南边一条小河,说道:“中军调五百枝火枪归你指挥,再加一千弓手,凭着岸边涮出的坎儿,你给我挡住,火力要猛要狠!”
“是!”章群回马便走。
“慢着,”兆惠叫住了他道,“……看这情势,他们要截断我们去胡富贵大营归路。你挡半个时辰就撤往东南,如果大兵拦截,就往西找我,合起来再作计较。”
……兆章群纵马去了,眼见两侧敌人不顾一切又合拢过来,清兵纷纷回马撤退,兆惠大喝一声:“火枪手,左队跟我,右队跟兆章群——朝他们人多处,开火!”
“砰!”
一排火枪打出去,枪手们退回装药,另一排枪手举枪齐射,又是“砰”的一声巨响。自从夜战以来,一千名枪手还是头一次密集发射,声威固是慑人心胆,敌人火把明亮人马密集,枪声响着,箭如骤雨飞蝗齐射过去,不知多少人中弹中箭,悲马长嘶战士倒卧,硝烟弥漫中,敌人惊慌稍稍后退。兆惠鞭子轻轻向后一扫,双腿一夹喊道:“走!”不无哀伤地看了儿子一眼,带着两千余人冲向南方暗中,身后远远已听得兆章群的排枪轰鸣响起……
天渐渐亮了。冲出廖化清大营西南之后,他这一彪人马便没有再遇到迎头拦挡的回兵。现在已入黑水河流域,早已不见了草原,仍旧一派茫茫无际的沙丘戈壁,东一丛西一簇生着茂密的胡杨红柳骆驼刺酸刺棘之类的灌木,黑水河依然故我是条“油河”,在沙丘间静静横流……鏖战拼杀一夜乍入此境,人人都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兆惠见河滩沙丘间有一小澶一小澶的渍水,便命歇马吃饭,自己下得马来,试着走了几步,已经僵了的双腿才活泛了一点,取一块冷羊腿肉嚼着,便派出哨队,一路向东踏看路径,一路回北打探兆章群消息。
半个时辰后东路的人回来了,那探哨的疲惫不堪,似乎累得连恐惧都麻木了,晃荡着身子漫指东方说道:“大军门……和卓的兵已经堵住了娃娃河路口。多得很……我们去了也不打不追,就在那里扎营盘立帐篷。慢悠悠的,像是要安家长住的模样。”兆惠咬牙听着,间道:“他们那里有水?”探兵回道:“有!就在娃娃河和黑水河中间的沙滩上,已经烧起锅灶了呢!他是要截住我们回家的路……”兆惠点点头,又问:“看见有骆驼队没有?”
“没有。”那军士答道。
这就是说,敌人的运粮队还没有上来。此时手中若有一万,不,哪怕只有五千生力军,横里杀过去,霍集占根本就挡不住。可惜没有,只有两千人,而且累得人人骨酥筋软,即使兆章群带的三千余人能全军而归,无奈打不动了。兆惠思量着,心中竟涌上一阵莫名的凄楚悲酸,忙咳嗽一声止住了心绪伤情,起身拖着步子,尽量抖擞精神巡视一遭,笑着下令:“都向我靠拢。这时候儿没有什么大将军,只有大兵兆惠!”
两千军士人人脚下像灌了铅,缓缓聚拢了来,他们惊异地发现,这位平日永远板着面孔的大将军,此刻像个玩家家的小孩子坐在沙堆旁,一脸孩子气的笑容。招呼左右兵丁:“都受累了,随便坐!这地方敌人来,十里外就能看见。”他指着一个脸颊带伤的兵笑道:“你是怎的了,哭丧个脸?你叫常大发,是赌钱输了,还是梦见你老婆抓了你一爪子?”
人们都听得一笑。
“兆章群是我的儿子,你们都知道了。”兆惠向北望了一眼,笑道,“海兰察也有个儿子跟在昌吉。他那儿子有趣,是他爹和他妈的媒人……”
人们先一怔,接着哄声大笑:他从不说笑的,更不说家常,这么一开口就让人忍俊不禁。便有人喊:“大军门,给弟兄们讲讲!”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和老海在金川跟先头讷相和张大军门出兵放马……”兆惠微笑着坐地望天,回忆起往事。讷亲张广泗怎样指挥失误兵败下寨,廖化清中了鸟铳浑身受伤,自己怎样救讷亲。讷亲张广泗如何畏罪谎报军情,恩将仇报要杀自己和海兰察。二人又如何商议分头逃回北京禀报实情,海兰察在黄河船上巧遇丁娥儿,二人生分好合同舟共济到德州,又在德州码头白昼连杀六命,几乎死在赃官之手,种种情事一一述说,众人听得时而怒目贲张,转又眉开眼笑,已浑然忘却身在险境。有人就问:“兆军门,听说你关在顺天府,在狱中杀人,救了我们军门夫人,连万岁爷都惊动了,天子亲自问狱,赐我们夫人凤冠霞帔,可是有的?”
“有是有的,不似你们传说的那么玄乎。她的凤冠是后来我起复了才赏的。”兆惠笑道,“我的故事儿平心而论没有海军门的妙。跟大家穷聊这些往事,一是无聊解闷儿,二是说人的命,天注定,该死的不打仗,下雨天栽到马蹄窝里淹死的都有,不该死,凭着千军万马刀山火海,想死也死不了。再就是跟弟兄们患难与共,我绝不当讷亲张广泗那样的混账东西……”正说着,沙坡上一个军士站起来指着远处叫道:“大军门!少公子——少公子爷他们回来啦!”兆惠翻身一骨碌站起来,所有的军士也都站了起身,果见一彪军马,约有两千余人,踏着沙滩步履蹇涩迤逦近来,走在当头的头上裹着生布绷带,一手提枪挽辔,一手不胜其力地撑着腰间,正是兆章群了,沙滩上众人立刻一片欢呼,行伍中军士也欢呼着走近来。兆章群脸色苍白勉强笑着下马,身子一仄,几乎摔倒在地,几个兵忽地扑过来搀架住了。兆惠向前一步俯身看他,问道:“怎么样?”
