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诗(转载)
断指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这是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断指,它是惨白的,枯瘦的,
和我的友人一样;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这可笑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在零落的生涯中,
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
像一个叹息,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泪水,虽然微笑在脸上。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随后是酷刑吧,
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随后是死刑吧,
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他从未对我谈起过,
即使在喝醉酒时。但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
他隐藏着,他想使它随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是赤色的,
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
我会说:“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但在寂廖时,
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它的话却很长,很长,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挟着眼泪,夹着太息。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篱门是蜘蛛的家,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沈浮在鲸鱼海蟒间: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唔,永远沈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江南的水田,
你当年新生的禾草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尽那边,
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死......
那里,永恒的中国!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这片午饮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这带露台,这扇窗,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就够人整天地骄傲,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多少回?......
过去都压缩成一堆,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我可糊涂啦,
是不是今天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岁月,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髓,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好象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设想把我欺骗,还是灾难的岁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再陪我走几步,
给我瞬间的欢快?......................
有人开了窗,有人开了门,走到露台上——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
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的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支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静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白蝴蝶
给什么智慧给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开了空白之页,
合上了空白之页?
翻开的书页:
寂寞;
合上的书页:
寂寞。