“没什么,不要紧的……”兆章群推开军士,站定了说道,“有个使链子锤的,砸死了我的马,我左肋也让人扫了一下……”他撇着嘴像哭又像笑,“这回子是好汉,儿子没他有本事……这些人真有种啊!身上箭扎得刺猬样,我透胸一枪,倒地都不松手——几乎把我拖下马去!我们死了八百多,伤的人也都没回来,枪总算都带回来了……”说着,要倒的样子。众人忙扶他坐下,给他喝水揉背。
兆惠听见火枪都带回来了,心里一阵宽慰,却道:“人活着回来就好。人活着就好……难为你们打得好……这几千人都是好样的,死的活的我都要记着他们,都要给他们一份富贵……”
“回来我一路看,东边的路已经断了。”兆章群喝了点水,精神好了些,说道,“马光祖大营已经和廖化清合起来。联络几次也没有成功,我看他们是要把我们这一股压到没有水的地方,和大营隔断了吃我们饺子……这地方无险可守,我们不到五千人,站不住脚的。听我说,爹,我们有水有粮有肉有火枪,吃饱喝足再打一仗,向东突围回老营,这里不是死守地儿……”
兆惠近前拍拍他肩头,低声道:“不妨事的,你爹没有那么好欺负。你胡伯伯马伯伯廖叔叔都会和我们联络的,不联络好,不能再出去了……”他站直了身子又观察地势,此地虽有些微小沙丘,既无营具又无壕沟,南边又临油河地形也偏低,的确不是安营的地方。东边一路全是敌人重兵把守,就为了“隔断”自己归路,怎么会轻易放自己杀过去!原想踹了营能拖住敌人主力到这里决战,看来除了踹营砸了些家伙杀了些人,马光祖出动引得伏兵出头,捅了马蜂窝,马蜂没有追叮捅窝人,单是这霍集占就不能小看,倒是自己粗疏,没能料准了这一手!他托着下巴咬着下唇望着对岸的矮丘出了一阵子神,又看看河中的油,心中念头忽地一动,指着斜东南道:“中军去二百弟兄,到那两个沙丘中间,找找看有水没有。”坐在旁边的兆章群道:“我早就探过那一边,没有水。南边有一片仙人掌林子,长得有一丈多高,我尝过,味道不正,可是没有毒,有一片酸溜溜刺儿棵子,也能解渴。我们四五千人,靠这些个不成的……”
“什么叫不成?”兆惠见他好些便又端起了老子身份,喝止了他道,“我估量中午敌人就要压过来。老胡他们现在一定正千方百计和我联络,没有盘盘怎么成?那里草树茂密,下头一定有水,去人,给我找一处低洼的地方往下挖。”一个中军偏将带着二百多人
脑袋不是球
发表于 2006-6-28 00:39
十八 十五王“学习”入军机 乾隆帝政暇戏寒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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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瀚海道路难行,饶是用的“八百里加紧”,马廖胡三人的联名奏章也用了二十五天才递到北京,当日军机处是刘墉当值,一看火漆印封,立命“备轿,去圆明园”,恰新票拟的贵州学政刘保琪进来陛辞,二人便同乘一轿赶往双闸口递牌子。一头说闲话等候,便见太监工仁迤逦赶出来,刘墉便问:“皇上现在正见人呢么?”
王仁多少有点近视,已走得很近才看清是他们二人,忙打叠起笑容,说道:“皇上方才和和大人下棋,后来十五爷进来说事儿,双闸上头太监禀说您递牌子,叫小的出来接着您呐!”刘墉点头一笑,跟着往里走,问道:“和珅会下棋?倒没听说过。”王仁赔笑道:“和大人会下大棋,围棋刚刚儿上手。下大棋能赢皇上,下围棋就不成,叫皇上吃得黑子儿那怎么说?——是尸积如山罢?”
从来臣下与皇帝对弈,即便是国手,也只有输的,顶多是战平求和。和珅却是有输有赢,刘墉也觉新奇的,笑道:“我只记得人说当年世宗爷和刘墨林先贤下棋输过一盘,和珅够胆。”王仁道:“和大人说‘能赢故意儿输也是欺君’。主子高兴得笑呢!”说着已到殿门口,二人趋步上了丹墀报名,便听殿中乾隆笑道:“都进来吧。”刘保琪跟着进来,却见这里和养心殿规制不同,方圆长宽都要大一倍出去,东暖阁珠帘吊垂,大炕几案隔帘隐约可见,西边一个大厅临水接榭阔大轩敞,外头碧水幽幽绿树郁郁,窗子一色都是淡黄蝉翼纱幕起,显得又幽僻又宽敞,乾隆也没有戴台冠,只散穿一件雨过天青纱袍,摇着一把素纸折扇坐在西窗下茶几旁,颙琰设了个偏座面北正座,和珅却是面南站着,正笑着说话:“……北边唱莲花落子的和南方花鼓戏、中原的高台曲儿、晋陕的二人台都是一类。不同的是莲花落子都是女的唱,妙龄丫头登场度曲,也实是妓女别树一帜。像晋北的二人台,又都是男女合台出场,乡里无论男女老幼都来看,没有一点忌讳的。唱到半夜,押台的掌班站台口上喊:‘婆姨妮子带娃娃们回去睡觉了!下头要上荤的了!’女人们一走,台上男女戏子们就放开手段戏嬲,也唱也说,浪声蝶语加上猥亵狎邪,脱得半裸了搂抱亲嘴儿,什么礼教大防风化敷教,都一些儿也说不上的,说莲花落子的天津卫最多,看去衣帽周正,那些女孩子一个个就似偷汉子的积年、风月调情的都头,淫言亵语说着和茶客逗情卖俏,正为不见直露粗俗,比高台曲二人台之类的更不成话。奴才几次传谕地方上厉禁。有时好几天,过去一阵风还是老样儿。想想这些人,这就是人家的饭碗,真的砸了明的变成暗的,摊头儿捐也收不上来了。这么着只好划个圈儿,像北京的八大胡同,天津就划在北门外侯家后庵一带。本分人家子弟去逛,父兄们自然要约束的。浮浪哥儿街头游棍混混儿,就管不了了。只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颙琰不言声听着,待他说完才道:“这是弛禁,总归还要想法子严厉些子,上回一个黄带子宗室,论起来还是我的叔辈,生白布捂着鼻子嘴,说是‘受了风’,后来才知道是杨梅大疮,京官去嫖八大胡同的也是狼一群狗一伙,得了病不敢寻正经大夫,找个江湖郎中轻粉截药几天光鲜应付衙门点卯。长此下去怎么得了?”
刘墉二人原以为乾隆他们闲谈民间风俗,至此才明白是在说正经事。为京官不守官箴,刘墉早恨得牙痒痒的,单是刑部衙门就处分了二十几个,无奈已经“约定成俗”,不但京师天津、各省城都会大小衙门上下官员都一个样儿。说声“厉禁”,抓几个倒霉蛋,罚一笔议罪银子,待“弛禁”了依然故我。想想除了“划圈儿”竟是别无良策,不由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正经差使,双手将折子递上去,说道:“兆惠大营递来的军报,事体急,请皇上裁度处置。”
“哦,兆惠的?”乾隆一听“急”字,脸上已没了笑容,接过折子便展看。殿中顿时雅静下来,和珅等三人都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或坐或站心里打鼓,不停地觑乾隆和刘墉神色。
奏报只有两千多字,乾隆枯着眉头接连看了两遍,递给颙琰说道:“你和和珅都看看。兆惠,朕看他是贪功冒进急于求成,孤军深入给人家困住了!”说着站起身来,踱至窗口,隔窗望着外边出神。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僵凝了,一时和珅也看完了,和颙琰几人都没吱声,忽悠着眼看乾隆。不知沉默了多久,颙琰说道:“阿桂在浙江,正奉旨赶回,可否发文叫他快些回来?眼下军机处几位都是文臣,不熟悉军务。”和珅却道:“我看刘保琪的差使可以变一变,快马赶到洛阳,咨问一下福康安,看有什么措置,他可以在洛阳直接给兆惠下令调度,一头赶回北京请旨,似乎妥当。阿桂刚刚受过申斥处分,为这事情急召他……”下头的话似乎碍难启齿,便停住了。又嗫嚅道:“奴才总觉得窦光鼐有些言过其实。诏书还在军机处没有发,收回成命再斟酌一下也是一法。”
阿桂受处分,刘保琪还是头遭听说。刘墉等人却知道,是窦光鼐参奏浙江亏空,派阿桂为钦差大臣查实,查未查去没有亏空,乾隆申斥了窦光鼐,听说窦光鼐又亲函密折申辩,辞气很不和平,有“不要作官不要性命”的话头,刘墉没有看过原折,内情不详,但乾隆转头又训斥阿桂,撤差夺俸的旨意他却是知道的,见和珅来回反复说话,不禁都又盯住乾隆。
“海兰察打下昌吉,朕以为兆惠必能下金鸡堡,朕之期望何其厚也!”憋了半日的乾隆终于说话了,语调又缓又重,冷淡得令人心里一阵阵发凉,“五万人马屯在阿妈河,攻到勒勒河又退到黑水河……”他头也不回,突然对着窗外恶声吼道,“这是败退!败得连奏章都递不回来,还要手下的将军来搪塞朝廷!……朕又何其失望也!”
这突然的发作,似乎蕴着多少愤懑、期待的失落,还夹着无奈与沮丧,四个人惊悸得身上一颤,颙琰带头跪了下去。他背着手转过身来,几个人见他眼风扫来,都忙低垂了头。看不见乾隆脸色,只听他一句接一句数落:“除了福康安,相臣无能,将臣无能,朝臣庸碌,外臣也庸碌!不然,何以一个林爽文,作乱江南作乱山东,纵横捭阖,就拿他不住?孝感一个走江湖的,传几句邪教,带几千人就占山为王!大闹元宵节天下串通,北京的匪首拿不住,南京的、福州的……说出来就出来,官府制约不了,说躲藏官府就搜捕不到!看来……朕真的是老了……”他的语调儿变得有点柔和伤感,又像在祈祷诉说,“圣祖手创,世宗艰难维持,朕也自信励精求治夙夜不倦……还是想做个完人,做个十全老人……看来竟是水月镜花虚妄之想?”他用手指定颙琰,“你自今儿起,进军机处学习行走。现在拟旨,兆惠怠慢玩敌轻狂自大,致中敌奸计败退黑水河,辜恩溺职情殊可恨,着剥去他的黄马褂,收回双眼花翎,着马光祖等全力接应回营,革职留任,待福康安到营接任掌事!刘墉和珅辅政无方,致使政务多有荒疏,各罚俸半年以示惩戒。湖广孝感暴民滋事,皆因该总督勒敏平素政教荒芜刑罚失当,着勒敏降三级处分,戴罪留任,相机征剿刘相五立功赎罪。”一连串的处分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刘墉原想劝说,听着他“横扫”过来,提名道姓连自己处分在内,虽知是迁怒,气不打一处来,却也能谅他的苦心,和珅曝唇伏头一声不语,刘保琪本来只是引见陛辞到贵阳,顺便给福康安传旨的,不成想遭遇这个场合,从没有经过的,已是吓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蝉。乾隆却不管不顾,指定刘墉说道:“刘墉给阿桂拟旨,保举兆惠为主帅的是他,兆惠失利他也罪责难逃。前者斥责窦光鼐,阿桂和珅力保浙江无亏空,指摘窦某好名沽恩诬人清白,今窦光鼐已将该省府库擅自挪借民间银两充实库存的借据封寄朕处,和珅仍旧替浙省说话,你们已经陷朕于不明,扫了朕的体面,还敢虚词晓晓置辩!”和珅慌得头碰地砰砰有声,说道:“奴才见借据只有一张,孤证不立,所以恐有言过其实处……”
“一张?你放屁!”乾隆近前,很像要踢和珅一脚的样子,又止住了,“他寄来的是一张,手里握着三百张!下头拆烂污,你也拆烂污,哄着朕高兴天下太平!”和珅再不敢搭一句话,只鸡啄米般连连叩头。乾隆却仍没完,接着道:“发旨给福康安,暂时不必来北京,即着从洛阳启程,星夜赶赴兆惠黑水营接掌抚远招讨将军印信,一路滚单报朕知道!”说着,一拔脚穿殿,独自去了东暖阁。
三个大臣一个皇子被他撇在了西厅里。起初众人都被唬蒙了,怔怔的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愣了一会子,刘墉撑了一下臂道:“十五爷,这么着不成,我过去恳请皇上再思再虑。”颙琰的脸色也异常苍白,看一眼不言不动的和珅,说道:“你们去只有火上浇油的。还是我过去吧。”刘墉感激地看了看这位阿哥,说道:“先劝皇上息怒,不要急着请旨说事……”颙琰点点头,见和珅仍伏着不动,厌恶地转过脸,径自去了。
乾隆的脸色已不像在西厅里那样凶狠,几个太监颤颤的蹑着脚步小心侍候他,冷毛巾揩了脸又送上来凉茶,王仁跪在椅后轻轻给他捶着。颙琰见他闭着眼,不敢惊动,只作了个手势令王仁退下,自己亲自过来替他捶背,又用手在他脑后风池穴、颈间肩上轻轻按摩,约半顿饭辰光,乾隆长长舒了一口气,摆手示意他歇手,喟然说道:“老十五啊……阿玛是不是越老火性越大了?方才的话,想了想,有些竟语无伦次……”又叹,“唉……风雨流年、树犹如此……”
“皇阿玛……”颙琰见他这样,本来满心惊慌不安的,转而又觉伤心悲凉,心里一酸,眼泪几乎淌出来,已经带了哽声儿:“您别这么想……听着叫儿子难过……前儿您练布库时候,三十斤的石锁还玩得转,气色身子骨儿不亚寻常四十岁壮年人。儿子和和珅在一边私议,儿子说您能活一百岁,和珅说还不止,至少一百二十岁……咱们大清有您在,万年天下太平是稳稳当当的,您就是儿子们的靠山。有您,再难的事儿总都能化解开的……”
乾隆由他轻揉细按,又透了一口长气,伸臂在肩胛颙琰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又垂下来,叹道:“痴儿,你也读过甘四史的,活过七十岁的皇帝自祖龙以来只有三个。你说一百岁是孝心,他说一百二是奉迎……”颙琰道:“不是奉迎,儿子听是真心话。”“奉迎也好巴望也好,是真心就是忠孝。”乾隆知道这个儿子,有时是很执拗的,一笑说道,“你是为他们求情来的吧?可以轻一点发落,但不能免。一来他们确实有过,照规矩要整治,二来阿桂和珅都还盛壮,要时不时敲打提醒儿,别叫他们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明白?”
颙琰的手停了一下,忙又接着轻按,他这才明白,乾隆今日七分火气,还有三分是借机“敲打”。他过来,原是要辞“军机处”阿哥当差的旨,为旨意拾遗补阙给众人说情是顺水人情的事,听乾隆这些话,心中不禁一震,卜卜急跳几下忙稳住了神,话语却变得更加轻柔:“儿子这才明白了……不过,刘墉没有过失的呀!您瞧他的罗锅子,蜷得更像个虾了,人也消瘦得那样。纪昀去了,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差使,听说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
“像虾有什么不好?侍卫不都是虾么?龙王也要鱼兵虾将么!”乾隆已经完全平和下来,娓娓说道,“……再说,他是个汉臣,别人都受了处分,单留他一个,不成了众矢之的?——你大约也为一人独自进军机,怕皇兄皇弟们生出议论?”颙琰一肚皮的忐忑狐疑过来,还没有“劝”什么,自己反倒被劝醒了不少。听乾隆这么问,心想在这样人面前与其闪烁其词,不如爽直坦诚些的好,因喃喃说道:“儿子的心思难逃阿玛圣鉴,还是和兄弟们一样的好……”乾隆道:“既已宣布,没有收回的道理。你是‘学习’嘛……”他终觉不能圆融,又补了一句,“颙璇也来学习。”
颙琰听了一怔:无端又加了个八阿哥,别的人都不进来,这是什么意思?见乾隆舒展身子示意不再按摩,忙要过凉毛巾请他揩面,又对一杯凉茶递给他,退到一边垂手侍立,说道:“这么着最好,有事两兄弟能商量着办……阿玛,儿子方才一直有个蠢想头,兆惠贪功冒进固然有罪,但细看奏折,不像是溃败,只是敌人奸狡,没有中了兆惠的计,小有挫折而已。现在情势不明,稍待还会有军报递来的。他被敌围困,企盼着解救,就有处置,似乎等解困之后再说不迟。福康安也不必急着去,道路太遥远了,他赶到了,战事也完了……还是宁耐一下好。”
“嗯。”乾隆点了点头。他其实何尝不知道正是他连表彰带催促连连下旨,兆惠不得已才“冒进”的,但这一层失误连他自己心里也不肯认承的,何况对儿子臣下?沉吟片刻,手指点着西边道:“叫他们过来吧!——那个跟刘墉进来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刘保琪。”颙琰说道,“是纪昀的门生,翰林出身。”见乾隆无话,颙琰方摆手命大监传旨。
一时三人依次鱼贯入来,瞧着乾隆果然已经消了气,才都偷偷放了心,和珅已换了笑脸,说道:“方才军机处从城里报说,兆惠营里又有军报,已经到了潞河驿。奴才已经着他们直截呈过来。我们又详看了奏折,敌军大营被毁,死伤惨重,兆惠的兵力没有损,看样子是报平安来了。”乾隆没有理会他的活,对刘保琪道:“你叫刘保琪,先头跟的纪昀,在李侍尧步军统领衙门里当过差,又到四库书房的,是不是?”
“是。”刘保琪不料乾隆知道自己这么多的履历,高兴得眼一放光,忙叩下头说道,“臣刘保琪。”
“不要小看了学政,那是一省教化文明之首。”乾隆此时想起纪昀李侍尧都说起过他,王尔烈也说他有纪昀门风,想着他进殿探头探脑的样子,不禁一笑,又正容说道,“贵州人无三分银,天不晴地不平,是个穷地方,苗谣杂居,风俗不一,历来教化难施。你去要用心办差,实在缺银子,和珅可以给你拨些,乡试名额嘛……世宗爷在世时订的数额,已经过去五十多年,比着川陕的例,还可再加增一些。学政使,是一方生员座师,并不归督抚节制奖罚,你有什么条陈,可以随时据实奏陈。”
“是,臣保琪恭遵圣谕,一定尽心竭力巴结差使。地方教化维持好,多出节妇节女,少出流氓地棍,和大人多给点钱,我把学堂修起来,多给国家造就几个好人才。”
几个人听他说得风趣,都不禁一笑。和珅笑道:“这说的多出好女人,少出坏男人了。既然有旨,我自然遵旨多拨点银子。只你要吹牛,我就少不得要弹你。”刘保琪道:“人才事关国家气运,这是皇上去四库书房多次训诲过的。只要用心作养,不愁不出人才。总督臣钱沣就是贵阳人。”颙琰刘墉都听纪昀说起过他,果然应对便捷,都暗自点头,只和珅听他提到钱沣,木了木脸,旋又带了笑容。
“你这就去吧。回头见见和珅。”乾隆微笑着道,“但愿你能多作养几个钱沣出来。钱沣在云南不加火耗,率领军民疏浚洱海修造塘坝灌渠,开地两百万亩种植水稻,桑蚕麻丝,田上增了三成,他自己还亲自种了二亩稻,夫人家人纺织自养,大理人要给他修生祠呢!”
他大夸钱沣,说得容光焕发,和珅却愈听愈不自在。半个月前钱沣有密折,内容半点也打听不出来,又有旨令钱沣进京述职,他总觉得有不利自己的事,却又无从置椽,颙琰却不知他心思,乘机笑道:“军机处人手不够,钱沣既学问才干优长,何不补进来使用?”
“云南百务初兴,贵州他也要整顿政务。朕要他立起榜样来,没有三五年功夫不成。”乾隆笑道,“他年轻,已经升得太快了,众人不免不服气。刘保琪或在贵阳或在途中,一定要见钱沣的,传旨叫他不要忙,慢慢走,秋凉到京不迟。带二斤人参赏给他。还有福康安,在洛阳城里,你也要代朕宣慰,告诉他西安的军报过来要拆看,密封条陈再奏方略。洛阳城里要是热,可以移到邙山或者是龙门香山,避过热天再听朕旨行事。”
这就是说福康安“去黑水河”的旨意已经撤消,刘墉颙琰顿时略觉放心。他如此关心臣下,巨细不遗体贴入微,也使众人感慨激动不已。只刘保琪头一遭见乾隆治事,一时是倾盆大雨,雷击电闪,一个处分接一个处分毫不留情,一时又如沐春风和煦宜人,一热一凉间有点接应不暇,见乾隆摆手命退,这才跪安下来。
“和珅留一留,你们也下去吧!”乾隆说道,“潞河驿的军报无论消息如何,都要即时报朕知道,刘墉晚饭就陪你十五爷一起用。御制的丹陛大乐歌词要送进来,也要推敲一下。”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就这样罢。”
殿中留下了和珅。今儿,他摸不清乾隆的意思,也有点摸不到乾隆的脾气,早晨传膳时分进来,乾隆就板着个脸,太监们唬得个个悚息屏声,几乎都是跪着侍候,小心着套问,才晓得是为孝感教匪啸聚造反的事。又数落几个皇阿哥“习染名士风气,吟风弄月标榜清高,不晓得作父亲的治政艰难”,又抱怨“一丝风也不透,园子里也这么气闷……”总之横不是鼻子竖不是眼,处处都不顺。好容易下了几盘棋,渐渐缓过精神来,又来了颙琰,闲谈中叙聊些轻松政务,已经好了,又逢上刘墉来说军务,又复大为扫兴,光火起来无论贤不肖,人人一个处分!……这会子单留下自己,又为的什么呢?和珅打定主意,摸不清乾隆意图绝不掺和政事,只微笑着侧立在旁,不时用眼角余光睨着乾隆。直待内侍们又为乾隆更衣,端来冰湃西瓜吃了一小块,凉毛巾揩脸,漱口,乾隆轻咳一声,和珅知道他要说话了,立刻竖直了耳朵。
“和珅,”乾隆的口气不咸不淡,像说闲话又像认真问话道,“双闸北便门出去,和圆明园对门的那片宅子是你的吧?”
和珅显然没想到乾隆会问这个,抬脸看乾隆一眼说道:“是奴才的蜗居……”他是个心思极灵动的,立即想到是有人说了闲话,咽一口唾液接着说道,“凭着奴才家产,全仗着皇上赏的密云两处庄子,还有顺义和遵化赏的地里头出息,盖这处宅子那是今生休想。还是沾了修圆明园的光儿,也是主子的雨露之恩,才造起来了。”
“园工,是国家捐赋上头正项开支,”乾隆也没想到和珅会直认沾光,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就是管园工的,又总揽天下财务,怎么可以在这里头‘沾光’?”和珅听着却不害怕,见乾隆摸杯子,笑着上前一步,麻利干练地为他倒上茶,又从容退后,说道:“皇上误会了,和珅有几个脑袋敢贪污工银?这块地划出来是请过旨的,有档案可查。为十格格下嫁奴才儿子,造这个额驸府定制是三十顷,这里只用了二十多顷,拆迁的民居也不多,因为园子地角边线划出来,加上这块三角地那就不齐整了,所以调拨出来当了存料场子。说沾光,那里原来是个低洼塘子,废料砖瓦堆垛弃掉的把塘也就填平了,奴才就省下三五万银子,岂敢侵占库银呢!还有,造房地基填的碎砖也没有花钱,这园子里石料灰渣。半截砖之类的,原都统一推到北海子边去,奴才宅地地平也用这些物件填充的。门口那座石坊,还有那对石狮子,是内务府按额驸府定制请旨赏给。其余造房正用砖瓦木石,匠人工银,万岁爷赏了五千两,太后娘娘三千两,其余的都是奴才自己账房开支……”他记性极好,账头细务又十分熟悉,掰着手指一一奏说,砖灰沙料几何,工银饭费若干,各色木材漆料、木匠细工价银分别……都详明无遗,有几个管过工的太监在旁听得都暗自吃惊,乾隆却早已堕人十八里雾中,连前头的话没听完已经懵懂了。末了,和珅又道:“这只是个大体。万岁爷若信不过,那是放不烂的账,派工部的人一查,就晓得奴才清白了。”
乾隆笑道:“好嘛,朕随便一问,你就这么一大套!朕也没说你贪污嘛……还是公私分明的是。你自己的账,官家的账都要放好,你说的这些朕也不得明白,只防着有人疑惑,你两手空空说不明白,就不好办了。”和珅道:“这是一点也不得失误的。户部支出、工部收纳、内务府使用报账,比奴才这个小宅子繁复一千倍,他们上次账簿子对账,毛数儿错出十六万两,三家对着吵,都红了脸,我坐在上头听,说‘勒制台的八万石糯米是贡米,不是采办米,三八二十四万,景德镇烧的铺水池子的瓷砖,烧炸了一窑,价钱涨出去三万五,西山石料厂炸药损耗冒支一万,途运石料损毁又是个三万五。你们给我折算,是不是顶冒了十六万出来?’我一说他们都笑了。奴才做这么大官,又没有在外任也没有出兵放马,不在差使上仔细留神,主子要我做什么用呢?我贪污工料叫人查出来,不用主子说,自己也羞死了,那边水榭子水深两丈四,自己跳进去当了屈原!”乾隆已听得哈哈大笑,说道:“畏罪自杀,还说是当了屈原!”
“说笑归说笑,钱字旁边两杆枪(戈),利字旁边一把刀,不能不警惕。”和珅正容说道,“皇上叫奴才管藩库,是叫奴才利天下,不是利自己的。这不单是忠不忠的事,还是天理良心。这么大个天下,这么大个园子,银子整兆整亿的打奴才手里过,这是多大的信任!说手指缝儿不严撒漏一点,那是奴才无能;说奴才中饱私囊,奴才永不敢有这个心胆!”
他前头细算账,后头摆天理人情,鼓唇摇舌说得万分恳切实在,倒比赌咒发誓指天矢口更其诚恳可信。本来这是钱沣密折里点到的一句话,被和珅一抹平展如砥。听和珅无辜,乾隆倒觉一阵宽慰,笑道:“外头走走吧,不要再和朕说钱了。”
和珅心头却仍不宽松,他自谓朝野内外上下相处,只有灌水浇花的,没有栽刺的,已是“一团和气”得圆融周到,不料还是有人盯着自己,而且连点风声也没有就直达天听!除了钱沣谁敢?谁能?陪乾隆走着,心里犯嘀咕,脸上却仍是春风满面,指点着西边一带笑道:“那边就是寒温泉,夏天是凉水,冬天是热水。主子说过几次,七事八事的总忙得顾不上去。今儿趁巧儿,奴才陪您瞧瞧如何?”
乾隆无声点点头,漫步随和珅西行,他的心思似乎还在兆惠的军务上牵念。踱着步子沉思道:“不要怪你主子光火。你就管着钱,算算兆惠海兰察用了多少库银?加上天山驻军,兵力比霍集占多出两倍不止,封了夫人封儿子,进膳时候都想着有没有呵护他们家人不到的地方。官,到了大将军,无可再升,爵,到了公爵,也无可再晋,有人参奏弹劾,不用他们说话,朕都护在前头,怎么一味在前头玩老鼠捉迷藏?朕还能怎样才能叫他们满意?咳……为臣难,他就不知道为君更难啊……”
“依着奴才见识,”和珅也叹息一声,“打完这一仗,其实天下太平,再也没有大仗可打。这不指着兆惠和海兰察,下头的兵将谁不指着打仗升官发财?闲在一边看文官发财,那又是什么滋味?再说,轻而易举就打胜了,也不见功劳嘛!好比秦越人见蔡桓公里头说的‘医生好以不治以为功’,这也是人之常情。您这头急惊风,他那头慢郎中,还是因为他晓得这病没有大干碍。军事上头奴才只当过几天兵,阿桂才是真行家。他这就回京,您瞧着吧,他准说这仗难打。也难怪,带兵的打仗都是越打越小心。”他不动声色,娓娓谈心间两个大将一个军机各人都栽了一个“私意”根子,乾隆却毫无觉察,想想又一阵恼恨,却不是发作的地方,咽了一口唾液说道:“用这样的心思事君,那就等着瞧!”和珅睨了他一眼,口中又变了调儿:“说这些将军有二心,那也不公道,没有使尽十分气力罢了。比起文官,武将们好了不知哪里去。有文官比着,主子也似乎不必对他们求全责备,毕竟那是凶险地儿让人卖命的差使。这会子主子不欢喜,是因为差使不顺心,一个红旗大报捷奏进来,他们一床锦被遮盖了,主子怒气也烟消云散了。一个官,一个禄,一个钱,天下英雄谁能出这罗网?奴才下去,看着户部再拨些银子调过去,鼓励鼓励士气再说。”
二人说着,已到一带稠密林子旁边,老树翳天竹木婆娑比着别处更加茂盛葱茏,一带女墙上头葛藤纠缠虬枝蟠结,中间就树势结成的藻须花门拱着一块石匾,是纪昀的字端楷写着:
宜人潭波
和珅笑指道:“这就是寒温泉了。”又对跟着的太监嬷嬷侍儿女官们道:“里头有侍候的人,你们就在这候着,皇上叫进再进去。”说笑着带乾隆进来。乾隆因见一带歇山式殿宇坐南向北,外边没有设丹墀,一色大理石铺地,规制有点奇特,张着眼看殿中时,和坤笑道:“里头是仿西安华清池造的,不过大些,冬天温泉也不能露天沐浴游泳,所以有这座殿。”乾隆这才明白,这处殿是专门冬浴冬泳用的。从殿东绕出去,眼前忽然一亮——殿北院中没有空场,一大片空阔地全是水,围在碧树绿丛之中,约可二亩方圆,四周全都是青石阶级梯形人水,东边是泉,水涌如溢,成潭形涡旋之后向西穿树越墙而去——比种结构中华绝无。乾隆只在西洋图样册上见过,正要问和珅,听池心小岛旁一阵水响,转脸看时,是几个妙龄女子游泳累了在岛上晒太阳,见两个男人进来,惊得下水躲藏,乾隆眼中光波惊喜地一闪,看住了。
下水的共是四个女孩子,光景都只在十七八岁之间,浑身上下都脱剥得只有一件短裤,所有衣物都堆放在乾隆脚下岸边,此时被人掩袭藏在水里,缩着身子不敢站直,想过来取衣又不敢,清亮得纤尘不染的水中又毫无遮掩,白玉般的肩膀、腿脚都漾在水中摇荡不定。见乾隆下死眼盯着,四个女子都臊得羞晕满颊。有的用手掩乳有的捂脐,背对着岸低头吃吃地笑,只中间一个胆大的冲岸上轻声喊:“和大人……兴这么看女人的么?好歹叫我们穿上衣裳么!”
“是恩春嘛!”和珅早已笑着背转了脸,说道,“我不敢看……说过叫你们来待候皇上的。这就是当今万岁爷。主子别说看,就要怎么样,你们也不能违旨……”四个女子这才知道是皇帝,扭腰摆身的羞涩之外又加几分不安,不知是谁偷看乾隆一眼,小声说了句什么,几个人忽然爆发一阵叽叽咯咯清脆的笑声。见那个叫恩春的一手护乳,试着过来伸手要扯岸上衣服,乾隆一伸手便拉了她上了台级,笑道:“好一副美浴泉图!既已撞见了就是有缘。你叫恩春,她们三个呢?既然游泳累了,这边岸上不好歇么?为什么到池心子上头呢?”
那恩春被他赤条条拉上岸来,躲无处躲退无处退,嗔不是恼不得,见皇帝随和温存又有几分荣耀自喜,一手被他扯着,一手将湿漉漉的头发揽在胸前,已是娇羞满面微微气吁,偏脸低头回道:“羞人搭搭的……主子这么着看叫人瞧见……”乾隆呵呵笑道:“和珅就这么脸背着,朕不让他转脸他敢转?好,好!这么不好意思的,你们就穿衣裳!”四个女子如蒙大赦,红着脸,水淋淋的上岸急急穿衣。一个个松挽垂发宽结丝绦俯妆陪侍,和珅这才介绍,一个叫怀春,一个叫思春,一个叫逢春,一个叫恩春,“都是江南新买来的孩子,在畅音阁让太监嬷嬷教习过,送过来待候的。原想等主子西边怀柔书房落成再当差,不防今儿就邂逅相逢了。”
“好好!”乾隆高兴得浑身都舒展了,不错眼看了这个看那个,“四春,名字也好!刚好儿的笔墨纸砚,一人管一样儿。这泉水好,池子好,四周环树隔成世外桃花源……看你们洗澡,有点像这个……嗯,这个……”他突地想到《西游记》里猪八戒盘丝洞偷窥濯垢泉,想想不雅,却又一时寻不出雅的来,和珅却有备而发,脱口道:“是牛郎看织女洗浴……”“好,好!”乾隆高兴得鼓掌大笑:“这个譬喻好!牛郎看织女……好!”他没有喝酒,言语神态已带了醉意,几个女子起先好奇羞缩,也有点畏惧“天威”,见他这样,已是什么都“好”,忍不住胡卢儿偷笑。听乾隆问:“会不会琴棋书画这些差使?”和珅忙又道:“江南家女儿这上头原都有点家教,奴才听过,逢春的曲儿唱得好呢!”乾隆但觉此时身在花丛,陶醉迷离不知所以,拍手笑道:“你是方才背脸儿捂嘴偷笑的那个罢?逢春——这个名儿有意思,原来会唱曲儿?取家生来,就这殿前水亭子旁唱,又凉快又清爽,多少是好!”
这“四春”是和珅在崇文门关税上就留心物色了的,家里都是戏子出身,随父兄小世界上混出来,到京走戏串堂会,什么王府贝勒府里都走动,龙子凤孙达官贵人场里练出来的,经和珅千挑万选的顶尖伶俐人。原是预备送给乾隆的弟弟弘昼承欢破闷使用。弘昼薨了,他又升进军机处,变了主意,又送进畅音阁,请来京名角着意调培教习出来。虽都是花信处子,自来的天生丽质,才色艺俱全了,又都见过大世面的,今日见了乾隆,哪个肯放过富贵缘分?若不是和珅事前再三谆谆教诲要“体态尊重,举止有度”,早就要“体态风骚,举止娇痴”起来。此时见乾隆高兴,又随和如同票友,早放了胆,逢春便过来立在乾隆背后替他揉肩捏腰,思春跪在乾隆膝侧捶腿捏脚,一双小手灵灵巧巧若有似无周到按摩,怀春和恩春取家什调筝弄弦,侍候乾隆茶水中栉,说笑着逗乐子,把个乾隆喜得合不拢口。和珅原怕她们轻佻惹厌了乾隆,见乾隆高兴得无可无不可的,也就一颗心放下,在旁赔笑道:“主子万几宸函,稍有整暇,音乐调娱,能得半日开怀欢笑,这也难得的。就只她们小门小户出身,不晓得天家规矩,看她们还是天真小女孩,多原谅了吧……”
“什么规矩?这里朕就是‘天家’,朕高兴就是规矩。整日猎宁居里养心殿乾清门和你们一处,那些闷人规矩还不够?”乾隆笑着看四春忙乎,轻轻拉过思春一只小手握着揉摸,随随便便说道:“孔夫子的规矩在庙堂,在稠人广众里头使得,进了闺房又是一回事——论衣裳还是汉装的好。你看这四个,水泄裙浅比甲、合欢鞋子、散发乌云青丝垂髻,一换上满装,把把头勒得头皮紧绷绷的,脚底下花盆底蹬上,走道儿挺胸凸肚的,西施也变成无盐了。”逢春在他耳边问道:“您是龙主爷,您下一道旨,都换上汉装,谁敢不遵?”和珅在旁道:“这是国政,你不要在主子跟前议论!”乾隆却笑着一摆手:“好哇,梓童把‘龙主爷’都搬出来了——我们这是唱戏么,何必那么较真?她不懂,回头慢慢说就明白了。”逢春一伸舌头笑道:“奴婢再不敢了,这才堪堪的明白了。”乾隆又伸一手捉了逢春的腕子,摩挲着,嗅着,说道:“朕原也打算下旨天下易服汉装。太后、八旗王公都反对,这个祖宗家法变了容易忘本,只好撂开手了。皇帝也有礼管着,也不能想怎样就怎么样……”
说笑着萧管琴案已经摆布停当,四春蹲了万福,怀春抚筝、思春抱月琴、恩春按萧,略一试音,清乐顿起,逢春亭亭玉立如临风琼树,纤指合掌轻舒皓腕曼声唱道: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廓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曲声甫落,和珅便鼓掌喝彩:“好!”乾隆道:“好自然是好了,只是太熟套。有艳情绮丽的再来一阙。”四春一会意点头,乐曲一转,逢春又唱:
苦忆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沉。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奠定梧桐处,暮雀瞅瞅空绕林……
曲调婉转低回,如清越流泉徘徊,曲成歌歇尚自余音袅袅……乾隆已不知身在何处,闭着眼双手按拍和节,一边聆听,细细寻思其中意味,脸上似喜似悲,已是有些心驰神醉。许久才道:“这是鱼玄机给温飞卿的诗了,‘盛衰空见’‘暮雀啾啾’两句幽咽凄清,悲凉之气何其深也!加上这么柔肠凄恋的调子,更令人悲秋凄凉……”
“还是换个俗点的,热闹红火逗人欢喜的好。”和珅在词曲上头,虽说常听堂会附庸风雅,其实只能算个文场白丁,什么鱼玄机、温飞卿听来统都不懂。见乾隆神色凝重愀然凄恻,忙笑道:“上回隔院子听你们唱的什么‘枇杷黄’,词儿新鲜,调子也活泼,我觉着就好。”思春笑道:“那是唱端阳节的,时令不对,怕难入皇上的法耳。”
“法耳!”乾隆一怔,旋即大笑道:“只听见说‘法眼’,‘法身’的,还竟有这一说?厨子这一会儿进上菜来,那一定还要用‘法鼻’嗅一嗅,‘法舌’尝一尝了!既是好,不论端阳重阳都使得的,你们何妨顿开‘法喉’唱一唱呢?”话音甫落,思春怀中月琴铮然切嘈响起,逢春怀春含睬巧笑留眄顾盼对唱,逢春臂曲指画唱道:
枇杷黄,大爷慌,小姐急,娘姨忙。
思春便问:“怎的就大家这般张忙?”怀春唱道:
有客虽速亦不至,榴红照双眼盲!
乾隆方鼓掌叫了声“好!”怀春接口又唱:
屈原此日汨罗死,伍员此日胥江亡。
诸君此日忽不见,岂与二子同徜徉?
逢春便接:
申江之水深百尺,容君百辈竟难测。
一声低唱等郎来,泪珠点点衣裳湿!
衣裳湿帐中,化作望夫石,
君不见,多少恩情话不休,大言挥霍买风流……
乾隆便回顾和珅,叹道:“关睢之情人于俗语,正是大雅之音,谁说这曲子俗呢?”和珅正低着头想心事,听见说话猛的一个憬悟,赔笑道:“主子说的是!奴才哪懂这些个呢?”舐舐嘴唇又道,“大约潞河驿的军报又递进大内了。奴才惦记着这件大事呢!这么着,主子难得宽怀一日,且让这几个孩子陪着乐子,奴才出去瞧瞧,若是不相干就罢了,要紧的事报进来主子裁夺。这么着可成?”乾隆跷足瞑目,偏着头双手按节和拍,已是听得心往神驰,只摆了摆手。和珅最知趣的,无声打了个千儿恭肃却步退出,犹听怀春婉转歌咏:
昔日桃源许问津,此时咫尺天涯远。
恨何长?情何短?万千愁绪谁能遣……
想着乾隆沉迷若醉的模样,和珅抿口无声一笑,转身去了,因见刘保琪从澹宁居殿后绕过来,便知是刚刚和颙琰说话下来,便招手叫过来,笑着问道:“十五爷还有话交待你么?你几时离京?”
刘保琪背手蹈步正想心事,见和珅招呼,忙笑着几步赶过来,说道:“上回礼部娄光杰说,贵州偏远,生员童生起讲八股,用的还是吕留良的《春秋讲义》。吕留良是先朝钦定的逆犯,万一文章考卷里露出一句半句违碍话头,磨勘出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这都毁版厉禁几十年了,穷山僻壤里头仍在讲逆犯著的书!也没有为这个再发明诏的理,所以得请十五爷示下。”和珅听着觉得有点匪夷所思,问道:“十五爷怎么说?”刘保琪笑道:“十五爷说不但云贵,广西也有这样的事。请示万岁爷,万岁爷批了三个字:‘知道了’。十五爷说可以印些明版四书讲义,颁发到各县学宫,皇上说知道,就有什么纰漏也不至怪罪臣下的。后来又说到采办圆明园木料的事,云南运大理石料贵州要修路,还有铜政上头私自运铜到广州,铜矿工人里头有邪教煽惑闹事,叫我学政上头留心,不管分内分外知道了就要报上来。十五爷是个细心人,反复叮咛了许多,说阿桂要进来,我才出来。”
颙琰细心,和珅当然知道,他自己更是个精细人,说圆明园采办木石,就有自己的事,因问道:“阿桂已经到了,这么快的?——修路的事十五爷怎么说的?”
“料价太贵了,修路的工银也高了二分。”刘保琪无所谓地说道,“这不是我的正经差使,十五爷说等钱沣进说再说,我预备明日个就上路,和中堂贵州有要办的事么?”和珅一边漫步走,听他说到圆明园的木料和修路工银,心里咯噔一沉,银子是工部和刘全核定的,内务府奏进说由贵州藩库出项,等于是黔省和朝廷两头出钱报销一头,多出的差价有四十多万两,虽然没敢提出来,其实已经进了刘全的私账。本来贵州藩库存银不多,为避钱沣耳目,这多出的钱都从铜政司开销。内务府、崇文门税关、工部、户部和贵州藩司铜政司四五个衙门的扯皮烂账,料是神仙也查不清,难道钱沣居然嗅出了什么味儿?这件事抖落出来,跌落进去的京官就有上百,要杀要黜,头一个就是他和珅!……和珅想着已是乱了方寸,脸上呆笑着,耳鼓膜嘤嘤乱响,心跳也急促起来,刘保琪诉苦,什么差使难办,手里没铜不敢横行,百姓穷苦没人读书,文教之风连豫陕甘都比不了……诸如此类的话头,只恍惚听了个大概,直到刘保琪问:“中堂能不能再多拨几万银子?”才猛地回过神,慌乱地问道:“不是已经拨了么,这又作么?”刘保琪一笑,说道:“方才回过了的嘛!印书,还有各县簧学都分一点,我新官上任,借中堂的势放一把火。”
和珅偷偷舒了一口气,这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说道:“这事不能靠朝廷,一开了例各省都要,没法子应付……”他沉吟着,忽然灵机一动,笑道,“不过你新官三把火能想到我,这也是缘分,我从园工余银悄悄拨给你八万。你晚间到我府去见刘全,叫他给你办,我还有两个人要到贵州出差,你们一同走,驿站里招呼他们也方便些——你造个单子,一个字也不要提什么修学宫。明版讲义是十五爷批的,就在这上头作文章,别人也就不攀咬了。”刘保琪听他打官腔,已经没了指望,见说“八万”,喜得咧嘴儿直笑,没口子答应着:“晚上一定来!有八万两银子,我还可以各县再加两名凛生钱粮,中堂这功德大了……”说着,笑眯眯去了……和珅一脸笑容看着他背影转过竹林,这才转过身来,一步一踱踅向东书房,一路走着心里绞盘轱辘思量:钱沣向自己动手了!而且一上来就是杀手铜,就像鼓儿词里说的什么“断魂棍”“无形枪”来无影去无迹!若单是这一条也还罢了,可怕的是自己事前一些儿不知钱某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在贵州他几乎没什么耳目——大晓得这个白面书生揣的什么证据亲来北京!更令人心怵的,现放着一位“十五爷”和钱沣交好,与自己从不交心,瞧乾隆面儿脸上敷衍而已,就是乾隆,对钱沣的信任还在自己之上,几次透出口风说钱沣是“大贤儒生”。他心中自知乾隆亲呢爱重,这份恩情也不过像东家善待善于理财的账房先生,闲时能陪着主人逗闷子取乐的奴才罢了,怎能和这位“辅相秉国”之材同日而语?——本来想派两个人到贵州用银子弥缝补漏,把各处账面走平的,和珅此刻忽然犯了狐疑:焉知钱沣没有预作绸缪,放了卧钉子等自己的锯?——灭了他!——和珅心中电闪般划空一过,随即又变得犹豫了:钱沣不是微未小员,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怎么动手?一个失漏败事就是祸灭满门,就是成功,情形也与国泰大不相同,朝廷也没有凭空死一名大员不穷治追究的理,叨登起来,刘墉阿桂各部院清流都会一窝蜂拥上来……事到临头,和珅才发现自己只有一个不稳当的靠山,连一个真正的朋友也没有,真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正想得心乱如麻毫无头绪,见卜仁从东书房山墙捧着奏事匣子趋着步子过来,忙收摄心神干咳一声,站住了脚,问道:“是黑水河的折子么?这回子送到哪里去?”
“哦,和中堂呐!”卜仁低头眯眼正走道儿,听声抬头见是和坤,忙赔笑道:“是兆大军门写来的,十五爷看了批转过来给阿桂刘墉和您三位军机,方才您不在,他们两位看过,着我正寻您呢!”和珅这才知道阿桂已进了园子,就卜仁手中打开匣子,一边抖开来浏览,口中笑问:“桂中堂几时进来的?刘墉还在书房里么?”卜仁笑道:“是。桂中堂没有在潞河驿歇马,直截进来请安谢罪,这会子正和刘大人说话呢。”
和珅“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看折子时写的马光祖和兆惠已经联络通畅,兆惠不准备与大营汇合,命马光祖将大营西移二十五里,成犄角之势与霍部军对峙,军务粮秣诸事备细奏陈,写了足有四千多字,他也看不出什么头绪,捧着折子道:“你先去吧,我去见见他们二位再说。”说罢转身抬级上阶进东书房,果见刘墉和阿桂正在对坐说话。和珅双手一拱,呵呵笑道:“方才和皇上还说起佳木公,我忖度着你就急着赶道儿,至少今夜才得到的,想不到这么快就见面儿了!”
刘墉和阿桂早已起身,各自拱手揖让。阿桂看和珅时,似乎比他离京时略胖了点,颧骨本来就薄晕泛红,此刻看更润泽粉潮了些,眼圈周匝仍是略见黯淡——这是夜眠不足百试不爽的证据。刘墉却知和珅极修边幅的,见他朝靴袍角都沾着草屑,领口袍纽儿也松了——他从没有这样形容儿的,刘墉不禁诧异,问道:“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啊!——没有。”和珅吓了一跳,见刘墉审视自己,上下看了看身上,回神笑道,“走着道儿看折于,忘神儿了。这兆惠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被围了,说得凶险万分;一会又说不要紧,既和大营联络上,又是我众敌寡,却又不进兵,羊抵角似的顶着对峙,这是什么把戏呢?”说着便打量阿桂,似嗟似叹说道:“佳木公瘦多了……”
阿桂果真比离京时清癯了许多,本来略带长方形的脸,因腮边稍稍下陷,颧骨突出了许多,眼圈也有些松弛黯淡,还微微有点浮肿,前额的头发是新剃的,因为歇顶,灰白的发辫根留得小,总起来也就拇指粗细,只两道苍重的浓眉仍旧是老样子,卧蚕似的压在眉棱骨上。他正在看地图,听着和珅和自己搭讪,只抬眼点头微笑了一下,目光仍不离地图,说道:“你也是衣带渐宽了么!掏钱难买老来瘦嘛——刚刚见过皇上?我想这会子就请见,又怕皇上要进膳歇中觉。正和崇如商量呢……”
和珅料他是要进去请罪请安,从潜意识心里愿意这位首辅军机再碰个灰头土脸,乾隆正和四春游龙戏风,这时请见没个下触霉头的……打着主意,脸上笑嘻嘻的,说道:“出来和刘保琪又说了一会子话,不晓得皇上这会子在作什么。不过皇上今个儿心绪还好。您是奉旨出差远道回来的,且皇上也知道您进来,该当进去请安的。大约皇上此刻还在寒温泉那边吧。”说罢便吃茶,刘墉笑着起身道:“我有案子要奏,我们二人一道进去吧。”阿桂也就起身,和珅一送出他们,便叫过小苏拉太监吩咐道:“你到北园工地上叫刘全进来,告诉刘全,让丁伯熙和敬朝阁晚间我府上去,要出远差。听着了?”说着顺手递过五两银子,那太监喜得谢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